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  至  第七〇

61**時間: 地點:
    (這日雯青剛與彩雲吃過中飯,彩雲要去躺著,勸雯青去尋次芳談天。)
    (彩雲喊阿福好好伺候著,恰好阿福不在那裏,雯青)
雯 青:不用叫阿福。
    (就叫三個小童跟著,到二等艙來,聽見裏面人聲鼎沸,不知何事。)
    (雯青叫一個小童,先上前去探看,只聽裏面阿福的口聲,叫著這小童道)
雯 青:你們快來看外國人變戲法!
    (正喊著,雯青已到門口,向裏一望,只見中間一排坐著三個中國人,都垂著頭
    (,閉著眼,似乎打盹的樣子;一個中年有須的外國人,立在三人前頭,矜心作
    (意地凝神注視著;四面圍著許多中西男女,仰著頭望,個個面上有驚異之色。
    ()
    (次芳及黃、塔兩翻譯也在人叢裏,看見雯青進來,齊來招呼。)
次 芳:老前輩來得正巧,快請看畢葉發生的神術!
    (雯青茫然不解。)
    (那個外國人早已搶上幾步來,與雯青握著手,回顧次芳及兩翻譯道)
雯 青:這便是出使敝國的金大人麼?
    (雯青聽這外國人會說中國話,便問道)
雯 青:不敢,在下便是金某,沒有請教貴姓大名。
黃翻譯:這位先生叫畢葉士克,是俄國有名的大博士,油畫名家,精通醫術,還有一樣奇
    怪的法術,能拘攝魂魄。一經先生施術之後,這人不知不覺,一舉一動,都聽先
    生的號令,直到醒來,自己一點也不知道。昨日先生與我們談起,現在正在這裏
    試驗哩!
    (一面說,一面就指著那坐的三個人道)
一 面:大人,看這三個中國工人,不是同睡去的一樣嗎?
    (雯青聽了,著實稱異。)
畢 葉:(畢葉笑道)這不是法術,我們西國叫做Hypnotisme,是意大利人所
    發明的,乃是電學及心理學裏推演出來的,沒有什麼稀奇。大人,你看他三人齊
    舉左手來。
畢 葉:(說完,又把眼光注射三人,那神情好象法師畫符念咒似的,喝一聲)舉左手!
    (只見那三人的左手,如同有線牽的一般,一齊高高豎起。)
畢 葉:(又道)我叫他右手也舉起!
    (照前一喝,果然三人的右手,也都跟著他雙雙並舉了。)
    (于是滿艙喝採拍掌之聲,如雷而起。)
    (雯青、次芳及翻譯隨員等,個個伸著舌頭,縮不進去。)
    (畢葉連忙向眾人搖手,叫不許喧鬧,又喊道)
畢 葉:諸君看,彼三人都要仰著頭、張著嘴、伸著舌頭、拍著手,贊嘆我的神技了!
    (他一般的發了口令,不一時果然三人一齊拍起手來,那神氣一如畢葉所說的,
    (引得大家都大笑起來。)
次 芳:昨日先生說,能叫本人把自己隱事,自己招供,這個可以試驗麼?
畢 葉:這個試驗是極易的。不過未免有傷忠厚,還是不試的好。
    (大家都要再試。)
雯 青:(雯青就向畢葉道)先生何妨挑一個試試。
畢 葉:既金公使要試,我就把這個年老的試一試。
    (說著,就拉出三人中一個四五十歲的老者,單另坐開。)
    (畢葉施術畢,喝著叫他說。)
    (稍停一回,這老者忽然垂下頭去,嘴裏咕嚕咕嚕地說起來,起先不大清楚,忽
    (聽他道)
嘴 裏:這個欽差大人的二夫人,我看見了好不傷心呀!他們都道欽差的二夫人標致,我
    想我從前那個雪姑娘,何嘗不標致呢!我記得因為自己是底下人,不敢做那些。
    雪姑娘對我說:『如今就是武則天娘娘,也要相與兩個太監,不曾聽見太監為著
    自己是下人推脫的。聽說還有拚著腦袋給朝裏的老大們砍掉,討著娘娘的快活哩
    !你這沒用的東西,這一點就怕麼?』我因此就依了。如今想來,這種好日子是
    沒有的了。
    (大家聽著這老者的話,愈說愈不像了,恐怕雯青多心,畢葉連忙去收了術,雯
    (青倒毫不在意,笑著對次芳道)
大 家:看不出這老頭兒,倒是風流浪子。真所謂『莫道風情老無分,桃花偏照夕陽紅』
    了。
    (大家和著笑了。)
    (雯青便叫阿福來裝旱煙。)
一 個:(一個小童回道)剛纔那老者說夢話的當兒,他就走了。
    (雯青聽了無話。)
    (正看畢葉在那裏鼓搗那三個人,一會兒,都揩揩眼睛,如夢初覺,大家問他們
    (剛纔的事,一點也不知道。)
畢 葉:(畢葉對雯青及眾人道)這術還可以把各人的靈魂,彼此互換。現在這幾人已乏
    了,改日再試吧。
    (雯青正聽著,忽覺眼前一道奇麗的光彩,從艙西犄角裏一個房門旁邊直射出來
    (,定睛一看,卻是一個二十來歲非常標致的女洋人,身上穿著純黑色的衣裙,
    (頭戴織草帽,鼻架青色玻璃眼鏡,雖妝飾朴素得很,而粉白的臉、金黃的發,
    (長長的眉兒、細細的腰兒,藍的眼、紅的脣,真是說不出的一幅絕妙仕女圖,
    (半身斜倚著門,險些鉤去了這金大人的魂靈。)
    (雯青不知不覺地看呆了,心想何不請畢先生把這人試一試,倒有趣,只不好開
    (口。)
    (想了半天,忽然心生一計,就對畢葉道)
雯 青:先生神術,固然奇妙極了,但兄弟尚不能無疑。這三個中國人,安見不是先生買
    通的呢?
    (畢葉聽罷,面上大有怫然之色。)
雯 青:(雯青接著道)並非我不信先生,我想請先生再演一遍。
雯 青:(說著,便指著女洋人低聲道)倘先生能借這個女洋人一試妙技,那時兄弟真死
    心塌地的佩服了。
    (次芳及兩個翻譯也附和著雯青。)
畢 葉:(畢葉怫然道)這有何難!我立刻請這位姑娘,把那東邊桌子上的一盆水果搬來
    ,放在公使面前好麼?
