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 至 第四〇
31**時間: 地點:
(忽然想到前十五年,在台灣的時候,被吳子銘收在監內,要請王命殺他,後來
(雖然逃了性命,卻坐了大半年黑獄,吃了許多艱苦,受了無數醃躦。)
(想到此際,不知不覺的傷心起來,自然而然的,流出兩眶眼淚。)
(陳彩林見江念祖無緣無故的,朝她流淚,十分詫異。)
(還當他是和從前一樣的門道,要起發她的銀錢,便道)
便 大:你到底為著什麼事情,卻要這般著急?就是你有什麼急用?也好慢慢的商量。只
要我拿得出來的,都肯給你拿去。但是我帶來的那幾個錢,你是曉得的,你經手
給人借了一萬多,你又自己捐了一個官,現在所剩不多,也看得見的了。
你若一定有什麼要緊的用場,我還有些首飾,也好拿去應一應急。
(江念祖聽了陳彩林這般要好,不覺有些天良發現起來,起先的兩點眼淚,原是
(假的,聽了陳彩林這般說法,想著就要和他離異,不由的真落了幾點眼淚下來
(,朝著陳彩林連連搖手道)
江念祖:不是不是。我有什麼急用,要你拿出錢來?
(陳彩林見他不住的流淚,真個是滿腹狐疑,無從索解。)
(可憐她還是夢裡一般,一些頭腦也摸不著。)
(見了江念祖這般模樣,心上甚是難過,便走過來,拉著江念祖的手笑道)
江念祖:你究竟有什麼心事,不肯和我說明?悶在心上,叫人替你打這個悶葫蘆。你那裡
曉得,我見你急得這個樣兒,心上比你更加難過。你快些和我說了,大家也好商
量。
(說著,又拉了江念祖起來,偎著他同在榻旁坐下。)
(江念祖暗想:這個時候,差不多子。)
江念祖:(便衝口向陳彩林歎了一口氣道)你還沒有曉得,我們好好的日子過不成了。
江念祖:(陳彩林聽了,大驚失色道)你這句話,從那裡說起?剛才來的,究竟是甚等樣
人?和你說些什麼?怎麼好好的,又連上我?這是怎樣的一個道理呢?
江念祖:剛才來的,就是那領事衙門的翻譯,領事叫他來的。
(說到這裡,便咽住了不說。)
江念祖:(陳彩林愈加著急,連忙問道)那翻譯來說些什麼?
(江念祖故作欲言又止的樣兒,長歎一聲道)
江念祖:不必說了。
(這時的陳彩林,好似熱鍋上的螞蟻,水盆裡的蒼蠅,只急得他團團亂轉。)
(再三再四追著江念祖,要他直說。)
江穎甫:(江穎甫又故意做出那萬不得已的樣子)如今也說不得了,只得和你說明。這件
事兒,雖是我自家不好,也是你那一天裝飾過於濃豔了些,方才惹出這件笑話。
32**時間: 地點:
如今只有兩條道路,和你商量。要你肯答應我的話兒,我才同你細說。
(陳彩林見江穎甫說話,越說越奇,就如遊山的人,到了九嶷山內,三彎九曲,
(一時那裡辨認得清,只得含含糊糊的回答他道)
只 得:你只顧說,我只要答應得來的事情,那有不答應的道理?
(江念祖聽了,便裝點子一番說話,和她)
和 她:那一天英國領事見了你的面貌,說他眼睛內見的中國女人,也不少了,從來沒有
看見像你一般標緻的人。當時他已喝醉了酒,把你認做我的女兒,和我說著笑話
,說你們的這般光豔,可肯做個人情,和我結婚?我終身決不敢忘了你的大德。
我見他那時已經大醉,又不過是一句笑話,便笑著答應了他一聲。這原是酒後的
兩邊戲語,誰知他說了這句話兒,心上不懷好意,今天竟叫丁翻譯過來,要把你
硬抬過去,做他的正室夫人。說我那一天已經答應,為什麼又想反悔?我聽了氣
得一個發昏,就頂撞了他幾句。那翻譯發恨對我說,若是你一定不答應,隔幾天
你好好兒的等著,叫你看他的手段。不要說你不過是小小的一個洋務局提調,就
敢這般倔強,就是他看中丁你們浙江撫台的女兒,你們撫台也不敢說一個不字,
還得好好的把女兒送上門來,何況是你。就是要你的性命,也不是什麼難事。說
著,就怒匆匆的走了。你想如今的外國人,勢力何等利害,真個不要說是我,就
是撫台,也不敢違拗他。他又不給你講理,只憑著他的性兒,鬧到那裡算到那裡
。如今他看中了你,就是我們的晦氣臨門,你想可有什麼法子?只是你嫁我兩年
,總算情投意合,現在平空的出了這個叉兒,叫我怎生捨得?
