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〇一 至 第四一〇

401**時間: 地點:
    (再說劉振白從那日起更天氣被單完送到鋪裡,原來城上的差人走到本管地方,
    (那些鋪裡的總甲火夫,就是小鬼見了閻羅大王,也沒有這等怕懼。)
    (只因單完吩咐了一聲,說道)
單 完:要緊人犯,好生看守,走了不當頑耍!
    (所以這鋪裡總甲,吩咐花子們,把這劉振白短短的一根鐵索,一頭扣在脖項,
    (一頭鎖在個大大的石墩;又怕他使手擰開逃走了開去,將手也使鐵靠子靠住,
    (絲毫不能動轉。)
    (四月將盡的天氣,正是那虼蚤臭蟲盛行的時候,不免的供備這些東西的食用。
    ()
    (在鋪裡鎖到次日,不見家中有一個人出頭,只得央了一個坐鋪的花子到家裡說
    (知。)
    (誰知這劉振白不止在那親戚朋友街坊鄰捨身上嘴尖薄舌,作歹使低,人人痛恨
    (;就在自己老婆兒子身上,沒有一點情義,都是那人乾不的來的刻薄營生。)
    
    
402**時間: 地點:
    (那日晚上,家中止知他在自己門口探望狄家的動靜,等了更許,不見他進去。
    ()
    (他兒子劉敏出來打聽,只見門是開的,父親劉振白不知去向。)
    (次日早晨,方知被差人弔在鋪裡。)
    (劉敏跑到那裡,看見劉振白象猢猻拔橛一樣,鎖在一塊石上。)
調 羹:(劉敏問道)這是為何被人弔在鋪裡?
劉振白:你看!昨日我見狄家的小廝使手勢,把差人支到外頭,遞了話進來,狄家送了一
    兩銀子,爭也沒爭就罷了。我道他一定有話說,後晌必定偷來講話。我說我等著
    他。到起鼓以後,果不然兩個差人來了,叫我撞個滿懷。他老羞成怒的,倒把我
    拴在鋪裡,這不好笑?你到家快送飯我吃,再弄點子甚麼給這鋪裡人,好央他鬆
    放我鬆放兒。
    (劉敏應允回家。)
    (這劉敏原來是劉振白嫡妻所生,年二十三歲,素性原不是個成材。)
    (又兼劉振白那喬腔歪性,只知道自己,餘外也不曉得有甚麼父母妻子,動不起
    (生棰實砸,逐日盡是不缺。)
    (要說甚麼衣服飲食之類,十分沒有一二分到的妻子身上。)
    (後來又搭識了個來歷不明的歪婦,做了七大八小。)
    (新來乍到,這劉振白「餓眼見了瓜皮,就當一景」,掀上掇下,把嫡妻越發不
    (希罕了。)
    (這嫡妻一來也是命限該盡,往日恁般折挫,偏不生氣害病;晦氣將到身上,偏
    (偏的生起氣來。)
    (誰知這世上倒是甚麼槍刀棍棒來到身上,躲得過更好;躲不過,捱他下子,到
    (還也不致傷人。)
    (原來這言不的語不得的暗氣,比那槍刀棍棒萬分利害。)
    (所以周瑜頂天立地,官拜大都督,掌管千百萬狼虎雄兵,禁不得孔明三場大氣
    (,氣得個身長九尺,腰大十圍的身軀,直挺挺的躺在那頭大尾小四方木頭匣內
    (。)
    (這劉振白的長夫人,一個混帳老婆而已,能有多大氣候?禁不起幾場屈氣,也
    (就跟了周都督往陰司去了。)
    (這劉敏雖生在這寡恩少義的老子手內,有一個知疼著熱的親娘,母子二人相偎
    (相靠,你惜我憐,還好過得日子。)
    (自從母親病死,那十來歲的孩子,自己會得甚麼料理,還虧不盡有個外婆娘舅
    (勉強照管,不致墮折身死,長成了個大人。)
    (這劉振白素性是個狼心狗肺的人,與人也沒有久長好的,占護的那個婆娘不過
    (香亮了幾日,漸漸的也就作踐起來,打罵有餘,衣食不足。)
    (是你正經的妻子,他沒奈何,任了命受你折磨罷了。)
    (這等放野鹁鴿的東西,他原是圖你的好,跟了你來,你這們待他,他豈有忠心
    (待你?所以也是離心離德的,只恨牢籠之內,無計脫身。)
    (劉敏從鋪裡出來,心裡想道)
心 裡:父子之恩,不該斷絕。只是父親不慈,致我親娘氣死,又把我不以為子,如今趁
    他弔在鋪裡,不如把他詐來的四十兩銀子拿了,逃到外州遠府,自苦自掙,且教
    他老光棍過自在日子!
心 裡:(主意已定,回家說道)父親從昨日後晌被差人弔在南城第三鋪內,至今不曾吃
    飯,叫姨娘快些做了飯,再拿五錢銀子,著姨娘自己送去,著我在家快些寫狀趕
    察院晚堂投上,好救父親出來。
    (那婆娘信以為真,即忙做的老米乾飯,煎的豆腐,炒的白菜,都使盆罐盛了;
    (又將那四十兩內稱了五錢銀,一同拿到鋪內。)
劉振白:怎麼劉敏不來,你自己來到這裡?
心 裡:他在家裡寫狀,要趕察院晚堂投遞,救你出鋪哩!
    (劉振白還道當真,心裡也還喜了一喜。)
    (吃完飯,把五錢銀子發與了鋪裡的眾人。)
    (那婆娘回到家門,只見街門使鐵鎖鎖住,只道劉敏出外做甚,可以就回,單單
    (的提了盆罐,站著呆等。)
    (等不見來,站得兩腿酸疼,那見有甚麼劉敏的蹤影!等了個不耐心煩,問對門
    (開肥皂鋪的尼■旦道)
劉振白:你老人家沒見俺家大相公往那裡去了?
心 裡:(尼■旦回說)我見他背著個褥套,抗著把傘,忙忙的往東去了。我見他走的忙
    ,也沒問他那去。
    (那婆娘心裡有些著忙,端開門,只見鑰匙丟在門內。)
    (進到家中,見箱櫃翻成一堆,四十兩銀子沒了影響,被褥鋪蓋,道袍雨傘,俱
    (已無存。)
    (知是劉敏用計拐去,慌獐獐仍回鋪裡,對劉振白說知所以。)
    (劉振白是甚麼主兒?聽見,帶著鎖,抱著石墩子,離地跳有三尺高,怪罵)
劉振白:蹄子歪辣骨奴才!臭淫婦!沒廉恥!來我跟前獻勤,不在家裡看守著,被他拐的
    財物走了!我好容易掙的東西!這坐鋪是怎麼來?明日見官,吉凶還不可保,你
    就輕意貼了你孤老!臭淫婦!還不快著遙地裡尋去,還夾著臭扶站著哩!你要尋
    不著他,你就不消見我,你也就跟了你娘的漢子去罷!還合你過甚麼日子!
    (那婆娘身子一邊往家走,心裡想道)
心 裡:這劉敏又沒個老婆係戀,老子又沒點恩義在他身上,吃碗飯還罵的狗血噴了頭,
    這是不消說。拿著銀子跑了,他倒脫了虎口,過他好日子去了。這海大的京城,
    八十條大街,七千多衚衕,叫我那裡尋他?尋他不著,待老砍頭的出來,我也斷
    是活不成的!
    (再三尋思,沒有別法,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再 三:(道)我認識的也還有人,那裡過不的日子,戀著這沒情義老狗攮的!
    (回到家,把幾件銀簪銀棒,幾件布絹衣裳,弔數黃錢,捲了捲,夾在胳肢窩裡
    (,仍舊鎖上大門,腳下騰空,不知去向。)
    (惠希仁兩個齊完了訴狀的人同狄希陳劉振白先走,寄姐坐著兩人轎子,童奶奶
    (合他娘家親戚鄰舍人陪著。)
    (相主事也差了相旺到察院前看打官司。)
    (待的不多一會,察院打點開門,狄希陳一干犯證跟進投文,差人搭上票子,旁
    (邊書辦,一一點過名去。)
    (點到童氏跟前,有只《黃鶯兒》,單道童氏的模樣:
    (    之子好紅顏,翠眉峰,柳葉彎。)
    (烏綾帕罩雲鬟暗。)
    (春纖筍鮮,金蓮藕尖,輕盈盈移步公堂畔。)
    (怕多般,呼名嬌應,嘴息布青衫。)
    (察院將一干人犯個個點過名去,見一人不少,本等原是爽快人物,又因接了相
    (同年的來書,也不等掛牌,也不拘晚堂聽審,頭一個叫劉芳名)
察 院:童氏的丫頭,是因甚死的?
劉芳名:小的是他緊鄰,早晚只聽見童氏打那丫頭。四月十二日,見他家買進棺材去,待
    了一會,裝上,抬了出來葬埋。丫頭的父母到童氏家哭叫,童氏著人叫過小的去
    勸他散了,所以告狀牽上小的作證。
察 院:你是童氏的左鄰,還是右鄰?
劉芳名:小的是右鄰。
察 院:為甚不告兩鄰作證,止告你一人?
    (劉芳名沒得說。)
察 院:下邊跪。
劉芳名:(叫)韓蘆,你有甚說?
韓 蘆:小的女兒,賣與狄希陳為義女,今年十六歲了。狄希陳因女兒生有姿色,日逐求
    奸,小的女兒貞烈不從。這狄希陳的妻童氏,恨他不從,日夜毆打,活活把小的
    女兒打死,不令小的知道,屍首都不知下落了。
察 院:他去奸你女兒,你女兒不從,做婦人的倒不喜他,倒打死他?既是女兒被他打死
    ,你且不告官,你且詐財?
韓 蘆:小的聽見女兒被他打死,同了妻去看,沒見屍首,小的兩口子哭了一場,回家告
    狀,並不敢詐錢。說小的詐財,誰是證見?
察 院:奴才!還敢強嘴!你是十五兩,你的妻戴氏十兩,你帶去的三個男子,四個婦人
    ,每人一兩。劉芳名親手交付與你。劉芳名證得這等明白,你還抵賴!取夾棍上
    來!
韓 蘆:小的實說,實有這銀子。他人命行財,小的收了他銀子,才好告狀。小的原封未
    動,見放在家裡。
察 院:(察院吩咐)且饒你夾,下邊跪!
劉芳名:(叫劉芳名上來)你這奴才,這等可惡!人家的丫頭死了,你欺生詐他四十兩銀
    ,還與挑事,叫他的父母到跟前,又共詐銀三十二兩,還又唆他告狀,叫他單告
    一個婦人,好大家詐他的錢!
劉芳名:小的詐他一個錢,滴了眼珠子,死絕一家人口!小的也沒叫他父母告狀,他父母
    也沒有詐他的錢。只因狄希陳叫小的到跟前勸了他勸,故此告上小的作證。
察 院:奴才強辯!韓蘆自己招得分明,你還抵賴?夾起來!
