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一 至 第二六〇

251**時間: 地點:
    如今且說鄭姑姑久住番中,熟悉路徑,隨你日光不照處,也能循藤跳石,如履平
    地。不一刻,已趕回了郎嬌社自己家裏,招集了她的心腹女門徒,有替她裁縫的
    ,有替她烹調的,有替她奔走的。備了十壇美酒,十桌筵席,又請了許多同社的
    番女。那隊長見她這樣的高興忙碌,居然深信不疑。到了結婚那一天,家中掛燈
    結彩,小番女打著銅鼓,吹著口琴,當做音樂。滿屋陳列著四季錦邊蓮等各種花
    卉。日到中午時候,一排軍樂隊和一班肩襚輝煌、袖章璀粲的軍官,簇擁了揚揚
    得意的隊長進門。推了兩位年長的做了證婚人。鄭姑姑穿了極美麗的日本禮服,
    就在大廳上舉行了半中半日式的結婚典禮。黃昏將近,廳上已排開了十個盛筵。
    筵上鮮果羅列,最可口的是味敵荔枝的襚果,其他如波羅蜜、梨仔芨、王梨、芭
    蕉果、椰子、檳榔、甘馬弼等,不計其數。餚饌中,有奇異的海味、泥鰍、烏魚
    之外,又有蚊港的蟳蝦,坑子口的蚶螯和蚝螺,樣樣投合日人的口味。絡繹左右
    的,又都是些野趣橫生的年輕番女。那些日軍官剛離了硝煙彈雨之中,倏進了酒
    綠燈紅之境,沒一個不興高採烈,猜忌全忘。隊長則美人在抱,目眩魂消,不知
    不覺地和大家狂飲大嚼起來。酒過數巡,陡見滿堂的燈燭逐漸熄滅,伺候的番女
    逐漸減退。大家覺得有些詫異,互相詰問,人人都道腹痛如裂,正要質問鄭姑姑
    。鄭姑姑出其不意,已袖出匕首,直洞隊長之胸,立時倒地;拔出刀來,順手又
    殺一人。其餘番女各持兵器,從暗中竄出,逢人便斫。日人都徒手袒露,無可抵
    御。眾人想奪門而走,誰知前後門都落了大閂,鎖上鐵鎖。日人無奈,只好應用
    他國粹的柔術來抵敵。鄭姑姑率領了一大隊親練的蠻學生,刀劈槍挑,殺人真如
    刈草。一剎那間,死尸枕藉滿庭。即不受刀槍刺死的,也都中毒死了。這一場惡
    戰,大約來赴宴的百餘人,沒有一個幸免。
      那時忽聽西北方凹底山邊槍炮聲一陣緊似一陣,鄭姑姑知道她放射流星的效
    力,吳彭年軍隊已響應了。門外知風的日兵,也圍得鐵桶般的劇烈撞擊。鄭姑姑
    忙收拾了屋內和場上縱橫倒斃的日人身上許多槍彈,分配給眾番女,高聲喊道:
    『我們的死期到了!一樣的死,與其在此等死,不如衝出去戰死!』大家同聲附
    和。鄭姑姑舉起一塊大石,打破邊牆,率領了眾番婦,長槍短銃,和著鐵鏢弩箭
    ,一窩風地向日兵聚集處殺去。日兵正集中在攻門,沒有提防到一大群見人即噬
    的雌狼在外面反攻,一時措手不及,等到轉身抵御,已經成了肉搏的形勢,火器
    失了效用。雖然殺傷了不少番女,究竟大和魂的勇猛,敵不住傀儡番的矯捷。還
    有郎嬌社全社的番壯,一齊舞動蠻器,旋風似地卷來,只好往下直退。退到太甲
    溪相近,恰遇到吳彭年和林義成也率了大隊,在凹底山衝下。鄭姑姑和吳彭年合
    在一起,奮勇追奔。日兵本備下渡溪的船只,一到溪邊,都爭先上船,慌亂之際
    ,落水和中彈的不計其數。數百只船艦正載著逃軍蕩到中流,岸上的追兵和船中
    的敗兵還不斷地矢彈橫飛。忽地上流頭順著風淌下無數兵船,槍炮紛來,向日船
    中腰轟擊,頓時把日船打得東飄西蕩,不成行列。吳、林等在火把光中看時,只
    見來船船頭上站著個偉丈夫不是別人,正是徐驤。全軍中人人驚喜狂喊,都說是
    徐義士顯靈助戰,立時增加百倍的勇氣,沒個人不冒死向前,竟奪得許多渡船,
    把日軍一直驅迫到海邊,方始收兵回來。
      等到吳、林兩人渡過太甲溪,忽不見了鄭姑姑,番女們都四處奔馳的尋覓她
    們的賢師。吳、林兩人忽在太甲溪的一個小灣水灘上,瞥見鄭姑姑滿身血污地橫
    躺在砂土上,旁邊坐著在那裏掩面號哭的,正是大家認為已死的徐驤。義成跳上
    去問道:『咦!徐統帶你怎麼沒有死,倒在這裏,鄭姑姑怎麼反死了呢?』徐驤
    嗚咽道:『我在猴悶溪斷了藤,抓住了藤沒脫手。幸遇到鄭姑姑巡山看見,她救
    了我的性命,並且許我下山,設謀殺敵。誰知她的計成了功,她可在爭渡時胸腹
    中了敵人的兩彈,我竟眼睜睜看她死去,沒法救活,這未免太慘傷了!』于是大
    家纔明白這次戰勝的首功,全是鄭姑姑一人。大家都灑淚贊嘆,不用說,第二天
    就舉行了一個盛大的喪儀,全軍替她縞素一天,把她葬在大岡山的龍耳瓮。這個
    捷報申報到劉永福那裏,自然更增了徐驤和林義成的信用。雖然後來還是劉通華
    懷恨背叛,到了七月中,利用大幫土匪,造了大營嘩潰的謠言,嚇跑了新楚軍統
    領李惟義,牽動前敵,袁錫清戰死。日軍仍襲據了太甲溪,進攻彰化。劉通華又
    導匪暗襲八卦山,破了彰化,吳彭年也殉了難。日軍連陷雲林、苗粟二縣,進逼
    嘉義。
    
    
252**時間: 地點:
    當時和日軍對壘的,只剩徐驤和林義成兩人,還屢次設伏打敗日人。然日軍大集
    ,用全力攻臺南,徐驤和林義成相繼中炮而亡。從此劉永福孤立無援,兵盡餉絕
    ,只得逃登德國商輪,棄臺內渡了。但至今談到太甲溪一戰,還算替中國民族吐
    一口氣,在甲午戰爭史上最光榮的一頁哩!不過大家不大知道罷了。
    (肇廷講完這一大篇的歷史,赤雲先嘆了一口氣道)
赤 雲:龔璱人《尊隱》上說的話真不差,凡在朝的人,懨懨無生氣;在野,自多任俠敢
    死之士。不但臺灣的義民,即如我們在日本遇到和弢天龍伯在一起的陳千秋,也
    是一個奇怪的人。
    (被赤雲這句話一提,合座的話機就轉到陳千秋身上去了。)
    (又誰料知己傾談,忘了隔牆有耳,全灌進了楊雲衢的耳中。)
    (正和皓東在動問那大姐阿毛,忽然相幫送上皓東家裏來的一個廣東急電。)
    (拆封一看,知道是黨裏的商業隱語密電。)
    (皓東是電報生,當然一目了然。)
    (電文道:
    (    大事准備已齊,不日在省起事,盼速來協謀。)
    (當下遞給雲衢看了,兩人正格外地高興。)
赤 雲:(倏地簾子一掀,一陣鶯聲嚦嚦地喊道)你們鬼鬼祟祟的干得好事!