    (這句話原被雯青那一句激出來的。)
    (大凡歐洲人性情是直爽不過,又多好勝,最恨人家疑心他作偽,總要明白了方
    (肯歇手,別的都顧不得了。)
    (畢葉被雯青這一激,也不問那位姑娘是誰,就冒冒失失地施起他的法術來。)
    (他的法術又是百發百中,頓時見那姑娘臉上呆一呆,就裊裊婷婷地走到東邊桌
    (子上,伸出纖纖玉手,端著那盆冰梨雪藕,款步而來,端端正正地放在雯青坐
    (的那張桌上,含笑斜睇,嫣然傾城。)
    (雯青這一樂非同小可,比著那金殿傳臚、高唱誰某的時候,還加十倍!那裏知
    (道這邊施術的畢葉,這一驚也不尋常,卻比那死刑宣告牽上刑臺的當兒彷彿一
    (般,連忙摘了帽子,向滿船的人致敬,先說西話,又說中國話,叮囑大家等姑
    (娘醒來,切不可告訴此事。)
    (大家答應了。)
    (那時船主質克,因聽見喧鬧的聲音,也來艙查看,畢葉也給他說了。)
    (質克微笑應諾。)
    (畢葉方放了心,慢慢請那位姑娘自回房中去,把法術解了。)
    (雯青諸人看見畢葉慌張情形,倒弄得莫名其妙,問他何故。)
畢 葉:(畢葉吞吞吐吐道)這位姑娘是敝國有名的人物,學問極好,通十幾國的語言學
    ,實在是不敢瀆犯。
次 芳:畢葉先生知道她的名姓嗎?
畢 葉:記得叫夏雅麗。
雯 青:她能說中國話麼?
畢 葉:聽說能作中國詩文,不但說話哩!
    (雯青聽了,不覺大喜。)
    (原來雯青自見了這姑娘的風度,實在羨慕,不過沒法親近。)
    (今聽見會說中國話,這是絕好的引線了,當時就對畢葉道)
雯 青:兄弟有句不知進退的話,只是不敢冒昧。
畢 葉:金大人不用客氣,有話請講!
雯 青:就是敝眷,向來願學西文,只是沒有女師傅,總覺不便。現據先生說,貴國姑娘
    精通語言學,還會中文,沒有再巧的好機會了。現在舟中沒事,正好請教。先生
    既然跟夏姑娘同國,不曉得肯替兄弟介紹介紹麼?
畢 葉:(畢葉想一道)這事既蒙委托,哪有不盡力的道理!不過這姑娘的脾氣古怪,只
    好待小可探探口氣,明日再行奉復吧!
    
    
62**時間: 地點:
    (當時次芳及黃、塔兩翻譯,又替雯青幫腔了幾句,畢葉方肯著實答應,于是大
    (家都散歸。)
    (雯青回房,就把畢葉奇術,告訴彩雲。)
彩 雲:這沒什麼奇。那些中國人,一定是他的同黨,跟我們蘇州的變戲法一樣騙人。
雯 青:(雯青又把那個女洋人的事情告訴她)這女洋人是我叫他試的,難道也是通同的
    麼?
    (彩雲于是也稀奇起來。)
    (雯青又把學洋文的話,從頭述了一遍,彩雲歡喜得了不得。)
    (原來彩雲早有此意,與雯青說過幾次。)
    (當晚無話。)
    (次早,雯青剛剛起來,次芳已經候在大餐間。)
    (雯青見面,就問)
雯 青:昨天的事怎麼了?
次 芳:成了。昨日老前輩去後,他就去跟這位姑娘攀談,灌了多少米湯,後來慢慢說到
    正文。姑娘先不肯,畢先生再四說合,方纔允了。好在這姑娘也往德國,說在德
    國或許有一兩個月耽擱,隨後至俄。與我們的路途到是相仿的,可以常教。不過
    要如夫人去就她的,每月薪水要八十馬克。
雯 青:八十馬克,不貴不貴,今天就去開學麼?
次 芳:可以,她已等候多時了。
雯 青:等小妾梳洗了就來,你去招呼一聲。
    (次芳答應著去了。)
    (雯青進來,次芳的話彩雲早已聽得明白,趕著梳好頭。)
    (雯青就派阿福過去伺候,自己也來二等艙,與次芳等閑談,正對著夏雅麗的房
    (間。)
    (說說之間,時時偷看那邊。)
    (彩雲見了那位姑娘,倒甚投契。)
    (夏雅麗叫她先學德文,因德文能通行俄、德諸國緣故。)
    (從此之後,每日早來暮歸。)
    (彩雲資性聰明,不到十日,語言已略能通曉。)
    (夏雅麗也甚歡喜。)
    
    
63**時間: 地點:
    (一日,薩克森船正過地中海,將近意大利的火山,時正清早,曉色蒼然。)
    (雯青與彩雲剛從床上跨下,共倚船窗,隱約西南一角雲氣郁蔥,島嶼環青,殿
    (閣擁翠,奇景壯觀,怡魂養性。)
    (正在流連賞玩,忽見一人推門直入,左手攬雯青之袖,右手執彩雲之臂,發出
    (一種清冽之音)
雯 青:我要問你們倆說話哩!如不直說,我眼睛雖認得你們,我的彈子可不認得你們!
    (雯青同彩雲兩人抬頭一看,嚇得目瞪口呆,不知何意。)
    (正是:
    (  一朝魂落幻人手,百丈濤翻少女風。)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64**時間: 地點:
    (卻說雯青正與彩雲雙雙地靠在船窗,賞玩那意大利火山的景致,忽有人推門進
    (來,把他們倆拉住問話。)
    (兩人抬頭一看,卻就是那非常標致的女洋人夏雅麗姑娘,柳眉倒豎,鳳眼圓睜
    (。)
    (兩人這一驚非同小可,知道前數日畢葉演技的事露了風了。)
姑 娘:(只聽那姑娘學著很響亮的京腔道)我要問你,我跟你們往日無仇,今日無故,
    干嗎你叫人戲弄我姑娘?你可打聽打聽看,本姑娘是大俄國轟轟烈烈的奇女子,
    我為的是看重你是一個公使大臣,我好意教你那女人念書,誰知道你們中國的官
    員,越大越不像人,簡捷兒都是糊塗的蠢蟲!我姑娘也不犯和你們講什麼理,今
    兒個就叫你知道知道姑娘的厲害!
