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一 至 第一四〇

131**時間: 地點:
    (如今在下說一節國朝的故事,乃是「滕縣尹鬼斷家私」。)
    (這節故事是勸人重義輕財,休忘了「孝弟」兩字經。)
    (看官們或是有弟兄沒兄弟,都不關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著心頭,學好做人便了。)
    (正是)
    (善人聽說心中刺,惡人聽說耳邊風。)
    
    
132**時間: 地點:
    (話說國朝永樂年間,北直順天府香河縣,有個倪太守,雙名守謙,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
    (宅。)
    (夫人陳氏,單生一子,名曰善繼,長大婚娶之後,陳夫人身故。)
    (倪太守罷官鰥居,雖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
    (凡收租、放債之事,件件關心,不肯安閑享用。)
    (其年七十九歲,倪善繼對老子說道)
倪善繼:人生七十古來稀。父親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齊頭了,何不把家事交卸與孩兒掌管,吃些見成茶
    飯,豈不為美?
倪守謙:(老頭子搖著頭,說出幾句道)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掙些利錢穿共吃。直待兩腳
    壁立直,那時不關我事得。
    (每年十月間,倪太守親往莊上收租,整月的住下。)
    (莊戶人家,肥雞美酒,儘他受用。)
    (那一年,又去住了幾日。)
    (偶然一日,午後無事,繞莊閑步,觀看野景。)
    
    
133**時間: 地點:
    (忽然見一女子同著一個白髮婆婆,向溪邊石上搗衣。)
    (那女子雖然村妝打扮,頗有幾分姿色:
    (  髮同漆黑,眼若波明。)
    (纖纖十指似栽蔥,曲曲雙眉如抹黛。)
    (隨常布帛,俏身軀賽著綾羅;點景野花,美丰儀不須釵鈿。)
    (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紀正當時。)
    (倪太守老興勃發,看得呆了。)
    (那女子搗衣已畢,隨著老婆婆而走。)
    (那老兒留心觀看,只見他走過數家,進一個小小白籬笆門內去了。)
    (倪太守連忙轉身,喚管莊的來,對他說如此如此,教他訪那女子跟腳,曾否許人)
倪守謙:若是沒有人家時,我要娶他為妾,未知他肯否?
    (管莊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領命便走。)
    (原來那女子姓梅,父親也是個府學秀才。)
    (因幼年父母雙亡,在外婆身邊居住。)
    (年一十七歲,尚未許人。)
    (管莊的訪得的實了,就與那老婆婆說)
管莊甲:我家老爺見你女孫兒生得齊整,意欲聘為偏房。雖說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並無人拘管
    。嫁得成時,豐衣足食,自不須說;連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顧;臨終還得個
    好斷送,只怕你老人家沒福。
    (老婆婆聽得花錦似一片說話,即時依允。)
    (也是姻緣前定,一說便成。)
    (管莊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講定財禮,討皇歷看個吉日,又恐兒子阻擋,就在莊上行聘
    (,莊上做親。)
    (成親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為證:
    (    一個烏紗白髮,一個綠鬢紅妝。)
    (枯藤纏樹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個心中淒楚,一個暗地驚慌。)
    (只愁那話武郎當,雙手扶持不上。)
    (當夜倪太守抖擻精神,勾消了姻緣簿上。)
    (真個是:
    (    恩愛莫忘今夜好,風光不減少年時。)
    (過了三朝,喚個轎子抬那梅氏回宅,與兒子、媳婦相見。)
    (闔宅男婦,都來磕頭,稱為「小奶奶」。)
    (倪太守把些布帛賞與眾人,各各歡喜。)
    (只有那倪善繼心中不美,面前雖不言語,背後夫妻兩口兒議論道)
倪善繼:這老人忒沒正經!一把年紀,風燈之燭,做事也須料個前後。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卻去幹這樣不
    了不當的事!討這花枝般的女兒,自家也得精神對付他,終不然擔誤他在那裡,有名無實。還有
