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一 至 第一九〇

181**時間: 地點:
    (說話時,雯青就掙身坐起,喘吁吁披上衣服、套上襪兒,好容易把腿挪下床沿
    (,趿著鞋兒,搖搖擺擺地直晃到那榻兒上,捱著彩雲身體倒下,好一會,顫聲
    (推著彩雲道)
雯 青:你到底怎麼樣呢?你知道我的心為你都使碎了!你只管裝睡,給誰嘔氣呢?
    (原來彩雲本未睡著,只為雯青不理她,摸不透雯青是何主意,自己懷著鬼胎,
    (只好裝睡。)
    (後來聽見雯青幾句情急話,又力疾起來反湊她,不免心腸一軟,覺得自己行為
    (太對不住他,一陣心酸,趁著此時雯青一推,就把雙手捧了臉,鑽到雯青腋下
    (,一言不發,嗚嗚咽咽哭個不了。)
雯 青:這算什麼呢?這件事你到底叫我怎麼樣辦嗄?有這會兒哭的工夫,剛纔為什麼拿
    那些沒天理的話來頂撞我呢!
    (說著,也垂下淚來。)
    (彩雲聽了,益發把頭貼緊在雯青懷裏,哽噎著道)
彩 雲:我只當你從此再不近我身的了。我也拼著把你一天到晚千憐萬惜的身兒,由你去
    割也罷,勒也罷,你就弄死我,我也不敢怨你。我只怨著我死了,再沒一個知心
    著意的人服伺你了!我只恨我一時糊塗,上了人家的當,只當嬉皮賴臉一會兒不
    要緊,誰知倒害了你一生一世受苦了!這會兒後悔也來不及了!
    (雯青眱定彩雲,緊緊地拉了她手,一手不知不覺地替她拭淚道)
雯 青:你真後悔了麼?你要真悔,我就不恨你了。誰沒有一時的過失?我倒恨我自己用
    了這種沒良心的人來害你了。這會兒沒有別的,好在這事只有你知我知,過幾天
    兒借著一件事,把那個人打發了就完了。可是你心裏要明白,你負了我,我還是
    這麼嘔心挖膽地愛你,往後你也該體諒我一點兒了!
    (彩雲聽了這些話,索性撒嬌起來,一條粉臂鉤住雯青的脖子,仰著臉,三分像
    (哭、二分像笑地道)
彩 雲:我的爺,你算白疼了我了!你還不知道你那人的脾氣兒,從小只愛玩兒。這會兒
    悶在家裏,自個兒也保不定一時高興,給人家說著笑著,又該叫你犯疑了!我想
    倒不如死了,好叫你放心。
雯 青:死呀活的做什麼,在家膩煩了,聽戲也罷、逛廟也罷,我不來管你就是了。
    (雯青說了這話,忽然牙兒作對地打了幾個寒噤。)
彩 雲:你怎麼了?你瞧!我一不管,你就著了涼了。本來天氣怪冷的,你怎麼皮袍兒也
    不披一件就下床來呢!
雯 青:(雯青笑道)就是怕冷,今兒個你肯給我先暖一暖被窩兒嗎?
    (說時,又湊到彩雲耳邊,低低地不知講些什麼。)
    (只見彩雲笑了笑,一面連連搖著頭坐起來,一面挽上頭發道)
一 面:算了吧,你別作死了!
    (那當兒,張夫人看了彩雲一派狂樣兒,雯青一味沒氣性,倒憋了一肚子的沒好
    (氣,不耐煩再聽那間壁戲了,只得邁步回房,自去安歇。)
    (晚景無話。)
    (從此一連三日,雯青病已漸愈,每日起來只在房中與彩雲說說笑笑,倒無一毫
    (別的動靜。)
    (直到第四天早上,張夫人還沒起來,就聽見雯青出了房門,到外書房會客去了
    (。)
    (等到張夫人起來,正在外套房靠者窗朝外梳妝,忽見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飛
    (也似地在院子裏跑進來。)
張夫人:(張夫人喝住道)大驚小怪做什麼!
一 面:(那小丫頭道)老爺在外書房發脾氣哩,連阿福哥都打了嘴巴趕出去了。
張夫人:知道為什麼呢?
一 面:(小丫頭道)聽說阿福拿一個西瓜水的料煙壺兒遞給老爺,不知怎麼的,說老爺
    沒接好,掉在地上打破了。阿福只道老爺還是往常的好性兒,正彎了腰低頭拾了
    那碎片兒,嘴裏倒咕嚕道:『怪可惜的一個好壺兒。』這話未了,不防拍的一響
    ,臉上早著了一個嘴巴。阿福吃一嚇,抬起頭來,又是一下。這纔看見老爺抖索
    索地指著他罵道:『沒良心的忘八羔!白養活你這麼大。不想我心愛的東西,都
    送在你手裏。我再留你,那就不用想有完全的東西了!』阿福吃了打,倒還嘴強
    說:『老爺自不防備,砸了倒怪我!』老爺越發拍桌的動怒,立刻要送坊辦,還
    是金升伯伯求下來。這會兒卷鋪蓋去了。
    (張夫人聽了,情知是那事兒發作了,倒淡淡地道)
張夫人:走了就完了,嚷什麼的!