    (兩邊皂隸狼虎一般跑將上來,採將下去,鷹拿寒雀一般,不由分說,套上夾棍
    (,十二名皂隸兩邊背起,把個劉芳名恨不得把他娘養漢爹做賊的事情都要說將
    (出來。)
    (遂把那起先詐銀四十兩,見狄希陳軟弱可欺,悔恨詐得銀子不多,隨心生一計
    (,叫了他父母來,詐了他銀子三十二兩,他父母謝了他五兩。)
    (又教他告狀,若告上男子,因老爺每次狀上婦女免拘,不拘婦女,不能多詐銀
    (子,所以單告一個女人,叫他無可釋脫:這是實情。)
    (察院一一寫了口詞,放了夾棍,叫上韓蘆同劉芳名,每人三十個頭號大板;又
    (叫上應士前、應向才、韓輝,每人十五。)
察 院:(又叫童氏上去發放道)怎麼一個丫頭,你凌逼他叫他吊死?這等悍惡可惡!拿
    拶子拶起!
    (唬的童氏那平日間的硬嘴不知往那裡去了,口裡不叫老爺,只叫)
口 裡:親媽救我!
察 院:(察院也明白是唬他一唬)本等該拶,還該一百敲,姑且饒你!
口 裡:(吩咐)狄希陳、童氏開釋寧家;劉芳名、韓蘆、韓輝、應士前、應向才帶到南
    城兵馬司,聽票追贓;其餘的婦人四口,姑放回家,一應紙罪俱免。
    (原差將一干人犯,帶付南城兵馬司,當官取了收管回話。)
    (兵馬司將一干人都收了監。)
    (候至次日早堂,察院行下一張票去,上面寫道:
    (    南城察院為打死人命事,仰南城兵馬司官吏照票事理。)
    (即將發去後開犯人韓蘆等嚇詐贓銀,勒限照數追完,依時值糴米,交本城粥廠
    (煮粥賑饑。)
    (將追過銀數,糴過米石,限五日內同本廠案收,一同具由報院毋遲。)
    (計開:韓蘆夫婦共詐銀二十五兩,劉芳名詐銀四十兩,韓輝詐銀一兩,應士前
    (詐銀一兩,應向才詐銀一兩。)
    (又婦人四口,各詐銀一兩,著落各婦親屬名下追。)
    (兵馬司蒙票遵行,將韓蘆等提出追比。)
    (韓蘆的二十五兩,用去的不多,除謝了劉芳名五兩,還剩下十八兩銀子在家。
    ()
    (戴氏遍向那篦頭修腳的主顧奶奶家,你五錢,我一兩,登時湊足了二十五兩,
    (倒還有幾兩多餘,被兵馬勒了加二的火耗,扯了個直帳。)
    (韓輝一班婦女,其銀不多,都已納完,各准討保在外。)
    (惟這劉振白兒子拐銀逃走,小老婆又背主私奔,家中再沒有別人,死煞坐在監
    (中呆等,那得有鬼來探頭。)
    (三日一比,比了兩限。)
兵 馬:你既家下無人,叫人押他出去,討一個的當保人保他出去,叫他自己變產完官。
    (差人押他到家,街門鎖閉。)
    (將門掇開進去,止剩得些破碎衣裳,粗造傢伙。)
    (盡數賣了,值不上四五兩銀。)
    (住的到是自己的幾間房子,也還值五六十兩不止,貼了招子出賣。)
    (但這劉振白刁歪低潑,人有偶然撞見他的,若不打個醋炭,便要頭疼腦熱,誰
    (敢合他成得交易?一個姪兒,叫是劉光宇,倒是順天府學的秀才,劉振白平日
    (待他,即如仇敵一樣,在一個皇親家教書,推了不知,望也不來望他一望。)
    (差人押了幾日,尋不出保人,變不出產業,只得帶回見官。)
    (兵馬也無可奈何,仍著落原差帶出他來措處。)
    (家中留下的破碎物件,日逐賣了來的,只好同差人吃飯,也還不夠,那得攢下
    (上官。)
    (差人極了,只得教他將左右對門的鄰舍告在兵馬司裡,強他買房。)
    (劉振白果然遞了狀。)
    (及至准出狀來,左鄰就是狄希陳。)
    (為狄希陳的事,所以追他的贓,豈可又叫狄希陳買他的房子?況又知道狄希陳
    (是工部相主事的表兄,相主事新經管了街道,正是兵馬的本官上司,兵馬還敢
    (惹他?他的右鄰是個南人,見做中城察院書辦,又是兵馬的親臨上司。)
    (對門是個錦衣衛指揮,雖是軍政空閒在家,倒也沒有勢燄,但兵馬司也是不敢
    (惹他的。)
    (差人持了官票,連這三家的門上腳影也不敢到,將票繳了。)
兵 馬:(兵馬怒道)這等可恨!朦蔽著叫我准出狀去,出票拘人。幸得差人伶俐,暗自
    銷了原票。萬一將票被他們看見,名字出在票上,差人拘喚,我這官兒,休想還
    做得成!這分明是做弄我的主意!
    (將那押了討保的差人,合劉芳名每人十五板,再限五日不完,連原差解院。)
    (沒奈遍央了合城的牙子,情願減價成交。)
差 人:(道)若是懼怯我的素行,不妨當官交價,文契著兵馬用了印,我便歪憋,也沒
    處使。
    (恰好三邊總督提塘報房,一向都是賃房居住,時常搬移,甚是不便。)
差 人:(新到的提塘官,是個寧夏中衛的指揮,在總督上遞了呈子)報房一向賃房,搬
    移不便,歲費房價,零算無幾,總算不貲,合無將曠兵月糧內動支銀兩,於北京
    相應處所買房一處,修葺堅固,不惟提塘發報得有常居,所費賃錢,足當買價,
    凡係本部院差人進京,即在此房安寓,省又另尋下處,以致泄漏軍機。
    (總督深以為然,交了二百兩,准他來京隨便置買。)
    (經紀說合,作了五十八兩官價,買做報房。)
    (及至立契交價,劉振白再三倒褪,只求打脫。)
劉振白:(指揮使性不買)我又不曾短少他的銀子,沒得他的甚麼便宜,為甚麼強買他的
    ?
差 人:(差人發躁道)你房子賣不出去,連累我上了比較;幸得有人出了你足心足意的
    價錢,你又變卦不賣;這明白是支吾調謊,我被你貽累,直到幾時?
    (帶去司裡回話。)
    (差人將那房子有人出到五十八兩,已是平等足價,他臨期又變卦不賣,這明白
    (是支吾延捱。)
    (兵馬著惱,差人押到書房,勒他寫了文契,使了本司的方印鈐蓋,差人交與指
    (揮。)
    (那指揮收了文約,兑了五十八兩足色官銀,差了一個家人親到兵馬司當官交到
    (劉振白手內。)
    (兵馬兑了他四十四兩贓銀,剩的十四兩交還他自己收去。)
    (差人交鋪,暫候聽詳。)
    (押到外面,他放聲哭道)
劉振白:這房若是賣與別人,我要白使他幾兩銀子,這房還要白賴他回來。如今做了總督
    的官房,只好罷休了!
    (方知他臨期變卦,原來是這個主意。)
    (兵馬將銀糴了米,運到粥廠,回了察院,文書批允釋放。)
    (狄希陳謝了相主事出書贏了官司,又齊整擺了兩席酒,封了兩封各五兩席儀,
    (請惠希仁、單完兩個,謝他衙門照管。)
    (劉振白將剩的十四兩銀子,被原差要了二兩,僱人叫招子找尋逃走的婆娘,又
    (四散訪緝那拐銀的兒子。)
    (火上弄冰,不禁幾日,弄得精空,連飯也沒有得吃。)
    (氣那四十兩銀買米煮粥,倒叫別人吃去,自卻忍饑。)
    (看銀包內還有一錢九分鑿口剩下,抖成一處,買了一張粥票,一日兩餐吃粥。
    ()
    (這劉振白詐了狄希陳四十兩銀,數也不少;若是他父母來打搶,你替他調停勸
    (解,安於無事;就再挑唆他父母,又詐了許多銀去,從此歇手,豈不是心滿意
    (足的營生?卻要貪心無厭,用出毒計,唆他告狀,不知還要詐他多少才罷!誰
    (知天理不容,鬼神不憤;人財兩空,故有盡失;察院夾打,兵馬比限。)
    (可見:萬事勸人休計較,一生俱是命安排。)
    (第八十三回 費三千援納中書 降一級調出外用)
    (人生飲啄,冥冥神鬼安排著,招不即來辭不脫,簿中注定,點點無容錯。)
    (成都府裡為蓮幕,明明此說由河伯。)
    (誰許夤緣求好爵,徒勞心計,空委三千壑。)
    (右調《醉落魄》)
    (狄希陳完了劉振白官司,使了許多銀子,受了無數狨氣,也便曉得這北京城裡
    (,不是容易住的地方。)
    (起過復,要赴部聽選。)
    (他守制的時候,正是守選點卯之時,點到起復,倒成了個資深年久,頭一個便
    (該選他。)
    (只恐果如幼年那水神的言語,選到四川成都府去,七八千里遠路,過川江、下
    (三峽,好生害怕。)
    (央了相知到吏部房裡察問,知此番大選有七個府經歷缺,除了山東二缺不選本
    (省,還有南直常州,浙江金華,北直河間、真定,河南南陽,都是附近美缺。
    ()
狄希陳:(狄希陳心內喜道)這五個缺,無論地方美惡,只是不往四川成都府去,便是造
    化。
    
    
403**時間: 地點:
    (那日正去吏部點卯,恰好駱校尉從湖廣出差回來,帶了些湖廣人事,來望童奶
    (奶合狄希陳;問知狄希陳點卯選官,正待開口說話,只見狄希陳從吏部點卯回
    (來,敘禮留坐,整酒款待。)
    (吃酒中間,駱校尉)
駱校尉:依我在下的愚見,狄姑夫,你不該選這個官。這府經歷不是你做的。你富家子弟
    ,自在慣的性兒,你在明水鎮上住著,人仰著頭往上看你,你又不欠私債,你又
    早納官糧,關門高坐,誰敢使氣兒吹你?你做了這首領官,上邊放著個知府、同
    知、通判、推官,都是你的婆婆,日合你守著鼻子抹著腮的,你都要仰著臉看他
    四位上司。你就都能奉承得好,四位上司,你拿得定都是好性兒?三位合你好,
    只一位合你話不來,就要受他的氣!
      你住的那衙舍,一個首領的去處,有甚麼寬快所在!且不是緊挨著軍廳,就
    是緊靠著刑廳,你敢高聲說句話呀,你敢放聲咳嗽聲?你要不先伍著人的嘴,先
    不敢打個人,還怕那板子響哩。
      家裡做秀才,做監生,任他尚書閣老,只是打躬作揖,叫太宗師。你做了首
    領,就要叫人老爺,就要替人磕頭,起來連個揖還不叫你作哩。堂上合刑廳但有
    些兒不自在,把筆略掉掉兒,就開壞了考語,巡撫巡按考察,大不好看的事都有
    了。這是那沒日子過的人,別管他體面不體面,做上只個官,低三下四,求幾個
    差委,撰幾兩銀子養家。你姑夫要只個官,可是圖名,可是圖利?要是圖名,這
    低三下四,沒有甚麼名;要是圖利,你姑夫是少銀子人家?
