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一 至 第四四〇
431**時間: 地點:
(卻說童寄姐自從跟了狄希陳往四川任上,當初在家,他的母親童奶奶雖不是甚
(麼名門大族的女婦,他卻性地明白,心不糊塗,凡是寄姐有驁悍不馴的時節,
(再三的說他,說他不改,他常呵叱,所以寄姐也還有些忌憚。)
(後離了他的母親,坐在船上,一則無人管束,得以逞其驕性;二則與狄希陳朝
(夕坐在船上,相廝相守,易於言差語錯,動輒將狄希陳打罵;三則自從為那衣
(裳與珠玉的事合了氣,狄希陳慌了手腳,遞了降書降表,越發放了膽;四則日
(逐與那權奶奶、戴奶奶相處,京師女人,那不賢惠,降老爸,好吃嘴,怕做活
(,一千一萬,倒象一個娘肚裡養的,越發看了不好的樣式,且是因有前生夙仇
(,今生報復,於是待那狄希陳倒也不象是個夫主,恰象似後娶的不賢良繼母待
(那前窩裡不調貼的子女一般。)
(一個男子漢的臉彈,做了他擱巴掌的架子,些微小事,就是兩三巴掌?將過去
(;忘八烏龜,做了和尚尼姑掐素珠念阿彌陀佛的相似;家人媳婦的不是,脫不
(過也要把狄希陳株連在內;尋釁丫頭,說不得也把狄希陳波及其中。)
(在船上整整坐了四個半月,除非寄姐與權、戴二奶奶會酒,或是狄希陳合郭總
(兵、周相公會話,這便是狄希陳鬆快受用的時節。)
(除了這個機會,無往不是遭磨受難之時。)
(就是行個房事,你也拿不住他的性子。)
(他的龍性無常:他一時喜快,你慢了些,他說你已而不當慢條思理的;他一時
(喜慢,他又說你使性棒氣沒好沒歹的;他一時興到,你失了奉承,說你有心刁
(難;他一時興敗,你不即時收兵,又說你故意瑣碎。)
(往往的半夜三更,不是揭了被,罰狄希陳赤身受凍,就是那三寸金蓮,一連幾
(跺,跺下牀來,不許上牀同睡。)
(常常的把狄希陳弄成外感,九味羌活湯,參蘇飲,麻黃髮汗散,如常修合了不
(斷。)
(薛素姐固是個閻王,這童寄姐也就是個羅剎。)
(幸得狄希陳漸漸的有了救星,離成都不遠,只有三站之地,央了便人傳了信與
(本衙衙役。)
(這成都是四川省會之地,財賦富足之鄉,雖是個首領衙門,卻有幾分齊整,來
(了十二名皂隸,四個書辦,四個門子,八名轎夫,一副執事,一頂明轎,齊齊
(的接到江邊。)
(望見狄希陳座船將到,各役一字排開,跪在岸上,遞了手本。)
(船上家人張樸茂吩咐起去,岸上人役齊聲答應。)
(狄希陳在船上甚是得意。)
郭總兵:(郭總兵也不免歎道)得志犬貓強似虎,失時鸞鳳不如雞!我雖是個掛印總兵,
這一時不見有甚麼八面威風,且不如個府經歷如此軒昂哩!
(人役另坐了小船跟在大船後面。)
(直到成都城外。)
(狄希陳與周相公商議,擇了二月初二日卯時到任。)
(家眷仍在船上住歇。)
(初一日,狄希陳自己進城宿廟。)
(到任以後,著人迎接家眷入衙,差人與郭總兵另尋公館。)
(初二日,狄希陳到過了任,向成都縣借了人夫馬匹,搬接家眷,又迎接郭總兵
(合家眷屬到了公館。)
(風俗淳厚的地方,鄉宦士民,都不妄自尊大,一般都來拜賀,送贄見,送賀禮
(,倒比那冷淡州縣更自不同。)
(送的那油鹽醬醋,米麵柴薪,雞魚鵝鴨,鮮菜果品,豬羊牛鹿,堆滿衙舍,脹
(滿了寄姐的眼睛,壓倒了寄姐的口面。)
(狄希陳又參見上司,回拜客人,不得常在衙裡合他廝守,所以衙內這幾日倒也
(安靜。)
(過了十朝半月,狄希陳公事已完,一個新到任的首領,堂官還不曉得本事如何
(,又沒有甚麼狀子批來審問,未免多得空閒在家。)
(寄姐從此又常常的吵鬧,撒潑生冤,打傢伙,砸缸盆,嚷成一片,習以為常。
()
(住的衙舍與那刑廳緊緊隔壁,彼此放個屁,大家都是聽見的。)
(虧不盡那個刑廳姓吳,名以義,進士出身,與相主事同門同年,又是同省各府
(的鄉里,狄希陳來時,相主事寫了懇懇切切的書,說他姑娘止有一子,係至親
(的表兄,央托吳推官加意培植。)
(狄希陳到任參見,吳推官見了書,甚是親熱,後堂待茶,自稱『小弟』,稱狄
(希陳為『仁兄』。)
(狄希陳辭讓,吳推官)
吳推官:相年兄的至親,便是兄弟。
(極其慇懃。)
432**時間: 地點:
(再說凡事叫人青目抬舉的,畢竟有幾分身份,叫人青目得起,抬舉得來,方可
(青目看他,使手扶他。)
(若是一堆臭屎阿在那裡,乍然看見,掩了鼻子放開腳飛跑,還怕看在眼內污了
(眼睛,誰還肯去青目!若是一隻死狗,你狠命的扶他上牆,那死狗的前腿定是
(巴不住,後腿定是上不來,你就有扛鼎拔山的氣力,斷抬舉不起那稀爛的東西
(。)
(這狄希陳雖是有了相主事這般氣勢的書托了刑廳,要他另眼看待卻有何難,怎
(禁得有這樣一個奇奇怪怪的小老婆,在那刑廳的臥榻之旁,無明無夜,「昏盆
(打醬」,打罵不休?不要說刑廳是上司,經歷是屬官,就是在你爹娘隔壁,你
(這樣肆無忌憚,也定是要責罰的了;就是有這樣一個鄰家,不住的打罵,也定
(是住不安穩,不是叫你避他,定是他情願避你,也受不得日夜的咭聒。)
(看了同年的體面,饒了你重處,開你個「不謹」,打發你個「冠帶閒住」,難
(道這是屈你不成!)
