第四一 至 第五〇
４１＊＊時間： 地點：（且說卓文君在繡房中閒坐，聞侍女春兒）
春 兒：有秀士司馬長卿相訪，員外留他在瑞仙亭安寓。此生丰姿俊雅，且善撫琴。
（文君心動，乃於東牆瑣窗內竊窺視相如才貌。）
文 君：（道）日後必然大貴。但不知有妻無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平生願足！爭奈此
人簞瓢屢空，若待媒證求親，俺父親決然不肯。倘若挫過此人，再後難得。
（過了兩日，女使春兒見小姐雙眉愁蹙，必有所思。）
文 君：（乃對小姐道）今夜三月十五日，月色光明，何不往花園中散悶則個？
（小姐口中不說，心下思量）
口 中：自見了那秀才，日夜廢寢忘餐，放心不下。我今主意已定，雖然有虧婦道，是我
一世前程。
（收拾了些金珠首飾，分付春兒安排酒果）
春 兒：今夜與你賞月散悶。
（春兒打點完備，隨小姐行來。）
（話中且說相如久聞得文君小姐貌美聰慧，甚知音律，也有心去挑逗他。）
（今夜月明如水，聞花陰下有行動之聲，教琴童私覷，知是小姐。）
（乃焚香一炷，將瑤琴撫弄。）
（文君正行數步，只聽得琴聲清亮，移步將近瑞仙亭，轉過花陰下，聽得所彈音
（曰：
（ 鳳兮鳳兮思故鄉，遨遊四海兮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如今夕兮升斯堂。）
（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在我傍。）
（何緣交頸為鴛鴦，期頡頏兮共翱翔。）
（鳳兮鳳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春 兒：（小姐聽罷，對侍女道）秀才有心，妾亦有心。今夜既到這裡，可去與秀才相見
。
（遂乃行到亭邊，相如月下見了文君，連忙起身迎接道）
相 如：小生夢想花容，何期光降。不及遠接，恕罪，恕罪！
文 君：（文君斂袵向前道）高賢下臨，甚缺款待。孤館寂寞，令人相念無已。
相 如：不勞小姐掛意。小生有琴一張，自能消遣。
文 君：（文君笑道）先生不必迂闊。琴中之意，妾已備知。
相 如：（相如跪下告道）小生得見花顏，死也甘心。
文 君：請起，妾今夜到此，與先生賞月，同飲三杯。
（春兒排酒果於瑞仙亭上，文君、相如對飲。）
（相如細視文君，果然生得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振繡衣，披錦裳，濃不短，纖不長。）
（臨溪雙洛浦，對月兩嫦娥。）
（酒行數巡，文君令春兒收拾前去）
文 君：我便回來。
相 如：小姐不嫌寒陋，願就枕席之歡。
文 君：（文君笑道）妾欲奉終身箕帚，豈在一時歡愛乎？
相 如：小姐計將安出？
文 君：如今收拾了些金珠在此。不如今夜同離此間，別處居住。倘後父親想念，搬回一
家完聚，豈不美哉？
（當下二人同下瑞仙亭，出後園而走。）
（卻是：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更不回。）
４２＊＊時間： 地點：
（且說春兒至天明不見小姐在房，亭子上又尋不見，報與老員外得知。）
（尋到瑞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見。）
員 外：相如是文學之士，為此禽獸之行！小賤人，你也自幼讀書，豈下聞女子『事無擅
為，行無獨出？』你不聞父命，私奔苟合，非吾女也！
