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至 第一〇

1**時間: 地點:
    (第一回 冷碧虛題詞憤時俗 唐金鑒診病引經書)
    (筆塚累累,描不勁儒林詭狀。)
    (怪何物、鑄人蒼昊,這般骯髒。)
    (嫫摹母翻嗔西子舞,天魔巧借菩提相。)
    (望氤氳、幻海是風濤,憑誰障。)
    (門和戶,爭依旁,山和鬥,成欺誑。)
    (便重刊夏鼎,難窺魍魎。)
    (我欲燃犀牛渚下,君看照膽秦宮上,數年來、掬淚灑穹蒼,空惆悵。)
    (調寄《滿江紅》)
    (列位看官,知道這首《滿江紅》是個什麼來歷呢?)
    
    
2**時間: 地點:
    (話說揚州城外,有個地方,叫做宜陵鎮。)
    (這宜陵鎮的東邊,有一座小小古廟,叫做斷雲庵,庵內住了一個不僧不俗的道
    (人叫做冷眼道人。)
    (這冷眼道人,自從來到斷雲庵之後,約莫住了三十多年,年紀總在百歲以外,
    (頭髮禿得是半點俱無。)
    (不管什麼大風、大雪、大雷、大雨,便是天崩地塌下來從沒跨過山門一步。)
    (每逢本地一班施主到庵瞧他,或是帶些香火錢佈施他,他只笑嘻嘻的,坐在藤
    (牀上,略略的點一點頭,彎一彎身子,略起右手,道一聲上坐。)
    (除了這上坐兩字以外,他便朦朦朧朧的迷著一雙老眼,顫巍巍的坐在上面,片
    (言不發。)
    (遠遠望去,好比一株枯樹。)
    (任憑你是什麼地方上的闊紳或是達官顯宦,打從這裡經過,他總是眼光一閃,
    (登時閉了。)
    (為的這種原故,有些文人學士,替他加卜外號,叫做天囚道人。)
    (他卻藉此休息,落得個消閒自在,連什麼大千三千世界和那世界上古往今來的
    (什麼朝代,都忘記得乾乾淨淨,你道快活不快活。)
    (古書上說得好:方以類聚,物以群分。)
    (偏偏靠著這庵不遠的地方,有個種園田的王老兒。)
    (這王老兒也不知道多少年紀,但見他滿臉上的皺紋,皺得像那三年陳老的福橘
    (一樣。)
    (頭上飄著幾十根又枯又短的黃頭髮,卻用紅頭繩編成一條小辮,掛在頸脖子後
    (面。)
    (偏他精神矍爍,每日清晨早起,便挑著些青菜蘿蔔之類,經過庵前,說兩句不
    (瘋不癲的呆話。)
    (到得鎮市上,做完了買賣,順手帶著一壺黃酒,掮著兩隻空籮,跨進山門,向
    (道人討了一隻粗碗,一面喝酒,一面便把他肚皮裡熟讀的古書,什麼《西遊記
    (》《封神榜》、《岳飛傳》、《水滸傳》種種的故事,嘮嘮叨叨的指天畫地,
    (講與這道人消遣。)
    (不料那日天氣新晴,正想和那道人攀幾句閒談,進門一看,那道人已不知去向
    (。)
    (但見靠藤牀一帶的泥牆,淋淋漓漓的,寫著幾十行擘窠大字,就是這首《滿江
    (紅》看來看去,雖然不十分明白,覺得都是牢騷滿腹,憤時嫉俗的話頭,不由
    (得看了一遍,傷心一遍,放聲大哭。)
    (哭到沒可奈何時,掠開淚眼朝那《滿江紅》的下首一瞧,只見一軸手卷,掛在
    (那邊。)
    (打開看時,前面原是道人的親筆畫,畫的一幅《霜林脫劍圖》,後面便是道人
    (,敘他自己一生的閱歷。)
    (原來這道人姓冷,名鏡微,表字碧虛,原籍浙江仁和人氏。)
    (自幼便生得眉清目秀,聰穎異常,省城裡沒一個不知道他是個神童的,准擬他
    (功名上進。)
    (到了一十六歲,在他父親的書房玩耍,向那一隻破舊書箱的裡面,揀出一部破
    (舊的書來,叫做什麼《理學宗傳》,從頭至尾的讀了兩三遍,偏偏的記性太好
    (,竟把全部記得個隻字不遺,竟如寒九天氣,吸下的冷水,點點滴滴,都黏在
    (肺腑中間。)
    (從此以後,頭也直了,眼光也定了,手也僵了,說話時嘴也木了,走路時腳步
    (兒也方了。)
    (他父親看得很為奇怪,怕他中了風魔,時常的用言語來開解他。)
    (無奈他只一絲不亂,一心一意的要做程朱,把一個兩千幾百年偌大的道統,不
    (管他幾何輕重,直擔到自己一人的身上。)
    (你想讀書人家的小孩子,腦氣筋本來是天生弄壞的,身子是萬萬不會結實的,
    (哪裡經得起這一副重擔子,壓在肩膀呢!)
    (不上一月,竟弄成了一場大玻嚇得他父親手忙腳亂,把省城裡的名醫,都請教
    (遍了。)
    (眼見得病勢日重一日,十分焦灼,忽想起一位老世伯來。)
    (這老世伯名叫唐金鑒,曾經掛牌多年,只是本領有限,生意也不十分興旺。)
    (自古道,病急亂投醫,事到於今,也顧不得許多,便吩咐家丁,拿了自己的名
    (片,送到仁和縣前的直街。)
    (只見一塊又黑又黃的招牌,上面寫的四個小字,分兩行標注的是「三世儒醫」
    (,下面寫的是「唐金鑒醫室」五個大字。)
    (那家丁便站住了腳一想,我們老爺真正胡塗了,為什麼請教起儒醫來呢?處館
    (帶行醫,本來就打十八層的地獄。)
    (這位先生,既是三代的儒醫,三個十八層不是要打五十四層地獄麼?想著,便
    (要踅回家去,回覆主人。)
    (就在這時,斜地裡面走出一個人來,身上著的一件竹布長衫,手裡拿著一柄方
    (頭折扇,朝著家丁望了一下)
家 丁:你這人,敢是來請先生的麼?
    (那家丁接著他一問,信口答道)
家 丁:正是呢。滿城裡面到處是先生,不知哪裡有個好的呀?
接 著:(那人道)俺家祖太爺,讀的醫書足足堆滿了半間屋子,還不算是好的!除是到
    那東嶽廟裡把那華陀祖師抬出來才好呢。
    (那家丁聽他這話來得蹊蹺,既然主人家吩咐來請,定然有些道理,便跟著那人
    (進了頭門,付了號金,在一旁坐下。)
    (等候了好半天,不見動彈,心下暴燥,站起身來,向那人問道)
起 身:俺家少爺的病勢很急,為何先生不趕快出門?