(說到此處,便嗚咽起來,裝得那樣兒,真是十分相像。)
和 她:(陳彩林聽了江念祖滔滔滾滾的一大篇說話,也嚇得呆了多時,心上突突的亂跳
(,半晌方回轉一口氣來)你為什麼不和他說明,我已經是個有夫之婦,難道還
(好再嫁別人麼?
江念祖:(江念祖歎道)我再三的和他分說,無奈他任著性兒,死也不肯相信。又不和你
講理,說也枉然。
(陳彩林到了此際,也著急起來,忍不住也流了幾點眼淚。)
江穎甫:(又問江穎甫)可還有什麼法子?難道你做了一個堂堂男子,竟包庇不了自家的
妻妾不成?
江穎甫:這件事兒,卻不能怪我無用。難道我就竟肯叫你另嫁別人麼?
(說著,默然相對,神氣黯然。)
(陳彩林呆呆的流了一回淚,方才)
方 才:要我去嫁給外國人,我是死也不來的。
(江念祖聽了,暗暗著急,面上卻一毫不露出來,反向陳彩林道)
江念祖:難得你竟是這般的一心向我,不枉了我們兩個要好一常但是安弼士這個東西,既
然起了這個意見,料想不答應他,不得好好的開交。我們還要想個對付的法兒才
是。
(陳彩林聽了覺得不差,想了一會,忽向江念祖道)
答應了:我們還是趕緊連夜逃走了罷。
江念祖:(江念祖搖頭道)這個逃走的法兒,我也想著,卻是不甚妥當。為什麼呢?我是
個有差使的人,怎好無緣無故的逃走?況且那安弼士見我走了,一定恨入骨髓,
他有心和我拼命的作起對來,或者故意尋一件重大些的事兒,做在我的身上,各
處移文緝捕起來,那時萬一被他捉到了,就是渾身是口,也和他分辨不清。就算
他沒有訪到,將來我也一世不得出頭。我又是個沒有積蓄的人,以後的日子,怎
生過法?我自己吃些辛苦,也還罷了,你卻是個姣弱柔脆的人,為了我的事情,
要你吃苦,叫我心上怎生的過意得去?
(好個江念祖,一篇謊話,說得來有情有理,八面皆圓,陳彩林如何不信?當下
(聽了他的說話,覺得實在不差,便也垂頭無語。)
(停了一會,江念祖忽又嗟歎道)
江念祖:這件事兒,在你一邊看起來,倒也沒有什麼難處。安弼士的性情,雖然不好,在
女人面上,卻甚是小心,憑你叫他怎樣,他也肯答應。又是個外國的首富,足足
的有百萬家資。相貌是你看見的,不用說了。照著他們外國人的相貌比起來,這
安弼士的面貌,確確實實,是個頭等的美男子。你若肯遷就些兒,嫁了他,倒也
是一樁美事。不過我卻實在捨不得你,另嫁別人。
(江念祖這一套話,轉轉旋旋的,把陳彩林說得心上漸漸有幾分活動起來。)
(頰暈輕紅,眉顰遠黛,洋洋的低下頭去。)
(江念祖是何等奸刁十惡的人,見了陳彩林這個樣兒,曉得已有了幾分意思,心
(中暗暗的歡喜。)
(見陳彩林低頭不答,接下去又搶著說道)
江念祖:現在這件事情?只有兩條道路。你若是一定不肯嫁他,他又一定不肯輕輕饒你,
逃走又逃走不來,只好聽天由命的,由著他去怎生擺佈。但是外國人的心地惡毒
,剛剛那翻譯,見我一定不肯答應,說要我的性命,也是不難。你想我那裡防得
盡許多?況說不定他發了蠻性,竟可以帶子一班人來,把你硬搶回去。外國人的
做事,誰敢攔他?這也是前世的孽障,今生撞著了冤家,真真的沒有法子。
(江念祖這一番說話,原是有意逼她,見陳彩林聽了,仍舊一言不發,面上卻漸
(漸泛得紅起來,江念祖滿心歡喜)
江念祖:你一定不肯嫁他,我和你也做了兩年夫婦,那裡肯忍心逼你,另嫁別人?你若肯
略為將就些兒,答應了他?就一天的風波都消散了,沒有一點事兒。說不定我還
可以靠著你的福氣,得些好處,也未可知。
(江念祖說到此處,陳彩林抬起頭來,飛了江念祖一眼。)
江念祖:(江念祖故作不知)實不相瞞,這件事兒,要是回絕了他,惹發了他的野性,真
個的我就有性命之憂。只要你肯嫁他,便算是救了我一條性命,我非但不怪你,
還要感激你的救命之恩。這也是出於無奈的事情,又不是你自家情願,我也是一
個頂天立地的男子,不信就是願意的麼?