    (兩人猛吃一驚。)
    (正是:
    (  血雨四天傾玉手,風雷八表動嬌喉。)
    (不知來者何人,下回再來交代。)
    (第三十四回 雙門底是烈女殉身處 萬木堂作素王改制談)
    (上回掀簾進門來的不是別人,當然是主人曹夢蘭。)
    (那時夢蘭出局回家,先應酬了正房間裏的一班闊客,挨次來到堂樓,皓東等方
    (始放了心。)
    (恰好皓東邀請的幾個同鄉陪客,也陸續而來。)
    (這臺花酒,本是皓東替雲衢解悶而設,如今陳千秋的行蹤已在無意中探得,又
    (接到了黨中要電,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既已到來,也只好招呼擺起臺面,照例
    (地歡呼暢飲,征歌召花,熱鬧了一場。)
    (夢蘭也竭力招呼,知道楊、陸兩人都不大會講上海白,就把英語來對答,倒也
    (說得清脆悠揚,娓娓動聽。)
    (頓使楊、陸兩志士,在剎那間渾忘了血花彈雨的前途。)
    (等到席散,兩人匆匆回寓。)
    (雲衢固然為了責任所在,急欲返粵;皓東一般的義憤勃勃,情願同行。)
    (兩人商議定了。)
    (皓東把滬上的黨務和私事料理清楚,就于八日十四日,和雲衢同上了怡和公司
    (的出口船,向南洋進發。)
    (那晚,正是中秋佳節,一輪分外皎潔的圓月涌上濤頭,彷彿要蕩滌世間的腥穢
    (。)
    (皓東和雲衢餐後無事,都攀登甲板,憑闌賞月。)
    (兩人四顧無人,漸漸密談起來。)
皓 東:來電說,准備已齊,不知到底准備了些什麼?
雲 衢:你是乾亨行會議裏參預大計的一人,主張用青天白日國旗的是你,主張先襲取廣
    州也是你。你是個重要黨員,怎麼你猜不到如何准備?
皓 東:我到上海後,只管些交際和宣傳事務,怎及你在香港總攬一切財政和接應的任務
    ,知道得多!革命的第一要著,是在財政。我們會長在檀香山也沒有募到許多錢
    ,我倒很不解這次起事的錢從哪裏來。
雲 衢:別的我不曉得,我離開廣東前,就是黨員黃永襄捐助了蘇杭街一座大樓房,變價
    得了八千元,後來或者又有增加。
皓 東:軍火也是准備中的要事。上次被扣後,現在不知在哪裏購運?
雲 衢:這件事,香港日本領事暗中很幫忙罷!況且陳千秋現在日本,他本來和日本一班
    志士弢天龍伯父子,還有曾根,都是通同一氣,購運當然有路。我這回特地來滬
    ,跟尋陳千秋,也為了這事的關係重大。
皓 東:革命事業,決不能專靠拿筆杆兒的人物。從前三會聯盟,黨勢擴大了不少。其實
    不但秘密會黨,就是綠林中也不少可用之才。這回不知道曾否羅致一二?
雲 衢:這層早已想到。現在黨中已和北江的大炮梁,香山隆都的李杞侯艾存,接洽聯絡
    。關于這些,黨員鄭良士十分出力。恰好遇到粵督談鐘靈裁汰綠營的機會,軍心
    搖動,前任水師統帶程奎光就利用了去運動城中防營和水師,大半就緒了。所以
    就事勢上講,舉事倒有九分的把握,只等金錢和軍火罷了。
皓 東:我聽說我們會長,和談督結交得很好,這話確不確?
雲 衢:(雲衢笑道)這是孫先生扮的滑稽劇。一則靠他的外科醫學,雖然為葡醫妒忌,
    葡領禁止他在澳門行醫,並封閉了他開設的藥店。然上流人都異常信任,當道也
    一般歡迎。二則借振興農業為名,創辦農學會,立了兩個機關:一在雙門底王家
    祠雲崗別墅,一在東門外咸蝦欄張公館。就用這兩種名義結納官紳,出入衙署。
    談督也震于虛聲,另眼款接。農學會中還有不少政界要人,列名贊助。再想不到
    那兩處都是革命重要機關,你想那些官僚糊塗不糊塗!孫先生的行動滑稽不滑稽
    !
    (皓東正想再開口,忽聽有一陣清朗激越的吟詩聲,飛出他們的背後,吟道:
    (  雲冥冥兮天壓水,黃祖小兒挺劍起。)
    (大笑語黃祖,如汝差可喜。)
    (丈夫呰窳豈偷生,固當伏劍斷頭死。)
    (生亦我所欲,死亦貴其所。)
    (鄴城有人怒目視,如此頭顱不敢取。)
    (乃汝黃祖真英雄,尊酒相讎意氣何栩栩!蜮者誰?彼魏武。)
    (虎者誰?汝黃祖。)
    (與其死于蜮,孰若死于虎!)
    (兩人都吃了一驚。)
    (聽那聲音是從離他們很近的對過船舷上發出,卻被大煙囪和網具遮蔽,看不見
    (人影。)
    (細辨詩調和口音,是個湘人。)
    (他們面面相覷了一晌,疑心剛纔的密談被那人偷聽了去,有意吟這幾句詩來揶
    (揄他們的。)
    
    
253**時間: 地點:
    (此時再聽,就悄無聲息了。)
    (皓東忽地眉頭一皺,英俊的臉色漲滿了血潮,一手在衣袋裏掏出一支防身的小
    (手槍,拔步往前就衝。)
    (雲衢搶上去,拉住他低問道)
雲 衢:你做什麼?
皓 東:(皓東著急道)你不要拉我,寧我負人,毋人負我。我今天只好學曹孟德!
雲 衢:槍聲一發,驚動大眾,事機更顯露了,如何使得!
皓 東:打什麼緊!我打死了他,就往海中一跳,使大家認做仇殺就完了。結果不過犧牲
    我一個人,于大局無關。
    (說完,把手用力一摔,終被他掙脫,在中間網具上直跳過去。)
    (誰知跳過這邊一望,只有鋪滿在甲板上霜雪般的月光,冷靜得鬼也找不到一個
    (,哪裏有人!皓東心裏詫異,一壁四處搜尋,一壁低喊道)
一 壁:活見鬼哩!
雲 衢:(雲衢那時也在船頭上繞了過來道)皓兄不必找了,你跳過來時,我瞥見月下一
    個影子掠過前面,下艙去了。這樣看來,我們的機密的確給他聽去。不過這個人
    機警得出人意表,決不是平常人,我們倒要留心訪察,好在有他的湖南口音可以
    做准。探訪明白,再作商量,千萬不要造次。
    (皓東聽了,哭喪著臉,也只好懶洋洋地隨著雲衢一同歸艙。)
    (次早,雲衢先醒。)
    (第一灌進他耳鼓的,就是幾聲湖南口音,不覺提起了注意。)
    (好在他睡的是下鋪,一骨碌爬起來,拉開門向外一望,只見同艙對面十號房門
    (,門口正站著一個廣額豐頤、長身玉立的人,飛揚名俊的神氣裏,帶一些狂傲
    (高貴的意味,剛打著他半雜湘音的官話,吩咐他身旁侍立的管家道)
一 個:你拿我的片子送到對過六號房間裏二位西裝先生,你對他說,我要去拜訪談談。
    (那管家答應了,忙走過來,把片子交給也站到門外的雲衢。)
    (雲衢拿起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雲 衢:戴同時,號勝佛,湖南瀏陽人。
    (雲衢知道他是當代知名之士,也是熱心改革政治人物,一壁向管家道)
一 壁:就請過來。
    (一壁喚醒睡在上鋪上的皓東。)
    (皓東睡眼蒙朧爬起來,莫名其妙地招待來客。)
    (那時戴勝佛已一腳跨進了房門,微笑地)
微笑地:昨夜太驚動了,不該,不該!但是我先要聲明一句,我輩都是同志,雖然主張各
    異,救國之心總是殊途而同歸。兄等秘密的談話,我就全聽見了,決不會泄漏一
    句,請只管放心!
    (皓東聽了這一套話,這纔明白來客就是昨天甲板上吟詩、自己要去殺他的人。
    ()
    (現在倒被他一種亢爽誠懇的氣概籠罩住了,固然起不了什麼激烈的心思,就是
    (雲衢也覺來得突兀,心裏只有驚奇佩服,先開口)
開 口:既蒙先生引為同志,許守秘密,我們實在榮幸得很。但先生又說,主張各異,究
    竟先生的主張和我們不同在那裏,倒要請教。
勝 佛:兄等首領孫先生興中會的宗旨,我們大概都曉得些。下手方策,就是排滿。政治
    歸宿,就是民主。但照愚見看來,似乎太急進了。從世界革命的演進史講,政治
    進化都有一定程序,先立憲而後民主,已成了普遍的公例。大政治家孟德斯鳩的
    《法意》,就是主張立憲政體的。就拿事實來講,英國的虛君位制度、日本的萬
    世一系法規,都能發揚國權,力致富強。這便是立憲政體的效果。至于種族問題
    ,在我以為無甚關係。我們中國雖然常受外族侵奪,然我們族性裏實在含有一種
    不可思議的潛在力,結果外族決不能控制我們,往往反受了我們的同化。你看如
    今滿州人的風俗和性質,哪一樣不和我們一樣,再也沒有韃靼人一些氣味了!
