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一 至 第二五〇

241**時間: 地點:
    (卻說那一天,驥東正為了隨侍威毅伯到馬關辦理中日和議的兩個同僚。)
    (烏赤雲和馬美菽新從天津請假回南,到了上海。)
    (驥東替他們接風,就借曹夢蘭妝閣,備了一席盛筵,邀請子固、冥鴻、遜卿,
    (又加上一個招商局總辦、從臺灣回來的過肇廷做陪客。)
    (驥東這一局,一來是替夢蘭捧場,了卻護花的心願;二來那天所請的特客,都
    (是刎頸舊交,濟時人杰,所以老早就到。)
    (就是赤雲、美菽一班客人,因為知道曹夢蘭便是傅彩雲的化身,人人懷著先睹
    (為快的念頭,不到天黑,陸陸續續地全來了。)
    (夢蘭本是交際場中的女王,來做姐妹花中的翹楚,不用說靈心四照,妙舌連環
    (,周旋得春風滿座。)
    (等到華燈初上,豪宴甫開,驥東招呼諸人就座。)
    (夢蘭親手執了一把寫生鏤銀壺,遍斟座客。)
    (赤雲坐了首席,美菽第二,其餘肇廷、子固、冥鴻、遜卿依次坐定。)
    (夢蘭告了一個罪,自己出外應征去了。)
    (這裏諸客叫的條子,大概不外林、陸、金、張四金剛,翁梅倩、胡寶玉等一群
    (時髦官人。)
    (翠暖紅酣,花團錦簇,不必細表。)
驥 東:(當下驥東先發議道)我們今日這個盛會,列座的都是名流,侑酒的盡屬名花,
    女主人又是中外馳名的美人,我要把《清平調》的『名花傾國兩相歡』,改做『
    傾城名士兩相歡』了。
    (大家拍手道好。)
子 固:驥兄固然改得好,但我的意思,這一句該注重在一個『歡』字。傾城名士,兩兩
    相遇,雖然是件韻事,倘使相遇在烽火連天之下,便不歡樂了。今天的所以相歡
    ,為的是戰禍已消,和議新結。照這樣說來,豈不是全虧了威毅伯春帆樓五次的
    磋商,兩公在下關密勿的贊助,方換到這一晌之歡。我們該給赤兄、美兄公敬一
    杯,以表感謝。
驥 東:(遜卿道)在煙臺和日使伊東已正治交換和約,是赤翁去的,這是和議的成功。
    赤翁該敬個雙杯。
赤 雲:(赤雲捋鬚微笑道)諸位快不要過獎,大家能罵得含蓄一點,就十分的叨情了。
    這回議和的事,本是定做去串吃力不討好的戲文。在威毅伯的鞠躬盡瘁、忍辱負
    重,不論從前交涉上的功罪如何,我們就事論事,這一副不要性命並不顧名譽的
    犧牲精神,真叫人不能不欽服。但是議約的結果,總是賠款割地,大損國威。自
    奉三品以上官公議和戰的朝命,反對的封章電奏,不下百十通。臺灣臣民,爭得
    最為激烈。尤其奇怪的,連老成持重的江督劉焜益,此說戰而不勝,尚可設法撐
    持。鄂督莊壽香極端反對割地,洋洋灑灑上了一篇理有三不可、勢有六不能的鴻
    文,還要請將威毅伯拿交刑部治罪哩!我們這班附和的人,在袞袞諸公心目中,
    只怕寸硃不足蔽辜呢!
美 菽:其實我們何嘗有什麼成見,還夠不上象蔭白副使一般,有一個日本姨太太,人家
    可以說他是東洋駙馬。自從劉公島海軍覆沒後,很希望主戰派推戴的湘軍,在陸
    路上得個勝仗,稍挽危局。無奈這位自命知兵的何太真,只在田莊臺掛了一面受
    降的大言牌,等到依唐阿一逃,營口一失,想不到綸巾羽扇的風流,脫不了棄甲
    曳兵的故事,狂奔了一夜,敗退石家站。從此湘軍也絕了望了。危急到如此地步
    ,除了議和,還有甚辦法?然都中一班名流,如章直蜚、聞鼎儒輩,在松筠庵大
    集議,植髭奮鬣,飛短流長,攻擊威毅伯,奏參他十可殺的罪狀呢!
肇 廷:何太真輕敵取敗,完全中了書毒。其事可笑,其心可哀,我輩似不宜苛責。我最
    不解的,莊壽香號稱名臣,聽說在和議開始時,他主張把臺灣贈英。政府竟密電
    翁養魚使臣,通款英廷。幸虧英相羅士勃雷婉言謝絕,否則一個女兒受了兩家茶
    ,不特破壞垂成的和局,而且喪失大信。國將不國,這纔是糊塗到底呢!
美 菽:(冥鴻插嘴道)割臺原是不得已之舉,臺民不甘臣日,公車上書反抗,列名的千
    數百人。在籍主事邱逢甲,創議建立臺灣民主國,誓眾新竹,宣布獨立。我還記
    得他們第一個電奏,只有十六個字道:『臺灣士民,義不臣倭,願為島國,永戴
    聖清』。這是一時公憤中當然有的事。可恨唐景嵩身為疆吏,何至不明利害!竟
    昧然徇臺民之請,憑眾抗旨,直受伯理璽天德印信,建藍地黃虎的國旗,用永清
    元年的年號,開議院,設部署,行使鈔幣,儼然以海外扶余自命。既做此非常舉
    動,卻又無絲毫預備。不及十日,外兵未至,內亂先起,貽害臺疆,騰笑海外!