接 著:(那人道)你休著急,俺家祖太爺的功課,還沒做完呢。
    (家丁忙問做什麼功課,那人道)
家 丁:俺家祖太爺,年紀七十多歲,讀了一世的書,不知是那上頭的講究功名兩字,就
    異常的蹭蹬。虧著前年裘大宗師,做了我們浙江的學台。這裘學台,是最愛惜老
    人家的,俺家祖太爺,報了個八十七歲的老童生,拄的是龍頭拐杖,進了龍門。
    裘學台從那點名桌上,一眼瞧見了,便恭恭敬敬的吩咐著兩個差人,扶進號去。
    發出案來,果然高高的中了個第十三名的秀才。俺家祖太爺,讀得四書五經最熟
    ,時常的對我們講起,說人生世上,到了臨死的時節,不管什麼萬貫家財,金銀
    寶貝,沒一件是帶得去的。只有這四書五經,是孔聖人親手動筆的文章,就是佛
    祖、如來爺爺和那道祖太上老君爺爺,都看得非常的鄭重,吩咐那轉輪殿下,生
    前讀得四書五經熟的,准他帶到來生。所以俺家祖太爺,每天五更裡醒了轉來,
    便把衣裳披起,點起純檀的貢香,背那四書五經。一共只消八枝香,便可以背完
    了。現在已經點到第七枝,約莫已經背到《禮記》呢。你休要這般作急,停一會
    ,我替你催他便了。
家 丁:(家丁皺眉道)既然這樣,就把俺家老爺的名片,還了我罷。
    (那人聽到這話,半空裡打下一個霹靂似的。)
    (好幾天不曾有過生意,今天生意上門,怎好輕易放過!只得央那家丁坐下,拿
    (著名片,走到裡邊,見他祖太爺,兀自直呆呆的坐在案前,閉著眼睛,嘴皮兒
    (不住的亂動。)
    (等了好一回,閃開兩眼,瞧見他的孫子進來,眉頭一皺,罵道)
接 著:你到這裡幹什麼?
      俺恰好背到《禮記》的末一篇,平空地和俺來打岔,把這一部書的書氣打斷
    了,還不快些走麼?
    (說著看他孫子,還呆著不走,嘴裡囁嚅著像要講什麼話,便喊一聲道)
便 喊:來。
    (他孫子聽說喊得一聲來,曉得上書房的老規矩,臉色早嚇得個青黃不定。)
    (趕忙走到案前跪下了,雙手捧著一塊紅木板子,請他祖太爺發落。)
    (見他祖太爺怒氣沖天,接過板子來劈劈剝剝的,打了一個起碼數二十個手心。
    ()
    (他孫子放膽開口,把個名片遞上,說是有人來請。)
    (哪知道一個請字,便把他祖太爺喜得眉飛色舞的跳下案來,吩咐他孫子,喊一
    (輛官轎。)
    (喊了半晌,不見回來,把他祖太爺急得暴跳如雷。)
    (自己撐著拐杖,走上直街,到了轎行裡,見他孫子被一個轎夫扭住,喘吁吁的
    (罵那轎夫一常那轎夫生怕他倚仗著閻王的勢頭,和他拚命,只得忍氣吞聲,抬
    (著轎子,跟到醫室門口,嘴裡咕嚕咕嚕的說)
嘴 裡:去年欠下的轎錢,還沒有算清,今天又要衝這個場面,把人家的筋力給他賺銅錢
    。
    
    
3**時間: 地點:
    (正說著被唐金鑒聽見了,便飛來一個拐杖。)
    (幸虧那家丁擋住了,說好說歹的才踏上了轎,抬到冷府門首。)
    (唐金鑒下了轎,進了中廳,便喊著冷鏡微父親的名字道)
便 喊:竹江老世姪,到哪裡去了?
    (外冷竹江聽是唐金鑒的口音,知他脾氣古怪,趕忙從病房出來,拂一拂衣裳,
    (磕了兩個板頭。)
    (唐金鑒也板著一副老世伯的面孔,並不還禮,只用手略伸了一伸,便坐了上炕
    (。)
    (問了些寒暄的閒話,用了茶點,引進病房。)
    (診了半點鐘的脈,沉吟了片刻,把自己的老光眼鏡,從臉上脫將下來,拿著長
    (衫的右角,向眼鏡上揩抹了一番,又低著頭擦一擦眼皮,才把那眼鏡帶上。)
    (看了舌苔,說令郎的這病,本不十分打緊,只怕是先前的醫生,看錯了門路。
    ()
冷竹江:先前也曾請過些醫生,只是藥不見效,所以才敢勞動世伯,世伯要看從前的藥方
    ,請到書房細看便了。
    (唐金鑒點一點頭,進了書房。)
    (冷竹江忙把抽屜一開,拿上一寸多厚的藥方,送在唐金鑒的面前。)
    (唐金鑒逐層的翻閱,只管搖頭道)
唐金鑒:老世姪,不是我要怪你。你們令尊和我是同窗兄弟,你是七代單傳,令郎有病,
    為何這樣的不小心,請那些全沒根底的郎中。倘然有個三長四短,你們這世代書
    香的門第,不是結果在老世姪的手裡麼?幸虧今日遇著老夫,也算是令尊大人冥
    冥中的感應了。那醫書上的道理,老世姪是沒有領略過來的,於今且引兩句經書
    來,給老世姪講講《大學》上面有句道:『心廣體胖,』又說道:『心不在焉,
    視而不見,聽而不問,食而不知其味。』據著老夫看來,令郎並無外來的感冒,
    不過積想傷心,心經上有些受損罷了。
    (冷竹江聽他這話,似乎有理,便連聲諾諾,著家丁捧上書包。)
    (唐金鑒打開書包來一翻,大喊道)
唐金鑒:不好了,不好了。
    (嚇得冷竹江面色如土,摸不著什麼頭腦。)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道義交挑丹充馬寶 裕豐莊拆色掉龍洋)
    
    
4**時間: 地點:
    (卻說唐金鑒接著書包一看,為什麼大喊不好,原來這唐金鑒的行醫,專靠的一
    (部《醫宗金鑒》,平時出門都是寸步不離的。)
    (這番臨走的時候,和那轎班上拌了幾句嘴,有些張惶了,便把往年帶進場裡的
    (書包,錯拿了出來。)
冷竹江:(冷竹江站在旁邊一瞧)老世伯,怎樣?