(誰知狄希陳官星有分,另有生成造化。)
(這刑廳的家教,就是經歷的閨門。)
(少年中了甲科,聲譽貨利,看得是不求而至的東西,單單只重的是色,也不看
(看自己有上唇沒下唇就要吹簫。)
(家裡放著一個生菩薩般標緻、虎狼般惡毒的一個大奶奶,只因離了他的跟前,
(躲在京中觀政,忘記了利害,不顧了法度,只圖了眼下娶了二位小媽媽。)
(雖說是二雄不並棲,誰知這二雌也是並棲不得的東西。)
(御河橋尋的下處,前後娶這兩個進門,先娶的起名『荷葉』,後娶的起名『南
(瓜』。)
(娶南瓜的二日,吳推官合南瓜尚睡覺不曾走起,荷葉雄糾糾走進房內,拾起吳
(推官的一隻趿鞋來,揭去棉被,先在吳推官光屁股上兩下;南瓜穿衣不及,也
(在光屁股上兩下。)
口 裡:(口裡罵道)雜情的忘八!沒廉恥的蹄子小婦!知道個羞兒麼?日頭照著窗戶,
還擋著脖子鰾著腿的睡覺!老娘眼裡著不下沙子的人,我這個容不的!
(嚷罵個不住。)
(南瓜是新來晚到,不知深淺,乾教他打了兩下,不該叫人看的所在,都叫他看
(了個分明,含忍了不敢言語。)
(這吳推官若是個有勾當的男子,扭起鼻子,豎起鬚眉,拿出那做主人公的綱紀
(,使出那進士的勢力,聲罪致討,重則趕逐,輕則責罰,豈不是教婦初來,殺
(縛他的悍性?誰知一些也不能,憑他打,任他罵,屁也擠放不出一個,雌了一
(口白牙茬骨只笑。)
(後來南瓜漸漸的熟滑,又看了荷葉的好樣,嘴裡也就會必溜必辣,罵罵括括的
(起來。)
(吳推官合荷葉睡覺,南瓜便去掀被子,打屁股,罵忘八淫婦。)
(吳推官合南瓜睡覺,這荷葉是不消提起,照例施行。)
(鎮日爭鋒打鬧,攪亂得家宅不安,四鄰叫苦。)
(吳推官無可奈何,只得分了班,每人五日。)
(分班之後,仍舊你爭我鬥)
吳推官:你的五日都是實受,我的五日多有空閒。偏心的,該長碗大的疔瘡;不公道的,
該長斗大的瘤子;偏吃了東西的,爛掉了產門!
(依然整日鬼炒。)
(吳推官沒有法,只得另打了寬炕,另做了闊被,三人一頭同睡。)
(吳推官將身朝裡,外邊的不是手臂,就是大腿,多是兩三下,少是一兩下,扭
(的生疼。)
(將身一骨碌翻轉朝外,那裡邊的從頭上拔下簪子,不管脊梁,不論肩膀,就是
(幾錐。)
(弄得個吳推官不敢朝裡,不敢朝外,終夜仰面朝天,或是覆身向地。)
(有時荷葉趴在身上,南瓜就往下拉;有時南瓜趴在身上,荷葉就往下扯。)
(整夜就象煉魔演猢猻相似,弄得眼也不合,這也算是極苦。)
(誰知這吳推官以為至樂,每每對了同年親友,自詡相誇不已。)
(觀政已畢,授了四川成都府推官,家鄉是其便道,僱了座船,帶了荷葉、南瓜
(,一干丫鬟僕婦,先到家鄉祭祖辭墳,並迎接大奶奶赴任。)
(船到家鄉,上岸進宅,荷葉、南瓜也還沒敢當先出頭,穿著青素衣服,混在家
(人媳婦隊內,一同站立。)
(吳推官與大奶奶相見行禮。)
吳推官:向在京中,乾了一件斗膽得罪的勾當,在奶奶上請過罪,方敢明說。
大奶奶:你且先說明了,再請罪不遲。萬一得的罪大,不是可以賠禮銷繳得的,賠過禮就
不便了。
吳推官:也是人間的常事,沒有甚麼大得罪,容賠過禮再說,諒得奶奶定是不計較的。
(吳推官跪下,就磕下頭去。)
大奶奶:(大奶奶將身躲過)你既不說,我也不合你行禮。
吳推官:(吳推官磕頭起來)因念奶奶身邊沒人伏侍,年小丫頭又不中用,空叫奶奶淘氣
。京中尋了兩個老婆,專為伺候奶奶。但沒曾討了奶奶的明示,這是得罪。
(一面叫過兩人來在奶奶上磕頭。)
一 面:(指著荷葉道)這是先尋的,名字叫就荷葉。
大奶奶:(指著南瓜道)這是後尋的,名字叫就南瓜。
(大奶奶也沒大老實看,將眼瞟了一瞟)
大奶奶:極好!極該做!名字又起的極好!荷葉,南瓜,都是會長大葉的!
(大奶奶當時沉下臉來,就不受用。)
(一面家人媳婦丫頭過來磕頭。)
大奶奶:這都是奴才的奴才,替我磕甚麼頭!都往廚房裡去,丫頭伏我的丫頭管,媳婦子
伏我的媳婦子管,不許合我的丫頭媳婦子同起同坐!
(吩咐完,也沒陪吳推官坐,抽身進房裡去了。)
(荷葉、南瓜站在牆跟底下,又不敢進,又不敢退,又不知是惱,又不知是怕,
(兩個臉彈子黃一造,白一造。)
(吳推官也沒顏落色,走進房去。)
(大奶奶也不言語,也不瞅睬。)
(雌著說話,大奶奶也不答應。)
(只得走了出來,悄悄的叫了個舊家人媳婦,吩咐道)
悄悄的:你可請問奶奶,把這兩個發放在那裡存站。只管這裡搠著也不是事。
悄悄的:(媳婦要奉承家主公,走進房內問道)新來的他兩個,奶奶吩咐,叫他在那裡?
還倚著牆站著哩!
大奶奶:扯淡的奴才!他京裡大鋪大量的也坐夠了,站會子,累殺你了?叫他往佛堂裡去
供養著!再不,叫他進神主龕去受香火!
悄悄的:(媳婦子道)爺既做了這事,『生米成了熟飯』勾當。奶奶你不抬抬手,可怎麼
樣的?
大奶奶:我一心火哩,聽不上扶聲!夾著臭扶走!
