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 至 第二〇

11**時間: 地點:
    (卻說元和知縣伏在公案上睡著,被一個道士驚醒,抬頭一看,才知道公案已經
    (被燒,趕忙站起身來,早經兩個當差的,扶到另一間房屋去了。)
    (這裡眾人把餘火救熄,收拾停當,再請知縣收案犯審訊。)
    (那知縣問了兩三句,依舊和昨天一樣,先問尊姓大名,才請教籍貫的,引得滿
    (堂的人,同聲大笑。)
    (那知縣登時沉下臉色,把那些差役人等,罵得個狗血噴頭,擲下簽子,每人打
    (了五十大板。)
    (然後漸漸的息怒,向冷鏡微上下打量一番,跳下案來,仔細的一看,詫異)
詫 異:你這面貌很像本縣的一位表兄。俺表兄叫做冷竹江,你知道不知道呢?
冷鏡微:小姪年幼,從沒見過表叔,那竹江便是小姪的父親。但不知表叔是哪房的親戚?
    (那知縣聽得是冷竹江的兒子,也不顧那死人的案件,作如何了結,忙叫另備一
    (輛官轎,把冷鏡微一直抬到衙門裡面,進了上房,和太太相見。)
    (冷鏡微看那太太時,認得是席家的表姑母,名叫畹蘭,自幼工時善書,嫁在探
    (花第濮府上的。)
    (這知縣名叫濮心壺,和竹江是姨表弟兄,十七歲便點的三甲翰林,離著家鄉,
    (已經二十多年,自然和冷鏡微彼此不識。)
    (當下席碗蘭問起冷鏡微因何遠出,在哪裡和濮心壺業已相見。)
    (冷鏡微便從頭至尾,詳細的告與席碗蘭。)
冷鏡微:(席碗蘭著急道)既然還有重案在身,雖說王處士是自盡人命,也要好好的安排
    ,才是道理。
    (說著便著人去請刑名師爺。)
    (那刑名師爺,原係席畹蘭的堂弟,名叫席肖吟,在戲園裡結識了一位像姑,已
    (是五六日沒到衙門,請了半天,才到了上房。)
    (席畹蘭不免埋怨了幾句,再把這事說出。)
    (席肖吟大驚失色,打算了一番,說這事只要胡胡涂涂,叫地保收屍便了。)
    (濮心壺點一點頭,吩咐差人如法炮制。)
    (湊巧王處士又沒有苦主,過了幾天,倒也平安無事。)
    (濮心壺鎮日裡,只和冷鏡微賦詩飲酒,異常得意。)
    
    
12**時間: 地點:
    (那日正在荷花亭上,倚著欄杆,填一首《唐多令》的曲子。)
    (還差兩句,嘴裡咬著指頭,推敲那字面的穩不穩,氣味的高不高,音韻的響不
    (響,忽然當差的送來一張名片。)
    (溜心壺無心觀看,拿在手裡,一面想著詞,一面便把那名片信手摩挲,撕得個
    (七零八碎。)
    (詞填好了,高高的讀了好幾遍,給冷鏡微瞧,又把冷鏡微的那首詞,接在手裡
    (,搖著頭,摩著手,大聲贊道)
冷鏡微:英雄出少年,我輩是不中用的了。
    (贊聲未了,袖子一拂,把桌上的一塊秋葉式的紫端硯,落在石上,打成個三五
    (六片,跺著腳罵那當差的不小心。)
    (當差的不敢多言,忙把打碎的硯台,收拾過了。)
    (濮心壺斗然記起送名片的事,問是哪人的名片,當差的)
當差的:上面像煞是個令,那字的筆畫太多,小的卻不認識呢。
    (濮心壺便在桌子上,尋那撕碎的字紙,拼了半晌,上面似乎有個兩點水的邊旁
    (。)
    (下面似乎有個三點水的邊旁,冷鏡微在旁瞧見,不覺失驚道)
冷鏡微:這個莫非就是家嚴,到此何干?
當差的:(膜心壺道)令尊大人和我進學時同案,是個雙名,叫做臯蘭的,這個既是單名
    ,又是水字旁,怎會是令尊呢?
冷鏡微:家嚴的原名確是上臯下蘭,後來表叔點了翰林,同鄉里許多朋友,孝廉的孝廉了
    ,鼎甲的鼎甲了,獨有家嚴下了五六次的場,這回摩的方望溪也不中。那回摩的
    管-山也不中,家嚴倒也沒有什麼,單有家嚴的一位老夫子,徐炳焜先生反替家
    嚴發急,說他自己當初功名也是這般的蹭蹬,因為八字上的五行缺了火,改了這
    炳焜兩個字,當年就中了經魁。家嚴的八字,據著陰陽家算起,五行上是缺的一
    個水。他便硬勸家嚴,改了一個大海回瀾的瀾字。
當差的:(暇心壺道)原來如此,令尊這字改著幾年了?
冷鏡微:改著三年了,一次遇著正科,弄了一個堂備,一次遇著恩科,本來已經中定了,
    被填榜的那天抽出去,弄成一個堂抽。
冷鏡微:(濮心壺聽到這裡,想著文字無靈的上面,不禁放聲大哭,嗚咽說道)令尊和我
    是同窗至好,他的文章,確是個名家手筆,並且他幼年的時刻就老成得非常,連
    那前輩的一班理學先生,都說道不如他的,什麼《太上感應篇》,文昌帝君的《
    陰騭文》,時常放在案頭。又把紅黑豆記了三四年的功過格都是我親眼瞧見的,
    怎麼還這樣的文章憎命呢?
當差的:(哭罷便問那當差的道)冷老爺現在哪裡?快快的請他進來。
當差的:去的多時了,他公館聽說打在船上,靠在胥門腳下呢。
    (冷鏡微聽他父親的船,泊在胥門,立刻便要去看他父親,濮心壺自然也陪著同
    (去。)
    (到了船頭,只見冷竹江兩眼腫得核桃似的,不及寒暄,便拉住鏡微的手,牙齒
    (顫得嚼豆一般的)
冷竹江:你是人呢,是魂靈呢?
    (冷鏡微摸不著頭腦,跪下來答道)
冷鏡微:爹爹為何這般說?兒子的身體是絲毫無恙的,怎樣說是魂靈?
竹 江:我的兒,你還活在世上,沒有正法麼?
冷鏡微:(因向艙後大聲喊道)阿三,你說少爺為了人命重案,被知縣大老爺抬進衙門,
    已經就地正法,這話是從何說起呢?
    (喊了半晌,不見答應。)
    (忽見家丁回覆,說阿三一見少爺上了船,嚇得魂飛魄散,登時暈了過去,還未
    (甦醒。)
    (再問鏡微時,原來鏡微的年紀小,各事都不知道照應,一進衙門,終日的咬文
    (嚼字,十分有趣,把自己的船和跟來的阿三兜在腦後,全然不覺了。)
    (那邊阿三因見鏡微去了,不見回來,找了兩天,在殺人場上,看見掛著幾個人
    (頭,內中有個少年的面目,很有幾分像他的鏡微少爺,所以趕回杭州,報了信
    (給他的老爺。)
    (幸虧太太回了母家,沒有同著出來。)
    (大家驚定了,船夫和家丁一個個都上前道喜。)
    (濮心壺生平是不知道寒暄的,見了冷竹江的面,不問什麼別樣的長短,便放下
    (臉來,責備道)
冷竹江:竹兄,你在家鄉,難道家鄉的名土,都不知道麼?王伯通處士,是幾百年來第一
    等人物,你在咫尺之地,怎不和他結交?他著的一部《性理真詮》,便是朱子復
    生,算來也沒他的精細,你為何卻全不拜讀?