唐金鑒:(唐金鑒搖首道)並不怎樣,只是書包錯了,這個包裡,原是些《四書味根錄》
    和那《文料觸機》等類的書,雖然和醫道有些相通的地方,究竟總隔膜著一層。
      我另外有個書包,是我們祖太爺留傳下來的一部《醫宗金鑒》。
      聽說還是宋版初印,所以異常的珍重。我的先父在日,曾經用過一番苦工夫
    ,手錄著許多的經驗良方,用硃筆恭楷,補在上面。就是令郎的這個病症,也有
    個對症良方。於今年老健忘,一時卻想他不出,還須貴價去一遭兒才妥呢。
    (冷竹江連忙吩咐家丁,取了那個書包來。)
    (唐金鑒查了一刻,果然查出一個藥方來,即便照本宣揚,用恭楷謄了一張。)
    (謄到著末的幾個字,忽然把腳一跺)
唐金鑒:錯了,錯了,我真的老胡塗了。
    (說著另換了一張白紙,重新謄起。)
    (冷竹江側著眼睛望去,和第一次開的藥單,並沒什麼兩樣,只有藥引上寫的萬
    (寶靈丹第一次寫的是方字少一點的小萬字,第二次寫的是正楷,不由得撲嗤一
    (笑道)
冷竹江:老世伯,這萬字小寫有什麼大出入呢?
    (唐金鑒把臉一沉,放下筆來,咳了好一陣的嗽,喘得上氣接不住下氣。)
    (這裡冷竹江將藥單一拿,早吩咐家丁去贖藥了。)
    (唐金鑒氣得白眉倒豎,枯眼雙睜,向冷竹江大聲說道)
唐金鑒:老世姪,你知道『惟口啟羞』一句的古書麼?當初令尊大人和我同窗的時候,沒
    一天不拿這句話兒朝思暮想,才免得流落下去,做了下流種子。
    
    
5**時間: 地點:
      現今令尊大人去了世,我的年紀也老了,算來這世界,也是你們的世界了。
    但是老夫為著世交上面,顧不得你們怪我,我還要瞬叨幾句。老世姪你既是讀書
    人,難道《論語》上的『執事敬』三個字都忘記了麼?
    
    
6**時間: 地點:
    不說是我們這班人,就是宋朝第一個理學朱紫陽先生,也說過寫字要端莊,不然
    ,便非居敬之道。
      你看我多寫幾個字,只當我是多事,你可知道星星之火,能燒萬里長城,一
    件事不謹慎,件件事都做不好麼?不講別樣,單講令尊大人,那年殿試的一節,
    本來擬定了是個狀元,為何狀元卻被人家奪去呢?仔細想來,也不過一時大意,
    把那策上的『當涂典午』的一句話,寫做『當涂典牛』。湊巧那年的大總裁,門
    庭微賤,他封翁是個牛經紀出身,只當這句話是有意嘲笑他,就把這本卷子打到
    歸班的進士裡面去了。你想這寫字是輕易錯得的麼?況且我的祖父,兩代都是杭
    州城裡有名的孝廉。我雖然頭髮白了,明年科場還不免進去走走。好歹我進學的
    那年,是報的八十七歲,明年便是九十歲了,照著國家的定例,也好博一個恩榜
    回家,榮宗耀祖,才不孤負我讀了一輩子書的辛苦呢。
    (說罷氣昂昂的向那炕上一躺。)
    (冷竹江怕他有些尷尬,不敢做聲。)
    (廚房裡早把酒席備齊,便請唐金鑒到中廳,用個酒肴。)
    (唐金鑒起身告辭,冷竹江趕到賬房裡,拿到五塊洋錢,封了一個席敬,另外又
    (賞了一塊洋錢的轎班,恭恭敬敬的送在唐金鑒手裡。)
    (唐金鑒用手一捏,笑逐顏開的說道)
唐金鑒:我與令尊係道義之交,這錢財本是公共之物,何用這般的客氣。
    (話雖這般說,那隻手早已縮到袖口裡,捏緊了拳頭,道了一聲奉擾,走出頭門
    (。)
唐金鑒:(正要跨上轎板,忽然記起一事)我說我是老胡塗了,連贖來的藥,都沒查點呢
    ?
    (踅轉腳步,到中廳坐下。)
    (冷竹江趕緊把那藥捧上。)
    (唐金鑒看那藥包上的招牌,是個慶餘堂)
唐金鑒:老世姪,你們紳衿人家,只顧招牌的好看,全不講究這藥中的道理。慶餘堂雖說
    是遠近馳名的藥店,但是今不比往,用的一班新同事,都是些獐頭鼠腦,點起藥
    來,件件大意得很,非多即少,實在是靠不住的。倒不如我那小親家開的同仁堂
    ,雖然門面不及他家的闊綽,卻反精細了好幾倍呢?
唐金鑒:(一面說,一面打開藥包,逐件挑剔,大聲罵道)混帳混帳,這慶餘堂兄真正是
    豈有此理,連萬寶靈丹都沒有了麼?
    (冷竹江近前一望,果然藥方上批了自備兩個字。)
唐金鑒:(唐金鑒接著講道)萬寶靈丹,是藥方上第一位要藥,少了這個,如何使得?
      慶餘堂尚且沒有,其餘城裡城外的大小藥店,就是同仁堂,一定也沒有的了
    ,這便如何是好?
    (冷竹江為著兒子的病,聽他這般一說,自然是十分著急,立請唐金鑒設法。)
    (唐金鑒沉吟了許久,忽然跳起來說道)
唐金鑒:人到年紀老,便不中用了,前番我查藥庫,還查得半小瓶呢,這原是家先父親手
    制配的。配這藥的時候,是京城裡一位老翰林,在四川做官,和家先父至好,送
    來的一錢真馬寶,足足的值一千多兩銀子。家先父把這馬寶,供在至聖先師的面
    前,供了七七四十九天,虔心禱告,另外加上些珍珠、玻拍之類,配成了三錢五
    分,裝成兩小瓶,醫治了十多個人,都是藥到病除的。偏偏令郎今天的病症,又
    要用得這個靈丹,偏偏我又忘記了,你道胡涂不胡涂?
    (冷竹江聽他說得十分鄭重,便求他回去取來,唐金鑒)
唐金鑒:論起理來,我與令尊既係道義之交,便應送上兩分才好,但是古人說過的,君子
    周急不濟富,這一服靈丹,也不過值得一百多兩銀子,照府上現在的光景,雖然
    不比從前,也還算省城裡數一數二的富戶,犯不著破費老夫。老夫的棺材本全靠
    在半瓶靈丹上面,也沒有從井救人的道理。老世姪,你說是不是呢?
    (冷竹江不等他話講完,耐不住他的酸氣,連忙答應道)
冷竹江:世伯怎樣吩咐怎樣好,不管一百二百銀子,小姪準數送來便了。
唐金鑒:既是老世姪這般爽快,本來要一百八十兩才到本,看著通家分上,作二百塊洋錢
    好麼?