    一件,多少人家老漢身邊有了少婦,支持不過;那少婦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醜,為家門之
    玷。還有一件,那少婦跟隨老漢,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時成熟,他便去了。平時偷短
    偷長,做下私房,東三西四的寄開;又撒嬌撒癡,要漢子制辦衣飾與他。到得樹倒鳥飛時節,他
    便顛作嫁人,一包兒收拾去受用。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蟲。人家有了這般人,最損元氣的。
    
    
134**時間: 地點:
善繼妻:這女子嬌模嬌樣,好像個妓女,全沒有良家體段,看來是個做聲分的頭兒,擒老公的太歲。在咱
    爹身邊,只該半妾半婢,叫聲姨姐,後日還有個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叫眾人喚他做『小奶奶
    』,難道要咱們叫他娘不成?咱們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透了,討他做大起來,明日咱們顛倒受
    他嘔氣。
    (夫妻二人,唧唧噥噥,說個不了,早有多嘴的,傳話出來。)
    (倪太守知道了,雖然不樂,卻也藏在肚裡。)
    (幸得那梅氏秉性溫良,事上接下,一團和氣,眾人也都相安。)
    (過了兩個月,梅氏得了身孕,瞞著眾人,只有老公知道。)
    
    
135**時間: 地點:
    (一日三,三日九,捱到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小孩兒出來,舉家大驚!)
    
    
136**時間: 地點:
    (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陽兒。)
    (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
    (這年恰好八十歲了,賀客盈門。)
    (倪太守開筵管待,一來為壽誕,二來小孩兒三朝,就當個湯餅之會。)
賓客甲:(眾賓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個小令郎,足見血氣不衰,乃上壽之徵也。
    (倪太守大喜!倪善繼背後又說道)
倪善繼:男子六十而精絕,況是八十歲了,那見枯樹上生出花來?這孩子不知那裡來的雜種,決不是咱爹
    嫡血,我斷然不認他做兄弟。
    (老子又曉得了,也藏在肚裡。)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一年。)
    (重陽兒週歲,整備做晬盤故事。)
    (裡親外眷,又來作賀。)
    (倪善繼到走了出門,不來陪客。)
    (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尋他回來,自己陪著諸親,吃了一日酒。)
    (雖然口中不語,心內未免有些不足之意。)
    (自古道「子孝父心寬」,那倪善繼平日做人,又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長大起來,分了他一
    (股家私,所以不肯認做兄弟;預先把惡話謠言,日後好擺布他母子。)
    (那倪太守是讀書做官的人,這個關竅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陽兒成人長大,日後
    (少不得要在大兒子手裡討針線;今日與他結不得冤家,只索忍耐。)
    (看了這點小孩子,好生疼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紀,好生憐他。)
    (常時想一會,悶一會,惱一會,又懊悔一會。)
    (再過四年,小孩子長成五歲。)
    (老子見他伶俐,又忒會頑耍,要送他館中上學。)
    (取個學名,哥哥叫善繼,他就叫善述。)
    (揀個好日,備了果酒,領他去拜師父。)
    (那師父就是倪太守請在家裡教孫兒的,小叔侄兩個同館上學,兩得其便。)
    (誰知倪善繼與做爹的不是一條心腸。)
    (他見那孩子取名善述,與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
    (又與他兒子同學讀書,到要兒子叫他叔叔,從小叫慣了,後來就被他欺壓;不如喚了兒子出來
    (,另從個師父罷。)
    (當日將兒子喚出,只推有病,連日不到館中。)
    (倪太守初時只道是真病。)
    (過了幾日,只聽得師父說)
師父甲:大令郎另聘了個先生,分做兩個學堂,不知何意?
    (倪太守不聽猶可,聽了此言,不覺大怒,就要尋大兒子問其緣故。)
倪太守:(又想到)天生恁般逆種,與他說也沒幹,由他罷了!