冷竹江:(冷竹江受他這一番的責備)什麼王伯通?莫非是做鳳池書院的山長麼?他那《
    性理真詮》,我雖然沒有瞧見,但是據人談起,不過是把《宋儒學案》《明儒學
    案》,東抄西襲的集成了一大本。心兄是從哪處瞧見的呢?
    (濮心壺聽他一番的批駁,兩眼一呆,生平只讀著四書五經,看了幾十篇八銘塾
    (鈔的文章,就中的舉人進士,哪裡知道世界上有什麼《宋儒學案》、《明儒學
    (案》。)
    (只當是冷竹江欺他,起身)
起 身:我前次在玄妙觀裡看了一夜,才看完的,肚皮裡也不知添得了幾千萬股的文章,
    可惜沒有工夫寫出來,給竹兄瞧瞧。竹兄不信,但到玄妙觀一看,便知明白了。
    (冷竹江本想到玄妙觀配一隻古銅花瓶,便坐著轎子同濮心壺及兒子鏡微齊到玄
    (妙觀,問那《性理真詮》的消息。)
    (曉得已被火燒,化作一陣陣的黑蝴蝶飛去了,濮心壺不勝太息。)
    (冷竹江看那粉壁上的紅字,詫異)
詫 異:這是哪個做的諱文?王處士書院宿娼的事,難道是被人陷害的麼?
    (冷鏡微便把自己托名碧虛道人的緣故,告知他父親。)
    (大家歎息了一回。)
    (轉到古董攤上買了一隻花瓶,只見古董攤的左角,掛了一個白竹布的招紙,上
    (面寫的是天下第一窮。)
    (三人近前一望,卻是另一個折字攤,但是攤子上卻堆著許多書籍,都是被火燒
    (燬的。)
    (冷竹江信手翻得幾部,一部是《泰西通史輯要》,一部是《西伯利亞沿革考》
    (,一部是《意大利立國始末記》,總共十七八本的光景。)
    (竹江拿在手裡,問店主人的價錢,那店主人身上著的是短衣,年紀五十左右,
    (長得一把五縷長鬚,丰神不俗,氣吁吁的指那攤上的書,長歎一聲道)
竹 江:可惜這些書,都付之咸陽一炷了。客人要這三部書麼?每本五分洋錢,十八本只
    消九角洋錢。
    (竹江付了書價,問這書是哪裡販的。)
    (店主人把兩眼向竹江盯了一下,捋著長鬚道)
竹 江:客人你問這書的來歷麼?可惜這些書,都是壞在一班先生兵手裡的呀。
    (竹江聽得奇怪,便問什麼叫做先生兵?店主人道)
竹 江:在下原係金壇城裡的舊家,家內有個書樓,叫做百萬卷書樓。那年金壇一帶,有
    些某匪和一班的安清道友,在沿城各鎮,打劫了無數人家。知縣官嚇慌了,早已
    帶印脫逃。
      督標營裡,撥來五多的洋槍隊,進城把守。這些梟匪看是督標,不敢怠慢,
    整整的平靜了兩個月。
    
    
13**時間: 地點:
    忽然那日有個匪首,綽號李天王的,騎著一匹烏雛快馬,向四城門外兜著一個圈
    子,袖子裡拿出一個胡哨,嘩喇喇的吹了三五聲,聚齊了二三百號人馬,又從袖
    裡掏出一枝令旗來,左右的招揚一番,道:『弟兄們大著膽兒進城去,城上都是
    先生兵,一個個都是秀才模樣,怕他什麼?』那些人馬,聽了這個號令,便不管
    什麼紅夷大炮,和那營裡的新式快槍,蜂擁前進。守城兵士,見得這個勢頭,才
    慢慢的擂起鼓來,早被轟進城的果匪殺得個屍山血海,把營裡的管帶,生擒活捉
    去了。提到縣堂,李天王喝令跪下,問他的履歷,他說原是黃岡縣的秀才,跟著
    一位陸軍門,到四川打什麼土匪。土匪打平了,保舉了一個記名的游擊。現在陸
    軍門高升了提督,才把俺派了這個缺的。李天王聽他是秀才做的帶兵官,拍案大
    怒,罵道:『士農工商各安本業,你既然是秀才,為何這樣的不守本份,帶起兵
    來,拿著人家的性命,供著自己的玩耍呢?難道你這臃腫不靈的骨頭,還曉得兵
    械,識得兵勢,有什麼大的本領麼?』那管帶經著這一問,頭早低了下去,不敢
    則聲。李天王越發的怒氣勃勃,逼著他供。那管帶道:『在下雖然不曉兵械,不
    識兵勢,倘然放槍打把,卻倒還有一技之長。』李天王聽他會打把子,吩咐兩個
    唆哆,就把知縣堂上的兩塊德政牌,搬到縣直街的前面立好,拔著一枝洋槍,交
    給了那管帶。那管帶從靴筒裡掏出一副近視眼鏡來,戴在臉上。果然絕好的準頭
    ,連放三槍,都中在核心。李天王拍掌笑道:『你這廝有這樣本領,毫不長進,
    不到我們忠義堂上做伙計,卻要投到那紅頂子綠頂子的跟前,討一個先生兵的差
    使,管帶這些沒手沒腳的先生兵。論起俺忠義堂的法律,就派凌遲處死。
      但是你是秀才,剮了秀才的肉,是異樣的酸臊,下不得俺弟兄們的咽,充不
    得俺弟兄們的饑。倘如赦了你,你又要去蒼蠅充狗,帶三五百號的先生兵,在世
    上騷擾。於今卻有個兩全之計,留你一隻眼睛,好去看文章,留你一隻右手,好
    去寫幾個不尬不尷的字,批幾篇不痛不癢的批語,到三家村上,日騙三餐,夜騙
    一宿,你道是願不願?』說著早被噗哮兵如法處治了。便向大家小戶,到處搜括
    ,可巧搜括到俺們家裡,沒有銀錢,單有這一樓子的書。李天王忿氣不過,便道
    :『留下這個種子,將來世界上還要添出無數的先生兵來,不如早些結果罷了。
    』可憐俺這攤上的幾本殘書,都是虎口餘生,吃盡了先生兵的大苦了,怎不叫人
    髮指呢?