    (說著,伸手在袖中取出一支雪亮的小手槍。)
    (雯青被那一道的寒光一逼,倒退幾步,一句話也說不出。)
    (還是彩雲老當,見風頭不妙,連忙上前拉住夏雅麗的臂膀道)
夏雅麗:密斯請息怒,這事不關我們老爺的事,都是貴國畢先生要顯他的神通,我們老爺
    是看客。
雯 青:(雯青聽了方抖聲接說道)我不過多了一句嘴,請他再演,並沒有指定著姑娘。
    (夏雅麗鼻子裏哼了一聲。)
彩 雲:(彩雲又搶說道)況老爺並不知道姑娘是誰,不比畢先生跟姑娘同國,曉得姑娘
    的底裏,就應該慎重些。倘或畢先生不肯演,難道我們老爺好相強嗎?所以這事
    還是畢先生的不是多哩,望密斯三思!
    (夏雅麗正欲開口,忽房門咿呀一響,一個短小精悍的外國人,捱身進來。)
    (雯青又吃一嚇,暗忖)
暗 忖:完了,一個人還打發不了,又添一個出來!
    (彩雲眼快,早認得是船主質克,連忙喊道)
彩 雲:密斯脫質克,快來解勸解勸!
夏雅麗:(夏雅麗也立起道)密斯脫質克,你來干嗎?
質 克:(質克笑道)我正要請問密斯到此何干,密斯倒問起我來!密斯你為何如此執性
    ?我昨夜如何勸你,你總是不聽,鬧出事來,倒都是我的不是了!我從昨夜與密
    斯談天之後,一直防著你,剛剛走到你那邊,見你不在,我就猜著到這裏來了,
    所以一直趕來,果然不出所料。
夏雅麗:(夏雅麗怒顏道)難道我不該來問他麼?
質 克:不管怎麼說。這事金大人固有不是,畢先生更屬不該。但畢葉在演術的時候,也
    沒有留意姑娘是何等人物,直到姑娘走近,看見了貴會的徽章,方始知道,已是
    後悔不及。至于金大人,是更加茫然了。據我的意思,現在金大人是我們兩國的
    公使,倘逞著姑娘的意,弄出事來,為這一點小事,鬧出國際問題,已屬不犯著
    。而戕害公使,為文明公律所不許,于貴國聲譽有礙,尤其不可。況現在公使在
    我的船上,都是我的責任,我絕不容姑娘為此強硬手段。
夏雅麗:照你說來,難道就罷了不成?
質 克:我的愚見,金公使瀆犯了姑娘,自然不能太便宜他。我看現在貴黨經濟十分困難
    ,叫金公使出一宗巨款,捐入貴黨,聊以示罰。在姑娘雖受些小辱,而為公家爭
    得大利,姑娘聲譽,必然大起,大家亦得安然無事,豈不兩全!至畢先生是姑娘
    的同國,他得罪姑娘,心本不安,叫他在貴黨盡些力,必然樂從的。
    (這番說話,質克都是操著德話,雯青是一句不懂。)
    (彩雲聽得明白,連忙道)
彩 雲:質克先生的話,我們老爺一定遵依的,只求密斯應允。
    
    
65**時間: 地點:
    (其時夏雅麗面色已和善了好些,手槍已放在旁邊小幾上,開口)
開 口:既然質克先生這麼說,我就看著國際的名譽上,船主的權限上,便宜了他。但須
    告訴他,不比中國那些見錢眼開的主兒,什麼大事,有了孔方,都一天雲霧散了
    。再問他到底能捐多少呢?
    (質克看著彩雲。)
彩 雲:這個一聽姑娘主張。
    (夏雅麗拿著手槍一頭往外走,一頭)
一 頭:本會新近運動一事,要用一萬馬克,叫他擔任了就是了。
彩 雲:(又回顧彩雲道)這事與你無干,剛纔恕我冒犯,回來仍到我那裏,今天要上文
    法了。
    (說著,揚長而去。)
    (彩雲諾諾答應。)
質 克:(質克向著彩雲道)今天險極了!虧得時候尚早,都沒有曉得,暗地了結,還算
    便宜。
    (說完,自回艙面辦事。)
    (這裏雯青本來嚇倒在一張榻上發抖,又不解德語,見他們忽然都散了,心中又
    (怕又疑。)
    (驚魂略定,彩雲方把方纔的話,從頭告訴一遍,一萬馬克,彩雲卻說了一萬五
    (千。)
    (雯青方略放心,聽見要拿出一萬五千馬克,不免又懊惱起來,與彩雲商量能否
    (請質克去說說,減少些。)
彩 雲:(彩雲撅著嘴道)剛纔要不是我,老爺性命都沒了。這時得了命,又舍不得錢了
    。我勸老爺省了些精神吧!人家做一任欽差,哪個不發十萬八萬的財,何在乎這
    一點兒買命錢,倒肉痛起來?
    (雯青無語。)
    (不一會,男女僕人都起來伺候,雯青、彩雲照常梳洗完畢,雯青自有次芳及隨
    (員等相陪閑話,彩雲也仍過去學洋文。)
    (早上的事,除船主及同病相憐的畢先生同時也受了一番驚恐外,其餘真沒一人
    (知道。)
    (到傍晚時候,畢葉也來雯青處,其時次芳等已經散了。)
畢 葉:(畢葉就說起早上的事道)船主質克另要謝儀,罰款則俟到德京由彩雲直接交付
    ,均已面議妥協,叫彼先來告訴雯青一聲。
    (雯青只好一一如命。)
    (彼此又說了些後悔的話。)
雯 青:(雯青又問起)這姑娘到底在什麼會?