    (冷竹江走到賬房,支出二百塊洋錢,吩咐家丁跟著送去。)
    (送到醫室,唐金鑒掏出一塊洋錢,著他孫子兑了十角零三十個錢,數了三十個
    (錢賞家丁,轎班上開銷了四角,其餘六角,便向布袋裡一兜。)
    (走到內室裡,查點藥瓶,無奈藥瓶都是空的,只有一瓶紅靈丹,是前兩天在他
    (小親家店裡討的。)
    (倒出一看,嫌他顏色太紅,拖開抽屜,想找些白顏色的藥料,配在裡面。)
    (眼光不好,抽屜不知是哪日開的堆了一攤白雞糞,乾在裡邊。)
    (便把它用玻璃瓶向棹上揉碎,剛要攙入紅靈丹,哪知道紅靈丹的藥性甚烈,竄
    (入鼻孔,登時打了三五個噴嚏,將紅靈丹打得滿案,急得渾身冷汗。)
    (用雞毛慢慢地掃起,湊和了一半,足足裝成半小瓶,交那家丁去了。)
    (到了明日,外面碰碰磅磅的不住的打門。)
    (唐金鑒正在牀上,數那二百塊整封的洋錢,嚇了一驚。)
    (莫非冷家小孩子變卦麼?叫他孫子快些出去,把門抵祝他孫子睡得兩眼朦朧的
    (,聽不十分清楚,只當是叫他開門,便趿著拖鞋,披著衣裳,把門開了,也不
    (問那打門人的道理,踅到牀上,依舊的躺了。)
    (這裡打門的人,攆了進來,一直到了唐金鑒的臥室,把唐金鑒嚇得慌了,兩手
    (抓著洋錢向被窩裡亂藏;搖著頭說道)
唐金鑒:不好不好,我的老毛病又要發作了。
    (連衣倒下,裝做呻吟不絕的樣子。)
    (來人見得奇怪,便喊)
便 喊:唐先生,你為什麼了,我家少爺正要請你復診呢。
    (唐金鑒聽說什麼少爺要復診,心上一穩,知道大事無妨,止住了哼聲,問你們
    (是冷府來的麼?少爺服下藥去怎樣?來人道)
唐金鑒:病是退去了,只是精神還不十分復原。
    (唐金鑒聽得這句話,好比窮秀才得了個開科發甲的好夢一般,從被窩裡一躍而
    (起,喊他孫子起去沖茶。)
    (他孫子睡還沒醒。)
    (當是祖太爺要撒,忙把一個馬桶,送到牀前。)
唐金鑒:(唐金鑒罵道)胡涂王八羔子,這般的懵懂。我說你不是我養的,真是一點兒不
    錯呢。
    (說得把來人都引動了撲嗤的一笑,祖太爺如何養起孫子來呢?唐金鑒自知失言
    (,紅著臉罵一聲走開。)
    (他孫子才拔起腳步走了。)
    (唐金鑒定睛一看,知道來人便是昨日的門丁)
唐金鑒:你家老爺起來麼?
家 丁:我家老爺和大太,昨天一夜都沒有睡,整整陪了俺少爺一夜,俺少爺服下藥後,
    覺得那靈丹的氣味,有些骯髒,胸部裡作惡了好幾陣。
      到了三更多天,斗然嘔吐大作,吐出來的東西,又酸又辣,怪觸人的頭腦。
    一吐之後,俺少爺倒清鬆了許多,出了一身透汗,心也安了,胸部裡也寬了。所
    以我家老爺,特地把自己的官轎,來接先生,請先生即便起身,省得我家老爺等
    得心焦。
    (唐金鑒收起了整封的洋錢,另外掏了三塊,帶在身邊,進到冷府,診了脈,開
    (了個清補的藥方。)
冷竹江:世伯的萬寶靈丹,果然名不虛傳,只是裡面紅的很像紅靈丹,白的很像金雞納,
    這就奇怪了。
唐金鑒:老世姪休得多疑,配這靈丹,曾經對天發咒,神明都知道的,明明是馬寶,什麼
    金雞納呢。況且湯頭歌訣,我也算讀得熟了,只有雞肫皮,是入藥的,並沒什麼
    金雞納。
    (冷竹江畢竟也是個讀書人,有些書氣,偏喜歡和人辯駁,一個字都要咬出汁漿
    (來。)
    (當下接著唐金鑒這一說,便要顯出自己的文明來)
接 著:世伯看的是中國藥書,這金雞納並不是動物,原是從植物裡煉出來的。
    (說著打衣袋裡掏出一瓶來,給唐金鑒看。)
唐金鑒:(唐金鑒見是上海華英大藥房制的)這個藥房的名字,便不通,那會有什麼好藥
    !中國書上只有英華兩字,是常用的,怎樣顛倒轉來叫做華英呢?
    (冷竹江忍不住笑聲,答道)
冷竹江:這華字是指中華大國,那英字是指英吉利國,先華後英,和那文法上,卻沒什麼
    關係。
唐金鑒:(唐金鑒皺眉道)英吉利三個字的國名,從沒有見過經傳,一定是個外洋的國名
    了。既然如此,老世姪,我還有一言奉勸,從古以來,只有用夏變夷的,沒有用
    夷變夏的道理。這華英大藥房的藥,倘然是中華出的,可以治病,若是英吉利出
    的,就怕不妥。所以《春秋》上面,沒一處不嚴那夷夏之防呀。我與令尊係道義
    之交,才肯說到這裡呢。
    (冷竹江怕他惱羞成怒,便收住話頭,封了席敬,送他出門。)
    (唐金鑒用手一捏,臉色鬥變,怪他少了轎班的一塊賞錢。)
    (仔細一想,這轎子原係冷府自備的,怪不得他,才把臉色轉了過來,掏出三塊
    (洋錢,向桌上一放。)
冷竹江:這裡家人等小姪自己賞罷,世伯不必客氣。
唐金鑒:不是呢,這是昨天二百塊裡面的呀!我拿到大街上裕豐錢莊上兑的,據莊上的伙
    計說,洋錢不好,所以交還了老世姪,還望老世姪吩咐賬房,以後遇著不好的洋
    錢,不准亂攙,免得壞了書香門第的聲名。
    (冷竹江答應了一聲是,告知賬房,賬房裡接著洋錢一敲,說這三塊都是好的為
    (甚要換?況且洋錢上的印,也不是我家的,這就奇怪了。)
    (冷竹江仔細一看,卻是三塊龍洋,明白唐金鑒的用意。)
    (龍洋的市價,只換得九百七十文,比起英洋來,欠少了二十文,這位老世伯,
    (難道是養在銅盆裡的麼?連這區區六十文銅錢,也值得撒個謊?虧他和我談起
    (開口也是道義之交,閉口也是道義之交,只准用夏變夷,不准用夷變夏,為什
    (麼用起洋錢來,卻變成了一個反比例呢?想到這裡,不免落下淚來,替中國讀
    (書人傷心一番。)
    (還是那同事做事爽快,換了三塊英洋,送與唐先生道)
冷竹江:老先生,洋錢上是有印的呀?
