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  至  第三〇

21**時間: 地點:
    (話說上回褚愛林正說到定庵喝了茶博士的茶暈到了,唐卿著慌地問。)
    (愛林叫他不要慌,說我們老太爺的毒死,不是這一回。)
    (正待說下去,玨齋)
玨 齋:唐卿,你該讀過《定庵集》。據他送廣西巡撫梁公序裏,做宗人府主事時,是道
    光十六年丙申歲。到十八年,還做了一部《商周彝器文錄》,補了《說文》一百
    四十七個古籀。我做的《說文古籀補》,就是被他觸發的,如何會死呢?
公 坊:就是著名的《己亥雜詩》三百十五首,也在宗人府當差兩年以後哩。
雯 青:你們不要談考據,打斷她的話頭呢!愛林,你快講下去。
    (愛林道,他說我老子暈倒後人事不知,等到醒來,忽覺溫香撲鼻,軟玉滿懷,
    (四肢無力,動彈不得。)
    (睜眼看時,黑洞洞一絲光影都沒有。)
    (可曉得那所在不是個愁慘的石牢,倒是座縹緲的仙闥。)
    (頭倚繡枕,身裹錦衾。)
    (衾裏面,緊貼身朝外睡著個嬌小玲瓏的妙人兒,只隔了薄薄一層輕綃衫褲,滲
    (出醉人的融融暖氣,透進骨髓。)
    (就大著膽伸過手去撫摩,也不抵攔,只覺得處處都是膩不留手。)
公 坊:(那時他老人家暗忖)常聽人說京裏有一種神秘的黑車,往往做宮娃貴婦的方便
    法門,難道西林春也玩這個把戲嗎?到底被裏的是不是她呢?
    (就忍不住低低地詢問了幾次。)
    (誰知憑你千呼萬喚,只是不應。)
    
    
22**時間: 地點:
    (又說了幾句蒙古話,還是默然。)
    (可是一條玉臂,已漸漸伸了過來,身體也婉轉地昵就,彼此都不自主地唱了一
    (出愛情啞劇。)
    (雖然手足傳情,卻已心魂入化,不覺相偎相倚地沉沉睡去了。)
    (正酣適間,耳畔忽聽古古的一聲雄雞,他老人家嚇得直坐起來,暗道)
暗 忖:不好!
    (揉揉眼,定定神,好生奇怪,原來他還安安穩穩睡在自己家裏書室中的床上。
    ()
    (想到:難道我做了幾天的夢嗎?茶館、仙闥、錦被、美人,都是夢嗎?急得一
    (迭連聲喊人來。)
    (等到家人進來,他問自己昨天幾時回來的。)
    (家人告訴他,昨天一夜在外,直到今天一亮,明貝勒府裏打發車送回來的。)
    (回來時,還是醉得人事不知,大家半扶半抱的纔睡到這床上。)
    (我老子聽了家人的話,纔明白昨夜的事,果然是太清弄的狡獪,心裏自然得意
    (,但又不明白自己如何睡得這麼死?太清如何弄他回來?心裏越弄越糊塗,覺
    (得太清又可愛、又可怕了。)
    (隔了幾天,他偶然游廠甸,又遇見太清,一見面,太清就對著他含情地一笑。
    ()
    (他留心看她那天,一個男仆都沒帶,只隨了個小環,這明明是有意來找他的,
    (但態度倒裝得益發莊重。)
    (他鼓勇地走上去,還是用蒙古話,轉著彎先試探昨夜的事。)
    (太清笑而不答。)
    (後來被他問急了,纔道)
公 坊:假使真是我,你怎麼樣呢?
暗 忖:那我就登仙了!但是仙女的法術太大,把人捉弄到雲端裏,有些害怕了!
公 坊:(太清笑道)你害怕,就不來。
暗 忖:(他也笑道)我便死,也要來。
    (于是兩人調笑一回,太清終究傾吐了衷情,約定了六月初九夜裏,趁明善出差
    (,在邸第花園裏的光明館相會。)
    (這一次的幽會,既然現了莊嚴寶相,自然分外綢繆。)
    (從此月下花前,時相來往。)
    (忽一天,有個老僕送來密縫小布包一個,我老子拆開看時,內有一箋,箋上寫
    (著絹秀的行書數行,認得是太清筆跡:
    (  我曹事已泄,妾將被禁,君速南行,遲則禍及。)
    (附上毒藥粉一小瓶,鴆人無跡,入水,色紺碧,味辛,刺鼻,慎茲色味,勿近
    (!恐有人鴆君也。)
    (香囊一扣,佩之胸當,可以醒迷。)
    (不擇迷藥或迷香,此皆禁中方也。)
    (別矣,幸自愛!)