    (含了一口悶氣,回到房中,偶然腳慢,拌著門檻一跌。)
    (梅氏慌忙扶起,攙到醉翁牀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
    (急請醫生來看,醫生說是中風。)
    (忙取薑湯灌醒,扶他上牀。)
    (雖然心下清爽,卻滿身麻木,動彈不得。)
    (梅氏坐在牀頭,煎湯煎藥,殷勤伏侍。)
    (連進幾服,全無功效。)
醫 生:(醫生切脈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痊癒了。
    (倪善繼聞知,也來看覷了幾遍。)
    (見老子病勢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罵僕,預先裝出家主公的架子來。)
    (老子聽得,愈加煩惱。)
    (梅氏只得啼哭,連小學生也不去上學,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守謙自知病篤,喚大兒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頭帳目總數,都在上
    (面,吩咐道)
倪守謙:善述年方五歲,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與他,也是枉然,如今
    盡數交付與你。倘或善述日後長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婦,分他小屋一所,良
    田五六十畝,勿令饑寒足矣。這段話,我都寫絕在家私簿上,就當分家,把與你做個執照。梅氏
    若願嫁人,聽從其便;倘肯守著兒子度日,也莫強他。我死之後,你一一依我言語,這便是孝子
    ,我在九泉,亦得瞑目。
    (倪善繼把簿子揭開一看,果然開得細,寫得明,滿臉堆下笑來,連聲應道)
倪善繼:爹休憂慮,恁兒一一依爹吩咐便了。
    (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見他走得遠了,兩眼垂淚,指著那孩子道)
梅 氏:這個小冤家,難道不是你嫡血?你卻和盤托出,都把與大兒子了,教我母子兩口,異日把什麼過
    活?
倪守謙: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繼不是個良善之人,若將家私平分了,連這小孩子的性命也難保;不如都把
    與他,像了他意,再無妒忌。
梅 氏:(梅氏又哭道)雖然如此,自古道『子無嫡庶』,忒殺厚簿不均,被人笑話。
倪守謙:我也顧他不得了。你年紀正小,趁我未死,將兒子囑咐善繼。待我去世後,多則一年,少則半載
    ,儘你心中揀擇個好頭腦,自去圖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們身邊討氣吃。
梅 氏:說那裡話!奴家也是儒門之女,婦人從一而終;況又有了這小孩兒,怎割捨得拋他?好歹要守在
    這孩子身邊的。
倪守謙:你果然肯守志終身麼?莫非日久生悔?
    (梅氏就發起大誓來。)
倪守謙:你若立志果堅,莫愁母子沒得過活。
    (便向枕邊摸出一件東西來,交與梅氏。)
    (梅氏初時只道又是一個家私簿子,卻原來是一尺闊、三尺長的一個小軸子。)
梅 氏:要這小軸兒何用?
倪守謙:這是我的行樂圖,其中自有奧妙。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子年長。善繼不肯看顧他,
    你也只含藏於心。等得個賢明有司官來,你卻將此軸去訴理,述我遺命,求他細細推詳,自然有
    個處分,儘勾你母子二人受用。
    (梅氏收了軸子。)
    (話休絮煩,倪太守又延了數日,一夜痰厥,叫喚不醒,嗚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歲。)
    (正是:
    (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早知九泉將不去,作家辛苦著何由!)