    (唐金鑒也不覺得這話的輕重,接著去了。)
    (過了幾天,冷鏡微身體痊癒了,家丁拿進了一張名片,送與冷鏡微。)
    (冷竹江瞧見名片上的字,就有些不願意。)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講陰陽怕逢彭抹布 談理學轉薦魏書箱)
    
    
7**時間: 地點:
    (卻說冷竹江瞧見的名片,你道是哪裡送來的?當下家丁遞過的名片之後,站在
    (一邊稟道)
冷竹江:彭道三老爺,請俺家少爺吃午飯,只是送名片來的僕人,卻是唐先生的孫少爺充
    當的,這事倒有點蹊蹺。
    (冷竹江聽到這個情節,知道是唐金鑒討謝儀的圈套,吩咐家丁拿自己的名片,
    (說俺家少爺身體還沒結實,不能奉陪,彭老爺有甚要事,便請枉駕一談。)
    (那唐金鑒的孫少爺,接著名片在手,臉上漲得飛紅。)
    (被這家丁神頭鬼腦的盯了好幾眼,盯得那個孫少爺,抱頭鼠竄的去了。)
    (不到半點鐘,彭道三撐著一枝毛竹煙管,慢慢走來。)
    (剛到門首,便停住了腳步,向門上望了好一回,通了名片,由冷竹江迎了進去
    (。)
    (原來這彭道三的生平,極講求理學,只是一件,看銅錢是非常的鄭重。)
    (所以他的技藝也極多,太乙、奇門、六壬、文王課,件件都有些門逕。)
    (遇著人家造起陰陽宅來,不管人家請不請,他都好好的開一個課單來,至少也
    (要十乾左右的謝儀,才肯罷休。)
    (人家因他是著名的紳棍,各事總不敢礙他,替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做彭三抹布
    (。)
    (無論什麼事情,經他過一過手,都要抹去幾文的。)
    (這番唐金鑒托他來討謝儀,准他一個二八提籃,自然是上好的差使。)
    (他卻故意的談些閒文,向冷竹江道)
家 丁:竹翁你的尊宅,是哪一位看的門相呢?今年這個門相,倒有些尷尬。
    (說著便用指甲細細的一抓,嘴裡嘰嘰咕咕的念些什麼歌訣,無非是青龍白虎,
    (螣蛇玄武,以及青黃白黑等類的話頭。)
    (念了好一陣,起身賀道)
起 身:照著這個門相,今年卻是黑煞當頭,虧的有幾重文昌,在裡面解救,這都是尊家
    世代書香,積下來的功德呀。
      聽說令世兄有些貴恙,是哪位先生看好的?
冷竹江:是唐世伯金鑒先生看好的。
彭道三:唐老金也有這般的造化麼?真正是萬把銘搭,搭住個五路財神了。本來今年正月
    十五的那天,書院裡甄別的時候,我瞧見他提著筆硯,在大門口點名,覺得他的
    氣色,就十分漂亮,臉上的壽斑,一塊塊的都是發的銀灰色,陰隙紋的上面,新
    添出一粒芝麻大的紅病來。我便在袖子裡掐了一個梅花神數,斷定他今年總有乾
    金的進項。
      但是他的局境,是瞞不住我們的。他前年進了學,還是我的小兒,替他做的
    派保,照著他們家裡的老規矩,至少總要三塊錢的贄敬。哪知道贄敬並沒領到,
    倒貼去三百銅錢的面票。本來指望他不收,不料他竟老實的收了去,連一杯水酒
    都沒有請過人呢!竹翁你替我想一想,照這樣的做廩保,除是吃的西北風長大的
    才好。人家還補甚麼廩,讀什麼書,到得沒有人補廩,沒有人讀書的地步,這斯
    文一脈,不是平白被他斬斷了麼?所以有幾個老朋友談起,都是怒氣沖天的,叫
    我們小兒尋他一個破綻,送他押學。竹翁不是我誇口,這些地方,我的見識卻就
    老當了。我說送他押學,除是那學裡老師,膽有鬥樣大,嘴有海樣寬,一口吞他
    肚裡才妥當。若是吞不下他,只怕那老師的鍋底,給他吃穿還不算,連孔子大成
    殿上石頭縫裡的青草,也要啖個精光呢。看來這筆債,那唐老金是要帶到來生的
    了。小兒無可奈何,忍氣吞聲的兩年。偏偏絕處逢生,那唐老金三世儒醫的牌子
    ,冷灰窩裡,也放了一道鬼火來了。竹翁,你老實對我講,你送過他的錢沒有?
    (冷竹江便把兩次送的席敬,連那買藥的藥價和盤托出,都告訴了彭道三。)
    (彭道三把舌頭一伸,心下暗想,這唐老金真是老狐狸,倒這樣的會騙錢,騙了
    (錢,在朋友面前,還隻字不提。)
    (這叫做生薑還是越老越辣了。)
    (當下冷竹江走到內室,吩咐兒子鏡微,出來拜客。)
    (剛到廳前,只見那彭道三嘴裡銜著旱煙管,側著頸脖,豎著一雙三角式的眼睛
    (,臉上是三刀斲不出血來似的,顫著膝頭盤在那裡想什麼事情,連竹江父子進
    (了門檻,都沒有瞧見。)
    (竹江也故意的不睬他,縮回兩步,閃在一旁,看他有什麼舉動。)
    (但見他努著嘴,噴了一口的濃煙,眉頭兩皺,伸起左手在桌子上面,攀著指頂
    (,左數右數的算個不了。)
    
    
8**時間: 地點:
    (忽然竹江的一個內姪,打後面出來,頭上戴著一頂道士帽,手裡拿著一個大爆
    (竹,點著了火,像霹靂一般的放了一聲,彈著手掌,跌在一邊,哇哇的大哭。
    ()
    (彭道三忽然耳朵一震,心上撲通的一跳,手勢一鬆,把一枝煙管落在板磚上面
    (,嚇得彭三道魂不附體。)
    (低頭一看,跺著兩腳罵道)
彭道三:晦氣晦氣,這老不死的唐老金。
    (竹江父子聽得小孩哭聲,趕忙抱起,扶到內室,交給了老媽。)
    (重行到了中廳,見那彭道三,正在地上拾那零星碎角的細磁料。)
竹 江:(竹江向前道)三先生,你拾這個幹什麼?你的世姪來拜你了。
    (彭道三伸直了腰,瞧見冷鏡微已磕下頭去,趕忙扶起,依舊折下了腰,把些零
    (碎拾清楚了,安放桌上,從袖籠裡掏出一個手巾來。)
    (那手巾好像是酒店裡用了十多年的搾酒袋,顏色已經是油光光的,攤在桌上,
    (足足有七八十個大窟窿。)
嘴 裡:竹翁,你休見笑,我這手巾有兩種仙氣,一種是夏天揩汗,沒有汗酸氣味,一種
    是冬天揩面,不管面皮的老嫩厚薄,都可以不生凍瘡,
    (一面講,一面抓那些零碎,包在手巾裡。)
    (冷竹江忍不住的一笑,連他兒子鏡微,也帶著笑了。)
彭道三:竹翁,君子不幸人之災,不樂人之禍。這煙嘴是二十年前,到京城會試,在琉璃
    廠兩弔京錢買的。據著朋友談起,這係羊脂白玉,至少也值八十弔京錢,帶到南
    邊來,便值到六兩多銀子。這番斗然跌碎,雖說也數該如此,究竟不免總有些傷
    心。
竹 江:這小小一個煙嘴,難道也有個數麼?