      就剛才你姑夫說的這幾個缺,北直隸還近,別的也都老遠的。我替你姑夫算
    計,你既不圖利,只是為名,可你加納個京官做。你要捨的銀子,爽利加他中書
    ,體面也好,銀帶篼錕補子,寫拳頭大的帖子拜人,題了欽差出去,憑他巡撫巡
    按都是平處。你到繡江縣去,數你頭一位見任京官。況如今又開了新例,中書許
    加太僕少卿,你爽利再加撩給他幾兩銀子,加了卿銜,金帶黃傘,騎馬開棍,這
    比經歷何如?你要十分捨不得錢,少使幾兩,加納個甚麼光祿署丞、鴻臚序班,
    也還強是首領。只是這兩行難選,且打點不到,仍要轉出外頭去做縣丞主簿;不
    如這中書,納完銀就題授了,且又不外轉。
      別的納粟中書,也還怕人不大作興,你姑夫見放著相大爺在京,相大爺的三
    百名同年都是姑夫的相知,別說別的,你只穿著錦繡,夾著鞍籠,拖著牙牌穗子
    ,逐日合這伙子拜往赴席,好看不好看?相大爺名望又高,將來不是調吏部,定
    是調兵部,深深俸兒,就可以轉得京堂,京中也有日子住哩。這不又有這等好靠
    山?這京官湯湯兒就遇著恩典,迤封兩代,去世的親家公親家母都受七品的封。
    要肯把本身的恩典移封了爺爺奶奶,這就是三世恩榮。你有的是銀子,你山裡多
    的是石頭,或在鎮上,或是城裡,青雲裡起的牌坊,蓋的兩座,這也不枉了馳馳
    名。我說的是呀不是,你姑夫再想!
    (駱校尉這一席話,把個狄希陳說得心花頓開,撾耳撓腮的亂跳,恨不得一會子
    (就把個中書加到身上。)
    (童奶奶說到援納京官,省得把寄姐遠到外任,煞老實的攛掇。)
    (狄希陳又合他娘舅表弟商議。)
    (這駱校尉的言語,未嘗不可;料狄希陳的家事,又是做得起的。)
    (所以雖不能極口的贊成,也並不曾明白的攔阻。)
    (狄希陳遂定主意,不往吏部聽選,打了通狀,一派專納中書,將年前馱來的四
    (千兩頭,傾囊倒篋,恰好攪纏了個不多不少。)
    (納完了銀子,出了庫收,咨回吏部,當日具稿畫題。)
    (不三日,奉了旨意,授了武英殿中書舍人。)
    (一伙報喜的京花子,約有二三十人,一齊趕將來家,嚷作一塊)
花 子:狄爺是平步青雲,天來大的喜事,快每人且先掛一匹大紅雲■,再賞喜錢!
駱校尉:(又嚷道)叫快擺桌席,快叫戲子款待!
    (嗔狄希陳家不疾忙答應,打門窗,拷椅子,回喜變嗔,潑口大罵。)
    (唬得狄希陳越發不敢出頭。)
    (眾人見狄希陳不出攏帳,越發作起惡來,罵的管罵,打傢伙管打傢伙。)
    (又選出幾個最無賴的潑皮,脫了衣裳,摘了網巾,披撒了頭髮,使磁瓦勒破了
    (頭皮,流得滿面是血,躺臥正廳當中,聲聲只叫喚)
狄希陳:狄中書家打殺報喜的人了!
    (街上幾千人圍著門看。)
    (童奶奶叫小選子去請駱校尉來打發他們。)
    (他知道是差人調兵,把個中門緊緊的攔住,莫說一個小選子,就是十個小選子
    (也飛不出去。)
    (童奶奶先封出五兩銀來。)
    (他道輕薄,沒有體面,更覺打凶,開口要千兩,實價定要八百兩,再看人情,
    (五百兩是再不容少的了。)
開 口:(道)如不依此數,內中選一個沒家業無有掛戀的,死在你家,除搶了家事,還
    合你打人命官司。
    (童奶奶添到五十兩,四匹紅尺頭,自己出來央他,他一發越扶越醉起來。)
    (內中有做剛的,做柔的,講到每人十兩,二十七個共做二百七十兩;內中兩個
    (為首的叫是「大將」,每將各偏十兩,共二百九十兩。)
    (狄希陳不肯出這許多,眾人必欲要這些數目,依舊打嚷。)
    (正是舉家束手無策的時候,恰好不前不後,相主事喝道而來。)
    (看見門口圍了許多人,聽見一片聲嚷罵,下了馬,進到廳上。)
    (二三十個凶徒,正在那裡作惡。)
    (原來工部管街道的司官,合五城都屬他所管,逐鋪的總甲,接替迎送。)
相主事:這是些甚麼人?因甚如此?
相主事:(這些光棍還不曉得相主事新管了街道,也不曉得是個甲科部屬,只說也是資郎
    (混帳官兒,佯佯不彩,還說)皇帝還不打報喜的哩!尚書閣老六科十三道老爺
    (,十載寒窗,十四篇文字,這般辛苦掙得官來,我們去報個喜,還成幾百兩賞
    (我們。你不動動手兒得了這般美官,拿出五六十兩銀子來賞人?我們就報個『
    (鳳儀韶舞』,他也謝我們幾十兩銀子;難道你連個『鳳儀韶舞』也不如了?
相主事:(相主事問長班)甚麼叫做『鳳儀韶舞』?
長 班:(長班稟道)是本司院裡的樂官。
相主事:(相主事怒道)只樣可惡!與我把住大門,不許放出一個人去!著人叫本地方總
    甲來!
長 班:(眾光棍道)你老人家少要替人生氣,看氣著你老人家身子,值錢多著哩!瞎了
    銀子,可沒人賠你老人家的,不可惜了?
相主事:(又有的說)呵!把著大門哩!你就作揖唱喏,殺雞扯嗉兒的,待央及的我們出
    去哩!
    (長班見光棍們放肆,喝道)
長 班:作死的狗囚們!睜開狗眼看,這是街道工部相爺!花子們作甚麼死哩!
    (光棍們聽見這話,大眼看小眼,挽起頭髮,坎上帽子,披上布衫,就待往外跑
    (。)
    (大門倒扣,怎麼出得去?相主事)
相主事:叫眾人過來!
    (這些光棍不知起初的旺氣都往那裡去了,齊齊跪下一院子,磕頭沒命,也不叫
    (老人家休要生氣,只說老爺將就饒命。)
相主事:你這伙光棍都該打死!我罪不加眾,你把為首的舉出來,我饒你眾人;不然,我
    都發到兵馬司去,每人三十板,四個人一面連枷,枷號二月示眾!
    (眾舉出一個為首的,叫是帥先行。)
相主事:你這伙許多人,為首的不止一個。再舉一個,饒你眾人。
    (你推我賴,又舉了一個,叫是古會。)
    (相主事正發放著,恰好總甲已到。)
相主事:地方容這些光棍作惡,用你總甲是做甚的!把這兩個為首的帥先行、古會,帶到
    南城兵馬司,交付寄監,聽候發票究問。其餘協從,趕出去!
    (這些花子跪在地下,爺爺伯伯的叫喚,搗的那狗頭澎澎的響,只叫)
只 得:狄爺可憐見,出來替小的們說說兒!小的們都是些滴了眼珠子的瞎子們,狄爺不
    的合小的們一般見識。狄爺這是喜事,後來還要入閣加宮保哩!
    (童奶奶也下狠的攛掇狄希陳出來,望著相主事替他們討饒,免發到兵馬司去,
    (賞他十來兩銀子做個開手,放他們去罷。)
    (狄希陳方才出到廳上。)
    (眾花子迎著狄希陳,只是磕頭央及。)
    (狄希陳到廳作了揖。)
相主事:狄大哥,你這事也奇,為甚麼叫這些花子奴才胡言亂語的罵著,也不著個人合我
    說去?這不是我自己來,這奴才們待肯善哩?
狄希陳:可惡多著哩!他攔著門,可也容人出得去,可合你說呀!論放肆可惡,處他是極
    該的;但這小人無知,饒他罷。
相主事:這是甚麼話!他連我還放肆起來,不是長班吆喝住,他還不知有多少屁放哩!報
    鳳儀韶舞,也賞幾十兩,沒的不如鳳儀韶舞麼?』說我『不要替人生氣,看氣壞
    了身子,瞎了錢,沒人賠你。』象這樣話,不氣人麼?不枷殺兩個,這奴才們也
    不怕。
狄希陳:(眾人齊道)小的該死,只望老爺饒狗命罷!
    (狄希陳受了童奶奶的指教,下狠的替他們求寬。)
相主事:(相主事也要將錯就錯的做個開手)姑饒發問。
    (眾人就如拾了幾萬黃金,也沒有如此歡喜,先替相主事,後替狄希陳磕了千八
    (百個頭,念了八萬四千聲佛,往外就走。)
狄希陳:眾人且站住。
    (家裡取出十兩銀子來,叫這花子們買酒吃。)
    (眾光棍身子不動,口裡)
口 裡:好狄爺!這個小的們斷不敢領!狗還知道銜環結草哩,小的們連個狗也不如了!
    狄爺別要費心。
相主事:(相主事笑道)油嘴奴才!剛才說你不如『鳳儀韶舞』,如今他又不如狗了!
    (後邊封出銀來,光棍們半推半就的接到手內,謝了相主事、狄希陳,歡聲如雷
    (而散。)
    (相主事別了回去,狄希陳忙著做員領,定朝冠、襆頭、紗帽,打銀帶,做皮靴
    (,買玎■錦綬,做執事傘扇。)
    (與寄姐做通袖袍,打光銀帶,穿珠翠鳳冠,買節節高霞佩。)
    (收了個投充的拜帖書辦,四名長班。)
    (中書科出了禮儀到任的告示,大門首貼不許坐臥喧嘩的條示,內府中書科的大
    (紅紙靛花印的封條,鴻臚寺報了名,謝恩見朝,然後到任。)
    (恰好六七個裁縫將那許多吉服錦繡並寄姐的衣裳都已做完交進,銀帶鳳冠等物
    (,俱各趕完。)
    (正要逐件試過,恰好駱校尉來到。)
    (吃過了茶,駱校尉見旁邊放著許多做完的衣服)
駱校尉:衣服都成了?試過不曾?趁著裁縫在外頭,試的不可體,好叫他收拾。
    (誰知正合著狄希陳的尊意,欣然先要把圓領穿了。)
駱校尉:這穿冠服都有一定的先後,你是不是沒穿靴,沒戴官帽,先穿紅圓領,這通似末
    上開場的一般。你以後先穿上靴,方戴官帽,然後才穿圓領。你可記著,別要差
    了,叫人笑話。
    (狄希陳將圓領逐套試完,自己先脫了靴,摘了官帽,然後才脫圓領。)
駱校尉:(駱校尉笑道)這個做官的人可是好笑,怎麼不脫圓領,就先脫靴,摘官帽的呀
    ?
狄希陳:你說先穿靴,次戴紗帽,才穿圓領。這怎麼又不是了?
駱校尉:我說穿是這們等的,沒的脫也是這們等的來?你可先脫了圓領,拿巾來換了官帽
    ,臨了才脫靴。你就沒見相大爺怎麼穿麼?