    (只管梳洗,也不去管他。)
    (一時間,就聽雯青出門拜客去了。)
    (正是:
    (  宦海波濤蹲百怪,情天雲雨證三生。)
    (不知雯青趕去阿福,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
    
    
182**時間: 地點:
    (話說雯青趕出了阿福,自以為去了個花城的強敵,愛河的毒龍,從此彩雲必能
    (回首面內,委心帖耳的了,衽席之間不用力征經營,倒也是一樁快心的事。)
    
    
183**時間: 地點:
    (這日出去,倒安心樂意地辦他的官事了。)
    (先到龔尚書那裏,謝他帕米爾一事維持之恩;又到錢唐卿處,商量寫著薛、許
    (兩欽差的信。)
    (到了第二日,就銷假到衙,照常辦事。)
    (光陰荏苒,倏忽又過了幾月。)
    (那時帕米爾的事情,楊誼柱也查復進來,知道國界之誤,已經幾十年,並不始
    (于雯青;又有薛淑雲、許祝雲在外邊,給英、俄兩政府交涉了一番,終究靠著
    (英國的勢力,把國界重新畫定,雯青的事從此也就平靜了。)
    
    
184**時間: 地點:
    (卻說有一天,雯青到了總署,也是冤家路窄,不知有一件什麼事,給莊小燕忽
    (然意見不合爭論起來,爭到後來,小燕就對雯青道)
小 燕:雯兄久不來了,不怪于這裏公事有些隔膜了。大凡交涉的事是瞬息千變的,只看
    雯兄養??一個月,國家已經蹙地八百里了。這件事,雯兄就沒有知道吧?
    (雯青一聽這話,分明譏誚他,不覺紅了臉,一語答不出來。)
    
    
185**時間: 地點:
    (少時,小燕)
小 燕:我們別盡論國事了,我倒要請教雯兄一個典故:李玉溪道『梁家宅裏秦宮入』,
    兄弟記得秦宮是被梁大將軍趕出西第來的,這個入字,好象改做出字的妥當。雯
    兄,你看如何?
    (說完,只管望著雯青笑。)
    (雯青到此真有些耐不得了,待要發作,又怕蜂蠆有毒,惹出禍來,只好納著頭
    (,生生地咽了下來。)
    (坐了一會,到底兒坐不住,不免站起來拱了拱手道)
雯 青:我先走了。
    (說罷,回身就往外走,昏昏沉沉忘了招呼從人。)
    (剛從辦事處走到大堂廊下,忽聽有兩三個趕車兒的聚在堂下臺階兒上,密密切
    (切說話,一個彷彿是莊小燕的車夫,一個就是自己的車夫。)
一 個:(只聽自己那車夫道)別再說我們那位姨太太了,真個象饞嘴貓兒似的,貪多嚼
    不爛,纔扔下一個小仔,倒又刮上一個戲子了!
雯 青:(那個車夫問道)又是誰呢?
一 個:(一個低低地說道)也是有名的角兒,好象叫做孫三兒的。我們那位大人不曉得
    前世作了什麼孽,碰上這位姨太太。這會兒天天兒趕著堂會戲,當著千人萬人面
    前,一個在臺上,一個在臺下,丟眉弄眼,穿梭似地來去,這纔叫現世報呢!
    (這些車夫原是無意閑談,不料一句一句被雯青聽得齊全,此時恍如一個霹靂,
    (從青天裏打入頂門,頓時眼前火爆、耳內雷鳴,心裏又恨、又悔、又羞、又憤
    (,迷迷糊糊欻地一步跨出門來,睜著眼喝道)
雯 青:你們嚷什麼?快給我套車兒回家去!
    (那班趕車的本沒防雯青此時散衙,倒都吃了一驚。)
    (幸虧那一輛油綠圍紅拖泥的大鞍車,駕著匹菊花青的高背騾兒,好好兒停在當
    (院裏沒有卸,五六個前頂後跟的家人也都聞聲趕來。)
    (那當兒,趕車的預備了車踏凳,要扶雯青上車,不想雯青只把手在車沿兒上一
    (搭,倏地鑽進了車廂,嘴裏連喊著)
嘴 裏:走!走!
    (不一時,蹄翻輪動,出了衙門,幾十只馬蹄蹴得煙塵堆亂,直向紗帽胡同而來
    (。)
    (纔到門口,雯青一言不發,跳下車來,鐵青著臉,直瞪著眼,一口氣只望上房
    (跑。)
    (幾個家人在背後手忙腳亂地還跟不上。)
    (金升手裏抱著門簿函牘,正想回事,看這光景,倒不敢,縮了回來。)
    (雯青一到上房,堂屋裏老媽丫頭正亂糟糟嚷做一團,看見主人連跌帶撞地進來
    (,背後有個家人只管給她們搖手兒,一個個都嚇得往四下裏躲著。)
    (雯青卻一概沒有看見,只望著彩雲的房門認了一認,揭起氈簾直搶入去。)
    (那當兒,彩雲恰從城外湖南會館看了堂會戲回來,卸了濃妝,脫了艷服,正在
    (梳妝臺上支起了金粉鏡,重添眉翠,再整鬟雲,聽見雯青掀簾跨進房來,手裏
    (只管調勻脂粉,要往臉上撲,嘴裏)
嘴 裏:今兒回來多早呀!別有什麼不?
    (說到這裏,纔回過頭來。)
嘴 裏:(忽見雯青已撞到了上回並枕談心的那張如意軟雲榻邊,卻是氣色青白,神情恍
    (惚,睜著眼愣愣地直盯在自己身上,頓了半晌,纔說道)你好!你騙得我好呀
    (!
    (彩雲摸不著頭腦,心裏一跳,臉上一紅,倒也愣住了。)
    (正想聽雯青的下文,打算支架的話,忽見雯青說罷這兩句話,身體一晃,兩手
    (一撒,便要往前磕來。)
    (彩雲是吃過嚇來的人,見勢不好)
彩 雲:怎麼了,老爺?
    (搶步過來,攔腰一抱,脫了官帽,禁不住雯青體重,骨碌碌倒金山、摧玉柱的
    (兩個人一齊滾在榻上。)
    (等到那班跟進來的家人從外套房趕來,雯青早已直挺挺躺好在榻上。)
    (彩雲喘吁吁騰出身來,在那裏老爺老爺地推叫。)
    (誰知雯青此時索性閉了眼,呼呼的鼾聲大作起來。)
    (彩雲輕輕摸著雯青頭上,原來火辣辣熱得燙手,倒也急得哭起來,問著家人們
    (道)
彩 雲:這是怎麼說的?早起好好兒出去,這會兒到底兒打哪兒回來,成了這個樣兒呢?