彭道三:外行人只講外行話,哪樣東西沒有個數?就是頭上的頭髮,眼上的眉毛,身上的
    汗毛,應該那年那月那日那時那刻長,便應該那年那月那日那時那刻落,都有一
    定的前數。自從買這煙嘴之後,為他是個寶物,每年正月初一,便焚上一爐好香
    ,起一個大六壬的課。湊巧今年是這煙嘴八字上的歲破,現在五月裡又是個月破
    ,今天的日乾,又是遇的一個天煞星,到這時刻,恰又和他是子午一衝,你道一
    件小東西,經得許多的破敗,任憑鐵打鋼澆,也是保不住的了。好歹是羊毛出在
    羊背上,停一會兒,再和唐老金算賬便了。
    (冷竹江把兩眼朝彭道三一望。)
    (彭老三曉得話有破綻,險些露出馬腳來,接著)
接 著:唐老金既然發了財,進學的贄金,自然該還給了我。這片賬不管他怎樣刁蹬,便
    是官司打到六部裡,也是要還的,竹翁以為何如?
    (冷竹江經他這一番的嘮叨,弄得十分的不願意,想出一條退兵之計,便直截的
    (和他講道)
冷竹江:唐世伯那裡很想送他些謝儀。
彭道三:這個也似乎不必,他賺的錢也不為少了。
    (冷竹江心裡好笑,你替他做媒子,還這般的裝腔做趣,拿定著主意耍他一耍)
冷竹江:既是彭先生這般說,我便決意不送了。
    (一句話把彭道三一盆冷水從頭頂上直澆到腳下,半晌說道)
彭道三:這個呢,但憑竹翁做主。
      唐老金那邊的事情,我向來是不敢多嘴的。他的年紀又大,脾氣又古怪,竹
    翁也應該知道的,只要相安無事,便不送他的謝儀也使得,只伯他是石板上都想
    栽桑的朋友,拾到這種討謝儀的好題目,哪肯輕易放鬆。竹翁也要想一個抵制之
    法。倘然竹翁要用著兄弟,兄弟也情願出一臂之力。本來唐老金也委實討厭,向
    來沒有人請教的。這番遇著竹翁,也是算財星照命了,還要這般的貪心不足。兄
    弟的愚見,老實些就不必謝他,看他怎樣變卦,便怎樣的發付他,好歹那學裡、
    縣裡、府裡、道里一直頂到三大憲那邊,兄弟都走得通的。
    (一席話把冷竹江心上說得小鹿似的亂撞。)
    (這分明是撮合唐金鑒和我來鬥事,他好於中取利的意思。)
    (正在一邊想著,彭道三又逼上一句道)
彭道三:竹翁不必膽怯,凡事總有兄弟幫忙便了。
    (說著掏出一枝洋火,裝上一管煙,站起身來,央求冷鏡微道)
起 身:煩世姪代擦一個火呢。
    (鏡微連忙擦了火,彭道三的煙瘾本來很大,談了半天的心,喉嚨下的煙蟲,已
    (是餓得爬了。)
    (使勁的抽了一大口,哪知道沒了煙嘴,那煙管裡的煙油,一直抽到肚皮裡面,
    (趕忙吐了出來,把個舌頭早辣僵了。)
    (半句話也講不出來,拿著茶杯嗽了好幾口,舉起煙管來向廳前亂磕,磕得滿石
    (板上都是些煙油。)
    (冷竹江看得不自在,便直截的講道)
冷竹江:唐世伯那裡,終究是要謝他的,我想謝他二十元,請彭先生代答如何?
彭道三:這個呢成卻不能做主,等我探探他的口風再講罷。
    (說罷又向冷鏡微應酬了幾句,告辭出門。)
    (到了第三日,才來回覆,說這謝儀一節,和唐老金磋磨了兩天,總算成功了。
    ()
    (只要再加十元的光景,但是他有個藥瓶在尊處,須要見還呢。)
    (冷竹江便起身入內,尋了半晌,從痰盂裡才掏了出來,送在彭道三手裡。)
    (彭道三接來一看,跺腳說道)
彭道三:原來是個空瓶麼?難道半瓶的萬寶靈丹,只夠一服麼?
    (冷竹江把落在痰盂的情節,告知彭道三,彭道三)
彭道三:這事卻就為難了,他兩瓶值一千多銀子,難道半瓶只值二百元麼?
    (冷竹江也皺著眉頭,請彭道三設法。)
    (彭道三又說好說歹的湊足了二百元,連藥本、謝儀一應在內,就是唐老金不答
    (應,也有他做主,冷竹江只得依了。)
    (停了兩天,唐老金步行到門口,冷竹江不知就裡,迎入中廳。)
冷竹江:(唐老金笑嘻嘻的對冷竹江作了一個長揖)老世姪,怎這般客氣?昨天又送十五
    塊謝儀來?實在過意不去。
    (冷竹江聽是十五元,暗暗叫苦,倘然聲張起來,定然是一場大笑話,便岔開話
    (頭,談些浮文。)
唐金鑒:令郎有無親事,前次我看他的病,都從心苗裡發出來。自古道男大當婚,女大當
    嫁。令郎今年十六歲了,論起禮來,雖不比那做國君的十五生子,也要早些聘定
    ,免得他胡思亂想,才是道理。
冷竹江:小兒的病,卻不是為甚麼親事,是一部《理學宗傳》看壞的。
唐金鑒:什麼叫《理學宗傳》,老夫做了一世的理學先生,卻沒瞧見呢?
    (冷竹江便打書房捧出。)
唐金鑒:(唐金鑒翻了好幾頁)令郎小小年紀,居然會看這個書麼?
起 身:(站起身來深深的一揖道)老世姪,令郎一定是要跨灶了。
    (冷竹江遜讓了一番。)
唐金鑒:這個雖然是你們的家教好,大約祖墳上也有些講究呢。
冷竹江:這種事和祖墳有什麼相干?
唐金鑒:怎麼不相干?老夫當聽彭老三話過的,就是這《理學宗傳》上的一位朱夫子,他
    的祖墳也有些講究,據說他的祖宗,葬了那個墳,有個著名的地師,叫做賽郭公
    ,說這墳地是青龍守戶,丹鳳朝陽,將來一定要出位貴不可言的貴人。旁邊有個
    老者,聽說就是朱夫子的曾祖,向前附耳道:『難道要出個天子麼?』地師搖首
    道:『不止不止,天子上還要出頭呢。』後來果然生了朱夫子,你道奇是不奇?
    尊家的墳上,也是個有名地師看的,不然怎會科第連綿,傳了十七代的翰林,直
    到老世姪手裡,才脫了一代,又出了令郎這樣的人物呢?