狄希陳:我只見他那帶,一個囫圇圈子,我心裡想:這個怎麼弄在腰裡?沒的從頭上往下
    套?沒的從腳底下往腰上束?我只是看那帶,誰還有心看他怎麼穿衣裳來!我見
    長班,把那帶不知怎麼捏一捏兒就開了,掛在腰裡;又不知怎麼捏捏兒又囫圇了
    。我看了好些時,我才知道這帶的道理哩。
駱校尉:你既是不大曉的,你爽利不要手之舞之的。脫不了有四個長班,你憑那長班替你
    穿。這還沒甚麼瑣碎,那穿朝服祭服還瑣碎哩。
童奶奶:哥可是聰明。咱家倒也沒有甚麼做官的,哥凡事都曉得。
駱校尉:咱家雖沒有做官的,我可見的多。這錦衣衛堂上一年至少也見他千百伙子。
狄希陳:(狄希陳笑道)一個人吃川炒雞,說極中吃。旁裡一個小廝插口說道:『雞裡炒
    上幾十個栗子黃兒,還更中吃哩。』那人問說:『你吃來麼?』小廝道:『我聽
    見俺哥說。』問:『你哥吃來麼?』說:『俺哥跟外郎。』問:『外郎吃來麼?
    』說:『外郎聽見官說中吃來。』
駱校尉:(駱校尉把臉弄的通紅)我倒說你是好,你姑夫倒砌起我來了。
狄希陳:你說是看見官兒這們穿,我說個笑話兒,怎麼就是砌你?
寄 姐:罷!人見來還好哩,還強起你連見也沒見!
狄希陳:哥兒,你漫墩嘴呀。鳳冠霞帔,通袖袍帶,你還沒試試哩。你別要也倒穿了可。
寄 姐:渾是不象你,情管倒穿不了!
狄希陳:且別賭說。我見人上轎,都是臉朝外,倒退著進去。我沒見有回頭朝裡鑽進去,
    轉磨磨的。
寄 姐:不干你事!我不合人一樣,待是這們轉轉過來,怎麼樣呀?
狄希陳:是,是。你說的有理。這天待中黑呀,舅來了這們一日,你快著攛掇拿酒來吃罷
    。
    (寄姐方才回到廚房,叫人安桌擺菜,請駱校尉吃酒。)
    (狄希陳照席,童奶奶、寄姐兩頭打橫。)
    (吃到起更天氣,駱校尉要起身回去,狄希陳合童奶奶再三相留。)
駱校尉:這天也老昝晚的,我的酒也夠了,姑夫要起五更進朝謝恩哩,早些歇息,五更好
    早起來。這向聖上坐的朝早,寧只早去些,在朝房裡等會兒不差。
    (駱校尉固辭了回去。)
    (這狄希陳從平地乍上了青天,寄姐想一想也就是七品京官的娘子,童奶奶也就
    (是中書的丈母,大家心裡都是著了喜的人;且是調羹在廚房裡管待駱校尉,忙
    (亂了半日,沒得來同吃三鐘酒;於是重整杯盤,再辦家宴,吃一個合家歡樂。
    ()
    (小鐘不已,換了大鐘。)
    (這們些年,也從來常常吃酒,沒有這一遭喜歡快樂的狠。)
    (正是酒落歡腸,大家沉醉。)
    (直吃到三更將盡,方才打散。)
    (酒色兩個字,看來是拆不開的,一定狄希陳合寄姐睡在牀上,乘著酒興,斷是
    (又賀了賀喜。)
    (酒醉乏了的人,放倒頭一覺睡去,那裡還管得進朝謝恩,兩個且往栩栩園捉蝴
    (蝶耍子去了。)
    (若是童奶奶合調羹睡得輕醒,也好叫他們一聲,都又是醉了酒,落了夜的人,
    (都跟了往栩栩園頑耍。)
    (呂祥、小選子,裡邊主人家吃酒不睡,這下人豈有先睡的理?脫不了也是等到
    (三四更天。)
    (主人家合家吃酒,這下人是肯乾弔著下巴等的?小選子也會走到後面,成大瓶
    (的酒,成碗的下飯,偷將出來,任意攮顙。)
    (及至收拾睡倒,也便做了陳摶的兄弟「陳扁」。)
    (交了五更,四個長班齊來敲門。)
    (那狄希陳的兩片門扉,比那細柳營的壁門結實的多著哩,打到五更三點,敲腫
    (了四個人的八隻手不算,還敲碎了磚頭瓦片一堆。)
    (小選子從睡夢裡稜稜掙掙的起來,揉著眼替長班開了門。)
長 班:(長班嚷道)怎麼來,就睡的這們死?不好!天待中明瞭,快請爺進朝!
    (一邊備馬,一邊點燈籠,從新又打中門。)
    (及至叫醒了人,開了門,梳洗完畢,東方已大明瞭。)
    (長班只是跺腳,口裡只說)
口 裡:怎麼處!這可了不得!
    (及至攙擁狄希陳上了馬,打著飛跑,走到長安街上,那大眾已是散朝出來。)
狄希陳:這誤了進朝,明日補朝也不妨麼?
長 班:好爺呀,說的是甚麼話!快尋人寫本,上本認罪!要是爺的陰騭好,得罰半年幾
    個月的俸兒,這就夠了。這不消去了,請爺回去罷!
    (即忙到中書科裡,叫了寫本的來,只推五更進朝起早,馬眼叉,跌傷了腿,誤
    (了謝恩,認罪求寬。)
    (書辦照依寫完了本,次早由會極門上去。)
    (原來鴻臚寺當日已同科道面糾過了。)
    (將狄希陳的本上批了嚴旨,姑著降一級,調外任用。)
    (奉了旨意,一家方才垂頭喪氣,都悔晚上吃酒,原是樂極生悲。)
    (相棟宇、相主事雖也著惱,還也不說甚麼。)
    (倒是駱校尉來到,怨妹子,惱外甥,自己打臉咒罵)
駱校尉:我可有酒癖,可是有饞癖!一個人五更裡待進朝起早,我可敦著屁股■童血條子
    不動,這羞惱不殺人麼!我這多嘴扶養的,沒要緊下老實的攛掇他援例,叫人丟
    這們幾千銀子,這可怎麼處!
    (狄希陳象折了脖搶骨似的,搭拉著頭不言語。)
童奶奶:乾哥甚麼事,哥這們著極!哥叫援納京官,這沒的不是好,難道是害人來不成!
    哥沒等起更,老早的去了,這有哥甚麼不是!哥去了,家裡從新又吃,可就吃的
    沒正經了。待中交四更才睡覺,睡倒可就起不來了。
駱校尉:他姑夫兩口兒罷了,年少不知好歹。姑娘,你是個極有正經有主意的人,可怎麼
    也這麼等的?
童奶奶:你可說甚麼!禁的『神差鬼使造化低』麼?
狄希陳:這事我不依。難道騙了我這們些銀子,一日官不叫我做的理!說不的倒出銀子給
    我!
    (駱校尉鼻子裡嗤了一聲,說道)
駱校尉:你倒好性兒!朝廷做著你的老子,他也不依你這話!
童奶奶:這降一級調外任,不知還降個甚麼官兒?
駱校尉:從七降正八,縣丞府經歷,按察司照磨。
狄希陳:要得降個縣丞,倒也還好。我見那昝俺縣裡一個臧主簿來給我持扁,那意思兒也
    威武。這縣丞不比主簿還大麼?
駱校尉:我說你沒本事做府經歷,你又有本事做縣丞哩!這縣丞受的氣比府經歷還不同哩
    :這磕頭叫人老爺,是不消說的;遇著個長厚的堂官,還許你喘口氣兒,要遇著
    個歪憋刻薄的東西,把往衙裡去的角門封鎖的嚴嚴實實的,三指大的帖兒,到不
    得你跟前,你買根菜,都要從他跟前驗過,閒的你口臭牙黃,一個低錢不見。端
    午,中秋,重陽,冬至,年節,元宵,孩兒生日,娘滿月,按著數兒收你的禮。
    你要送的禮不齊整,好麼,只給你個苦差,解胖襖,解京邊,解顏料,叫你冒險
    賠錢。再要不好,再壞你的考語,輕則戒飭,升王官,再好還是趕逐離任。再要
    沒天理,拿問追髒。你好歹降個按察照磨做去,三司首領,體面也就好了:先不
    磕頭叫老爺,這是頭一件好處;合府官可以平處,委署州縣印兒;堂官大了,他
    也就不大瑣碎人;為自家衙門體面,也不肯叫首領官吃了虧的;十分苦差,到不
    了身上;穿了豸補,係著印綬,束著白魚骨帶,且假妝御史唬人。
狄希陳:這意思兒好呀!一似我乾得的。但不知如何就可以得的?
駱校尉:這有何難?放著相大爺一個名進士,磕頭碰腦,滿路都是同年,這有甚麼難處!
    (於是狄希拿定主意,要降按察司照磨。)
    (與相主事商議,相主事慨然應允,尋了路頭,有了十分可就之機。)
    (察有河南按察司的個照磨見缺,說妥要將狄希陳降補。)
    (及到臨期,忽然鑽出一個勢力比狄希陳的更大,本事比狄希陳的更強,輕輕的
    (把一個講定的缺,文選司顧不得相主事的情面,降補了一個建言的給事去了。
    ()
    (又察有貴州的一個見缺,要將狄希陳降補。)
    (虧不盡相主事再三央懇,說他是北人,貴州路太遙遠,不能前去。)
    (又過了幾日,降補的官,不敢十分遲得,也不曾與相主事商議,忽然邸報後面
    (寫道)
相主事:
        吏部一本,為缺官事:成都府缺經歷,推未任武英殿中書舍人狄希陳降
    補。奉聖旨『是』。
    (相主事見了這報,又驚又異,差相旺來與狄希陳說知。)
    (狄希陳乍聞也未免懊惱,想到那幼小年幼淹在那水中的時節,水裡的神靈已豫
    (先注定他是四川成都府經歷。)
    (因是個朝廷命官,神靈倒也還肯保佑他。)
    (過了這許多年歲,費了許多機關,用了這幾千銀子,印板一般沒騰挪,還是那
    (水神許定的官職,注就的地方。)
    (所以狄希陳只是歎了口冷氣,細細回想起來,到也免了著惱。)
    
    
404**時間: 地點:
    (如今斷了妄想,死心蹋地打點四川成都上任。)
    (仍要赴朝謝恩。)
    
    
405**時間: 地點:
    (至期,一夜不曾穩睡,略略睡著,就象有人推醒他的一般。)
    (就是寄姐、童奶奶、調羹,都象有根棍棒支開了兩隻眼睛的相似。)
    (外邊呂祥、小選子,剛剛交過四更,就來敲門催起。)
    (到朝門下,等了個不耐心煩,方才謝恩已畢,回到下處。)
    (伺候領憑。)
    (從新改換八品服色;退了那四名長班合那拜帖書辦;另做了成都府的執事;又
    (得延請個幕賓先生。)
    (算計童奶奶合調羹,或是隨任,或是留京,兵部窪的當鋪怎生收拾,這都要個
    (妥當,方可遠行。)
    (又要打聽往四川的路程,或是旱路,或是水路;要算計回家祭祖,又慮寄姐沒
    (處著落,且怕素姐堅意同行,不能擇脫;待要不回山東,逕往任所,家中的產
    (業,卻也要料理個安穩。)
    (況且一個爺娘的墳墓,怎好不別而行?)
