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一 至 第八三〇
８２１＊＊時間： 地點：
小 小：（正說之間，鴇兒進來道）適才是禮部大堂公子，極有錢勢，小姐若肯屈從，得
除教坊的名也未可知。如何卻惱了他去，日後恐怕貽禍老身。
小 姐：（鐵小姐）這也不妨，再來我自有處。
（正是：
（ 已棄如石礪貞節，一任狂風擁巨濤。）
（不隔數日，那公子又來。）
小 小：（只見鐵小姐正色大聲數他道）我忠臣之女，斷不失身！你身為大臣公子，不知
顧惜父親官箴，自己行檢，強思污人。今日先殺你，然後自刎，悔之晚矣！
（那公子欲待涎臉去陪個不是餂進去，只見他已掣刀在手，白監生與這些家人先
（一哄就走，公子也驚得面色皆青，轉身飛跑，又被門檻絆了一交，跌得嘴青臉
（腫。）
（似此名聲一出，那個敢來！三三兩兩都把他來做笑話，稱誦兩小姐好處，又況
（這時尚遵洪武爺舊制，教坊建立十四樓，叫做：
（ 來賓重譯清江石城鶴鳴醉仙樂民集賢謳歌鼓腹輕煙淡粉梅妍柳翠許多官員
（在彼飲酒，門懸本官牙牌，尊卑相避，故院中多有官來，得知此事。）
（也是天憐烈女，與他機會。）
８２２＊＊時間： 地點：
（一日，成祖御文華殿，錦衣衛指揮紀綱已得寵，站在側邊，偶然問起）
成 祖：前發奸臣子女在錦衣衛浣衣院，教坊司各處，也還有存的麼？
也盡心服役，不敢有怨言麼？
紀指揮：（紀綱道）誰敢怨聖上！
成 祖：在教坊的也一般與人歇宿麼？
紀指揮：（紀綱道）與人歇宿的固多，還有不肯失身的。
成 祖：有這等貞潔女子？卻也可憐，卿可為我查來。
（紀綱承旨。）
成 祖：（回到私衙，只見人報）高秀才來見。
（這高秀才就是高賢寧。）
（他先時將鐵尚書伏法與子女、父母遣謫報與鐵小公子。）
（不勝悲痛。）
（因金老愛惜他，要他在身邊做子，故鐵公子就留在山陽，高秀才就在近村處個
（蒙館，時來照顧。）
公 子：（後邊公子念及祖父母年高）父親既歿，不能奉養，我須一往海南省視，以了我
子孫之事。
（金志苦留不定，高秀才因伴他到南京分手，來訪兩小姐消息，因便來見紀指揮
（。）
（紀指揮忙教請進相見。）
（見了，敘寒溫。）
紀指揮：自己得寵，聖上嘗向他詢問外間事務，命他緝訪事件，因說起承命查訪教坊內女
子事。
高秀才：（高秀才便歎息道）這乾都是忠臣，殺他一身夠了，何必辱及他子女？使縉紳之
女為人淫污，殊是可痛！今聖人有憐惜之意，足下何不因風吹火，已失身的罷了
；未失身的，為他保全，也是陰騭。
紀指揮：我且據實奏上，若有機括，也為他方便。
（因留高秀才酌酒，又留他宿有家中。）
（次日，紀指揮自家到坊中查問，有鐵家二小姐、胡少卿小姐尚不失身，紀指揮
（俱教來，因問他）
紀指揮：怎不招人？
小 姐：（小姐含淚道）不欲失身，以辱父母。
８２３＊＊時間： 地點：
（其時，胡少卿女故意髡發跣足，以煤煙污面，自毀面目；鐵氏小姐雖不妝飾，
（卻也在其天然顏色，光豔動人。）
紀指揮：似你這樣容貌，若不事人，也辜負了你。三人也曉得做甚詩麼？
小 姐：（胡小姐推道）不會。
小 姐：（鐵小姐）也曉得些，只是如今也無心做它。
紀指揮：你試一作。
（只見小小姐口占一首呈上，道：
（ 教坊脂粉污鉛華，一片閒心對落花。）
（舊曲聽來猶有限，故園歸去已無家。）
（雲鬟半挽臨妝鏡，雨淚空流濕絳紗。）
（今日相逢白司馬，尊前重與訴琵琶。）
（紀指揮看了，稱贊道）