    真是『畫虎不成』,應了他的旗讖了!就是大家崇拜的劉永福,在臺南繼起,困
    守了三個多月,至今鋪張戰績,還有人替劉大將軍草平倭露布的呢!沒一個不說
    得他來像生龍活虎,牛鬼蛇神。其實都是主戰派的造言生事,憑空杜撰。守臺的
    結果,不過犧牲了幾個敢死義民,糟蹋了一般無辜百姓,等到計窮身竭,也是一
    逃了事罷了。
    (驥東聽到這裏,勃然作色道)
驥 東:冥鴻兄,你這些都是成敗論人的話,實在不敢奉教!割讓臺灣一事,在威毅伯為
    全局安危,策萬全,忍痛承諾,國人自應予以諒解。在唐劉替民族存亡爭一線,
    仗義揮戈,我們何忍不表同情!我並不是為了曾替薇卿運動外交上的承認,代淵
    亭營救戰敗後的出險,私交上有心袒護。只憑我良心評判,覺得甲午戰史中,這
    兩人雖都失敗,還不失為有血氣的國民。我比較他人知道些內幕,諸位今天如不
    厭煩,我倒可以詳告。
    (赤雲、美菽)
美 菽:臺事傳聞異辭,我們如墜五里霧中。驥兄既經參預大計,必明真相,願聞其詳。
驥 東:現在大家說到唐景嵩七天的大總統,誰不笑他虎頭蛇尾,唱了一出滑稽劇。其實
    正是一部民族滅亡的傷心史,說來好不淒惶。當割臺約定,朝命景嵩率軍民離臺
    內渡的時候,全臺震動,萬眾一心,誓不屈服;明知無濟,願以死抗。邱逢甲、
    林朝棟二三人登臺一呼,宣言自主,贊成者萬人。立即雕成臺灣民主國大總統印
    綬,鼓吹前導,民眾後擁,一路哭送撫署。這正是民族根本精神的表現。景嵩受
    了這種精神的激蕩,一時義憤勃發,便不顧利害,朝服出堂,先望闕叩了九個頭
    ,然後北面受任。這時節的景嵩,未嘗不是個赴義扶危的豪傑。再想不到變起倉
    皇,一蹶不振。議論他的,不說他文吏不知軍機,便說他鹵莽漫無布置,實際都
    是隔靴搔癢的話。他的失敗,並不失敗在外患,卻失敗在內變。內變的主動,便
    是他的寵將李文魁。
      李文魁的所以內變,原因還是發生在女禍。原來景嵩從法、越罷戰後,因招
    降黑旗兵的功勞,由吏部主事外放了臺灣道,不到一年升了藩司,在宦途上總算
    一帆風順的了。景嵩卻自命知兵,不甘做庸碌官僚,只想建些英雄事業,所以最
    喜歡招羅些江湖無賴做他的扈從。內中有兩個是他最賞識的,一個姓方,名德義
    ;還有一個便是李文魁。方德義本是哥老會的會員,在湘軍裏充過管帶,年紀不
    過三十來歲,為人勇敢忠直,相貌也魁梧奇偉。李文魁不過一個直隸游匪,混在
    淮軍裏做了幾年營混子。只為他詭計多端,生相凶惡,大家送他綽號,叫做『李
    鬼子』。兩人都有些膂力。景嵩在越南替徐延旭護軍時,收撫來充自己心腹的。
    後來景嵩和劉永福、丁槐合攻宣光,兩人都很出力。景嵩把方德義保了守備,文
    魁只授了把總。文魁因此心上不憤,常常和德義發生衝突。等到景嵩到了臺灣,
    兩人自然跟去,各派差使。又為了差使的好壞,意見越鬧越深。文魁是個有心計
    的人,那時駐臺提督楊岐珍統帶的又都是淮軍;被文魁暗中勾結,結識了不少黨
    羽,勢力漸漸擴大起來。景嵩一升撫臺,便馬馬虎虎委了德義武巡捕,文魁親兵
    管帶。文魁更加不服。景嵩知道了,心裏想代為調和,又要深結文魁的心。正沒
    有辦法,也是合當有事,一日方在內衙閑坐,妻妾子女圍聚談天,忽見他已出嫁
    的大女兒余姑太身邊站著一個美貌丫環,名喚銀荷。那銀荷本是景嵩向來注意,
    款待得和群婢不同,合衙人都戲喚她做候補姨太太。其實景嵩倒並沒自己享用的
    意思,他想把她來做鉤餌,在緊急時釣取將士們死力的。那時,他既代臺廉村接
    了巡撫印,已移劉永福軍去守臺南,自任守臺北。日本軍艦有來攻文良港的消息
    ,正在用人之際,也是利用銀荷的好時機,不覺就動了把銀荷許配文魁的心。當
    下出去,立刻把文魁叫到簽押房,私下把親事當面說定,勉勵了一番,又吩咐以
    後不許再和德義結仇。
      在景嵩自以為操縱得法,總可得到兩人的同心協力。誰知事實恰與思想相反
    。只為德義同文魁平常都算景嵩的心腹,一般穿房入戶,一般看中了銀荷,彼此
    都要向她獻些小殷勤,不過因為景嵩的態度不明,大家不敢十分放肆罷了。
    
    
242**時間: 地點:
    如今嵩景忽然把銀荷賞配了文魁,文魁狼子野心,未必能知恩斂跡。這個消息一
    傳到德義耳中,好似打了個焦雷。最奇怪的,連銀荷也哭泣了數天。不久,景嵩