    (狄希陳一些也自己算計不通,低了個頭,倒背了個手,走過東走過西的不住。
    ()
    (寄姐裂著嘴笑他。)
童奶奶:這姑娘真是孩子氣!一個心焦著極的人,你可笑他?雖說這遠去,預先是神靈許
    過的。去了那些銀子,這一定也是個定數。但是弄的手裡空空的,這們遠路,帶
    著家眷走,可也要好些盤纏哩。這都不是焦心的事麼,你可還笑他!
狄希陳:佛爺,佛爺!人不知道,只是我合你老人家說的上話來,你老人家但只開口就是
    投機的。
童奶奶:雖這們說,你焦的中甚用?焦出病來,才是苦惱哩!車到沒惡路,天老爺自然給
    人鋪排。既是叫咱往那們遠去,自然送到咱地頭。你且放寬了心,等我替你算計
    ,情管也算計不差甚麼。
    (但不知這個女軍師如何算計,果否不差,只聽下回再說。)
    (第八十四回 童奶奶指授方略 駱舅舅舉薦幕賓)
    (笑彼鄉生,目不識丁。)
    (援例坐監,乍到北京。)
    (諸事不解,一味村行。)
    (若非丈母,心地聰明。)
    (指與正路,說透人情。)
    (幾乎躁死,極弔眼眼。)
    (幕賓重客,不肯躬迎。)
    (呼來就見,如待編氓。)
    (這般村漢,玷辱冠纓。)
    (繳還紗帽,依舊深耕。)
童奶奶:(童奶奶說狄希陳道)你一個男子人,如今又戴上紗帽在做官哩,一點事兒鋪排
    不開,我可怎麼放心,叫你兩口兒這們遠去?你愁沒盤纏,我替你算計,家裡也
    還刷括出四五百銀子來。問相太爺要五百兩,這不有一千兩的數兒?你一切衣裳
    ,是都有的,不消別做,買上二十匹尺頭拿著。別樣的小禮,買上兩枝牙笏,四
    束牙箸,四副牙梳,四個牙仙;仙鶴,獬豸,麒麟,鬥牛補子,每樣兩副;混帳
    犀帶,買上一圍;倒是劉鶴家的好合香帶,多買上幾條,這送上司希罕。象甚麼
    灑線桌幃,坐褥,帳子,繡被,繡袍,繡裙,繡背心,敞衣,湖鏡,銅爐,銅花
    觚,湖綢,湖綿,眉公佈,松江尺綾,湖筆,徽墨,蘇州金扇,徽州白銅鎖,篾
    絲拜匣,南京縐紗:這總裡開出個單子來,都到南京買。如今興的是你山東的山
    繭綢,揀真的買十來匹,留著送堂官合刑廳;犀杯也得買上四隻;叫香匠做他兩
    料安息香,兩料黃香餅子。這就夠了,多了也不好拿。領絹也往南首裡買去。北
    京買著紗羅涼靴,天壇裡的鞋,這不當頭的大禮小禮都也差不多了?你到南京,
    再買上好玉簪,玉結,玉扣,軟翠花,羊皮金,添搭在小禮裡頭,叫那奶奶們喜
    歡。
      你把當鋪裡的本錢,撥五百兩給相太爺,抵還他借的那五百銀子。當鋪有了
    相太爺的五百本錢,這不就合相太爺是伙計了?有了相太爺在內照管,咱這舖子
    就可以照當的,叫狄管家合小大哥開著。他劉姐也不消拖拉著個孩子過江過海的
    跟了你去。當鋪撰的利錢兒,俺娘兒們家裡做伴兒過著,你一個做官的人,不時
    少不了人上京,有甚麼使用,捎甚麼東西,有個鋪兒,撰著活變錢,也甚方便。
      既是狄管家兩口兒不跟了你去,有家小的家人,還得尋兩房,使幾兩銀子買
    個全灶,配給呂祥做了媳婦,到衙裡好做飯吃,就是擺個酒兒也方便,你知道八
    九千以外的食性是怎麼樣的?再買個十一二的丫頭子房屋裡指使。沒的你兩口子
    在屋裡,清早後晌,好叫媳婦子們進去的?
      家裡他姓薛的奶奶,依著我說,不消叫他去。我倒不是為我家的姑娘。我家
    的姑娘,也是個數一數二的主兒,我怕他降下他去不成?可是他舅舅說的:你那
    官衙裡頭窄鱉鱉的,一定不是合堂上就合那廳里鄰著,逐日炒炒鬧鬧,打打括括
    的,那會兒你『豆腐掉到灰窩裡,吹不的,打不的』。你這不好不從家裡過去的
    理,你替他薛奶奶也打條帶兒,做身通袖袍兒;買兩把珠子,穿兩枝挑牌;替他
    打幾件其麼花兒;再買上幾匹他心愛的尺頭;玉簪、玉結,這們小物件也買上幾
    件。這也見的來京裡住了這二三年,選了官回去的意思。
      你可別說不合他去,你也別說怎麼路遠,怎麼難走,你滿口只是說待合他去
    。他說起路遠來,你說:『路那裡遠,不上二千里地。』他說路上難走,你說:
    『一些也不難走,你待走旱路就坐上轎,你待走水路就坐上船。』你說:『我要
    不是自己敬來接你,我就從京裡上任,近著好些路哩。』你可叫呂祥合小選子在
    他跟前說,那路夠一萬里遠,怎麼險,怎麼難走,川江的水怎麼利害,棧道底下
    沒底的深澗,失了腳掉下去,待半月十日到不的底哩!你可又合小廝們打熱椎合
    氣,嗔他多嘴。他自然疑心,就不合你去了。你只帶著呂祥、小選子、狄周。還
    得送你到家,再帶著些隨身的行李。別的人合多的行李都不消到家。這們遠路,
    斷乎莫有起旱的事,必逕是僱船。張家灣上了船,你從河西滸也罷,滄州也罷,
    你可起旱到家。叫船或是臨清,或是濟寧,泊住等你。狄周送你上了船回來。我
    替你算計的,這也何如?
狄希陳:天,天!你老人家早替我鋪排鋪排,我也不消這們納悶。這就象刊板兒似的,一
    點兒也不消再算計,就是這們等行!
    (狄希陳叫童奶奶念著,他可寫。)
    (仔細開出單來,該北京買的買了,該南京買的東西,下邊注一『南』字。)
    (照了單先替薛素姐打帶做袍,並其餘的一攏物件。)
    (再其次叫媒婆尋家人兩口子,買全灶,買使女。)
    (還叫了周嫂兒、馬嫂兒來,四出找尋。)
    (領了一個兩口子,帶著個四五歲的女兒。)
    (那漢子黃白淨細了,約有二十七八年紀,說是山東臨清州人,名字叫是張樸茂
    (。)
    (其妻扭黑的頭髮,白胖的俊臉,只是一雙扁呼呼的大腳,娘家姓羅;女兒也是
    (伶俐乖巧的個孩子,因是初三有新月時候生的,所以叫是勾姐。)
    (因受不的家裡後娘屈氣,使性子來京裡投親,不想親戚又沒投著,流落在京,
    (情願自己賣身。)
    (作了三兩身價,寫了文契。)
    (狄希陳也沒叫改姓,就收做了家人。)
    (「新來媳婦三日勤」,看著兩口子倒也罷了。)
    (次日兩個媒婆又領了個十二歲的丫頭來到,那丫頭才留了頭,者大瓜留著個頂
    (搭,焦黃稀稜掙幾根頭髮,紮著夠棗兒大的個薄揪,新留的短髮,通似六七月
    (的栗蓬,顏色也合栗蓬一樣;蕎面顏色的臉兒,窪塌著鼻子,扁扁的個大嘴,
    (兩個支蒙燈碗耳朵;腳喜的還不甚大,剛只有半截稍瓜長短。)
    (穿著領借的青布衫,梭羅著地,一條借的紅絹裙子,係在胳肢窩裡。)
    (兩個媒人合他的娘母子,外頭跟著他爹。)
    (周嫂兒叫了那丫頭替童奶奶磕頭。)
    (那丫頭把身子扭了扭,不肯磕頭。)
童奶奶:(他娘說道)這孩子從小兒養活的嬌,可是說的象朵花兒似的,培養了這們大,
    說不的著了極,只待割捨罷了。
童奶奶:這孩子不好,我嫌醜。你還揀俊些的領了來。
寄 姐:醜俊到也別管他,待要看娘子哩,要俊的?醜的才是家中寶哩。
童奶奶:(他娘道)這孩兒,不當家,那裡放著醜!這要生在大人家,搽胭抹粉兒的,再
    穿上綢棉衣裳,戴上編地錦雲髻兒,這不象個畫生兒哩?
寄 姐:好畫生兒!年下畫了來,貼在門上。你說多少錢?我好還你。
童奶奶:(他娘說)價錢有幾等說哩:帶出去合不帶出不同;或留在房裡用,或大了嫁出
    去,又另一說。
童奶奶:(童奶奶說寄姐道)俺小姑娘,你待怎麼,只是要他?叫他說的割磣殺我了!
寄 姐:我媽,你管我怎麼!醜不醜在我!你沒聽說俊的惹煩惱麼?你說賣的實價兒,別
    要管我,我只是要。
童奶奶:(他娘道)這孩子今年十二了,你一歲給我一兩五錢銀子罷。
寄 姐:你汗鱉了,說這們些!
童奶奶:(他娘道)好奶奶,這十八兩銀子說的多麼?應城伯家要這孩子做通房,情願出
    我二十五兩銀。我不合那大勛臣們打結交。周嫂兒合馬嫂兒,你沒見麼?
周嫂兒:這裡偏著不做房裡的,你說十八兩也忒多了點子。你就擦頭皮兒來。
童奶奶:擦頭皮兒得二兩銀子。
寄 姐:二兩他也不肯。就給你四兩。俺是京裡人家,這待往任上去哩,做完了官就回來
    。這二位老奶奶還在家裡不去,這是不帶出去的。這房裡只我自己一個,還閒得
    腥氣哩。不用他做通房,使他到十七八,嫁出他去。就是這們個價兒,你賣不賣
    憑你。實說,我喜你這孩子醜,襯不下我去,我才要他哩。要是描眉畫眼的鬼伶
    精兒,我不要他呀!
童奶奶:(他娘道)我看奶奶善靜,不論錢,只管替孩子尋好主兒。奶奶,你看我容易,
    給六兩罷,我讓奶奶十二兩銀。
    (媒婆說著,做五兩銀講說停妥。)
    (叫他老子外頭尋人定立文契,家裡先管待媒婆合丫頭娘兒們吃飯。)
    (還沒吃了,丫頭的老子也沒寫成文書,拍搭著那中門,只說)
丫 頭:領出孩子罷,我不賣了!
兩 個:(兩個媒婆慌忙出去)這們好良善人家,給你的銀子又不少,你變了卦,是為怎
    麼?
媒 婆:(他老子道)好良善人家!你這媒婆們的嘴,順著屁股扯謊,有個半邊字的實話
    麼!虧我外頭去尋人寫文書;要不,這不生生的把個孩子填到火坑裡來了!