紀指揮：好才！不下薛濤。
（因安慰了一番。）
（回家，與高秀才說及這幾位貞節，高秀才因備說鐵尚書之忠，要他救脫這二女
（，紀指揮也點頭應承。）
（第二日，早朝具奏，因呈上所作詩。）
成 祖：（成祖看了）有這等才貌不肯失身，也不愧忠臣之女！卿可擇三個士人配與他罷
。
（紀指揮得旨，到家又與高秀才對酌，因問高秀才道）
紀指揮：兄別來許久，已生有令郎麼？
高秀才：我無家似張儉，並不娶妻。
紀指揮：這樣，我有一頭媒，為足下做了罷！這女子我親見來，才貌雙絕，盡堪配足下。
高秀才：流落之人，無意及此。
紀指揮：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親又不要費半分財禮，我自擇日與足下成親罷。
（因自到院中宣了聖諭，著教坊與他除名）
高秀才：聖人賜他與士人成婚。
小 姐：（鐵小姐）不願。
紀指揮：女生有家，也是令先公地下之意。況小姐若不配親，依倚何人？況我已為你尋下
一人，是你先公賞識的秀才。他為收你先公骸骨，幾乎被刑，也是義士。下官當
為小姐備妝奩成婚。
（大小姐又辭，小小姐道）
小 姐：既是上意，又尊官主載，姐姐可依命。
小 姐：（大小姐）骨肉飄零，只存二人，若我出嫁，妹妹何依？細思只有未妥耳。不如
妹妹與我同適此人，庶日後始終得同。
紀指揮：當日娥皇女英曾嫁一個大舜，甚妙，甚妙！
（紀指揮就為高秀才租了一所房屋成親。）
高秀才：與鐵尚書有師生之誼，不可。
紀指揮：足下曾言鐵公曾贈公婚資，因守制不娶。他既肯贈婚，若在一女，應自不惜。兄
勿辭。
（遂擇日成了親，用費都出紀指揮。）
（三日，紀指揮來賀，高秀才便請二小姐相見。）
紀指揮：高先生豪士，二小姐貞女，今日配偶，可雲奇事。曾有詩紀其盛麼？
高秀才：沒有。
紀指揮：小姐多有才，一定有的。
（再三請教，小姐乃又作一詩奉呈：
（ 骨肉凋殘產業荒，一心何忍去歸娼。）
（淚垂玉箸辭官舍，步斂金蓮入教坊。）
（覽鏡幸無傾國色，向人休學倚門妝。）
（春來雨露深如海，嫁得劉郎勝阮郎。）
（紀指揮不勝稱贊，去了。）
小 姐：（鐵小姐因問高秀才道）觀君之意，定不求仕進了。既不求仕，豈可在這輦轂之
下！且紀指揮雖是下賢，聞他驕恣，後必有禍。君豈可做處堂燕雀？倘故園尚未
荒蕪，何不同君歸耕？
高秀才：數日來我正有話要對二小姐說，前尊君被執赴京，驛舍失火，此時我契令弟逃竄
，欲延鐵氏一脈。今令弟寄跡山陽，年已長成，固執要往海南探祖父母，歸時於
此相會，帶令尊骸骨歸葬。故此羈遲耳。
小 姐：向知足下冒死收先君遺骸，不意復脫舍弟，全我宗祀，我姊妹從君尚難酬德，但
不知舍弟何時得來？
高秀才：再停數月，一定有消息了。
（過了數月，恰好鐵公子回來。）
鐵公子：（晤訪教坊消息）因他守貞不屈，已得恩赦，歸一秀才。
（他又尋訪，卻是高秀才。）
（逕走到高家，卻好遇著高秀才，便邀進裡邊與姊妹相見，不覺痛哭。）
高秀才：（問及祖父母）已身故。將他骨殖焚毀，安置小匣，藏在竹籠裡帶回。
（兩小姐將來供在中堂，哭奠了。）
（又在卞忠貞墓側取了鐵尚書骸骨，要回鄧州。）
高秀才：二位小姐雖經放免，公子尚未蒙赦，未可還鄉。公子在山陽，金老待你有情，不
若且往依之。我彼此曾有小館，還可安身。
（高秀才就別了紀指揮，說要歸原藉，紀指揮又贈了些盤纏，四個一齊歸到山陽
（。）
（金老見了大喜，也微微知他行逕。）