    (我老子看了,連夜動身回南。)
    (過了幾年,倒也平安無事,戒備之心漸漸忘了。)
    (不料那年行至丹陽,在縣衙裏遇見了一個宗人府的同事,便是他當日的賭友。
    ()
    (那人投他所好,和他搖了兩夜的攤。)
    (一夜回來,覺得不適,忽想起纔喝的酒味非常刺鼻)
公 坊:不好!
    (知道中了毒。)
    (臨死,把這事詳細地告訴了我,囑我報仇。)
    (他平常雖然待我不好,到底是我父親,我從此就和滿人結了不共戴天的深仇。
    ()
    (庚申之變,我輔佐威妥瑪,原想推翻滿清,手刃明善的兒孫。)
    (雖然不能全達目的,燒了圓明園,也算盡了我做兒的一點責任。)
    (人家說我漢奸也好,說我排滿也好,由他們去吧!這一段話,是孝琪親口對我
    (說的。)
    (想來總是真情。)
    (若說孝琪為人,脾氣雖然古怪,待人倒很義氣,就是打發我們出來,固然出于
    (沒法,而且出來的不止我一人,還有個姓汪的,是他第二妾,也住在這裏。)
    (他一般的給了許多東西,時常有信來問長問短。)
    (姓汪的有些私房,所以還不肯出來見客。)
    (我是沒法,纔替他丟臉。)
    (我原名傅珍珠,是在煙臺時依著假母的姓,褚是我的真姓,愛林是小名,真名
    (實在叫做畹香。)
    (人家倒冤枉我卷逃!金大人,你想我的命苦不苦呢?)
    (雯青聽完這一席話,笑向大家道)
雯 青:俗語說得好,一張床上說不出兩樣話。你們聽,愛林的話不是句句護著孝琪嗎?
唐 卿:孝琪的行為雖然不足為訓,然聽他的議論思想也有獨到處,這還是定庵的遺傳性
    。
公 坊:定庵這個人,很有關于本朝學術系統的變遷。我常道本朝的學問,實在超過唐、
    宋、元、明,只為能把大家的思想,漸漸引到獨立的正軌上去。若細講起來,該
    把這二百多年,分做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開創時期,改是顧、閻、惠、戴
    諸大儒,能提出實證的方法來讀書,不論一名一物,都要切實證據,纔許你下論
    斷,不能望文生義,就是聖經賢傳,非經過他們自己的一番考驗,不肯瞎崇拜;
    第二時期,是整理時期,就是乾嘉時畢、阮、孫、洪、錢、王、段、桂諸家,把
    經史諸子校正輯補,向來不可解的古籍,都變了文從字順,第三時期,纔是研究
    時期,把古人已整理的書籍,進了一層,研求到意義上去,所以出了魏默深、龔
    定庵一班人,發生獨立的思想,成了這種驚人的議論。依我看來,這還不過是思
    想的萌芽哩!再過幾年,只怕稷下、驪山爭議之風,復見今日。本朝學問的統系
    ,可以直接周、秦,兩漢且不如,何論魏、晉以下!