家 人:(家人們笑著道)老爺今兒的病多管有些古怪,在衙門裏給莊大人談公事,還是
    有說有笑的;就從衙內出來,不曉得半路上聽了些什麼話,頓時變了,叫奴才們
    哪兒知道呢!
    
    
186**時間: 地點:
    (正說著,只見張夫人也皺著眉,顫巍巍地走進來,問著彩雲道)
張夫人:老爺呢?怎麼又病了!我真不懂你們是怎麼樣的了!
    (彩雲低頭不語,只好跟著張夫人走到雯青身邊,低低)
低 低:老爺發燒哩!
    (隨口又把剛纔進房的情形說了幾句。)
    (張夫人就坐在榻邊兒上,把雯青推了幾推,叫了兩聲,只是不應。)
張夫人:看樣兒,來勢不輕呢!難道由著病人睡在榻上不成?總得想法兒挪到床上去纔對
    !
彩 雲:太太說得是。可是老爺總喊不醒,怎麼好呢?
    (正為難間,忽聽雯青嗽了一聲,一翻身就硬掙著要抬起頭來,睜開眼,一見彩
    (雲,就目不轉睛地看她,看得彩雲吃驚,不免倒退了幾步。)
雯 青:(忽見雯青手指著牆上掛的一幅德將毛奇的畫像道)哪,哪,哪,你們看一個雄
    赳赳的外國人,頭頂銅兜,身掛勛章,他多管是來搶我彩雲的呀!
    (張夫人忙上前扶了雯青的頭,湊著雯青道)
張夫人:老爺醒醒,我扶你上床去,睡在家裏,哪兒有外國人!
雯 青:(雯青點點頭道)好了,太太來了!我把彩雲托給你,你給我好好收管住了,別
    給那些賊人拐了去!
    (張夫人一面噢噢地答應,一面就趁勢托了雯青頸脖,坐了起來,忙給彩雲招手
    (道)
一 面:你來,你先把老爺的腿挪下榻來,然後我抱著左臂,你扶著右臂,好歹弄到床上
    去。
    (彩雲正聽著雯青的話有些膽怯,忽聽張夫人又叫她,磨蹭了一會,沒奈何,只
    (得硬著頭皮走上來,幫著張夫人半拖半抱,把雯青扶下地來,站直了,卸去袍
    (褂,慢慢地一步晃一步的邁到了床邊兒上。)
    
    
187**時間: 地點:
    (此時雯青並不直視彩雲,倒伸著頭東張西望,好象要找一件東西似的。)
    (一時間眼光溜到床前鏡臺上擺設的一只八音琴,就看住了。)
    (原來這八音琴與尋常不同,是雯青從德國帶回來的,外面看著是一只火輪船的
    (雛型,裏面機栝,卻包含著無數音譜,開了機關,放在水面上,就會一面啟輪
    (,一面奏樂的。)
    (不想雯青愣了一會,喊道)
雯 青:啊呀,不好了!薩克森船上的質克,駕著大火輪,又要來給彩雲寄什麼信了!太
    太,這個外國人賊頭鬼腦,我總疑著他。我告你,防著點兒,別叫他上我門!
    (雯青這句話把張夫人倒蒙住了,順口道)
雯 青:你放心,有我呢,誰敢來!
    (彩雲卻一陣心慌,一松手,幾乎把雯青放了一跤。)
張夫人:(張夫人看了彩雲一眼道)你怎麼的?
    (于是妻妾兩人輕輕地把雯青放平在床上,墊平了枕,蓋嚴了被,張夫人已經累
    (得面紅氣促,斜靠在床欄上。)
    (彩雲剛剛跨下床來,忽見雯青臉色一紅,雙眉直豎,滿面怒容,兩只手只管望
    (空亂抓。)
張夫人:(張夫人倒吃一驚道)老爺要拿什麼?
雯 青:(雯青睜著眼道)阿福這狗才,今兒我抓住了,一定要打死他!
張夫人:你怎麼忘了?阿福早給你趕出去了!
雯 青:我明明看見他笑嘻嘻,手裏還拿了彩雲的一支鑽石蓮蓬簪,一閃就閃到床背後去
    了。
張夫人:沒有的事,那簪兒好好兒插在彩雲頭上呢!
雯 青:太太你哪裏知道?那簪兒是一對兒呢,花了五千馬克,在德國買來的。你不見如
    今只剩了一支了嗎?這一支,保不定明兒還要落到戲子手裏去呢!
    (說罷,嗐了一聲。)
    (張夫人聽到這些話,無言可答,就揭起了半角帳兒,望著彩雲。)
    (只見彩雲倒躲在牆邊一張躺椅上,低頭弄著手帕兒。)
    (張夫人不免有氣,就喊道)
張夫人:彩雲!你聽老爺盡說胡話,我又攪不清你們那些故事兒,還是你來對答兩句,倒
    怕要清醒些哩!
彩 雲:(彩雲半抬身挪步前行)老爺今天七搭八搭,不知道說些什麼,別說太太不懂,
    連我也不明白,倒怪怕的。
    (說時已到床前,鑽進帳來,剛與雯青打個照面。)
    (誰知這個照面不打倒也罷了,這一照面,頓時雯青鼻搧脣動,一手顫索索拉了
    (張夫人的袖,一手指著彩雲道)
頓 時:這是誰?
張夫人:是彩雲呀!怎麼也不認得了?
雯 青:(雯青咽著嗓子道)你別冤我,哪裏是彩雲?這個人明明是贈我盤費進京趕考的
    那個煙臺妓女梁新燕。我不該中了狀元,就背了舊約,送她五百銀子,趕走她的
    。
雯 青:(說到此,咽住了,倒只管緊靠了張夫人道)你救我呀!我當時只為了怕人恥笑
    ,想不到她竟會吊死,她是來報仇!