(媳婦子望著吳推官擺了擺手,竟往廚房去了。)
(吳推官正是無可奈何的時節,家人傳進說)
家 人:老爺到了,在前廳坐著哩。
(這老爺原來是大奶奶的父親,是個教官鄉宦,年有六十餘歲,素稱盛德長者,
(姓傅,名善化,號勸齋。)
(吳推官聽說丈人來望,甚是喜歡,一面走進房內,合大奶奶道)
吳推官:爹在外面,你可吩咐廚下備飯留坐。
(大奶奶放頭一別,也不做聲。)
(出來又吩咐廚房,一面出外迎接,相見行禮,敘了寒溫,道了喜慶。)
吳推官:(吳推官將京中娶妾委婉對丈人說了)媳婦兒心中不喜,求丈人在面前勸他。
(獻過了茶,讓到內宅敘話。)
(荷葉、南瓜依舊在牆下站立,未敢動身。)
(吳推官請大奶奶出來見他父親,大奶奶回話道)
吳推官:身上不快,改日相見。
吳推官:(吳推官且讓丈人坐下)小婿因沒人伏侍令愛,京中尋了兩個人來家,過來與老
爺磕頭。
(荷葉、南瓜齊齊走到當中,叩了四首。)
(傅老爺立受還揖。)
(兩個依舊退立牆下。)
老 爺:(傅老爺)兩個這不是站處,避到後邊去。
(這兩個站了半日,得了老爺的赦書,還不快跑,更待何時?走到後邊房內,坐
(了歇息。)
老 爺:(老爺在外間裡問道)女婿大喜回家,閨女便有甚病不出相見?
大奶奶:(大奶奶在房中應道)女婿大喜回來,你不知女兒正坎上愁帽哩!
老 爺:坎上甚麼愁帽?若果有甚麼該愁人的事,正該對我告訟,怎反不出來相見?
大奶奶:(大奶奶方才走出來相見)剛才見爹的兩個妖精,伸眉豎眼,我多大點勾當,張
跟斗,打的出他兩個手掌去麼?怕尋一個還照不住我,一齊尋上兩個,這不坎上
愁帽子麼?
老 爺:我道是別的甚麼愁帽子來,原來如此!女婿既然做了官,你就是夫人。做夫人的
體面,自是與窮秀才娘子不同。若不尋兩個妾房中伺候,細微曲折,難道都好還
指使你做不成?這是尊敬你的意思,你怎麼倒不喜歡,倒說是坎上愁帽?你曾見
做官的那個沒有三房四妾?只見做長夫人的安享榮華,免了自己勞頓,只有受用
,不坎愁帽。女婿久出乍回,這等大喜,你因娶了妾,就是這等著惱,傳揚出去
,人就說你度量不大,容不得人。量小福亦小,做不得夫人。你聽我好言,快快
別要如此,好生看那兩個人。你賢名從此大起,叫人說某人的媳婦,某人的閨女
,如何容得妾,好生賢惠。替人做個榜樣,豈不替為父母的增光?今因女婿娶妾
,似這等生氣著惱,一定還要家反宅亂。叫人傳將出去,亮也沒人牽我的頭皮。
外人一定說道:『他母親是誰?這般不賢良的人,豈有會生賢惠女兒的理,
大奶奶:娶妾也是常事,離家不遠,先差個人合我說知,待我不許你娶,你再矯詔不遲。
說也不合我說聲,竟自成兩三個家拉到家裡來。眼裡沒人,不叫人生氣麼?
吳推官:我若沒有不是,我剛才為甚麼與你賠禮請罪?等爹行後,我再賠禮。
433**時間: 地點:
(說話中間,大奶奶漸漸消了怒氣,同陪傅老爺用過酒飯。)
(傅老爺辭回,又再三囑咐了一頓,方才送出回家。)
大奶奶:(大奶奶吩咐)叫人收拾後層房屋東西裡間,與荷葉、南瓜居住。
(荷葉改名馬纓,南瓜改名孔檜,不許穿綢綿,戴珠翠。)
(吳推官在京裡與兩個做的衣服首飾,追出入庫;輪流一遞五日廚房監灶,下班
(直宿;做下不是的,論罪過大小,決打不饒。)
(制伏的這兩個潑貨,在京裡那些生性,不知收在那裡去了。)
(別說是爭鋒相嚷,連屁也不敢輕放一個。)
(在家在船,及到了任上,好不安靜。)
(每人上宿五夜,許吳推官與他雲雨一遭,其餘都在大奶奶牀上。)
(這吳推官若是安分知足的人,這也盡叫是快活的了。)
(他卻乞兒不得火向,飯飽了,便要弄起箸來,不依大奶奶的規矩,得空就要作
(賊。)
(甚至大奶奶睡熟之中,悄悄的趴出被來,幹那鼠竊狗偷的伎倆,屢次被大奶奶
(當場捉獲。)
(有罪責罰的時節,這吳推官大了膽替他說分上。)
(大奶奶不聽,便合大奶奶使性子。)
(漸至出頭護短,甚至從大奶奶手中搶奪棍棒。)
(把個大奶奶一惹,惹得惡發起來,行出連坐之法:凡是馬纓、孔檜兩個,有一
(人犯法,連吳推官三人同坐,打則同打,罵則同罵,法在必行,不曾饒了一次
(。)
(除了吳推官上堂審事,就是大奶奶衙裡問刑,弄得個刑廳衙門,成了七十五司
(一樣,人號鬼哭,好不悽慘!起先與那經歷鄰牆,還怕經歷衙中聽見,雖也不
(因此收斂,心裡還有些不安。)
(及至狄希陳到了任,起初時節,寄姐怕刑廳計較,不敢十分作惡;大奶奶又怕
(狄經歷家鬧笑話,不肯十分逞凶。)
(及至聽來聽去,一個是半斤,一個就是八兩,上在天秤,平平的不差分來毫去
(,你也說不得我頭禿,我也笑不得你眼瞎,真是同調一流雷的朋友。)
(有時吳推官衙裡受罪,狄希陳那邊聽了贊歎;有時狄希陳衙裡挨打,吳推官聽
(了心酸;有時推官經歷一同受苦,推官與經歷的奶奶同時作惡,真是那獅吼之
(聲,山鳴谷應,你倡我隨!)
434**時間: 地點:
(一日,十一月十五日,吳推官早起,要同太守各廟行香,大奶奶早起要神前參
(佛。)
(夫婦梳洗已完,穿衣服已畢,那輪該上灶的孔檜,撓著個頭,麻胡著個臉,從
(後邊跑出來。)
大奶奶:好奴才!我已梳洗完畢,日頭半天,大晌午的,你把頭蓬的似筐呀大,抹得臉象
鬼一般。兩個奴才齊與我頂著磚,天井裡跪著!