（他女兒年已及笄，苦死要與鐵公子，高秀才與二位小姐也相勸畢了姻，就於金
（老宅後空地上築一座墳，安葬祖父母及鐵尚書骸骨。）
（高秀才也只鄰近居住，兩家煙火相望，往來甚密。）
（向後年余，鐵公子因金老已故，代他城中納糧，在店中買飯吃，只見一個行路
（的也在那邊買飯吃，兩個同坐，那人不轉眼把公子窺視。）
公 子：（公子不知甚卻也動心）兄仙鄉何處？
高秀才：（那人道）小可鄧州人。先父鐵尚書因忠被禍，小弟也充軍。今天恩大赦，得命
還鄉，打這邊過。
（公子知道是自己哥了，故意）
故 意：家裡還有甚人？
高秀才：（那人道）先有一弟，中途火焚了；兩個妹子發教坊司，前去探望他，道已蒙恩
赦配人去了。我也無依，只得往家尋個居止。
鐵公子：兄這等便是鐵尚書長公子了，他令愛現在此處，只要一見麼？
高秀才：（那人道）怎不要見？
鐵公子：這等待小弟引兄同往。
（鐵公子就為他還了飯錢，與他到高秀才家，引他見了姐姐，又兄弟相認了。）
（姊妹們哭了又哭，說了又說，都謝高秀才始終周旋，救出小公子，又收遺骸，
（又在紀指揮前方便兩小姐出教坊，真是個程嬰再見。）
（後邊大公子往鄧州時，宗姓逃徙已絕，田產大半籍沒在官，尚有些未籍的，已
（為人隱占，無親可依，無田可種，只得復回山陽。）
（小公子因將金老所遺田讓與哥哥，又為他娶了親，兩個耕種為事。）
（後來小公子生有二子。）
高秀才：不可泯沒了金老之義。
（把他幼子承了金姓，延他一脈。）
（金老夫婦墳與鐵尚書墳並列，教子孫彼此互相祭祀。）
（至今山陽有金鐵二氏，實出一源。）
（總之，天不欲使忠臣斬其祀，故生出一個高秀才；又不欲忠臣污其名，又生這
（二女。）
（故當時不獨頌鐵尚書之忠，且又頌二女之烈。）
（有二女之烈，又顯得尚書之忠。）
（有以刑家，誰知中間又得高秀才維持調護。）
（忠臣、烈女、義士，真可鼎足，真可並垂不朽，嘗作古風詠之。）
（第五十五卷 三現身包龍圖斷冤）
（甘羅發早子牙遲，彭祖顏回壽不齊）
（范丹貧窮石崇富，算來都是只爭時。）
８２４＊＊時間： 地點：
（話說大宋元祐年間，一個太常大卿，姓陳名亞，因打章子厚不中，除做江東留
（守安撫使，兼知建康府。）
８２５＊＊時間： 地點：
（一日與眾官宴於臨江亭上，忽聽得亭外有人叫道）
只聽得：不用五行四柱，能知禍福興衰。
大 卿：甚人敢出此語？
大 卿：（眾官有曾認的，說道）此乃金陵術士邊瞽。
大 卿：（大卿吩咐）與我叫來。
（即時叫至門下，但見：
（ 破帽無簷，襤褸衣裙，霜髯瞽目，傴僂形軀。）
（邊瞽手攜節杖入來，長揖一聲，摸著階沿便坐。）
大 卿：（大卿怒道）你既瞽目，不能觀古聖之書，輒敢輕五行而自高！
只聽得：（邊瞽道）某善能聽簡笏聲知進退，聞鞋履聲辨死生。
大 卿：你術果驗否？……
（說言未了，見大江中畫船一隻，橹聲咿軋，自上流而下。）
（大卿便問邊瞽，主何災福。）
大 卿：（答言）橹聲帶哀，舟中必載大官之喪。
（大卿遣人訊問，果是知臨江軍李郎中，在任身故，載靈柩歸鄉。）
大 卿：（大卿大驚道）使漢東方朔復生，不能過汝。
（贈酒十樽，銀十兩，遣之。）
（那邊瞽能聽橹聲知災福。）
（今日且說個賣卦先生，姓李名杰，是東京開封府人。）
（去兗州府奉符縣前，開個卦肆，用金紙糊著一把太阿寶劍，底下一個招兒，寫
（道）
一 個：斬天下無學同聲。
（這個先生，果是陰陽有准。）
（精通《周易》，善辨六壬，瞻乾象遍識天文，觀地理明知風水。）