    (一言未了,眼睛往上一翻,兩腳往上一伸,一口氣接不上,就厥了過去。)
    (張夫人和彩雲一見這光景,頓時嚇做一團。)
    (滿房的老媽丫頭也都鳥飛鵲亂起來,喊的喊,拍的拍,握頭發的,掐人中的,
    (鬧了一個時辰,纔算回了過來。)
    (寒熱越發重了,神智越發昏了,直到天黑,也沒有清楚一刻。)
    (張夫人知道這病厲害,忙叫金升拿片子去請陸大人來看脈。)
    (原來菶如這幾年在京沒事,倒很研究了些醫學,讀幾句《湯頭歌訣》,看兩卷
    (《本草從新》,有時碰上些兒不死不活的病症,也要開個把半涼半熱的方兒,
    (雖不能說盧扁重生,和緩再世,倒也平正通達,死不擔差,所以滿京城的王公
    (大人都相信他,不稱他名殿撰,倒叫他名太醫了。)
    (就是雯青家裏,一年到頭,上下多少人,七病八痛,都是他包圓兒的,何況此
    (時是雯青自己生病呢!本是個管、鮑舊交,又結了朱、陳新好,一得了信息,
    (不用說車不俟駕地奔來,聽幾句張夫人說來的病源,看一回雯青發現的氣色,
    (一切脈,就搖頭說不好,這是傷寒重症,還夾著氣郁房勞,倒有些棘手。)
    (少不得盡著平生的本事,連底兒掏摸出來,足足磋磨了一個更次,纔把那張方
    (兒的君臣佐使配搭好了,交給張夫人,再三囑咐,必要濃煎多服。)
    (菶如自以為用了背城借一的力量,必然有旋乾轉坤的功勞。)
    (誰知一帖不靈,兩帖更凶,到了第三日爽性藥都不能吃了。)
    (等到小燕叫稚燕來看雯青,卻已到了香迷銅雀、雨送文鴛的時候。)
    (那時雯青的至好龔和甫、錢唐卿都聚在那裏,幫著菶如商量醫藥。)
    (稚燕走進來,彼此見了,稚燕就順口荐了個外國醫生,和甫、唐卿倒都極口贊
    (成,勸菶如立刻去延請。)
菶 如:(菶如搖著頭道)我記得從前曾小侯信奉西醫,後來生了傷寒症,發熱時候,西
    醫叫預備五六個冰桶圍繞他,還擱一塊冰在胸口,要趕退他的熱。誰知熱可退了
    ,氣卻斷了。這事我可不敢作主。請不請,去問雯青夫人吧!
    (和甫、唐卿還想說話,忽聽見裏面一片哭聲,沸騰起來,卻把個文園病渴的司
    (馬相如,竟做了玉樓赴召的李長吉了。)
    (稚燕趁著他們擾亂的時候,也就溜之大吉。)
    (倒是龔和甫、錢唐卿,究竟與雯青道義之交,肝膽相托,竟與菶如同做了托孤
    (寄命的至友,每日從公之余,彼來此往,幫著菶如料理雯青的後事,一面勸慰
    (張夫人,安頓彩雲;一面發電蘇州,去叫雯青的長子金繼元到京,奔喪成服。
    ()
    (後來發訃開喪,倒也異常熱鬧。)
    (開喪之後,過了些時,龔和甫、錢唐卿正和菶如想商量勸也張夫人全家回南。
    ()
    (還未議定,誰知那時中國外交上恰正起了一個絕大的風波,龔、錢兩人也就無
    (暇來管這些事了。)
    (就是做書的,顧不得來敘這些事了。)
    (你道那風波是怎麼起的?原來就為朝鮮東學黨的亂事鬧得大起來,果然朝王到
    (我國來請兵救援。)
    (我國因朝鮮是數百年極恭順的藩屬,況甲申年金玉均、洪英植的亂事,也靠著
    (天兵戡平禍亂的。)
    (這回來請兵,也就按著故事,叫北洋大臣威毅伯先派了總兵魯通一統了盛軍馬
    (步三干,提督言紫朝領了淮軍一千五百人,前去救援。)
    (不料日本聽見我國派兵,借口那回天津的攻守同盟條約,也派大鳥介圭帶兵徑
    (赴漢城。)
    (後來黨匪略平,我國請其撤兵,日本不但不撤兵,反不認朝鮮為我國藩屬,又
    (約我國協力干預他的內政。)
    (我國嚴詞駁斥了幾回,日本就日日遣兵調將,勢將與我國決裂。)
    (那時威毅伯雖然續派了馬裕坤帶了毅軍,左伯圭統了奉軍,由陸路渡鴨綠江到
    (平壤設防,還是老成持重,不肯輕啟兵端,請了英、俄、法,德各國出來,竭
    (力調停,口舌焦敝,函電交馳,別的不論,只看北洋總督署給北京總理衙門往
    (來的電報,少說一日中也有百來封。)
    (不料議論愈多,要挾愈甚,要害坐失,兵氣不揚。)
    (這個風聲傳到京來,人人義憤填胸,個個忠肝裂血,朝勵枕戈之志,野聞同袍
    (之歌,不論茶坊酒肆、巷尾街頭,一片聲地喊道)
威毅伯:戰呀!開戰呀!給倭子開戰呀!