(吳推官若是有識量見幾的人,這一次不曾株連到你身上,你梳了頭上堂,跟了
(行香,憑他在衙裡怎生發落,豈不省了這一場的事?他卻不揣,對了大奶奶說
(道)
吳推官:馬纓他老早的自己梳洗,又伺候我們梳洗完備。奶奶饒他起來,也分個勤惰。
(大奶奶雙眉倒豎,二目圓睜)
大奶奶:我說過的,一人有罪,三人連坐。今日為你待出去行香,不曾數到你身上,你到
替別人說起話來!馬纓這奴才,只管他自己起來梳洗,難道不該走到後面叫一聲
:今日是個望日,主人公要出去行香,主人婆要參神拜佛,且別挺著腳睡覺,早
些起去。』如今三個擰成一股,眼裡沒人,我可不論甚麼行香不行香哩!
(叫吳推官也進臥室裡去跪下。)
(吳推官不敢違拗,順順的走進房內,朝了眠牀登時做了個半截漢子。)
(太守堂上打了二點,登時發了三梆,差人雪片般來請,又稟說)
差 人:太爺合兩廳都上在轎上,抬到儀門下等候多時。
(一替一替的打得那梆子亂響。)
(可怪那吳推官空有鬚眉,絕無膽氣。)
(大奶奶不曾吩咐甚麼,焉敢起來?倒還是大奶奶曉些道理,發放)
發 放:既是堂上同僚們都在轎上等候,便宜了你,且放起來!
(吳推官跪得兩腿麻木,猛然起來,心裡又急待著要出去,只是怎麼站立得起來
(!往前一搶,幾乎不跌一交。)
(待了老大一會,方才慌慌忙忙上轎趕做一伙。)
(見了三位同僚,雖把些言語遮飾,那一肚皮的冤屈悶氣,兩個眼睛,不肯替他
(藏掩。)
見 了:(人說得好)但要人不知,除非己不為。
(這吳推官懼內行徑,久已聞知於人,況這些家人那一個是肯向主人,有嚴緊口
(嘴的!門子屢請不出,家人不由得說道)
家 人:惹了奶奶,見今罰他跪在房內,不曾發放起來,怎生出得去?
(這各人的門子,聽了這話,都悄悄的走在轎旁,盡對各人的本官說了。)
(這各同僚們其實只掃自己門前雪,把燈台自己照燎;他們卻瞞心昧己,不論自
(己,只笑他人,你一言,我一語,指東瓜,說槐樹,都用言語譏誚。)
(激得那吳推官又羞又惱。)
(勉強忍了氣,行過了香,作別回了本廳,坐堂僉押,投文領文已完,待了成都
(縣的知縣的茶,送了出去,然後本府首領經歷、知事、照磨、簡較、縣丞、主
(簿、典史、驛丞、倉官、巡簡,成都衛千百戶鎮撫、僧綱、道紀、醫學、陰陽
(,也集了四五十員文武官員,都來參見。)
(庭參已畢,吳推官強自排遣)
吳推官:我們都是個鬚眉男子,往往制於婦人。今日天寒雨雪,我要將各官考察一番,不
是考察官評,特考某人懼內,某人不懼內,以見懼與不懼的多寡。眾官都北向中
立,待我逐個點名。自己也不必明白供說,各人將出公道良心,不可瞞心昧己,
假做好漢;有如此的欺人,即是欺天。點到跟前,懼內的走往月台東站,不懼內
的走往月台西站。本廳就是頭一個懼內的人,先自就了立東向西的本位。
(一個個點到跟前,大約東邊站立的十有八九,西邊站立的十無一二。)
(惟獨點到狄希陳的名字,倉皇失措,走到東邊,不曾立定,又過西邊;西邊不
(曾立定,又走到台中朝北站下;行站不住。)
吳推官:狄經歷或是就東,或是就西?不西不東,茫無定位,卻是何故?
狄希陳:(狄希陳向前稟道)老大人不曾吩咐明白,兼怕小老婆的人,不知就在那一方站
?
(吳推官笑了一回,想道)
吳推官:這也難處。內中還有似這等的,都在居中朝北站罷!原來怕小老婆的止有狄希陳
一個。
(只見臨後一個光頭和尚,戴著僧帽,一個道士,戴著綸巾,都穿著青絹圓領,
(牛角黑帶,木耳皂靴,齊上來稟道)
一 個:道人係僧綱道紀,沒有妻室,望老爺免考。
吳推官:和尚道士雖然沒有老婆,難道沒有徒弟?怕徒弟的也在東邊站去。
(只見這兩個僧道紅了臉,低著頭,都往東邊站在各官之後。)
(看那西邊,只有單單兩個官站在一處:一個是府學的教官,年已八十七歲,斷
(了弦二十二年,鰥居未續;一個是倉官,北直隸人,路遠不曾帶有家眷。)
吳推官:據此看起來,世上但是男子,沒有不懼內的人。陽消陰長世道,君子怕小人,活
人怕死鬼,丈夫怎得不怕老婆?適間本廳實因得罪房下,羈絆住了,不得即時上
堂,堂翁與兩廳的僚友俱將言語譏訕本廳取信不及,一則是無事,我們大家取笑
一番;一則也要知知這世道果然也有不懼內的人麼。看將起來,除了一位老先生
,斷了二十多年的弦,再除一個不帶家眷的,其餘各官也不下四五十位,也是六
七省的人才,可見風土不一,言語不同,惟有這懼內的道理,到處無異,怎麼太
尊與他三個如此撇清?『吾誰欺?欺天乎?』
(一個醫學正科,年紀五十多歲的個老兒,稟道)
一 個:堂上太爺也不是個不懼內的人,夏間衝撞了大奶奶,被大奶奶一巴掌打在鼻上,
打得鮮血橫流,再止不住。慌忙叫了醫官去治,燒了許多驢糞吹在鼻孔,暫時止
了;到如今成了鼻衄的錮疾,按了日子舉發。怎還譏誚得老爺?就是軍廳的胡爺
,也常是被奶奶打得沒處逃避,蓬了頭,赤著腳,出到堂上坐著。糧廳童爺的奶
奶更是利害,童爺躲在堂上,奶奶也就趕出堂來便要行法教誨。書辦、門子、快
手、皂隸,跪了滿滿的兩丹墀,替童爺討饒,看了眾人分上,方得饒免。衙役有
犯事的,童爺待要責他幾下,他還稟道:『某月某日,奶奶在堂上要責罰老爺,
也虧小的們再三與老爺哀告,乞念微功,姑恕這次。』童爺也只得將就罷了。老
爺雖是有些懼內,又不曾被奶奶打破鼻子,又不曾被奶奶打出堂上,又不求衙役
代說人情,怎麼到還笑話的老爺?
吳推官:此等的事,我如何倒不曾聞見!若知道他們這等一般,適間為甚麼受他們狨氣!