寄 姐:快叫他領了去!不賣就罷,有這們些扶聲嗓氣的!『王媽媽背廂兒』,快替我離
    門離戶的!
兩 個:(兩個媒婆對他娘說道)你老頭子不知外頭聽了誰說的話,這們等的。這是我們
    幾十年的主顧。俺們住錦衣衛駱爺房子的,這是駱爺的妹子,俺們叫『姑奶奶』
    哩。這狄奶奶是姑奶奶的女兒,我們叫『姑娘』,為狄爺做了官,我們才叫『狄
    奶奶』。這狄奶奶,俺們看生看長的,真是個螞蟻兒也不肯捻殺了;蠍子螫著他
    老人家,還不肯害了他性命,叫人使箸夾到街上放了;蝨子臭蟲,成捧家咬他老
    人家,他老人家知道捻殺個兒麼?
寄 姐:(寄姐吆喝道)罷!老婆子沒的浪聲,我怎麼來,就有成捧的臭蟲蝨子咬我?又
    咒罵叫蠍子螫我!叫他領著丫頭夾著屁股臭走!我路上揀著好的買!
    (他娘領著那丫頭,兩個媒婆也跟了出去。)
寄 姐:兩個媒婆媽媽子還沒吃了飯哩,打發他出去,回來把飯吃伶俐了去。
    (周、馬兩嫂兒送他出去,待了老大會子,回來)
回 來:你說這人扯淡的嘴不惱人麼!他尋人寫文書去,不知甚麼爛舌根的,說咱家裡怎
    麼歪憋,怎麼利害,丫頭買到家裡,沒等長大就要收用,丫頭不依,老婆漢子齊
    打,緊緊兒就使繩子勒殺,勒的半死不活的,釘在材裡就埋。娘老子來哭場,做
    美兒送到察院裡打個臭死,歪捏卷兒還賴說許了銀子,追的人賣房賣地,妻零子
    散的哩!
童奶奶:這不可惡,屈死人麼!他說是誰說的?這只該合他對個明白;要不,往後來怎麼
    再買丫頭?他見我使的小玉兒,我全鋪全蓋的陪送他出去,這是誰家肯的?你兩
    個剛才就該根問他個的實。你說:『你聽的誰說來?咱合他對去。』對出謊來,
    打他那嘴!
周嫂兒:俺兩個可是沒再三的問他?他秦賊似的肯說麼!只說:『給我一千兩銀子,我只
    不賣死孩子怎麼!』可是氣的俺沒那好屎臭的唾沫,老婆漢子一個人噦了他一臉
    。俺說:『你既不賣給他孩子,你可別誆他的飯吃!』他說:『已是寫文書講就
    了,誰知道俺那忘八聽人的話來?
寄 姐:咱這左近一定有低人,看來買丫頭買灶上的,他必定還破你。已後往那頭舅爺家
    說去,我叫那低狗攮的沒處去使低去!
周嫂兒:(周嫂兒兩個道)這好,俺有相應的,往那頭說去;說停當了,俺自己還不來哩
    ,只叫舅爺家使人來說。我叫那歪砍半邊頭的只做夢罷了!
    (童奶奶叫人把那飯從新熱了熱,讓他兩個吃完,囑付兩個上緊尋人。)
童奶奶:(道)你狄爺的憑限窄逐,還要打家裡祭過祖去,這起身也急。辛苦些兒,說不
    的多給你點子媒錢,就有你的。
    (兩個媒婆作辭謝擾而去。)
童奶奶:(到了次日午後,只見駱校尉家差了個小廝林鶯兒來到)周嫂兒說了個灶上的,
    倒也相應,請過姑奶奶去商議哩。
    (童奶奶連忙收拾了身上,僱了個驢,一溜風回到娘家。)
    (駱校尉接著,讓到家裡)
駱校尉:姑娘還待買個灶上的哩?
童奶奶:孩子千鄉百里的去,你知道那裡的水土食性是怎麼樣的?不尋個人做飯給他兩口
    兒吃麼?
駱校尉:這丫頭可那裡著落他哩?沒的放在外甥房裡?
童奶奶:算計配給呂祥兒罷。
駱校尉:我只知道有個呂祥兒,我還不知道這呂祥兒是他狄姑夫的甚麼人。
童奶奶:是個廚子。那昝他不跟著個尤聰麼?敢仔是尤聰著雷劈了,別尋了這呂祥兒,一
    年是三兩銀子的工食僱的。如今咱家有人做飯,這些時通當個自家小廝支使哩。
駱校尉:姑娘,你凡事主意都好,你這件事替他狄姑夫主張的不好。買一個全灶,至少也
    得廿多兩銀子。他又不是咱家裡人,使這們些銀子替他尋個媳婦,你合他怎麼算
    ?
童奶奶:我叫他另立張文書,坐他的工食,坐滿了咱家的財禮銀子,媳婦兒就屬他的;坐
    不滿銀子,還是咱的人。好不好,提溜著腿子賣他娘!漢子可惡,捻出漢子去,
    留下老婆。
駱校尉:你姑娘這事不好,還另算計,別要冒失了。我相那人不是個良才,矬著個扌霸子
    ,兩個賊眼斬呀斬的。那裡一個好人的眼底下一邊長著一左毛?口裡放肆,眼裡
    沒人,這人還不該帶了他去,只怕還壞他狄姑夫的事哩。說尋丫頭給他做媳婦兒
    ,他曉得不曉得?
童奶奶:這是俺娘兒們背地裡商量的話,沒人合他說。
駱校尉:要是他不曉的,爽利不消幹這事。我聽說昨日買的那個媳婦兒,也做上飯來了,
    他狄姑夫到家,可本鄉本地的再尋個兩口子家,也儘夠用了。呂祥兒帶去也得,
    不帶去也得。
童奶奶:一人不敵二人智,哥說的有理。咱回了他,且不尋罷。
    (童奶奶坐了會子,吃了飯,走到口兒上,騎了個驢回家去了。)
    (將駱校尉的話對寄姐、狄希陳說了,止了不尋全灶。)
    (這呂祥雖是正經主人家沒合他當面說明,家裡商量,窗外有耳,自然有人透漏
    (與他知道。)
    (見寢了這事,大失所望,作孽要辭了狄希陳回去。)
    (狄希陳怕他到家再象相旺似的,挑唆素姐出馬,這事就要被他攪亂的稀爛,只
    (得再三的留他。)
合 他:我家放著父母兄弟,我不千鄉萬里的跟著遠去。
    (見狄希陳留他,他說)
合 他:必欲叫我跟去,一月給我一兩銀子,算上閏月,先支半年的與我,我好收拾衣裳
    。
狄希陳:就是路遠,難道從三兩就長到十二兩麼?給你六兩銀罷。
    (呂祥不肯。)
童奶奶:八九千里地跟了去,十二兩也不多,給他也罷。
呂 祥:童奶奶可知道人的艱苦。要不是路遠,我也不爭。
    (就鷹撮腳跟住狄希陳,當時支了六兩文銀,買的缸青做道袍,並一切夾襖鞋襪
    (之類;常對了小選子合張樸茂面前發作)
狄希陳:尋全灶與我做媳婦兒,不知怎麼算計,變了卦,不給尋了。我看著這一家子的刀
    把子兒,都是我手裡揝著哩!我只到家透出一點風信兒來,我叫到任去的到不成
    任,做奶奶的做不成奶奶!咱把天來翻他一翻!
    (小選子合張樸茂的媳婦到後邊對著童奶奶合調羹說了。)
童奶奶:虧了倒底男人的見識眼力比婦人強。他舅爺說他不是好人,果真不是好人。差一
    點兒沒吃了他的虧。但只算計的這個法兒,也毒得緊,這到叫人難防備哩!
    (後來童奶奶對了駱校尉告訟,駱校尉鼻子裡冷笑了一聲,說道)
駱校尉:一些也沒帳!你們如今且都依隨著他,臨期我自然叫他學不的嘴,弄不的手段。
    (此在後回,這且不消早說。)
    
    
406**時間: 地點:
    (一日,駱校尉到了狄希陳家,小林鶯拿著個青布表藍杭綢裡子的帽套囊子。)
    (駱校尉接過帽囊取出一頂貂皮帽套,又大又冠冕,大厚的毛,連鴨蛋也藏住了
    (,一團寶色的紫貂,拿在手裡抖了一抖,兩隻手掙著,自己先迎面看了一看,
    (問狄希陳道)
駱校尉:姑夫,你看這頂帽套何如?
狄希陳:好齊整帽套!我京裡也看夠了幾千百頂,就只見了兵部職方司老吳的一頂帽套齊
    整,也還不照這個前後一樣,他那後邊就不如迎面的。
駱校尉:窮舅沒甚麼奉敬,賀禮贐儀,都只是這頂帽套。姑夫留著自己用,千萬的別給了
    人。我實合你說:你留著自己戴,憑他誰的比不下你的去;你要給人,叫人看出
    破綻來,一個低錢不值。你說這帽套前後都一樣,你說老吳的帽套後頭不如前面
    的,這你就是認得貨的了。老吳的帽套,是三個整皮子揀一個好的做了迎面,那
    兩旁合後邊的自然就差些了。這帽套可是揀那當脊梁骨上一色的皮毛,零碎攢夠
    了,合了縫做成的,怎麼得前後不一樣?這拼湊的,你就是呂洞賓、韓湘子也認
    不出來,誰不說是頂一等的好帽套!你要給人,叫人看出來,一個屁也不值了。
    這不容易,這是好幾年的工夫哩。姑夫,你到明日叫人做帽套呵,你可防備毛毛
    匠,別要叫他把好材料偷了去。這帽套,你姑夫至少也算我一斤銀子的人事哩。
狄希陳:我沒一點什么兒孝敬大舅,怎好收這們重禮,多謝!我自有補報。
駱校尉:一切事體,都收拾了不曾?
狄希陳:事體都也有了眉眼。昨日給了憑科裡四兩銀子,央他憑上多限發兩個月。還沒得
    往張家灣寫船去哩。大舅,你要沒勾當,拿幾兩銀子騰挪點工夫替我跑一遭去。
駱校尉:你這得個座船兒才好。使幾兩銀子買勘合兒,路上好走。有竟到四川的船,更方
    便些;沒有竟去的,僱到南京再僱也好。
狄希陳:這僱船的事,央了大舅應承去了,只當這件事也算完了。要緊的,待請個人兒,
    還尋不著哩。
駱校尉:這到是難處的事。怎麼說呢?你要是甚麼大官,衙門事多,有來路,費二三百兩
    請一個大來歷的去。你這首領衙門,事也看得見,來路是看得見的。要是銀子少
    了,請出甚麼好的來?提起筆拿搦不出去,這倒不如不請了。怎麼得肚裡又有勾
    當,價兒不大多的,這們個人才好。也只是嫌路遠哩。
狄希陳:說不的這一件事也仗賴大舅替我做了罷。
駱校尉:這事該央央相大爺。他有甚麼相處的妥當人兒,舉薦個兒就好。我就打聽有了人
    ,那人的肚子裡的深淺,我也不知道甚麼。這北京城裡頭上頂著一頂方巾,身上
    穿著一領絹片子,誇得自家的本事通天徹地,倒吊了兩三日,要點墨水兒也沒有
    哩!我想起一個人來,他不知還在京裡沒,我尋他一尋去。要是這人肯去,倒是
    個極好的人。
狄希陳:這人姓甚名誰?何方人氏?