    (誰知就在這一片轟轟烈烈的開戰聲中,倒有兩個瀟瀟灑灑的出奇人物,冒了炎
    (風烈日,帶了硯匣筆床,特地跑到後載門外的十剎海荷花蕩畔一座酒樓上,憑
    (欄寄傲,把盞論文。)
    (你道奇也不奇?那當兒,一輪日大如盤,萬頃花開似錦,隱隱約約的是西山嵐
    (翠,縹縹渺渺的是紫禁風煙,都趁著一陣熏風,向那酒樓撲來。)
    (看那酒樓,卻開著六扇玻璃文窗,護著一桁冰紋畫檻,靠那檻邊,擺著個湘妃
    (竹的小桌兒,桌上羅列些瓜果蔬菜,茶具酒壺,破硯殘箋、斷墨禿筆也七橫八
    (豎的拋在一旁。)
    (桌左邊坐著個豐肌雄干,眉目開張,岸然不愧偉丈夫,卻赤著膊,將辮子盤在
    (頭頂,打著一個椎結。)
    (右邊那個,卻是氣凝骨重,顧視清高,眉宇之間,秋色盎然,身穿紫葛衫,手
    (搖雕翎扇。)
    (你道這兩個人到底是誰?原來倒是書中極熟的人兒,左邊的就是有名太史聞韻
    (高,右邊的卻是新點狀元章直蜚。)
    (兩人酒酣耳熱,接膝談心,把個看花飲酒的游觀場,當了運籌決策的機密室了
    (。)
    (只見聞韻高眉一揚,鼻一掀,一手拿著一海碗的酒,望喉中直倒;一手把桌兒
    (一拍,含糊地道)
韻 高:大事去了,大事去了!聽說朝王虜了,朝妃囚了,牙山開了戰了!威毅伯還在夢
    裏,要等英、俄公使調停的消息哩!照這樣因循坐誤,無怪有名的御史韓以高約
    會了全臺,在宣武門外松筠庵開會,提議參劾哩!前兒莊煥英爽性領了日本公使
    小村壽太郎覲見起來,當著皇上說了多少放肆的話。我倒不責備莊煥英那班媚外
    的人,我就不懂我們那位龔老師身為輔弼,聽見這些事也不阻擋,也沒決斷!我
    昨日謁見時,空費了無數的脣舌。難道老夫子心中,『和』『戰』兩字,還沒有
    拿穩嗎?
直 蜚:(章直蜚仰頭微笑道)大概摸著些邊兒了,拿穩我還不敢說。我問你,昨兒你到
    底說了些什麼?
韻 高:你問我說的嗎?我說日本想給我國開戰並非臨時起意的,其中倒有四個原因:甲
    申一回,李應是被我國虜來,日本不能得志,這是想雪舊怨的原因;朝鮮通商,
    中國掌了海關,日廷無利可圖,這是想奪實利的原因;前者王太妃薨逝,我朝遣
    使致唁,朝鮮執禮甚恭,日使相形見絀,這是相爭虛文的原因;金玉均久受日本
    庇護,今死在中華,又戮了尸,大削日本的體面,這是想洗前羞的原因。攢積這
    四原因,醞釀了數十年,到了今日,不過借著朝鮮的內亂、中國的派兵做個題目
    ,發泄出來。餓虎思斗、夜郎自大,我國若不大張撻伐,一奮神威,靠著各國的
    空文勸阻,他哪裏肯甘心就范呢!多一日遲疑,便失一天機會,不要弄到他倒著
    著爭先,我竟步步落後,那時悔之晚矣!我說的就是這些話,你看怎麼樣?
直 蜚:(直蜚點點頭道)你的議論透闢極了。我也想我國自法、越戰爭以來,究竟鎮南
    的小勝,不敵馬尾的大敗。國威久替,外侮叢生,我倒常怕英、俄、法、德各大
    國,不論哪一國來嘗試嘗試,都是不了的。不料如今首先發難的,倒是區區島國
    。雖說幾年來變法自強,蒸蒸日上,到底幅員不廣,財力無多。他既要來螳臂當
    車,我何妨去全獅搏兔,給他一個下馬威,也可發表我國的兵力,叫別國從此不
    敢正視。這是對外的情形,固利于速戰,何況中國正辦海軍。上回南北會操時候
    ,威毅伯的奏報也算得鋪張揚厲了,但只是操演的虛文,並未經戰斗的實驗。即
    旗綠淮湘,陸路各軍,自平了太平軍,也閑散久了,恐承平無事,士不知兵,正
    好趁著這番大戰他一場,借硝煙彈雨之場,寓秋獮春苗之意,一旦烽煙有警,鼙
    鼓不驚。這是對內說,也不可不開戰了。在今早就把這兩層意思,在龔老師處遞
    了一個手折,不瞞你說,老師現在是排斥眾議,力持主戰的了。聽說高理惺中堂
    、錢唐卿侍郎,亦都持戰論。你看不日就有宣戰的明文了。你有條陳,快些趁此
    時上吧!
    (韻高忙站起來,滿滿地斟了一大杯酒道)
韻 高:得此喜信,勝聽撻音,當浮一大白!
韻 高:(于是一口氣喝了酒,抓了一把鮮蓮子過了口,朗吟道)東海湄,扶桑涘,欲往
    從之多蛇豕!乘風破浪從此始。
直 蜚:壯哉,韻高!你竟想投筆從戎嗎?
韻 高:(韻高笑道)非也。我今天做了一篇請征倭的折子,想立刻遞奏的,恐怕單銜獨
    奏,太覺勢孤,特地請你到這裏來商酌商酌,會銜同奏何如?
    (說著,就從桌上亂紙堆中抽出一個折稿子,遞給直蜚。)
    (直蜚一眼就見上面貼著一條紅簽兒,寫著事由道:
    (  奏為請飭海軍,速整艦隊游弋日本洋,擇要施攻,以張國威而伸天討事。
    ()
    (直蜚看了一遍,拍案道)
直 蜚:此上策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怕海軍提督膽小如鼠,到弄得畫虎不成反類
    犬耳!
    (說著,就從衣袋裏掏出一張白紙條兒,給韻高看道)
韻 高:你只看威毅伯寄丁雨汀的電報,真叫人又好氣又好笑哩!