員 外：（欲要訟之於官，爭奈家醜不可外揚，故爾中止）且看他有何面目相見親戚！
（從此隱忍無語，亦不追尋。）
４３＊＊時間： 地點：
（卻說相如與文君到家，相如自思囊篋罄然，難以度日）
相 如：想我渾家乃富貴之女，豈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無慍色，頗為賢達。他料想司馬
長卿必有發達時分。
（正愁悶間，文君至。）
相 如：日與渾家商議，欲做些小營運，奈無資本。
文 君：我首飾釵釧，盡可變賣。但我父親萬貫家財，豈不能周濟一女？如今不若開張酒
肆，妾自當罏。若父親知之，必然懊悔。
（相如從其言，修造房屋，開店賣酒。）
（文君親自當罏記帳。）
（忽一日，卓王孫家僮有事到成都府，入肆飲酒，事有湊巧，正來到司馬長卿肆
（中。）
（見當罏之婦，乃是主翁小姐，吃了一驚。）
（慌忙走回臨卭，報與員外知道。）
（員外滿面羞慚，不肯認女，但杜門不見賓客而已。）
４４＊＊時間： 地點：
（再說相如夫婦賣酒，約有半年。）
（忽有天使捧著一紙詔書，問司馬相如名字，到於肆中）
相 如：朝廷觀先生所作〈子虛賦〉，文章浩爛，超越古人。官裡歎賞，飄飄然有凌雲之
志氣，恨不得與此人同時，有楊得意奏言：『此賦是臣之同里司馬長卿所作，見
在成都閒居。』天子大喜，特差小官來徵召。走馬臨朝，不許遲延。
（相如收拾行裝，即時要行。）
文 君：官人此行富貴，則怕忘了瑞仙亭上！
相 如：小生受小姐大恩，方恨未報，何出此言？
文 君：秀才們也有兩般，有那君子儒，不論貧富，志行不移；有那小人儒，貧時又一般
，富時就忘了。
相 如：小姐放心！
（夫妻二人，不忍相別。）
（臨行，文君又囑道）
文 君：此時已遂題橋志，莫負當罏滌器人！
（且不說相如同天使登程。）
４５＊＊時間： 地點：
（卻說卓王孫有家僮從長安回，聽得楊得意舉薦司馬相如，蒙朝廷徵召去了。）
相 如：（自言）我女兒有先見之明，為見此人才貌雙全，必然顯達，所以成了親事。老
夫想起來，男婚女嫁，人之大倫。我女婿不得官時，我先帶侍女春兒同往成都去
望，乃是父子之情，無人笑我。若是他得了官時去看他，教人道我趨時奉勢。
（次日，帶同春兒逕到成都府，尋見文君。）
（文君見了父親，拜道）
文 君：孩兒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饒恕！
員 外：我兒，你想殺我！從前之話，更不須提了。如今且喜朝廷徵召，正稱孩兒之心。
我今日送春兒來
侍，接你回家居住。我自差家僮往長安報與賢婿知道。（文君執意不肯。）
（員外見女兒主意定了，乃將家財之半，分授女兒，於成都起建大宅，市買良田
（，僮僕三四萬人。）
（員外伴著女兒同住，等候女婿佳音。）
４６＊＊時間： 地點：
（再說司馬相如同天使至京師朝見，獻〈上林賦〉一篇。）
（天子大喜，即拜為著作郎，待詔金馬門。）
（近有巴蜀開通南夷諸道，用軍興法轉漕繁冗，驚擾夷民。）
（官裡聞知大怒，召相如議論此事，令作諭巴蜀之檄。）
待 詔：（官裡道）此一事，欲待差官，非卿不可。
（乃拜相如為中郎將，持節而往，令劍金牌，先斬後奏。）
（相如謝恩，辭天子出朝，一路馳驛而行。）
（到彼處，勸諭巴蜀已平，蠻夷清靜，不過半月，百姓安寧，衣錦還鄉。）
（數日之間，已達成都府。）
（本府官員迎接，到於新宅，文君出迎。）
相 如：讀書不負人，今日果遂題橋之願。
文 君：更有一喜，你丈人先到這裡迎接。
相 如：（相如連聲）不敢，不敢！
（老員外出見，相如向前施禮。）
（彼此相謝，排筵賀喜。）