玨 齋:就論金石,現在的考證方法,也注意到古代的社會風俗上,不專論名物字畫了。
    (于是大家談談講講,就擺上臺面來,自己請雯青坐了首席,其餘依齒坐了。)
    (酒過三巡,燭經數跋,掞今吊古,賞奇析疑,醉後詼諧,成黃車之掌錄;塵余
    (咳吐,亦青瑣之軼聞。)
    (直到漏盡鐘鳴,方始酒闌人散。)
    
    
23**時間: 地點:
    (卻說公坊這次來蘇,原為約著雯青、唐卿、玨齋同伴入都,次日大家見面,就
    (把這話和雯青說明了,雯青自然極口贊成。)
    (又知道公坊是要趁便應順天鄉試的,不能遲到八月,好在自己這回請假回來,
    (除了省親接眷也無別事,當下就商定了行期,各自回去料理行裝,說定在上海
    (會齊。)
    (匆匆過了一個月,那時正是七月初旬,炎蒸已過,新涼乍生,雯青就別了老親
    (,帶了夫人;唐卿、玨齋也各攜眷屬。)
    (只有公坊是一肩行李,兩個書僮,最為瀟灑。)
    (大家到了上海,上了海輪,海程迅速,不到十天,就到了北京。)
    (雯青、唐卿、玨齋三人,不消說都已托人租定了寓所,大家倒都要留公坊去住
    (。)
    (公坊弄得左右為難,索性一家都不去,反一個人住到順治門大街的毗陵公寓裏
    (去。)
    (從此,就和雯青、唐卿、玨齋常常來往。)
    (肇廷本先在京,朋友聚在一起,著實熱鬧,而且這一班人,從前大半在含英社
    (出過風頭的,這回重到首都之區,見多識廣,學問就大不同了。)
    (把「且夫、嘗思」,都丟在腦後,一見面。)
    (不是談小學經史,就是講詩古文詞;不是賞鑒版本,就是搜羅金石。)
    (雯青更加讀了些徐松龕《瀛環志略》,陳資齋《海國見聞錄》,魏默深《海國
    (圖志》,漸漸博通外務起來,當道都十分器重。)
    (還有同鄉潘八瀛尚書、宗蔭龔和甫尚書,平常替他們延譽,同聲相應,同氣相
    (求,不曉得結識了多少當世名流!隔了兩年,菶如竟也中了狀元,與雯青先後
    (輝映,也挈眷北來。)
    (只有曹公坊考了兩次,依然報罷。)
    (本想回南,經雯青勸駕,索性捐了個禮部郎中,留京供職。)
    (在公坊並不貪利祿之榮,只為戀朋友之樂,金門大隱,自預雅流;鞠部看花,
    (偶寄馨逸,清雅蕭閑的日月,倒也過得快活。)
    (閑言少表。)
    
    
24**時間: 地點:
    (如今且說那一年,又遇到秋試之期,那天是八月初旬,進秋天氣,雯青一人悶
    (坐書齋,一陣拂拂的金風,帶著濃郁的桂花香撲進湘簾。)
    (抬頭一望,只見一丸涼月初上柳梢。)
    
    
25**時間: 地點:
    (忽然想起今天是公坊進場的日子,曉得他素性落拓,不親細務,獨身作客,考
    (具一切,只怕沒人料理。)
    (雯青待公坊是非常熱心的,便立時預備了些筆墨紙張及零星需用的東西,又囑
    (張夫人弄了些干點小菜,坐了車,帶了親自去看公坊,想替他整備一下。)
    (剛要到公寓門前,遠遠望見有一輛十三太保的快車,駕著一匹剪鬃的紅色小川
    (馬,寓裏飄飄灑灑跑出一個十五六歲、華裝奪目的少年,跳上車,放下車簾,
    (車夫兒聲「得得于于」,那車子飛快地往前走了。)
    (雯青一時沒看清臉龐,看去好象是個相公模樣,暗想是誰叫的呢?轉念)
轉 念:不對,今天誰還有工夫叫條子呢!嗄,不要是景龢堂花榜狀元朱霞芬吧?他的名
    叫薆元,他的綽號叫『小表嫂』。肇廷曾告訴過我,就為和公坊的關係,朋友和
    他開玩笑,公坊名以表,大家就叫他一聲『表嫂』,誰知從此就叫出名了。此刻
    或者也是來送場的。
    (雯青一頭想著,一頭下車往裏走。)
    (長班要去通報,雯青)
雯 青:不必。
    (說著,就一徑向公坊住的那三間屋裏去,跨上階沿就喊道)
公 坊:公坊,你倒瞞著人在這裏獨樂!
    (公坊披著件夏布小衫,趿著鞋在臥室裏懶懶散散地迎出來道)
公 坊:什麼獨樂不獨樂的亂喊?
雯 青:(雯青笑道)纔在你這裏出去的是誰?
公 坊:(公坊哈哈一笑道)我道是什麼秘事給你發覺,原來你說的是薆雲!我並沒瞞人
    。
雯 青:不瞞人,你為什麼沒請我去吃過一頓便飯?
公 坊:不忙,等我考完了,自然我要請你呢!