    的中軍黃翼德出差到廣東募兵,就派德義署了中軍。文魁恃寵驕縱,往往不服從
    他的命令,德義真有些耐不得了。有一次,竟查到文魁在外結黨招搖的事,拿到
    了喢血的盟書,不客氣地揭稟景嵩。景嵩見事情鬧的實了,只得從寬發落,把文
    魁斥革驅逐了。文魁大恨,暗暗先將他的黨羽布滿城中和撫署內外,日夜圖謀,
    報仇雪恨。恰好獨立宣布,景嵩命女婿余鋆保護家眷行李,乘輪內渡,銀荷當然
    隨行。文魁知道了署裏肯依,立時集合了同黨,商議定計,一來搶回銀荷;二來
    趁此機會反戈撫署,把景嵩連德義一並戕殺,投效日軍獻功。這是文魁原定的辦
    法。
    
    
243**時間: 地點:
    當時文魁率領了黨徒三百多人,在城外要道分散埋伏下了,等到余鋆等一行人走
    近的當兒,呼哨一聲,無數塗花臉的強徒蜂擁四出。余鋆見不是頭,忙叫護送的
    一隊撫標兵,排開了放槍抵御,自己彈壓著轎夫,抬著女眷們飛奔地逃回。撫標
    兵究竟寡不敵眾,死的死,逃的逃,差不多全打散了。幸虧余鋆已進了城,將近
    撫署。那時德義正在署中,聞知有變,急急奔出,正要嚴令閉門,余鋆已押了眷
    轎踉蹌而入。背後槍聲,隨著似連珠般地轟發,門前已開了火了。德義還未舉步
    ,不提防文魁手持大撲刀,突門衝進。正是仇人明見,分外眼明,兜頭一刀斫下
    ,血肉淋漓,飛去了半個頭顱。德義狂叫一聲,返奔了十餘步倒在大堂階下。人
    聲槍聲鼎沸中,忽然眷轎裏跳出一人,撲在德義血泊的尸身上號啕痛哭。原來便
    是銀荷。文魁提刀趕到,看見了倒怔住了。
    
    
244**時間: 地點:
    忽然暖閣門呯硼地大開,景嵩昂然地走了出來。那時大堂外的甬道上立滿了叛徒
    ,人人怒容滿面,個個殺氣衝天。文魁兩眼只注射染血的刀鋒上。
    
    
245**時間: 地點:
    忽然尸旁的哭聲停了,銀荷倏地站了起來,突然拉住了文魁的右臂喊道:『你看
    見了嗎?我們的恩主唐撫臺出來了。』如瘋狗一般的文魁,被銀荷這句話一提,
    彷彿夢中驚醒似的文魁的刀鋒慢慢地朝了下。
      景嵩已走到他面前,很從容地問道:『李文魁,你來做什麼?』文魁低了頭
    ,垂了手,忸怩似地道:『來保護大帥。』景嵩道:『好。』手執一支令箭,遞
    給文魁,吩咐道:『我正要添募新兵,你認得的兄弟們很多,限你兩天招足六營
    。派你做統領,星夜開拔,赴獅球嶺駐扎。』文魁叩頭受命。各統領聞警來救,
    景嵩托言叛徒已散,都撫慰遣歸。另行出示,緝拿戕官凶犯。一天大禍,無形消
    彌。也虧了景嵩應變的急智,而銀荷的寥寥數語,魔力更大。景嵩正待另眼相看
    ,不想隔了一夜,銀荷竟在暑中投繯自盡。大家也猜不透她死的緣故,有人說她
    和方德義早發生了關係,這回見德義慘死,誓不獨生。這也是情理中或有之事。
    但銀荷的死,看似平常,其實卻有關臺灣的存亡、景嵩的成敗。為什麼呢?就為
    李文魁的肯服從命令,募兵赴防,目的還在欲得銀荷。一聽見銀荷死信,便絕了
    希望,還疑心景嵩藏匿起來,假造死信哄他,所以又生了叛心,想驅逐景嵩,去
    迎降日軍。等到日軍攻破基隆的這一日,三貂嶺正在危急,文魁在獅球嶺領了他
    的大隊,挾了快槍,馳回城中,直入撫暑,向景嵩大呼道:『獅球嶺破在旦夕了
    ,職已計窮力竭,請大帥親往督戰罷!』景嵩見前後左右,獰目張牙,環侍的都
    是他的黨徒,自己親兵反而瑟縮退後。知道事不可為,強自震懾,舉案上令箭擲
    下,拍案道:『什麼話!速去傳令,敢退後的軍法從事!』說罷,拂袖而入。嘆
    道:『文魁誤我,我誤臺民!』就在此時,景嵩帶印潛登了英國商輪,內渡回國
    ,署中竟沒一個人知道,連文魁都瞞過了。這樣說來,景嵩守臺的失敗,原因全
    在李文魁的內變。這種內變,事生肘腋,無從預防,固不關于軍略,也無所施其
    才能,只好委之于命了。我們責備景嵩說他用人不當,他固無辭。若把他助無告
    御外侮的一片苦心一筆抹殺,倒責他違旨失信,這變了日本人的論調了,我是極
    端反對的。
    (肇廷舉起一大杯酒,一口吸盡道)
肇 廷:驥兄快人,這段議論,一吐我數月以來的悶氣,當浮一大白!就是劉永福的事,
    前天有個從臺灣回來的友人,談起來也和傳聞的不同。今天索性把臺灣的事,談
    個痛快罷!