竹 江:(三人正在聽得出神,只見衙門裡的差頭跑得渾身是汗,伏在地下,磕著幾個響
    (頭)老爺不好了。
    (濮壺嚇得一跳。)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勒書價硬用蘆柴戥 混煙痛苦騙膏火錢)
    
    
14**時間: 地點:
    (卻說濮心壺聽那差頭的話,趕到衙門,知道王處士的案件,被一個浙江候補的
    (縣丞,姓繆名宗傳,聲言和王處士是親戚,稟到臬台,定要開棺相驗,追尋兇
    (手。)
    (臬台那邊,並沒得知縣的詳文,把這人命大案,膽敢隱匿起來,實屬昏憒胡涂
    (,不成事體,照律例上認真辦起,便要官參吏斬,所以那差頭嚇慌下來。)
    (還虧席畹蘭有些主見,和他兄弟削吟商量著一個辦法,把繆宗傳找到衙門裡來
    (,合他商議。)
    (磋磨了幾天,送他一萬二千兩銀子,由他自行了結。)
    (問起他和王處士是什麼親戚,原來王處士是個五月五日生的,繆宗傳湊巧和他
    (是同庚,又是個同月同日,兩家母親,為著端陽毒日,諸神下降,被這血光污
    (穢著菩薩,怕的兒子長不大,同到城隍廟裡,許了一個願。)
    (繆家太太把兒子過繼在城隍娘娘的名下。)
    (王家太太把兒子過繼在楊四將軍的名下,據那廟祝講起,城隍娘娘的娘家,也
    (姓楊,是楊四將軍的妹妹,叫做楊玉蓮。)
    (兩家便商量起來,認了個姑表兄弟,時常的走動。)
    (王處士得意的時候,繆宗傳件件的依附他,對著朋友談起,都說是俺家伯通長
    (,俺家伯通短。)
    (等到王處士落了魄,在玄妙觀裡擺著拆字攤,他便另換了一種口風,絕口不道
    (這伯通兩個字,連玄妙觀也絕跡不到了。)
    (這番弄出人命來,落得借一個題目,敲詐些銀子,捐官過班去,才重行認起這
    (門親來的。)
    (冷竹江因為濮心壺賠累,過意不去,打了一張二萬兩的鈔票,著冷鏡微親自送
    (去。)
    (濮心壺哪裡肯收,隨到冷竹江的船上,說是錢財細故,也值得這般客氣。)
    (冷竹江也只得依了。)
    (過了幾天,冷竹江要回浙江,因為鏡微的年歲小,阿三又沒有幹辦,另外撥了
    (一個家丁名叫高升的,跟著鏡微向興化進發。)
    (一路上平安無事。)
    (到了興化,問明了魏伯尼住址。)
    (走到西門外轉角的地方,沿城一帶,都是蘆席篷,不見什麼房屋,只有一間酒
    (店,在石橋的左灣。)
    (冷鏡微到那酒店問時,知道魏伯尼的住宅,早經轉賣了,現在窮得乞丐一般,
    (在城腳下第二十號蘆席篷居祝冷鏡微暗暗歎息,沿著城根數到第二十號的蘆席
    (篷低頭一望,那個門只有三尺多高的光景,掛著一張破蔑席,上半截的蓆子連
    (一莖竹蔑都沒有了。)
    (係著三五莖的錢串子,錢串子打了二三十個挑花結。)
    (冷鏡微便著高升遞了門生帖子,上面寫的是受業冷鏡微五個小字。)
    (高升接在手裡,想要進去投帖,無奈生得身乾太大,那個門卻好齊著他的肚臍
    (眼,彎著腰掀開了破席,把個頭伸到裡面一望。)
    (不提防裡面衝出一條狗來,嘴裡銜著一個破缽子,向外亂吠。)
    (高升心上一驚,頭勢一直,把個蘆席篷的架子登時坍倒。)
    (左右鄰舍聽見這坍倒的聲響,一個個都鳩形鵠面的攆了出來。)
    (見了這個光景,便圍住了冷鏡微主僕兩人,說你們這兩位有錢的財主,到這裡
    (撒什麼野景,偏偏在太歲頭上動了土,把魏老八的篷子弄倒了。)
    (那魏老八的事情,也還容易打發,你不知道他父親是個貢生老爺,勢力是很大
    (的麼?聽說他家的這位貢生老爺,到江南討飯,討到一個什麼地方,被一位紅
    (頂子的大人請了去,於今已是做了官呢。)
    (看你們兩位,怎麼樣的了結?正話間,只見斜刺裡來了一個人,頭上的頭髮,
    (長得兩寸多長,莖莖直豎,身上披的是玲瓏八卦衣,腳上踏的是一雙草鞋,臉
    (上黑油油的,像個非洲人的模樣。)
    (肩上挑著兩隻蒲包,攔著腰繫了一條草繩,插著一枝竹根做的朝煙袋,喘吁吁
    (的罵那眾人道)
魏老八:好好好,你們這些王八羔子,俺八少爺不在家,你們就這樣的不當心,把我的家
    當都衝掉了。
      停會兒俺到縣堂上要人,伯你們這些左鄰右舍,向哪裡逃走。
    (說著早喘做一堆,沒精打采的向地上坐了。)
竹 江:(大家見他發了急)八少爺,你老人家須要高抬貴手,冤有頭,債有主,這事怪
    不得我們的。現在有兩個財主在此,怕不替你老人家起一座高房大廈,像那城隍
    廟一樣的闊大麼?
    (魏老八氣得直僵著,也不回言,眼裡的眼淚,鼻子裡的鼻涕,一古腦兒都流了
    (個滿面。)
    (冷鏡微只當是發痧了,趕緊向懷裡取出一瓶紅靈丹來,吩咐高升送給魏老八的
    (嘴邊,魏老八聞著藥氣味,越發的汗如雨注。)
    (冷鏡微心下著慌,倘然再弄出命案來,如何是了。)
    (正在心上盤旋,忽然來了一個有鬍鬚的,手裡提著一把紫沙茶壺,穿著一雙沒
    (後跟的鑲鞋,走到魏老八身邊,兩旁的人,都喊他地保老爺。)
    (這地保老爺,把兩雙三角眼睛,望了冷鏡微一下,蹲下地去,向魏老八說道)
冷鏡微:八哥你的財星照了命了,你那煙痛還沒過麼?
    (說著便向自己耳洞裡面掏出兩個蠶豆大的煙泡,安在魏老八嘴裡,魏老八嚼了
    (下去,又喝了兩口茶。)
    (登時間汗也收了,手腳也活動了,站起身來,撈著那玲瓏八卦衣,向臉上一抹
    (,把眼淚鼻涕抹去了,喊那地保道)
起 身:大哥,你說俺財星照命在哪裡?今天早上起來吞了一個煙泡,便把俺家父做的書
    ,挑了一擔,到城裡王太史的府上,講了半天的生意。哪知道這位王太史,真正
    的是豈有此理,他把這些書搬到桌子上,細細的查那書的種數,查完了種數,又
    點卷數,點完了卷數;又慢慢地把那頁數一五一十的數了幾點鐘,走到裡邊,拿
    出一枝稱蘆柴的戥來。大哥,你是知道的,那王太史是著名刻薄的人家,專打的
    是小算盤。他那枝稱蘆柴的戥,足足是個潮秤二十兩,我這一擔書,是有數的呀
    。我進了城,便在肉舖子裡,借了一把准十六兩的雞心稱,稱的八十二斤零四兩
    。一到王太史手裡,只稱得五十八斤,那稱稍還是往下垂的,打平了只有五十六
    斤。王太史還滿臉的仁義道德,說我們這些人家,是最公道的,從祖代流傳下來
    ,便沒用過大稱小鬥。況且和你父親,少年時曾經拜過把子。你父親的書,雖然
    做了這許多,卻沒有一本合用的。倘若把這些精神,做些文章給人家做夾帶,那
    就值得錢了。偏偏你家令尊的脾氣古怪,著這些沒用的經學書、史學書、性理書
    、地理書,夾七雜八的都是些滯貨,賣到書坊裡,至多不過百文錢一斤。看著把
    弟兄的分上,加添二十文一斤,你看好不好?
起 身:(話到這裡,地保插嘴道)八哥,這就是你不好了,好歹這書是沒用的呀,一百
    二十文一斤,就照他的蘆柴稱,稱到五十八斤,也還值得七弔大錢。
      除卻還清煙賬,剩下兩弔多錢,就好過得十天的痛了。八哥,不是我怪你,
    這件極好的買賣不做,當真的還要做官不成?