畢 葉:講起這會,話長哩。這會發源于法蘭西人聖西門,乃是平等主義的極端。他的宗
    旨,說世人侈言平等,終是表面的話,若說內情,世界的真權利,總歸富貴人得
    的多,貧賤人得的少;資本家佔的大,勞動的人佔的小,哪裏算得真平等!他立
    這會的宗旨,就要把假平等弄成一個真平等:無國家思想,無人種思想,無家族
    思想,無宗教思想;廢幣制,禁遺產,衝決種種網羅,打破種種桎梏;皇帝是仇
    敵,政府是盜賊,國裏有事,全國人公議公辦;國土是個大公園,貨物是個大公
    司;國裏的利,全國人共享共用。一萬個人,合成一個靈魂;一萬個靈魂,共抱
    一個目的。現在的政府,他一概要推翻;現在的法律,他一概要破壞。擲可驚可
    怖之代價,要購一完全平等的新世界。他的會派,也分著許多,最激烈的叫做『
    虛無黨』,又叫做『無政府黨』。這會起源于英、法,現在卻盛行到敝國了。也
    因敝國的政治,實在專制;又兼我國有一班大文家,叫做赫爾岑及屠格涅夫、托
    爾斯泰,以冰雪聰明的文章,寫雷霆精銳的思想,這種議論,就容易動人聽聞了
    ,就是王公大人,也有入會的。這會的勢力,自然越發張大了。
    (雯青聽了,大驚失色道)
雯 青:照先生說來,簡直是大逆不道,謀為不軌的叛黨了。這種人要在敝國,是早已明
    正典刑哪裏容他們如此膽大妄為呢!
畢 葉:(畢葉笑道)這裏頭有個道理,不是我糟蹋貴國,實在貴國的百姓彷彿比個人,
    年紀還幼小,不大懂得。世事,正是扶牆摸壁的時候,他只知道自己該給皇帝管
    的,哪裏曉得天賦人權、萬物平等的公理呢!所以容易拿強力去逼壓。若說敝國
    ,雖說政體與貴國相仿,百姓卻已開通,不甘,受騙,就是剛纔大人說的『大逆
    不道,謀為不軌』八個字,他們說起來,皇帝有『大逆不道』的罪,百姓沒有的
    ;皇帝可以『謀為不軌』,百姓不能的。為什麼呢?土地是百姓的土地,政治是
    百姓的政治,百姓是人翁,皇帝、政府不過是公僱的管帳伙計罷了!這種,說話
    ,在敝國騙皇帝聽了,也同大人一樣的大怒,何嘗不想殺盡拿盡。只是殺心一起
    ,血花肉雨,此餉彼酬,赫赫有聲的世界大都會聖彼德堡,方方百里地,變成皇
    帝百姓相殺的大戰場了。
    (雯青越聽越不懂,究竟畢葉是外國人,不敢十分批駁,不過自己咕嚕道)
雯 青:男的還罷了,怎麼女人家不謹守閨門,也出來胡鬧?
畢 葉:(畢葉連忙搖手道)大人別再惹禍了!
    (雯青只好閉口不語,彼此沒趣散了。)
    (斯時薩克森船尚在地中海,這日忽起了風浪,震蕩得實在厲害,大家困臥了數
    (日,無事可說。)
    (直到七月十三日,船到熱瓦,雯青謝了船主,換了火車,走了五日,始抵德國
    (柏林都城。)
    (在德國自有一番迎接新使的禮節,不必細述。)
    (前任公使呂卒芳交了篆務,然後雯青率同參贊隨員等一同進署。)
    (連日往謁德國大宰相俾思麥克,適遇俾公事忙,五次方得見著。)
    (隨後又拜會了各部大臣及各國公使。)
    (又過了幾月,那時恰好西歷一千八百八十八年正月裏,德皇威廉第一去世,太
    (子飛蝶麗新即了日耳曼帝位,于是雯青就趁著這個當兒,覲見了德皇及皇后維
    (多利亞第二,呈遞國書,回來與彩雲講起覲見許多儀節。)
    (彩雲忖著自己在夏雅麗處學得幾句德語,便撒嬌撒痴要去覲見。)
雯 青:這是容易,公使夫人本來應該覲見的。不過我中國婦女素來守禮,不願跟他們學
    。前幾年只有個曾小侯夫人,她卻倜儻得很,一到西國居然與西人弄得來,往來
    聯絡得很熱鬧。她就跟著小侯,一樣覲見各國皇帝。我們中國人聽見了,自然要
    議論她,外國人卻很佩服的。你要學她,不曉得你有她的本事沒有?
彩 雲:老爺,你別瞧不起人!曾侯夫人也是個人,難道她有三頭六臂麼?
雯 青:你倒別說大話。有件事,現在洋人說起,還贊她聰明,只怕你就干不了!
彩 雲:什麼事呢?
雯 青:(雯青笑著說道)你不忙,你裝袋旱煙我吃,讓我慢慢地講給你聽。
彩 雲:(彩雲抿著嘴道)什麼稀罕事兒!值得這麼拿腔!
    (說著,便拿一根湘妃竹牙嘴三尺來長的旱煙筒,滿滿地裝上一袋蟠桃香煙,遞
    (給雯青,一面又回頭叫小丫頭道)
一 面:替老爺快倒一杯釅釅兒的清茶來!
彩 雲:(笑瞇瞇地向著雯青道)這可沒得說了,快給我講吧!
