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一 至 第一六〇

151**時間: 地點:
    (說話時,就有兩個家人接了帖子,請個安道)
家 人:主人和眾位大人久候了。
    (說著,就揚帖前導,直進門來。)
    (門內就是一個方方的廣庭,庭中滿地都是合抱粗的奇松怪柏,龍干撐雲,翠濤
    (瀉玉,葉空中漏下的日光,都染成深綠色;松林盡處,一帶粉垣,天然界限,
    (恰把全園遮斷。)
    (粉垣當中,一個大大的月洞門。)
    (尚秋領著純客諸人,就從此門進去。)
純 客:這裏借無宏景高樓,消受這一片濤聲。
    (言猶未了,已到了一座金碧輝煌的牌樓之下,樓額上寫著「五雲深處」四個闢
    (窠大字。)
    (進了牌樓,一條五色碎石砌成的長堤,夾堤垂楊漾綠,芙蓉綻紅;還夾雜無數
    (蜀葵海棠,秋色繽紛。)
    (兩邊碧渠如鏡,掩映生姿;破芡殘荷,余香猶在,正是波澄風定的時候。)
    (忽聽灘頭拍拍的幾聲,一群鴛鴦鷺鷥鼓翼驚飛。)
純 客:誰在那裏打鴨驚鴛?
尚 秋:(尚秋指著池那邊道)你們瞧,扈橋雙槳亂劃,載著個美人兒來了!
    (大家一看,果然見一只瓜皮艇,艙內坐著個粉妝玉琢的少年,面不粉而白,脣
    (不硃而紅,橫波欲春,瓠犀微露,身穿香雲衫,手搖白月扇,映著斜陽淡影,
    (真似天半朱霞。)
    (扈橋卻手忙腳亂,把槳劃來劃去,蹲在船頭上,朗吟道)
扈 橋:攜著個小雲郎,五湖飄泊。
純 客:(純客瞅著眼道)哪,那艙裏坐著的不是薆雲嗎?
    (說時遲,那時快,扈橋已攜了薆雲跳上岸,與眾人相見,笑道)
扈 橋:純老且莫妒忌,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紫雲回!
    (說罷,把薆雲一推道)
薆 雲:去吧!
    (薆雲忙笑著上前給純客、小燕大家都請了安。)
小 燕:誰叫你來的?
薆 雲:(薆雲抿嘴笑道)李老爺的千春,我們怎會忘了,還用叫嗎?
    (純客笑了笑,大家一同前行。)
    (走完了這長堤,翼然露出個六角亭,四面五色玻璃窗,面面吊起。)
    (純客正要跨進,只聽一人曼聲細詠,純客叫大家且住,只聽念道)
純 客:
      生小瑤宮住。是何人、移來江上,畫欄低護。水珮風裳映空碧,只怕夜涼難
    舞。但愁倚湘簾無緒。太液朝霞和夢遠,更微波隔斷鴛鴦語!抱幽恨,恨誰訴?
     湖山幾點傷心處。看微微殘照,蕭蕭秋雨。忍教重認前身影,負了一汀歐鷺!
    休提起、洛川湘浦。十里曉風香不斷,正月明寒瀉全盤露。問甚日?凌波去。
純 客:(純客向尚秋道)這《金縷曲》,題目好似盆荷,寄托倒還深遠。
    (尚秋正要答言,忽聽亭內又一人道)
尚 秋:你這詞的寓意,我倒猜著了。這個鴛鴦,莫非是天上碧桃、日邊紅杏嗎?金盤瀉
    露,引用得也還恰當,可恨那露氣太寒涼些。什麼水殿瑤宮,直是金籠玉笯罷了
    !
一 人:(那一人)可不是!況且我的感慨更與眾不同,馬季長雖薄劣,誰能不替絳帳中
    人一泄憤憤呢!
    (純客聽到這裏,就突然闖進喊道)
純 客:好大膽,巷議者誅,亭議者族,你們不怕嗎?
    (你道那吟詠的是誰?原來就是聞韻高,科頭箕踞,兩眼朝天,橫在一張醉翁椅
    (上,旁邊靠著張花梨圓桌;站著的是米筱亭,正握著支提筆,滿蘸墨水,寫一
    (幅什麼橫額哩。)
    
    
152**時間: 地點:
    (當時聽純客如此說,都站起來笑了。)
純 客:(純客忙擋住道)吟詩的盡著吟,寫字的只管寫,我們還要過那邊見主人哩!