    (韻高接著看時,只見紙上寫著道:
    (  復丁提督:牙山並不在漢口內口,汝地圖未看明,大隊到彼,倭未必即開
    (仗!夜間若不酣睡,彼未必即能暗算,所謂人有七分怕鬼也。)
    (言紫朝在牙,尚能自固,暫用不著汝大隊去;將來俄擬派兵船,屆時或今汝隨
    (同觀戰。)
    (稍壯膽氣。)
    (韻高看罷,大笑)
大 家:這必然是威毅伯檄調海軍,赴朝鮮海面為牙山接應,丁雨汀不敢出頭,反飾詞慎
    防日軍暗襲,電商北洋,所以威毅伯有這復電,也算得善戲謔兮的了!傳之千古
    ,倒是一則絕好笑史。不過我想把國家數萬里海權,付之若輩庸奴,一旦僨事,
    威毅伯的任用匪人,也就罪無可逭了。
直 蜚:我聽說湘撫何太真,前日致書北洋,慷慨請行,願分戰艦隊一隊,身任司令,要
    仿杜元凱樓船直下江南故事。威毅伯得書哈哈大笑,置之不復。我看何玨齋雖系
    書生,然氣旺膽壯,大有口吞東海之概,真派他統率海軍,或者能建奇功也未可
    知。
    (兩人一面飲酒議論,一面把那征倭的疏稿反反復復看了幾遍。)
    (直蜚提起筆來,斟酌了幾個字,署好了銜名)
直 蜚:我想先帶這疏稿送給龔老師看了,再遞何如?
    (韻高想了想,還未回答,忽聽樓梯上一陣腳步聲,隨後就見一個人滿頭是汗、
    (氣吁吁地掀簾進來,向著直蜚道)
韻 高:老爺原來在這裏。即刻龔大人打發人來告訴老爺,說日本給我國已經開戰了,載
    兵去的英國高升輪船已經擊沉了,牙山大營也打了敗仗了。龔大人和高揚藻高尚
    書懮急得了不得,現在都在龔府,說有要事要請老爺去商量哩!
    (兩人聽了都吃了一驚,連忙收起了折稿,付了酒錢,一同跑下樓來,跳上車兒
    (,直向龔尚書府第而來。)
    (正是:
    (  半夜文星驚黯淡,一輪旭日照元黃。)
    (不知龔尚書來招章直蜚有何要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188**時間: 地點:
    (話說章直蜚和聞韻高兩人出了什剎海酒樓,同上了車,一路向東城而來。)
    (纔過了東單牌樓,下了甬道,正想進二條胡同的口子,韻高的車走得快,忽望
    (見口子邊團團圍著一群人,都仰著頭向牆上看,只認做廳的告示。)
    (不經意地微微回著頭,陡覺得那告示有些特別,不是楷書,是隸書,忙叫趕車
    (兒勒住車韁,定睛一認,只見那紙上橫寫著四個大字「失鶴零丁」,而且寫得
    (奇古朴茂,不是龔尚書,誰寫得出這一筆好字!疾忙跳下車來,恰好直蜚的車
    (也趕到。)
直 蜚:(直蜚半揭著車簾喊道)韻高兄,你下車做什麼?
韻 高:(韻高招手道)你快下來,看龔老夫子的妙文!
    (真的直蜚也下了車,兩人一同擠到人堆裏,抬頭細看那牆上的白紙,寫著道:
    (  敬白諸君行路者:敢告我昨得奇夢,夢見東天起長虹,長虹繞屋變黑蛇,
    (口吞我鶴甘如蔗,醒來風狂吼猛虎,鶴籬吹倒鶴飛去。)
    (失鶴應夢疑不祥,凝望遼東心慘傷!諸君如能代尋訪,訪著我當贈金償!請為
    (諸君說鶴狀:我鶴翩躚白逾雪,玄裳丹頂腳三節。)
    (請復重陳其身軀:比天鵝略大,比駝鳥不如,立時連頭三尺余。)
    (請復重陳其神氣:昂頭側目睨雲際,俯視群雞如螞蟻,九皋清唳觸天忌。)
    (諸君如能還我鶴,白金十兩無扣剝;倘若知風報信者,半數相酬休嫌薄。)
韻 高:好一篇模仿後漢戴文讓的『失父零丁』!不但字寫得好,文章也做得古拙有趣。
直 蜚:龔老夫子不常寫隸書,寫出來倒是梁鵠派的縱姿崛強,不似中郎派的雍容俯仰,
    真是字如其人。
韻 高:(韻高嘆道)當此內懮外患接踵而來,老夫子系天下人望,我倒可惜他多此一段
    閑情逸致!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著,不自覺地已走進胡同口。)
韻 高:我們索性步行吧!
    (不一會,已到了龔府前,家人投了帖,早有個老門公把兩人一直領到花園裏。
    ()
    (直蜚留心看那園庭裏的鶴亭,是新近修編,擴大了些,亭裏卻剩下一只孤鶴。
    ()
    (那四面廳上,窗檻全行卿去,掛了四扇晶瑩奪目的穿珠簾,映著晚霞,一閃一
    (閃的暈成虹彩。)
龔尚書:(龔尚書已笑著迎上來道)韻高也同來,好極了!你們在哪裏碰見的?我和理惺
    中堂正有事和兩位商量哩!
    (那時望見高理惺豐頤廣顙,飄著花白的修髯,身穿葛紗淡黃袍,腰繫漢玉帶鉤
    (,掛著刻絲佩件,正在西首一張桌上坐著吃點心,也半摳身地招呼著,問吃過
    (點心沒有。)
直 蜚:門生和韻高兄都在什剎海酒樓上痛飲過了。韻高有一個請海軍游弋日本洋的折稿
    ,和門生商量會銜同遞,恰遇著龔老師派人來邀,曉得老師也在這裏,所以拉了
    韻高一塊兒來。門生想日本既已毀船接仗,是舋非我開,朝廷為什麼還不下宣戰
    的詔書呢?
