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一 至 第八〇
71**時間: 地點:
(再說瞿逢時,為杭州城內最有名聲的時醫,前被吳雲翥折導了一番,心裡著實慚愧,那
(曉得這等醫生,原無本領,全靠運氣,等到運氣壞了,便要鬧出禍殃來呢。)
72**時間: 地點:
(當時杭州城內有一個名土,姓黃名邁生,十八歲的時候。)
(便娶了同城名儒蘇老先生的少女,小字鐵姑為妻。)
(潘郎謝女一對玉人兒,彷彿神仙眷屬,鐵姑最喜歡吟詩作賦,邁生亦時愛彈琴吹蕭。)
(每當風花雪月,春秋佳田,鐵姑吟風弄月之餘,常請邁生教些音律,天性聰敏,一學即
(成。)
(從此琴和瑟諧,真享盡閨房的豔福,遠近上大夫莫不噴噴稱羨。)
(不料一日鐵姑感冒時邪,數日發熱不退,城內有虛名的醫生,如王利文、莫虛齋輩,都
(已請過,總勿見效。)
(乃慕瞿逢時的大名,差片去請,至晚刻來診,稱是濕痰內結,用半夏、陳皮、茯苓、甘
(草、膽星、只實為方,言明服下當無不癒。)
(那曉得鐵姑珠胎孕結,並非濕痰內蘊,服這方后,不到兩點鐘,黃生只聽得牀上大叫腹
(痛,聲聲不絕,急忙燃燈進去看時,只見鐵姑稜愁滯,眼簾淚封,頃刻之間,意中人竟
(向天上去了。)
(黃生雖哀慟欲絕,而並不料著因報胎傷命,且以瞿係名醫,斷勿孟浪,且方藥平平,即
(不會歸咎於他。)
(然而潘安仁悼亡之賦,不免時時刻刻傷心愴神,如癡如狂,有時候撫棺慟哭,有時候剪
(紙招魂,情極則癡念愈生,竟用黃紙寫了一篇訴狀,投化城隍神前,其中有數句道:「
(人死為婦,怪水弦之遽斷,我鰥果命,問井臼其誰操?神如有靈,夜當示夢。)
(死若無鬼,廟又無憑」云云。)
(暗暗禱告,默默焚化,踽踽涼涼,歸臥一室。)
73**時間: 地點:
(忽然一燈碧綠,小如豌豆,恍惚朦朧之間,似覺有人說道)
蘇鐵姑:我的病本不死,因是初懷胎氣,被那瞿庸醫用二陳丸加星枳所殺的,郎君當替我報仇,追
究用二陳丸的人,勿必向城隍神煩牘唉。
(黃生驚惶回頭急看,即伊心中愛慕的妻室,竭力撐起要想挽留,誤觸門簾鐵鉤,驚倒於
(地,一汗而醒。)
(隨即把燈火挑亮,細查驗方新書,見二陳丸加膽星枳實,有衝牆倒壁之勢,遂大駭狂叫
(,咬牙切齒,誓不與瞿逢時同生。)
(等到天明後,即跑到瞿醫家裡,與他理論。)
(無奈死無憑證,而又獨自一個,與強豪對敵,猶之乎螳螂奮臂,以當車輪,有何用處!
(終被旁人做好做歹的勸回。)
(一股憤憤不平的氣愈結愈深,遂再將黃紙寫了一篇冤詞,重到城隍廟座前焚化,竟爾精
(誠所感,金石能開,厲氣所聚,果報響應。)
(從此瞿逢時的家內無一時一刻得以安寧,常常的鬧鬼。)
(瞿逢時終日見鐵姑披頭散髮,向他討命。)
(不數日瞿即一病不起,嗚呼,為醫生用藥孟浪之報。)
(正是:東坡說鬼言非妄,西國敬神事有因。)
(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吳雲翥因醉誤佳期 莫夫人赴齋成好會)
74**時間: 地點:
(卻說吳雲翥回了賈宅,吃過晚飯,讀了幾頁全體新論,又吟了幾首李義山的詩,走出書
(房,向裡邊一路,緩步徐行,想與娉娉相遇,適娉娉同傳女朱櫻,執燭出來,與生遇著
(,娉娉驚訝道)
賈娉娉:哥哥沒有睡覺麼?為甚來到這裡?
吳雲翥:口甚乾渴,覓茶不得。
(娉即教朱櫻到茶房取茶,自己代櫻執燭,放在台上,被風一吹,那燭油爍得汪汪流下,
(娉戲向燭說道)
賈娉娉:你風流麼?
吳雲翥:小姐不聞李義山詩上說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麼?
賈娉娉:(嫣道)義山乃浪子耳,何必想念他。
吳雲翥:人同此心,心同此意,那可以這些說話怪義山!