    
    
153**時間: 地點:
    (說話未了,忽然微風中吹來一陣笑語聲,一個)
一 個:我投了個雙驍,比你的貫耳高得多哩!
一 個:讓我再投個雙貫耳你看。
小 燕:咦,誰在那裏投壺?
筱 亭:除了劍雲,誰高興干那個!
扈 橋:(扈橋就飛步搶上去道)我倒沒玩過這個,且去看來。
    (純客自給薆雲一路談心,也跟下亭子來。)
    (一下亭,只見一條曲折長廊,東西蜿蜒,一眼望不見底兒。)
    (西首一帶,全是翠色粘天的竹林,遠遠望進去,露出幾處臺榭,甚是窈窕。)
    (這當兒,那前導的管家,卻踅向東首,渡過了一條小小紅橋,進了一重垂花門
    (,原來里面藏著三間小花廳,廳前小庭中,堆著高高低低的太湖山石,玲瓏剔
    (透,磊砢崢嶸,石氣撲人,雲根掩土。)
    (廊底下,果然見姜劍雲卷起雙袖,叉著手半靠在欄杆上,看著一個十五六歲的
    (活潑少年,手執一枝竹箭,離著個有耳的銅瓶五步地,直躬斂容地立著,正要
    (投哩!恰好扈橋喘吁吁地跑來喊道)
扈 橋:好呀,你們做這樣雅戲,也不叫我玩玩!
    (說著,就在那少年手裏奪了竹箭,順手一擲,早拋出五六丈之外。)
    
    
154**時間: 地點:
    (此時純客及眾人已進來,見了哄然大笑。)
純 客:蠢兒!這個把戲,哪裏是粗心浮氣弄得來的!
    (一面說話,一面看那少年,見他英秀撲人,鋒芒四射,倒吃一驚。)
    (想要動問,尚秋、子珮已先問劍雲道)
子 珮:這位是誰?
劍 雲:(劍雲笑道)我真忘了,這位是福州林敦古兄。榜名是個『勛』字,文忠族孫,
    新科的解元,文章學問很可以的。因久慕純老大名,渴願一見,所以今天跟著兄
    弟同來的。
    (說罷,就招呼敦古,見了純客和眾人。)
    (純客贊嘆了一回,方要移步,忽回頭,卻見那廳裏邊一間一張百靈臺上,錢唐
    (卿坐在上首,右手拿著根長旱煙筒,左手托一本書在那裏看)
純 客:你這書把板本學的掌故,搜羅得翔實極了。弟意此書,既仿宋詩紀事詩之例,就
    可叫作《藏書紀事詩》,你說好嗎?
    (純客方知上首還有人哩。)
    (看時,卻是個黑瘦老者,危然端坐,彷彿老僧入定一樣。)
    (原來是潘八瀛尚書的得意門生、現在做他西席的葉緣常。)
    (小燕要去招呼,純客忙說不必驚動他們,大家就走出那廳。)
    (又過了幾處廊樹,方到了一座宏大的四面廳前,周圍環繞游廊,前後簇擁花木
    (,裏裏外外堆滿了光怪陸離的菊花山,都盛著五彩細磁古盆,湘簾高卷,錦罽
    (重敷,古鼎龍涎,鏡屏風紐,真個光搖金碧,氣蕩雲霞。)
    
    
155**時間: 地點:
    (當時那管家把純客等領進廳來,只有成伯怡破巾舊服,含笑相迎,見小燕、尚
    (秋、子珮等道)
子 珮:原來你們都在一塊兒,倒叫人好等!
    (純客尚未開口,只聽東壁藤榻上一人高聲道)
一 人:我們等等倒也罷了,只被怡雲、素雲兩個小燕子,聒噪得耳根不清。這會兒沒法
    子,趕到後面下棋去了。
    (純客尋聲看去,原來是黎石農,手裏正拿著本古碑,遞給一個圓臉微鬚、氣概
    (粗率的老者。)
    (純客認得是山東名士汪蓮孫,就上去相見,一面就對石農道)
一 面:不瞞老師說,門生舊疾又發,幾乎不能來,所以遲到了,幸老師恕罪!