駱校尉:等我尋著他,合他說了,待他肯去,再與你說不遲。要是尋不見他,或是他不肯
    去,留著氣力暖肚子不好,空說了這長話做甚麼?
    (留駱校尉吃了酒飯,要辭了去,尋訪這人。)
    (原來這人姓周名希震,字景楊,湖廣道州人,一向同一個同鄉郭威相處。)
    (郭威中了武進士,從守備做起,直做到廣西征蠻掛印總兵,都是這周景楊做入
    (幕之客,相處得一心一意,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後來苗子作亂,郭大將軍失了一點點的機兒,兩廣總督是個文官大臣,有人庇
    (護,脫然就了事,單單的把郭大將軍逮了進京。)
    (郭大將軍要辭謝了周景楊回去。)
周景楊:許多年來,與人共了富貴安樂,到了顛沛流離的時節,中路掉臂而去,這也就不
    成個鬚眉男子。況且他是武將,若離了我這文人,孤身到京,要個人與他做辨本
    揭帖,都是沒有人的。
    (於是連便道也不回家,跟隨了郭大將軍一直進京。)
    (郭大將軍發在錦衣衛勘問,得了本揭,做得義正辭嚴,理直氣壯,僅僅問了「
    (遣戍」。)
    (奉旨允了部招,正還不曾定衛。)
    (後來刑部上本將郭大將軍定了四川成都衛軍,拘僉起解。)
    (郭大將軍心裡極是難捨,怎好又煩他遠往蜀中?且是一個遣戍的所在,那裡還
    (措得修儀謝他?這周景楊又要抵死合他作伴)
一 個:你雖是遣戍,你那大將的體面自在,借了巡撫衙門效用些時,便可起用。這必須
    還得用我商議才好,我何忍不全始終?
    (所以都彼此主意不定的時候。)
    (原來郭大將軍每在錦衣衛審訊的時候,駱校尉見這周景楊竭力的周旋,後來問
    (知是他的幕客,著實欽服他的義氣,與接談敘話,成了相知,於是要舉薦了他
    (同狄希陳去。)
    (打聽得他住在湖廣道州會館,敬意尋到他的下處。)
    (事該湊巧,可可的遇見他在家中。)
    (駱校尉圈圈套套說到跟前,他老老實實說了詳細,慨然應允,絕沒有扯一把,
    (推一把的套辭。)
駱校尉:既蒙俯就,將修儀見教個明白數目。
周景楊:我相隨了郭大將軍約有一二十年,得他的館穀,家中也有了幾畝薄田,倒不必有
    內顧,只夠我外邊一年用的罷了。大家外邊濃幾年,令親升轉,舍親也或是遇赦
    ,或是起用的時候了。
駱校尉:這是周爺往大處看,不爭束脩厚薄的意思了哩。周爺也得見教個數兒。
周景楊:令親家裡便與不便哩?
駱校尉:往時便來;如今先丟了這一股援中書的銀子,手裡也就空了。
周景楊:我專意原是為陪舍親,令親倒是捎帶的,八十也可,六十也可,便再五十也得,
    這隨他便罷了。若是有我在內照顧,多撰幾兩銀子,倒也是不難的。
駱校尉:令親在山東城裡住,鄉里住?
駱校尉:舍親居鄉住,說那鄉的地名叫是明水,說也是山明水秀的所在。
周景楊:山水既秀勝,必定人也是靈秀的;不然,若是尋常鄉里人家,便要有村氣。人一
    村了,便就不可相處。令親是秀才援例,還是俊秀援例?
駱校尉:舍親原是府學生員援的例。如今管街道的工部主事相爺就是舍親的表弟。
周景楊:既蒙下顧,小弟就是這等許了;但要說過,到成都,令親凡事,小弟一一不敢推
    辭,卻要許我不時到舍親那邊住的。但得令親與舍親同行得更妙。令親想定是帶
    家眷的,還是水路,還是旱路?
駱校尉:舍親帶有家眷,算定要從水路去,但還不曾寫船。
周景楊:我勸舍親必定也還帶房家眷,或是附在令親船上,或是各自僱船,我們再另商議
    。
駱校尉:舍親冒了個富家子弟,從不曾出外,小弟極愁他,放心不下。今得周爺這們開心
    見誠,久在江湖走的,況且又有郭爺結了相知,小弟就放心得下了。小弟暫別,
    同了舍親,另擇吉日,專來拜求。
    (辭去,回了狄希陳的話,將周景楊的來歷始末,說的那些話,並定的束脩數兒
    (,都一一說了。)
    (狄希陳倒也喜歡,只說到那八十兩束脩的去處,打了一個遲局)
狄希陳:俺那鄉里程先生這們好秀才,教著我合表弟相覲皇,兩個妻弟,一年只四十兩銀
    子。別說教書使氣力,只受我那氣,也四十兩銀子,也就不容易的。這就比程先
    生多兩倍子哩。且是程先生四十兩束脩,俺三家子出。這止我一個人出哩。
駱校尉:怪道他問你鄉里住,城裡住,是秀才援例,是白丁援例,恐怕你村!你果就不在
    行了。你還使四十兩束脩請程先生去罷怎麼!相大爺怎麼也不請程先生,又另使
    二百兩銀子請幕賓哩?
狄希陳:我是在口之言,既大舅許過他這些,咱就給他這些罷。叫他多昝來,我看他看是
    怎麼個人,咱好留他的。
駱校尉:你姑夫這話梆下道兒去了!一個幕賓先生,你叫他來看看!你當是在鄉里僱覓漢
    哩?你去合相大爺商議,該怎麼待,你就依著行罷。我如今也沒工夫,等下回與
    你再議。
    (第八十五回 狄經歷脫身赴任 薛素姐被賺留家)
    (年來躲在京師住,惟恐冤家覓聚。)
    (刻刻耽憂懼,禱詞只願無相遇。)
    (錦囊著著都成趣,最喜陽牽陰卻拒。)
    (機深難省悟,飄然另合鴛鴦去。)
    (右調《惜分飛》)
    (狄希陳送了駱校尉回來,對著童奶奶眾人說道)
狄希陳:這大舅真是韶道,僱個主文代筆的人,就許他這們些銀子。我說叫他來我看看,
    說了我一頓村,又說我不在杭。
童奶奶:你呀,我同著你大舅不好白拉你的。我雖不是甚麼官宦人家的婦女,我心裡一象
    明白的。這做文官的幕賓先生,一定也就合那行兵的軍師一樣,凡事都要合他商
    議,都要替你主持哩。人沒說是三請諸葛亮哩?請一遭還不算,必然請他三遭,
    他才出來哩!你叫他來你看看罷,你當是昨日買張樸茂哩!你嗔他許的銀子多了
    ,他沒說那人也沒丁住你要八十兩?六十兩也罷,五十兩也罷,他是這們說。你
    尊師重友的,你自然也不好十分少了。我想這裡,你該擇一個好日,寫一個全柬
    拜帖,下一個全柬請帖,定住那一日請,得設兩席酒兒,當面得送五六兩聘禮,
    有尺頭放上一對兒,再著上兩樣鞋、襪,越發好看些。同著你大舅去拜請。你大
    舅陪酒,叫他坐個獨席兒,你合大舅兩個坐張桌兒也罷了。還得叫兩個小唱,席
    間還得說幾句套話,說該扮個戲兒奉請,敝寓窄狹,且又圖淨扮好領教。臨行先
    幾日,還得預先給他二十兩銀子,好叫他收拾行李。這都看我說的是呀不是,你
    再到那頭合相太爺說說,看是這們等的不是。你就去罷。這日子近了,這不眼看
    就待領憑呀?
    (催著狄希陳到了相主事家,說了些打點起身的正經話。)
相主事:你是首領官,堂上是有不時批詞的,你不得請個代筆的人兒?大哥你自己來的?
    這要出了名打發堂官喜歡,凡有差季,或署州縣印,都是有的。你要頭上抹下弄
    上兩件子去丟了,你這就乾不得了。
狄希陳:倒也尋了個人,正是為這個來合賢弟商議哩。
相主事:是那裡人?肚兒裡可不知來的來不的?你這也不用那十分大好的,得個『半瓶醋
    』兒就罷了。講了一年多少束脩?是誰圓成的?
狄希陳:是駱有莪舉薦的。湖廣甚麼道州人。他開口說八十兩也罷,就是六十五十也罷。
    駱有莪主張說叫別要違他的,就給他八十。
相主事:這人可不知一向在那裡?曾做過這個沒有?可也不知怎麼個人兒,好相處不好?
狄希陳:我還沒見他哩。我說叫了他來,我先看他看,駱有莪合家裡都說我村,說我該先
    拜他,下請柬,擺獨席酒兒,還送他五六兩銀子聘禮,還得對尺頭鞋襪之類,預
    先得給他二十兩銀子,好叫他收拾行李。我這來合賢弟商議,該怎麼行?
相主事:這都是誰主的?
狄希陳:這都是他童奶奶說的。我信不及,特來請教。
相主事:這主持的極妥當,一點不差,就照著這麼行。
狄希陳:我只嫌這八十兩忒多。他既說五十兩也罷,咱就給他五十兩何如?
相主事:只怕好物不賤,賤物不好呀。你還沒說他一向曾在那裡?
狄希陳:他一向是廣西郭總兵的幕賓。郭總兵拿了,他陪了郭總兵來京。新近郭總兵不問
    了成都衛的軍麼?
相主事:郭總兵就是郭威呀?一連兩個本,合投各衙門的揭貼,做的好多著哩,不緊不慢
    ,辨得總督張口結舌回不上話來,沒奈何叫他辨了個軍罪。沒的郭威這本,就是
    他做的?他要做出這本來,這是個『大八丈』,只怕不肯五六十兩銀子跟了你這
    們遠去!他姓甚麼,叫甚麼名字?
狄希陳:駱有莪說來,我記的不大真了。叫是甚麼周甚麼楊。
相主事:不消說就是他,是周景楊,名字是周希震。他希慕那楊震,所以就是景楊。他的
    字是四知。他可為甚麼這們減價成交,跟了你八九千里地方去?