    (冷竹江聽他的話不入耳,又不敢止住他的話頭,只聽得他又嚕囌的說道)
冷竹江:可惜老夫的年紀大了,不能和令郎談了。聽得江蘇有個著名的書箱,是令尊大人
    的得意門生,姓魏名伯尼,揚州興化縣的人氏。他的肚皮怪得很,《十三經》《
    二十四史》,從尾一字背到頭一字,都不會差錯。令郎何不到那裡上學,一則可
    以了卻心病,二則孔子廟裡的冷豬頭,將來也好佔領著一份,你想好是不好?
    (冷竹江尚未回言,屏風後斗然轉出一個人來。)
    (唐鑒金連忙站起,鞠躬致敬。)
    (畢竟來者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蠢秀才浴所論文章 呆知縣屍場看性理)
    
    
9**時間: 地點:
    (卻說唐金鑒談魏書箱那樣的好處,冷鏡微在屏風後面聽見了,一心想跟魏書箱
    (上學,急忙走了出來。)
    (為什麼唐金鑒一見了冷鏡微,就這般的鞠躬致敬,當下冷竹江連聲止住,說世
    (伯不必這樣的客氣,唐金鑒)
唐金鑒:老夫並不是敬重令郎,因為令郎立志不凡,一定要做《理學宗傳》上的人物,老
    夫怎敢怠慢!
    (拉著冷鏡微的手,叫他坐下道)
冷鏡微:賢世姪,你曉得興化有個魏伯尼先生麼?
冷鏡微:正是聽見太世伯講起,那魏先生現在哪裡設帳?
唐金鑒:那個自然在興化本籍。賢世姪你果然有心上進,除是拜了這人為師才好。
    (冷鏡微點頭稱是,等到唐金鑒出了門,便和他父親商議。)
    (他父親因為所生一子,不願放他遠出,又怕拗了他的性子,那心病又要發作起
    (來。)
    (再四躊躇,只得備了千把兩的匯票,打發一個家丁名叫阿三的陪伴出門。)
    (搭上航船,一路上湖光山色,好生快樂。)
    (到了蘇州,因為蘇州有幾處名勝,便想趁此一遊。)
    
    
10**時間: 地點:
    (那日遊玩了虎丘回來,覺得身子有些不爽,便到青陽地,找到一個洗浴的地方
    (,名叫雪園。)
    (進了雪園的門,聽得裡面有些讀文章的聲音,暗暗奇怪。)
    (到了炕上,泡了一碗雨前茶,吃了兩口,瞧見斜面的炕上,兩個人在那邊發議
    (論。)
    (一個年紀輕的,約莫二三十歲左有,赤著一雙腳,一面擦著腳污,向鼻子上聞
    (著,一面端著茶碗喝茶,嘴裡不住的說伍子骨的好、楚平王怎樣的該死。)
    (一個年紀大的約莫五十多歲的光景,撐著初花眼鏡,脫下褲子在那裡捉蝨,捉
    (了許多投在嘴裡亂嚼,一面嚼,一面不住的說那伍子脊的不好,楚平王究竟是
    (他的主子,他不該鞭他的屍。)
    (兩下越辯越緊,忽聽嘩喇的一片聲響,一隻茶碗從窗洞裡飛了出來,湊巧飛在
    (冷鏡微的頭上,把額角上的皮打去了洋錢大的一塊,鮮血淋漓的滴了滿炕。)
    (冷鏡微忍痛不住,登時暈倒。)
    (阿三見得勢頭不好,放聲大哭。)
    (這裡堂催早喊了兩個印度巡捕,大踏步走了進來,把兩個議論伍子骨的捉祝臨
    (捉的時候,一個嘴裡還說像你這般頑固黨,恨不把你來革命流血,一個嘴裡說
    (的是像你這般亂臣賊子,恨不把你拖到明倫堂上,一刀兩段。)
    (滿堂的人,見他兩個刺刺不休的,為著古人的閒事,鬧到自己一身的晦氣,真
    (正是書呆子,祖代流傳的一種性質,忍不住的哄堂大笑。)
    (只有店裡的同事,見得冷鏡微受了重傷,嚇得手忙腳亂,從藥鋪裡買了些刀瘡
    (藥,替冷鏡微用布紮好。)
    (僱了一輛馬車,送到船上。)
    (漸漸的甦醒過來,渾身發熱,喊起阿三,倒了一杯溫水,吃了些金雞納。)
    (接連睡了六七日,身子漸漸的復原。)
    (走到玄妙觀裡,遇見一個測字的先生,定睛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杭州城裡的
    (一位大名士,姓王名柳號伯通。)
    (這王伯通的狀貌魁梧,足有六尺高的軀幹。)
    (自幼讀書,便十行俱下。)
    (臂力過人,常常的對鏡歎息,想起自己要算王陽明以後第一個人材,可惜國家
    (不曉得用他,抱著一肚皮的經濟,沒處發洩。)
    (後來有個朋友,薦到溫州的鳳池書院做山長,倒也很有些名望,轟動了幾百里
    (內的秀才們,負發相從。)
    (湊巧浙江撫台嚴大中丞,憐才愛土,開了一個保舉單子,保他一個候選知縣,
    (他卻竭力的辭去。)
    (人家都說他清高拔俗,喊他王處士。)
    (不料靠著書院的東首,有個半開門的窯子,裡面有個鹹水妹,生得異常妖豔,
    (和溫州的一位孝廉相識。)
    (那孝廉原是詩賦名家,王處士未到溫州以前,處的館地極好,每年館縠,不下
    (兩三千金的光景,都交給在鹹水妹的身上。)
    (自從王處士做了鳳池的主講,那些少年們被一派的講道之言,說得天花亂墜,
    (一個個都辭了那孝廉,投到這王處士的門下。)
    (那孝廉弄得兩袖清風,專靠科場裡做個搶手,賺些銀錢度日,又被王處士寫了
    (一封密信,嚴中丞把他功名革了。)
    (這已革的孝廉弄得無計可施,便和那鹹水妹設成圈套,濃汝豔服,乘黑夜裡帶
    (著迷藥,偷進了王處士的臥室。)
    (王處士動彈不得,直到天色黎明,眾學生齊到處土的牀前請安,但見牀前放著
    (一雙花鞋,甚為驚訝,一陣脂粉香的氣味,直從帳子裡透了出來。)
    (這裡鹹水妹才緩緩起身,對著眾人說老師疲倦,明日再行開講罷,眾學生一鬧
    (而散。)
    (鹹水妹掠齊了鬢髮,用解藥向王處士的鼻管上一撲,說一聲告辭。)
    (王處士緩緩醒來,已是夕陽西下。)
    (到次日,在講堂傳鼓,哪知人影全無。)
    (仔細打探,才知道被人陷害,有口難分,只得佯狂避去,做這江湖上的勾當。
    ()
    (這番見了冷鏡微,不免問起家鄉的情景,自然添了一番傷感。)
    (冷鏡微不知就裡,當他是個有名無實的假道學,說話中間,又不免露出一種冷
    (落的氣象來。)