４７＊＊時間： 地點：
（自此遂為成都富室，有詩為證：
（ 夜靜瑤台月正圓，清風淅瀝滿林巒。）
（朱弦慢促相思調，不是知音不與彈。）
（司馬相如本是成都府一個窮儒，只為一篇文字上投了至尊之意，一朝發跡。）
４８＊＊時間： 地點：
（如今再說南宋朝一個貧士，也是成都府人，在濯錦江居住。）
（亦因詞篇遭際，衣錦還鄉。）
（此人姓俞名良，字仲舉，年登二十五歲。）
（幼喪父母，娶妻張氏，這秀才日夜勤攻詩史，滿腹文章。）
（時當春榜動，選場開，廣招天下人才，赴臨安應舉。）
（俞良便收拾琴劍書箱，擇日起程，親朋餞送。）
渾 家：（分付渾家）我去求官，多則三年，少則一載。但得一官半職，即便回來。
（道罷，相別，跨一蹇驢而去。）
（不則一日，行至中途。）
（偶染一疾，忙尋客店安下，心中煩惱。）
（不想病了半月，身邊錢物使盡，只得將驢兒賣了做盤纏。）
（又怕誤了科場日期，只得買雙草鞋穿了，自背書囊而行。）
（不數日，腳都打破了。）
（鮮血淋漓，於路苦楚。）
只 得：（心中想道）幾時得到杭州！
（看著那雙腳，作一詞以述懷抱，名〈瑞鶴仙〉：
（ 春闈期近也，望帝京迢遞，猶在天際。）
（懊恨這雙腳底，不慣行程，如今怎免得拖泥帶水。）
（痛難禁，芒鞋五耳倦行時，著意溫存，笑語甜言安慰。）
（爭氣扶持我去，選得官來，那時賞你穿對朝靴，安排在轎兒裡。）
（抬來抬去，飽餐羊肉滋味，重教細膩。）
（更尋對小小腳兒，夜間伴你。）
（不則一日，已到杭州。）
（至貢院前橋下，有個客店，姓孫，叫做孫婆店，俞良在店中安歇了。）
（過不多幾日，俞良入選場已畢，俱各伺候掛榜。）
（只說舉子們，原來卻有這般苦處。）
（假如俞良八千有餘多路，來到臨安，指望一舉成名，爭奈時運未至，龍門點額
（，金榜無名。）
（俞良心中好悶，眼中流淚。）
俞 良：（自尋思道）千鄉萬里來到此間，身邊囊篋消然，如何勾得回鄉？
（不免流落杭州。）
（每日出街，有些銀兩，只買酒吃，消愁解悶。）
（看看窮乏，初時還有幾個相識看覷他，後面蒿惱人多了，被人憎嫌。）
（但遇見一般秀才上店吃酒，俞良便入去投謁。）
（每日吃兩碗餓酒，爛醉了歸店中安歇。）
（孫婆見了，埋怨道）
孫 婆：秀才，你卻少了我房錢不還，每日吃得大醉，卻有錢買酒吃！
（俞良也不分說。）
（每日早間，間店小二討些湯洗了面，便出門。）
（「長篇見宰相，短卷謁公卿」，搪得幾碗酒吃，吃得爛醉，直到昏黑，便歸客
（店安歇。）
（每日如是。）
４９＊＊時間： 地點：
（一日，俞良走到眾安橋，見個茶坊，有幾個秀才在裡面，俞良便挨身入去坐地
（。）
俞 良：（只見茶博士向前唱個喏）解元吃甚麼茶？
（俞良口中不道，心下思量）
俞 良：我早飯也不曾吃，卻來問我吃茶。身邊銅錢又無，吃了卻捉甚麼還他？
口 中：我約一個相識在這裡等，少間客至來問。
（茶博士自退。）
（俞良坐於門首，只要看一個相識過，卻又遇不著。）
（正悶坐間，只見一個先生，手裡執著一個招兒，上面寫道：「如神見」。）
（俞良想是個算命先生，且算一命看。）
（則一請，請那先生入到茶坊裡坐定。）
（俞良說了年月日時，那先生便算。）
俞 良：（茶博士見了道）這是他等的相識來了。
那先生：（便向前問道）解元吃甚麼茶？
俞 良：（俞良分付）點兩個椒茶來。
（二人吃罷。）
先 生：解元好個造物！即目三日之內，有分遇大貴人發跡，貴不可言。
（俞良聽說，自想）
俞 良：我這等模樣，幾時能勾發跡？眼下茶錢也沒得還。
俞 良：（便做個意頭，抽身起道）先生，我若真個發跡時，卻得相謝。