    
    
137**時間: 地點:
    (且說倪善繼得了家私簿,又討了各倉各庫匙鑰,每日只去查點家財雜物,那有功夫走到父親房
    (裡問安?直等嗚呼之後,梅氏差丫鬟去報知凶信,夫妻兩口方纔跑來,也哭了幾聲)
倪善繼:老爹爹。
    (沒一個時辰,就轉身去了,到委著梅氏守尸。)
    (幸得衣衾棺槨諸事都是預辦下的,不要倪善繼費心。)
    (殯殮成服後,梅氏和小孩子,兩口守著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離。)
    (善繼只是點名應客,全無哀痛之意,七中便擇日安葬。)
    (回喪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傾箱倒篋;只怕父親存下些私房銀兩在內。)
    (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樂圖,把自己原嫁來的兩隻箱籠,到先開了,提出幾件穿舊的衣
    (裳,教他夫妻兩口檢看。)
    (善繼見他大意,到不來看了。)
    (夫妻兩口兒亂了一回,自去了。)
    (梅氏思量苦切,放聲大哭。)
    (那小孩子見親娘如此,也哀哀哭個不住。)
    (恁般光景,任是泥人應墮淚,從教鐵漢也酸心。)
    (次早,倪善繼又喚個做屋匠來看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與自家兒子做親。)
    (將梅氏母子,搬到後園三間雜屋內棲身。)
    (只與他四腳小牀一張和幾件粗檯粗凳,連好傢火都沒一件。)
    (原在房中伏侍有兩個丫鬟,只揀大些的又喚去了,止留下十一二歲的小使女。)
    (每日是他廚下取飯。)
    (有菜沒菜,都不照管。)
    (梅氏見不方便,索性討些飯米,堆個土灶,自炊來吃。)
    (早晚做些針指,買些小菜,將就度日。)
    (小學生到附在鄰家上學,束脩都是梅氏自出。)
    (善繼又屢次教妻子勸梅氏嫁人,又尋媒嫗與他說親,見梅氏誓死不從,只得罷了。)
    (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語,所以善繼雖然兇狠,也不將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陰似箭,善述不覺長成一十四歲。)
    (原來梅氏平生謹慎,從前之事,在兒子面前一字也不題。)
    (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無益有損。)
    (守得一十四歲時,他胸中漸漸涇渭分明,瞞他不得了。)
    
    
138**時間: 地點:
    (一日,向母親討件新絹衣穿,梅氏回他)
梅 氏:沒錢買得。
倪善述:我爹做過太守,止生我弟兄兩人。見今哥哥恁般富貴,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
    娘沒錢時,我自與哥哥索討。
    (說罷就走。)
梅 氏:(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兒,一件絹衣,直甚大事,也去開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積福』,『小
    來穿線,大來穿絹』。若小時穿了絹,到大來線也沒得穿了。再過兩年,等你讀書進步,做娘的
    情願賣身來做衣服與你穿著。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纏他什麼!
倪善述:娘說得是。
    (口雖答應,心下不以為然,想著)
倪善述:我父親萬貫家私,少不得兄弟兩個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隨娘晚嫁、拖來的油瓶,怎麼我哥哥全不
    看顧?娘又是恁般說,終不然一疋絹兒,沒有我分,直待娘賣身來做與我穿著。這話好生奇怪!
    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計,瞞了母親,逕到大宅裡去。)
倪善述:(尋見了哥哥,叫聲)作揖。
    (善繼倒吃了一驚,問他)
倪善繼:來做甚麼?
倪善述:我是個縉紳子弟,身上藍縷,被人恥笑。特來尋哥哥,討疋絹去做衣服穿。
倪善繼:你要衣服穿,自與娘討。
倪善述: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
    (善繼聽說「家私」二字,題目來得大了,便紅著臉問道)
倪善繼:這句話,是那個教你說的?你今日來討衣服穿,還是來爭家私?
倪善述: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裝裝體面。
倪善繼:你這般野種,要什麼體面!老爹爹縱有萬貫家私,自有嫡子嫡孫,干你野種屁事!你今日是聽了
    甚人攛掇,到此討野火吃?莫要惹著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無安身之處!
倪善述: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麼我是野種?惹著你性子,便怎地?難道謀害了我娘兒兩個,你就獨佔了
    家私不成?
    (善繼大怒,罵道)
倪善繼:小畜生,敢挺撞我!
    (牽住他衣袖兒,捻起拳頭,一連七八個栗暴,打得頭皮都青腫了。)
    (善述掙脫了,一道煙走出,哀哀的哭到母親面前來,一五一十,備細述與母親知道。)
梅 氏:(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聽教訓,打得你好!
