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〇一 至 第三一〇
301**時間: 地點:
(且說徐德衙門公事已畢,回到家裡,家裡悄沒一人,箱籠什物,皆已搬空。)
徐 德:(徐德罵道)這歪刺姑一定跟得姦夫走了。
(問一問鄰舍,鄰舍)
鄰 舍:小娘子一個夜裡不知去向。第二日我們看見門是鎖的了,不曉得裡面虛實。你老
人家自想著,無過是平日有往來的人約的去。
徐 德:有什麼難見處?料只在楊二郎家裡。
鄰 舍:這猜得著,我們也是這般說。
徐 德:小人平日家醜須瞞列位不得,今日做出事來,眼見得是楊二郎的緣故。這事少不
得要經官,有煩兩位做一做見證。而今小人先到楊家去問一問下落,與他鬧一場
則個。
鄰 舍:這事情那一個不知道的。到官時,我們自然講出公道來。
徐 德:有勞,有勞。
(當下一忿之氣,奔到楊二郎家裡。)
(恰好楊二郎走出來,徐德一把扭住道)
徐 德:你把我家媳婦子拐在那裡去藏過了?
(楊二郎雖不曾做這事,卻是曾有這話關著心的,驟然聞得,老大吃驚,口裡嚷
(道)
口 裡:我那知這事!卻來嫌我。
徐 德:街坊上有那一個不曉得你營勾了我媳婦子?你還要賴哩。我與你見官去。還我人
來!
楊二郎:不知你家嫂子幾時不見了?我好耽耽在家裡,卻來問我要人,就見官,我不相干
。
(徐德那聽他分說,只是拖住了交付與地方,一同送到城上兵馬司來。)
(徐德衙門情熟,為他的多。)
(兵馬司先把楊二郎下在鋪裡,次日徐德就將奸拐事情,在巡城察院衙門告將下
(來,批與兵馬司嚴究。)
(兵馬審問楊二郎。)
(楊二郎初時只推無干。)
(徐德拉同地方眾口證他有奸,兵馬喝叫加上刑法,楊二郎熬不過,只得招出平
(日通姦往來是實。)
兵 馬:姦情既真,自然是你拐藏了。
楊二郎:只是平日有奸,逃去一事,委實與小人無涉。
兵 馬:(兵馬又喚地方徐德問道)他妻子莫氏,還有別個姦夫麼?
徐 德:並無別人,只有楊二郎奸稔是真。
地 方:(地方也說道)鄰里中也只曉楊二郎是姦夫,別一個不見說起。
兵 馬:(兵馬喝楊二郎道)這等還要強辨,你實說拐來藏在那裡。
楊二郎:其實不在小的處,小的知他在那裡?
(兵馬大怒,喝叫重重夾起,必要他說。)
楊二郎:(楊二郎只得又招道)曾與小的商量要一同逃去,這說話是有的。小的不曾應承
,故此未約得定。而今卻不知怎的不見了?
兵 馬:既然曾商量同逃,而今走了,自然知情。
他無非私下藏過,只圖混賴一時。背地裡卻去奸宿。我如今收在監中,三日
五日一比,看你藏得到底不成!
(遂把楊二郎監下,隔幾日就帶出鞠問一番。)
(楊二郎只是一般說話,招不出人來。)
(徐德又時時來催稟。)
(不過做楊二郎屁股不著,打得些屈棒,毫無頭緒。)
(楊二郎正是俗語所云:
( 從前作事,沒興齊來。)
(烏狗吃食,白狗當災。)
(楊二郎當不過屈打,也將霹誣枉禁事情,在上司告下來。)
(提到別衙門去問,卻是徐德家裡實實沒了人,姦情又招是真的,不好出脫得他
(。)
(有矜疑他的,教他出了招帖,許下賞錢,募人緝訪,然是十個人內,倒有九個
(說楊二郎藏過了是真的,那個說一聲其中有冤枉?此亦是楊二郎淫人妻女應受
(的果報。)
(女色從來是禍胎,姦淫誰不惹非災?)
(雖然逃去渾無涉,亦豈無端受枉來。)
(且不說這邊楊二郎受累,累年不決的事。)
(再表鬱盛自那日載了莫大姐,到了臨清地方,貸間閒房住下,兩人行其淫樂,
(混過了幾時。)
(莫大姐終久有這楊二郎在心裡,身子雖現隨著鬱盛,畢竟是勉強的。)
(終日價沒心設想,哀聲歎氣。)
(鬱盛豈初綢繆相處了兩個月。)
(看看兩下裡各有些嫌憎,不自在起來。)
鬱 盛:(鬱盛自想道)我目下用他的帶來的東西,須有盡時。
我又不會做生意,日後怎生結果?況且是別人的妻小,留在身邊,到底怕露
將出來,不是長便。我也要到自家裡去的,那裡守得定在這裡!我不如尋個主兒
賣了他。他模樣盡好,倒也值得百十兩銀子。我得他這些身價,與他身邊帶來的
許多東西,也儘夠受用了。
(打聽得臨清渡口驛前樂戶魏媽媽家裡養著許多粉頭,是個興頭的鴇兒,要的是
(女人。)
(尋個人去與他說了。)
(魏媽只做訪親來相探望,看過了人物,還出了八十兩價錢,交兑明白,只要抬
(人去。)
鬱 盛:(鬱盛哄著莫大姐道)這魏媽媽是我家外親,極是好情分。你我在此異鄉,圖得
與他做個相識,往來也不寂寞。魏媽媽前日來望過了你,你今日也去還拜他一拜
才是。
(莫大姐女眷心性,巴不得尋個頭腦,外邊去走走的。)
(見說了,即便梳妝起來。)
(鬱盛就去顧了一乘轎,把莫大姐竟抬到魏媽家裡。)
(莫大姐看見魏媽媽笑嘻嘻相頭相腳,只是上下看覷,大刺刺的不十分接待。)
(又見許多粉頭在面前,心裡)
心 裡:什麼外親?看來是個衏■人家了。
(吃了一杯茶,告別起身。)
魏媽媽:(魏媽媽笑道)你還要到那裡去?