（五星深曉，決吉凶禍福如神；三命秘談，斷成敗興衰似見。）
（當日掛了招兒，只見一個人走將進來，怎生打扮？但見：
（ 裹背繫帶頭巾，著上兩領皂衫，腰間系條絲縧，下面著一雙乾鞋淨襪，袖
（裡袋著一軸文字。）
（那個和金劍先生相揖罷，說了年月日時，鋪下卦子。）
先 生：（只見先生道）這命算不得。
（那個買卦的，卻是奉符縣裡第一名押司，姓孫名文）
押 司：如何不與我算這命？
先 生：上復尊官，這命難算。
押 司：怎地難算？
先 生：尊官有酒休買，護短休問。
押 司：我不曾吃酒，也不護短。
先 生：再請年月日時，恐有差誤。
（押司再說了八字。）
先 生：（先生又把卦子布了道）尊官，且休算。
押 司：我不諱，但說不妨。
先 生：卦象不好。
（寫了四句來，道是：
（ 白虎隨身日，臨身必有災。）
（不過明且丑，親族盡悲哀。）
押 司：（押司看了）此卦主何災福？
先 生：實不敢瞞，主尊官當死。
押 司：卻是我幾年上當死？
先 生：今年死。
押 司：卻是今年幾月死？
先 生：今年今月死。
押 司：卻是今年今月幾日死？
先 生：今年今月今日死。
押 司：（再問）早晚時辰？
先 生：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點子時當死。
押 司：若今夜真個死，萬事全休；若不死，明日和你縣裡理會。
先 生：今夜不死，尊官明日來取下這斬無學同聲的劍，斬了小子的頭。
（押司聽說，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把那先生捽出卦鋪去。）
（怎地計結？那先生：
（ 只因會盡人間事，惹得閒愁滿肚皮。）
（只見縣裡走出數個司事人來攔住孫押司，問做甚鬧。）
押 司：什麼道理！我閒買個卦，卻說我今夜三更三點當死。
我本身又無疾病，怎地三更三點便死。待捽他去縣中，官司究問明白。
先 生：（眾人道）若信卜，賣了屋；賣卦口，沒量鬥。
（眾人和烘孫押司去了；轉來埋怨那先生道）
轉 來：李先生，你觸了這個有名的押司，想也在此賣卦不成了。從來貧好斷，賤好斷，
只有壽數難斷。你又不是閻王老子，判官的哥哥，那裡便斷生斷死，刻時刻日，
這般有准。說話也該放寬緩些。
先 生：若要奉承人，卦就不准了；若說實話，又惹人怪。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歎口氣，收了卦鋪，搬在別處去了。）
８２６＊＊時間： 地點：
（卻說孫押司雖則被眾人勸了，只是不好意思。）
（當日縣裡押了文字歸去，心中好悶。）
（歸到家中，押司娘見他眉頭不展，面帶憂容，便問丈夫）
押 司：有什事煩惱？想是縣裡有什文字不了。
押 司：不是，你休問。
先 生：（再問道）多是今日被知縣責罰來？
押 司：不是。
先 生：（再問道）莫是與人爭鬧來？
押 司：也不是。我今日去縣前買個卦，那先生道，我主在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點子時當
死。
（押司娘聽得說，柳眉剔豎，星眼圓睜）
押 司：怎地平白一個人，今夜便教死！如何不捽他去縣裡官司？
押 司：便捽他去，眾人勸了。
渾 家：丈夫，你且只在家裡少待。我尋常有事，兀自去知縣面前替你出來。如今替你去
尋那個先生問他。我丈夫又不少官錢私債，又無甚官事臨逼，做什麼今夜三更便