    (魏老八被他說得鈍口無言,正想附耳商量請教這財星照命的道理,忽聽哭聲大
    (作,仔細一瞧,就是這衝倒篷子的一個外路財星。)
魏老八:(地保努著嘴冷笑)八哥,你這間篷子連地基,算起大約不過二百千,放過這位
    客人去罷,免得他假癡假呆的啼哭。
    (魏老八究竟是書香子弟,帶著三分慈悲的性質,倒也不則一聲。)
    (高升看得不耐煩,向冷鏡微)
向冷鏡:少爺,休要這般啼哭,好歹給他幾弔大錢,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倘若當真訛詐,
    那柳鴻賓柳大人現任的揚州知府,不是少爺的世伯麼?只消三指寬的一個紙條,
    伯不把這些狗腿,打的打,枷的枷麼?
    (冷鏡微聽得高升的話,想起小人們都是一般見識,不知道自己心裡是為的魏伯
    (尼先生,那樣的辛辛苦苦讀了一背子的書,嘔了一背子的心血,著出偌大的一
    (堆書籍來,經他兒子用蒲包包著,經那全無心肝的王太史,用稱蘆柴的稱兒稱
    (著,怎不教人傷心落淚!怎不教人怒髮衝冠!當下越想越氣,袖子一拂,把眼
    (淚揩了,大罵高升)
冷鏡微:休得開口,什麼楊大人、柳大人,要你胡說麼?
    (高升經了這個申斥,壁立一旁,答應了幾聲是。)
    (地保瞧見這冷鏡微,是有勢力的認得揚州知府。)
    (興化地方,本來很偏僻,提起興化縣大老爺來,已經是人人喪膽,個個寒心,
    (經得起府大老爺,有些門路麼?地保曉得不是個財星,一溜煙的跑了。)
    (眾人見得地保老爺尚且怕他,也大家飛走似的,向那蘆席篷鑽進去,不敢出頭
    (。)
    (魏老八看見眾人都走,也就慢慢地提起腳步。)
    (冷鏡微一把拉住,說世兄不必走開,這個書還沒有交代呢。)
    (魏老八聽他喊自己世兄,暗暗詫異,俺父親人家都說是介貢生,十幾年沒有館
    (地了,怎樣有十幾歲的學生呢。)
    (冷鏡微吩咐高升挑著書,拉魏老八到酒店坐下,打了兩角酒,端上四個小盆:
    (一盆是黃花菜,一盆是淹灼豆腐乾,一盆是連殼的小紅蝦,一盆是細魚,盆子
    (雖小倒有十來條堆在中間,都是帶著塵灰氣色的。)
    (冷鏡微看了半晌,實在沒有下著的地方,魏老八卻一面喝酒,一面把四隻盆子
    (吃得個空空如也。)
    (說起他父親伯尼先生,原來到了江陰,在什麼英蓉學舍裡,考做肄業生去了。
    ()
冷鏡微:難道尊翁六七十歲的年紀,還這般的好學麼?
魏老八:哪裡是好學,俺父親白髮蒼蒼的,眼花鐐亂了,便是殿板大字的書用著兩副老光
    眼鏡,也瞧不見它,還去學什麼?不過為的家道貧寒,年紀大了,又吃了幾口烏
    煙,只得騙幾兩銀子的膏火,勉強混過日子罷了。
冷鏡微:(冷鏡微十分歎息)尊翁的眼睛花了,謄起卷子來便怎樣?
魏老八:聽說都是八百大錢,僱一個謄錄手謄的。自己起的草稿,寫的都是拳頭大的字,
    如何捺到格子裡去呢?
    (冷鏡微看看日色沉西,便著高升挑書進城,拉著魏老八同到自己寓裡,拿出八
    (百銀子的鈔票向錢莊兑了,替魏老八租了一座房子,餘剩的給他戒煙,做些買
    (賣度日子。)
    (臨別的那天,魏老八把他父親的書,一齊送到船頭,冷鏡微只得受了。)
    (打開那書一看,真個是言言金玉,字字經綸,覺得自己的胸襟,登時闊大,彷
    (彿到崑崙山上看那世界上的山河人物一般。)
    (鎮日間在那船上,只是手不停編,口不綴讀,兩岸上的人家,聽得艙裡讀書的
    (聲音,沒一個不撲掌大笑,笑他是天下第一的書癡。)
    (就是高升口雖不言,也伯他少爺著了瘋魔,把前次在家的心病,重行發作起來
    (,暗地裡耽著心事。)
    (不料出了瓜州口,忽然一陣狂風,迎面撲來,打得個七零八落。)
    (要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李少爺執帖見倌人 牛魔王敲門罵山長)
    
    
15**時間: 地點:
    (卻說冷鏡微正在艙裡讀書,忽地眼花一暗,震得腳底下怎樣的棉軟異常,登時
    (浪頭蜂擁,直向身上撲來。)
    (吃了幾口冷水,曉得大勢不好,抱著一枝打斷的船桅,朦朦朧朧的浮沉了好半
    (天,被荷花塘的救生船救起。)
    (只是魏伯尼的書籍和自己的家丁高升,全然不見,十分悲悼。)
    (偏偏腰裡只有一二十個小銀角,沒處請人打撈。)
    (從救生局裡走了出來,已是夕陽西下,一陣陣的烏雲,又向金山那邊湧起。)
    (這時走投無路,孤掌難鳴,倚著一株楊樹上,想起魏先生作的書來,倒覺自己
    (過意不去。)
    (倘然被他兒子賣了,不管那王太史會讀不會讀,究竟留在世間,存著一線的生
    (路。)
    (平白遇著俺這名教中的罪人,把魏先生一生的心血和世界上讀書的種子,都付
    (之東洋大海,俺這罪不是比那秦始皇的咸陽一住,還要加重了無量倍數麼?想
    (到這裡,又提起玄妙觀一重公案來,把那王處土的《性理真詮》,也是一場糟
    (踏,算來自己在斯文一脈的上面,是沒有緣份的了。)
    (活在世間,也同那豺狼虎豹自殘同類的一般,有何趣味?不如跟那伍子胥、三
    (閭大夫,在那水晶宮裡見一遭兒,或者那書倒可痛讀一番。)
    (想罷便朝那江邊飛奔而去,被江邊的一個老者擱祝那老者不是他人,卻是他家
    (裡的一個老同事,到漢口宜昌一帶,採辦貨物的。)
    (問起冷鏡微的情節,便替冷鏡微置備些行裝,撥著三千銀子,給他使用。)
    (他便搬到靠江的佛照樓住下,寫了許多張的賞格:撈到魏伯尼先生書籍的,賞
    (銀二千六百兩;撈到高升的,賞銀二百兩。)
    (一個風聲出去,哄動了許多酸子,有的捧著家裡的藏書,有的到書坊裡買些文
    (人的集子,有的拿著幾本窗稿,有的邀集朋友,做些八股詩賦等類的東西,大
    (家前來冒充,鬧得這佛照樓異常的擁擠。)
    (內中有一位最好笑的,是捧的《陰陽大全》《卜筮正宗》《相法一掌金》等類
    (等書。)