莫大姐:家去。
魏媽媽:還有什麼家裡?你已是此間人了。
莫大姐:(莫大姐吃一驚道)這怎麼說?
魏媽媽:你家鬱官兒得了我八十兩錢子,把你賣與我家了。
莫大姐:那有此話?我身子是自家的,誰賣得我!
魏媽媽:什麼自家不自家,銀子已拿得去了。我那管你!
莫大姐:等我去和那天殺的說個明白。
魏媽媽:此時他跑自家的道兒,敢走過七八里路了,你那裡尋他去?我這裡好道路,你安
心住下了罷,不要討我殺威棒兒吃!
(莫大姐情知被鬱盛所賺,叫起撞天屈來,大哭了一場。)
(魏媽媽喝住,只說要打。)
(眾粉頭做好做歉的來勸住。)
(莫大姐原是立不得貞節牌坊的,到此地位,落了圈套,沒計奈何,只得和光同
(塵,隨著做娼妓罷了。)
(此亦是莫大姐做婦女不學好,應受的果報。)
(婦女何當有異圖?貪淫只欲閃親夫。)
(今朝更被他人閃,天報昭昭不可誣。)
(莫大姐自從落娼之後,心裡常自想道)
心 裡:我只圖與楊二郎逃出來快活,誰道醉後錯記,卻被鬱盛天殺的賺來,賣我在此。
而今不知楊二郎怎地在那裡?我家裡不見了人,又不知怎樣光景?
(時常切切於心。)
(有時接著相投的孤老,也略把這些前困說說,只好感傷流淚,那裡有人管他這
(些嘮叨。)
(光陰如箭,不覺已是四五個年頭。)
302**時間: 地點:
(一日有一個客人來嫖宿飲酒,見了莫大姐,目不停瞬,只管上下瞧覷。)
(莫大姐也覺有些面染,兩下疑惑。)
莫大姐:(莫大姐開口問道)客官貴處?
客 人:(那客人)小子姓幸名逢,住居在張家灣。
(莫大姐見說張家灣三字,不覺潸然淚下)
莫大姐:既是張家灣,可曉得長班徐德家裡麼?
客 人:(幸客驚道)徐德是我鄰人,他家裡失去了嫂子幾年。適見小娘子面龐有些廝像
,莫不正是徐嫂子麼?
莫大姐:奴正是徐家媳婦,被人拐來,坑陷在此。方才見客人面龐,奴家道有些認得,豈
知卻是日前鄰舍幸官兒。
(原來幸逢也是風月中人,向時看見莫大姐有些話頭,也曾咽著乾唾的,故此一
(見就認得。)
莫大姐:(幸客道)小娘子你在此不打緊,卻害得一個人好苦。
莫大姐:是那個?
客 人:(幸客道)你家告了楊二郎累了幾年官司,打也不知打了多少,至今還在監裡,
未得明白。
(莫大姐見說,好不傷心,輕輕對幸客道)
莫大姐:日裡不好盡言,晚上留在此間,有句說話奉告。
(幸客是晚就與莫大姐同宿了。)
莫大姐:(莫大姐告訴他)委實與楊二郎有交,被鬱盛冒充了楊二郎拐來,賣在這裡。
(從頭至尾,一一說了。)
見 了:(又與他道)客人可看平日鄰舍面上,到家說知此事,一來救了奴家出去;二來
脫清了楊二郎,也是陰功;三來吃了鬱盛這廝這樣大虧,等得見了天日,咬也咬
他幾口。
莫大姐:(幸客道)我去說,我去說。楊二郎徐長班多是我一塊土上人,況且貼著有賞單
。今我得實,怎不去說。
鬱盛這斯有名刁鑽,天理不容,也該敗了。
莫大姐:須得密些才好。若漏了風,怕這家又把我藏過了。
見 了:(幸客道)只你知我知,而今見人再不要提起。我一到彼就出首便是。
(兩人商約已定。)
兩 人:(幸客竟自回轉張家灣來見徐德道)你家嫂子已有下落,我親眼見了。
徐 德:見在那裡?
兩 人:(幸逢道)我替你同到官面前,還你的明白。
(徐德遂同了幸逢齊到兵馬司來。)
(幸逢當官遞上一紙首狀,狀云:
( 首狀人幸逢,系張家灣民,為舉首略賣事。)
(本灣徐德失妻莫氏,告官未獲。)
(今逢目見本婦身在臨清樂戶魏鴇家,倚門賣奸。)
(本婦稱系市棍鬱盛略賣在彼,的是販良為娼,理合舉首。)
(所首是實。)
(兵馬即將首狀判准在案。)
(一面申文察院,一面密差兵番拿獲鬱盛到官刑鞠。)
(鬱盛抵賴不過,供吐前情明白。)
(當下收在監中,俟莫氏到時,質證定罪。)
(隨即奉察院批發明文,押了原首人幸逢與本夫徐德,行關到臨清州,眼同認拘
(莫氏,及買良為娼樂戶魏鴇,到司審問。)
(原差守提,臨清州裡即忙添差公人,一同行拘。)
(一干人到魏家,好似:
( 甕中捉鱉,手到拿來。)
(臨清州點齊了,發了批回,押解到兵馬司來。)
(楊二郎彼時還在監中,得知這事,連記寫了訴狀,稱是『與己無干,今日幸見
(天日』等情投遞。)
(兵馬司准了,等候一同發落。)
303**時間: 地點:
(其時人犯齊到聽審,兵馬先喚莫大姐問他。)
(莫大姐將鬱盛如何騙他到臨清,如何哄他賣娼家,一一說了備細。)
莫大姐:(又喚魏鴇兒問道)你如何買了良人之婦?