大 家:(大家都說道)那更好了,快說,快說!
    (正是:
    (  華筵會合皆名宿,孤島興亡屬女戍。)
    (不知肇廷說出如何的不同,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臺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
    
    
246**時間: 地點:
    (話說肇廷提起了劉永福守臺南的事,大家知道他離開臺灣還不甚久,從那邊內
    (渡的熟人又多,聽到的一定比別人要真確,都催著他講。)
肇 廷:劉永福雖然現在已一敗塗地,聽說沒多時,纔給德國人營救了出險。但外面議論
    ,還是沸沸揚揚,有贊的,有罵的。贊他說的神出鬼沒,成了《封神榜》上的姜
    子牙;罵他的又看做抗旨害民,像是《平臺記》裏的朱一桂;其實這些都是挾持
    成見的話。平心而論,劉永福固然不是什麼天神天將,也決不會謀反叛逆,不過
    是個有些膽略、有些經驗的老軍務罷了。他的死抗日軍,並不想建什麼功,立什
    麼業,並且也不是和威毅伯有意別扭著,鬧法、越戰爭時被排斥的舊意見。他明
    知道馬關議約時,威毅伯曾經向伊藤博文聲明過,如果日本去收臺,臺民反抗,
    自己不能負責。現在臺民真的反抗了。自從臺北一陷,邱逢甲、林朝棟這班士紳
    ,率領了全臺民眾,慷慨激昂地把總統印綬硬獻給他。你們想,劉永福是和外國
    人打過死仗的老將,豈有不曉得四無援助的孤島,怎抗得過乘勝長驅的日軍呢!
    無如他被全臺的公憤,逼迫得沒有回旋余地,只好挺身而出,作孤注一擲了。只
    看他不就總統任,仍用幫辦名義擔任防守,足見他不得已的態度了。老實說,就
    是大家喧傳劉大將軍在安平炮臺上親手開炮,打退日本的海軍這纔是笑話呢!要
    曉得臺南海上,常有極利害的風暴,在四五月裏起的,土人叫做臺風,比著英、
    法海峽上的雪風還要凶惡。那一次,日艦來犯安平,恰恰遇到這危險的風暴。永
    福在炮臺上只發了三炮,日艦就不還炮地從容退去,那全靠著臺風的威力,何嘗
    是黑旗的本領呢?講到永福手下的將領,也只有楊紫雲、吳彭年、袁錫清三四個
    人肯出些死力,其餘都是不中用的。所以據愚見看來,對于劉永福,我們不必給
    他捧場,也不忍加以攻擊,我們認他是個有志未成的老將罷了。我現在要講的,
    是臺灣民族的一部慘史。雖然後來依然葬送在一班無恥的土人手裏,然內中卻出
    了幾個為種族犧牲、死抗強權的志士。
大 家:(合座都鼓著掌道)有這等奇事,願聞,願聞!