龔尚書:我和高中堂自奉派會議朝鮮交涉事後,天天到軍機處。今天小燕報告了牙山炮毀
    運船的消息,我和高中堂都主張明發宣戰諭旨,卻被景親王和祖蓀山擋住,說威
    毅伯有電,要等英使歐格納調停的回信,這有什麼法子呢!
韻 高:(韻高憤然道)這一次大局,全壞在威毅伯倚仗外人,名為持重,實是失機。外
    人各有所為,哪裏靠得住呢!
高中堂:賢弟所論,我們何嘗不知。但目前朝政,迥不如十年前了!外有樞臣把持,內有
    權璫播弄,威毅伯又剛愎驕縱如此,而且宮闈內訌日甚一日。這回我和龔尚書奉
    派會議,太后還傳諭,叫我們整頓精神,不要再像前次辦理失當。咳!我看這回
    的軍事一定要糟。不是我迷信災祥,你想,二月初一日中的黃暈,前日打壞了宮
    門的大風,雨中下降的沙彈,陶然亭的地鳴,若匯集了編起《五行志》來,都是
    非常的災異。把人事天變參合起來,只怕國運要從此大變。
龔尚書:(龔尚書忽然蹙著眉頭嘆道)被理翁一提,我倒想起前天的奇夢來了。我從八瀛
    故後,本做過一個很古怪的夢,夢見一個白鬚老人在一座石樓梯上,領我走下一
    道很深的地道,地道盡處豁然開朗,倒進了一間似廟宇式的正殿。看那正殿裏,
    居中掛著一盞琉璃長明燈,上面供著個高大的朱漆神龕,龕裏塑著三尊神像:中
    坐的是面目軒露,頭戴襆頭,身穿彷彿武梁祠畫像的古衣服,左手裏握著個大龜
    ,面目活像八瀛;上首一個披著一件袈裟似的長衣,身旁站著一只白鶴;下首一
    個懷中抱一個猴子,滿身花繡,可不是我們穿的蟒袍,卻都把紅巾蒙了臉,看不
    清楚。我問白鬚老人:『這是什麼神像?』那老人只對我笑,老不開口。我做這
    夢時,只當是思念故友,偶然湊合。誰知一夢再夢,不知做了多少次,總是一般
    。這已經夠希奇了!不想前天,我又做了個更奇的夢,我入夢時好象正當午後,
    一輪斜日沉在慘淡的暮雲裏。忽見東天又升起一個光輪,紅得和曉日一般,倏忽
    間,那光輪中發出一聲怪響,頓時化成數百丈長虹,長蛇似地繞了我屋宇。我吃
    一嚇,定睛細認,哪裏是長虹,紅的忽變了黑,長虹變了大蟒,屋宇變了那三尊
    神像的正殿。那大蟒伸進頭來,張開大口,把那上首神像身邊的白鶴,生生吞下
    肚去。我狂喊一聲,猛的醒來,纔知道是一場午夢,耳中只聽得排山倒海的風聲
    ,園中樹木的摧折聲,門窗砰硼的開關聲。恰好我的侄孫弓夫和珠哥兒,他們父
    子倆踉蹌地奔進來,嘴裏喊著:『今天好大風,把鶴亭吹壞,一只鶴向南飛去了
    !』我聽了這話,心裏覺得夢兆不祥,也和理翁的見解一樣,大有風聲鶴唳、草
    木皆兵之感。後來弓夫見我不快,只道是為了失鶴,就說:『飛去的鶴,大概不
    會過遠,我們何妨出個招貼,懸賞訪求。』我便不由自主地提起筆來,仿戴良『
    失父零丁』,做了一篇『失鶴零丁』,寫了幾張八分書的『零丁』,叫拿去貼在
    街頭巷口。賢弟們在路上大概總看見過罷?賢弟們要知道,這篇小品文字雖是戲
    墨,卻不是蒙莊的《逍遙游》,倒是韓非的《孤憤》!
直 蜚:(直蜚正色道)兩位老師誤了!兩位老師是朝廷柱石,蒼生霖雨,現在一個談災
    變,一個說夢佔,這些頹唐憤慨的議論,該是不得志的文士在草廬吟嘯中發的,
    身為臺輔,手執斧柯,像兩位老師一樣,怎麼好說這樣咨嗟嘆息的風涼話呢!依
    門生愚見,國事越是艱難,越要打起全副精神,挽救這個危局。第一不講空言,
    要定辦法。
高中堂:(高中堂笑道)賢弟責備得不錯。但一說到辦法,就是難乎其難。韻高請飭海軍
    游弋日本洋,這到底是空談還是辦法呢?