    (口裡雖如此說,扯著青布衫,替他摩那頭上腫處,不覺兩淚交流。)
    (有詩為證:
    (    少年嫠婦擁遺孤,食薄衣單百事無。)
    (只為家庭缺孝子,同枝一樹判榮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繼藏怒,到遣使女進去致意,說小學生不曉世事,衝撞長兄,招個不是
    (。)
    (善繼兀自怒氣不息。)
    (次日侵早,邀幾個族人在家,取出父親親筆分關,請梅氏母子到來,公同看了)
倪善繼:尊親長在上,不是善繼不肯養他母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與我爭取家私,發許多話,誠
    恐日後長大,說話一發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東莊住房一所,田五十八畝,都是遵依
    老爹爹遺命,毫不敢自專,伏乞尊親長作證。
    (這夥親族,平昔曉得善繼做人利害,又且父親親筆遺囑,那個還肯多嘴,做閒冤家?都將好看
    (的話兒來說。)
族人甲:(那奉承善繼的說道)『千金難買亡人筆』。照依分關,再沒話了。
族人乙:(就是那可憐善述母子的,也只說道)『男子不吃分時飯,女子不著嫁時衣』。多少白手成家的
    ,如今有屋住,有田種,不算沒根基了,只要自去掙持。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個命在。
    (梅氏料道在園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聽憑分析,同孩兒謝了眾親長,拜別了祠堂,辭了善繼
    (夫婦,教人搬了幾件舊傢火,和那原嫁來的兩隻箱籠,雇了牲口騎坐,來到東莊屋內。)
    (只見荒草滿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
    (上漏下濕,怎生住得?將就打掃一兩間,安頓牀鋪。)
    (喚莊戶來問時,連這五十八畝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還不能勾;若荒年,
    (只好賠糧。)
    (梅氏只叫得苦。)
    (到是小學生有智,對母親道)
倪善述:我弟兄兩個,都是老爹爹親生,為何分關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緣故。莫非不是老爹爹親筆?自
    古道:『家私不論尊卑。』母親何不告官申理?厚薄憑官府判斷,到無怨心。
    (梅氏被孩兒題起線索,便將十來年隱下衷情,都說出來道)
梅 氏:我兒休疑分關之語,這正是你父親之筆。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與他
    ,以安其心。臨終之日,只與我行樂圖一軸。再三囑咐:『其中含藏啞謎,直待賢明有司在任,
    送他詳審,包你母子兩口有得過活,不致貧苦。』
倪善述:既有此事,何不早說,行樂圖在那裡?快取來與孩兒一看。
    (梅氏開了箱兒,取出一個布包來。)
    (解開包袱,裡面又有一重油紙封裹著。)
    (拆了封,展開那一尺闊、三尺長的小軸兒,掛在椅上,母子一齊下拜。)
梅 氏:(梅氏通陳道)村莊香燭不便,乞恕褻慢。
    (善述拜罷,起來仔細看時,乃是一個坐像,烏紗白髮,畫得丰采如生,懷中抱著嬰兒,一隻手
    (指著地下。)
    (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
    (只得依舊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煩悶。)
    (過了數日,善述到前村要訪個師父講解,偶從關王廟前經過。)
    (只見一夥村人擡著豬羊大禮,祭賽關聖。)
    (善述立住腳頭看時,又見一個過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來閑看,問著眾人道)
老 者:你們今日為甚賽神?
村人甲:(眾人道)我們遭了屈官司,幸賴官府明白,斷明了這公事。向日許下神道願心,今日特來拜償
    。
老 者:什麼屈官司?怎生斷的?