皓 東:足下的見解差了。兄弟從前也這樣主張過,所以曾經和孫先生去游說威毅伯變法
    自強。後來孫先生徹底覺悟,知道是不可能的。立憲政體,在他國還可以做,中
    國則不可。第一要知道國家就是一個完整民族的大團集,依著相同的氣候、人情
    、風俗、習慣,自然地結合。這個結合的表演,就是國性。從這個國性裏纔產生
    出憲法。現在我們國家在異族人的掌握中,奴役了我們二百多年,在他們心目中
    ,賤視我們當做劣種,卑視我們當做財產,何嘗和他們的人一樣看待。憲法的精
    神,全在人民獲得自由平等,他們肯和我們平等嗎?他們肯許我們自由嗎?譬如
    一個惡霸或強盜,霸佔了我們的房屋財產,弄得我們亂七八糟。一朝自己想整理
    起來,我們請那個惡霸去做總管,天下哪裏有這種笨人呢!至于政治進行的程序
    ,本來沒有一定。目的就在去惡從善,方法總求適合國情。我們既認民主政體,
    是適合國情的政體,我們就該奮勇直前,何必繞著彎兒走遠道呢?
勝 佛:(勝佛忙插言道)皓兄既說到適合國情,這個合不合,倒是一個很有研究的問題
    。我覺得國人尊君親上的思想,牢據在一般人的腦海裏,比種族思想強得多。假
    如忽地主張推翻君主,反對的定是多而且烈。不如立憲政體,大可趁現在和日本
    戰敗後,人人覺悟自危的當兒,引誘他去上路。也叫一班自命每飯不忘的士大夫
    還有個存身之地,可以減少許多反動的力量。
雲 衢:(雲衢接著道)先生只怕還沒透徹罷!我國人是生就的固定性,最怕的是變動。
    只要是變,任什麼都要反對的。改造民主,固然要反對;就是主張立憲,一般也
    要反對。我們革命,本來預備犧牲。一樣的犧牲,與其做委屈的犧牲,寧可直截
    了當地做一次徹底的犧牲。我們本還沒敢請教先生這回到粵的目的。照先生這樣
    熱心愛國,我們是很欽佩的,何不幫助我們去一同舉事?
    (雲衢說到這裏,皓東??了他一眼。)
勝 佛:(勝佛笑著說道)不瞞兩位說,我這回到粵,是專誠到萬木草堂去訪一位做《孔
    子改制考》、大名鼎鼎的唐常肅先生。我在北京本和聞鼎儒、章騫等想發起一個
    自強學會,想請唐先生去主持一切,而且督促他政治上的進行。至于兄等這回的
    大舉,精神上,我們當然表同情。遇到可以援助的機會,也無不盡力。兩位見到
    孫先生時,請代達我的敬意罷!
    (于是大家漸漸脫離了政見的舌戰,倒講了許多時事和學問,說得很是投機。)
    (皓東的敏銳活潑,和勝佛的豪邁靈警,兩雄相遇,尤其沆瀣一氣。)
    (一路上你來我往,倒安慰了不少長途的寂寞。)
    (沒多幾天,船抵了廣州埠。)
    (大家上岸,珍重道別。)
    (勝佛口裏祝頌他們的成功,心裏著實替他們擔心。)
    (話分兩頭。)
    
    
254**時間: 地點:
    (如今且說勝佛足跡遍天下,卻沒到過廣東。)
    
    
255**時間: 地點:
    (如今為了崇拜唐常肅的緣故,想捧他做改革派的首領,秘密來此,先托他的門
    (人梁超如作書介紹。)
    (一上岸,就問明了長興裏萬木草堂唐常肅講學的地方,就一徑前去。)
    (一路上聽見不少杰格鉤輖的語調,看見許多豐富奇瑰的地方色採,不必細表。
    ()
    (忽到了一個幽曠所在,四面圍繞滿了郁蔥的樹木,樹木裏榕和桂為最多。)
    (在蕭疏秋色裏,飄來濃郁的天香。)
    (兩扇銅環黑漆洞開著的牆門,在深深的綠蔭中涌現出來。)
    (門口早有無數上流人在那裏進進出出,勝佛忙上前去投剌,並且說明來意。)
    (一個很伶俐象很忙碌的門公接了片子,端相了一回,帶笑說道)
一 個:我們老爺此時恰在萬木堂上講孔夫子呢!他講得正高興,差不多和耶穌會裏教士
    們講道理一樣,講得津津有味。你看,來聽講的人這麼熱鬧。先生來得也算巧、
    也算不巧了!
勝 佛:(勝佛詫問道)怎麼又巧又不巧呢?
門 公:(門公笑道)我們老爺,大家都叫他清朝孔夫子。他今天講的題目,就是講孔夫
    子道理裏的真道理,所以格外重要。從來沒有講過,在大眾面前開講,今天還是
    第一遭。先生剛剛來碰上,那不是巧嗎?可是我們老爺定的學規,大概也是孔夫
    子當日的學規罷!他老人家一上了講座,在講的時候,就是當今萬歲爺來,也不
    接駕的。先生老遠奔來,只好委屈在聽講席上,等候一下。
    (勝佛聽著,倒也笑了。)
    (當下就隨著那門公,蜿蜒走著一條長廊。)
    (長廊盡處,巍然顯出一座很宏敞的堂樓。)
    (迎面就望見樓檐下兩楹間,懸著一塊黑漆綠字的大匾額。)
    (上面是唐先生自寫的「萬木草堂」四個飛舞倔強的大字。)
    (堂中間,設起一個一丈見方、三四尺高的講臺。)
    (臺中間,擺上一把太師椅,一張半桌。)
    (臺下,緊靠臺橫放著一張長方桌,兩頭坐著兩個書記。)
    (外面是排滿了一層層聽講席,此時已人頭如浪般波動,差不多快滿座了。)
    (唐先生方站在臺上,興高採烈,指天劃地的在那裏開始他的雄辯。)
    (那門公把勝佛領進堂來,替他找到一個座位。)
    (聽眾的眼光,都驚異地注射到這個生客。)
    (那門公和臺邊並坐著的兩少年,低低交換了幾句話。)
    (見那兩少年彷彿得了喜信似的,慌忙站起向勝佛這邊來招呼。)
    (唐先生在臺上,眼光裏也表示一種歡迎。)
一 個:(第一個相貌豐腴的先向勝佛拱手道)想不到先生到得怎快,使我們來不及來迎
    駕。
門 公:(第二個瘦長的隨著道)超如沒告訴我們先生動身日期和坐的船名,倒累我們老
    師盼念了好久。
    (勝佛謙遜了幾句,動問兩少年的姓名。)
    (前一個說姓徐,名勉;後一個說姓麥,名化蒙。)
    (這兩個都是唐門高弟,勝佛本來知道的。)
    (不免說了些久慕套話,大家仍舊各歸了原位。)
    (那時唐先生在講臺上,正說到緊要關頭。)
    (高聲地喊道:
    (  我們渾渾沌沌崇奉了孔子二千多年,誰不曉得孔子的大道在六經,又誰不
    (曉得孔子的微言大義在《春秋》呢!但據現在一萬八千餘字的《春秋》看來,
    (都是些會盟征伐的記載,看不出一些道理,類乎如今的《京報匯編》。)
    (孟子轉述孔子的話:『《春秋》,天子之事也。)
    (』這個『事』在哪裏?又道:『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
    (矣。)
    (』這個『義』又在哪裏?)
    
    
256**時間: 地點:
    (又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罪我者,其惟《春秋》乎!』這種關係的重大,又在哪裏?真令人莫名其妙!