賈娉娉:據哥哥說來,亦義山一流人物矣。
吳雲翥:風情幽思,自謂過於義山。
(娉不答,看見壁上有琴)
賈娉娉:哥哥亦會彈麼?
吳雲翥:自小即歡喜學的,聽說小姐彈得頗好。
賈娉娉:(好道)略知一二。
(不一會,櫻送茶來,娉接杯親送與生,生謝)
吳雲翥:何必要勞玉手。
賈娉娉:愛哥哥,敬哥哥,禮宜如此。
(生要邀娉到房內談心)
賈娉娉:夜已不早了,哥哥宜早回房安置罷,來宵有便定來聽哥哥彈琴,勿要出去。
(於是大家回房安臥,到了明日晚上,夫人因多吃了兩杯酒,不能出來,娉偷空走到東廂
(,生正立在階前懸望,見娉來,喜心翻倒。)
(即扶娉到房中坐定,生拂幾焚香,把錦囊解出,天風環佩琴,請娉彈,娉覺得羞澀,不
(好意思)
賈娉娉:哥哥先彈。
(生乃轉移調弦,彈關雎一曲,以觸動婦心。)
賈娉娉:(娉聽罷)吟深綽注的妙法,一一皆精,可惜取聲大巧,下指略輕些。
(生極佩服,必要請娉彈,娉乃教朱櫻把琴放在石台之上,彈《雉朝飛》一調以答之。)
吳雲翥:妙哉妙哉,但這個詞曲那聲音未免淫豔。
賈娉娉:無妻之人,其詞哀苦,其聲凌怨,何得說是淫豔?
吳雲翥:不錯,若非那牧犢子,那能臻這妙境。
(娉不做聲微微而笑,當時兩人談心,正到極投機處,不料夫人酒醒要睡覺,喚娉娉,急
(忙走出,生茫然若失,面如死灰,無情無緒,躺在牀上,因歌如夢令一曲道:明月好風
(良夜夢,到楚王台下,雲薄雨難成。)
(佳會又為虛話誤也,青著眼兒乾罷。)
(明朝生起身盥洗裡,整好衣冠,到莫夫人處問過安,走出重堂,迤邐經過曲巷,想要到
(娉娉房內去,不認得路,走到清凝閣前少停,娉娉正在閣中,雲鬢雙彎,若有所思。)
(生望見即停立窗外,向窗俟偷看,被小婢看見,告娉知道。)
賈娉娉:(娉走出怒向生道)我要告訴夫人,哥哥為甚到這裡來?
吳雲翥:(惶恐謝道)方才到夫人那邊問安,迷路走到這裡,兄妹之情,豈忍相迫太甚麼?
賈娉娉:男子無故不入中堂,況且走到閨閣內麼?
今且饒恕一次,以後勿得再來。
(生謝罪作揖不止,娉道)
賈娉娉:聊以嚇哥哥耳,哥哥忽恐。
(因以手指閣前小瓦盆內養的瑞香一枝,喚福娘道)
賈娉娉:你送到哥哥臥房裡去,為哥哥作伴。
吳雲翥:得此一枝,當以金屋貯之。
(娉笑而頷之,福遂捧花盆送生出,生曉得福娘是娉親愛的侍女,即取袋中小銀數枚,給
(她買果兒吃,要想她暗通消息,私傳簡帖,福拜而受之。)
75**時間: 地點:
(自此以後,如張生之得紅娘了。)
(歇了數日,值清明節,夫人備了酒席,要拉生同出城去掃墓,惟娉娉以小病新好,不能
(同去。)
(生曉得娉不去,乃假意告夫人道)
吳雲翥:何先生差人來喚,不敢不去,不及拜尚書神道,心甚不安。
莫夫人:先生召無諾,宜速去。
(生暗喜,夫人遂乘轎而去,合家大小人等齊去。)
(單有娉娉及小女使蘭茹,在家服侍娉娉。)
(生出避在旁舍,約莫夫人去遠了,即歸,走到內堂,見門關好,不得進去,輕輕敲門,
(福娘聽得來開,生急拉住福衣問道)
吳雲翥:娉娉在那裡?我要去會他。
福 娘:小姐聰明貞潔,知書達禮,凜不可犯,妾豈敢造次,同少爺去唐突西施。
吳雲翥:(拜求道)我方以為得了妳如張生之得紅娘,今妳乃說這話,失我所望唉。
福 娘:(沉吟半晌說道)她雖以禮自守,然愛情頗切,我嘗見她拿鏡自照,回顧我道:『何如月
裡嫦娥。』我答道:『想來差不多。』他即歎口氣道:『嫦娥雖美貌,無奈只孤眠。』由
是觀來,可曉得她的意思了。
吳雲翥:為今之計奈何?