村人乙:(內中一人道)本縣向奉上司明文,十家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個趙裁,是
    第一手針線。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幾日不歸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餘不歸。老婆劉氏央人四下
    尋覓,並無蹤跡。又過了數日,河內浮出一個尸首,頭都打破的,地方報與官府。有人認出衣服
    ,正是那趙裁。趙裁出門前一日,曾與小人酒後爭句閒話。一時發怒,打到他家,毀了他幾件家
    私,這是有的。誰知他老婆把這樁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縣,聽信一面之詞,將小人問成死罪
    。同甲不行舉首,連累他們都有了罪名。小人無處伸冤,在獄三載。
      幸遇新任滕爺,他雖鄉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熱審時節哭訴其冤。他也疑惑道:『酒
    後爭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謀他一命?』准了小人狀詞,出牌拘人覆審。滕爺一眼看著趙裁的老
    婆,千不說,萬不說,開口便問他曾否再醮?劉氏道:『家貧難守,已嫁人了。』又問:『嫁的
    甚人?』劉氏道:『是班輩的裁縫,叫沈八漢。』滕爺當時飛拿沈八漢來問道:『你幾時娶這婦
    人?』八漢道:『他丈夫死了一個多月,小人方纔娶回。』滕爺道:『何人為媒?用何聘禮?』
    八漢道:『趙裁存日曾借用過小人七八兩銀子,小人聞得趙裁死信,走到他家探問,就便催取這
    銀子。那劉氏沒得抵償,情願將身許嫁小人,准折這銀兩,其實不曾央媒。』滕爺又問道:『你
    做手藝的人,那裡來這七八兩銀子?』八漢道:『是陸續湊與他的。』滕爺把紙筆教他細開逐次
    借銀數目。八漢開了出來,或米或銀共十三次,湊成七兩八錢之數。
      滕爺看罷,大喝道:『趙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乎人?』便用夾棍夾起,八漢還不肯認。
    滕爺道:『我說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盤利,難道再沒第二個人托得,恰好都借與趙裁?
    必是平昔間與他妻子有奸,趙裁貪你東西,知情故縱。以後想做長久夫妻,便謀死了趙裁。卻又
    教導那婦人告狀,拈在成大身上。今日你開帳的字,與舊時狀紙筆跡相同,這人命不是你是誰?
    』再教把婦人拶指,要他承招。劉氏聽見滕爺言語,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師一般,魂都驚散了
    ,怎敢抵賴。拶子套上,便承認了。八漢只得也招了。原來八漢起初與劉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
    。後來往來勤了,趙裁怕人眼目,漸有隔絕之意。八漢私與劉氏商量,要謀死趙裁,與他做夫妻
    。劉氏不肯。八漢乘趙裁在人家做生活回來,哄他店上吃得爛醉;行到河邊,將他推倒;用石塊
    打破腦門,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婦人回去。後因尸骸浮起,被人認出,八漢聞得小人有
    爭嚷之隙,卻去唆那婦人告狀。那婦人直待嫁後,方知丈夫是八漢謀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
    語。卻被滕爺審出真情,將他夫妻抵罪,釋放小人寧家。多承列位親鄰鬬出公分,替小人賽神。
    老翁,你道有這般冤事麼?
老 者:恁般賢明官府,真個難遇!本縣百姓有幸了。
    (倪善述聽在肚裡,便回家學與母親知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倪善述:有恁地好官府,不將行樂圖去告訴,更待何時?
    (母子商議已定。)
    (打聽了放告日期,梅氏起個黑早,領著十四歲的兒子,帶了軸兒,來到縣中叫喊。)
    (大尹見沒有狀詞,只有一個小小軸兒,甚是奇怪,問其緣故。)
    (梅氏將倪善繼平昔所為,及老子臨終遺囑,備細說了。)
    (滕知縣收了軸子,教他)
滕大尹:且去,待我進衙細看。
    (正是:
    (    一幅畫圖藏啞謎,千金家事仗搜尋。)
    (只因嫠婦孤兒苦,費盡神明大尹心。)
    (不題梅氏母子回家。)
    
    
139**時間: 地點:
    (且說滕大尹放告已畢,退歸私衙,取那一尺闊、三尺長的小軸,看是倪太守行樂圖:一手抱個
    (嬰孩,一手指著地下。)
    (推詳了半日,想道)
滕大尹:這個嬰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說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麼?
滕大尹:他既有親筆分關,官府也難做主了。他說軸中含藏啞謎,必然還有個道理。若我斷不出此事,枉
    自聰明一世。
    (每日退堂,便將畫圖展玩,千思萬想。)
    (如此數日,只是不解。)
    (也是這事合當明白,自然生出機會來。)
    
    
140**時間: 地點:
    (一日午飯後,又去看那軸子。)
    (丫鬟送茶來吃,將一手去接茶甌,偶然失挫,潑了些茶把軸子沾濕了。)
    (滕大尹放了茶甌,走向階前,雙手扯開軸子,就日色晒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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