    (無怪朱子疑心他不可解,王安石蔑視他為斷爛朝報,要束諸高閣了。)
    (那麼孔子真欺騙我們嗎,孟子也盲從瞎說嗎?這斷乎不是。)
    (我敢大膽地正告諸君:《春秋》不同他經,《春秋》不是空言,是孔子昭垂萬
    (世的功業。)
    (他本身是個平民,托王于魯。)
    (自端門虹降,就成了素王受命的符瑞。)
    (借隱公元年,做了新文王的新元紀,實行他改制創教之權。)
    (生在亂世,立了三世之法。)
    (分別做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
    (三朝三世中,又各具三世,三重面為八十一世。)
    (示現因時改制,各得其宜。)
    (演種種法,一以教權范圍舊世新世。)
    (《公羊》、《谷梁》所傳筆削之義,如用夏時乘殷輅、服周冕等主張,都是些
    (治據亂世的法。)
    (至于升平、太平二世的法,那便是《春秋》新王行仁大憲章,合鬼神山川、公
    (侯庶人、昆蟲草木全統于他的教。)
    (大小精粗,六通四闢,無乎不在。)
    (所以孔子不是說教的先師,是繼統的聖王。)
    (《春秋》不是一家的學說,是萬世的憲法。)
    (他的偉大基礎,就立在這一點改制垂教的偉績上。)
    (我說這套話,諸位定要想到《春秋》一萬八千字的經文裏,沒有提過象這樣的
    (一個字,必然疑心是後人捏造,或是我的誇誕。)
    (其實這個黑幕,從秦、漢以來,老子、韓非刑名法術君尊臣卑之說,深中人心
    (。)
    (新莽時,劉歆又創造偽經,改《國語》做《左傳》,攻擊《公》、《谷》,賈
    (逵、鄭玄等竭力贊助。)
    (晉後,偽古文經大行,《公》、《谷》被擯,把千年以來學人的眼都蒙蔽了,
    (不但諸位哩!若照盧仝和孫明復的主張,獨抱遺經究終始,那麼《春秋》簡直
    (是一種帳簿式的記事,沒甚深意。)
    (只為他們所抱的是古《魯史》,並沒抱著孔子的遺經。)
    (我們第一要曉得《春秋》要分文、事和義三樣。)
    (孔子明明自己說過,『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
    (』孔子作《春秋》的目的,不重在事和文,獨重在義。)
    (這個『義』在哪裏?《公羊》說:『制《春秋》之義,以俟後聖。)
    (』漢人引用,廷議斷獄。)
    (《漢書》上常大書特書道:『《春秋》大一統大居正,《春秋》之義,王者無
    (外。)
    (《春秋》之義,大夫無遂事。)
    (《春秋》之義,子以母貴,母以子貴。)
    (《春秋》之義,不以父命辭王父命,不以家事辭王事。)
    (』像這樣的,指不勝屈。)
    (明明是傳文,然都鄭重地稱為《春秋》。)
    (可見所稱的《春秋》,別有一書,不是現在共尊的《春秋》經文。)
    (第二要曉得《春秋》的義,傳在口說。)
    (《漢書.藝文志》說:『《春秋》貶損大人,不可書見,口授弟子。)
    (』劉歆《移太常博士文》,也道信口說而背傳記。)
    (許慎亦稱師師口口相傳。)
    (只因孔子改制所托,升平太平並陳,有非常怪論,故口授而不能寫出,七十子
    (傳于後學。)
    (直到漢時,全國誦講,都是些口說罷了。)
    (第三要曉得這些口說還分兩種:一種像漢世廷臣,斷事折獄,動引《春秋》之
    (義;奉為憲法遵行,那些都是成文憲法。)
    (就是《公》、《谷》上所傳,在孔門叫做大義,都屬治據亂世的憲法。)
    (不過孔子是匹夫制憲,貶天子,刺諸侯,所以不能著于竹帛,只好借口說傳授
    (。)
    (便是後來董仲舒、何休的陳口說,那些都是不成文憲法。)
    (在孔門叫做微言,大概全屬于升平世、太平世的憲法。)
    (那麼這些不在《公》、《谷》所傳的《春秋》義,附麗在什麼地方呢?我考《
    (公羊》曹世子來朝,《傳》、《春秋》有譏父老子代從政者,不知其在曹歟、
    (在齊歟?這幾句話,非常奇特,《傳》上大書特書。)
    (稱做《春秋》的,明明不把現有一萬八千文字的《春秋》當《春秋》。)
    (確乎別有所傳的《春秋》,譏父老子代從政七字,今本經文所無。)
    (而且今本經文,全是記事,無發義,體裁也不同。)
    (這樣看來,便可推知《春秋》真有口傳別本,專發義的。)
    (孟子所指其義則丘竊取之。)
    (《公羊》所說,制《春秋》之義,都是指此。)
    (並可推知孔子雖明定此義,以為發之空言,不如托之行事之博深切明。)
    (故分綴各義,附入《春秋》史文。)
    (特筆削一下,做成符號。)
    (然口傳既久,漸有誤亂。)
    (故《公羊》先師,對于本條,已忘記附綴的史文。)
    (該附在曹世子來朝條,還該在齊世子光會于相條,只好疑以傳疑了。)
    (第四就要曉得《春秋》確有四本。)
    (我從《公羊傳》莊七年經文:『夜中星隕如雨。)
    (』《公羊傳》:『《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君子修之曰:星隕如
    (雨。)
    (』《不修春秋》,就是《魯春秋》。)
    (君子修之,就是孔子筆削的《春秋》。)
    (因此可以證知《不修春秋》、《公羊》先師還親見過他的本子,曾和筆削的《
    (春秋》兩兩對校過。)
    (凡《公羊》有名無名,或詳或略,有日月,無日月,何以書,何以不書等等,
    (都從《不修春秋》上校對知道。)
    (那麼連筆削的《春秋》,成文的已有兩本。)
    (其他口說的《春秋》大義,《公》、《谷》所傳的是一本。)
    (口說的《春秋》微言,七十子直傳至董仲舒和何休,又是一本。)
    (其實四本裏面,口說的微言一本,最能表現《春秋》改制創教的精神。)
    (請諸位把我今天提出的四要點,去詳細研究一下,向來對于《春秋》的疑點,
    (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只要不被劉歆偽經所盅惑,不受偽古文學家的欺蒙,確信孔子《春秋》的真義
    (,決不在一萬八千餘字的經文,並不在《公》、《谷》兩家的筆削大義,而反
    (在董仲舒、何休所傳的秘密口說。)
    (這樣一經了徹,不但素王因時立法的憲治重放光明,便是我輩通經致用的趨向
    (也可以確立基礎了。)
    
    
257**時間: 地點:
    (當時唐先生演講完了,臺下聽眾倒也整齊嚴肅,一個都不敢叫囂紛亂,挨次地
    (退下堂去。)
    (足見長興學規的氣象,或者有些彷彿杏壇。)
    (勝佛還是初次見到這現代聖人的面,見他身中,面白,無須。)
    (圓圓的臉盤,兩目炯炯有光,于盎然春氣裏,時時流露不可一世的精神。)
    (在臺上整刷了一下衣服,從容不迫地邁下臺來。)
    (早有徐勉、麥化蒙兩大弟子疾趨而進,在步踏旁報告勝佛的來謁,一面由徐勉
    (遞上卡片。)
    (其實唐先生早在臺上料知,一看卡片,立時顯露驚喜的樣子,搶步下臺,直奔
    (勝佛座次。)
    (勝佛起迎不迭,被唐常肅早緊拉住了手,哈哈大笑道)
勝 佛:多年神交,今天竟先辱臨草堂,直是夢想不到。剛纔鄙人的胡言亂道,先生休要
    見笑。反勞久待,抱歉得很!
勝 佛:振聾發聵,開二千年久埋的寶藏。素王法治,繼統有人。我輩系門牆外的人,得
    聞非常教義,該敬謝先生的寬容,何反道歉?
常 肅:上次超如寄來大作《仁學》初稿,拜讀一過。冶宗教、科學、哲學于一爐。提出
    仁字為學術主腦,把以太來解釋仁的體用變化,把代數來演繹仁的事象錯綜,對
    于內學相宗各法門,尤能貫徹始終。真是無堅不破,無微不發,中國自周、秦以
    後,思想獨立的偉大作品,要算先生這一部是第一部書了。
勝 佛:這種萌芽時代淺薄的思想,不足掛齒,請先生不要過譽。我現在急欲告訴先生的
    ,是我這次從北京來南,受著幾個熱心同志的委托,特來敦促先生早日出山。希
    望先生本《春秋》之義,不徒托之空言,該建諸事實。還有許多預備組織事,要
    請先生指示主持哩!
常 肅:我們要談的話多著呢。我們到裏面內書室裏去談罷,而且那裏已代先生粗備了臥
    具。
    (于是徐、麥二人就來招呼前導,唐常肅在後陪著,領到了一間很幽雅的小書室
    (裏,布置得異常精美安適,兩人就在那裏上天下地的縱談起來,徐、麥兩高弟
    (也出入輪替來照顧。)
    (當夜不免要盡地主之義,替勝佛開宴洗塵。)
    (席間,勝佛既嘗到些響螺、干翅、蛇酒、蚝油南天的異味,又介紹見了常肅的
    (胞弟常博,認識了幾個唐門有名弟子陳萬春,歐矩甲、龍子織、羅伯約等。)
    (從此往來酬酢,熱鬧了好幾天。)
    (有暇時,便研究學問,討論討論政治。)
    (彼此都意氣相投,脫略形跡。)
    (勝佛知道了常肅不但是個模聖范賢的儒生,還是個富機智善權變能屈能伸的政
    (治家。)
    (常肅也了解勝佛不是個縋幽鑿險的空想人,倒是個任俠仗義的血性男子。)
    (不知不覺在萬木草堂裏流連了二十多天。)
    (看著已到了滿城風雨的時季,勝佛提議和常肅同行。)
    (後來決定過重九節後,勝佛先行,常肅隨後就到北京。)
    (到了重九,常肅又替勝佛餞行,痛飲了一夜。)
    (次日勝佛病酒,起得很晚,正在自己屋裏料理行裝,常肅面現驚異之色走進來
    (,喊道)
勝 佛:勝佛,你倒睡得安穩,外面鬧得翻天覆地了!