也叫作沒法兒罷了。依著我的心上,只好姑且答應了他,救了自家,再說別
的。但是我不敢替你答應,恐怕你心上有什麼委屈的事情。你嫁我一場,也沒有
得我什麼好處,還肯叫你受這般的委屈麼?
江念祖:(說著,見陳彩林總是一個不開口,又老著面皮道)你若沒有什麼大委屈,只要
求你答應了他。以後我借你的力量,有了什麼好處,就是你的照應了。
(說著,竟走到陳彩林面前,低低)
低 低:求你爽爽快快的答應了他,就算救了我了。
(也虧這江念祖臉皮真厚,說得出,做得出,竟是跪了下去道)
江念祖:我心上也捨不得你嫁人,實在沒有法兒,只得如此的了。
(陳彩林聽了江念祖起先的幾番說話,心上已有幾分肯的意思,但不好意思說出
(口來,現在見江念祖跪在她的面前,忍不住粲然一笑,兩手拉起他來,口中)
口 中:你不要這般樣子,若給娘姨們進來看見,成個什麼意思?只要你肯答應,總好商
量的。
(江念祖見她這般說法,明明是已經答應,心中大喜,躍然立起身來。)
(原來陳彩林本來是個倌人出身,多嫁個把人兒,也沒有什麼要緊。)
(又被江念祖用盡心機的,百般恫嚇,一個女人,有什麼見識?不覺就信以為真
(起來。)
(正是:惆悵九畢之帳,月照鴛鴦;徘徊七寶之車,風吹鸂鶒。)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陳彩林違心彈別調 江司馬老臉站香班)
33**時間: 地點:
(且說江穎甫說了無數的謊話,好容易哄信了陳彩林,又教他當真認做他的女兒
(,將來嫁了過去,仍舊可以往來。)
(陳彩林無奈,只得勉勉強強地答應了。)
(隔不多時,安弼士又來催促。)
(江穎甫居然看了一個吉期,把陳彩林嫁了過去,覥顏做起安弼士的小丈人來。
()
(陳彩林嫁了過去之後,安弼士把她就當作個耶蘇會中的十字架,英國女皇的寶
(石冠一般尊重,真個是含在口中,又怕氣兒呵化,擎在手內,又恐風兒吹去,
(這般的敬愛著她。)
(陳彩林說一句話兒,只要他辦得到的,一定要盡心竭力的和她去辦。)
(陳彩林嫁了安弼士,倒比以前在江穎甫家快活了許多。)
(有時江穎甫借著接他回去,兩人敘敘舊情。)
(看官,你想天地之間,那裡竟有這般奇事?江南山先生,一代名臣,想不到出
(了這樣的一個孽種。)
(玷辱祖德,敗壞家聲。)
(鐘了天地間的戾氣,所以生得鴟鶚一般的性格。)
(秉了山澤間的卑污,所以具著龜鱉一樣的性情。)
(好好的宣蘭生,千方百計,想了法子,把他在台灣救了出來,無非是看著同鄉
(的面上。)
(他卻非但沒有一毫感激的意思,為了一句無心言語,拿宣蘭生就當作切骨之仇
(,把他一個兄弟宣桂生,生生的送了性命。)
(就是那直隸提督甄士貴,待他也算不差,他卻教他棄地逃國,只顧了自家的性
(命,迳自回家,把個心大膽小的甄軍門,丟在金州。)
(一個提督軍門的功名,被他害了不算外,還把一顆首級送了,也是害在他的手
(中。)
(到了浙江之後,更是愈出愈奇,竟會把自己的妻太太,認作女兒,送與安弼士
(,要討外國人的歡喜。)
(他起先娶那陳彩林的時候,原是聽得人說她手內很有些兒私積,要想騙她的錢
(,鑽頭覓縫的,把她娶了回來。)
(把她的錢騙得差不多了,沒有什麼好處,自己倒要貼錢養她,便又要想個法兒
(,推她出去。)
(竟是老著面皮,把一個妓女出身的人,認作女兒,還覥顏做那安弼士的岳丈。
()
(一個人忘廉喪恥,負義背恩,到了這步田地,竟是個天生的桌獍豺狼。)
(他也不曉得道義兩字,是什麼東西,廉恥二字,是如何寫法。)
(一味的有利必趨,有縫必鑽。)