福 娘:我有吳綾手帕一方,少爺做一首情詩,寫在帕子上,我拿去假落在地,等她拾起來看,少
爺輕輕跟在我後,看她的光景,她動心,事可成唉。
(生欣然拿筆,向帕子寫了一首絕句道:
(鮫稜元自出龍宮,長在佳人玉手中。)
(留待洞房花燭夜,海棠枝上拭新紅。)
(福拿了帕子,放在袖內進去,生跟在福後,到了柏泛堂,見娉方靠在欄邊,賞玩庭前海
(棠,正在那裡吟清平調「一枝濃豔霞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生突然向前撫娉背道)
吳雲翥:小姐為甚麼要斷腸呢?
賈娉娉:(娉驚起道)狂生又來了。
吳雲翥:韓壽偷香,相如滌器,狂者固如是麼?
(娉乃教福去篩茶來,福假意把帕子落在地下,娉拾起一看,怒道)
賈娉娉:必哥哥所為,小妮子怎敢無忌憚若是?我將拿去告訴夫人。
(生告謝再三繼之以跪,娉乃回轉面孔一笑,放在懷內,說道)
賈娉娉:毋多言,姑且在這裡共坐小敘半晌。
(生大喜就坐,娉教福拿出佳餚美酒,與生對酌。)
(生辭不肯飲,娉固勸之,生笑)
吳雲翥:這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喲。
(乃與娉聯坐,略飲數杯,謂娉道)
吳雲翥:我奉母親之命,為小姐的姻事,不遠數千里而來。不料老夫人了無一語,說及從前的盟誓
,反使我與小姐結為兄妹,其意可想,今小姐亦復漠然視同路人,真無聊賴。本擬即欲歸
去,因為未曾與小姐講個明白,故爾遲遲未行。今日幸得說明心事,即當遠別了,後會難
期。我之心事既與小姐說明,成與不成,當明以告我,毋徒使我為周南留滯也。
(娉聞生言,不禁淚下,歎道)
賈娉娉:我豈木石人哉,哥哥這等說話,豈知我者?我自從遇見哥哥,忘餐廢事,鎮日夜心緒不寧
,夙夜難寐,惟哥哥是念,願以葑菲,得侍閨房,情老百年,乃選我平生之願。惟恐天不
與人方便,不能善始善終,如張珙與鴛鴦,中路棄絕,足為前車之鑒。哥哥如不棄管蒯,
妾當永執箕帚,不必輕舉妄動,當籌萬全之策。
吳雲翥:若等待六禮告成,則餘墓草宿矣。你當憐我,勿使今夕空過。
(娉末及回答,蘭茹來報道)
蘭 茹:太太回家矣。
(生急忙走出回東廂,當夜無話。)
(次早,生到夫人處請安)
莫夫人:昨天經過湖邊,佳景滿前,使人應接不暇,可惜郎君不曾同去逛逛。
(生唯唯而退,走過中堂,側門邊遇見娉娉及侍女滿前,兩人四目相往,不發一言,生一
(頭走,嘴裡吟道)
吳雲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娉聽得知生有歸去之志,急想安慰他一番,而又礙於眾目。)
(少頃福娘走到東廂,向生道)
福 娘:娉小娘有信與少爺。
(生拆出一看,乃七絕一首云:
(春光九十恐無多,如此良宵莫浪過。)
(寄語風流攀枝客,直教今夕見嫦娥。)
(生看罷大喜,顒顒然望日之斜,汲汲然盼夜之至。)
(豈料向午時候友人金在鎔來拉生出去,要到西湖邊名妓林秀梅家吃花酒,生力卻之,金
(一定硬要拉他去,只得同行。)
(那林秀梅,頗明白詞曲,人亦秀麗,素愛才子。)
(見了吳雲翥,曲意周旋,屢次勸以大杯。)
(生意不在酒,叵耐兩人橫勸一杯,豎勸一杯,竟吃得醺醺大醉。)
(歸家之後,拿了一條褥子鋪在房前石欄杆邊地上,倒身便臥。)
(及深夜月明,夫人睡熟,娉娉出來赴約,到了欄杆邊,只見生正酣臥,酒氣直衝,屢喚
(不醒,乃悵悵然徘徊階下、徐徐走到生臥房內,拿了筆硯,做了絕句一首,寫在生穿的
(湖色洋綢夾衫小衿上道:
(暮雨朝雲少定蹤,空勞神女下巫峰。)
(襄王自是無情者,醉臥月明花影中。)
(娉寫罷,又到房內拿了一條被褥,替他蓋好,恐他受寒,悵然歸房。)
(五更天色微明,生酒已醒,兩眼朦朧,坐起來,但覺落花沾被墜露濕衿。)
76**時間: 地點:
(忽然想著娉娉約的私期,啊喲不好了,懊悔無限。)
(不覺流淚,起步花陰,忽被風吹開衣衿現出字來,急急看之乃絕句一首,認得是娉所染
(,因大悵恨,為人所誤,失此良會,深負娉約,即把衣衿剪下藏好,仍和原韻,寄與娉
(道:
(飄飄浪跡與萍蹤,誤入蓬萊第一峰。)
(凡骨未仙塵俗在,罡風吹落醉鄉中。)
(詩後又寫一詞,名憶秦娥,云:
(春蕭索可憐,便負佳人約,佳人約。)
(今番准,莫教相違卻。)
(世間雖有相思藥,應知難療,身如削,身如削。)
(盈盈珠淚夜深偷落。)
(又停了一日,夫人聞西鄰靖恭姚長者家,建金山佛會,凡三晝夜,思欲附薦尚書,以遺
(冥福。)
(乃以家事交代娉娉,自己住在法筵台內,燒香禮拜。)
(娉與生送夫人出門,一同進來,經過東廂,生硬拉娉進房,欲賦高唐。)
賈娉娉:(娉謝道)萍柳賤軀敢自吝惜,但青天白日,耳目眾多,倘若交接之際,雲雨方濃,妾於
此時如醉如夢,能保無意外之虞麼?哥哥不要心急,今夜你到我房來,我當執燭焚香等候
。
(生以為然,至晚娉預先告誡婢僕們道)
賈娉娉:老太太不在家,你們各宜早早歇息,男人不許擅進中門,女人不許擅離內寢,私行亂走。
(眾人皆聽號令,人靜之後,生尋著舊路,由柏峻堂轉過橫樓,中間有兩條路相連,不知
(走那條路,可到娉室。)
(正在躊躇,忽右邊一陣風,吹得一股香氣,撲鼻而來,心中大喜,曉得娉房不遠,逕從
(右邊一條路進去。)
(果然是娉臥房,只見綠窗半啟,紅燭高燒,娉娉穿一件湖色羅衫,著一條翠文裙,自拈
(龍腦香,向那千金雀尾爐中焚燒,香煙鐐繞,燭影晶瑩,望娉正如天仙一般,娉見生到
(,笑道)
賈娉娉:卿信人也。
(出來接進,同到內房。)
(生見靠裡,安一張黑漆羅鈿屏風牀掛一項紅羅圈金雜彩繡帳,牀側首,排一張殷紅色矮
(凳,上放繡鞋一雙,彎彎如蓮瓣。)
(房前面寬闊一丈餘,東壁上掛一幅二喬並肩圖,西壁上掛一幅美人梳頭圖。)
(壁下有兩個犀毗桌對擺,一個放文房四寶,一個放妝奩梳掠等具,另有一個小花瓶,插
(著海棠一枝。)
(生不暇細看,先請娉娉上牀,娉乃拿出一塊白綾軟帕,笑與生道)
賈娉娉:哥哥的詩驗了,真要海棠枝上拭新紅呢。
(生笑為娉寬衣解帶,同入羅幃,娉低聲說道)
賈娉娉:妾自幼處深閨未知情事,交懷之時,恐怕勿勝,哥哥見憐,不為己甚。
吳雲翥:姑且試試,庶幾他日好慣,兩人自效于飛之樂。不必細說。
(次罷,生起挑燈看帕,仍交與娉收藏,留為後日表記。)
賈娉娉:(娉向生道)賤妾陋軀已為哥哥所破,靜言思之、有腼面目,伉儷之約,哥哥當善為圖之
,勿使妾為章台之柳埃倘有差錯,妾當墜樓赴水以死,誓不學流欲之輩,無廉無恥,背盟
改適也。
吳雲翥:(生安慰道)我為男子漢,豈不能謀一婦人?況我與你,本有母親指誓在先,今日之會,
亦非同流俗之私偷,有玷清名,你不必過慮。
(乃就枕上呫唐多令一闋贈娉云:
(深院鎖幽芳,三星照洞房。)
(攀然間得效鸞凰,燭下訴情猶未了,開繡帳,解衣裳。)
(新柳未揉黃,枝桑那耐霜。)
(耳畔低聲頻付囑,偕老事,好商量。)
(娉亦和韻贈生道:
(少小惜紅芳,文君在繡房。)
(渴相如曲賦求凰,此夕偶諧雲雨事,桃浪起,濕衣裳。)
(從此褪蟬黃,芙蓉愁見霜。)
(海誓山盟休忘卻,兩下裡細思量。)
(生自與娉往來好合,無夕不與歡會。)
(正是:花間蝴蝶甘同夢,月下鴛鴦不羨仙。)
(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賢侯誤喪柱石身 庸醫遺失珊瑚頂)
77**時間: 地點:
(卻說吳雲翥自與娉娉好會以後,真是才子佳人,風流韻事。)
(一回娉娉等候夫人睡覺之後,私下來到東廂,與吳雲翥焚香煮茗談心,看見案上有《全
(體新論》一部,取過來揭開一閱,見是西人合信氏所著)