死！
押 司：你且休去。待我今夜不死，明日我自與他理會，卻強如你婦人家。
（當日天色已晚。）
押 司：且安排幾杯酒來吃著。我今夜不睡，消遣這一夜。
（三杯兩盞，不覺吃得爛醉。）
（只見孫押司在校椅上、朦朧著醉眼，打瞌睡。）
渾 家：丈夫，甚地便睡著？
迎 兒：（叫迎兒）你且搖覺爹爹來。
（迎兒到身邊搖著不醒，叫一會不應。）
押 司：（押司娘道）迎兒，我和你扶押司入房裡去睡。
（若還是說話的同年生，並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
（孫押司只吃著酒消遣一夜，千不合萬不合上牀去睡，卻教孫押司只就當年當月
（當日當夜，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漢書》裡彭越。）
（正是：
（ 金風吹樹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渾家見丈夫先去睡，吩咐迎兒廚下打滅了火燭，說與迎兒道）
渾 家：你曾聽你爹爹說，日間賣卦的算你爹爹今夜三更當死？
迎 兒：告媽媽，迎兒也聽得說來。那裡討這話！
押 司：（押司娘道）迎兒，我和你做些針線，且看今夜死也不死？若還今夜不死，明日
卻與他理會。
迎 兒：（教迎兒）你且莫睡！
迎 兒：那裡敢睡！……
（道猶未了，迎兒打瞌睡。）
押 司：（押司娘道）迎兒，我教你莫睡，如何便睡著！
迎 兒：我不睡。
（才說罷，迎兒又睡著。）
（押司娘叫得應，問他如今甚時候了？迎兒聽縣衙更鼓，正打三更三點。）
押 司：（押司娘道）迎兒，且莫睡則個！這時辰正尷尬那！
（迎兒又睡著，叫不應。）
（只聽得押司從牀上跳將下來，兀底中門響。）
（押司娘急忙叫醒迎兒，點燈看時，只聽得大門響。）
（迎兒和押司娘點燈去趕，只見一個著白的人，一隻手掩著面，走出去，撲通地
（跳入奉符縣河裡去了。）
（正是：
（ 情到不堪回首處，一齊吩咐與東風。）
（那條河直通著黃河水，滴溜也似緊，那裡打撈屍首！押司娘和迎兒就河邊號天
（大哭道）
押 司：押司，你卻怎地投河，教我兩個靠兀誰！
（即時叫起四家鄰舍來，上手住的刁嫂，下手住的毛嫂，對門住的高嫂鮑嫂，一
（發都來。）
（押司娘把上件事對他們說了一遍。）
押 司：（刁嫂道）真有這般作怪的事！
對 他：（毛嫂道）我日裡兀自見押司著了皂衫，袖著文字歸來，老媳婦和押司相叫來。
押 司：（高嫂道）便是，我也和押司廝叫來。
對 他：（鮑嫂道）我家裡的早間去縣前有事，見押司捽著賣卦的先生，兀自歸來說，怎
知道如今真個死了！
押 司：（刁嫂道）押司，你怎地不吩咐我們鄰舍則個，如何便死！
（簌地兩行淚下。）
押 司：（毛嫂道）思量起押司許多好處來，如何不煩惱！
（也眼淚出。）
押 司：（鮑嫂道）押司，幾時再得見你！
（即時地方申呈官司，押司娘少不得做些功果追薦亡靈。）
（捻指間過了三十月。）
（當日押司娘和迎兒在家坐地，只見兩個婦女，吃得面紅頰赤。）
（上手的提著一瓶酒，下手的把著兩朵通草花，掀開布廉入來道）
押 司：這裡便是。
（押司娘打一看時，卻是兩個媒人，無非是姓張姓李。）
押 司：（押司娘道）婆婆多時不見。
媒 婆：押司娘煩惱！外日不知，不曾送得香紙來，莫怪則個！押司如今也死得幾時？
押 司：前日已做過百日了。
兩 個：好快！早是百日了。押司在日，直恁地好人。