醫 官:老爺察盤考審,多在外,少在內,以此不知。
(吳推官道是感激那個醫人,後來有人要謀替他的缺,吳推官做了主,不曾被人
(奪去。)
(此是後事。)
435**時間: 地點:
(當時考察完畢,吳推官)
吳推官:今日之事,本廳與諸公都是同調。
(真是:臨行不用多囑咐,看來都是會中人。)
(第九十二回 義徒從厚待師母 逆婦假手殺親兒)
(衰世人情薄似霜,誰將師母待如娘?日日三餐供飲食,年年四季換衣裳。)
(費物周貧兼養老,用錢出殯且奔喪。)
(只嫌蔑義狼心婦,詐索銅錢自殺郎。)
(武城縣有個秀才,姓陳,名六吉,取與不苟,行動有常。)
(因他凡事執板,狷介忤俗,邑中的輕薄後生都以怪物名之。)
(別無田產,單以教書為事,家計極是蕭條。)
(所有應得贄禮束脩,絕不與人爭長競短,挈少論多;與那生徒相與,就如父子
(一般。)
(那個陳師娘更是個賢達婦人,待那徒弟就如自家兒子也沒有這般疼愛。)
(嚴冬雪雨的時節,恐怕學生觸了寒冷,鞋上蹈了污泥,或煮上一大鍋小米稀粥
(,或做上一大鍋渾酒。)
(遇著沒有甚麼的時節,買上四五文錢的生薑,煮上一大壺滾水,留那些學生吃
(飲。)
(衣裳有抓破的,當時與他補緝;在綻裂的,當時與他縫聯。)
(又不肯姑息,任從學生們頑耍荒業。)
(先生不在,這師娘拿些生活,坐在先生公座上邊,替先生權印,管得學生們牢
(牢的坐定讀書。)
(又怕學生們久讀傷氣,讀了一會,許靜坐歇息片時。)
(北方的先生肯把這樣情義相待學生的,也只有陳先生一個,其實又得賢師母之
(力居多。)
(先年晁源曾跟他受業。)
(晁思孝是個渾帳不識好歹的老兒,晁夫人卻是這陳師娘的同調,二賢相遇,臭
(味自投。)
(原是通家,只因內眷相處,愈加稠密。)
(當初晁思孝做秀才時候,自顧不暇,那有甚麼從厚的節禮到那先生。)
(就是束脩的常例,也是三停不滿二分。)
(陳先生也絕不曾開口。)
(後來晁思孝做了官,晁源做了公子,陳先生的年紀喜得一年長似一年。)
(誰知先生一日一日長來,學生倒要一日一日的小去。)
(學生小去便也罷了,又誰知學生既小,束脩也就不多。)
436**時間: 地點:
(當時的學生,『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盡成個意思。)
(後來那冠者五六人,有改了業的,有另從了師去的,止剩了童子六七人而已。
()
(北邊的學貺甚是荒涼,除那宦家富室,每月出得一錢束脩,便是極有體面。)
(若是以下人家,一月出五分的,還叫是中等。)
(多有每月三十文銅錢,比比皆是。)
(於是這陳先生的度日甚是艱難。)
(晁源處在富貴之地,若肯略施周濟,不過九牛去了一毛,有何難處?他那靡麗
(熏心的時節,還那裡想起有這個失時沒勢、殘年衰朽的師傅師娘!遠遠的撇撩
(在九霄雲外去了。)
(親受業的徒弟尚然如此,那徒弟的父親,更自不消提起。)
(只有晁夫人是個不肯忘舊、念人好處的人,凡是便人回家,不是二兩,就是一
(兩,再少也是五錢,分外還有布匹鞋面、針頭線腦之類。)
(除非沒有便人才罷,如有便人,再沒有一遭空過。)
(好年成時候,小米、綠豆,每石不過五六錢銀,寄得五錢銀子,也就可以買米
(一石,就有好幾時吃去。)
(源源相接,得晁夫人這個救星,年來不致饑寒。)
(晁夫人回家,與陳師娘朝夕相處,早晚送柴送米,更是不消提起。)
(晁梁長了六歲,要延師訓蒙。)
(晁夫人重那陳先生方正孤介,又高年老成,決意請他教習晁梁,收拾了家中書
(舍,連陳師娘俱一處同居。)
(也不曾講論束脩,晁夫人沒有不從厚之理。)
(原來陳先生有一男一女,那兒子已長成四十多歲,百伶百俐,無所無知,「子
(曰」「詩云」亦頗通曉;更有人所難及的一般好處,是教訓父母,倒也不肯姑
(息,把爹娘推兩個跟斗,時常打幾下子,遇衣奪衣,遇食奪食。)
(後又生了兒子,漸漸長大,做了幫手,越發苦的老兩口子沒有個地縫可鑽。)
(陳先生年漸高大,那有精神氣力合他抵鬥,只得要尋思退步,避他的凶鋒。)
(問晁夫人要了幾兩銀子,在「酆都縣枉死城」東買了一間鬆木蓋的板屋,移到
(那坡里居住,省了這兒子的作踐。)
(陳先生的女兒,嫁的是個兵房書手,家中過活,亦是濃濟而已。)
(雖料得其兄不能養母,也為母親身邊也還有攢下的幾兩銀子,晁夫人與做的幾
(件衣裳,用不盡的幾石糧食,可以養他的餘年。)
(誰想這陳師娘的公子,比他妹子更是聰明,看得事透,認的錢真)
醫 官:婦人『有夫從夫,無夫從子』。放著我如此頂天立地的長男,那裡用你嫁出的女
兒養活!
(叫了幾個人,挑的管挑,運的管運,也不曾僱頂肩輿,也沒叫個驢子,把個年
(老的娘,跟了他走到家內,致的晁夫人甚是不忍。)
(到了兒子家中,那兒子的忤逆,固也不忍詳細剖說,卻也沒有這許多閒氣說他
(。)
(媽媽子吃不盡自己掙的糧食,穿不了自己掙的衣裳。)
(那媳婦孫子你一言,我一語,循環無端罵道)
吳推官:老狗!老私窠!我只道你做了千年調,永世用不著兒孫,掙的衣裳裹在自己身上
,掙得銀錢扁在自己腰裡,掙的糧米飽了自己脊皮!為女婿那大肌巴入的閨女自
在,多餘的都貼了女婿!如今卻因甚底,又尋到兒子家來,三茶六飯叫人供養?
吃了自在茶飯,牛眼似的睜著兩個大扶窟窿,推說看不見,針也不肯拿拿!有這
閒飯,拿來餵了個狗,也替人看看家,養活這廢物待怎麼!