    (王處士也微微的看出,付之一歎。)
    (冷鏡微正要舉步它走,被王處士一把拉住,說俺王伯通孤負了一世的盛名,沒
    (頭沒腦的被人家陷害,走遍天涯,竟沒一個知道俺心事的豪傑,替俺昭雪一番
    (,連家鄉里的三尺童子,都輕我賤我,拿俺王伯通當做天下第一下流的種子。
    ()
    (俺想這胡胡涂涂的世界,哪一處還有甚青天白日,便活在世上,也沒有什麼趣
    (味。)
    (只是生平有一件未了的心事,著著一部《性理真詮》,沒有得人傳授,但求鏡
    (兄帶還家鄉,掛在湧金門的城樓上面,等那往往來來的無名豪傑,替俺同聲一
    (哭,俺便死在九泉之下,也算是吐得一口憤氣了。)
    (說著從一隻破箱裡,拿了出來,揣在冷鏡微手裡。)
    (冷鏡微聽他出言慷慨,也只得受了。)
唐金鑒:(走開數十步,只聽後面大聲叫道)蒼天啊蒼天,你既然做了造物之主,我和你
    在九天之上,定要辯個明白呢。
    (說著攔胸一劍,把自己的心肝,捧在手裡,兩眼睜得火球一般,向天直指,身
    (子便倚在那大柱之上,絕不傾倒。)
    (嚇得滿觀裡的上下人等,像那潮水的洶湧,向外逃走。)
    (冷鏡微主僕兩人,也被大隊裡擠了出去。)
    (剛要上船,被玄妙觀的道士,迎面撲住,大聲喊著捉賊。)
    (冷鏡微正待申辯,早被幾名捕快簇擁前去。)
    (不上一刻,元和縣知縣的轎子已到,設著公案,查點屍身,仍是直昂昂的站著
    (。)
    (除卻胸口的鮮血和他手裡的心肝,看不出已經戮死的樣子。)
    (冷鏡微一見是王處士死了,不由得淚如雨注,跪了下去,把手裡捧的《性理真
    (詮》,放在地上,硬著頭顱,向那《性理真詮》上面丁丁東東碰了幾十個頭。
    ()
    (那知縣坐在公案,眼睛努著屍身直望,快頭上去打了一個千,稟明兇犯已經拿
    (獲。)
    (那知縣才低頭一看,問冷鏡微道)
冷鏡微:你姓甚名誰,是哪處的人氏?
冷鏡微:學生姓冷名鏡微,浙江杭州府仁和縣人氏。
    (那知縣聽他是個學生,沉吟了片刻,眼睛又朝那屍身望了去。)
    (望了半點鐘,忽然把手向公案一拍,大笑道)
唐金鑒:好了好了,我的文章成功了。
    (說著便吩咐打轎,一逕抬到衙門。)
    (進了上房,指手畫腳的向他太太講道)
冷鏡微:今天做得兩股得意的文章,可惜不在鄉會試場裡。倘然遇著鄉會試,有這兩股驚
    心動魄的語句,還怕不飛騰而去麼?
唐金鑒:(太太道)看你這個模樣,分明還是個酸秀才,哪裡像個地方官。你今天又中著
    哪樣風魔了?
    (那知縣哪管太太的嚕澇,早已磨起一盤好墨,滿嘴裡不住的吟哦,提起筆來,
    (先寫了題目,是十四個大字。)
    (太太向前一瞧,卻是「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兩句極晦氣的《孟
    (子》。)
    (心上已有些不自在,等到兩股文章寫完,接過來細細的一讀,說你真正是胡鬧
    (,鄉會試場裡的題目,都是富麗堂皇的,不管文章的好歹,就瞧這種題目,便
    (要記大過一次,降三級調用呢。)
冷鏡微:(那知縣笑嘻嘻的說道)這個何妨,我不過借題發揮罷了。
    (太太聽得這話希奇,問起根由,才曉得是人命重案,連忙逼著出去。)
    (看看天色向晚,又在轎裡擬著一首試帖詩,題目是一舞劍器動四方。)
    (走到半路,吩咐踅回了衙門,瞞著太太,進了簽押房,提起殊筆,隨手拿著一
    (本案卷,端端正正的把一首五言八韻,謄寫完了,依舊上轎,進了玄妙觀。)
    (只見冷鏡微正那粉牆上用指頭染著地下的鮮血,寫了三四十行的大字。)
    (快班見知縣來了,忙喝冷鏡微跪下。)
    (知縣搖著手,喝住快班道)
冷鏡微:你們這些粗人,知道什麼天東地西,平白地擾亂人的文思做甚的?
    (斜眼望去,卻是一篇詠王處士的四言韻文。)
    (觸動了知縣的嗜好,低吟緩誦,果然是聲聲哀感,字字悽愴。)
    (那時天已黑了,公案上雖然有幾盞琉璃燈,究竟光頭不足,吩咐道士備出一隻
    (保險燈來,親自端在手裡,照著冷鏡微寫去。)
    (寫完了,便拉冷鏡微在自己席上,吃了幾杯遠年花雕,用了晚飯,淨了臉,談
    (了一好回的文派。)
    (虧著快頭來稟,重坐公案,問冷鏡微道)
冷鏡微:你這學生姓甚名誰,是哪裡的人氏?
    (冷鏡微聽得間得詫異,便照前的稟復。)
冷鏡微:(那知縣指著地上的書問道)這是哪個的文籍?
    (冷鏡微好好的呈上,說是同鄉王處士的著作。)
    (那知縣打開看時,眉頭便是一皺,對著燈光細細的閱去,覺得有些議論,很好
    (彩入文章。)
    (記得某科某省的解元,他的文章就是這個意境,某科某人的會元,他的後兩股
    (也抄這上面的大半,不覺肅然起敬。)
    (捲起馬蹄袖,吩咐當差的準備著一席祭菜,供在這屍身面前,自己便趁一夜的
    (工夫,把二十多卷的一部《性理真詮》,從頭至尾領教了一遍。)
    (再看那左右時,一切伺候的差役,都倚著牆壁,昏沉睡去。)
    (地下跪的冷鏡微主僕兩個,也倒在公案前睡了。)
    (那知縣伯冷鏡微著了涼,把自己身上著的公服,脫將下來,輕輕的替他蓋好。
    ()
    (再到公案,覺得精神疲倦,打了三四個呵欠,便伏在公案,膝膝睡著。)
    (不上一點多鐘,本觀的道士,起來拈香。)
    (聞得一陣火腥氣味,趕忙四處查看。)
    (查到公案這邊,只見公案已經燒去大半,滿屋裡煙霧騰騰,一片一片的紙灰,
    (隨風飛舞,像黑蝴蝶一般。)
    (不禁失聲一叫,才把眾人驚醒。)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老書生換名應鄉試 大管帶戴鏡打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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