雯 青:你提起茶,我講的便是一段茶的故事。當日曾侯夫人出使英國。那時英國剛剛起
    了個什麼叫做『手工賽會』。這會原是英國上流婦女集合的,凡有婦女親手制造
    的物件,薈萃在一處,叫人批評比賽,好的就把金錢投下,算個賞彩。到散會時
    ,把投的金錢,大家比較,誰的金錢多,系誰是第一。卻說這個侯夫人,當時結
    交很廣,這會開的時候,英國外交部送來一角公函,請夫人赴會。曾侯便問夫人
    :『赴會不赴會?』夫人道:『為什麼不赴?你復函答應便了。』曾侯道:『這
    不可胡鬧。我們沒有東西可賽,不要事到臨頭,拿不出手,被人恥笑,反傷國體
    !』夫人笑道:『你別管,我自有道理。』曾侯拗不過,只好回書答應。
彩 雲:這應該答應,叫我做侯夫人,也不肯不掙這口氣。
    (說著,恰好丫環拿上一杯茶來。)
雯 青:(雯青接著一口一口地慢慢喝著)你曉得她應允了,怎麼樣呢?卻毫不在意,沒
    一點兒准備。看看會期已到,你想曾侯心中干急不干急呢?哪曉得夫人越做得沒
    事人兒一樣。這日正是開會的第一日,曾侯清早起來,卻不見了夫人,知道已經
    赴會去了,連忙坐了馬車,趕到會場,只見會場中人山人海,異常熱鬧。場上陳
    列著有錦繡的,有金銀的,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頓時嚇得出神。四處找他夫人
    ,一時慌了,竟找不著。只聽得一片喝採聲、拍掌聲,從會場門首第一個桌子邊
    發出。回頭一看,卻正是他夫人坐在那桌子旁邊一把矮椅上,桌上卻擺著十幾個
    康熙五彩的雞缸杯,幾把紫砂的龔春名壺,壺中滿貯著無錫惠山的第一名泉,泉
    中沉著幾撮武夷山的香茗,一種幽雅的古色,映著陸離的異彩,直射眼簾;一股
    清俊的香味,趁著氤氤的和風,直透鼻官。許多碧眼紫髯的偉男、蜷發蜂腰的仕
    女,正是摩肩如雲、揮汗成雨的時候,煩渴得了不得。忽然一滴楊枝術,劈頭灑
    將來,正如仙露明珠,瓊漿玉液,哪一個不歡喜贊嘆!頓時拋擲金錢,如雨點一
    般。直到會散,把金錢匯算起來,侯夫人竟佔了次多數。曾侯那時的得意可想而
    知,覺臉上添了無數的光彩。你想侯夫人這事辦得聰明不聰明?寫意不寫意?無
    怪外國人要佩服她!你要有這樣本事,便不枉我帶你出來走一趟了。
    (彩雲聽著,心中暗忖)
彩 雲:老爺這明明估量我是個小家女子,不能替他爭面子,怕我鬧笑話。我倒偏要顯個
    手段勝過侯夫人,也叫他不敢小覷。
彩 雲:(想著,扭著頭說道)本來我不配比侯夫人,她是金一般、玉一般的尊貴,我是
    腳底下的泥、路旁的草也不如,哪裏配有她的本事!出去替老爺坍了臺,倒叫老
    爺不放心,不如死守著這螺螄殼公使館,永不出頭;要不然,送了我回去,要出
    丑也出丑到家裏去,不關老爺的體面。
    (雯青連忙立起來,走到彩雲身旁,拍著她肩笑道)
雯 青:你不要多心,我何嘗不許你出去呢!你要覲見,只消叫文案上備一角文書,知照
    外部大臣,等他擇期覲見便了。
    (彩雲見雯青答應了,方始轉怒為喜,催著雯青出去辦文。)
    (雯青微笑地慢慢踱出去了。)
    (正是:
    (  初送隱娘金盒去,卻看馮嫽錦車來。)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細說。)
    (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上回正說彩雲要覲見德皇,催著雯青去辦文,知照外部。)
    (雯青自然出來與次芳商量。)
    (次芳也不便反對,就交黃翻譯辦了一角請覲的照例公文。)
    (誰知行文過去,恰因飛蝶麗政躬不適,一直未得回文,連雯青赴俄國的日期都
    (耽擱了。)
    (趁雯青、彩雲在德國守候沒事的時候,做書的倒抽出這點空兒,要暫時把他們
    (擱一擱,敘敘京裏一班王公大人,提倡學界的歷史了。)
    (原來菶如、唐卿、玨齋這般同鄉官,自從那日餞送雯青出洋之後,不上一年,
    (唐卿就放了湖北學政,玨齋放了河道總督,莊壽香也從山西調升湖廣總督,蘇
    (州有名的幾個京官也都風流雲散。)
    (就是一個潘探花八瀛先生,已升授了禮部尚書,位高德劭,與常州龔狀元平、
    (現做吏部尚書的和甫先生,總算南朝兩老。)
    (這位潘尚書學問淵博,性情古怪,專門提倡古學,不但喜歡討論金石,尤喜講
    (《公羊》、《春秋》的絕學,那班殿卷試帖的太史公,哪裏在他眼裏。)
    (所以菶如雖然傳了鼎甲的衣缽,沾些同鄉的親誼,又當著鄉人冷落的當兒,卻
    (只照例請謁,不敢十分親近。)
    (因此菶如那時在京,很覺清靜。)
    (那一年正是光緒十四年,太后下了懿旨,宣布了皇帝大婚後親政的確期,把清
    (漪園改建了頤和園,表示倦勤頤養,不再干政的盛意。)
    (四海臣民,同聲歡慶,國家政治,既有刷新的希望;朝野思想,漸生除舊的動
    (機。)
    (恰又遇著戊子鄉試的年成,江南大主考,放了一位廣東南海縣的大名士,姓黎
    (,號石農,名殿文,詞章考據,色色精通,寫得一手好北魏碑版的字體,尤精
    (熟遼、金、元史的地理,把幾部什麼《元秘史》、長春真人《西游記》、《雙
    (溪醉隱集》都注遍了,要算何願船、張舟齋後獨步的人物了。)
    (當日雯青在京的時候,也常常跟他在一處,講究西北地理的學問。)
    (江南放了這個人做主考,自然把沿著揚子江如鯽的名士,一網都打盡了。)
    (蘇州卻也收著兩個。)
    (你道是誰?一個姓米,名繼曾,號筱亭;一個卻姓姜,名表,號劍雲,都列在
    (魁卷中。)
    
    
66**時間: 地點:
    (當時這部闈墨出來,大家就議論紛紛,說好的道「沉博絕麗」,說壞的道「牛
    (鬼蛇神」。)
    (菶如在寓無事,也去買一部來看看,卻留心看那同鄉姜劍雲的,見上頭有什麼
    (黜「周王魯」呢、「張三世」呢、「正三統」呢,看了半天,一句也不懂。)
    (後頭一道策文,又都是些阿薩克、闕特勤、阿摸呀、斡難呀,好象《金剛經》
    (上的咒語一般,更不消說似無目睹了,便掩卷嘆了一口氣道)
菶 如:如今這種文章,到底算個什麼東西?都被我們這位潘老頭兒,鬧那麼『公羊母羊
    』引出來的!文體不正,心術就要跟著壞了!