(無論什麼事情,一到請教了他,一定沒有什麼好處。)
(論不定還要倒過頭來,反咬你們一口。)
(這樣的人,幸虧生在中國地方,百姓的風氣柔弱,沒有尚武的精神,沒有國民
(的公理,所以還把他這一條狗命,留了下來。)
(若像他這樣妨害社會,欺滅同胞的人,生在歐洲或者日本一帶地方,早給人一
(洋槍打死了,還活得到如今麼?雖然如此,現在中國的知識漸開,他要是再是
(這樣行為,遲早總有這般的一日。)
34**時間: 地點:
(如今閒話休提,書歸正傳。)
(只說江念祖自從把陳彩林嫁了領事之後,省裡哄然一聲,都曉得洋務局提調的
(女兒,給了外國人。)
(一班上司同寅,也有笑罵他的,也有羨慕他的,這都不在話下。)
(只就是這般一來,安弼士常常在撫檯面前,說他的好話,有什麼交涉的案件,
(別人說不下來的,只要江念祖和他一說,他看著裙帶上的情分,沒有一句不依
(。)
(這江念祖的辦理交涉,竟是浙江省內第一個能手了。)
(江念祖揚揚得意,顧盼自豪。)
(不料隔了半年,徐中丞一病死了。)
(裡頭又有個御史,於徐中丞未死之前,著實的參了他一本,把江念祖也帶在裡
(頭。)
(上頭的硃批下來,著浙閩總督認真查復。)
(那時北京的英國欽差,因安弼士的聲名平常,把他調到香港去了,連陳彩林也
(帶了同去。)
(江念祖沒了倚傍。)
(省裡頭的司道,大半都是他的冤家,想著事情不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就
(一溜煙的連夜逃到上海。)
(這邊浙閩總督,雖然奉旨查辦,但為徐中丞已經死了,援了個已死勿論的規條
(,含含糊糊的覆奏上去,總算還好,上頭還沒有認真追究。)
(江穎甫打聽得實,方覺放心。)
(在上海住了幾個月,覺得沒有什麼道理,便想要謀幹些事情做做。)
(忽想起津海關道宣蘭生,現在已經放了鐵路大臣,又兼著什麼電報招商銀行鐵
(廠的差使,局面甚是闊大。)
(暗想:我雖然害了他的兄弟,這件事兒,卻沒有曉得的人。)
(就是他自己,也只認是他兄弟,死在亂兵裡頭。)
(那裡曉得是上我的當?不如去尋尋他,找個什麼差使噹噹,倒也不差。)
(聽說他現在京城裡頭,我撿直趕進京去,求他想法,說不定得了機會,我自己
(的同知,也可引見出來。)
(想定了主意,覺得甚是妥當,便趁了招商局輪船一直進京,找了一家連升店住
(了。)
(打聽了宣蘭生的住處,便衣冠整肅的坐著騾車,帶著手本,迳去求見。)
(誰知宣蘭生現在的架子,不比從前,都用了欽差大臣的體制,去求見的人輕易
(見他不著。)
(江穎甫一連去了幾次,沒有見著。)
(那一班門上的人,大模大樣的,理也不去理他。)
(連他的手本,擱在那裡,也不給他去回。)
(只說大人的公事甚忙,你要求見大人,須要好好的等上兩天,等大人空閒的時
(候,我們方好給你去回。)
(江穎甫聽了,曉得那門上人的口風,無非想他的門包,便送了他們十兩銀子。
()
(接帖家人接了他的門包,方才給他回了進去。)
(江穎甫呆呆的在門房等了好一會,方見他慢吞吞的走出來,把手本向江穎甫面
(前一擲道)
江穎甫:大人說有公事,不能見你。你有什麼說話,改日再來罷。
(江穎甫聽了,無奈只得回去。)
(一連又來了幾天,一次都沒有見著。)
(原來那一年他在甄士貴營內的事情,宣蘭生也彷彿有些曉得,只不曉得自己的
(兄弟,竟是他害死的罷了。)
(他有了這樣的一樁劣跡。)
(做官的人,都是膽小的居多,差不多不肯見他,怕壞了自家的名譽。)
(江念祖見到了京城裡,已經半月有餘,仍見不著這位欽差大臣,便著了急,花