    (冷鏡微把來人一望,覺得面目彷彿有些熟識,那人一見是冷鏡微,也大為驚訝
    (,挾著書便向外邊飛走去了。)
    (仔細一想,這不是世伯彭道三麼,為何到此?問道店伙,說是鎮江城裡新開了
    (一個學堂,叫做蘭汀學堂,彭道三就是這學堂的總教。)
    (冷鏡微歎息一聲,料得書籍是斷然沒有,高升也無處追尋,只得料理行裝,搭
    (著招商輪船,到江陰去了。)
    (到了江陰,喊著轎夫,抬到城裡的一個竹香居棧房住下。)
    (這竹香居棧房專門接的是芙蓉學舍裡的學生,裡面明窗淨幾,圖書字畫,件件
    (都全,並且還有幾個粉頭,雖不是國色天香,那眼角眉梢,卻都含著一種娬媚
    (可憐的姿態。)
    (冷鏡微初次出門,是不識此中風味的,只聽得隔壁房間裡的說聲、笑聲、倚聲
    (、靠聲、偎聲、抱聲、打聲、鬧聲,湊著些彈聲、唱聲、打麻雀的骨牌聲,熱
    (烘烘的鬧到三更向後,方才歇局。)
    (冷鏡微疲倦極了,檬下眼去。)
    (才睡了一覺,揉開眼來一瞧,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粉頭,在自己房間前面,
    (靠著玻璃窗,對著鏡子在那裡梳洗,倒把自己吃了一驚。)
    (那粉頭從鏡子裡瞧見冷鏡微已醒,便道)
便 喊:少爺慢些升帳呀,這時刻才六點鐘呢。
冷鏡微:俺今天有事,要到芙蓉學舍裡,瞧一瞧朋友,只得早起了。
便 喊:(那粉頭道)少爺也不必這般著急。我們這地方,不過蝸居些,難得少爺光顧,
    至少也要三天兩天,再搬場不遲。少爺要瞧甚麼朋友?那芙蓉學舍的一班少爺們
    ,都在我們這裡玩耍的,並且這幾天芙蓉學舍裡,正鬧得不成樣子呀!少爺也要
    避避風頭才好呢。
    (冷鏡微聽得學舍鬧事,便慢慢地著起衣裳來,問問情由。)
    (那粉頭梳洗完了,拿著小鏡照了幾下,回頭說道)
冷鏡微:少爺起來麼?天色還早。
    (忙喊媽媽打上麵湯,泡上一碗綠茶,親手遞到冷鏡微面前。)
    (原來冷鏡微生得異常清秀,把那粉頭的眼光也不知勾去了幾乾萬轉了,笑著講
    (道)
冷鏡微:少爺要問這鬧事的情由麼?話是很長的。只是江陰縣繆大老爺,也有些不好,難
    怪少爺們要起他的訛頭。學舍裡的老規矩,我們江陰地方,倘是到了個新姊妹,
    不管他是上海的、姑蘇的、揚州的、天津的,都要先到學舍裡,送一個名片。少
    爺們接著名片,自然也要回拜的,沒甚麼希奇。前月裡是個六月半,天氣很熱的
    ,來了一個上海的悟人,名叫馮素芳的,泊在碼頭上,名片是照例送過了。那些
    少爺們,說來也不該,一個是華蝶庵華少爺,一個是李伯蘭李少爺,兩個人的年
    紀,比起少爺來,是差不多的,只是不像少爺這般的端重,有些孩子氣。李少爺
    穿的一件湖色杭綢的長衫,銀灰色熟羅的套褲,腳著薄底快靴,頭上戴的是沒頂
    的緯帽,挾著護書的夾子,裝做家丁的模樣,跟著華少爺,一路的步行。那華少
    爺竟是紗袍紗套,頭上的水晶球子,胸部前的朝珠,腰帶下的忠孝袋,裝束的齊
    齊整整。轉過了夫子廟的西首,下了石橋,李少爺忙把護書裡的名片,先到船頭
    ,投在一個娘姨手裡,說俺家二少爺,要見你家的姑娘。娘姨接著片子,進了艙
    ,告訴了馮素芬。馮素芬裊裊婷婷的把一個華少爺手挽手的接進艙去。這裡娘姨
    因為船頭上的日頭大,也叫李少爺到艙裡坐坐。李少爺進了艙,哪裡敢坐,壁立
    直的站在一邊。華少爺鬧了兩個鐘頭,馮素芬請他寬衣,他只是不肯。忽然艙門
    外颳起了一陣惡風,艙裡掛的字畫,吹得都嘩喇嘩喇的響。馮素芬忙叫娘姨關窗
    ,哪知道這兩位少爺,下身都沒有著得褲子,衣裳掀了開來,早把兩枝直昂昂的
    舉人門前的旗桿,豎了起來。那時學舍裡的幾十位少爺們和那兩岸的行人,齊在
    碼頭上看閒,看到這裡,不由得拍掌大笑。馮素芬畢竟是個老行貨,臉色不變,
    喊聲送客,這位華大少爺拉著李少爺的手,一路的說笑,兩邊的人,自然也擁著
    觀看。合該有事,繆大老爺可巧拈香回來,瞧見這種情形,便告知學舍裡的山長
    ,那山長不免申斥了幾句。冤家的路窄,繆大老爺前天打聖廟門前經過,沒有下
    轎,被兩三個少爺瞧見了,拖下轎來,把轎子上的玻璃,也敲得個粉碎。繆大老
    爺發了急,便把那些少爺帶進衙門。哪知道請客容易退客難,通學舍裡的少爺,
    都哄進了衙門,不管簽押房上房一場的大鬧。早被山長得了風聲,那山長的生平
    ,極講求的是禮節,便打著轎子,到學台大人那邊去辭館。學台大人聽了大怒,
    立刻就要摘去繆大老爺頂戴,從嚴參處。繆大老爺挽出許多紳士來,向少爺們解
    圍,現在還沒平安呢。
    (冷鏡微聽得這種情形,只得暫住兩天,究竟那《理學宗傳》,很有些力量,沒
    (有上那粉頭的鉤子。)
    (到第三日用了茶點,便到芙蓉學舍的門房,投進帖子,到裡面坐下等候。)
    (半晌魏伯尼還沒出來,好生性急,站起來到講堂後面逛逛,並不見甚麼學生,
    (問那當差的,知道九、十點鐘,正是他們上茶館、打梳妝茶圍的時刻。)
    (遠遠聽見一片喊罵之聲,夾著些咳嗽吐痰的聲音,聽不清楚,但聽得甚麼白狗
    (、黑狗、瞎眼狗幾句的說話。)
    (抬頭一望,看見一塊匾額,寫著圖書翰墨之樓六個大金字。)
    (樓下一帶,都是舊式的明瓦窗門,這聲音就打那窗門裡透出來的。)
    (正要踅出門房,只聽窗門嘩喇的一開,一個老先生咳咳哼哼的拄著拐杖,罵了
    (出來。)
    (當差的趕忙把帖子送到他身邊,他把眼睛上的眼眵揩了,戴上眼鏡,望了好一
    (回,看不明白,還是當差的指著說道)
當差的:這是受業冷鏡微五個小字呀。
    (老先生抬著頭,想了好一回,想不出這個門生來,慢慢走進了自己的齋舍。)
    (當差的隨請冷鏡微進去。)
    (冷鏡微一進齋舍,聞得一種煙氣味,心上便有些作惡,因為拜見老師,只得忍
    (著鼻息,硬著頸脖,向地上磕了三個頭。)
冷鏡微:(老先生扶起道)賢契是哪年入學的?