魏媽媽:小婦人是個樂戶,靠那取討娼妓為生。鬱盛稱說自己妻子願賣,小婦人見了是本
夫作主的,與他討了,豈知他是拐來的。
徐 德:(徐德走上來道)當時妻子失去,還帶了家裡許多箱籠貲財去;今人既被獲,還
望追出贓私,給還小人。
莫大姐:鬱盛哄我到魏家,我只走得一身去,就賣絕在那裡。一應所有,多被鬱盛得了,
與魏家無干。
兵 馬:(兵馬拍桌道)那鬱盛這樣可惡!既拐了人去奸宿了,又賣了他身子,又沒了他
貲財,有這等沒天理的!
(喝叫重打。)
鬱 盛:(鬱盛辨道)賣他在娼家,是小人不是,甘認其罪。至於逃去,是他自跟了小人
走的,非乾小人拐他。
兵 馬:(兵馬問莫大姐道)你當時為何跟了他走?不實說出來討拶。
(莫大姐只得把與楊二郎有奸,認錯了鬱盛的事,一一招了。)
兵 馬:(兵馬笑道)怪道你丈夫徐德告著楊二郎。楊二郎雖然屈坐了監幾年,徐德不為
全誣。莫氏雖然認錯,鬱盛趁機盜拐,豈得推故?
(喝教把鬱盛打了四十大板,問略販良人軍罪,押追帶去贓物,給還徐德;莫氏
(身價八十兩,追出入官;魏媽買良,系不知情,問個不應罪名,出過身價,有
(幾年賣奸得利,不必償還)
(楊二郎先有姦情,後雖無干,也問杖贖釋放寧家;幸逢首事得實,量行給賞。
()
(判斷已明,將莫大姐發與原夫徐德收領。)
徐 德:小人妻子背了小人逃出了幾年,又落在娼家了,小人還要這濫淫婦做什麼!情願
為官休了,等他別嫁個人罷。
兵 馬:這個由你。且保領出去,自尋人嫁了他,再與你立案罷了。
(一干人眾各到家裡。)
(楊二郎自思量別人拐去了,卻冤了我坐了幾年監,更待乾罷。)
(告訴鄰里,要與徐德斯鬧。)
(徐德也有些心怯過不去,轉央鄰里和解。)
鄰 里:(鄰里商量調停這事)總是徐德不與莫大姐完聚了。現在尋人別嫁,何不讓與楊
二郎娶了,消釋兩家冤仇。
(與徐德說了。)
徐 德:(徐德也道)負累了他,便依議也罷。
(楊二郎聞知,一發正中下懷,笑道)
楊二郎:若肯如此,便多坐了幾時,我也永不提起了。
(鄰里把此意三面約同,當官稟明。)
(兵馬備知楊二郎頂缸坐監,有些屈在裡頭,依地方處分,准徐德立了婚書讓與
(楊二郎為妻,莫大姐稱心象意的嫁了。)
(舊時相識,因為吃了這些時苦,也自收心學好,不似前時惹騷招禍,竟與楊二
(郎到了底。)
(這莫非是楊二郎的前緣,然也為他吃苦不少了,不為美事。)
(後人當此以為鑒。)
(枉坐囹圄已數年,而今方得保嬋娟。)
(何如自守家常飯,不害官司不損錢。)
(第十七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仕至於鐘非貴,年過七十常稀。)
(浮名身後有誰知?萬事空花遊戲。)
(休逞少年狂蕩,莫貪花酒便宜。)
(脫離煩惱是和非。)
(隨分安閒得意。)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安分守己,隨緣作樂,莫為酒、色、財、氣四
(字,損卻精神,虧了行止,求快活時非快活,得便宜處失便宜。)
(說起那四字中,總到不得那「色」字利害:眼是情媒,心為欲種;起手時牽腸
(掛肚,過後去喪魄消魂。)
(假如牆花路柳,偶然適興,無損於事;若是生心設計,敗俗傷風,只圖自己一
(時歡樂,卻不顧他人的百年恩義)
(假如你有嬌妻愛妾,別人調戲上了,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
( 人心不可昧,天道不差移。)
(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
(看官,則今日聽我說《珍珠衫》這套詞話,可見果報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個
(榜樣。)
(話中單表一人,姓蔣,名德,小字興哥,乃湖廣襄陽府棗陽縣人氏。)
(父親叫做蔣世澤,從小走熟廣東,做客買賣。)
(因為喪了妻房羅氏,止遺下這興哥,年方九歲,別無男女。)
(這蔣世澤割捨不下,又絕不得廣東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計,無可奈何,只得帶
(那九歲的孩子同行作伴,就叫他學些乖巧。)
(這孩子雖則年小,生得:
( 眉清目秀,齒白唇紅。)
(行步端莊,言辭敏捷。)
(聰明賽過讀書家,伶俐不輸長大漢。)
(人人喚做粉孩兒,個個羨他無價寶。)
(蔣世澤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說是嫡親兒子,只說是內姪羅小官人。)
(原來囉家也是走廣東的。)
(蔣家只走得一代,羅家倒走過三代了,那邊客店牙行,都與羅家世代相識,如
(自己親眷一般。)
(這蔣世澤做客起頭,也還是丈人羅公領他走起的。)
(因羅家近來屢次遭了屈官司,家道消乏,好幾年不曾走動,這些客店牙行,見
(了蔣世澤,那一遍不動問羅家消息,好生牽掛。)
(今番見蔣世澤帶個孩子到來,問知是羅家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應對聰
(明,想著他祖父三輩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輩了,那一個不歡喜?閒話休題。)
304**時間: 地點:
(卻說蔣興哥跟隨父親做客,走了幾遍,學得伶俐乖巧。)
(生意行中百般都會,父親也喜不自勝。)
(何期到一十七歲上,父親一病身亡,且喜剛在家中,還不做客途之鬼。)
(興哥哭了一場,免不得揩乾淚眼,整理大事,殯殮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
(必說。)
(七七四十九日內,內外宗親都來弔孝。)
(本縣有個王公,正是興哥的新岳丈,也來上門祭奠,少不得蔣門親戚陪侍敘話
(。)
(中間說起興哥,少年老成,這般大事,虧他獨立支持。)
興 哥:(因話隨話間就有人攛掇道)王老親翁!如今令愛也長成了,何不乘凶完配,教
他夫妻作伴,也好過日?