    (那當兒,席面上剛剛上到魚翅,夢蘭出堂唱尚未回來。)
    (娘姨大姐滿張羅的斟酒,各人叫的林、陸、金、張四金剛等幾個名妓,都還花
    (枝招展地坐在肩下。)
肇 廷:自從永福擊退了日艦後,臺民自然益發興高採烈。不到十日,投軍效命的已有萬
    餘人。永福趁這機會,把防務嚴密部署了一番。又將民團編成二十營,選定臺民
    中著名勇士二人分統了。一個最勇敢的叫徐驤,生得矮小精悍,膂力過人,跳山
    越澗,如履平地,不論生番和土人,都有些怕他。一個林義成,原是福州人,從
    他祖上落籍在嘉義縣,是個魁偉的丈夫,和徐驤是師兄弟,本事也相仿。把這兩
    個人統率民團,自然是永福的善于駕馭。還有一個叫做劉通華,是朱一桂部將劉
    國基的子孫,在當地也有些勢力,和徐、林兩人常在一起,臺人稱做『臺南三虎
    』。不過劉通華生得獐頭鼠目,心計很深,遠不如徐、林兩人的豪俠。徐驤因為
    是自己的同道,也把他引荐給永福,做了自己部下的幫統。編派已定,徐、林兩
    人日夜操練兵馬。甫有頭緒,那時日軍大隊已猛攻新竹。守將楊紫雲只抗月余,
    大小二十餘戰,勢危請援。徐驤和林義成都奉了永福命令,星夜開赴前敵。剛走
    過太甲溪,半路遇見吳彭年,方知道赴援不及,新竹已失,楊紫雲陣亡。日軍乘
    勝長驅,勢不可當。于是大家商定,只好退守太甲溪。且說那太甲溪,原是一個
    臨河依山的要隘,沿著溪河的左岸,還留下舊時的磚壘,山巔上可以安置炮位。
    當下徐驤、林義成領著民團,幫同吳彭年把隊伍分扎在岸旁和山上,專候日兵來
    攻。
      那天正是布置好了防務的臨晚,一輪火紅的落日,已漸漸沒入樹一般粗的高
    竹林後面,在竹罅裏散出萬道紫光,返照在正在埋鍋造飯的野營和沿河的古壘上
    ,映得滿地都成了血色。夏天炙蒸已過,吹來的濕風,還是熱烘烘的。就在這慘
    澹的暮靄裏,有兩個少年在磚壘上面,肩並肩地靠在古壘的炮堵子上低低講話。
    兩人頭上都繞著黑布,身上穿著黑布短衣,黑纏腰。腰帶上左掛馬槍,右插標槍
    。兩腿滿纏著一色的布,腳蹬草鞋。一個長不滿五尺,面似干柴一般的瘦,兩眼
    炯炯有威;一個是個稍長大漢,圓而黑的一張巨臉。那瘦小的不用說是徐驤,長
    大的便是林義成。那時徐驤眼望著對岸,憤憤地道:『他媽的!那矮鬼的槍炮真
    利害,憑你多大本領,皮肉總擋不住子彈。我們總得想一個巧妙的法子,不管他
    成不成,殺他一個痛快,也是好的!』林義成道:『說的是!有什麼法子呢?』
    徐驤沉吟了一回道:『大岡山上的女武師鄭姑姑,不是你曉得的嗎?拳腳固然練
    得不壞,又會一手好標槍。懂得兵法,有神出鬼沒的手段,番人沒個不畏服,奉
    她做女神聖。我想若能請她出來帶助我們,或者有些辦法。』林義成揚了一揚眉
    ,望著徐驤道:『她肯出來嗎?你該知道鄭姑姑是鄭芝龍的子孫,世代傳著仇滿
    的祖訓。他們寧可和生番打交道,怎肯出來幫助官軍呃!』徐驤搖頭道:『老林
    ,你差了!我們現在和滿清政府有什麼關係呢?他們早把我們和死狗一般的丟了
    !我們目前和日本打仗,原是臺灣人自爭種族的存亡,勝固可賀,敗也留些悲壯
    的紀念,下後來復仇的種子。況且這回日軍到處,不但擄掠,而且任意奸淫,臺
    中婦女全做了異族縱欲的機械。鄭姑姑也是個女子,就這一點講,她也一定肯挺
    身而出。』林義成道:『就算她肯,誰去請呢?』徐驤指著自己道:『是我。』
    林義成正要說話,忽聽背後一人喊道:『團長,你敢嗎?』兩人卻吃了一嚇。回
    過頭來,見是自己的幫統劉通華,滿臉毛茸茸未剃的鬍子,兩條板刷般的眉毛下
    露出狡猾的笑容。徐驤怒道:『為什麼我不敢!』劉通華道:『鄭姑姑住在二鯤
    身大岡山鐵貓椗龍耳瓮旁邊。從這裏去,路程不過十來里,可是要經過幾處危險
    的山洞溪澗。瘴氣毒蛇,不算一回事,最凶險的是那猴悶溪。那是兩個山岬中間
    的急流溪,在兩崖巔衝下象銀龍般的一大條瀑布。凡到大岡山的,必要越過這溪
    。除了番人,任你好漢,都要淌下海去。團長,你敢冒這個險嗎?』
  徐驤道:『什麼險不險,去的,就敢!』通華道:『敢去我也不贊成。臺灣的男子漢
    都死絕了,要請一個半人半鬼的女妖去殺敵?說也羞人!』義成冷笑道:『老劉
    不必說了,你不過為了從前迷戀鄭姑姑的美貌,想吃天鵝肉吃不到,倒受了她一
    標槍,記著舊仇來反對,這又何苦呢!』通華道:『我是好意相勸,反惹你們許
    多話。』徐驤瞪起眼,手按槍靶喝道:『今天我是團長,你敢反抗我的命令嗎?