(了本錢去結交宣蘭生的那一班門上家人,托他們打聽消息。)
口 中:(家人們便對他直說)大人說你的名氣不好,是以不肯見你。也沒有什麼別的事
情。
(江念祖聽了,便又送了些銀子,給那一班當差的,要他們和他想一個見面的法
(兒。)
(那班家人受了他的銀子,便替他想法道)
江穎甫:我們大人的簽押房,就在花廳側首。後面天井裡頭擺著一個尿缸。我們大人天天
在天井裡頭小解。你躲在花廳門口,用心看著,候他出來小解的時候,你迎上去
見他。只有這一個主意,要不然就沒有法子了。
(江念祖如此一心只想要見宣蘭生,好求他的差使,那管什麼尿缸糞窖,便答應
(了。)
(如法泡制,在花廳門口,眼巴巴的等侯。)
(果然的這位欽差大人從上房出來,先到天井裡頭小解。)
(江念祖見他走到尿缸旁邊,背著臉兒,撩衣扯褲,江念祖這一喜,就如拾著了
(什麼寶貝一般,輕輕的一步一步走將過去,悄默無聲的,立在宣蘭生背後。)
(宣蘭生解過了手,回過臉來,恰恰的和江念祖打了一個照面。)
(江穎甫見他回轉身來,也顧不得地方污穢,蹲下身去,就著地請了一個安。)
(宣蘭生出其不意,吃了一驚,抬頭一看,方才看見是江穎甫,滿面笑容的垂著
(兩手,直挺挺的站在一旁。)
(宣蘭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只得回身先走,跨進客廳。)
(家人們上來伺候,宣蘭生罵他們道)
宣蘭生:為什麼江大老爺來,你們不早些進來通報?
(宣蘭生說這句話,原是遮掩的意思。)
(家人們會意,不敢開口,只提著喉嚨答應了一)
答應了:嘯。
(這個當兒,江穎甫早已跪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宣蘭生挽扶不及,只回了一個半禮。)
(江穎甫在地下爬起身來,又請了一個安。)
(宣蘭生讓他上坐。)
(江穎甫那裡敢坐,謙讓了一回,方才斜簽著身子坐下。)
(那一個屁股和椅子好像蜻蜓點水一般,只坐著一點兒,不敢實坐。)
(還時時的欠起身來,忽上忽下的甚是好看。)
(宣蘭生和他敘了幾句寒溫,他卻口口聲聲的大人、卑職,拼命的拍宣蘭生的馬
(屁。)
(拍得宣蘭生甚是歡喜,把先前不肯見他的心,一齊化得個乾乾淨淨。)
(江穎甫又說起要求他派個差使的話,宣蘭生也答應了他,替他留意。)
(江穎甫大喜,又竭力的稱頌了他一回,說宣蘭生的外交手段,是當今第一個人
(。)
(宣蘭生聽了,萬分得意。)
(原來宣蘭生雖然做了幾年關道,手下所用的人,都是一班不讀書的犬豕,無意
(識的荒傖,只曉得大人卑職,磕頭請安,除此之外,一些什麼也不懂。)
(就是說幾句話兒,也都是不中肯柴棨不入心經,絕沒有一些見識。)
(所以宣蘭生看得這一班,也如奴隸牛羊一般,把他們呼來喝去,憑著自己的意
(兒。)
(偶然有幾個博雅些兒的儒者,有些骨氣的少年,當著他的差使,又都是狂態逼
(人,滿身傲骨,非但不肯巴結別人,有時碰著他的高興,還要把宣蘭生罵上兩
(句。)
(宣蘭生也無可如何。)
(說起宣蘭生的經綸學問,也頗頗的有些根柢,不是那一班目不識丁,胸無點墨
(的人。)
(宣蘭生平日之間,自以為外交手段,是中國第一人,每每於僚屬之間,露些圭
(角出來,要想他們恭維幾句。)
(無奈那一班蠢物,比牛豕還要笨些,那裡猜得出他的意思?不是恭維他寵眷甚
(隆,就是恭維他應酬極好,都是些隔靴搔癢的話兒。)
(把個宣蘭生氣得暗暗叫苦,又說不出)
宣蘭生:我的外交手段是當今有一無二的,你們快些恭維我兩句!