石 農:(石農笑道)快別老師門生的挖苦人了,只要不考問著我『敦倫』就夠了。
    (大家聽了,哄堂笑起來。)
    (那當兒,後面三雲瓊枝照耀的都出來請安。)
    (外面各客也慢慢都聚到廳上。)
    (伯怡見客到齊,就叫後面擺起兩桌席來。)
    (伯怡按著客單定坐。)
    (東首一席,請李純客首座,袁尚秋、荀子珮、姜劍雲、米筱亭、林敦古依次坐
    (著,薆雲、怡雲、素雲卻都坐在純客兩旁,共是九位。)
    (西首一席,黎石農首座,莊小燕、錢唐卿、汪蓮孫、易緣常、段扈橋、聞韻高
    (依次坐著,伯怡坐了主位,共是八位。)
    
    
156**時間: 地點:
    (此時在座的共是十七人,都是臺閣名賢,文章巨伯,主賢賓樂,酒旨餚甘,觥
    (籌雜陳,履趾交錯,也算極一時之盛了。)
    (三雲引簫倚笛,各奏雅調,薆雲唱豪宴,怡雲唱賞荷,素雲唱小宴,真是酒祓
    (閑愁,花消英氣。)
    (純客怕他們勞乏,各侑了一觥,叫不必唱了。)
伯 怡:今日為純老祝壽,必須暢飲。兄弟倒有一法消酒,不知諸位以為若何?
    (大家忙問何法。)
伯 怡:今日壽筵前了無獻納,不免令壽翁齒冷。弟意請諸公各將家藏珍物,編成柏梁體
    詩一句,以當蟠桃之獻,失韻或虛報者罰,佳者各賀一觥。惟首兩句籠罩全篇,
    末句總結大意,不必言之有物。這三句,只好奉煩三雲的了。其餘抽簽為次,不
    可攙越。
    (大家都道新鮮有趣。)
    (伯怡就叫取了酒籌,編好號碼,請諸人各各抽定。)
    (恰好石農抽了第一。)
    (正要說,純客)
純 客:不是要叫三雲先說嗎?我派薆雲先說首句,怡雲說第二句,素雲說末句吧。
薆 雲:我不會做詩,諸位爺休笑!我說是『雲臥園中開瓊筵』。
純 客:(怡雲想想道)群仙來壽聲極仙。
伯 怡:神完氣足,真籠罩得住,該賀。如今要石農說了。
    (大家飲了賀酒。)
石 農:我愛我的《西岳華山碑》,我說『華山碑石垂千年』。
唐 卿:《華山碑》世間只傳三本,君得其一,那得不算偉寶!第二就挨到我了,我所藏
    宋元刻中,只有十三行本《周官》好些,『《周官》精槧北宋鐫』用得嗎?
緣 常:紙如玉版,字若銀鉤,眉端有蕘翁小章,這書的是百宋一廛精品。
小 燕:(小燕笑道)別議論人家,你自己該說了。
緣 常:寒士青氈,哪有長物!只有平生夙好隋唐經幢石拓,倒收得四五百通了。我就說
    ,『經幢千億求之虔』。
小 燕:我的百石齋要搬出來了。
緣 常:(就吟道)耕煙百幅飛雲煙。
小 燕:(蓮孫接吟道)《然脂》殘稿留金荃。
劍 雲:(劍雲笑道)你還提起那王士祿的《然脂集》稿本哩!吾先生琉璃廠見過,知道
    此書,當時只刻過敘錄,《四庫》著錄在存目內。現在這書朱墨斕然,的是原本
    。原來給你搶了去!
小 燕:(蓮孫道)你別說閑話,交了白卷,小心罰酒!
劍 雲:不妨事,吾有十幅《馬湘蘭救駕》。
小 燕:(就舉杯說道)馬湘畫蘭風骨妍。
扈 橋:(扈橋搶說道)漢碑秦石羅我前。
筱 亭:人家收拓本,叫做『黑老虎』,你專收石頭,只好叫『石老虎』了。
扈 橋:做石老虎還好,就不要做石龜,千年萬載,馱著石老虎,壓得不得翻身哩!
韻 高:筱亭收藏極富,必有佳句。
筱 亭:吾雖略有些東西,卻說不出哪一樣是心愛的。
劍 雲:(劍雲笑道)你現在手中拿個寶物,怎不獻來?
    (大家忙問甚物,筱亭只得遞給純客。)
    (純客一看,原來是個瑪瑙煙壺兒,卻是奇怪,當中隱隱露出一泓清溪,水藻橫
    (斜,水底伏著個綠毛茸茸的小龜,神情活現。)
    (純客一面看,一面笑道)
一 面:吾倒替筱亭做了一句『綠毛龜伏瑪瑙泉』。倒是自己一無長物怎好?