    (正獨自咕噥著,一個管家跑進回道)
一 個:老爺派了磨勘官了,請立刻就去。
    (菶如便叫套車。)
    (上車一直跑到磨勘處,與認得的同官招呼過了,便坐下讀卷。)
一 人:(忽聽背後有一人)這回磨勘倒要留點神,別胡粘簽子,回來粘差了,叫人笑話
    !
    (菶如聽著那口音很熟,回頭看時,卻是袁尚秋,斜著眼,蹺著腿,嘴裏銜著京
    (潮煙袋,與鄰座一個不大熟識的、彷彿是個旗人,名叫連沅,號荇仙的,在那
    (裏議論。)
    (菶如本來認得尚秋,便拱手招呼。)
    (尚秋卻待理不理的,點了一點頭。)
    (菶如心裏很不舒服,沒奈何,只好攤出卷子來,一本一本地看,心裏總想吹毛
    (求疵,見得自己的細心,且要壓倒尚秋方纔那句話。)
    
    
67**時間: 地點:
    (忽然看到一本,面上現出喜色,便停了看,手裏拿著簽子要粘,嘴裏不覺自言
    (自語道)
嘴 裏:每回我粘的簽子,人家總派我冤屈人,這個可給我粘著了,再不能說我粘錯的了
    。
    (菶如一人唧噥著,不想被尚秋聽見了,便立起伸過頭來,湊著卷子道)
尚 秋:菶如,你簽著什麼字?
    (菶如就拿這本卷子挪過桌子,指給尚秋看道)
菶 如:你看這個荒唐不荒唐?感慨的『慨』字,會寫成木字的『概』字。這個文章,一
    定是槍替來的,否則謬不至此!
    (尚秋看了不語,卻對那個鄰座笑了一笑,附耳低低說了兩句話,依然坐下。)
    (菶如看見如此神情,明明是笑他,自己不信,難道這個還是我錯,他不錯嗎?
    (心裏倒疑惑起來。)
    (停一會,尚秋忽叫著那個人道)
尚 秋:荇仙兄,上回考差時候,有個笑話兒,你知道嗎?
菶 如:(指著菶如道)也就是這位菶兄的貴同鄉。那日題目,是出的《說文解字》,他
    不曉得,聽人說是《說文》,他便找我問道:『這題目到底出在許《說文》上的
    呢,還是段《說文》呢?』我那時倒沒話回他,便道:『老兄且不要問,回去弄
    明白了《說文》是誰著的,再問吧!』
尚 秋:(那鄰座的旗人笑道)這人你不要笑他,他到底還曉得《說文》,總算認得兩個
    大字,比那一字不識、《漢書》都沒有看過,倒要派人家寫別字的強多著呢!
    (菶如一聽此話,不禁臉上飛紅,強著冷笑道)
菶 如:你們別指東說西的挖苦人。你們既講究《說文》,這部書我也曾看過,裏頭最要
    緊,總不外聲音意思兩樣。現在這個『慨』字,意思不是嘆氣嗎?嘆氣從心裏發
    出,自然從心旁,難道木頭人會嘆氣的嗎?這就不通極了!你們說我沒有讀《漢
    書》,我看你們看的《漢書》,決然不是原版初印,上了當了!
    (尚秋見菶如動了氣,就不敢言語了。)
菶 如:(菶如接著道)況且我們做翰林的本分,該依著字學舉隅寫,纔是遵王的道理。
    偏要尋這種僻字嚇人,不但心術壞了,而且故違公令,不成了悖逆嗎?
    
    
68**時間: 地點:
    (當時尚秋與那個旗人,都低著頭看卷子,由他一人發話。)
    (不一時,卷子看完,大家都出來了。)
    (尚秋因剛纔的話,怕菶如芥蒂,特地走過來招呼)
招 呼:菶兄,八瀛尚書那裏,你今天去嗎?
    (菶如正收拾筆硯,聽了摸不著頭腦,忙應道)
菶 如:去做什麼?
尚 秋:八瀛尚書沒有招你嗎?今天是大家公祭何邵公喲!
菶 如:(菶如愕然道)何邵公是誰呀?八瀛從沒提這人。喔,我曉得了,大家知道我跟
    他沒有交情,所以公祭沒有我的分兒!
尚 秋:(尚秋忍不住笑道)何邵公不是今人,就是注《公羊》、《春秋》的漢何休呀!
    八瀛先生因為前幾天錢唐卿在湖北上了一個封事,請許叔重從祀聖廟,已經部議
    准了。八瀛先生就想著何邵公,也是一個漢朝大儒,邀著幾個同志議論此事,順
    便就在拱宸堂公祭一番,略伸敬仰的意思。菶兄,你高興同去觀禮嗎?