    (冷鏡微耐不住煙氣,就碰碰磅磅打了十幾個噴嚏,生伯老先生見怪,把路上感
    (冒的話,掩飾過去,再將來意細細聲明。)
    (側著眼看那齋舍時,卻並無一本書籍。)
    (案桌上只有一塊黃泥硯台,已經缺了三個角,一枝禿筆,也像掃帚一般。)
    (牀榻上沒有帳子,一條光滑滑的破席,攤著一個洋鐵煙盤,煙盤上一隻磁燈,
    (一枝毛竹槍,也是個磁鬥,滿席上黏得黑芝麻似的,都是些煙灰燈煤之類。)
    (冷鏡微看在眼裡,不禁流淚。)
    (問起魏伯尼吃煙的原由,卻是少年時候,要拿筆墨騙銅錢,後來精神不濟,就
    (把這煙吃上的。)
    (看看日已晌午,魏伯尼想留冷鏡微午飯,囊中羞澀,只得把自己吃的面巴巴,
    (從一隻破網籃裡,捧些出來,叫當差的沖了一壺清水,對面咬嚼。)
    (冷鏡微嚼了一口,都是豆餅和面鼓做的,如何下咽。)
    (魏伯尼卻拼著一副老牙齒,咬了大半片,把其餘的仍舊安放網籃。)
    (魏伯尼點了煙燈,戴起兩副老光鏡,把那煙慢慢燒起,火光不准,嗤喇喇的,
    (只見燈頭上冒煙,抽了五六口,精神鬥長,把這山長如何的情節,和盤托出。
    ()
    (原來這芙蓉學舍和學院裡的聲氣很通。)
    (這芙蓉學舍的山長,姓白名志玄,表字墨庵,山東濟南府的人氏。)
    (論起學問來,要算山東全省裡的出色人才。)
    (並且相貌端嚴,板著一副道學先生的面孔,遇著學生謁見,略略問了兩句,便
    (沉下臉去,兩眼望著自已的鼻子,調起鼻息來了。)
    (悶得那學生開口也不是,坐也不是,行也不是,直拼到無可奈何,才舉起茶杯
    (,送到簾子前,便停了腳步。)
    (有個學生被他拼得發急了,兩腳踢開了簾子,重行跨進,問老師拈鬮的鬮字怎
    (樣的。)
    (這鬮字明明說他是個不出門的烏龜,白山長卻不知道,端端正正的,照著說文
    (體,寫了一個鬮字。)
當差的:(那學生便引著廣韻來和他辯駁)凡從鬥者,今與門戶字同,這話是不是?
    (白山長還斷斷的爭辯,那學生早微微一笑,辭了出去。)
    (大家拿來當做笑柄。)
    (為的面孔鐵板,歷任的學台,都很看重了他,是他得意的門生,優拔上面,都
    (很有些道理。)
    (所以有些識風頭的少年們,便投他所好,托他的家丁傳進去。)
    (自從魏伯尼到了這裡,從沒拜過他,因為魏伯尼的學問,實在強他十倍。)
    (每逢魏伯尼的課卷上來,都皺著眉頭,說是牛魔王來了,至少也要放個前兩名
    (。)
    (這次可巧請托的人多了,便將魏伯尼放了個第三。)
    (魏伯尼氣急了,走到書樓後面,本想直奔上房,搶白他一頓,虧著當差的得了
    (風聲,白山長把門抵住,隔著門兒,聽他敲著門,甚麼白狗、黑狗、瞎眼狗一
    (場的痛罵,不敢則聲。)
    (魏伯尼敘述一氣。)
    (便喘嗽一氣,冷鏡微正在側耳靜聽,忽然一個門丁,領著一個人進來。)
    (那人一見冷鏡微,便伏地大慟。)
    (未知來者何人,且待下回分解。)
    (第八回 巡齋舍魂消諸葛燈 哭書墳淚盡天妃廟)
    
    
16**時間: 地點:
    (卻說冷鏡微見那伏地痛哭的,便是他家丁高升,心上撲通的一跳。)
    (見他身上的長衫也沒了,著了一件破短衫,隱隱的露出許多血痕來,便吩咐高
    (升不必痛哭,有甚麼緊要的事,到棧房再講便了。)
    (冷鏡微因為淹沒了魏伯尼的書,生怕家丁衝口說出,惹得老年人心上不安。)
    (才出了學舍的門,便問那家丁怎樣的遇救出了險,是哪樣情形。)
    (原來高升下水之後,見了一隻空炭簍,只當是他的少爺,拼命拉住,被那浪頭
    (一五一十的衝去。)
    (直衝到荷花池地方,落在灘上,被捐局上的簽子手瞧見了,向他身上搜了好一
    (回,把十幾塊零頭的洋錢搜去了。)
    (再要剝去衣裳時,高升已漸漸的活動,兩手抱住那簽子手,喊了幾聲少爺,緊
    (緊的不放。)
    (簽子手嚇得汗如雨下,高升把眼一開,見得不是少爺,便由他去了。)
    (爬起來到飯鋪裡,吃了兩碗粥,掏那洋錢時,已是不知去向,飯鋪裡的伙計,
    (把他長衫剝了去,找出四十個小錢。)
    (搭了一隻漁船,到了瓜州,尋找少爺,不見蹤影。)
    (連日間便在沿街求乞,過了江,見那佛照樓的賞格,才知道少爺的蹤跡,跳上
    (輪船。)
    (這輪船不是招商的,是一隻野雞輪船,不到數十里,便查艙驗票。)
    (湊巧那房艙裡,失了幾件東西,見得高升的模樣,便有兒分疑惑,攬住了一把
    (頭髮,弔到毛廁間裡,打得渾身是血。)
    (將到江陰對岸,便撲通的把他向江心一拋,可巧得著一塊浮板,才飄到江陰碼
    (頭的。)
    (冷鏡微自然又添著一番傷感,到棧房裡,醫治了幾天,替魏伯尼備了些行李衣
    (裳,送些金銀食物之類。)
    (從此魏伯尼不像往常的狼狽了,煙盤、煙槍、煙鬥都色色的精工了。)
    
    
17**時間: 地點:
    (這日冷鏡微正在齋舍裡聽講,一個鄰號的學生,笑嘻嘻的捧著一部書,打魏伯
    (尼門前經過。)
    (魏伯尼把他喊住,問他拿的甚麼,那學生只是笑而不答。)
魏伯尼:你這小猴頭,休得鬼鬼祟祟的,大約不過這番的題目,在這書上罷了。
當差的:(那學生也笑著回道)是便是的,不過白先生吩咐我們,不准給牛魔王瞧。
魏伯尼:(魏伯尼笑著罵道)偏是你們這些小猴頭作怪,專吃那白狗的酸屁。
    (一面笑,一面便把這書是哪處的板子,哪年哪月哪人刻的,這次的題目,在哪
    (一卷,哪一頁,從第幾行到第幾行,總共有四百八十三個字,內中錯著幾個字
    (全數的談給那學生聽了。)
魏伯尼:(那學生大驚失色,岔開了話頭道)魏老師,你知道俺們這裡,新添著一位幫教
    麼?這位幫教,姓梅名塔庵,是白先生的門生,聽說他的本領很大呢。
魏伯尼:管他的本領大小,販來的幾句狗屁,會臭到甚麼地步呢?