子 珮:純老的日記,四十年未斷,就是一件大古董。
純 客:既如此,老夫要狂言了!
子 珮:(念道)日記百年萬口傳。
韻 高:我也要效顰純老,把自己著作充數,說一句『續南北史藝文篇』。
子 珮:我只有部《陳茂碑》,是舊拓本,只好說『陳茂古碑我寶旃』。
伯 怡:我家異寶,要推董小宛的小象,就說『影梅庵主來翩翩』吧。如今只有林敦古兄
    還未請教了。
    (敦古沉思,尚未出口,劍雲笑道)
劍 雲:我替你一句罷!雖非一件古物,卻是一段奇聞。
伯 怡:(眾人道)快請教!
劍 雲:黑頭宰相命宮填。
    (大家愕然不解。)
敦 古:劍雲別胡說!
劍 雲:這有什麼要緊。
敦 古:(就對眾人道)我們來這裏之先,去訪余笏南,笏南自命相術是不凡的。他一見
    敦古大為驚異,說敦古的相是奇格,貴便貴到極處,十九歲必登相位,操大權;
    凶便凶到極處,二十歲橫禍飛災,弄到死無葬身之地。你們想本朝的宰相,就是
    軍機大臣,做到軍機的,誰不是頭童齒豁?哪有少年當國的理!這不是奇談嗎?
    (大家正在吐舌稱異,忽走進一個家人,手拿紅帖,向伯怡回道)
大 家:出洋回來的金汮金大人在外拜會,請不請呢?
伯 怡:聽說雯青未到京就得了總署,此時纔到,必然忙碌。倒老遠的奔來,怎好不請!
純 客:雯青是熟人,何妨入座。
    (唐卿就叫在小燕之下、自己之上,添個座頭。)
    (不一會,只見雯青衣冠整齊,緩步進來,先給伯怡行了禮,與眾人也一一相見
    (,臉上很露驚異色,就問伯怡道)
雯 青:今天何事?群賢畢集呢!
伯 怡:純老生日,大家公祝。雯兄不嫌殘杯冷炙,就請入座。
    (石農、小燕都站起讓坐。)
    (雯青忙走至東席應酬了純客幾句,又與石農、小燕謙遜一回,方坐在唐卿之上
    (。)
小 燕:今早小兒到京,提說在河西務相遇,兄弟就曉得今天必到了。敢問雯兄,多時稅
    駕的?
雯 青:今兒卯刻就進城了。
    (因又謝小燕電報招呼的厚意。)
    (唐卿問打算幾時復命,雯青)
雯 青:明早宮門請安,下來就到衙門。
雯 青:(說著,就向小燕道)兄弟初次進總署,一切還求指教!
小 燕:明日自當奉陪。我們搭著雯兄這樣好伙計,公事好辦得多哩!
    (于是大家從新暢飲起來。)
    (伯怡也告訴了雯青柏梁體的酒令,雯青)
雯 青:兄弟海外初歸,荒古已久,只好就新刻交界圖說一句『長圖萬里鷗脫堅』吧。
    (眾人齊聲道好,各賀一杯。)
純 客:大家都已說遍,老夫也醉了。素雲說一句收令吧!
    (素雲漲紅臉,想了半天,就低念道)
就 低:兵祝我公壽喬佺。
伯 怡:(伯怡喝聲採道)真虧他收煞個住。大眾該賀個雙杯!
    (眾人自然喝了。)
    (那時純客朱顏酡然,大有醉態,自扶著菶雲,到外間竹榻上躺著閑話。)
    (大家又與雯青談了些海外的事情,彼酬此酢,不覺日紅西斜,酒闌興盡,諸客
    (中有醉眠的,也有逃席的,紛紛散去。)
    (雯青見天晚,也辭謝了伯怡徑自歸家。)
    (純客這日直弄得大醉而歸,倒真個病了數日,後來病好,做了一篇《花部三珠
    (贊》,頑艷絕倫,旗亭傳為佳話。)
    (這是後話,不提。)
    
    
157**時間: 地點:
    (且說雯青到京,就住了紗帽胡同一所很寬大的宅門子,原是菶如替他預先租定
    (的。)
    (雯青連日召見,到衙門甚為忙碌。)
    (接著次芳護著家眷到來,又部署一番。)
    (諸事粗定,從此雯青每日總到總署,勤慎從公,署中有事,總與小燕商辦,見
    (他外情通達,才識明敏,更覺投契。)
    (兩人此往彼來,非常熱絡。)
    (有一回小燕派辦陵土,出京了半個多月,所有衙中例行公事,向來都是小燕一
    (手辦的,小燕出差,雯青見各堂官都不問津,就叫司官取上來,逐件照辦。)
    (直到小燕回來,就問司官道)
小 燕:我出去了這些時,公事想來壓積得不少了?