(把個陳師娘一氣一個昏。)
(陳師娘帶去的幾件衣裳,幾石糧食,都被這孝子順孫拿去准酒錢,充賭債。)
(曉的陳師娘還有幾兩銀子帶在身邊,兒子合媳婦同謀,等夜間陳師娘睡熟,從
(褲腰裡掏摸。)
(陳師娘醒來,持住不與,兒子把陳師娘按在牀上,媳婦打劫。)
(陳師娘叫喚,轟動了孫子,跑進房來,三個搶奪,壓在陳師娘身上,差一些兒
(不曾壓死!氣的陳師娘哭老公也沒這般痛!)
(看官試想:一個老婆婆,有衣有物的時節,還要打罵凌辱;如今弄得精打光的
(,豈還有好氣相待不成?晁夫人倒也時常著人看望,時常饋送東西。)
(兒孫媳娘每每拿出那搶奪銀子的手段,憑你送一千一萬,也到不得那陳師婦跟
(前。)
437**時間: 地點:
(一日冬至,晁夫人叫人送了一大盒餛飩與陳師娘吃,看見陳師娘穿著一件破青
(布夾襖,一條破碎藍布單褲,蹲在北牆根下向暖。)
(看見是晁家的人,一頭鑽在房內。)
(媳婦騰了盒子,致意了來人回去。)
(媳婦等得漢子回來,燒滾了鍋,將餛飩煮熟,母子夫妻,你一碗,我一碗,吃
(了個痛飽;撈了半碗破肚的面皮給陳師娘吃。)
(陳師娘不吃肚饑,待吃氣悶,一邊往口裡吃,一邊痛哭。)
(晁家的管家將陳師娘的形狀對晁夫人說知,晁夫人待信不信,差人先去說知,
(要接陳師娘到家久住幾日。)
(差人前去,恰值兒子媳婦都不在家。)
差 人:(陳師娘對著晁家的人告訴個備細)我這衣不蔽體,一分似人,七分似鬼,怎生
去得?
(家人到家,一一回話。)
(晁夫人傷感了一會,叫家人媳婦拿了晁夫人自己的一件青綢棉襖,一件褐子夾
(襖,一條藍綾裙,一雙本色絨膝褲,一個首帕,一頂兩人轎子,吩咐家人媳婦
(到了那裡,別要管他兒子合媳婦阻撓,用強的妝扮了他來。)
(家人媳婦依命而行。)
吳推官:(果然他的媳婦說道)這等身命,怎好往高門大戶去得?家裡放著現成棉花布匹
,我又不得閒,他又眼花沒本事做。待等幾日,等我與他紮括上衣裳,再去不遲
。
家 人:(家人媳婦道)再等幾日,待你紮刮上衣裳,陳奶奶已是凍死,就去不成了。
(家人媳婦不由他說,替他攏了攏頭,勒上首帕,穿了膝褲,掏了把火烤了烤棉
(襖與他換上,穿上裙,簇擁著往外上轎。)
家 人:(陳師娘道)待我收拾了這件破夾襖,回來好穿,再弄的沒了,這只是光著脊梁
哩!
家 人:(家人媳婦道)拿著給我奶奶做鋪襯去,叫俺奶奶賠陳奶奶個新襖。
(家人媳婦捲了捲,夾著就走,媳婦劈手就奪。)
(家人媳婦也沒叫他奪去,夾著來了。)
(陳師娘進門,見了晁夫人,就是那受苦的閨女,從婆婆家來,見了親娘,哭的
(也沒有這們痛。)
(晁夫人慌忙讓到熱炕上,蓋上被子坐著。)
(春鶯、晁梁媳婦姜氏、晁梁、小全哥都來拜見。)
(晁夫人也沒叫陳師娘下炕來回禮。)
晁夫人:(陳師娘炕上打個問訊)不當家!
438**時間: 地點:
(說話吃飯,甚是喜歡。)
(晁夫人因裡間是晁梁的臥房,不便合陳師娘同房住宿,收拾了一座小北房裡間
(裡,糊得甚是潔淨,磨磚插火炕兒,擺設的桌、椅、面盆、火籠、梳匣、氈條
(、鋪蓋、腳布、手巾,但凡所用之物,無一不備。)
(又撥了一個年小乾淨丫頭,日裡伺候,夜間暖腳。)
(次日上身加了棉衣,下邊做了棉褲。)
(與晁夫人姑媳雖則睡不同牀,卻是食則共器。)
晁夫人:(住到十二月二十以後,陳師娘要辭回家去)年近歲除,怎好只管打攪?無妨過
了節再來也可。
晁夫人:陳師娘,你莫怪我小看,你那兒孫媳婦也是看得見的。我再接的你遲了,今年九
里這們冷天,只怕你老人家就是壽長,也活不成。你往後把那家去的話高高的收
起,再別要提。你住的這三間房,就是你的葉落歸根的去處。有我一日,咱老妯
娌兩個做伴說話兒。我年紀大起你,跑在你頭裡,我的兒,是你的徒弟,你那昝
,他先生怎麼教他來,養活了孤苦師娘,沒的算過當麼?況且你那徒弟合你那徒
弟媳婦,一個孝,一個賢,我做的事,他兩口兒不肯違悖我的。但只既是一鍋吃
飯,天長地久,伏事不週,有甚差錯,師娘別要一般見識,諒諒就過去了。
(陳師娘聽罷,沒說別的,只說)
只 得:受的恩重,來生怕報不了!