    (過了幾天,果然梅塔庵來了。)
    (這梅塔庵卻不比白山長的古板,見了學生,眉頭上、眼睛上、滿臉上的九千九
    (百九十九個毛孔裡面,沒一處不帶著一團的和氣。)
    (充了一個假近視,戴一副銅邊眼鏡,見著人便低著頭,把鏡子的邊框一鬆,落
    (到鼻頭尖上,兩隻笑瞇瞇的眼珠子,從鏡子上伸出來瞧人。)
    (批起課卷來,還有一種出色的地方,他的圈兒,彷彿是漢陽鐵廠裡販來的幾千
    (百噸鐵,到太平府李老君爐子裡,定打的一種又肥又圓二分逕的鐵鎖鏈子。)
    (偏偏那些學生,被他鏈子越套得緊越加的暢快,所以大家替這梅幫教,上了一
    (個外號,叫做梅鐵匠。)
    (冷鏡微一向是住在棧房裡的,到了明年,取了一本內課,搬進齋舍。)
    (兩更向後,忽見窗子外,一盞電光灼灼的燈,在齋舍外面走動,後面一個黑油
    (油的影子。)
    (嚇得一身冷汗,在齋舍裡害了一場大玻病勢才退,隔壁齋舍裡又鬧出一件案情
    (來了。)
    (原來隔壁齋舍,住的是一位山陽優廩生,和一位銅山縣的王太史多年至好。)
    (這位王太史,品貌極佳,長得同女孩兒一般,和這優廩生同學的時候,情意纏
    (綿,連人家的伉儷,都沒他的恩愛。)
    (這番王太史打從京裡出來,自然不免要敘一番的舊。)
    (哪知道梅幫教提著一盞諸葛燈,從南面一路走來。)
    (看看各齋舍的燈火,已經滅熄,正待要轉腳步,回到自己的臥房,忽見一間齋
    (舍裡燈光一亮。)
    (梅幫教趕忙閃在一旁,只聽裡面低聲講道)
當差的:好了,梅鐵匠去了。
    (梅幫教索性把燈光遮沒,側著耳朵,細細的聽去,總是一派兒女的膩談。)
    (提輕腳步,走到窗子外,細著眼兒,從窗縫裡望去,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
    (兒,穿了一身豔服,後面卻拖著一條油花鬆辮,坐在這位優廩生的膝盤上,手
    (裡托著一隻鞋杯,杯子裡也不知是酒是茶,一口一口的,送在那優廩生嘴裡。
    ()
    (梅幫教嚇得一身的冷汗,從頭髮上直透到腳尖。)
    (回到臥房,坐著呆想,這個優廩生,據著白山長講起,是這裡數一數二的人物
    (了,曾經在學院裡,上了一封密保,保他品行端正學問淵博八個大字,這樣看
    (來,竟是有名無實了。)
    (但不知那個粉頭,是從哪裡進來的,須要暗暗地查訪。)
    (到了黎明,便端一張皮椅,坐在齋舍門前,靠著一株玉蘭花的樹下,拿著一部
    (《朱子近思錄》,翻來翻去的細看。)
    (大家見了,都知道這梅幫教的意思。)
    (直到十點鐘後,那些學生吃茶的、打梳妝茶圍的,都散去了,就是冷鏡微,也
    (扶著魏伯尼到外面逛逛。)
    (停了半晌,忽然門閂一響,走出來一個少年,耳旁的脂粉,還沒有揩得乾淨,
    (見了梅幫教,臉上一紅的站著。)
    (梅幫教問起姓名,知道他是一位太史公,不便發作。)
    (闖進齋舍裡,只見一枝珠花,插在牀架上。)
    (梅幫教不便追問,喊了那優廩生一聲,不見答應,氣呼呼的轉到白山長那邊去
    (了。)
    (這裡王太史帶上門,逕自出門而去。)
    (梅幫教接連巡著幾天,見得門鈕搭上,只當是出外冶游,正想等他回來,稟明
    (瞭白山長,把他開除。)
    (哪知這位優廩生,已經僵在牀上,氣味漸漸的透出來。)
    (梅幫教不敢聲張,買了一口棺木,停放在就近的一個庵裡。)
    (白山長還送了一個祭帳,上面寫的是吾道益孤。)
    (有個使捉狹的學生,把吾字旁邊,添了四個小字,說是吾當作谷。)
    (又做著一副挽對,上聯用的是《紅樓夢》上柳湘蓮的故事,下聯用的是《聊齋
    (志異》上何師參的故事,用兩幅黃單紙寫的。)
    (你道是寫的什麼?原來是:相思未了尤三姐,續命難逢黃九郎十四個字。)
    (閒文少敘,單說這位魏伯尼先生,雖然窮了一輩子,卻倒精神健旺。)
    (自從遇了冷鏡微,也算是窮范丹遇著五路財神了,偏偏身子又不爽快起來,十
    (天九病,並且為著那優廩生的事,受著許多穢氣,越發支持不祝忽然那日接著
    (他兒子的書信,才知道冷鏡微那般的周濟他,很為感激,難得冷鏡微在他面前
    (,從沒提個隻字,也算古今少有的知己了。)
    (看到一半,冷鏡微打外面走來,瞧見魏伯尼的案上,一葉葉的正揩,都大得和
    (手掌一般,只當是什麼法帖。)
    (魏伯尼站起身來,便是深深一揖,冷鏡微連忙迴避。)
    (魏伯尼再看那下半時,看到書籍已托冷兄帶來八個字,登時便倒。)
    (冷鏡微捏著兩把冷汗,請人醫救,直到半夜才慢慢醒來,向冷鏡微)
向冷鏡:我那書籍在賢契那邊麼?可算是托付得人了。老夫幾十年來著的書,足足堆滿了
    半間屋子,都被那畜生賣光了,剩下些兒,傳到賢契手裡,老夫一生的心血,也
    算不枉費了,所以老夫歡喜已極,不覺斗然暈倒。
    (冷鏡微聽他這番言語,禁不住淚珠迸落。)
    (魏伯尼追問情由,一聲長歎,跌倒牀上,從此一病不起,茶飯少進,煙也不想
    (得吃了。)
    (冷鏡微看那勢頭不好,親自護送,一到瓜州口岸,魏伯尼便要將船停下,想就
    (當日沉書的地方,築起一座書墓來。)
    (冷鏡微自然答應了。)
    (靠著口岸,有一座大廟,叫做天妃宮。)
    (冷鏡微吩咐高升,把船上的行李,搬到天妃宮,借住了兩間屋子。)
    (就在天妃宮的左首,買了一片兩畝大的地基,足足費了三五百個工程,才把那
    (墓築停當了。)
    (又豎上一塊石碑,題著嗚呼興化魏先生葬書之墓十一個篆字。)
    (魏伯尼朝夕哭臨,把個身體越哭越壞,後來眼淚也哭乾了。)
    (冷鏡微趕忙打發高升,到興化去請他的兒子老八。)
    (等了半月,不見他兒子到來。)
    
    
18**時間: 地點:
    (這日魏伯尼的病勢吃緊,喘吁吁的喊冷鏡微道)
魏伯尼:賢契,我孤負著你了,我這幾十年間,吃盡了千辛萬苦,嘔了那些心血,從沒有
    遇著一個知己。這番遇著賢契,實指望把生平沒了的心事,靠著賢契代老夫一了
    ,哪料萬事由天,徒然的帶累賢契,耽受了許多風波,沒受了半星兒的實在。於
    今已是日落西山,看來這副老骨頭,也沒中用的了。倘然我那畜生來時,但道我
    的遺命,不願再回祖塋,便在這書墓旁邊,築起一抔之土便了。春秋四季,也不
    准到老夫的墳墓上面燒錢化紙,倘若燒錢化紙,我在九泉之下,定要好好的擺佈
    於他。賢契只求你在我那墳墓上,樹一石碑,等老夫親自題個碑銜,叫那大江南
    北來來往往的文人學士,曉我老夫的這個名字便是了。
    (說著手顫顫的,要那桌上的紙筆。)
    (冷鏡微抹著眼淚,磨了一盤濃墨,把一張八尺長的宣紙,攤在牀前。)
    (魏伯尼把頸脖一硬,運了半天的氣,從牀上一躍而起。)
    (嫌那筆頭太小,拿著一把裁紙的洋刀,對著鏡子,把自己嘴上的一掛長鬚,齊
    (根割了下來。)
    (足足地有一尺多長的光景,攬在手裡,好像一堆白雪,從硯盤濃濃的染了許多
    (墨,寫著孔子後二千五百年魏伯尼之墓。)
    (寫到墓字的末一划,那手已經顫得不由自主。)
    (寫罷,眼花一暗,險些跌倒地下。)
    (冷鏡微向前扶著,上了牀,兩眼一翻,魏伯尼已經嗚呼了。)
    (冷鏡微正在打點他的後事,忽見魏伯尼蹷然坐起,喊冷鏡微走到牀前道)
冷鏡微:賢契,我死之後,有個老友,在南京城裡,倘你若讀書有些疑難地方,盡好到那
    裡問問他,他姓姓…
    (接連說了五六個姓字,那舌頭只是轉不過來,眼睛裡眼淚乾了,半點兒也落不
    (下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講聖論牽涉閻羅王 賦情詩推托西王母)
    
    
19**時間: 地點:
    (卻說魏伯尼接連喊那姓字時,忽然放直了聲音道)
魏伯尼:姓柳。
    (喊了這兩個字之後,登時跌倒。)
    (冷鏡微便照著他的遺命,葬在書墓旁邊。)
    (不到幾天,高升回來了,說那魏老八的房子,已經轉租著人家,欠著許多的債
    (,沒處抵償,便逃奔別處。)
    (高升找了十多天,找到一個蝦蟆鎮的地方,問著煙鋪裡,才知他住在一個土地
    (祠裡。)
    (走到那土地祠時,只見火燄沖天,魏老八已經葬在火窟之中。)
    (冷鏡微聽了,自然暗暗流淚,收拾行裝,搭了一隻義渡船,由鎮江到了南京,
    (訪問那姓柳的消息。)
    (但是只有姓,沒有名字,向何處打探呢?)