    (菶如向來對于這種事不願與聞,想回絕尚秋。)
    (轉念一想,尚書處多日未去,好象過于冷落,看看時候還早,回去沒事,落得
    (借此通通殷勤,就答應了尚秋,一同出來,上車向著南城米市胡同而來。)
    (到得潘府門前,見已有好幾輛大鞍車停著,門前幾棵大樹上,繫著十來匹紅纓
    (踢胸的高頭大馬,知有貴客到了。)
    
    
69**時間: 地點:
    (當時門上接了帖子,尚秋在前,菶如在後,一同進去,領到一間很幽雅的書室
    (。)
    (滿架圖書,卻堆得七橫八豎,桌上列著無數的商彝周鼎,古色斑斕。)
    (兩面牆上掛著幾幅橫披,題目寫著消夏六詠,都是當時名人和八瀛尚書詠著六
    (事的七古詩:一拓銘,二讀碑,三打磚,四數錢,五洗硯,六考印,都是拿考
    (據家的筆墨,來做的古今體詩,也是一時創格。)
    (內中李純客、葉緣常的最為詳博。)
    (正中懸個橫匾,寫著很大的「龜巢」兩個字,下邊署款卻是「成煜書」,知道
    (是滿洲名士、國子監祭酒成伯怡寫的了。)
    (菶如看著,卻不解這兩字什麼命意。)
    (尚秋是知道潘公好奇的性情,當時通候的書箋,還往往署著「龜白」兩字,當
    (做自己的別號哩,所以倒毫不為奇。)
    
    
70**時間: 地點:
    (當時尚秋、菶如走進書房,見正中炕上左邊,坐著個方面大耳的長鬚老者,一
    (手托著木錦面古書,低著頭在那裏賞鑒,遠遠望去,就有一種太平宰相的氣概
    (,不問而知為龔和甫尚書;右邊一個胖胖兒面孔,兩綹短黑鬍子,八字分開,
    (屈著腰,湊近龔尚書,同看那書,那人就是寫匾的伯怡先生。)
    (下面兩排椅子上,坐著兩個年紀稍輕的,右面一個蒼黑臉的,滿面酒肉氣,神
    (情活象山西票號裏的掌櫃;左邊個卻是短短身裁,鵝蛋臉兒,脣紅齒白的美少
    (年。)
    (這兩個人,尚秋卻不大認識。)
    (八瀛尚書正坐在主位上,手裏拿著根長旱煙袋,一面吃煙,一面同那少年說話
    (;看見尚秋,就把煙袋往後一丟,立了起來。)
    (後面管家沒有防備,接個不牢,「拍拉」一響,倒在地上。)
    (尚書也不管,迎著尚秋道)
尚 書:怎麼你和菶如一塊兒來了?
    (尚秋不及回言,與菶如上去見了龔、成兩老,又見了下面兩位。)
    (尚秋正要問姓名,菶如招呼,指著那蒼黑臉的道)
尚 秋:這便是米筱亭兄。
菶 如:(又指那少年道)這是姜劍雲,都是今科的新貴。
潘尚書:(潘尚書接口道)兩位都是石農的得意門生喲!
龔尚書:(上面龔尚書也放了那本書道)現在尚秋已到,只等石農跟純客兩個,一到就可
    行禮了。
伯 怡:我聽說還有莊小燕、段扈橋哩。
八 瀛:小燕今日會晤一個外國人,說不能來了。扈橋今日在衙門裏見著,沒有說定來,
    聽說他又買著了一塊張黑女的碑石,整日在那裏摩挲哩,只好不等他罷!
    (于是大家說著,各自坐定。)
    (尚秋正要與姜、米兩人搭話,忽見院子裏踱進兩人,一個是衣服破爛,滿面污
    (垢,頭上一頂帽子,亮晶晶的都是烏油光,卻又歪戴著;一個卻衣飾鮮明,神
    (情軒朗。)
    (走近一看,卻認得前頭是荀子珮,名春植;後頭個是黃叔蘭的兒子,名朝杞,
    (號仲濤。)
子 珮:(那時子珮看見尚秋開口道)你來得好晚,公祭的儀式,我們都預備好了。
    (尚秋聽了,方曉得他們在對面拱宸堂裏鋪排祭壇祭品,就答)
就 低:偏勞兩位了。
龔尚書:(龔尚書手拿著一本書道)剛纔伯怡議,這部北宋本《公羊春秋何氏注》,也可
    以陳列祭壇,你們拿去吧!
    (子珮接著翻閱,尚秋、菶如也湊上看看,只見那書裝璜華美,澄心堂粉畫冷金
    (箋的封面,舊宣州玉版的襯紙,上有上宋五彩蜀錦的題簽,寫著「百宋一廛所
    (藏,北宋小字本公羊春秋何氏注」一行,下注「千里題」三字。)
尚 秋:這是誰的藏本?
潘尚書:是我新近從琉璃廠翰文齋一個老書估叫老安的手裏買的。
子 珮:老安的東西嗎?那價錢必然可觀了。
龔尚書:也不過三百金罷了。
    (別人聽了也還沒什麼奇,菶如不覺暗暗吐舌,想這麼一本破書,肯出如此巨價
    (,真是書呆子了。)
    (尚秋又將那書看了幾遍,裏頭有兩個圖章:一個是「蕘圃過眼」,還有一個「
    (曾藏汪閬源家」六字。)
尚 秋:既然蕘翁的藏本,怎麼又有汪氏圖印呢?
筱 亭:(那蒼黑臉的米筱亭忙接口道)本來蕘翁的遺書,後來都歸汪氏的。汪氏中落,
    又流落出來,于是經史都歸了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子集都歸了聊城楊氏海源閣
    。這書或者常熟瞿氏遺失的,也未可知。我曾經在瞿氏校過書,聽瞿氏子孫說,
    長發亂時,曾失去舊書兩櫥哩。
劍 雲:筱亭這話不差,就是百宋一廛最有名的孤本《竇氏聯珠集》,也從瞿氏流落出來
    ,現在常熟趙氏了。
尚 秋:兩位的學問,真了不得!弟前日從闈墨中拜讀了大著,劍雲兄于公羊學,更為精
    邃,可否叨教叨教?
劍 雲:哪裏敢說精邃!不過兄弟常有個僻見,看著這部《春秋》,是我夫子一生經濟學
    問的大結果,起先夫子的學問,本來是從周的主義,所以說『郁郁乎文哉,我從
    周』。直到自衛返魯,他的學問卻大變了。他曉得周朝的制度,都是一班天子、
    諸侯、大夫定的,回護著自己,欺壓平民,于是一變而為『民為貴』的主義,要
    自己制禮作樂起來。所以又說『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改制變法,
    顯然可見。又著了這部《春秋》,言外見得凡做了一個人,都有干涉國家政事的
    權柄,不能逞著一班貴族,任意胡為的,自己先做個榜樣,褒的褒,貶的貶,儼
    然天子刑賞的分兒。其實這刑賞的職分,原是百姓的,從來倒置慣了。夫子就拿
    這部《春秋》去翻了過來罷了。孟夫子說過『《春秋》,天子之事也』。這句還
    是依著俗見說的。要照愚見說,簡直道:『《春秋》,凡民之天職也。』這纔是
    夫子做《春秋》的真命脈哩!當時做了這書,就傳給了小弟子公羊高。學說一布
    ,那些天子諸侯的威權,頓時減了好些;小民之勢力,忽然增高了。天子諸侯哪
    裏甘心,就紛紛議論起來,所以孟子又有『知我罪我』的話。不過夫子雖有了這
    個學說,卻是紙上空談,不能實行。倒是現在歐洲各國,民權大張,國勢蒸蒸日
    上,可見夫子《春秋》的宗旨是不差的了。可惜我們中國,沒有人把我夫子的公
    羊學說實行出來。
尚 秋:(尚秋聽罷咋舌道)真是石破天驚的怪論!