伯 怡:(司官道)都辦得了,一件沒積起來。
小 燕:(小燕臉上一驚道)誰辦的?
伯 怡:(司官道)金大人逐日批閱的。
    (小燕不語,頓了頓,笑向雯青道)
小 燕:吾兄真天才也!
    (雯青倒謙遜了幾句,也不在意。)
    (又過了數日,這天雯青衙門回來,正要歇中覺,忽覺一陣頭暈惡心。)
彩 雲:老爺每天此時已睡中覺了,今天怕是晚了,還是躺會兒看。
    (雯青依言躺下。)
    (誰知這一躺,把路上的風霜、到京的勞頓,一齊發出來了,壯熱不退,淹纏床
    (褥,足足病了一個多月纔算回頭。)
    (只好請了兩個月的病假,在家養病。)
    
    
158**時間: 地點:
    (卻說那日雯青還是第一天下床,可以在房內走走,正與張夫人、彩雲閑話家常
    (,金升進來說)
金 升:錢大人要拜會。
張夫人:你沒告訴他老爺病還沒好嗎?
金 升:怎麼不說。他說有要緊話必要面談,老爺不能出來,就在上房坐便了。
雯 青:唐卿是至好,就請裏邊來吧!
    (于是張夫人、彩雲都避開了。)
    (金升就領著唐卿大搖大擺地進來。)
    (雯青靠在張楊妃榻上,請唐卿就坐靠窗的大椅上。)
唐 卿:雯兄雖大病了一場,臉色倒還依舊,不過清減了些。
雯 青:(雯青嘆道)人到中年,真經不起風浪的了!
唐 卿:你的風浪,現在正大得很哩!要經得起,纔是英雄的氣度哩!
雯 青:(雯青愕然道)我出了什麼事嗎?
唐 卿:可不是嗎?你且不要著急!我今天是龔尚書那裏得的消息,事情卻從你那幅交界
    圖惹出來的。西北地理,我卻不大明白。據說回疆邊外,有地名帕米爾,山勢回
    環,發脈蔥嶺,雖土多磽薄,無著名部落,然高原綿亙,有居高臨下之勢,西接
    俄疆,南鄰英屬阿富汗,東、中兩路則服中國。近來俄人逐漸侵入,英人起了忌
    心,不多幾時,送了個秘密節略及地圖一紙給總署,其意要中國收回帕境,隔閡
    俄人。總署就商之俄使,請劃清界址。俄使說,向來以郎庫裏湖為界的。然查驗
    舊圖及英圖,卻大不然,已佔去地七八百里了。總署力駁其誤。俄使當堂把吾兄
    刻的交界圖呈出,說這是你們公使自己劃的,必然不會錯的。當時大家細看,竟
    瞠目不能答一語。現在各堂部為難得很。潘、龔兩尚書卻都竭力想替你彌縫,誰
    知昨日又有個御史把這事揭參了,說得很凶險哩!上頭震怒,幸虧龔尚書善言解
    說,纔把折子留中了。據兄弟看來,吾兄快些發一信給許祝雲,一信給薛淑雲,
    在兩國政府運動,做個釜底抽薪之法,纔有用哩!所以兄弟管不得我兄病體,急
    急趕來,給你商量的。
    (這一席話,不覺把雯青說得呆了半晌,方掙出一句道)
不 覺:這從何說起呢?
唐 卿:(唐卿就附耳低低道)你道俄公使的交界圖是哪裏來的?
雯 青:我哪裏知道。
唐 卿:(唐卿笑道)就是你送給小燕的那一本兒。那個御史,聽說也是小燕的把兄弟哩
    !
雯 青:(雯青吃一驚道)小燕給我有什麼冤仇呢?