雯 青:(雯青笑道)到那時,我是要恭賀你和小表嫂的金榜掛名,洞房花燭了。
公 坊:連小表嫂的典故,你都知道了,還冤我瞞你!你不過金榜掛名是夢話,洞房花燭
    倒是實錄。我說考完請你,就是請你吃薆雲的喜酒。
雯 青:薆雲已出了師嗎?這個老斗是誰呢?老婆又誰給他討的?
    (公坊只是微微地笑,頓了一頓道)
公 坊:發乎情,止乎禮,世上無伯牙,個中有紅拂,行乎其所不得不行罷了。
雯 青:這麼說,公坊兄就是個護花使者了。這個喜酒,我自然不客氣地要吃定。現在且
    不說這個,明天一早,你要進場,我是特地來送你的。你向來不會管這些事,考
    具理好了沒有?不要臨時缺長少短,不如讓我來替你拾掇一下,總比你兩位貴僮
    要細膩熨貼些。我內人也替你做了幾樣干點小菜,也帶了來。
    (說時,就喊仆人拿進一個小籃兒。)
    (公坊再三地道謝,一面也叫小僮松兒、桂兒搬了理好的一個竹考籃,一個小藤
    (箱,送到雯青面前道)
一 面:胡亂地也算理過了,請雯兄再替我檢點檢點吧!
    (雯青打開看時,見藤箱裏放的是書籍和雞鳴爐、號簾、牆圍、被褥、枕墊、釘
    (錘等。)
    (三屜格考籃裏,下層是筆墨、稿紙、挖補刀、漿糊等;中層是些精巧的細點,
    (可口的小餚;上層都是米鹽、醬醋、雞蛋等食料,預備得整整有條,應有盡有
    (,不覺詫異道)
不 覺:這是誰給你弄的?
公 坊:除了薆雲,還有誰呢?他今兒個累了整一天,點心和菜都是他在這裏親手做的。
    雯兄,你看他不是無事忙嗎?只怕白操心,弄得還是不對罷!
雯 青:罪過!罪過!照這樣摳心挖膽地待你,不想出在堂名中人。我想迦陵的紫雲、靈
    岩的桂官,算有此香艷,決無此親切。我倒羨你這無雙艷幅!便回回落第,也是
    情願。
    (公坊笑了一笑。)
    (當下雯青仍把考具歸理好了,把帶來的筆墨也加在裏面。)
    (看看時候不早,怕耽擱了公坊的早睡,臨行約好到末場的晚間再來接考,就走
    (了。)
    (在考期裏頭,雯青一連數日不曾來看公坊,偶然遇見肇廷,把在毗陵公寓遇見
    (的事告訴了。)
肇 廷:霞芬是梅慧仙的弟子,也是我們蘇州人。那妮子向來高著眼孔,不大理人。前月
    有個外來的知縣,肯送千金給他師傅,要他陪睡一夜;師傅答應了,他不但不肯
    ,反罵了那知縣一頓跑掉了,因此好受師傅的責罰。後來聽說有人給他脫了籍,
    倒想不到就是公坊。公坊名場失意,也該有個鐘情的璧人,來彌補他的缺陷。
    (于是大家又慨嘆了一回。)
    (匆匆過了中秋,雯青屈指一算,那天正是出場的末日。)
    (到了上燈時候,就來約了肇廷,同向毗陵公寓而來。)
    (到了門口,並沒見有前天的那輛車子,雯青低低對肇廷道)
雯 青:只怕他倒沒有來接吧!你看門口沒有他的車。
肇 廷:不行會不來吧!
    (兩人一遞一聲地說話,已走邊寓門。)
    (寓裏看門的知是公坊熟人,也不敢攔擋。)
    (兩人剛踹上一個方方的廣庭,只見一片皎潔的月光,正照在兩棵高出屋檐的梧
    (桐頂上,庭中一半似銀海一般的白,一半卻迷離惝恍,搖曳著桐葉的黑影。)
    (在這一搭白一搭黑的地方,當天放著一張茶幾,幾上供著一對紅燭、一爐檀香
    (,幾前地上伏著一個人。)
    (仔細一認,看他頭上梳著淌三股烏油滴水的大松辮,身穿藕粉色香雲紗大衫,
    (外罩著寶藍韋陀銀一線滾的馬甲,腳蹬著一雙回文嵌花綠皮薄底靴,在後影中
    (揣摩,已有遮掩不住的一種婀娜動人姿態。)
    
    
26**時間: 地點:
    (此時俯伏在一個拜墊上,嘴裏低低地咕噥。)
肇 廷:(肇廷指著道)咦,那不是霞郎嗎?