    
    
247**時間: 地點:
    再說,看槍!』通華連連冷笑了幾聲,轉背揚長的去了。這裏徐驤被劉通華幾句
    話一激,倒下了決心,一聲不響,漲紫了露骨的臉,一口氣奔下壘來。跑到一座
    較高的營帳前,繫著一匹青鬃大馬的一棵椰子樹旁,自己解下韁繩,取了鞭子,
    翻身跨上鞍。義成連忙追上來問道:『你就這麼去嗎?還是我跟著你同走罷!』
    徐驤回頭答道:『再不去,被老劉也笑死!你還是照顧這裏的防務。也許矮子今
    天就來,去不得,去不得!吳統領那裏,你給我代稟一聲。明天這時我一定回來
    ,再見罷!』說著,把鞭一揚,在萬灶炊煙中,早飛上山坡,向峰密深處疾馳而
    去。林義成到底有些不放心,疾忙回到自己營中,囑咐幾句他的副手,拉了一匹
    馬,依著徐驤去的路,加緊了馬力追上去。翻了幾個山頭,穿了幾處山洞,越過
    了幾條溪澗,天色已黑了下來。
      在微茫月光裏,只看見些洪荒的古樹、蟠屈的粗藤,除了自己外,再找不到
    一人一騎,暗暗詫異道:『難道他不走這條路嗎?』正勒住馬探望間,一陣風忽
    地送來一聲悠揚的馬嘶。踏緊了鐙,聳身隨了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匹馬恰繫在
    溪邊一株半倒的怪樹下,鞍鞁完全,卻不見人到。義成有些慌了,想上前去察看
    ,忽聽硼的一聲,是馬槍的爆響。一瞥眼裏,溪下現出徐驤的身量,一手插好了
    槍,一手拉韁,跳上馬背,只一提,那馬似生了翅膀似地飛過溪流去了。義成纔
    記起這溪是有名的多蛇的,溪那邊便是雅猴林,雅猴林的盡頭就是猴悶溪,那是
    土人和生番的界線。義成一邊想,一邊催馬前進。到的溪邊,在月光下,依稀看
    見淺灘上蠕動著通身花斑的幾堆閃花。忙下了鞍,牽了馬,涉水過溪,方見清溪
    流裏橫著兩條比人腿還粗的花蛇,尾稍向上開著,紅色的尖瓣和花一般。靠左一
    條是中標槍死的,右面一條是馬槍打死的。看那樣兒,方想到剛纔徐驤被這些畜
    生襲擊的危險,虧得他開了路,自己倒安然地渡過溪來。看著溪那邊,是一座深
    密的大樹林,在夏夜濃蔭下,簡直成了無邊的黑海,全靠了葉孔枝縫中篩簸下一
    些淡白月影,照見前面彎曲林徑裏忽隱忽現的徐驤背影。義成遙遠地緊跟著前進
    。兩人騎行的距離,雖隔著半里多,卻是一般的速度。過了一會兒,樹林盡處,
    豁然開朗。面前突起了衝天高的一個危崖,耳邊聽見澎湃的水聲。在雲月朦朧裏
    ,瞥見從天瀉下一條挾著萬星跳躍的銀河,義成認得這就是最可怕的猴悶溪了。
      忽見徐驤一出了林,縱馬直上那陡絕的?路,義成怕他覺得,只好在後緩緩
    地跟上去,過了危?,顯出一塊較平坦的坡地。見那坡地罩出的高崖下,有幾間
    像船一般狹長的板屋,屋檐離地不過四五尺高,門柱上彷彿現出五彩的畫。屋前
    種著七八株椰樹,屋後圍著竹林。那竹子都和斗一樣的粗。數十丈的高,確是番
    人的住宅。看見徐驤到了椰樹前就跳下馬來,繫好馬,去那矮屋前敲門。只聽那
    屋前的竹窗洞裏一個干啞的人聲問道:『誰?半夜打門!狗賊嗎?看箭!』言未
    了,硼的一響,一根沒翎毛尖長的箭,向徐驤射來。幸虧徐驤避得快,沒射著,
    就喊道:『我是老徐。』咿啞的一扇門開了,走出一個矮老人來。草縛著頭上半
    截的披發,一張人蠟的臉藏在一大簇刺猾的粗毛裏。露著一口漆黑的染齒,兩耳
    垂著兩個大木環。赤了腳,裸著刺花的上半身。腰裏圍了一幅布,把編藤束得緊
    緊的。一見徐驤,現出凶狡的笑容道:『原來是你我只當來了一個紅毛鬼。』徐
    驤也笑道:『我不是紅毛鬼,我是想殺黃毛小鬼的鍾馗。』老人道:『我們山裏
    只有紅花的大蛇,沒有黃毛的小鬼,你深夜來做什麼?』徐驤道:『小鬼要來,
    盡你有大蛇也擋不住,我特地來請一位殺鬼的幫手。』老人道:『誰?』徐驤道
    :『你們的鄭姑姑。你們往常找鄭姑姑,必要經過猴悶溪。怎樣越過,你們肯幫
    我嗎?』老人像怪鳥一樣地笑了一聲道:『小鬼是要仙女來殺的,我們一定幫你
    。』說著,把手向屋裏一招,出來了一對十五六歲的一男一女,赤條條的一絲不
    掛,頭上都戴滿了花草,兩臂刺著青色的紅毛文。女的胸懸貝殼,手帶銅鐲;右
    手挽著男的臂,左手托著豬腰似的果肉,自己咬了一口,喂到男的嘴邊。一壁嬉
    笑,一壁跳躍的出來,看見徐驤,詫異似的眼望老人傻看。