韻 高:門生這個折稿,是未聞牙山消息以前做的,現在本不適用了。目前替兩位老師畫
    策,門生倒有幾個扼要的辦法。
龔尚書:我們請兩位來,為的是要商量定一個入手的辦法。
韻 高:門生的辦法,一、宣示宗旨。照眼下形勢,沒有講和的余地了,只有趕速明降宣
    戰諭旨,布告中外,不要再上威毅伯的當。二、更定首輔。近來樞府疲頑已極,
    若仍靠著景王和祖蓀山的阿私固寵,莊慶藩的龍鍾衰邁,格拉和博的顢頇庸懦,
    如何能應付這種非常之事?不如仍請敬王出來做個領袖,兩位老師也該當仁不讓
    ,恢復光緒十年前的局面。三、慎選主帥。前敵陸軍魯、言、馬、左,各自為主
    ,差不多有將無帥,必須另簡資深望重的宿將,如劉益焜、劉瞻民等。海軍提督
    丁雨汀,坐視牙危,畏蕙縱敵,極應查辦更換。
直 蜚:(直蜚搶說道)門生還要參加些意見,此時最要的內政,還有停止萬壽的點景,
    驅除弄權的內監,調和兩宮的意見。軍事方面,不要專靠淮軍,該參用湘軍的將
    領。陸軍統帥,最好就派劉益焜。海軍必要個有膽識、不怕死的人,何太真既然
    自告奮勇,何妨利用他的朝氣;彭剛直初出來時,並非水師出身,也是個倔強書
    呆……
    
    
189**時間: 地點:
    (正說到這裏,家人通報錢大人端敏來見。)
龔尚書:(龔尚書剛說聲)請。
    (唐卿已搶步上廳,見了龔尚書和高中堂,又和章、聞二人彼此招呼了,就坐下
    (便開口道)
唐 卿:剛纔接到玨齋由湘來電,聽見牙山消息,憤激得了不得,情願犧牲生命,堅請分
    統海軍艦隊,直搗東京。倘這層做不到,便自率湘軍出關,獨當陸路。恐怕樞廷
    有意阻撓,托我求中堂和老師玉成其志,否則他便自己北來。現在電奏還沒發,
    專候復電。我知道中堂也在這裏,所以特地趕來相商。
龔尚書:(龔尚書微笑道)玨齋可稱戇冠一時。直蜚正在這裏保他統率海軍,不想他已急
    不可待了!
高中堂:威毅伯始終回護丁雨汀,樞廷也非常左袒,海軍換人,目前萬辦不到。
龔尚書:接統海軍雖然一時辦不到,唐卿可以先復一電,阻他北來。電奏請他盡管發。他
    這一片舍易就難、忠誠勇敢的心腸,實在令人敬佩。無論如何,我們定要叫他們
    不虛所望。理翁以為如何?
    (高中堂點頭稱是。)
    
    
190**時間: 地點:
    (當時大家又把剛纔商量的話,一一告訴了唐卿。)
    (唐卿也很贊成聞、章的辦法,彼此再細細計議了一番,總算把應付時局的大綱
    (決定了。)
    (唐卿也就在龔尚書那裏擬好了復電,叫人送到電局拍發。)
    (談了一回閑話,各自散了。)
    (你道玨齋為何安安穩穩的撫臺不要做,要告奮勇去打仗呢?雖出于書生投筆從
    (戎的素志,然在發端的時候,還有一段小小的考古軼史,可以順便說一下。)
    (玨齋本是光緒初元清流黨裏一個重要人物,和莊侖樵、莊壽香、祝寶廷輩,都
    (是人間麟鳳臺閣鷹鸇。)
    (玨齋尤其生就一付絕頂聰明的頭腦,帶些好高騖遠的性情,恨不得把古往今來
    (名人的學問事業,被他一個人做盡了纔稱心。)
    (金石書畫,固是他的生平嗜好,也是他的獨擅勝場,但他哪裏肯這麼小就呢!
    (講心情,說知行,自命陸、王不及;補大籀,考古器,居然薛、阮復生!山西
    (辦賑,鄭州治河,鴻儒變了名臣;吉林劃界,北洋佐軍,翰苑遂兼戎幕。)
    (本來法、越啟舋時節,京朝士大夫企慕曾、左功業,人人歡喜紙上談兵,成了
    (一陣風尚,玨齋尤為高興。)
    (朝廷也很信任文臣,所以莊侖樵派了幫辦福建海疆事宜,玨齋也派了幫辦北洋
    (事宜。)
    (後來侖樵失敗,受了嚴譴,玨齋卻只出使了一次朝鮮,辦結了甲申金玉均一案
    (,又曾同威毅伯和日本伊籐博文定了出兵朝鮮彼此知會的條約,總算一帆風順
    (,文武全才的金字招牌,還高高掛著。)
    (做了幾章《孫子十家疏》,刻了一篇《槍炮准頭說》,天下仰望豐採的,誰不
    (道是江左夷吾、東山謝傅呢!直到放了湘撫,一到任,便勤政愛民,孜孜不倦
    (,一方面提倡風雅,幕府中羅致了不少的名下士,就是同鄉中稍有一才一藝的
    (,如編修汪子升、中書洪英石、河南知縣魯師曶,連著畫家廉菉夫、骨董搧客
    (余漢青,都追隨而來,躋躋蹌蹌,極一時之盛。)
    (一方面聯絡湘軍宿將,如韋廣濤、季九光等,又引俞虎丞做了心腹,預備一朝
    (邊陲有事,替國家出一身汗血,仿裴岑紀功、竇憲勒銘的故事,使威揚域外,
    (功蓋曾、胡,這纔志得意滿哩。)
    (恰好中日交涉事起,北洋著著退讓,輿論激昂。)
    (有一天,公餘無事,玨齋正邀集了幕中同鄉在衙齋小宴,瀏覽了一回書畫,摩
    (挲了幾件鼎彝,忽然論到日本、朝鮮的事。)
玨 齋:那年天津定約,我也是全權大臣之一。條約只有三款,第二款兩國派兵交互知會
    這一條,如今想來,真是大錯特錯!若沒這條,此時日本如何能借口派兵呢!我
    既經參與,不曾糾正,真是件疚心的事!如果日本和我們真的開舋,我只有投袂
    而起,效死疆場,贖我的前愆了!
龔尚書:(汪子升道)老帥的話,不免自責過嚴了。日本此時的蠻橫,實是看破了我國國
    勢的衰落、朝政的紛歧,起了輕侮之意,便想借此機會一試他新軍的戰術。兵的
    派不派,全不系乎條約的有無,就算條約有關,定約究是威毅伯的主裁,老師何
    獨任其咎!兵凶戰危,未可輕以身試!
    (洪英石、魯師曶也附和著說了幾句不犯著出位冒險的話。)
玨 齋:(玨齋哈哈大笑道)你們倒這樣替我膽小!那麼叫我一輩子埋在書畫骨董裏,不
    許蘇州再出個陸伯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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