賈娉娉:現今中國醫學式微,竟無洞燭垣一方人,所以喜新法者,都推重西學,究竟中西醫學,孰
長孰短,優劣如何?哥哥醫道貫徹中西,試詳以告我。
吳雲翥:醫學能造其精,各有好處,偏信西醫者固不好,誤信中醫者亦不好。中國之不信藥,而以
不服藥為宗旨者,莫如曾文正公一家,祖孫三代諄諄告誡,有三惱之說,所謂見風水家必
惱,見巫師必惱,見醫生必惱是也。至惠敏公時,仍守祖父規模,不信中醫,而矯枉過正
,其弊又在酷信西醫。當其上承皇命,出使西洋,以忠信之身涉波濤之險,大展雕龍之才
,以折衝六七國強敵,始發睡獅之論。冀喚醒四百兆同胞,飽飫新學,大染歐風,凡有疫
病,非西醫之藥不敢服。後來奉命歸國,遵守西醫之說,常食不服五穀,單吃蔬菜,及牛
羊魚肉之類,我猶記得前年隨傳文節公在京邸,惠敏公來拜謁,暢談一切,適值午飯,文
節公同惠敏本屬知交,留伊午餐,惠敏公道:『我已不食五穀半年,西醫說我的腸胃,不
宜五穀,宜常服貢邦藥水等類,及牛羊魚肉青菜,今日早晨,已吃過炸鯉魚一條,適才來
的時候,又吃過牛肉半磅,現在肚內正飽,不必吃他物了。』文節公素明醫道,聞之不勝
駭異,方勸惠敏公道:『以中人的氣體,而學西人的服食,斷不相宜,且五穀甘淡補脾,
脾得五穀的精液,上輸於肺,肺調百脈,以奉生身,五穀得天地中和之氣,久食不致偏勝
。至於牛羊動物等類,不過取他的脂油,以溫潤五臟六腑,而少談氧氣,久食必生偏勝毛
病,臟腑其何以堪呢?』惠敏公不信,若談數刻而去。後來惠敏公果日漸致病,請西醫看
視,囑其屏去動物之類,日服西藥,不數日腸胃患洞泄而死。慟哉,喪我柱石之臣,貽我
國家之戚,以後辦國際交涉繼起,遂乏其人,以致強鄰眈其虎視,肆其鯨吞,馴至今日門
戶全撤,堂室將傾,這是偏信西藥者階之厲也。原夫惠敏公所服的西藥,本是美國佳品,
其害尚至於此,現今偽造西藥者甚多,我恐服之者,貽害尚不止此呢。
至於中醫類多虛偽,不學無術,矯揉造作,以博得一時虛名。記得前年來時,路過漢
口鎮,暫住朋友宋子文家,宋家不曉得我知醫,適當子文夫人患病,瘧痢交作,聞說去請
新近得時行道極有名的醫生卞蘭溪,教家人宋升,拿十塊洋錢去請。不多時,宋升回來說
道:『今日卞先生已有數十家請過,不能再應別家,如果必定要請,須要作拔號例,醫金
加倍方可。』子文不得已,再添十元,拿了名片,教宋升重去敦請,方勉強答應,吩咐宋
升道:『我一路順道看病,須到黃昏時候,方能趕至你家埃』子文無奈,只得等待他便了
,直到吃過晚飯,方看見四個伕子,抬了一頂藍呢大轎,呼聲烏烏,從頭門進來。轎夫捲
起簾子,醫生出來,眼戴金絲鏡,頭上一頂小紗帽,綴一個大珊瑚帽頂,前嵌一塊漢玉版
,踱進中門,子文恭恭敬敬,接進書房,那醫生一面描扇,一面把帽子脫下,放在桌子上
,子文喚泡茶,喚點心,誰知那醫生大聲說道:『不必做忙,快去診病,我實刻無暇晷也
。』子文隨即進去診視,那醫生診完出來,嘴裡說這病極重極險,須開一張大方服下,方
有效驗。提起筆來,不假思索,開了一方,匆匆上轎而去。我等那醫生去後,走進書房,
看那方子,不覺好笑,既不像瘧方,又不像痢方,拉拉雜雜,開了十七八味,無一藥中病
的。子文見我冷笑,問道:『兄為何好笑,難道兄亦知醫,笑這方子不好麼?』我道:『
弟略知一二,這樣病,非這等方所能治的。』子文尚不深信,即差宋升,到藥鋪買了一帖
煎服,誰知服下去後,病勢轉劇,到天明時,子文來到書房敲門,喚我起來,說昨夜不聽
兄言,服藥之後,徹夜不寧,這等庸醫欺人,實在可恨,快請老兄起來,進去一診,以救
內人的命。我答應,隨即起牀,盥洗罷,同進診脈,覺得尺寸虛大,兩關尚帶弦象,幸受
害未深,猶可換治,即訪張石頑法,用補中益氣湯,加烏梅,正開好方子,忽見昨夜的轎
夫,直闖進來說道:『昨夜歸去之後,我來敲門,無人答應而回,我家老爺,有一項珊瑚
作頂的小帽子,遺失在這裡,敢求見還。』子文不知就裡,答以不曉得什麼帽子,轎夫力