(只得悶在心上,無可如何。)
35**時間: 地點:
(如今被江穎甫兜頭一句,就恭維他的外交手段,正搔著了他的癢處,把多年的
(悶氣,一齊發了出來,你叫他如何不喜?當下宣蘭生暗想:畢竟讀書人的吐屬
(,終究不同。)
(以後用人,還是多用讀書人為是。)
(江穎甫又和宣蘭生談論了一會,方才辭了出來。)
(隔了一天,宣蘭生居然請他吃了一頓飯。)
(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情,看來就是江穎甫那兩句話兒的功效。)
(江穎甫在連升店住了幾天,又拜了幾個同鄉,也有些無恥的人,一樣的同他來
(往。)
(又同了江念祖,到窯子裡頭去玩丁幾回。)
(有一天江念祖獨自一個人,走到一家窯子,名叫玉香堂的,裡頭也有十幾個姑
(娘。)
(江念祖做的一個婊子,名叫桂紅。)
(江念祖就直走到桂紅房裡來,正是:欽差解手,也排屬吏之班;司馬無顏,又
(被移文之逐。)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說嫖經風俗感遷移 爭口角冤家逢狹路)
36**時間: 地點:
(且說江念祖到了玉香堂,就望著桂紅房內,走了進去。)
(看官且住,京城裡頭的風氣,只逛相公,不嫖窯子。)
(無論什麼王公大臣,上館子吃飯,叫的都是相公,玩耍的地方,也是相公堂子
(。)
(還有一班愛走旱路的,把相公就當作自家的妻妾一般。)
(那琉璃廠西廠,以及什麼南順衚衕,這些寺主的土窯子,都是那一班挑煤的腳
(子,趕車的車夫,在那邊玩耍,沒有一個上流社會的人,肯到窯子裡去鬧玩意
(兒。)
(只有南順衚衕的堂子,還略略覺得好些,也有幾個體面些兒的人物,在那邊走
(動。)
(但也是絕無僅有的事兒。)
(若要在賓客宴會之地,大庭廣眾之中,叫了個班子裡的姑娘,憑你再好些兒的
(面貌,再高些兒的身分,也沒有人去理他。)
(還要說這個人脾氣下作,放著好好的相公不叫,卻去叫那窯子裡的下流。)
(甚至有一班性格古怪的人,曉得這個人是愛逛窯子的,從此竟不肯與他同席,
(好像怕他身上有什麼窯子的氣味兒,沾在他的身上一般。)
(這個習氣,京城裡頭,沒有一個不是這樣的。)
(貴優賤娼,竟成了個近時的風俗。)
(諸公且住,既然京城裡頭,有這個風氣,為什麼在下的書上,又要說江念祖去
(逛窯子呢?諸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
(這些風氣,起於乾嘉之前盛於乾嘉之後,到得近十年來,有些南中名妓,到京
(城裡去做這個生意,卻一個個都是豔幟高標,香名遠噪。)
(列公試想,那京城裡頭的窯子,都是些本地婦人,挺著個胸脯子,紮著個褲腿
(兒,雲髻高盤,有如燕尾,金蓮低蹴,全似驢蹄。)
(更兼一身的狐騷臭兒,一嘴的蔥蒜氣味,那裡有什麼溫柔情致,旖旎丰神?真
(是那裴談家裡的鳩盤茶,夜叉國中的羅剎鬼。)
(這樣的一個樣兒,那有什麼上流社會的人敢去請教?)