勝 佛:(勝佛詫問道)什麼事?
常 肅:革命黨今天起事,被談鐘靈預先得信,破獲了!
勝 佛:(勝佛注意地問道)誰革命?怎麼起得這麼突然,破壞得又這樣容易呢?
常 肅:革命的自然是孫汶。我只曉得香港來的保安輪船到埠時,被南海縣李征庸率兵在
    碼頭搜截,捕獲了丘四、朱貴全等四十餘人。又派緝捕委員李家焯到雙門底王家
    祠和咸蝦欄張公館兩個農學會裏,捉了許多黨人,搜到了許多軍器軍衣鐵釜等物
    。現在外面還是緹騎四出,徐、麥兩人正出去打聽哩!
    (勝佛心裏著急,衝口地問道)
勝 佛:陳皓東被捉嗎?
常 肅:不知道。陳皓東是誰,你認得嗎?
勝 佛:也是我纔認識的。
    (方纔滔滔地把輪船上遇見楊、陸兩人的事,向常肅訴說。)
勝 佛:(徐勉外面回來道)這回革命的事,幾乎成功。真是談督的官運亨通,陰差陽錯
    裏倒被他糊裏糊塗地撲滅了。我有一個親戚,也是黨裏有關係的人,他說得很詳
    細。這次的首領,當然是孫汶。其餘重要人物,如楊雲衢、鄭良士、黃永襄、陸
    皓東、謝贊泰、尤烈、朱淇等,都在裏面。這回的布置很周密,總分為兩大任務
    :孫汶總管廣州方面軍事運動,楊雲衢擔任香港方面接應及財政上的調度。軍事
    上,由鄭良士結合了許多黨會和附近綠林,由程奎元運動了城內防營和水師,集
    合起來,至少有三四千人。接應上,雲衢購定小火輪兩艘,用木桶裝載短槍,充
    作士敏土瞞報稅關。在省河南北,分設小機關數十處,以備臨時呼應集合。先由
    朱淇撰討滿檄文,何啟律師和英人鄧勤起草對外宣言,約期重九日發難,等輪船
    到埠時,用刀劈開木桶,取出軍械,首向城內重要衙署進攻。同時埋伏水上和附
    城各處的會黨,分為北口順德、香山、潮州、惠州大隊,分路響應。更令陳清率
    領炸彈隊在各要區施放,以壯聲勢。預定以紅帶為號,口號是『除暴安良』四字
    。哪裏曉得這樣嚴密的設備,偏偏被自己的黨員走漏了消息。那天便是初八日,
    孫汶在一家紳士人家赴宴,忽見他的身旁有好幾個兵勇輪流來往,情知不妙,反
    裝得沒事人一般,笑對座客道:『這些人,是來逮捕我的嗎?』依然高談闊論,
    旁若無人。等到飯罷回寓,兵勇們只見他進去,沒有見他出來。那時楊雲衢在港
    ,又因布置不及,延期了兩天。恰恰給予了官廳一個預備的機會,立即調到駐長
    洲的營勇一千五百人做防衛。海關上也截住了黨軍私運的軍械。今早由南海縣在
    埠頭搜捕了丘四等一干黨人,其餘一哄而散。又起得七箱洋槍。原報告人李家焯
    在雙門底農會裏捉住了黨人陸皓東、程耀臣等五人。
勝 佛:(勝佛頓足道)陸皓東真被捕了,可惜!可惜!到底是那個黨員走漏的消息呢?
    陸皓東捉到後,如何處置呢?
常 肅:(徐勉道)哪個走漏消息,至今還沒明白。不過據原報告委員李家焯說,是黨員
    自首的。
勝 佛:(勝佛拍案道)這種賣友黨員,可殺!可殺!
勝 佛:(言猶未了,麥化蒙從外跳了進來,怒吽吽地道)陳皓東、丘四、朱貴全已在校
    場斬首了,程奎元在營務處把軍棍打死了。陳皓東的供辭非常慷慨動人,臨刑時
    神氣也從容得很。這種人真是可敬!又誰知害他的就是自己黨友朱淇,首告黨中
    秘密,這種人真是可恨!
    (勝佛聽到這裏,又憤又痛,發狂似地直往外奔。)
    (常肅追上去,嘴裏喊著)
嘴 裏:勝佛,你做什麼?
    (正是:
    (  直向光明無反趾,推翻筆削逞雄心。)
    (勝佛奔出,是何用意,下回再說。)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258**時間: 地點:
    (且說常肅追上去,一把抓住了勝佛道)
常 肅:你做什麼?凡是一個團體,這些叛黨賣友的把戲,歷史上數見不鮮。何況朱淇自
    首,到底怎麼一會事,還沒十分證明。我們只管我們的事罷!
    (勝佛原是一時激于義憤,沒加思索的動作,聽見唐先生這般說,大家慨嘆一番
    (,只索罷休。)
    (勝佛因省城還未解嚴,多留了一天。)
    (次日,就別過常肅,離開廣州,途中不敢逗留,趕著未封河前,到了北京。)
    (勝佛和湖北制臺莊壽香的兒子莊立人,名叫可權的,本是至交。)
    (上回來京,就下榻在立人寓所。)
    (這回為了奔走國事而來,當然一客不煩二主,不必勝佛通信關照,自有聞韻高
    (、楊淑喬、林敦古一班同志預告立人,早已掃徑而待。)
    (到京的第一天,便由韻高邀了立人、淑喬、敦古,又添上莊小燕、段扈橋、余
    (仁壽、劉光地、梁超如等,主客湊了十人,都是當代維新人物,在虎坊橋韻高
    (的新寓齋替勝佛洗塵。)
    (原來的高本常借住在金、寶二妃的哥哥禮部侍郎支綏家裏,有時在棲鳳樓他的
    (談禪女友程夫人宅中勾留。)
    (近來因為寶妃的事犯了嫌疑,支綏已外放出去,所以只好尋了這個寓所暫住,
    (今天還是第一天宴客。)
    (當下席間,勝佛把在萬木草堂和常肅討論的事,連帶革命黨在廣州的失敗,一
    (起報告了。)
韻 高:(韻高也滔滔地講到最近的朝政)西後雖然退居頤和園,面子上不干涉朝政,但
    內有連公公,外有永潞、耿義暗做羽翼。授永潞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在天津設
    了練兵處、保定立了陸軍大學。保方代勝升了兵部侍郎,做了練兵處的督辦,專
    練新軍,名為健軍。更在京師神機營之外添募了虎神營,名為翊衛畿輔,實則擁
    護牝朝,差不多全國的兵權都在他掌握裏。皇上雖有變政的心,可惜孤立無援。
    偶在西後前陳說幾句,沒一次不碰頂子,倒弄得兩宮意見越深。在帝黨一面的人
    物,又都是些老成持重的守舊大臣,不敢造作非常。所以我們要救國,只有先救
    皇上。要救皇上,只有集合一個新而有力的大團體,輔佐他清君側,振朝綱。我
    竭力主張組織自強學會,請唐先生來主持,也就為此。照皇上的智識度量,別的
    我不敢保,我們贊襄他造成一個虛君位的立憲國家,免得革命流血,重演法國慘
    劇,這是做得到的。
小 燕:韻高兄的高見,我是很贊同的。不過要創立整個的新政治,非用徹底的新人物不
    可。象我們這種在宮廷裏旅進旅退慣的角色,盡管賣力唱做,掀簾出場,決不足
    震動觀眾的耳目。所以這出新劇,除了唐常肅,誰都不配做主角。所難的唐先生
    位卑職小,倘這回進京來,要叫他接近天顏,就是一件不合例的難題。而且一個
    小小主事,突然召見,定要惹起後黨疑心,尤其不妥。我想司馬相如借狗監而進
    身,論世者不以為辱,況欲舉大事者何恤小辱,似乎唐先生應採用這種秘密手腕
    ,做活動政治的入手方法。不識唐先生肯做不肯?