辯道:『那帽子珊瑚為頂,前面有漢玉一塊,吩咐小人,說一定遺失在這裡,宋老爺如不
曾親見,可問問老爺的家人,或者收拾進去,亦未可知。』子文心中本不快活,慢慢地踱
將進去,問了宋升,宋升答道:『帽子係小人藏好,這等害人的庸醫,接架子做聲勢,太
太的毛病,又被他吃壞了,小人實在不甘心將這頂帽子還他,須留下作罰頭,老爺一味推
托不知道,不必睬他便了。他如其胡鬧,小人來趕他出去就是了。』子文心中也實在恨那
醫生,即出來帶怒對轎夫說道:『你家的好先生,每日看病數十家,這帽子得知遺失在那
一家,要到我這裡來瞎找?快些滾出去。』轎夫始則軟求,繼見子文終不肯還他,只得實
說道:『我家先生診病,因初起,恐怕無生意,每日坐了轎子出門空抬,抬到一月之後,
間或有人家來請,故意虛張聲勢,說那鄉紳家已來請,那當鋪裡已來請,其實並無多少人
家請過。譬如昨日老爺家裡來請,已經數日沒有生意了,吃用盤費不輕,曉得宋老爺是一
個有錢的人家,故意做出這等樣兒,實在昨日只有你老人家一處,所以斷定在這裡呢。』
子文聽罷,愈加火冒,叫宋升快趕他去。宋升答應,與家人錢榮兩人做好做歹,把轎夫趕
出去了。宋升即私下裡拿了帽子,到當鋪裡當錢,誰知被當鋪內朝奉一看,那珊瑚漢玉都
是假的,你想好笑不好笑?子文的夫人,幸虧得我那一帖藥,服下大見功效,服了三帖,
又加減一方,不數日就好了。
(正是:醫手高低關國運,人心險詐見才難。)
(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論醫學中西一貫 續良緣桑梓同賦)
78**時間: 地點:
(卻說娉娉聽得吳雲翥談了兩件故事,聽得眉飛色舞)
賈娉娉:中西優劣究竟如何?
吳雲翥:有誇西學之長於華者,有矜華學之長於西者,有謂華長於內而西長於外者。西醫診視之法
,日出不窮,用聽法以知其心肺之病,華人未習其法也。
用器以測肺之容氣多少,定人強弱,華人未有其器也。用化學之法以分溺中之各質,
華人習化學者甚少也。切脈則有器有表,行臥坐立,遲速自異,問病則有常有變,真情詭
語,細察即明。
而華人但用一息,以定脈之至數也。而且腦筋血管,確有把握,非若中醫之徒講陰陽
五行生剋,為空虛之談也,此誇西學之長者也。然而中國之醫,由來者遠,神農嘗百草之
味,伊尹著湯液之經,上溯軒歧,經備靈素,載稽周禮,醫屬天官。秦越人張長沙、皇甫
謐、孫思邈導其源而始顯,張潔古、劉河間、王海藏、李東垣暢其流而益明。蓋歷四千餘
年而後鴻術通乎神明,靈機出之妙悟,人得習諳乎明堂甲乙,玉冊元球,博通乎三部九候
、五運六氣,所以歸諸平淡,不尚新奇也。西醫乃不然,筋則但主乎腦筋,不知有十二經
絡之異,病則統名為炎症,不知有表裡上下之殊;脈則僅辨其至數,不明乎結代攸殊,脈
病相反之理,況乎南北殊體,中西異宜。西人徒執其一定之方,以治中國弱質萬殊之病,
無怪其能殺生人,而不能起死人也。
此矜中醫之長者也。內科有傷寒,有雜症,華人治之,明標本,依經絡,病情千變,
藥品攸殊,雖有成方,而隨時加減,所以危者漸平,重者漸輕。輕者即愈也。西醫治之,
一藥不效,加多其服,以致輕者重,重者死,往往有之。惟外科如癰疽諸毒,金刀等傷以
及跌打贅疣之屬,西醫按病施治,利其器,敷其藥,計日可厚,是其所長,而非華人所及
也。蓋外科之藥,貴乎多,尤貴乎精,華人之丸散膏丹,不能多備,不若西人之藥水霜酒
,煉之最精也。此調中醫長於內西醫長於外者也。竊嘗平心論之,中西醫理,各有所長,
以內外言,中長於內,西長於外,外科諸病,有形可睹,內科之症,無形可察也。以內科
言,中人長於傷寒,西人長於雜症,雜症之病勢一定,可以一定之方治,傷寒之傳變無定
,則必攻補溫涼,加減進退,藥亦無定,乃可以治也。且華人之藥多平和,西醫之藥多猛