有時老媳婦和他廝叫，還喏不迭。時今死了許多時，宅中冷靜，也好說頭親
事，是得。
押 司：（押司娘道）何年月日再生得一個一似我那丈夫孫押司這般人？
媒 婆：恁地也不難。老媳婦卻有一頭好親。
押 司：（押司娘道）且住，如何得似我先頭丈夫？
（兩個吃了茶，歸去。）
（過了數日，又來說親。）
押 司：（押司娘道）婆婆休自管來說親。你若依得我三件事，便來說；若依不得，一世
不說這親，寧可守孤霜度日。
８２７＊＊時間： 地點：
（當時押司娘啟齒張舌，說出這三件事來。）
（有分撞著五百年前夙世的冤家，雙雙受國家刑法。）
（正是：
（ 鹿迷秦相應難辨，蝶夢莊周未可知。）
媒 婆：卻是那三件事？
押 司：（押司娘道）第一件，我死的丈夫姓孫，如今也要嫁個姓孫的；第二件，我丈夫
是奉符縣裡第一名押官，如今也只要恁般職役的人；第三件，不嫁出去，則要他
入舍。
（兩個聽得說，道）
兩 個：好也！你說要嫁個姓孫的，也要一似押職役的，教他入舍的；若是說別件事，還
費些針線，偏是這第三件事，老媳婦都依得。好教押司娘得知，先押司是奉符縣
裡第一名押司，喚做大孫押司；如今來說親的，原是奉符縣第二名押司。如今死
了大孫押司，鑽上差役，做第一名押司，喚做小孫押司。他也肯來入舍。我教押
司娘嫁這小孫押司，是肯也不？
押 司：（押司娘道）不信有許多湊巧！
兩 個：（張媒道）老媳婦今年七十二歲了。若胡說時，變做七十二隻雌狗，在押司家吃
屎。
押 司：（押司娘道）果然如此，煩婆婆且去說看。不知緣分如何？
兩 個：（張媒道）就今日好日，討一個利市團圓吉帖。
押 司：（押司娘道）卻不曾買在家裡。
兩 個：（李媒道）老媳婦這裡有。
（便從抹胸內取出一幅五男二女花箋紙來，正是：
（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當日押司娘教迎兒取將筆硯來，寫了帖子。）
（兩個媒婆接去。）
（免不得下財納禮，往來傳話。）
（不上兩月，入舍小孫押司在家。）
（夫妻兩個，好一對兒，果是說得著。）
（不則一日，兩口兒吃得酒醉，教迎兒做些個醒酒湯來吃。）
（迎兒去廚下一頭燒火，口裡埋怨道）
口 裡：先的押司在時，恁早晚，我自睡了。如今卻教我做醒酒湯！
（只見火簡塞住了孔，燒不著。）
（迎兒低著頭，把火筒去灶牀腳上敲，敲未得幾聲，則見灶牀腳漸漸起來，離地
（一尺以上，見一個人頂著灶牀，胈項上套著井欄，披著一帶頭髮，長伸著舌頭
（，眼裡滴出血來，叫道）
迎 兒：迎兒，與爹爹做主則個！
（嚇得迎兒大叫一聲，匹然倒地，而皮黃，眼無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臟
（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正是：
（ 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
（夫妻兩人急來救得迎兒甦醒，討些安魂定魄湯與他吃了。）
一 個：你適來見了什麼，便倒了？
迎 兒：（迎兒告媽媽）卻前在灶前燒火，只見灶牀漸漸起來，見先押司爹爹，胈項上套
著井欄，眼中滴出血來，披著頭髮，叫聲迎兒，便吃驚倒了。
（押司娘見說，倒把迎兒打個漏風掌）
押 司：你這丫頭，教你做醒酒湯，則說道懶做便了，直裝出許多死模活樣！莫做莫做，