37**時間: 地點:
(如今忽然來了個吳中名妓,談吐既工,應酬又好,那一種的穠豔丰姿,妖嬈態
(度。)
(羅衫薄薄,蓮步輕輕,鬟風低垂,髻雲高聳。)
(夜深私語,暗傳雀舌之香;曉起凝妝,自惜傾城之貌。)
(這班人生長在北邊,眼中何曾見過這般的人物?心上何曾受過這樣的溫存?自
(然就把這個人,當作個合浦明珠、藍田暖玉,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曉得她
(的名氣,慢慢的車馬盈門起來。)
(久而久之,便也漸漸的把這個貴優賤娼的風俗,暗中移轉過來。)
(這都是庚子之前,聯軍還沒有入京的時候,已經是這個樣兒。)
(後來聯軍據了京城,差不多有一年光景,仍舊讓還中國,皇太后皇上也在西安
(起駕回鑾。)
(就是這麼的一來,京城裡頭,大變了當時的風氣。)
(把那貴優賤娼的條例,竟翻了一個過兒。)
(從前的王侯大臣,是專逛相公,不嫖窯子。)
38**時間: 地點:
(如今卻是專嫖窯子,不逛相公。)
(這也是風俗遷移,人心變換的證據。)
(即如上海地方的戲子,本來沒有相公的名目,見了人也沒有請安陪酒的那些事
(兒。)
(還有一班有名氣的紅倌人,專姘戲子,姘著了一個戲子,還得意揚揚的告訴別
(人。)
(好像除了他,別人還做不到的一般。)
(這樣的事情,若在京城裡頭,有那個倌人,姘了戲子,就要哄然一聲,鬧得通
(國皆知。)
(那個倌人,也引為奇恥大辱,斷不肯承認這個名聲。)
(這又是上海北京風氣異同之處。)
(再到了湖南一帶地方,就更可笑了。)
(戲子見了倌人,都要規規矩矩的,垂手請安,還要叫姑媽。)
(這個道理,連在下做書的,也自不知。)
(不過把在下曉得的事情,說給看官們聽聽罷了。)
39**時間: 地點:
(且說江念祖走進桂紅房內,見桂紅脂粉不施,穿著一身家常衣服,愁眉不展的
(,坐在外房。)
(那桂紅的房間,原是裡外兩間套房,桂紅的臥室,卻做在裡面一間。)
(江念祖見桂紅獨自一個,呆呆的坐在外間榻上,眼眶中還隱隱的餘淚未乾,裡
(房卻下著門簾,簾逢中氤氤氳氳的,透出香氣。)
(卻又夾著些別的味兒,一陣陣的透進鼻觀。)
(桂紅見了江念祖進來,也不立起。)
(江念祖覺得神情有些詫異,便走近一步)
江念祖:裡房下著門簾,可是有什麼客人在裡頭麼?為什麼要燒這許多的香?
(桂紅聽了,也不回答,只把手向他連搖幾搖,又指指椅子,叫他坐下。)
(江念祖見他並不開口,有些疑心,且不坐下,先走到裡房門口,在門簾縫內,
(張了一張。)
(見裡面空空洞洞的,並沒有人。)
(滿房內都是凝結的香煙,團結不散,江念祖見了,更加詫異。)
(想著裡頭既沒有客人,就進去看看,也不妨事。)
(想罷,便一手掀著門簾,把頭往內一探,正要進去,那知一隻腳剛剛跨進門內
(,後面的桂紅,見他要走進去,甚是著急,連忙搶到江念祖的背後,用力把他
(往外一拉)
江念祖:不要進去,這裡頭醃躦得很。
(江念祖一個不提防,吃了一驚,又被桂紅用力一拖,一個要往裡走,一個要向
(外拉,用得力猛,江念祖踉踉蹌蹌的,連退了幾步,竟是一個倒栽蔥,跌下地
(去。)
(把江念祖的頭上,跌起一個疙瘩來。)
(江穎甫爬了起來,摸一摸頭,見跌了一個疙瘩,又覺得甚是疼痛,便老羞變怒
(起來,翻轉面皮,要和桂紅不依,說她為什麼把他拖了一交跟斗?桂紅和他分
(辨道)
和 他:不是我不叫你進去,為著裡房的氣味兒,難聞得很,所以拉你不要進去。
不想你自家立腳不穩,跌了一交,卻怪不得我。
(江穎甫聽了,愈加大怒,又高聲追問她)
江穎甫:裡房好好的,有什麼醃躦味兒?