筱 亭:(筱亭笑著道)尚秋兄,別聽他這種胡說,我看他弄了好幾年公羊學,行什麼大
    事業出來?也不過騙個舉人,與兄弟一樣。什麼『公羊私羊』,跟從前弄咸、同
    墨卷的,有何兩樣心腸?就是大公羊家漢朝董仲舒,目不窺園,圖什麼呢?也不
    過為著天人三策,要博取一個廷對第一罷了。
    (菶如聽了劍雲的話正不舒服,忽聽筱亭這論,大中下懷道)
菶 如:筱亭兄的話,倒是近情著理。我看今日的典禮,只有姜、米兩公應該是祭的,真
    所謂知恩不忘本了。
    (龔和甫聽了,縐著眉不語。)
八 瀛:(八瀛衝口說道)菶如,你不懂這些,你別開口罷!
    (回頭就向尚秋、筱亭)
筱 亭:劍雲這段議論,也不是他一個人的私見。上回有一個四川名士,姓繆,號寄坪的
    來見,他也有這說。他說:『孔子反魯以前,是《周禮》的學問,叫做古學;反
    魯以後,是《王制》的學問,是今學。弟子中在前傳授的,變了古學一派;晚年
    傳授的,變了今學一派。六經裏頭,所以制度禮樂,有互相違背,絕然不同處。
    後儒牽強附會,費盡心思,不知都是古今學不分明的緣故。你想古學是純乎遵王
    主義,今學是全乎改制變法主義,東西背馳,哪裏合得攏來呢?』你們聽這番議
    論,不是與劍雲的議論,倒不謀而合的。英雄所見略同,可見這裏頭是有這麼一
    個道理,不盡荒唐的!
龔尚書:繆寄坪的著作,聽見已刻了出來。我還聽說現在廣東南海縣,有個姓唐的,名猶
    輝,號叫做什麼常肅,就竊取了寄坪的緒論,變本加厲,說六經全是劉歆的偽書
    哩!這種議論,纔算奇闢。劍雲的論《公羊》,正當的狠,也要聞而卻走,真是
    少見多怪了!
    (菶如聽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暗暗挖苦他,倒弄得大大沒趣。)
龔尚書:(忽聽一陣腳步聲,幾個管家說道)黎大人到!
龔尚書:(就見黎公穿著半新不舊的袍褂,手捋著短鬚,搖搖擺擺進來,嚷道)來遲了,
    你們別見怪呀!
    (看見姜、米兩人,就笑)
就 低:你們也在這裏,我來的很巧了。
潘尚書:(潘尚書笑道)怎樣著,貴門生不在這裏,你就來得不巧了?
石 農:再別提門生了。如今門生收不得了,門生愈好,老師愈沒有日子過了。
    (龔、潘兩尚書都一愣道)
尚 書:這話怎麼講?
石 農:我們坐了再說。
    (于是大家坐定。)
石 農:我告訴你們,昨兒個我因注釋《元秘史》,要查一查徐星伯的《西域傳注》,家
    裏沒有這書,就跑到李純客那裏去借。
伯 怡:(成伯怡)純客不是你的老門生嗎?
石 農:論學問,我原不敢當老師,只是承他情,見面總叫一聲。昨天見面,也照例叫了
    。你道他叫了之後,接上句什麼話?
龔尚書:什麼話呢?
石 農:老師近來跟師母敦倫的興致好不好?我當時給他蒙住了,臉上拉不下來,又不好
    發作,索性給他暢論一回容成之術,素女方呀,醫心方呀,胡謅了一大篇。今天
    有個朋友告訴我,昨天人家問他,為什麼忽然說起『敦倫』?他道:『石農一生
    學問,這『敦倫』一道,還算是他的專門,不給他講『敦倫』,講什麼呢?』你
    們想,這是什麼話?不活氣死了人!你們說這種門生還收得嗎?
    (說罷,就看著姜、米二人微笑。)
    (大家聽著,都大笑起來。)
潘尚書:(潘尚書忽然跳起來道)不好了,了不得了!
石 農:(就連聲叫)來!來!
    (大家倒愣著,不知何事。)
    (一會兒,一個管家走到潘尚書跟前,尚書正色問那管家道)
尚 書:這月裏李治民李老爺的喂養費,發了沒有?
石 農:(那管家笑著說)不是李老爺的月敬嗎?前天打發人送過去了。
潘尚書:發了就得了。
潘尚書:(就回過頭來,向著眾人笑道)要遲發一步,也要來問老夫『敦倫』了!
    (眾人問什麼叫喂養費?龔尚書笑道)
龔尚書:你們怎糊塗起來?他挖苦純客是騾子罷了!
    (于是眾人回味,又大笑一回。)
    (正笑著,見一個管家送進一封信來。)
    (潘尚書接著一看,正是純客手札,大家都聚頭來看著。)
    (菶如今日來得本來勉強,又聽他們議論,一半不明白,一半不以為然,坐著好
    (沒趣,知道人已到齊,快要到什麼何邵公那裏去行禮了,看見此時,大家都擁
    (著看李純客的信,不留他神,就暗暗溜出。)
    (管家們問起,他對他們搖手,說去了就來,一直到門外上車回家。)
    (到了家中,他的夫人告訴他道)
潘尚書:你出門後,信局送來上海文報處一信,還有一個紙包,說是俄國來的東西,不知
    是誰的。
    (說罷,就把信並那包,一同送上去。)
    (菶如拆開看了,又拆了那紙包,卻密密層層地包著,直到末層,方露出是一張
    (一尺大的西法攝影。)
    (上頭卻是兩個美麗的西洋婦人。)
    (菶如夫人看了不懂,心中不免疑惑,正要問明,忽聽菶如)
菶 如:倒是一件奇聞。
    (正是:
    (  方看日邊德星聚,忽傳海外雁書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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