雯 青:(雯青搖手道)我們別聲張,看他做什麼,為甚麼事禱告來!
    (正是:
    (  此生欲問光明殿,一樣相逢淪落人。)
    (不知霞郎為甚禱告,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
    
    
27**時間: 地點:
    (話說雯青看見霞芬伏在拜墊上,嘴裏低低地禱告,連忙給肇廷搖手,叫他不要
    (聲張。)
    (誰知這一句話倒驚動了霞芬,疾忙站了起來,連屋裏面的書僮松兒也開門出來
    (招呼。)
    (雯青、肇廷和霞芬,本來在酬應場中認識的,肇廷尤其熱絡。)
    (當下霞芬看見顧、金二人,連忙上前叫了聲)
霞 芬:金大人、顧大人。
    (都請了安。)
    (霞青在月光下留心看去,果然好個玉媚珠溫的人物,吹彈得破的嫩臉,勾人魂
    (魄的明眸,眉翠含顰,靨紅展笑,一張小嘴,恰似新破的榴實,不覺看得心旌
    (搖曳起來。)
    (暗想:誰料到不修邊幅的曹公坊,倒遇到這段奇緣;我枉道是文章魁首,這世
    (裏可有這般可意人來做我的伴侶!雯青正在胡思亂想,肇廷早拉了霞芬的手笑
    (問道)
肇 廷:你志志誠誠地燒天香,替誰禱告呀?
霞 芬:(霞芬脹紅臉笑著道)不替誰禱告,中秋忘了燒月香,在這裏補燒哩!
一 個:(階上站著一個小僮松兒插嘴道)顧大人,不要聽朱相公瞎說,他是替我們爺求
    高中的!他說:『舉人是月宮裏管的,只要吳剛老爹修桂樹的玉斧砍下一枝半枝
    ,肯賜給我們爺,我們爺就可以中舉,名叫蟾宮折桂。』從我們爺一進場,他就
    天天到這裏對月碰頭,頭上都碰出桂圓大的疙瘩來。顧大人不信,你驗驗看。
    (霞芬瞪了松兒一眼,一面引著顧、金兩人向屋裏走,一面)
一 面:顧大人,別信這小猴兒的扯謊。我們爺今天老早出場,一出場就睡,直睡到這會
    兒還沒醒。請兩位大人書房候一會兒,我去叫醒他。
    (肇廷嘻著嘴,挨到霞芬臉上道)
霞 芬:是兒時孟光接了梁鴻案,曹老爺變了你們的?我倒還不曉得呢!
    (霞芬知道失口,搭訕著強辯道)
霞 芬:我是順著小猴兒嘴說的,顧大人又要挑眼兒了,我不開口了!
    (說著,已進了廳來。)
    (肇廷好久不來,把屋宇看了一周遭,向雯青道)
肇 廷:你看屋裏的圖書字畫、家伙器皿,布置得清雅整潔,不像公坊以前亂七八糟的樣
    子了,這是霞郎的成績。
雯 青:(雯青笑道)不知公坊幾生修得這個賢內助呀!
    (霞芬只做不聽見,也不進房去叫公坊,倒在那裏翻抽屜。)
雯 青:怎麼不去請你們的爺呢?
霞 芬:我要拿曹老爺的場作給兩位看。
肇 廷:公坊的場作,不必看就知道是好的。
霞 芬:不這麼講。每次場作,他自己說好,老是不中;他自己一得意,更糟了,連房都
    不出了。這回他卻很懊惱,說做得臭不可當。我想他覺得壞,只怕倒合了那些大
    考官的胃口,倒大有希望哩!所以要請兩位看一看。
    (說完話,正把手裏拿著個紅格文稿遞到雯青手裏。)
    (只聽裏邊臥房裏,公坊咳了聲嗽,喊道)
公 坊:霞芬,你嘁嘁喳喳和誰說話?