烈,則是治膏粱之體,華醫所長;而治藜藿之軀,西人所長。何則?膏粱之體,攻伐雜勝
,必致變端之百出;藜藿之軀,病邪一去,精神漸可以復元也。抑纏綿久疾,中醫所長,
危急暴病,西醫所長也。
久病宜和劑,王道不貴乎近功,新病當急攻,金石可期其速愈。是中西醫理,各有所
長也。凡服西醫之藥者,宜少不宜多,可暫不可久,毒烈傷腸胃,輕淺不急之病,多服輒
至於暴亡。金石多燥烈,陰虛內熱之人,久服必貽夫大患。西人食牛羊,嗜火酒,非華人
所可比,故大黃、黃蓮彼以為補劑,吾以為瀉藥也。中國輕粉,吾以為劫劑,彼以為力薄
也。硫硝等強水,吾視為毒藥,彼則為常用之藥也。蒲公英同也,彼以為性輕功小,吾以
為消散乳癰之神藥。苦杏仁同也,吾以為止咳下氣,彼以為毒藥,而食之或死,則又不同
。中西醫藥不可強同者如此,其同者,岐伯之言回:無盛盛,無虛虛,西醫加命之言曰:
治病之端,不外二事,一日補虛,二日去積,其理可以相通也。
又若牛痘之可以免痘,金雞那之可以治瘧,西法之行於中國者,惟此為最驗。然金雞
那治瘧,亦是霸道硬截之法,俗談所謂將賊關在戶內,終久發作,輕瘧初服而愈,似為有
功,然再發即不可齲假使再發再服,三發三服,必至由小症而變成三陰大瘧,不死不休,
我見實多矣,惟先服去邪之藥,瘧如不止,稍用金雞那截止,亦可,然果解散得法,瘧亦
未有不癒者也。而血瘤為絕症,則中西各法,皆不能治焉,是論醫理,而中西之異同可見
也。人之言回:西人割瘤等法,雖可速愈,而不出三年,必患他病以死,此或愈後失調,
起居不慎之所致,未可全歸咎於醫。然病有不可速愈者,且有不可治癒者,不明乎此勢,
必使血氣大虧,而遺人夭禮。請援二事以為證:昔徐文伯之治范雲也,謂之日:緩之一月
,乃復。欲速,正恐二年不可復救。雲不信,乃以火劫汗,病雖即起,二年竟死。錢鏐老
年一目失明,求中朝胡姓醫治,曰:『可無療,此當延五七年壽,若決膜去障,即復舊,
但虛報福耳。』趙願治之,乃為療之復故,醫歸鏐卒。觀此二事,一則不可速愈而期其速
,一則不可治癒而求其愈。不知速其愈者,適以促之死也。西醫善用利器,施毒藥,以奏
速效,其長在此,其失亦在此。故華醫之失,在於不能治病,因循坐誤;西醫之失,一有
不當,則禍不旋踵,其不盡得手者,端由於此。但西人醫學,在二百年前,法猶未善,十
人之中當死其四,今則十餘人而死一焉,則將來之漸臻盡善,末可知也。至於剖視臟腑,
中國古亦有之,人所易知,茲不具論。苟能採取西法,洞明全體,習化學而明西藥,知其
然且明其所以然,官為考取,設局施醫,從此精益求精,將至千萬全不難也。彼夫實實虛
虛,夭人天年者,中西皆有之,乃庸工非上工也,不足齒數。
(娉娉聽得吳雲翥暢論中西醫學,口如懸河,滔滔不窮,真是聞所未聞,教朱櫻進去搬了
(佳餚美酒,兩人對酌,又各彈了一閩琴,然後安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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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兩人,不是書房講論今古,便是閨房相悅,真個如連理之柯,比翼之鳥。)
(光陰荏苒,夏去秋來。)
(又到桂花香時,浙省舉行鄉試,生以監生入圍,三場圓滿,做得極其愜意,謄出與娉娉
(看過,娉大贊賞,說是一定高中的。)
(豈料樂極悲來,生於出圍第二日,接到家信,蕭夫人於七月中旬患病被重。)
(生得了母親病信,涕灑滂流,娉娉知得,彼此歔欷。)
(莫夫人催生速歸,即備辦行裝,明早送生啟行。)
(娉娉私下淚落如雨,夜間等夫人睡著,私出別生,相視對泣,娉道)
賈娉娉:正爾歡娛,不期老夫人患病,哥哥遠別,天乎人乎?何迫人若是之速乎?