（便起身走。）
起 身：（茶博士道）解元，茶錢！
俞 良：我只借坐一坐，你卻來問我茶，我那得錢還？先生說我早晚發跡，等我好了，一
發還你。
（掉了便走。）
先 生：解元，命錢未還。
俞 良：先生得罪，等我發跡，一發相謝。
先 生：我方才出來，好不順溜！
俞 良：（茶博士道）我沒興，折了兩個茶錢！
（當下自散。）
（俞良又去趕趁，吃了幾碗餓酒。）
（直到天晚，酩酊爛醉，踉踉蹌蹌，到孫婆店中，昏迷不醒，睡倒了。）
（孫婆見了，大罵道）
孫 婆：這秀才好沒道理！少了我若干房錢不肯還，每日吃得大醉。你道別人請你，終不
成每日有人請你？
俞 良：我醉自醉，干你甚事！別人請不請，也不干你事！
孫 婆：老娘情願折了許多時房錢，你明日便請出門去。
俞 良：（俞良帶酒胡言亂語）你要我去，再與我五貫錢，我明日便去。
（孫婆聽說，笑將起來道）
孫 婆：從不曾見恁般主顧！白住了許多時店房，倒還要詐錢撒潑，也不像斯文體面。
（俞良聽得，罵將起來道）
俞 良：我有韓信之志，你無漂母之仁。我俞某是個飽學秀才，少不得今科不中來科中。
你就供養我到來科，打甚麼緊！
（乘著酒興，敲檯打凳，弄假成真起來。）
（孫婆見他撒酒風，不敢惹他。）
（關了門，自進去了。）
（俞良弄了半日酒，身體困倦，跌倒在牀舖上，也睡上了。）
（五更酒醒，想起前情，自覺慚愧。）
（欲要不別而行，又沒個去處。）
（正在兩難。）
５０＊＊時間： 地點：
（卻說孫婆與兒子孫小二商議，沒奈何，只得破兩貫錢，倒去陪他個不是，央及
（他動身。）
（若肯輕輕撒開，便是造化。）
（俞良本待不受，其親身無半文。）
（只得忍著羞，收了這兩貫錢，作謝而去。）
只 得：（心下想道）臨安到成都，有八千里之遙，這兩貫錢，不勾吃幾頓飯，卻如何盤
費得回去？
（出了孫婆店門，在街坊上東走西走，又沒尋個相識處。）
（走到飯後，肚裡又饑，心中又悶。）
（身邊只有兩貫錢，買些酒食吃飽了，跳下西湖，且做個飽鬼。）
（當下一逕走出湧金門外西湖邊，見座高樓，上面一面大牌，朱紅大書「豐樂樓
（」。）
（只聽得笙簧繚繞，鼓樂喧天。）
（俞良立定腳打一看時，只見門前上下首立著兩個人，頭戴方頂樣頭巾，身穿紫
（衫，腳下絲鞋淨襪，叉著手，看著俞良道）
俞 良：請坐！
（俞良見請，欣然而入，直走到樓上，揀一個臨湖傍檻的閤兒坐下。）
（只見一個當日的酒保，便向俞良唱個喏）
酒 保：覆解元，不知要打多少酒？
俞 良：我約一個相識在此。你可將兩雙箸放在桌上，鋪下兩隻盞，等一等來問。
（酒保見說，便將酒缸、酒提、匙、箸、盞、楪放在面前，盡是銀器。）
（俞良口中不道，心中自言）
俞 良：好富貴去處，我卻這般生受！只有兩貫錢在身邊，做甚用？
（少頃，酒保又來問）
酒 保：解元要多少酒，打來？
俞 良：我那相識，眼見的不來了，你與我打兩角酒來。
酒 保：（酒保便應了）解元，要甚下酒？
俞 良：隨你把來。
（當下酒保只當是個好客，折莫甚新鮮果品，可口肴饌，海鮮，案酒之類，鋪排
（面前，般般都有。）
（將一個銀酒缸盛了兩角酒，安一把杓兒，酒保頻將酒盪。）
（俞良獨自一個，從晌午前直吃到日晡時後。）
（面前按酒，吃得闌殘。）
（俞良手撫雕欄，下視湖光，心中愁悶。）
酒 保：（喚將酒保來）煩借筆硯則個。
酒 保：解元借筆硯，莫不是要題詩賦？卻不可污了粉壁，本店自有詩牌。若是污了粉壁
，小人今日當直，便折了這一日日事錢。
俞 良：恁地時，取詩牌和筆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