韻 高:(超如微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佛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本師只求救
    國,決不計較這些。只是沒有門徑也難。
扈 橋:門徑有何難哉!你們知道東華門內馬加剌廟的歷史嗎?
韻 高:(韻高把桌子一拍道)著呀!我知道,那是帝黨太監的秘密集會所。為頭的是奏
    事處太監寇連才,這人很忠心今上,常常代抱不平,我認得他。
敦 古:(敦古舉起杯來向眾人道)有這樣好的機緣,我們該浮一大白,預祝唐先生的成
    功。唐先生不肯做,我們也要逼著他去結合。
    (大家哄堂附和,都喊著)
大 家:該逼他做,該逼他做!
    (席上自從這番提議後,益發興高採烈,彷彿變法已告成功,在那裏大開功臣宴
    (似的。)
    (真是飛觴驚日月,借箸動風雷。)
    (直吃到牙鏡沉光,銅壺歇漏,方罷宴各自回家。)
    
    
259**時間: 地點:
    (且說勝佛第二天起來,就聽見外間一片謔浪笑傲聲裏,還混雜著吟哦聲,心裏
    (好生詫異。)
    (原來勝佛住的本是立人的書齋,三大間的平房。)
    (立人把上首一間,陳設得最華美的讓給他住,當中滿擺著歐風的各色沙發和福
    (端椅等。)
    (是立人起居處,也就是他的安樂窩。)
    (勝佛和立人雖然交誼很深,但性情各異。)
    (立人盡管也是個名士,不免帶三分公子氣。)
    (勝佛最不滿意的,為他有兩種癖好:第一喜歡蓄優童,隨侍左右的都是些十五
    (、六歲的雛兒,打扮得花枝招展。)
    (乍一望,定要錯認做成群的鶯燕。)
    (高興起來,簡直不分主仆,打情罵俏地攪做一團。)
    (第二喜歡養名馬,所以他的馬號特別大。)
    (不管是青海的、張家口外的、四川的、甚至于阿拉伯的,不惜重價買來。)
    (買到後,立刻分了顏色毛片,替他們題上一個赤電、紫騮等名兒。)
    (有兩匹最得意的,一名「驚帆駃」,一名「望雲騅」。)
    (總數不下二十餘匹。)
    (春暖風和,常常馳騁康衢,或到白雲觀去比試,大有太原公子不可一世氣象。
    ()
    (勝佛現在驚異的不是笑語聲,倒是吟哦聲。)
    (因為這種拈斷髭鬚的音調,在這個書齋裏不容易聽到的。)
    (勝佛正想著,立人已笑嘻嘻地跨進房來,喊道)
勝 佛:勝佛兄,你睡夠了罷!你一到京,就被他們講變法,變得頭腦都漲破了。今天我
    想給你換換口味,約幾個灑脫些的朋友,在口袋底小玉家裏去樂一天,恰好你的
    詩友程叔寬同蘇鄭□都來瞧你,我已約好了,他們都在外邊等你呢。
勝 佛:(勝佛忙道)啊喲,真對不起!我出來了。
    (一語未了,已見一個瘦長條子,龍長臉兒,滿肚子的天人策、陰符經,全堆積
    (在臉上,那是蘇胥;一個半干削瓜面容,蜜蠟顏色,澄清的眼光,小巧的嘴,
    (三分名士氣倒佔了七分學究風,那便是程二銘。)
    (兩人都是勝佛詩中畏友,當下一齊擁進來。)
    (勝佛歡喜不迭地一壁招呼,一壁搭話道)
一 壁:我想不到兩位大詩人會一塊兒來。叔寬本在吏部當差,沒什麼奇;怎麼鄭□好好
    在廣西,也會跑來呢?
鄭 □:不瞞老兄說,我是為了宦海灰心,邊防棘手,想在實業上下些種子,特地來此尋
    些機緣。
一 壁:(叔寬道)不談這些閑話。我且問你,我寄給新刻的《滄閣閣詩集》收到沒有?
    連一封回信都不給人,豈有此理!
勝 佛:(勝佛很謙恭地答道)我接到你大集時,恰遇到我要上廣東去,不及奉答,抱歉
    得很,但卻已細細拜讀過了。叔兄的大才,弟一不敢亂下批評,只覺得清淳幽遠
    ,如入邃谷回溪,景光倏忽,在近代詩家裏確是獨創,推崇你的或說追躡草堂,
    或雲繼繩隨州,弟獨不敢附和,總帶著宋人的色採。
鄭 □:現代的詩,除了李純老的《白華絳趺閣》,由溫、李而上溯杜陵,不愧為一代詞
    宗。其餘便是王子度的《入境廬》,縱然氣象萬千,然辭語太沒范圍,不免魚龍
    曼衍。袁尚秋的《安舫簃》,自我作古,戛戛獨造,也有求生求新的跡象。哪一
    個不是宋詩呢?那也是承了乾嘉極盛之後,不得不另闢蹊徑,一唱百和,自然地
    成了一時風氣了。
勝 佛:鄭□兄承認乾嘉詩風之盛,弟不敢承教。弟以為乾嘉各種學問,都是超絕千古,
    惟獨無詩。乾嘉的詩人,只有黃仲則一人罷了。北江茂芳輩,固然是學人的緒余
    ;便是袁、蔣、舒、王,哪裏比得上嶺南江左曝書精華呢!
    (立人聽他們談詩不已,有些不耐煩了,插口道)
立 人:諸位不必在這裏盡著論詩了,何妨把論壇喬遷到小玉家中。他那邊固然窗明幾淨
    ,比我這裏精雅,而且還有兩位三唐正統的詩王,早端坐在寶座上等你們去朝參
    哩!外邊馬車都准備好,請就此走罷!
勝 佛:(勝佛等三人齊聲問道)那詩王是誰?你說明了纔好走。
立 人:(立人笑道)當今稱得起詩王的,除了萬范水、葉笑庵,還有誰!
鄭 □:(鄭□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他倆,的確是詩國裏的名王。一個是寶笏
    下藏著脂粉合,一個是冕旒中露出白鼻子。好,我們快去肉袒獻俘罷!要不然,
    尊大人就要罵我們自盲不識寶貨了。
    (說著這話,連叔寬、勝佛也都跟著笑了。)
    (立人氣憤憤立起身來,一壁領著三人向外走,一壁咕嚕著道)
一 壁:誰斷得定誰是王,誰是寇!今天姑且去舌戰一場,看看你們的成敗。
    (說時遲,那時快,已望見大門外,排列著一輛紅拖泥大安車、一輛綠拖泥的小
    (安車。)
    (請勝佛上了大安車,鄭□、叔寬坐了自己坐來的小安車。)
    (立人立刻跳上一輛墨綠色錦緞圍子、鑲著韋陀金一線滾邊、嵌著十來塊小玻璃
    (格子的北京人叫做「十三太保」的車子,駕著一匹高頭大騾,七八個華服的俊
    (童騎著各色的馬,一陣喧嘩中,動輪奮鬣,電掣雷轟般卷起十丈軟紅,齊向口
    (袋底而來。)
    (原來那時京師的風氣,還是盛行男妓,名為相公。)
    (士大夫懍于狎妓飲酒的官箴,帽影鞭絲,常出沒于韓家潭畔。)
    (至于妓女,只有那三等茶室,上流人不能去。)
    (還沒有南方書寓變相的清吟小班;有之,就從口袋底兒起。)
    (那妓院共有妓女四五人,小玉是此中的翹楚。)
    (有許多闊老名流迷戀著她,替她捧場。)
    (上回書裏已經敘述過了,到了現在聲名越大,場面越闊,纏頭一擲,動輒萬千
    (。)
    (車馬盈門,不間寒暑。)
    (而且這所妓院,本是舊家府第改的,並排兩所五開間兩層的大四合式房屋,庭
    (院清曠,軒窗宏麗。)
    (小玉佔住的是上首第一進,尤其布置得堂皇富麗,幾等王宮。)
    (可是豪富到了極顛,危險因此暗伏。)
    (北京號稱人海。)
    (魚龍混雜。)
    (混混兒的派別,不知有多少。)
    (看見小玉多金,大家都想染指。)
    (又利用那班揩鼻子的嫖客們力不勝雞,膽小如鼠,只要略施小計,無不如願大
    (來。)
    (所以近來流浪花叢的,至少要聘請幾個保鏢。)
    (立人既是個中人,當然不能例外。)
    (閑言少表。)
    
    
260**時間: 地點:
    (且說小玉屋裏,在立人等未到之先,已有三個客據坐在右首的象書室般敷設的
    (房裏。)
    (滿房是一色用舊大理石雕嵌文梓的器具,隨處擺上火逼的碧桃、山茶、牡丹等
    (香色俱備的鮮花,當中供著一座很大的古銅薰籠,四扇阮元就石紋自然形成的
    (山水畫題句的嵌雲石屏。)
    (三人恰在屏下,圍繞著薰籠。)
    (屋主人小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一旁殷勤招待。)
    (三人一壁烘火,一壁很激昂地在那裏互相嘲笑。)
    (一個方面大耳,膚色雪白,雖在中年、還想得到他少年時的神俊,先帶笑開口
    (道)
一 個:范水,你不要盡擺出正則詞人每飯不忘的腔調,這哄誰呢!明明是《金荃集》的
    側艷詩,偏要說香草美人的寄托。顯然是《會真記》紀夢一類的偷情詩,卻要說
    懷忠不諒,托諷悟君。我試問你那首沉浸濃郁的《彩雲曲》,是不是妒羨雯青,
    騷情勃發?讀過你范水判牘的,遇到關著奸情案件的批判,你格外來得風趣橫生
    ,這是為著什麼來?