    
    
20**時間: 地點:
    (這日剛到文德橋一帶玩耍,忽見一個老者,身穿補褂,腳著烏鞋,頭上戴著一
    (頂銅盆式的緯帽,一個荸薺大的銅頂子,上面的銅鏽,已經長得個斑駁陸離了
    (,並且螺絲旋也鬆鬆在頭上,東倒西歪,就像把戲攤上賣的不倒翁的。)
    (一路走來,手裡拄著一枝毛竹煙桿,背上紮了一個黃緞子的包袱,後面還跟著
    (幾十個小孩子。)
    (進了夫子廟,放下煙桿,向頭門作了三個揖。)
    (冷鏡微看得奇怪,跟到明倫堂,那老者打開包袱,捧出一部《聖論廣訓》來,
    (端端的放在案桌中間,點了香燭,顫巍巍的跪將下去,磕了三個頭。)
    (把兩手拄在地上,使著氣力,想要紮起來,紮了半晌,氣哼哼的閉了好一回眼
    (睛,調了好一回鼻息。)
    (冷鏡微倒起了一片哀憐之意,走到後面,便把那老者攔胸一抱,抱他站起。)
    (那老者回轉頭來,勒著兩隻枯眼睛,看不清冷鏡微的面孔,戴上眼鏡,望了好
    (幾下,大聲說道)
冷鏡微:你這人到這講禮的地方,怎樣半點兒禮節也不知道?看你的模樣,倒像玲玲瓏瓏
    一個上書房的小孩子,是從的哪位先生?難道連禮節都不教導麼?俺姓柳的,活
    到八十多歲,照著古禮上,八十杖於朝,我到明倫堂上,帶著毛竹煙桿,總算是
    名份上該有的了。至於那上殿給扶一笻,除是做了相國,奉了皇帝的旨意,方可
    以用得的。你這人知道天地君親師,是一樣的麼?現在《聖論廣訓》高高的供在
    案上,至聖先師的大成殿,離著不到一箭之路,有這君師兩層,壓在我們頭上,
    怎好這樣的不當心呢?俺姓柳的自幼便讀得聖賢的書,又蒙皇上的恩典,中了個
    舉人,挑了一個候選教論,這禮節是越發要守的了。
    (說著腰袋裡摸出兩粒桂圓,含了好一刻,吐出核來,按著《曲禮》上的規矩,
    (把兩個核收在腰袋裡。)
    (不料腰袋一翻,嘩啦一響,那些桂圓和蜜棗糖果之類,散了一個滿地。)
    (吩咐那跟來的小孩子,替他拾起,嘴裡聲聲不住的,喊是罪過罪過。)
    (從靴筒裡拿出一枝筆,翻開一本功過簿,在本日日子下面,畫了筆管粗的三大
    (畫。)
    (冷鏡微不敢則聲,聽他說是姓柳的,只伯就是魏伯尼先生的老友,便格外的恭
    (敬。)
    (只見那老者脫下眼鏡,收好了功過簿,整一整衣袖,重行叩首。)
    (足足去了兩點鐘的工夫,才把這三跪九叩首的禮行完了,打開聖論,高高的宣
    (讀了一遍,慢慢講起。)
    (那時來聽的人,漸漸多了,大約不過挑夫、菜夫、糞夫之類。)
    (有的掮著扁擔的,有的扶著菜籃的,有的把腳蹺在糞桶上的。)
    (內中還有些賣油條的,提花生瓜子籃的,把一個明倫堂下,早擠得一個撲滿。
    ()
    (那老者越講越高,引證了許多故事,說是那個人學好,文昌那邊,怎樣的罵他
    (、打他、發落他。)
    (把那些聽的人,一個個都說得驚心動魄,眼淚鼻涕,都流將下來。)
    (正在講得高興,忽然來了七八個穿靴戴頂的,走進明倫堂,行了禮,分兩旁站
    (著。)
    (那老者朝著他們,很怪了幾句,說他們來得太遲,他們也應聲諾諾的。)
    (講到完了,早挑來兩桌酒菜,原是個暴發戶蔣二驢子送的。)
    (這些書呆子嘴裡淡出鳥來了,便樂得前來附和,每月騙他兩次的酒菜,只有柳
    (老頭是個真心。)
    (冷鏡微暗暗察訪,知道他名叫樹人,混名柳二呆子,住在琵琶巷東邊,就在家
    (裡開門授徒,學問是南京城裡獨一無二的。)
    (冷鏡微擇了個日子,前去受業,說出魏伯尼臨終的話來。)
冷鏡微:(柳樹人很為歎息)魏泊尼的一生,是很好學的,講的經學也極好,只有吃鴉片
    一層,是非聖不經,所以文昌帝君罰他這樣,將來見了閻王,只怕拔舌下地獄是
    不能免的,老夫很替他耽心呢。
    (冷鏡微知他有些呆氣,也不和他辯駁。)
    (那天柳樹人在牀上,忽地哼起來,只當是病,吩咐高升去請他的孫子。)
    (他孫子細細一查,搬開牀架,吩咐木匠,把那裡邊的榫頭一鬆,登時哼聲止住
    (,並沒什麼玻冷鏡微著實詫異。)
    (原來柳樹人和一個顏制軍。)
    (是個老同年。)
    (顏制軍到了兩江,便吩咐鹽運使,替他弄了個掛名差使,每月一隻銀子的乾薪
    (。)
    (柳樹人接著這等銀子,為他是個無功之祿,怕被閻王見罪,分文不敢用他。)
    (生怕孫子們要洗刷他的,只得帶在身邊,安在兜包裡面,那兜包是晝夜不解的
    (。)
    (遇著善舉,不管保嬰會、惜字會,就盡數捐去。)
    (這番帶著銀子上牀,不料滾到牀裡,刮在牀架縫裡,動彈不得,又怕喊了人,
    (要偷他的銀子,挨痛不過,所以才哼起來的。)
    (光陰迅速,在學堂裡過了大半年,已是明年的春尾。)
    (學堂前面本來有幾十株桃樹,經過了幾番風雨,灑落得滿地腥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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