(王公未肯應承,當日相別去了。)
(眾親戚等安葬事畢,又去攛掇興哥。)
(興哥初時也不肯,卻被攛掇了幾番,自想孤身無伴,落得應允,央原媒往王家
(去說。)
(王公只是推辭。)
王 公:(說道)我家也要備些薄薄妝奩,一時如何來得?況且孝未期年,於禮有礙。便
要成親,且待小祥之後再議。
(媒人回話。)
(興哥見他說得正理,也不相強。)
(光陰如箭,不覺週年已到。)
(興哥祭過了父親靈位,換去粗麻衣服。)
(再央媒人王家去說,方才應允。)
(不隔幾日,六禮完備,娶了新婦進門。)
(有《西江月》為證:
( 孝幕翻成紅幕,色衣換去麻衣。)
(畫樓結彩燭光輝,合巹花筵齊備。)
(那羨妝奩富盛?難求麗色嬌妻。)
(今宵雲雨足歡娛,來日人稱恭喜。)
(說這親婦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喚做三大兒。)
(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喚做三巧兒。)
(王公先前嫁過的兩個女兒,都是出色標緻的。)
(棗陽縣中,人人稱羨,造出四句口號,道是:
( 天下婦人多,王家美色寡。)
(有人娶著他,勝似為駙馬。)
興 哥:(常言道)做買賣不著只一時,討老婆不著是一世。
(若於官宦大戶人家,單揀門戶相當,或是貪他嫁資豐厚,不分皂白,定了親事
(。)
(後來娶下一房奇丑的媳婦。)
(十親九眷面前,出來相見,做公婆的好沒意思;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
(走野。)
(偏是丑婦極會管老公,若是一般見識的,便要反目)
(若是顧惜體面,讓他一兩遍,他就做大起來。)
(有此數般不妙,所以蔣世澤聞知王公慣和得好女兒,從小便送過財禮定下他幼
(女,與兒子為婚。)
(今日娶過門來,果然嬌姿豔質,說起來比他兩個姐兒加倍標緻。)
(正是:
( 吳宮西子不如,楚國南威難賽。)
(若比水月觀音,一樣燒香禮拜。)
(蔣興哥人才本自齊整,又娶得這房美色的渾家,分明是一對玉人,良工琢就,
(男歡女愛,比別個夫妻更勝十分。)
(三朝之後,依先換了些淺色衣服。)
(只推制中,不與外事,專在樓上與渾家成雙捉對,朝暮取樂。)
(真個行坐不離,夢魂作伴。)
(自古「苦日難熬,歡時易過」。)
(暑往寒來,早已孝服完滿,起靈除孝,不在話下。)
(興哥一日間想起父親存日,廣東生理,如今耽擱三年有餘了,那邊還放下許多
(客帳,不曾取得,夜間與渾家商議,欲要去走一遭。)
(渾家初時也答應道該去,後來說到許多路程,恩愛夫妻,何忍分離,不覺兩淚
(交流。)
(興哥也自割捨不得,兩下悽慘一場,又丟開了。)
(如此已非一次。)
(光陰荏苒,不覺又捱過了二年。)
(那時興哥決意要行,瞞過了渾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揀了個上吉的日期,
(五日前方對渾家說知道)
興 哥: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兩口,也要成家立業,終不然拋了這行衣食路道?如
今這二月天氣,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時?
(渾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
只 得:丈夫此去,幾時可回?