(從此陳師娘在晁夫人家住,成了家業。)
(晁梁夫婦相待,都甚是成禮,春夏即備單夾之衣,秋冬即制棉絮之襖,沒有絲
(毫缺略。)
(陳師娘的女兒並兒子孫子媳婦都絡繹往來看望來要遮飾自己的不孝。)
(二來也圖晁夫人的款待。)
(如此者日月如梭,不覺過了七個寒暑。)
(晁夫人棄世昇天,陳師娘失了老伴,雖也淒涼,卻晁梁夫婦一一遵母所行,不
(敢怠慢。)
(大凡奴僕待人,都看主人的意旨,主人沒有輕賤人客的心,家人便不敢萌慢怠
(之意。)
(所以上下都象晁夫人在世一般。)
(晁梁遵母遺命,五七出殯,與父親合葬。)
(出過殯,晁梁即在墳上起蓋了小小三間草屋,在那裡與爹娘廬墓。)
(媳婦姜氏合二奶奶春鶯也出在墳上莊屋里居住,以為與晁夫人墳墓相近之意,
(好朝夕在墳頭燒香供飯。)
(留陳師娘在城居住,撥下僕婦養娘,囑付他用心伺候。)
(六月初二日,是陳師娘生日,姜氏同春鶯進城與他拜壽。)
(原來陳師娘從三年前,右邊手腳不能動履,梳頭洗臉,都是倩人。)
(晁夫人在日及姜氏在城,都是叫人與他收拾的乾乾淨淨,衣服時常漿洗,身上
(時常澡浴。)
(老人心性漸漸的沒了正經,飲食不知饑飽,都是別人與他撙節。)
(自從姜氏居莊,伺候的人雖然不敢欺心侮慢,只是欠了體貼,老人家自己不發
(意梳梳頭,旁人便也不強他;自己不發意洗洗臉,旁人便也不攛掇。)
(上下衣裳也不說與他漿洗替換;牀鋪也不說與他拿拿蚤蝨;飲食也絕不知撙節
(他,憑他盡力吃在肚裡。)
(眾人倒也記的初二是他壽辰,蒸的點心,做的肴品,算記大家享用。)
(不料姜氏合春鶯進城。)
(及至二人到家,進入陳師娘住房門內,地下的灰塵滿寸,糞土不除,兩人的白
(鞋即時染的扭黑。)
(看那陳師娘幾根白髮,蓬得滿頭,臉上汗出如泥,泥上又汗,弄成黑貓烏嘴;
(穿著汗塌透的衫褲,青夏布上雪白的鋪著一層蟣蝨;牀上齷離齷齪,差不多些
(象了狗窩。)
(姜氏著惱,把那伺候的人著實罵了一頓,從新督了人掃地鋪牀;又與陳師娘梳
(頭淨面,上下徹底換了衣裳;叫人倒了馬桶,房中點了幾枝安息香,明間裡又
(熏了些芸香蒼朮。)
(然後與陳師娘拜了壽,陪著用了酒飯,要辭回墳頭莊上。)
439**時間: 地點:
(又說伺候的人不知好歹,要接陳師娘同到莊上,便於照管。)
(叫人預先收拾回去,合晁梁說知,叫人掃括了臥室,差了佃戶進城抬轎,迎接
(陳師娘出莊,依舊得所。)
(光陰迅速,不覺將到三年。)
(胡無翳一為晁夫人三年周忌,特來燒紙;二為梁片雲臨終言語,說叫把他的肉
(身丘在寺後的園內,等他的後身自己回來入土,如今晁梁明白是梁片雲的托化
(,原為報晁夫人的恩德轉生為子,今為晁夫人養生送死,三年服孝已完,又有
(了壯子,奉祀已不乏人,尚不急早回頭,重修正果,同上西天,尚自沉淪欲海
(,貪戀火坑,萬一迷了本來,怎生是好?且要晁梁住持本寺,自家年紀雖高,
(精力未衰,仍要雲遊天下名山,親觀勝景。)
(為此數事,所以專到山東武城縣內,先在真空寺舊居卓了錫;聞得住持說晁梁
(自從母親出喪之日,就在那裡廬墓,至今不曾進城,胡無翳仍到他門上,果然
(冷落淒涼,不可名狀。)
(喚了個小廝,叫他引到廬墓的所在。)
(晁梁二人相見,不覺悲喜交馳,設齋款待,不必絮煩。)
(晁梁要送他到本莊彌陀庵宿歇,胡無翳堅辭不去,要與晁梁同在那廬墓房內宿
(歇,可以朝夕談心。)
(於是胡無翳將那梁片雲的往事,細細開陳,將那生死輪回,從頭撥轉。)
(最動人處,說晁夫人身居天府,你若肯出家修行,同在天堂,仍是母子。)
(只這幾言,說得晁梁心花頓開,一點靈機,曄曄透露。)
(胡無翳說得已往之事,晁梁俱能一一記憶,真似經歷過的一般。)
(只因陳師娘在堂,遵奉母命尚未全得始終,又不曾與兄晁源立得後嗣,墳上墓
(表、誥命、華表、碑碣尚未豎立,請寬限以待,只是不敢爽信。)
(過了半月,三月十五日,晁夫人三年忌辰,在墳上搭棚廠,請僧建脫服道場。
()
(也集了無數的親友,都來勸晁梁從吉。)
(晁梁遵國制,不敢矯情。)
(醮事完畢,換了淡素的衣裳,墳上哭了個發昏致命,然後內外至親,各自勸了
(晁梁合姜氏進城。)
(陳師娘依舊同到家內。)
(晁梁挨門謝客,忙劫劫喚了石匠,完那墳上的工程。)
440**時間: 地點:
(卻說陳師娘年紀八十一歲,漸漸老病生來,將次不起。)
(當日晁梁做書房的所在,通著東街,晁梁叫人開出門去,要與陳師娘停柩舉喪
(。)
(陳師娘沉重,預先喚了他的子女諸人,都來看守。)
(斷氣之後,妝老的衣裳,附身的棺槨,陳家一戶人等的孝衣,靈前的孝幃孝帳
(,都是晁夫人在生之時備辦得十分全完,盛在一個櫺子捲箱之內,安置樓上。
()
(姜氏叫人抬將下來,眾人照分披掛。)
(他那兒子孫子合那賢良媳婦,恰象晁家當得這般一樣。)
(只有他的女兒,且不哭他的母親,只是哭晁夫人不止。)
(放了一七,晁家的親朋眷屬,都為晁家體面,集了人山人海的都來送喪。)
(葬完了,晁梁仍把這兒孫婦女讓回家中,將陳師娘平日存下的衣裳,用過的鋪
(蓋,都盡數叫他們分去。)
(一個子,一個孫,一個媳婦,一個閨女,四個人面,倒有八個狗心,各人都愛
(便宜,算記要搶上分。)
(不曾打開箱櫃,四個人轟然撲在上面,你打我奪,你罵我爭,彩扭結成一塊,
(聲震四鄰。)
晁 梁:脫不了是你至親四口,又無外人相爭,何用如此?你們盡數取將出來,從公配成
四分,或是議定,或是拈鬮,豈不免了爭競?
只 得:(陳師娘的兒子說)子承父業。父母的物件,別人不應分去,一絲一縷,都該我
一人獨得。
晁 梁:(那孫子說)祖父的產業,傳與兒孫,有兒就有孫子。奶奶生前,你不認得他姓
張姓李,你糠窩窩也沒給他個吃。他死後,你有甚麼臉分他的衣裳?我休說往年
我來這裡看奶奶,那一遭是空著手來?年時我也使三個錢,買了個西瓜孝順奶奶
,年下又使了兩個錢,買了兩個柿子。你從來有個錢到奶奶口裡不曾?