吳雲翥:(生替娉拭淚安慰道)我母親係是老病,每到秋天要發的,諒無妨礙,我暫且回去,兩三
月間,再來相會,你且寬心,努力加餐,勿為無益之悲傷,反損傾城之美貌。
賈娉娉:(娉掩面哭道)哥哥路上保重,早早到家,有便再來,勿要一去不返,妾醜陋之身,乃哥
哥所有,倘念微情,不我遐棄,雖死之日,猶生之年。
賈娉娉:(乃向生再拜道)只此就與哥哥相別。明朝不能出來矣。
(說罷,嗚嗚咽咽的歸房。)
(生亦肝腸寸斷,兩目含淚,望娉向後而去,一夜不曾合眼。)
(明早娉又差福娘來,送上鴉青紵絲鞋一雙,吳綾線襪一副,信一封,寫道:薄命妄娉娉
(再拜雲翥哥哥尊前,娉薄命,不得侍奉左右為久計,今當遠別,無可相贈,手制粗鞋一
(雙,綾抹一副,聊表微意。庶履步所至,猶妾之在足下也。悠悠心事,書不盡言。伏楮
(涕淚,不知所云。
(生讀罷,惟墜淚而已,遂鎖於書箱內,吃過早飯,拜辭莫夫人,帶了吳福,攜了行裝,
(坐轎出武林門,到拱宸橋邊,搭輪到上海,從上海搭長江輪船,到宜昌,以後水路乘船
(,陸路坐車,凡途中風晨月夕,水色山光,睹景懷人,只增悲惋。)
(及到得家中,幸喜蕭夫人病已全愈,早已得過杭州電報,中了解元。)
(原來九月中旬浙闈榜發,生中解元,報到莫夫人處,夫人與娉娉歡喜無限,即日打電報
(到吳雲翥家中,時生尚在路中也,到家之後,生得兩件喜事,辦了兩目賀酒。)
(又忙了幾天,正是十月下旬,因要到浙江拜房師業師,在杭盤桓月餘,好到北京會試,
(即辭了母親,仍帶吳福,依舊到了上海,再從上海到杭州,因路上稍有耽擱,已是正月
(初時候到杭,先至賈宅,整肅衣冠,來拜莫夫人。)
(夫人見生來,喜溢於面,先向生致賀道)
莫夫人:且喜郎君金榜題名,冠冕群英,明春青雲直上,三元及第,可預下也,當拭目俟之。
吳雲翥:末學荒疏,謬登首選,抱愧多矣。自別門下,倏逾四月,令女賢郎,俱皆安否?不揣冒昧
,輒敢請見,以慰下懷。
莫夫人:麟兒雲昭讀書郡學,半月一回,娉女在家,當使出來拜賀郎君。
(遂教秋蟾喚娉娉出來,少頃,娉出,流盼生風,悲喜交集,說了一聲)
賈娉娉:賀哥哥大喜。
(覺得胸中有千言萬語,一句也說不出來,惟侍立夫人座右,偷眼視生而已。)
(夫人教拿酒肴,擺在內堂,聊當洗塵賀喜。)
(入席坐定,夫人先舉杯賀生。)
(生拜飲之。)
莫夫人:(夫人向娉道)郎君高第,妳也飲一杯。
(娉即起,拿杯斟酒賀生,生亦接飲過,還斟一杯勸娉,大家高興,飲到盡興而歸。)
(生退就東廂臥房,但見風物依然,一榻如故,因賦律詩一首,題於壁間道:自別仙家四
(月餘,竹窗幽戶尚如初。)
(梁懸徐孺前時榻,壁寫劉郎去後詩。)
(花柳漫為新態度,江山不改舊規模。)
(未知當日桓公幕,還有風流此客無。)
(次日生整頓冠裳,備了贄敬門生帖,去拜過房師及何先生,歸來到莫夫人處問安。)
(夫人恐生房內器物不備,或少人使便,乃與娉同到東廂,及到了房內,只見一切器用什
(物,無一不備,蓋娉早已整齊完備,而夫人不知也。)
(看見壁上的新詩,讀了數遍,贊賞不絕口,向好道)
莫夫人:才子才子,女兒你尚未見過即君的大作,即此可見一斑矣。
(娉娉心裡暗笑,見母親重贊,愈加敬愛,由是傾情注意,夜在晨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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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生到房師處赴席,閱邸抄,知皇上因遇事變,今年會試暫停,到明年舉行,生得知
(此信,歸與娉娉說知,大家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