打滅了火去睡。
（迎兒自去睡了。）
８２８＊＊時間： 地點：
（且說夫妻兩個歸房，押司娘低低叫道）
押 司：二哥，這丫頭見這般事，不中用，教他離了我家罷。
小孫押：卻教他那裡去？
押 司：（押司娘道）我自有個道理。
（到天明，做飯吃了，押司自去官府承應。）
押 司：（押司娘叫過迎兒來道）迎兒，你在我家裡也有七八年，我也看你在眼裡。如今
比不得先押司在日做事。我看你肚裡莫是要嫁個老公。如今我與你說頭親。
迎 兒：那裡敢指望。卻教迎兒嫁兀誰？
（風定始知蟬在樹，燈殘方見月臨窗。）
８２９＊＊時間： 地點：
（當時不由迎兒做主，把來嫁了一個人。）
（那廝姓王名興，渾名喚做王酒酒，又吃酒，又耍賭。）
（迎兒嫁將去，那得三個月，把房臥都費盡了。）
（那廝吃得醉，走來家把迎兒罵道）
走 來：打脊賤人！見我恁般苦，不去問你使頭借三五百錢來做盤纏？
（迎兒吃不得這廝罵，把裙兒系了腰，一程走來小孫押司家中。）
押 司：（押司娘見了道）迎兒，你自嫁了人，又來說什麼？
迎 兒：（迎兒告媽媽）實不敢瞞，迎兒嫁那廝不著，又吃酒，又耍賭；如今未得三個月
，有些房臥，都使盡了，沒計奈何，告媽媽借換得三五百錢，把來做盤纏。
押 司：（押司娘道）迎兒，你嫁人不著，是你的事。我今與你一兩銀子，後番卻休要來
。
（迎兒接了銀子，謝了媽媽歸家。）
（那得四五日，又使盡了。）
（當日天色晚，王興那廝吃得酒醉，走來看著迎兒道）
走 來：打脊賤人！你見恁般苦，不去再告使頭則個？
迎 兒：我前番去，借得一兩銀子，吃盡千言萬語。如今卻教我又怎地去？
王 興：（王興罵道）打脊賤人！
你若不去時，打折你一隻腳！
（迎兒吃罵不過，只得連夜走來孫押司門首看時，門卻關了。）
（迎兒欲待敲門，又恐怕埋怨，進退兩難。）
（只得再走回來，過了兩三家人家，只見一個人道）
只 得：迎兒，我與你一件物事。
（只因這個人身上，我只替押司娘和小孫押司煩惱！正是：
（ 龜游水面分開綠，鶴立松梢點破青。）
（迎兒回過頭來看那叫的人，只見人家屋簷頭，一個人，舒角襆頭，緋袍角帶，
（抱著一骨碌文字，低聲叫道）
低 低：迎兒，我是你先的押司。如今見在一個去處，未敢說與你知道。你把手來，我與
你一件物事。
（迎兒打一接，接了這件物事，隨手不見了那個緋袍角帶的人。）
（迎兒看那物事時，卻是一包碎銀子。）
（迎兒歸到家中敲門，只聽得裡面道）
只聽得：姐姐，你去使頭家裡，如何恁早晚才回？
迎 兒：好教你知：我去媽媽家借米，他家關了門。我又不敢敲，怕吃他埋怨。再回來，
只見人家屋簷頭立著先的押司，舒角襆頭，緋袍角帶，與我一包銀子在這裡。
王 興：（王興聽說道）打脊賤人！你卻來我面前說鬼話！你這一包銀子，來得不明，你
且進來。
（迎兒入去，王興）
王 興：姐姐，你尋常說那灶前看見先押司的話，我也都記得。
這事一定有些蹊蹺。我卻怕鄰舍聽得，故恁地如此說。你把銀子收好，待天
明去縣裡首告他。
（正是：
（ 著意種花花不活，等閒插柳柳成陰。）
（王興到天明時，思量）
思 量：且住，有兩件事告首不得。第一件，他是縣裡頭名押司，我怎敢惡了他！第二件
，卻無實跡；連這些銀子也待入官，卻打沒頭腦官司。不如贖幾件衣裳，買兩個
盒子送去孫押司家裡，到去謁索他則個。
（計較已定，便去買下兩個盒子送去。）
（兩人打扮身上乾淨，走來孫押司家。）
（押司看見他夫妻二人，身上乾淨，又送盒子來）