興 哥:我這番出外,甚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寧可第二遍多去幾時罷了。
渾 家:(渾家指著樓前一棵椿樹道)明年此樹發芽,便盼著官人回也。
(說罷,淚下如雨。)
(興哥把衣袖替他揩拭,不覺自己眼淚也掛下來。)
(兩下裡怨離惜別,分外恩情,一言難盡。)
(到了第五日,夫婦兩個啼啼哭哭,說了一夜的話,索性不睡了。)
(五更時分,興哥便起身收拾,將祖遺下的珍珠細軟,都交付與渾家收管,自己
(只帶得本錢銀兩,帳目底本,及隨身衣服鋪陳之類。)
(又有預備下送禮的人事,都裝疊得停當。)
(原有兩房家人,只帶一個後生些的去,留下一個老成的在家,聽渾家使喚,買
(辦日用。)
(兩個婆娘,專管廚下。)
(又有兩個丫頭,一個叫晴雲,一個叫暖雪,專在樓中伏侍,不許遠離。)
(吩咐停當,又對渾家說道)
又吩咐: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輕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門前窺瞰,招風攬火。
渾 家:官人放心。早去早回。
(兩下掩淚而別。)
(正是:
(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興哥上路,心中只想著渾家,整日的不瞅不睬。)
(不一日到了廣東地方,下了客店。)
(這伙舊時相識,都來會面。)
(興哥送了些人事,排家的洽酒接風,一連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閒。)
(興哥在家時,原是淘虛了的身子;一路受些勞碌,到此未免飲良不節,得了個
(瘧疾。)
(一夏不好,秋間轉成水痢。)
(每日請醫切脈,服藥調治,直延到秋盡,方得安痊,把買賣都耽擱了。)
(眼見得一年回去不成。)
(正是:
( 只為蠅頭微利,拋卻鴛被良緣。)
(興哥雖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頭放慢了。)
(不題興哥做客之事。)
305**時間: 地點:
(且說這裡渾家王三巧兒,自從那日丈夫吩咐了,果然數月之內,目不窺戶,足
(不下樓。)
(光陰似箭,不覺殘年將盡。)
(家家戶戶,鬧轟轟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歡耍子。)
(三巧兒觸景傷情,思想丈夫,這一夜好生淒楚。)
(正合古人的四句詩,道是:
( 臘盡愁難盡,春歸人未歸。)
(朝來添寂寞,不肯試新衣。)
306**時間: 地點: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個歲朝,晴雲、暖雪兩個丫頭,一力勸主母在前樓去看看
(街坊景象。)
(原來蔣家住宅,前後通連的兩帶樓戶:第一帶臨著大街,第二帶方做臥戶。)
(三巧兒閒常只在第二帶中坐臥。)
(這一日被丫頭們攛掇不過,只得從邊廂裡走過前樓,吩咐推開窗子,把簾子放
(下,三巧兒在簾內觀看。)
307**時間: 地點:
(這日街坊上好不鬧雜。)
三巧兒:多少東西行走的人,偏沒個賣卦先生在內。若有時,喚他來卜問官人消息也好。
晴 雲:今日是歲朝,人人要閒耍的,那個出來賣卦?
三巧兒:(暖雪道)娘,限在我兩個身上,五日內包喚一個來占卦便了。
(到初四日早飯過後,暖雪下樓小解,忽聽得街上噹噹敲響。)
(這件東西叫做「報君知」,是瞎子賣卦的行頭。)
(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檢了褲腰,跑出門外,叫住了瞎先生,撥轉腳頭,一口
(氣跑上樓來報知主母。)
(三巧兒吩咐喚在樓下坐啟內坐著,討他課錢通陳過了,走下樓梯,聽他剖斷。
()
(那瞎先生占成一卦,問是何用。)
(那時廚下兩個婆娘,聽得熱鬧,也都跑將來了,替主母傳話道)
兩 個:這卦是問行人的。
先 生:(瞎先生)可是妻問夫麼?
婆 娘:正是。
先 生:青龍治世,財爻發動。若是妻問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風波一點無。青
龍屬木,木旺於春。立春前後已動身了。月盡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財彩。
(三巧兒叫買辦的把三分銀子打發他去,歡天喜地,上樓去了。)
(真所謂「望梅止渴,畫餅充饑」,大凡人不做指望,倒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
(,便癡心妄想,時刻難過。)
(三巧兒只為信了賣卦先生之話,一心只想丈夫回來,從此時常走向前樓,在簾
(內東張西望。)
(直到二月初旬,椿樹發芽,不見些動靜。)
(三巧兒思想丈夫臨行之約,愈加心慌,一日幾遍向外探望。)
(也是合當有事,遇著這個後生。)
(正是)
(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這個俊俏後生是誰?原來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縣人氏,姓陳,名商,小名叫
(做大喜哥,後來改呼為「大郎」。)
(年方二十四歲,且是生得一表人物,雖勝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兩人之下。
()
(這大郎也是父母雙亡,湊了二三千金本錢,來走襄陽,販賣些米豆之類,每年
(常走一遍。)
(他下處自在城外,偶然這日進城來,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鋪中問個家信。)
(那典鋪正在蔣家對門,因此經過。)
(你道怎生打扮?頭上戴一頂蘇樣的百柱鬃帽,身上穿一件魚肚白的湖紗道袍,
(又恰好與蔣興哥平昔穿著相像。)
(三巧兒遠遠瞧見,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開簾子,定睛而看。)
(陳大郎抬頭,望見樓上一個年少的美婦人,目不轉睛的,只道心上歡喜了他,
(也對著樓上丟個眼色。)
(誰知兩個都錯認了。)
(三巧兒見不是丈夫,羞得兩頰通紅,忙忙把窗兒拽轉,跑在後樓,靠著牀沿上
(坐著,兀自心頭突突的跳一個不住。)
(誰知陳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婦人眼光攝上去了,回到下處,心心念念的放他
(不下。)
婦 人:(肚裡想道)家中妻子雖是有些顏色,怎比得婦人一半?欲待通個情款,爭奈無
門可入。若得謀他一宿,就消花這些本錢,也不枉為人在世!