一 個:(范水把三指拈著清瘦的尖下頦上一蕞稀疏的短鬚,帶著調皮的神氣道)陶令《
    閑情賦》、歐公《西江月》,大賢何嘗沒綺語?只要不失溫柔敦厚的詩教罷了!
    難道定要象你桀紂式的詩王,只俯伏在琴夢樓一個女將軍的神旗下,余下的便一
    任你鞭鸞笞鳳嗎!可惜我沒有在大集上添上兩個好詩題:一個《簡內子背花重放
    感賦》,一個《題姬人雪中裸臥圖》,倒是一段詩人風流佳話。
    (旁邊一個三十來歲、沒留須的半少年,穿了一身很時髦的衣帽,面貌清腴,氣
    (象華貴,一望就猜得到是旗下貴人,當下聽了,非常驚詫地問道)
一 個:范公要添這兩題目,倒底包孕什麼事兒?
一 壁:(范水笑道)這樣風趣橫生的事,只有請笑庵自講最妙。
    (笑庵想接嘴,外面一片腳步聲,接著一陣笑聲。)
立 人:(立人老遠地喊道)呀,原來你也先到了!伯黻,這件事,笑庵自己和親供一般
    地全告訴了小玉,不必他講,叫小玉替他講得了。
    (小玉漲紅了臉,發極道)
小 玉:莊大人,看你不出,倒會搭橋。我怎麼會曉得?怎麼能講?
    (立人隨手招呼勝佛、鄭□、叔寬進門和這裏三人見面,隨口道)
立 人:小玉,你別急!等會兒,我來講給大家聽。
    (說著話,就給伯黻介紹給勝佛、鄭□、叔寬,都是沒見過面的)
勝 佛:這位便是『宗室八旗名士草』詩人祝寶廷先生的世兄富伯黻兄,單名一個壽字,
    是新創知恥學會的會長。曾有一篇《告八旗子弟書》,傳誦的兩句名論是『民權
    興而大族之禍烈,戎禍興而大族更烈』。是個當今志士,也是個詩人。
勝 佛:我還記得寶廷先生自劾回京時,曾有兩句哄動京華的詩句,家大人常吟詠的。詩
    云:『微臣好色誠天性,只愛風流不愛官。』真是不可一世的奇士!有此父,斯
    有此子,今天真幸會了。
鄭 □:(伯黻道)諸君不要謬獎,我是一心只想聽笑庵的故事,立人快講罷!
立 人:(立人笑道)真的幾乎忘了。笑庵,我是秉筆直書,懸之國門,不能增損一字。
鄭 □:(笑庵道)放屁!本來歷史是最不可靠的東西,奉敕編纂的史官,不過是頂冠束
    帶的抄胥;藏諸名山的史家,也都是借孝堂哭自己的造謊人。何況區區的小事,
    由你們胡說好了。
立 人:你們看著笑庵外貌像個溫雅書生,誰也想不到他的脾氣倒是個凶殘的惡霸。偏偏
    不公的天,配給他一位美貌柔順的夫人,反引起了他多疑善妒的惡習性來。他名
    為愛護妻子,實在簡直把她囚禁起來。一年到頭,不許見一個人,也不許出一次
    門。偶然放她回娘家一次,便是他的皇恩大赦。然而先要把轎子的四面用黑布蒙
    得緊騰騰地,轎夫抬到娘家後放在廳上,可不許夫人就出轎;有四個跟轎的女僕
    ,慢慢把轎子抬到內堂,纔能拋頭露面。而且當夜就得回來,稍遲了約定的鐘點
    ,就鬧得你家宅翻騰。這已經不近人情了!有一次,冬天下雪的天氣。一個他的
    姨娘,不知什麼事觸怒了他,毒打了一頓還不算數,把那姨娘剝得赤條條地丟在
    雪地裏,眼看快凍死了。他的夫人看不過,暗地瞞了他,搭救了進來。恰被他查
    穿,他並不再去尋姨娘,反把夫人硬拉了出來,脫去上衣,撳在板凳上,自己動
    手,在粉嫩雪白的玉背上抽了一百皮鞭。這一來,把他最賢惠的夫人受不住這淫
    威了,和他拚死鬧到了分離,回住娘家。他也就在這個時候,討了名妓花翠琴。
    說也奇怪,真是一物一制,自從花翠琴嫁來後,竟把他這百煉鋼化為繞指柔了,
    只怕花翠琴就是天天賞他一百皮鞭,他也綿羊般低頭忍受了。范水先生,這些故
    事都是你詩裏的好材料。你為什麼不在《彩雲曲》後,賡續一篇《琴樓歌》呢?
    (那當兒,立人講得有些手舞足蹈起來。)
    (范水是本來曉得的,伯黻也有些風聞,倒把鄭□和叔寬聽得呆了。)
    (小玉裊裊婷婷地走近立人,在他肩上輕拍了一下,睨視嬌笑著道)
小 玉:喂,莊大人你說話溜了韁了。且不說你全不問葉大人臉上的紅和白,你連各位肚
    子裏的飢和飽都不管。酒席也不叫擺,條子也不寫一張,難道今天請各位來,專
    聽你講故事不成!
    (立人跳起來,自己只把拳鑿著頭,喊道)
立 人:該死,該死!不是小玉提醒我,我連做主人的義務全忘懷了。小玉,快擺起酒來
    ,拿局票來讓我寫!
    (小玉笑嘻嘻地滿張羅,娘姨七手八腳照顧臺面。)
    (小玉自己獻上局票盤,立人一面問著各人應叫的堂唱名兒照寫;一面向笑庵道
    (歉,揭露了他的秘密。)
小 玉:(笑庵啐了他一口道)虧你說這種丑話。若然我厭惡那些話,聽了會生氣,老實
    說,你敢這般肆無忌憚嗎?一人自然有一人的脾氣,有好的,定有壞的;沒有壞
    的,除非是偽君子,那就比壞的更壞了。大家如能個個像我,坦白地公開了自己
    的壞處,政治上,用不著陰謀詭計;戰爭上,用不著權謀策略;外交上,用不著
    折衝欺詐;《陰符七術》可以燒,《風後握奇》可以廢,《政書》可以不作,世
    界就太平了。
勝 佛:(勝佛拍案叫絕道)不是快人,焉得快語!我從此認得笑庵,不是飯顆山頭、窮
    愁潦倒的詩人,倒是瑤臺桃樹下、玩世不恭的奇士了。
    (一語未了,抬起頭來,忽見立人身畔、站在桌子角上的小玉,嚇得面如土色;
    (一雙迷花的小眼,睜得大大的,注定了窗外。)
    (大家沒留意,勝佛也吃了一驚。)
    (隨著他的眼光,剛瞟到門口,只見氈簾一掀,已跨進一個六尺來長、紅顏白髮
    (、一部銀髯的老頭兒,直向立人處走來。)
    (滿房人都出乎意外,被他一種嚴重的氣色壓迫住了,都石象似的開不出口。)
    (小玉早顛抖地躲到壁角裏去了。)
    (立人是膽粗氣壯的豪公子,突然見這個生人進來得奇怪,知道不妙。)
    (然不肯示弱,當下丟了筆,瞪著那老者道)
立 人:咦,你是誰?怎麼這般無禮地闖到我這裏來!你認得我是誰嗎?