      老人向徐驤道:『這就是我的女兒和她自己招來的丈夫。你瞧,這對呆鳥,
    只曉得自己對吃檨果,也不分敬些客。可是你不要看輕他們,能幫你過溪的只有
    他們倆。』徐驤莫名其妙地聽著那老番很高興地講,隨後又很高興地吩咐那兩孩
    子領客人過溪。于是兩個孩子和猴子般向前竄,老番也拉了徐驤一同往高崖下瀑
    布衝激的斜坡奔去。義成看到這裏,正想舉步再跟,忽見木屋的側壁上,細碎的
    月光中閃過一個很長的黑影,好像是個人影轉過屋後不見了。心裏好生奇怪,不
    由自主地抄到竹林裏,又尋不到一些蹤跡,暗忖道:『難不成這裏有鬼?』回過
    臉來,恰對著那屋後的一個大窗洞。向裏一望,大吃一驚!只見一片月光,正斜
    照在沿窗懸掛著的一排七八個人頭上,都是瞪著無光的大眼,髭露著黑或白的齒
    ,臉皮也有金箔色的,也有銀色的,慘賴的怕人。義成被這一嚇,不揀方向地亂
    跑,一跑就跑出竹林以外,恰遇到岩石的缺口處。在依稀斜月中,望見下面奔雷
    似的大溪河,溪河這邊站著老番和徐驤。看那老番,正望著怒瀑的兩岬間,指指
    點點地給徐驤講話。義成隨著他手指地方望去,忽見崖頂上彷彿天河決了口倒下
    的洪濤裏,翻滾著兩個赤條條的孩子。再細認時,方辨明有一條飯碗粗的長藤,
    中段暗結在爆布下兩岬夾縫的深谷裏,兩端卻生根似的各繫在兩岸的土中。
    
    
248**時間: 地點:
    此時正被兩孩解放了谷中的結,趁勢同秋千一樣同衝激的水空裏直蕩進去,簡直
    是天蓋下掛著一座穿雲的水晶壺,跳躍著一對戲水的金魚。一瞬目間,兩孩已離
    開了瀑流,緣著藤直滑到溪岸。只聽溪邊徐驤拍著掌歡呼道:『妙啊!好一雙絕
    技的弄潮兒。奇啊!好一條自然秘藏的飛橋。』說著話,搶上幾步,縱身只一躍
    ,兩臂早挽上了懸藤。全身懸垂在空,手和臂變了肉翅。一屈一伸,一路飛行而
    進,恰堆入了雪崩的洪水圈裏。
      倏地豁刺一聲,徐驤全體隨了一邊脫拴的老藤,突落下沸成危潭的渦旋裏,
    被幾個狂浪打擊,卷入溪中不可控制的急湍,向下海直淌。但見水花飛濺了幾陣
    ,一些人影也找不到了。老番站在岸邊,張手頓足,嘴裏狂喊道:『怎麼千年的
    古藤,今天會拔了根,送了老徐的性命?你倆到底怎麼弄的?』兩孩也喊道:『
    太奇怪了!這棵藤根本長在我們屋後竹林外的石壁上,若不是有人安心把刀斧砍
    斷,任什麼都拔不了根。』老番道:『是呀,一定有歹人暗算!我們已沒法救老
    徐的命,只有趕快去殺那害人賊,替他報仇!』一聲呼嘯,三人一齊向崖上跑。
    義成正著急他同伴遇險,想跳下崖去營救,忽聽到這幾句話,頓悟自己犯了嫌疑
    ,一落番人手裏,定遭慘殺。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只好不顧一切,逃出竹林,
    飛身上馬,沒命地向來路狂奔。奔夠了一兩個鐘頭,不知越過了多少深林巨壑,
    估量著離猴悶溪已遠,心頭略略安定。剛放鬆韁繩,忽地望見遠遠月光中,閃電
    般飛過一個騎影,等到再定睛時,已轉入山彎裏不見了。義成十分驚詫,料定就
    是害徐驤的人,不覺怒從心起,加緊一鞭,追尋前去。正追得緊時,風中傳來隆
    隆的炮聲,又一陣陣連珠似的槍聲。越走越聽得清楚。義成猛吃一驚,抬頭遠望
    ,已見天空中偶然飛起的彈火,疾忙催馬向火發處馳去。又走了半個鐘頭,纔現
    出一個平坦寬廣的坂路,上面屯聚著一堆堆的人馬營帳,旗幟刀槍,認得是吳統
    領的隊伍。那?路上面,恰當著兩座高峰夾峙的隘口。那隘口邊,已臨時把沙土
    筑成了一條城堡般的防障,吳統領正指揮許多兵士輪流著抵御下面猛攻的敵軍。
    義成趕到,下馬上前謁見。
      吳彭年一望是他,就喊道:『你和徐驤到哪裏去了?日軍偷渡了太甲溪半夜
    來攻,你們的隊伍先自潰退,牽動了全軍。我們當然也抵擋不住,直退到這凹底
    山的隘口。好容易纔扎住了,你們民團被日軍追逼到東面的密菁中,至今不知下
    落。咦!怎麼你只剩一人,徐驤呢?』義成知道自己壞了事,很慚愧地把徐驤去
    尋鄭姑姑和自己跟蹤目睹的事,詳細說了一遍。吳彭年驚道:『啊喲!這樣說來
    ,徐驤是被人害死了。害死他的,一定是劉通華!』義成問道:『統領怎麼知道
    是他害的?』吳彭年道:『劉通華早已不知去向了!