霞 芬:顧大人、金大人在這裏看你,來一會子了,你起來吧。
公 坊:請他們坐一坐,你進來,我有話和你說。
    (霞芬向金、顧兩人一笑,一扭身進了房。)
    (只聽一陣悉悉索索穿衣服的聲音,又低低講了一回話,霞芬笑瞇瞇地先出來,
    (叫桂兒跟著一徑往外去了。)
    (這裏公坊已換上一身新制芝麻地大牡丹花的白紗長衫,頭光面滑地纔走出臥房
    (來,向金、顧兩人拱拱手道)
公 坊:對不起,累兩位久候了!
雯 青:我們正在這裏拜讀你的大作,奇怪得很,怎麼你這回也學起爛污調來了?
    (公坊劈手就把雯青拿的稿子搶去,望字紙籠裏一摔道)
公 坊:再不要提這些討人厭的東西!我們去約唐卿、玨齋、菶如,一塊兒上薆雲那裏去
    。
肇 廷:上薆雲那裏做什嗎?
雯 青:不差,前天他約定的,去吃霞芬的喜酒。
肇 廷:霞芬不是出了師嗎?他自立的堂名叫什麼?在哪裏呢?
公 坊:他自己的還沒定,今天還借的景和堂梅家。
    (公坊一壁說,一壁已寫好了三個小簡,叫松兒交給長班分頭去送,並吩咐僱一
    (輛干淨點兒的車來。)
公 坊:(松兒道)不必僱,朱相公的車和牲口都留在後頭車廠裏給爺坐的,他自己是走
    了去的。
    (公坊點了點頭,就和雯青、肇廷)
肇 廷:那麼我們到那邊談吧。
    (于是一行人都出了寓門,來到景和堂。)
    (只見堂裏敷設的花團錦簇,桂馥蘭香,抹起五鳳齊飛的彩絹宮燈,鋪上雙龍戲
    (水的層絨地毯,飾壁的是北宋院畫,插架的是宣德銅爐,一幾一椅,全是紫榆
    (水楠的名手雕工,中間已搬上一桌山珍海錯的盛席,許多康彩干青的細磁。)
    (霞芬進進出出,招呼得十二分殷勤。)
    (那時唐卿、玨齋也都來,只有菶如姍姍來遲,大家只好先坐了。)
    (霞芬照例到各人面前都敬了酒,坐在公坊下肩。)
    (肇廷提議叫條子,唐卿、玨齋也只好隨和了。)
    (肇廷叫了琴香,雯青叫了秋菱,唐卿叫了怡雲,玨齋叫了素雲。)
    (真是翠海香天,金樽檀板,花銷英氣,酒祓清愁;盡旗亭畫壁之歡,勝板橋尋
    (春之夢。)
    
    
28**時間: 地點:
    (須臾,各伶慢慢地走了,霞芬也抽空去應他的條子。)
    (這裏主客酬酢,漸漸雌黃當代人物起來。)
唐 卿:古人說京師是個人海,這話是不差。任憑講什麼學問,總有同道可以訪求的。
雯 青:說的是。我想我們自從到京後,認得的人也不少了,大人先生,通人名士,都見
    過了,到底誰是第一流人物?今日沒事,大家何妨戲為月旦!
公 坊:那也不能一概論的,以兄弟的愚見,分門別類比較起來,揮翰臨池,自然讓龔和
    甫獨步;吉金樂石,到底算潘八瀛名家;賦詩填詞,文章爾雅,會穆李治民純客
    是一時之杰;博聞強識,不名一家,只有北地莊壽香芝棟為北方之英。
肇 廷:豐潤莊侖樵佑培,閩縣陳森葆琛何如呢?
唐 卿:詞鋒可畏,是後起的文雄。再有瑞安黃叔蘭禮方,長沙王憶莪仙屺,也都是方聞
    君子。
公 坊:旗人裏頭,總要推祝寶廷名溥的是標標的了。
唐 卿:那是還有一個成伯怡呢。
雯 青:講西北地理的順德黎石農,也是個風雅總持。
玨 齋:這些人裏頭,我只佩服兩莊,是用世之才。莊壽香大刀闊斧,氣象萬千,將來可
    以獨當一面,只嫌功名心重些;莊倉樵才大心細,有膽有勇,可以擔當大事,可
    惜躁進些。
    (四人正在議論得高興,忽外面走進個人來,見是菶如,大家迎入。)
菶 如:朝廷後日要大考了,你們知道麼?