唐 卿:宦海茫茫,誰摸得清底裏呢!雯兄,你講了半天話也乏了,我要走了,那個信倒
    是要緊的,別耽遲就是了。
    (說罷,起身就走。)
    (唐卿去後,張夫人及彩雲都在後房出來,看見雯青面色氣得鐵青。)
    (張夫了勸了一番,無非叫他病後保重的意思。)
    (那時已到了向來雯青睡中覺的時候,雯青心裏煩惱,就叫張夫人、彩雲都出房
    (去)
雯 青:讓我躺躺養神。
    (大家自然一哄散了。)
    (雯青獨自躺在床上,思前想後,悔一回,錯刻了地圖;恨一回,誤認了匪人,
    (反來復去,哪裏睡得著!只聽壁上掛鐘針走的悉悉瑟瑟,下下打到心坎裏;又
    (聽得窗外雀兒打架,喧噪得耳根出火。)
    (一個頭兒不知怎地,總著不牢枕,沒奈何只好端坐床當中,學著老僧打坐模樣
    (。)
    (好容易心氣好象落平些,忽然又聽見外房彷彿兩個老鼠,只管唧唧吱吱地怪叫
    (。)
    (頓時心火涌起,欻地跳下床來,踏著拖鞋,直闖出房門來。)
    (誰知不出來倒也罷了,這一出來,只聽雯青狂叫道)
雯 青:好呀,好!這個世界,我還能住下嗎?
    (說罷,身子往後一仰,倒栽蔥地直躺下地去,眼翻手撒,不省人事。)
    (正是:
    (  北海酒尊逢客舉,茂陵病骨望秋驚。)
    (不知雯青因何驚倒,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背履歷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159**時間: 地點:
    (話說上回回末,正敘雯青闖出外房,忽然狂叫一聲,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想讀書的讀到這裏,必道是篇終特起奇峰,要惹起讀者急觀下文的觀念。)
    (這原是文人的狡獪,小說家常例,無足為怪。)
    (但在下這部《孽海花》,卻不同別的小說,空中樓閣,可以隨意起滅,逞筆翻
    (騰,一句假不來,一語慌不得,只能將文機御事實,不能把事實起文情。)
    (所以當日雯青的忽然栽倒,其中自有一段天理人情,不得不載倒的緣故,玄妙
    (機關,做書的此時也不便道破,只好就事直敘下去,看是如何。)
    (閑言少表。)
    
    
160**時間: 地點:
    (且說雯青一跤倒栽下去,一頭正碰在內房門上,崩的一聲,震得頂格上篷塵都
    (索索地落下來。)
    (當那兒,恰好彩雲在外房醉妃榻上聽見了,早嚇得魂飛天外,連忙慢慢地爬起
    (來。)
    (這真是婦人家的苦處,要急急不來:裹了腳,又要繫帶;繫了帶,還要扣鈕;
    (理理發,刷刷鬢,亂了好一會子。)
    (又望外張了張,老媽丫頭可巧一個影兒都沒有,這纔三腳兩步搶到雯青載倒的
    (地方,只見雯青還是口開眼直,面色鐵青。)
    (彩雲只得蹲身下去,一手輕輕把雯青的頭抱起,就勢坐在門限上;一手替他在
    (背上捶拍,嘴裏顫聲叫道)
嘴 裏:老爺醒來!老爺快醒來!
    (拍叫了好一會子,纔見雯青眼兒動了,嘴兒閉了,臉兒轉了白了,啞的一聲,
    (淋淋漓漓噴了彩雲一袖子都是粘痰。)
    (。)
    (彩雲不敢怠慢,只顧揉胸捶背,卻見雯青兩眼惡狠狠地盯著彩雲,還說不出話
    (來,勉強掙起一手,抖索索地指著窗外。)
    (彩雲正沒擺布,忽聽得外邊嘻嘻哈哈來了一群老媽丫頭。)
彩 雲:(彩雲忙喊道)你們快些來,老爺跌了跤,快來幫我扶一扶!
    (兩個老媽、一個丫頭見此光景,倒吃了一驚,也不解是何緣故,只得七手八腳
    (擁上前來。)
    (彩雲捧定了頭頸,老媽托了腰,丫頭抱了腳,安安穩穩抬到房裏床上。)
    (彩雲隨手墊好了枕頭,蓋好了被窩,掖嚴了,就吩咐老婆子不許聲張,且去弄
    (碗熱熱兒的茶來。)
    (老媽答應出去,彩雲先放下帳子,自己挨身坐在床沿上,伸進頭來,想再給雯
    (青揉拍。)
    (誰知雯青原是氣急攻心,一時昏絕,揉拍一會,早已醒得清清楚楚。)
    (彩雲伸進手去,還未著身,卻被雯青用力一推,就嘆口氣道)
雯 青:免勞吧,我今兒個認得你了!