    (那老頭兒微笑了一笑,很恭敬地向立人打了一個千道)
老頭兒:誰不認得您是莊制臺的公子莊少大人。今天打聽到您在這裏玩,老漢約了弟兄們
    特地趕來伺候您。
立 人:(立人扮著很嚴厲的樣子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兒,你要來見我,你怎麼不和我
    帶來的鏢師們接一個頭呢!
老頭兒:(老頭兒冷笑了一聲道)您要問他們嗎?膿包,中什麼用!聽見老漢一到,逃得
    影兒也沒一個。
    (勝佛聽到這裏,忽然心上觸著一個人,忙奔過來拉住那老頭兒的手,哈哈笑喊
    (道)
勝 佛:你莫非是京師大俠大刀王二嗎?我和立人念叨了你多少年,不想??會在這裏,
    這多僥倖的事!立人,我和你該合獻三千金,為壯士壽。
    (那老頭兒反驚得倒退了幾步,喊道)
老頭兒:我不是王二,我是不愛虛名、只愛錢。老漢還不識這位大人是誰。既蒙這樣豪爽
    的愛結交,老漢也就不客氣地謝賞。
    (說罷,就向勝佛請了一個安。)
勝 佛:(勝佛忙扶住了道)我是戴勝佛,專愛結識江湖奇士,這一點兒算什麼。
老頭兒:原來是戴三公子,怪不得江湖上都愛重你好名兒。
    (立人被勝佛這麼一攬,真弄得莫名其妙,瞪著眼只望勝佛;又看看那老頭兒,
    (只見還是威風凜凜地矗立不動。)
    (滿座賓客早已溜的溜、躲的躲,房中嚴靜地只剩了四個人。)
立 人:(忍不住地問道)我和戴大人已經答應送給你三千金,那麼你老人家也可以自便
    了。
勝 佛:(那老人裝了一個笑臉道)剛纔戴少大人說的三千金,是專賞給我的。眾弟兄還
    沒有發付,他們辛苦一場,難道好叫他們空手而回嗎?
    (立人這回也爽快起來了,忙接口道)
立 人:好了,好了!我再給他們兩千,歸你去分派罷。
    (那老漢還是兀立不走。)
    (勝佛倒也詫異起來,分外和氣地說道)
勝 佛:壯士還有話說嗎?要說,請說。
老頭兒:(老頭兒嘲諷似開口道)兩位少大人倒底還是書呆子,這筆款子難道好叫老漢上
    門請領嗎?兩位這般的仗義疏財,老漢在貴家子弟中還是第一次領教呢!那麼索
    性請再爽利一點,當場現付罷!省得弟兄們在外邊囉皂,驚動大家!
立 人:(立人頓時發起極來道)我們身邊怎麼會帶這許多款子,小玉又墊不起。這怎麼
    辦呢?
勝 佛:(回過頭來向著勝佛和屋角裏正在牙齒打架的小玉道)是不是?我們既出口了,
    其實斷不會失信。
小 玉:(那老兒道)我們也知道兩位身邊不會有現款,好在有得是票號錢莊。沒法兒,
    只好勞動那一位大駕走一趟了。
立 人:只怕我們趕車兒的一時叫不齊。
老頭兒:不妨事,我早預備下一輛快車候在門口。老漢伺候了一塊去走一遭。
    (立人和勝佛都驚訝這老頭兒布置得太周密了。)
    (勝佛就站起來,拉了立人)
立 人:咱們跟他去。那麼上哪一家去呢?
立 人:(立人此時只答了一句)到蔚長厚去取。
    (身不由主地跟著那老人同到門口,果然見一輛很華美的小快車駕著一頭菊花青
    (騾子,旁邊還繫著一匹黑騾呢!只見那屋子四圍的街路上東一簇、西一群,來
    (來往往,滿是些不三不四的人,明明是那話兒了。)
    (那老頭子一到門外,便滿面春風地來招呼立人、勝佛上車,自己也跨上黑騾。
    ()
    (鞭絲一揚,蹄聲得得地引導他們前進。)
    (勝佛在車箱裏和跨在車沿上的立人搭話。)
勝 佛:今天的事全是我干的。這筆款子你不願出,算我的帳,將來劃還你!
立 人:(立人搖著頭道)你真說笑話了!我們的交情還計較這些。倒是今天這件事來得
    太奇怪,怕生出別的岔子。化幾個錢滿不在乎。
勝 佛:你放心。你瞧那老兒多氣魄、多豪爽、多周密,我猜准他一定是大刀王二。我們
    既然想在政治上做點事業,這些江湖上的英雄也該結識幾個,將來自有用處。這
    些錢斷不會白扔掉的。
    (兩人說說講講,不多會兒,車子已停在蔚長厚門前。)
    (立人等跳下車來,那老頭子已恭恭敬敬地等候在下馬石邊,低聲)
低 低:老漢不便進去,請兩位取了出來,就在這裏交付。
    (立人點頭會意,立刻進去開了兩張票子。)
    (開好了就出來,把一張三千的親手遞給老頭子,一張兩千的托他去分配。)
    (那老兒又謝了,隨口道)
勝 佛:老漢今天纔知道兩位都不是尋常紈褲,戴少大人尤其使我欽佩得五體投地。不瞞
    兩位說,老漢平生最喜歡劫富濟貧,抑強扶弱,打抱不平。只要意氣相投的朋友
    ,赴湯蹈火,全不顧的。今天既和兩位在無意中結識了,以後老漢身體性命,全
    個兒奉贈給你們,有什麼使喚,盡管來叫我。不過我還有一個不知進退的請求,
    明天早上,我們在西山碧雲寺有一個聚會,請兩位務要光臨。
勝 佛:我第一要問明的,你到底是不是王二?再者我還有叨教的話,何妨再到口袋底去
    細談一回。
低 低:(老頭子笑道)我是誰,明天到碧雲寺便見分曉,何必急急呢!口袋底請兩位不
    用再去了,我已吩咐了趕車的徑送兩位回府。老漢自去料理那邊的事,眾弟兄還
    等著我呢!
    (說完一席話,兩手一拱,跳上騾背,疾馳而去。)
    (這裏立人和勝佛只得依了他話,回得家來,商量明天赴會的事。)
    (勝佛堅決主張要去,立人拗不過,只得依了。)
    (到了次日,勝佛天一亮就起來,叫醒立人,跨了兩匹駿馬,一個扈從也不帶。
    ()
    (剛剛在許多捎雲蔽日的古檜下落馬,一進頭門,那老頭子已迎候出來。)
    (一領就領到了大殿東首的一間客廳上,齊齊整整地排開了六桌筵席。)
    (席面上已坐滿了奇形怪狀肥的、瘠的、貧的、富的、華絢的、襤褸的、丑怪的
    (、文雅的一大堆的人,看見勝佛、立人進來,都站起來拍掌狂呼地歡迎。)
    (那老人很殷勤地請勝佛和立人分了東西,各坐了最高的座位,自己卻坐了中間
    (一個最低的主位。)
    (筵席非常豐盛。)
    (侍席的人遍斟了一巡酒,那老者纔舉起杯來,朗朗地說道)
那老者:老漢王二,今天請各位到這裏來,有兩個原因:一是歡迎會,二是告別筵。歡迎
    會,就為我們昨天結交了戴勝佛、莊立人兩位先生,都是當今不易得的豪傑,能
    替國家出力的偉人。我們弟兄原該擇主而事。得了這兩位做我們的主人,我們就
    該替他效死。從今日起,凡我同會的人都是戴、莊兩先生的人,無論叫我們做什
    麼事、到什麼地方,都不問生死地服從。而且明裏暗裏,隨時隨處,每日輪班保
    護。這就是歡迎會的意思。第二是因為當今第一忠臣,參威毅伯、連公公的韓惟
    藎侍御,奉上旨充發張家口。他是個寒士,又結了許多有勢力的仇家,若無人幫
    助保護前去,路上一定要被人暗害。這種人是國家的元氣,做大臣的榜樣。我聽
    見人說,他摺子裏有幾句話說到皇太后的道:『皇太后既歸政皇上矣,若猶遇事
    牽制,將何以上對祖宗、下對天下臣民!』你們看,多麼膽大,多麼忠心!我因
    欽敬他的為人,已答應他親身護送;又約了幾個弟兄,替他押運行李。擇定後日
    啟程,順便給諸位告別。
    (說罷,把斟滿的一杯酒,向四周招呼。)
    (滿廳掌聲雷動中,忽然從外面氣急敗壞奔進一個人來,大家面色都嚇變了。)
    (正是:
    (  提挈玉龍為君死,馳驅紫塞為誰來。)
    (欲知來者是何人,為何事,且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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