都是你的謊話罷了。難道你的臥房,我就不配進去麼?
(桂紅聽了,提起她的心事來,含著一包眼淚,正要分說,卻喉嚨口像有什麼東
(西梗住了一般,咽住了說不出來。)
(江穎甫只是橫跳一丈,豎跳八尺的,在那裡亂嚷。)
(這一鬧,把那些別房間裡姑娘們,和著娘姨老鴇,一齊鬧了出來。)
(不曉得他們鬧的,是什麼事情。)
(擁進房去,七張八嘴的勸解。)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一個狼腰猿臂的少年,在門外一躍而進。)
(大家吃了一驚,定睛看時,只見這少年生得白面朱唇,神情軒爽。)
(在人叢中擠了進來,直搶到江念祖身畔,登時倒豎雙眉,目皆欲裂,大聲喝)
大聲喝:我把你這千刁萬惡的奸奴!你又到了此地來麼?你這樣的人,喪心誤國,全沒有
一點心肝,是我們國民的公敵。不要走,且來試試我的老拳。我就打死了你,償
你的命,總算除了一個世界上的賊奴,我也是情願的。
(一面說,一面就如蒼鷹搏兔,猛虎攢羊的,直撲過來,咬牙切齒的,正要動手
(。)
(江念祖聽了他的說話,已經大吃一驚,乃至抬起頭來一看,原來就是數年前往
(常州門口,把他打倒的那個呂仰正。)
(鬚眉皆豎,怒氣直衝,磨拳擦掌的,大有得而甘心的勢頭。)
(江念祖一見是他,因以前吃過的他的苦頭,更覺吃驚,曉得自己打他不過。)
(從來光棍不吃眼前虧,被他們打了一頓,也是白打,卻到那裡去叫冤?急忙忙
(的退後幾步,在人叢裡鑽到門內,拔開兩足,如飛的向外直奔。)
(呂仰正見他走了,連忙也在人叢裡追出來。)
(江念祖已經先走了幾步,逃出門去。)
(呂仰正明知趕他不上,只得回來。)
(看官你道天下的事情,那有這般巧法?恰恰的呂仰正又和江念祖遇著,真是狹
(路相逢了。)
(原來呂仰正本來是個內閣中書,一向在京供職。)
(但呂仰正卻是個風流名士,詩酒才人,公事之暇,最喜歡晶綠題紅,評花騭柳
(,和玉香堂的一個倌人,叫做月香的,甚是要好。)
(這月香就是桂紅的妹子,呂仰正最賞識她兩人,說她們還沒有輕賤的習氣。)
(今天呂仰正正在月香房內,忽聽得隔壁房內鬧將起來,那客人的口音,卻是個
(常州人。)
(呂仰正以為是個同鄉,想要進去勸勸他,所以也到門口張望。)
(不想一看那客人的面貌,有些像那江念祖的樣兒,不覺怒從心起。)
(搶進房來,仔細一看,不是他還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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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呂仰正義憤填胸,恨不得一拳就打殺了他,好為國家除害,一個虎勢,就
(把江念祖嚇得跑了。)
(呂仰正追他不上,一直回到桂紅房中,哈哈大笑。)
(便追問桂紅,為了什麼事情,無緣無故的鬧起來?桂紅含著眼淚,一五一十的
(說了一遍。)
(呂仰正聽了,也覺得有些奇怪道)
呂仰正:你臥房好好的,為什麼不叫他進去?這是個什麼緣故?
(說著,便自己立起身來,闖了進去。)
(桂紅姊妹拉他不及,只得一同進來道)
只 得:並不是不放你們進去,實在有一般氣味兒,薰得人十分難受。
不信你聞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