大 家:(大家又驚又喜地道)真的麼?
菶 如:今兒衙門裏掌院說的,明早就要見上諭了。可憐那一班老翰林手是生了,眼是花
    了,得了這個消息,個個急得屁滾尿流,玻璃廠墨漿都漲了價了,正是應著句俗
    語叫『急來抱佛腳』了。
    (大家談笑了一回,到底心中有事,各辭了公坊自去。)
    (次日,果然下了一道上諭,著翰詹科道在保和殿大考。)
    (雯青不免告訴夫人,同著料理考具。)
    (張夫人本來很賢惠、很能干的,當時就替雯青置辦一切,缺的添補,壞的修理
    (,一霎時齊備了。)
    (雯青自己在書房裏,選了幾支用熟的紫毫,調了一壺極勻淨的墨漿。)
    (原來調墨漿這件事,是清朝做翰林的絕大經濟,玉堂金馬,全靠著墨水翻身。
    ()
    (墨水調得好,寫的字光潤圓黑,主考學臺放在荷包裏;墨水調得不好,寫的字
    (便晦蒙否塞,只好一世當窮翰林,沒得出頭。)
    (所以翰林調墨,與宰相調羹,一樣的關係重大哩。)
    (閑言少敘。)
    (到了大考這日,雯青天不亮就趕進內城,到東華門下車,背著考具,一徑上保
    (和殿來。)
    (那時考的人已紛紛都來了。)
    (到了殿上,自己把小小的一個三折迭的考桌支起,在殿東角向陽的地方支好了
    (,東張西望找著熟人,就看見唐卿、茶齋、肇廷都在西面;菶如卻坐在自己這
    (一邊,桌上攤著一本白折子,一手遮著,怕被人看見的樣子,低著頭在那裏不
    (知寫些什麼。)
    (雯青一一招呼了。)
雯 青:(忽聽東首有人喊著道)壽香先生來了,請這裏坐吧!
    (雯青抬頭一望,只見一個三寸丁的矮子,猢猻臉兒,烏油油一嘴鬍子根,滿頭
    (一寸來長的短頭發,身上卻穿著一身簇新的紗袍褂,怪模怪樣,不是莊壽香是
    (誰呢?也背著一個藤黃方考箱,就在東首,望了一望,挨著第二排一個方面大
    (耳很氣概的少年右首放下考具)
雯 青:侖樵,我跟你一塊兒坐吧!
    (雯青仔細一看,方看清正是莊侖樵,挨著合樵右首坐的便是祝寶廷,暗想這三
    (位寶貝今朝聚在一塊兒了。)
    (不多會兒,欽命題下來,大家咿咿啞啞地吟哦起來,有搔頭皮的,有咬指甲的
    (,有坐著搖擺的,有走著打圈兒的;另有許多人卻擠著莊壽香,問長問短,壽
    (香手舞足蹈地講他們聽。)
    (看看太陽直過,大家差不多完了一半,只有壽香還不著一字。)
寶 廷:壽香前輩,你做多少了?
壽 香:文思還沒來呢!
寶 廷:(寶廷接著笑道)等老前輩文思來了,天要黑了,又跟上回考差一樣,交白卷了
    。
    (雯青聽著好笑,自己趕著帶做帶寫。)
    (又停一回,聽見有人交卷,抬頭一看,卻是莊侖樵,歸著考具,得意洋洋地出
    (去了。)
    (雯青也將完卷,只剩首賦得詩,連忙做好謄上,看一遍,自覺還好,沒有毛病
    (,便見唐卿、玨齋也都走來。)
菶 如:(菶如喊道)你們等等兒,我要挖補一個字呢!
唐 卿:我替你挖一挖好麼?
菶 如:也好。
    (唐卿就替他補好了。)
雯 青:(雯青看著道)唐卿兄挖補手段,真是天衣無縫。
    (隨著肇廷也走來。)
    (于是四人一同走下殿來,卻見莊壽香一人背著手,在殿東臺級兒上走來走去,
    (嘴裏吟哦不斷,不提防雯青走過,正撞了滿懷,就拉著雯青喊道)
嘴 裏:雯兄,快來欣賞小弟這篇奇文!
    (恰好祝寶廷也交卷下來,就向殿上指著道)
寶 廷:壽香,你看殿上光都沒了,還不去寫呢!