(歎了幾口氣,忽然想起大市街東巷有個賣珠子的薛婆,曾與他做過交易,這婆
(子能言快語,況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認得。)
(須是與他商議,定有道理。)
(這一夜翻來覆去,勉強過了。)
(次日起個清早,只推有事,討些冰水梳洗,取了一百兩銀子、兩大錠金子,急
(急的跑進城來。)
(這叫做:
( 欲求生受用,須下死工夫。)
(陳大郎進城,一逕來到大市街東巷,去敲那薛婆的門。)
(薛婆蓬著頭,正在天井裡揀珠子,聽得敲門,一頭收了珠包,一頭)
一 頭:是誰?
一 頭:(才聽說『徽州陳』三字,慌忙開門請進)老身未曾梳洗,不敢為禮了。大官人
起得好早。有何貴幹?
陳大郎:特特而來。若遲時,怕不相遇。
薛 婆:可是作成老身出脫些珍珠首飾麼?
陳大郎:珠子也要買;還有大買賣作成你。
薛 婆:老身除了這一行貨,其餘都不熟慣。
陳大郎:這裡可說得話麼?
(薛婆便把大門關上,請他到小閣中坐著)
薛 婆:大官人有何吩咐?
(大郎見四下無人,便向衣袖裡摸出銀子,解開布包,攤在桌上)
大 郎:這一百兩銀,乾娘收過了,方才敢說。
(婆子不知高低,那裡肯受。)
大 郎:莫非嫌少?
大 郎:(慌忙又取出黃燦燦的兩錠金子,也放在桌上)這十兩金子,一並奉納。若干娘
再不收時,便是故意推調了。今日是我來尋你,非是你來尋我。只為這樁大買賣
,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說做不成時,這金銀你只管受用,終不然
我又來取討?日後再沒相會的時節了?我陳商不是恁般小樣的。
(看官你說從來做牙婆的人,那個不貪錢鈔,見了這般黃白之物,如何不動火?
(--薛婆當時滿臉堆下笑來)
薛 婆:大官人休得錯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別人一釐一毫不明不白的錢財。今日既承大官
人吩咐,老身權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勞,依舊奉納。
薛 婆:(說罷,將金錠放銀包內,一齊包起,叫聲)老身大膽了!
(拿向臥房中藏過,忙踅出來)
出 來: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稱謝。你且說甚麼買賣,用著老身之處?
大 郎:急切要尋一件救命之寶,是處都無,只大市街一家人家有。特央乾娘去借借。
婆 子:(婆子笑將起來道)又是作對!老身在這條巷住過二十多年,不曾聞大市街有甚
救命之寶。大官人,你沒有寶的,還是誰家?
大 郎:敝鄉裡汪三朝奉典鋪對門,高樓子內,是何人之宅?
婆 子:(婆子想了一回道)這是本地蔣興哥家城。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只有女
眷在家。
大 郎:我這救命之寶,正要問他女眷借借。
(便把椅子掇近了婆子身邊,向他訴出心腹,如此如此。)
(婆子聽罷,連忙搖首道)
婆 子:此事大難。蔣興哥新娶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兩個,如魚似水,寸步不離。
如今沒奈何出去了,這小娘子足不下樓,甚是貞節。因興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
嗔嫌,老身輩從不曾上他的階頭,連這小娘子面長面短,老身還不認得,如何應
承得此事?方才所賜,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
(陳大郎聽說,慌忙雙膝跪下。)
(婆子去扯他時,被他兩手拿住衣袖,緊緊按定在椅上,動撢不得。)
口 裡:我陳商這條性命,都在乾娘身上。你是必思量個妙計,作成我入馬,救我殘生。
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兩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個死。
(懂得婆子沒理會處,連聲應道)
婆 子:是,是,莫要折殺老身!大官人請起。老身有話講。
(陳大郎方才起身,拱手)
拱 手:有何妙策?作速見教。
薛 婆:此事須從容圖之。只要成就,莫論歲月。若是限時限日,老身決難奉命。
陳大郎:若果然成就,便遲幾日何妨?只是計將安出?
薛 婆: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遲。早飯後,相約在汪三朝奉典鋪中相會。大官人可多帶
銀兩,只說與老身做買賣。其間自有道理。若是老身這兩隻腳跨進得蔣家的門時
,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處,莫在他門首盤桓,被人識破,誤了
大事。討得三分機會,老身自來回覆。
陳大郎:謹依尊命。
(唱了個肥喏,欣然開門而去。)
(正是:
( 未曾滅項興劉,先見築壇拜將。)
(當日無話。)
(到次日,陳大郎穿了一身齊整衣服,取上三四百兩銀子,放在個大皮匣內,喚
(小郎背著,跟隨到大市街汪家典鋪來。)
(瞧見對門樓窗緊閉著,料是婦人不在,便與管典的拱了手,討個木凳兒,坐在
(門前向東而望。)
(不多時,只見薛婆抱著一個篾絲箱兒來了。)
陳大郎:(陳大郎喚住)箱內何物?
薛 婆:珠寶首飾。大官人可用麼?
大 郎:我正要買。
(薛婆進了典鋪,與管典的相見了,叫聲)
薛 婆:聒噪!
(便把箱兒打開。)
(內中有十來包珠子,又有幾個小匣兒,都盛著新樣簇花點翠的首飾,奇巧動人
(,光燦奪目。)
(陳大郎揀幾個極粗極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類,做一堆兒放著)
陳大郎:這些我都要了。
婆 子:(婆子便把眼兒瞅著)大官人要用時盡用,只怕不肯出這樣大價錢。
(陳大郎已自會意,開了皮匣,把這些銀兩白華華的攤做一台,高聲的叫道)
陳大郎:有這些銀子,難道買你的貨不起?