    (彩雲知道雯青正在氣頭上,不是三言兩語解釋得開,也就低頭不語,氣兒也不
    (通。)
    (滿房靜悄悄地,只有帳中的微嘆聲和帳外小丫頭的呼吸聲,一遞一答。)
    (老媽捧進茶來,也不敢聲喊,輕輕走到床邊,遞給彩雲。)
    (彩雲接了,雙手捧進帳中湊到雯青脣邊,低聲下氣地道)
彩 雲:老爺,喝點熱……
    (這話未了,不防雯青伸手一攔,彩雲一個手松,連碗帶茶熱騰騰地全潑在褥子
    (上。)
    (彩雲趁勢一扭身,鼻子裏哼哼地冷笑了幾聲,搶起空杯,就望桌子上一摔。)
    (雯青見彩雲倒也生了氣,就忍不住也冷笑道)
雯 青:奇了,到這會兒,你還使性給誰看!你的破綻,今兒全落在我眼裏,難道你還有
    理嗎?
    (雯青說罷話,只把眼兒覷定彩雲,看她怎麼樣。)
    (誰知彩雲倒毫不怕懼,只管仰著臉剔牙兒,笑微微地道)
彩 雲:話可不差。我的破綻老爺今天都知道了,我是沒有話說的了。可是我倒要問聲老
    爺,我到底算老爺的正妻呢,還是姨娘?
雯 青:正妻便怎麼樣?
彩 雲:(彩雲忙接口道)我是正妻,今天出了你的丑,壞了你的門風,叫你從此做不成
    人、說不響話,那也沒有別的,就請你賜一把刀,賞一條繩,殺呀,勒呀,但憑
    老爺處置,我死不皺眉。
雯 青:姨娘呢?
彩 雲:(彩雲搖著頭道)那可又是一說。你們看著姨娘本不過是個玩意兒,好的時抱在
    懷裏、放在膝上,寶呀貝呀的捧;一不好,趕出的,發配的,送人的,道兒多著
    呢!就講我,算你待我好點兒,我的性情,你該知道了;我的出身,你該明白了
    。當初討我時候,就沒有指望我什麼三從四德、七貞九烈,這會兒做出點兒不如
    你意的事情,也沒什麼稀罕。你要顧著後半世快樂,留個貼心伏侍的人,離不了
    我!那翻江倒海,只好憑我去干!要不然,看我伺候你幾年的情分,放我一條生
    路,我不過壞了自己罷了,沒干礙你金大人什麼事。這麼說,我就不必死,也犯
    不著死。若說要我改邪歸正,阿呀!江山可改,本性難移。老實說,只怕你也沒
    有叫我死心塌地守著你的本事嗄!
    (說罷了,只是嘻嘻地笑。)
    (雯青初不料彩雲說出這套潑辣的話,句句刺心,字字見血,心裏熱一陣冷一陣
    (,面上紅一回白一回。)
    (正盤算回答的話,忽聽丫頭喊道)
雯 青:太太來了。
    (簾子響處,張夫人就跨進房來,嘴裏)
嘴 裏:怎麼,老爺跌了?
    (彩雲忙站起迎接。)
張夫人:(張夫人就掀起帳子問道)跌壞了嗎?
雯 青:沒有什麼,不過失腳跌一下,你怎麼知道的?
張夫人:剛纔門上來回,匡次芳要來見你,說是他新任放了日本出使大臣,國書已領,立
    刻就要回南,預備放洋,特地來辭行的。我想次芳是你至好,想請他到裏頭來,
    正要來問你一聲,老媽們來說你跌壞了。我嚇得了不得,就叫他們回絕了,自己
    一徑來此。
雯 青:原來次芳得了日本欽差,倒也罷了。這事是誰進來回的?
張夫人:金升。
雯 青:看見阿福沒有?
張夫人:(張夫人笑道)阿福肯管這些事,那倒好了。
雯 青:(雯青點點頭)這小仔學壞了,用不得了。
    (于是夫妻兩人你言我語,無非又談些家常,不必多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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