    
    
249**時間: 地點:
    如今事已如此,說他無益,由他去罷,還是請你振作精神,幫助我一同防守要緊
    。』義成到此地步,既悲傷徐驤的慘死,又悔恨自己的失機,心裏十分的難過。
    現在看見吳統領不但不斥責他,反獎勵他,豈有不感激效命的呢!雖然敵人炮火
    連天,我軍死傷山積,義成竟奮不顧身,日夜不懈地足足幫著守御了三天。到第
    四天的清曉,日軍忽然停止了攻擊。義成隨著吳彭年在大帳裏休憩,計議些防務
    。忽見幾個兵士捉住了一個番女,嚷著奸細,簇擁進帳來,請統領審問。誰知那
    番女一踏進帳門,望見吳、林二人,就高聲說道:『我不是奸細,也不是番女!
    我是從間道來報告秘密事情的,請統領屏退從人。如不相信,盡可叫兵士們先搜
    我身上,有無軍器,或者留林義士在這裏護衛,都聽統領的便。』吳、林二人聽
    了,暗暗納罕。
    
    
250**時間: 地點:
    當時照例搜檢了一通,真的身無寸鐵。吳統領立刻喝退了護衛,只叫義成執槍侍
    立。那番女忽地轉身向外,拔除了頭上滿插的花草,卸下了耳邊懸垂的木環,扯
    掉了肩頭抖張的鳥翅,拉去了項下聯絡的貝殼,等到回過臉來,倏變成了一個垂
    辮豐艷的美貌少女。義成先驚叫道:『你是鄭姑姑,怎會跑到這裏?』言猶未了
    ,把吳彭年也驚得呆了。鄭姑姑微笑從容說道:『我自有我的跑法,林義士不必
    考問。我現在來報告的,是我預定的破敵奇計。』吳彭年詫問道:『你有奇計嗎
    ?』
      鄭姑姑把眉一揚道:『原也算不了奇,不過老套罷了,我從前夜裏在大岡山
    ,領了百十個壯健些的番女一同下來。剛到傀儡內山的郎嬌社,就遇到民團潰兵
    竄過,向著山後卑南覓逃走。日軍見窮山深菁,不敢窮追,便在社內扎住了。幸
    我先到一步,把帶來的番女都暗暗安頓在番眾家裏。我只留了老婦二人、小番女
    一人認做親屬,也佔住了一座番屋。』
      日兵一到,在休戰時間,第一件事,當然是搜尋婦女取樂,補償他們血戰之
    苦。番女中稍有姿色的全被擄去,注目到我的格外的多。正謀劫奪,忽然闖進一
    個會說中國話的青年軍官,自稱炮兵隊長,相貌魁梧,態度溫雅,不愧武士道風
    。進得門來,便把老婦少女支使出去,親手關上了門,轉身挨我身旁坐下,很婉
    轉地和我搭話。我先垂著頭,佯羞不答,也不峻拒。他有些迷惑了,絮絮叨叨,
    說了許多求愛的軟話。我故意斜看了他一眼,低低說道:『像將軍這般英雄年少
    ,我在中國還沒有遇見過。若能正式娶我,我豈有不願。』隊長道:『令娘真好
    眼力,我恰正沒有娶妻。』說罷,就拉我就抱,將施無禮。我卻徐徐把他推開,
    帶著嘲弄的樣子和他說:『哪有堂堂大國男兒,想做苟合之事。』他倒窘了,問
    我該怎麼辦呢。我說:『我們既是正式婚嫁,難道不用媒證?』他說:『一時那
    裏去找?』我問:『圍繞在門外的那些人是誰?』他說:『是同伍。』我道:『
    何妨請他們進來,做我們的媒證。』那隊長見我說得誠懇,很歡喜地答應,竟招
    眾人進門,宣布了大意。大家都歡呼贊成,並且要求我立刻成婚。我推托嫁衣未
    備,便做和服至快也得三天。這麼著,磋商的結果,定了後天下午成婚。我又要
    他當夜在我家裏開一個大宴會,他允許我請到同僚裏許多重要官佐,替我裝場面
    ,內中我知道就有這裏的炮隊長和機關槍隊長。這些都是昨夜約定的話。老實說
    ,我早准備下虎阱龍窩,就打算在這筵席上關門殺賊。可恨那些小鬼,一向看扁
    了中國人,這回也叫他們嘗嘗老娘的辣手,可見漢族還有人在,不是個個象遼東
    將帥的闒茸。我探知統領被困在此,所以特地偷空從小路冒險而來,通知一聲。
    請你們記好,在後天夜飯後,見東南角上流星起時,盡管放隊猛攻,做我聲援,
    必可獲勝。
      鄭姑姑說完這一席話,吳、林二人都咋舌驚嘆。還沒有等到林義成告訴她徐
    驤往訪被害的話,一眨眼早把原來的番裝重進扎扮停當,上前一把拉了義成說道
    :『我不能久留在此,請義士伴送出營。只須說明是舊識的番女,免得大家疑心
    。其餘的事,請統領依著我的話做就得了。』當下吳彭年惟有唯唯聽命,義成也
    一一照了她的話,恭恭敬敬送到營外山角一座樹林邊,看她跨上騎來的一匹駿馬
    ,絲鞭一動,就風馳電掣地卷入林雲深處不見了。
      話分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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