只 得:(陳師娘的女兒又說)您們好不識羞!娘的幾件衣裳,是你那一個做給他的呀?
脫不過是晁大娘是晁二哥晁二嫂做的,你們有甚麼嘴臉分得去!我出嫁的女兒,
無拘無束,其實應該都給了我去。
晁 梁:師姐這話也說不通,還是依我的均勻四分,拈鬮為妥。
只 得:(師姐道)這四分就不公道。他虧了就只一個老婆一個兒子哩,有十個老婆,十
個兒,勻成二十分罷?就不都給我,也只該配成兩分。從來說『父母的家當,兒
一分,女一分』的。依公道:我合俺哥平分,嫂子合姪兒在俺哥的分裡分給他。
晁 梁:(那媳婦道)這話熏人,我只當狗臭屁!嫁出的女,潑在地裡的水,你分我的家
當?你打聽打聽,有個李洪一嫂沒有?你趕的我極了,只怕我賢惠不將去,我拿
了李洪一嫂的手段來!
只 得:(那小姑兒說)我沒聽見有甚麼李洪一嫂,我倒只聽見有個『劉二舅來吃辣面』
是有的。
(你一言,我一語,爭競不了。)
(那姪兒照著他姑娘心口裡拾頭,四個人扭成一塊,打的披頭散髮。)
晁 梁:呀,呀!好沒要緊!我倒是取好,倒要叫我人命干連的!脫不了師娘也沒穿甚麼
來,人所共知的。這幾件破衣拉裳,都別要分,我叫人抬到師娘墳上,燒化給師
娘去。
叫 人:蓋上櫃,還抬上樓去!列位請行,要打要罵的,請到別處打罵去。我從來沒經著
這們等的,我害怕。
晁 梁:(那師哥道)俺娘的衣裳,你做主不分,燒了罷?
晁 梁:我做的衣服,我就做的主。
叫 人:(那師嫂道)你做的衣裳,沒的俺婆婆是光著屁股露著奶頭來的?我記的往你家
來時,衣裳穿不了,青表藍裡梭布夾襖,藍梭布褲,接去的媳婦子還夾拉著來了
,這渾深不是你晁家做的,你也做主燒了罷?俺婆婆在你家這們些年,替你家做
老婆子支使,煮飯漿衣裳,縫聯納鞋底,你也給個工錢兒麼?
晁 梁:我也不合你說。惹出你這話來了,還合你說甚麼話!我叫人把這幾件子衣服,抬
到陳師哥家,憑你們怎麼分去,這可與我不相干了。
(那陳師姐自己跑到縣裡兵房內,叫了漢子,在晁家大門上等著,同到陳師哥家
(分衣裳不題。)
(那陳師嫂變了臉,要向日夾來的那個破襖,又要陳師娘穿來的那個破藍平機單
(褲。)
晁 梁:(晁梁察問說)當日實有這件破襖,是媳婦子賭氣夾了來家,合陳師娘換下的一
條破褲,都拆破做補襯使了。
(那師嫂甚麼肯罷,放刁撒潑,別著晁梁足足的賠了他一千「老黃邊」,才走散
(了,出門跟著那櫃衣裳,抬到陳家,也還爭奪打鬧。)
(因妹夫是縣裡的兵房,平日又是不肯讓人的善物,又有鄰捨家旁邊講議,胡亂
(著不知怎樣的分了。)
(這般不義之物,況又不多,能得濟人甚事?不多兩日,穿的穿,當的當,仍是
(精空。)
(那兒子平素與一班扛夫賭博,贏了,按著葫蘆摳子,問那扛夫照數的要錢;如
(輸了時,將那隨身帶的豬皮樣粗,象皮樣黑,狗髒樣臭那個醜屁股准帳。)
(後來收了頭髮,出了鬍鬚,那扛夫不要了屁股,也只要見錢。)
(一時間沒處弄錢還他,想得母親曾向晁梁賴得有錢一千,待要好好的問他母親
(要用,料得母親斷是不肯;待要算計偷盜,又不知那錢安放何處。)
(且住著三間房屋,母親又時刻不肯離他的臥房,無從下手。)
(就是著了手偷得來用,定然曉得是他,知道母親的心性,見了錢就合命一般的
(要緊,良心也不顧,天理也不怕,這等白賴來的錢,豈是叫他偷去就肯罷了的
(?左思右想,料得他的錢定是放在枕下,或是放在牀裡褥底,心生一個巧計,
(說那皮狐常是盜人家的錢物,人不敢言喘。)
(不免妝了一個皮狐,壓在他的身上,壓得他頭昏腦悶,腳困手酸,卻向他牀上
(搜簡銅錢。)
(又想那皮狐上去押人的時節,定是先把尾巴在人臉上一掃,覺有冰冷的嘴在人
(嘴上一侵;又說皮狐身上甚是騷氣。)
(他卻預先尋下一個狐尾,又把身上衣服,使那幾日前的陳尿浸透曬乾了,穿在
(身上。)
(他的母親久已不合老公同睡,每日都是獨寢。)
(他卻黑暗裡伏在他母親牀下,等他母親上牀睡倒,將已睡著,他卻悄悄的摸將
(出來,先把那狐尾在他娘的臉上一掃。)
(他娘在夢中,已是打了個寒噤。)
(趴在身上,四腳向上著力使氣,壓得他母親氣也不能出轉;又把自己的嘴凍冷
(如冰,向他母親嘴上布了收氣。)
(他母親果然昏沉,不能動彈。)
(卻使兩隻手在那牀裡牀頭四下撈摸,絕沒一些影響。)
(他母親又在睡夢中著實掙歪。)
(只得跳下牀來,蹺蹄躡腳,往自己鋪上去了。)
(他母親方才掙醒,隔壁叫他醒來。)
(他故意假妝睡熟。)
(知道他母親必定說那被狐壓昧的事,醒來說道)
叫 人:虧不盡得娘叫我醒來,被皮狐壓得好苦。因娘叫得緊,才跳下走了。上牀來,覺
有冷物在臉上一掃,又把冰冷的嘴親在我的嘴上收氣。
晁 梁:(他娘道)這不古怪!我也是這等被他壓了,所以叫你。我還覺的在我牀上,遙
地裡掏摸。咱這房子當時乾淨,怎麼忽然有這個東西?我想這還不是甚麼成氣的
狐仙,這也還是個賊皮狐,是知道我有千錢待要偷我的。不想我那錢白日黑夜纏
在我那腰裡,掏摸不著。只說在你身邊,故此又去押你。
姑 娘:(兒子說)真是如此,虧了不曾被他偷去。今夜務要仔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