308**時間: 地點:
(此時鄰舍閒漢,已自走過七八個人在鋪前站著看了。)
婆 子:老身取笑,豈敢小覷大官人?這銀兩須要仔細,請收過了。只要還得價錢公道便
好。
(兩下一邊的討價多,一邊的還錢少,差得天高地遠,那討價的一口不移。)
(這裡陳大郎拿著東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簷,件件的翻覆認看
(,言真道假、彈斤估兩的在日光中炫耀。)
(惹得一市人都來觀看,不住聲的人人喝彩。)
婆 子:(婆子亂嚷道)買便買,不買便罷!只管擔擱人則甚!
陳大郎:怎麼不買!
(兩個又論了一番價。)
(正是:
( 只因酬價爭錢口,驚動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兒聽得對門喧嚷,不覺移步前樓,推窗偷看。)
(則見珠光閃爍,寶色輝煌,甚是可愛。)
(又見婆子與客人爭價不定,便吩咐丫鬟)
婆 子:去喚那婆子,借他東西看看。
(晴雲領命,走過街去,把薛婆衣袂一扯道)
晴 雲:我家娘請你。
婆 子:(婆子故意問道)是誰家?
晴 雲:對門蔣家。
(婆子把珍珠之類劈手奪將過來,忙忙的包好了)
婆 子:老身沒有許多空閒與你歪纏!
陳大郎:再添些,賣了罷!
婆 子:不賣,不賣。像你這樣價錢,老身賣去多時了。
(一頭說,一頭放入箱兒裡,依先關鎖了,抱著便走。)
晴 雲:我替你老人家拿罷。
婆 子:不消。
(頭也不回,逕到對門蔣家去了。)
(陳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銀兩,別了管典的,自回下處。)
(正是:
( 眼望捷旌旗,耳聽好消息。)
(睛雲引薛婆上樓,與三巧兒相見了。)
(婆子看那婦人,心下想道)
婆 子:真天人也!怪不得陳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渾了。
當 下:老身久聞大娘賢慧,但恨無緣拜識。
三巧兒:你老人家尊性?
婆 子:老身姓薛。只在這裡東巷住。與大娘也是個鄰里。
三巧兒:你方才這些東西,如何不賣?
婆 子:(婆子笑道)若不賣時,老身又拿出來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
不識貨物。
(說罷便去開了箱兒,取出幾件簪珥遞與那婦人看,叫道)
那婦人:大娘,你道這樣首飾,便工錢也費多少!他們還得忒不像樣,教老身在主人家面
前,如何告得許多消乏。
那婦人:(又把幾串珠子提將進來,道)這般頭號的貨,他們還做夢哩!
三巧兒:(三巧兒問了他討價還價)真個虧你些兒。
婆 子:還是大家寶眷,見多識廣,比男子漢眼力倒勝十倍。
(三巧兒喚丫鬟看茶。)
婆 子:不擾,不擾。老身有件要緊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著這個客人,纏了許多時。
正是『買賣不成,耽誤工程』。這箱兒連鎖放在這裡,權煩大娘收拾。老身暫去
,少停就來。
(說罷便走。)
(三巧兒叫晴雲送他下樓,出門向西去了。)
(三巧兒心上愛了這幾件東西,專等婆子到來酬價。)
(一連五日不至。)
(到第六日午後,忽然下一場大雨,雨聲未絕,呯呯的敲門聲響。)
(三巧兒喚丫鬟開看,只見薛婆衣衫半濕,提個破傘進來,口裡)
口 裡:晴乾不肯走,直待雨淋頭。
口 裡:(把傘兒放在樓梯邊,走上樓來,萬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
三巧兒:(三巧兒慌忙答禮道)這幾日在那裡去了?
婆 子:小女托賴,新添一個外孫。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幾日,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
來,在一個相識人家借得把傘,又是破的,卻不是晦氣!
三巧兒:你老人家幾個兒女?
婆 子:只一個兒子,完婚過了。女兒倒有四個。這是我第四個了,嫁與徽州朱八朝奉做
偏房,就是這北門外開鹽店的。
三巧兒:你老人家女兒多,不把來當事了。本鄉本土,少什麼一夫一婦的,怎捨得與異鄉
人做妾?
婆 子:大娘不知。倒是異鄉人有情懷。雖則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裡;小女自在店中,
呼奴使婢,一般受用。老身每過去時,他當個尊長看待,更不怠慢。如今養了個
兒子,愈加好了。
三巧兒: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著。
(說罷,恰好晴雲取茶上來,兩個吃了。)
婆 子:今日雨天沒事,老身大膽,敢求大娘的首飾一看,看些巧樣兒在肚裡也好。
三巧兒: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話。
(就取一把鑰匙,開了箱籠,陸續搬出許多釵鈿纓絡之類。)
(薛婆看了,誇美不盡)
薛 婆:大娘有恁般珍異,把老身這幾件東西看不上眼了。
三巧兒:好說,我正要與你老人家請個實價。
婆 子:娘子是識貨的,何消老身費嘴?