押 司：你那得錢鈔？
王 興：昨日得押司一件文字，撰得有二兩銀子，送些盒子來。如今也不吃酒，也不賭錢
了。
押 司：（押司娘道）王興，你自歸去，且教你老婆在此住兩日。
（王興去了。）
押 司：（押司娘對著迎兒道）我有一炷東峰岱岳願香，要還。我明日同你去則個。
（當晚無話。）
（明早起來，梳洗罷，押司自去縣裡去。）
（押司娘鎖了門，和迎兒同行。）
（到東嶽廟殿上燒了香，下殿來去那兩廊下燒香。）
（行到速報司前，迎兒裙帶系得松，脫了裙帶。）
（押司娘先行過去。）
（迎兒正在後面系裙帶，只見速報司裡，有個舒角襆頭，緋袍角帶的判官，叫）
迎 兒：迎兒，我便是你先的押司。你與我申冤則個！我與你這件物事。
（迎兒接得物事在手，看了一看）
看 了：卻不做怪！泥神也會說起話來！如何與我這物事？
（正是：
（ 開天闢地罕曾聞，從古至今希得見。）
（迎兒接得來，慌忙揣在懷裡，也不敢說與押司娘知道。）
（當日燒了香，各自歸家。）
（把上項事對王興說了。）
（王興討那物事看時，卻是一幅紙。）
（上面寫道：
（ 大女子，小女子，前人耕來後人餌。）
（要知三更事，掇開火下水。）
（來年二三月，「句巳」當解此。）
（王興看瞭解沒不出。）
（吩咐迎兒不要說與別人知道。）
（看來年二三月間有什麼事。）
（捻指間，到來年二月間，換個知縣，是廬州金斗城人，姓包名拯，就是今人傳
（說有名的包龍圖相公。）
（他後來官至龍圖閣學士，所以叫做包龍圖。）
（此時做知縣還是初任。）
（那包爺自小聰明正直，做知縣時，便能剖人間曖昧之情，斷天下狐疑之獄。）
（到任三日，未曾理事，夜間得其夢，夢見自己坐堂，堂上貼一聯對子：
（ 要知三更事，掇開火下水。）
（包爺次日早堂，喚合當吏書，將這兩句教他解說，無人能識。）
（包公討白牌一面，將這一聯楷書在上。）
（卻就是小孫押司動筆。）
（寫畢，包公將硃筆判在後面）
小孫押：如有能解此語者，賞銀十兩。
（將牌掛於縣門，烘動縣前縣後官身私身，捱肩擦背，只為貪那賞物，都來賭先
（爭看。）
８３０＊＊時間： 地點：
（卻說王興正在縣前買棗糕吃，聽見人說知縣相公掛一面白牌出來，牌上有二句
（言語，無人解得。）
（王興走來看時，正是速報司判官一幅紙上寫的話。）
吃了一：（暗地吃了一驚）欲要出首，那新知縣相公是個古怪的人，怕去惹他；欲待不說
，除了我再無第二個人曉得這二句話的來歷。
（買了棗糕回去，與渾家說知此事。）
迎 兒：先押司三遍出現，教我與他申冤，又白白裡得了他一包銀子。若不去出首，只怕
鬼神見責。
（王興意猶不決。）
（再到縣前，正遇了鄰人裴孔目。）
（王興平昔曉得裴孔目是知事的，一手扯到僻靜巷裡，將此事與他商議）
王 興：該出首也不該？
迎 兒：（裴孔目道）那速報司這一幅紙在那裡？
王 興：見藏在我渾家衣服箱裡。
迎 兒：（裴孔目道）我先去與你稟官。你回去取了這幅紙，帶到縣裡。待知縣相公喚你
時，你卻拿將出來，做個證見。
（當下王興去了。）
（裴孔目候包爺退堂，見小孫押司不在左右，就跪將過去，稟道）
包 爺：老爺白牌上寫這二句，只有鄰舍工興曉得來歷。他說是岳廟速報司與他一幅紙，
紙上還寫許多言語，內中卻有這二句。
包 爺：王興如今在那裡。
小孫押：（裴孔目道）已回家取那一幅紙去了。
（包爺差人速拿王興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