    (壽香聽著,頓時也急起來,對雯青等道)
壽 香:你們都來幫我胡弄完了吧!
    (大家只好自己交了卷,回上殿來,替他同格子的同格子,調墨漿的調墨漿。)
    (唐卿替他挖補,菶如替他拿蠟臺,壽香半真半草地胡亂寫完了,已是上燈時候
    (。)
    (大家同出東華門,各自回家歇息去了。)
    (過了數日放出榜來,卻是莊侖樵考了一等第一名,雯青、唐卿也在一等,其餘
    (都是二等。)
    (侖樵就授了翰林院侍講學士,雯青得了侍講,唐卿得了侍讀。)
    (壽香本已開過坊了,這回雖考得不高,倒也無榮無辱。)
    
    
29**時間: 地點:
    (卻說雯青升了官,自然有同鄉同僚的應酬,忙了數日。)
    (這一日,略清靜些,忽想到前日侖樵來賀喜,還沒有去答賀,就叫套車,一徑
    (來拜侖樵。)
    (他們本是熟人,門上一直領進去,剛走至書房,見侖樵正在那裏寫一個好像折
    (子的樣子,見雯青來,就望抽屜裏一摔,含笑相迎。)
    (彼此坐著,講些前天考試的情形,又講到壽香狼狽樣子,說笑一回。)
    (看看已是午飯時候,侖樵)
侖 樵:雯青兄,在這裏便飯吧!
    (雯青講得投機,就滿口應承。)
    (侖樵臉上卻頓了一頓,等一回,就托故走出,去叫著個管家,低低說了幾句,
    (就進來了。)
    (侖樵進來後,卻見那個管家在上房走出,手裏拿著一包東西出去了。)
    (雯青也不在意,只是腹中飢炎上焚,難過得很,卻不見飯開上來。)
    (侖樵談今說古,興高採烈,雯青只好勉強應酬。)
    (直到將交未末申初,始見家人搬上筷碗,拿上四碗菜,四個碟子。)
    (侖樵讓坐,雯青已餓極,也不客氣,拿起飯來就吃,卻是半冷不熱的,也只好
    (胡亂填飽就算了。)
    (正吃得香甜時,忽聽得門口大吵大鬧起來,侖樵臉上忽紅忽白。)
    (雯青問是何事,侖樵尚未回答,忽聽外面一人高聲道)
侖 樵:你們別拿官勢嚇人,別說個把窮翰林,就是中堂王爺吃了人家米,也得給銀子!
    (你道外面吵的是誰?原來侖樵欠了米店兩個月的米帳,沒錢還他,那店伙天天
    (來討,總是推三宕四,那討帳人發了急,所以就吵起來。)
    (侖樵做了開坊的大翰林,連飯米錢都還不起,說來好象荒唐。)
    (哪裏知道侖樵本來幼孤,父母不曾留下一點家業,小時候全靠著一個堂兄撫養
    (。)
    (幸虧侖樵讀書聰明,科名順利,年紀輕輕,居然巴結了一個翰林,就娶了一房
    (媳婦,奩贈豐厚。)
    (侖樵生性高傲,不願依人籬下,想如今自己發達了,看看妻財也還過得去,就
    (膽大謝絕了堂兄的幫助,挈眷來京,自立門戶。)
    (請知命運不佳,到京不到一年,那夫人就過去了。)
    (侖樵又不善經紀,坐吃山空,當盡賣絕;又不好吃回頭草,再央求堂兄。)
    (到了近來,連飯都有一頓沒一頓的。)
    (自從大考升了官,不免有些外面應酬,益發支不住。)
    (說也可憐,已經吃了三天三夜白粥了。)
    (奴仆也漸漸散去,只剩一兩個家鄉帶來的人,終日怨恨著。)
    
    
30**時間: 地點:
侖 樵:(這日一早起來,喝了半碗白粥,肚中實在沒飽,發恨道)這瘟官做他干嗎?我
    看如今那些京裏的尚侍、外省的督撫,有多大能耐呢?不過頭兒尖些、手兒長些
    、心兒黑些,便一個個高車大馬,鼎烹肉食起來!我那一點兒不如人?就窮到如
    此!沒頓飽飯吃,天也太不平了!
    (越想越恨。)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