(三巧兒把東西檢過,取出薛婆的篾絲箱兒來,放在桌上,將鑰匙遞與婆子道)
三巧兒:你老人家開了,檢看個明白。
婆 子:大娘忒精細了。
(當下開了箱兒,把東西逐件搬出。)
(三巧兒品評價錢,都不甚遠。)
(婆子並不爭論,歡歡喜喜地道)
婆 子:恁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賺幾貫錢,也是快活的。
三巧兒:只是一件:目下湊不起價錢,只是現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來,一並清楚。他
也只在這幾日回了。
婆 子:便遲幾日也不妨事。只是價錢上相讓多了,銀水要足紋的。
三巧兒:這也小事。
(便把心愛的幾件首飾及珠子收起,喚晴雲取杯現成酒來,與老人家坐坐。)
婆 子:造次如何好攪擾?
三巧兒:時常清閒,難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攀話。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時常過來走走。
婆 子:多謝大娘錯愛。老身家裡當不過嘈雜,像宅上又忒清閒了。
三巧兒:你兒子做甚生意?
婆 子:也只是接些珠寶客人。每日的討酒討漿,刮的人不耐煩。老身虧殺各宅門走動,
在家時少,還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轉,怕不躁死了人。
三巧兒:我家與你相近,不耐煩時,就過來閒話。
婆 子:只不敢頻頻打攪。
三巧兒:老人家說那裡話!
(只見兩個丫鬟輪番的走動,擺了兩副杯箸,兩碗臘雞,兩碗臘肉,兩腕鮮魚,
(連果碟素菜,共一十六個碗。)
婆 子:如何盛設?
三巧兒:現成的。休怪怠慢。
(說罷,斟酒遞與婆子。)
(婆子將杯回敬。)
(兩下對坐而飲。)
(原來三巧兒酒量盡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壺酒甕,吃起酒來,一發相投了,只恨
(會面之晚。)
309**時間: 地點:
(那日直吃到停晚,剛剛雨止,婆子作謝要回。)
(三巧兒又取出大銀鍾來,勸了幾鍾,又陪他吃了晚飯)
三巧兒:你老人家再寬坐一時,我將這一半價錢付你去。
婆 子:天晚了,大娘請自在。不爭這一夜兒,明日卻來領罷。連這篾絲箱兒,老身也不
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
三巧兒:明日專望你。
(婆子作別下樓,取了破傘,出門去了。)
(正是:世間只有虔婆嘴,哄動多多少少人。)
310**時間: 地點:
(卻說陳大郎在下處,呆等了幾日,並無音信。)
(見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帶水的進城來問個消息,又不相值。)
(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點心,又到薛婆家來打聽,只是未回。)
(看看天晚,卻待轉身,只見婆子一臉春色,腳略斜的走入巷來。)
(陳大郎迎著他,作了揖)
陳大郎:所言如何?
婆 子:(婆子搖手道)尚早。如今方下種,還沒有發芽哩。再隔五六年,開花結果,才
到得你口。你莫在此探頭探腦。老身不是管閒事的。
(陳大郎見他醉了,只得轉去。)
(次日,婆子買了些時新果子、鮮雞魚肉之類,喚個廚子安排停當,裝做兩個盒
(子,又買一甕上好的釅酒,央間壁小二挑了,來到蔣家門首。)
(三巧兒日不見婆子到來,正教晴雲開門出來探望,恰好相遇。)
(婆子教小二挑在樓下,先打發他去了。)
(晴雲已自報知主母。)
(三巧兒把婆子當個貴客一般,直到樓梯口邊迎他上去。)
(婆子千恩萬謝的,福了一回,便道)
婆 子:今日老身遇有一杯水酒,將來與大娘消遣。
三巧兒:倒要你老人家賠錢,不當受了。
(婆子央兩個丫鬟搬將上來,擺做一桌子。)
三巧兒:你老人家忒迂闊了,恁般大弄起來。
婆 子:(婆子笑道)小戶人家,備不出甚麼好東西,只發一茶奉獻。
(晴雲便去取杯箸,暖雪便吹起水火爐來。)
(霎時酒暖。)
婆 子:今日是老身薄意,還請大娘轉坐各位。
三巧兒:雖然相擾,在寒舍豈有此理。
(兩下謙讓多時,薛婆只得坐了客席。)
(這是第三次相聚,更覺熟分了。)
(飲酒中間,婆子)
婆 子:官人出外好多時了還不回,虧他撇得大娘下。
三巧兒:便是。說過一年就轉,不知怎的耽擱了。
婆 子:依老身說,放下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個堆金積玉,也不為罕。
婆 子: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當家,把家當客。比如我第四個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
,朝歡暮樂,那裡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兩個月,又來了。家中
大娘子替他擔孤受寡,那曉得他外邊之事。
三巧兒:我家官倒不是這樣的人。
婆 子:老身只當閒話講。怎敢將天比地。
(當日兩個猜謎擲色,吃得酩酊而別。)
(第三日,同小二來取傢伙,就領這一半價錢。)
(三巧兒果又留他吃點心。)
(從此以後,把那一半賒錢為由,只做問興哥的消息,不時行走。)
(這婆子俐齒伶牙,能言快語,又半瘋半顛的,慣與丫頭們打諢,所以上下都歡
(喜他。)
(三巧兒一日不見他來,便覺寂寞,叫老家人認了薛婆家裡,早晚常去請他。)
(所以一發來得勤了。)
(世間有四種人,惹他不得,引起了頭,再不好絕他。)
(是那四種?)
(遊方僧道,乞丐,閒漢,牙婆。)
(上三種人猶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戶的,女眷們怕冷靜時,十個九個倒要攀他
(來往。)
(今日薛婆本是個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軟語,三巧兒遂與他成了至交,時刻少他
(不得。)
(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陳大郎幾遍討個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