狄希陳:他說專一是為陪郭總兵,合我去倒是捎帶的。
相主事:這就是。我心裡就明白了。八十兩就別少了他的,當天神似的敬他。你說我怎麼
    知道他?俺那房師轉了京堂,秦年兄為首管事,那帳詞做的極好,他說是他的個
    鄉親周景楊做的,說是郭總兵的幕賓。他有刻的詩兒,我所以知道他的名字,又
    知道他的字是四知。這人我也會他會兒。
狄希陳:虧不盡來合賢弟商議,差一點兒沒慢待了他!等我請過了他,我將著他來會賢弟
    。
相主事:甚麼話!大哥的西賓,我也是該加敬的,別說是個名士。我竭誠拜他,我也還專
    席請他。
    (後來相主事果然一一踐言,不必細說。)
    (狄希陳聽了相主事言語,方才心悅誠服,不敢使那三家村的村性,成了禮文,
    (送了聘贄。)
    
    
407**時間: 地點:
    (再說駱有莪問狄希陳要了十兩銀子,叫呂祥跟隨到了張家灣,投了寫船的店家
    (,連郭總兵合狄希陳共寫了兩隻四川回頭座船。)
    (因郭總兵帶有廣西總兵府自己的勘合,填寫夫馬,船家希圖攬帶私貨,支領稟
    (給,船價不過意思而已。)
    (每只做了五兩船錢。)
    (狄希陳先省了這百金開外的路費,便是周景楊「開宗明義章」功勞;且路上有
    (何等的風力好走。)
    (將船妥當了回來,狄希陳合郭大將軍甚是歡喜。)
    (狄希陳方知周景楊實該尊敬,不該是叫他來參見的人。)
    (又別擺酒專請郭大將軍,周景楊作陪,也請相主事與席。)
    (因先請周景楊不曾用戲,童奶奶主意也只叫了兩個小唱侑觴。)
    (郭大將軍在京娶了兩房家小:一位姓權,稱為權奶奶;一位姓戴,稱為戴奶奶
    (。)
    (也有買的丫頭。)
    (寄姐也都齊整擺酒,預先請來相會。)
    (權奶奶也都回席,彼此來往。)
    (內裡先自成了通家,外邊何愁不成至契?擇了八月十二日,兩家一齊開船。)
    (那些起身光景,具贐送行,都不必煩瑣。)
    
    
408**時間: 地點:
    (再說呂祥雖是如了他的意思,增了工食,且又預支了半年,他心裡畢竟不曾滿
    (足,只恨不曾與他娶得全灶為妻,在人面前發恨:跟回家去白使半年的工價,
    (還要將京中的事體務必合盤托出,挑唆素姐與他出這口怨氣。)
    (駱有莪合童奶奶都送到船上,燈下吃酒中間,駱校尉)
駱校尉:第一文憑要緊,多使油紙包封,不可錯失。我一向只聽得說,也不曾見那文憑怎
    麼模樣,姑夫,你取出來咱看一看。
    (狄希陳開了一隻拜匣,將憑取出,遞到駱校尉手中。)
    (駱校尉暗在桌下,把狄希陳輕輕踢了一下,狄希陳會了意思。)
    (駱校尉將憑展開一看,讀了一遍。)
    (讀到「成都府推官狄希陳)
吳推官:姑夫,你是經歷,怎麼又是推官,這不錯了麼?
狄希陳:(狄希陳故意吃了一驚)可不錯了!這怎麼處?那日領出來,我只見有我名字,
    我就罷了,就沒看見這官銜。我想官員到任,全賃的是這憑。這文憑既寫上是推
    官,我就執著這文憑去到推官的任,他部裡肯認錯麼?
駱校尉:姑夫,你說的通是紅頭野人!這是他憑科裡書辦一時間落筆錯了,寫了推官,你
    去到推官任!那推官除了進士,其次才是舉人,也有監生做的麼?但是他那裡見
    有一推官做著,你去到他的任,推官做不成,經歷還弄成個假的。姑夫真是大造
    化!怎麼神差鬼使的,我就要憑看看,看出差來了。別說是到了那裡,你就走少
    半路兒,看出差來,也是進退兩難的。
狄希陳:如今也就難處了。咱已上了船,就是郭總爺他也不肯等咱。
駱校尉:這倒不難。姑夫,你只管走著,留下憑,我合他說去,這說不的要遞呈子另換。
    你到家祭祖,不還得待幾日?及至那昝,這憑也換出來了,趕到家正好,也沒誤
    了你走路。
狄希陳:這也罷,只得又煩勞大舅的。咱留下狄周,換了憑叫他趕了去。
駱校尉:狄周乾不的,他知道吏部門是朝那些開的?管了這幾年當,越發成了個鄉瓜子了
    。還是呂祥去的。他在京師住的久,跟著你吏部裡點卯聽選,誰不認的他!先是
    他的嘴又乖滑,開口叫人爺,人有話誰不合他說句。留下呂祥罷。
狄希陳:可是我到家祭祖,炸餞盤擺酒,炸飛蜜果子,都要用著他哩。把個中用的人留下
    了?
駱校尉:你姑夫只這們躁人,凡事可也權個輕重。領憑到是小事,炸飛蜜果子倒要緊了!
童奶奶:你大舅說的是。中用的人揀著往要緊處做。留下呂祥跟了俺們回去,叫他換了憑
    再趕。
    (次日五鼓,船上作了神福,點鼓開船。)
    (童奶奶合寄姐灑淚而別。)
    (駱校尉辭了狄希陳,仍到郭大將軍、周景楊船上,再三囑托,然後帶了呂祥仍
    (回京中。)
    (呂祥的一切衣服行李,都已放在船上,就只拿了一個被囊回京去。)
    (駱校尉回去,次日,故意說去憑科換憑,將呂祥養在家內,也常到相家走動。
    ()
    (相主事也只道是當真。)
    (狄希陳合郭大將軍兩隻座船,順風順水,不十日,到了滄州,約就郭將軍合周
    (景楊在臨清等候。)
    (郭大將軍因臨清相知甚多,也得留連數日,卻也兩便。)
    (狄希陳僱了轎夫,狄周、小選子、張樸僱了生口,帶著隨身的行李,由河間武
    (定竟到明水。)
    (狄周先一程來到家裡。)
    (素姐沒在家中,正合一大些道友,在張師傅家會茶。)
狄 周:(狄周尋到那裡)狄希陳欽降了成都府經歷,衣錦還鄉,墳上祭祖,專自己回來
    迎接大嫂一同赴任,共享榮華。替大嫂打的銀帶,做的大紅出水麒麟通袖袍,穿
    的大珍珠挑牌。還替大嫂買了許多鮮明尺頭,叫大嫂好揀著自己做衣裳穿。又替
    大嫂買的福建大轎,做的翠藍絲綢官傘。俺大哥也就隨後到了,請大嫂流水回去
    開了門,好叫人打掃。
    (素姐聽見狄周這一場熱嘴,也不免的喜歡,口裡也還罵著道)
口 裡:我只說你爺們歪折踝子骨,害汗病都死在京裡了!你們又來了!
    (一邊罵著,不由的抬起屁股,辭了師友,他在前走,狄周后跟,回家開門。)
    (狄周叫了覓漢,家前院後的打掃。)
素 姐:(素姐還問道)你大哥真個替我買了這麼些東西麼?
狄 周:這不大哥眼看就到了,我敢扯謊不成?
素 姐:怎麼我往京裡去尋你爺兒們,你爺兒們躲出我來,及至我回來尋你,你又躲了我
    進去,合我掉龍尾兒似的,挑唆你相大哥送在我軟監裡,監起我兩三個月?不是
    我撒極,如今待中監死我呀!
狄 周:這大嫂可是屈殺人!大哥在京裡,聽見咱家裡人去說大嫂壞了個眼,又少了個鼻
    子,惱的俺大哥四五日吃不下飯去,看看至死。俺們勸著,說:『你惱也不中用
    ,快著回去自己看看,是真是假,你可再惱不遲。』大哥說:『你說的是。』沒
    等收拾完行李,僱了短盤驢子,連夜往家來了。及至到了家,清灰冷火的鎖著門
    ,問了聲,說大嫂往京裡去了。可是哭的俺大哥言不的,語不的。那頭薛老娘還
    刁罵俺大哥,說京裡娶下小了。極的俺大哥甚麼誓不說,連忙上了上墳,插補插
    補了屋,說:『咱可往京裡就你大嫂去。』丟盔撩甲的跑到京裡,進的門去,劈
    頭子撞見大舅,問了聲,說大嫂又回來了。又問了聲大舅:『你外甥媳婦兒真個
    壞了個眼?』大舅說:『也沒大壞,只是掉了個眼珠子,弄的個眼眶鄙塌拉的。
    』又問:『少了個鼻子?』大舅說:『也沒少了個鼻子,那鼻樑還是全全的,只
    是鼻子頭兒沒了,露著兩個指頂大一點小窟窿兒。』俺大哥拍著屁股哭哩:『可
    罷了我這畫生兒的人了!』大舅說:『外甥,你好不通呀!我摳了你媳婦兒的眼
    ,啃了你媳婦兒的鼻子來?你對著我哭!兩三個月沒見舅合妗子,禮也不行一個
    ,且哭你畫生兒的人哩。』
素 姐:我還問你件事:姓劉的娘兒兩個,您爺兒們弄神弄鬼發付在誰家哩?
狄 周:大舅說大嫂曾見他來。我蹤著道兒尋著看他看,再那裡有影兒。大妗子說:情管
    是你大嫂扯謊詐咱哩,別要理他!
素 姐:我聽見說相旺到京,為他對著我學舌,你相大哥打他來?
狄 周:誆著大嫂老遠的來回跑,不打他打誰呀?
素 姐:大哥大妗子沒說我上吊?
狄 周:說來麼。這豈有不說的理?
素 姐:怎麼說來?你學學我聽。
狄 周:這一定沒有甚麼好話,學他待怎麼!
素 姐:不好的話也罷,你只是學學我聽。
狄 周:甚麼話呀?脫不了說『不賢惠,攪家不良!自家家裡作不了的孽,跑這們遠近來
    人家作孽哩』!依著大妗子說:『別要救了下來,除了這禍根罷!』相大哥說:
    『為甚麼攪下這堆臭屎!拿掀除的離門離戶的好!』
素 姐:這氣不殺人!人好容易到京,出來看看兒,只是把攔著,不放出來,我不弔殺罷
    ?活八十,待殺肉吃哩麼!
狄 周:有飯沒有?我吃些,還要迎回大哥去哩。今日不消等,看來是明日到。
    (素姐因狄周許的他快活,也因狄希陳久別乍回,未免有情,也曾叫人發面做饃
    (饃,秤肉殺雞,泡米做飯。)
    (及至次日午轉,狄希陳坐著大轎,打著三簷藍傘,穿著天藍實地紗金補行衣,
    (本色廂邊經帶,甚是軒昂齊整。)
    (到了家中,與素姐行禮。)
    (素姐見了,不由的將喜容漸漸消去,怒氣勃勃生來,津津乎四六句兒罵將出來
    (,將那察考狄周事體,一樁樁一件件從頭勘問。)
    (幸得狄周對答的說話,預先迎著,都對狄希陳說了,所以狄希陳回的話,都與
    (狄週一些不差。)
    (還沒得勘問了,崔近塘、薛家兄弟隨即來拜,親友也就絡繹不絕。)
    (看看日落西山,掌燈就寢,一宿夜景不必絮煩。)
    (次早梳洗完畢,狄希陳將京中替素姐制辦的衣妝袍帶,珠翠首飾,冬夏尺頭,
    (滿滿的托了四大絨包。)
    (素姐乍然見了,把嘴裂了一裂,把牙雌了一雌,隨即放下那臉)
素 姐:你看你咬的我這鼻子,摳的我這眼!我可稱的穿這衣服,戴這頭面?我想起來,
    合你萬世沉冤!
    (唬得個狄希陳口呆眼瞪,不知他那話是那裡根由。)
    (狄希陳一面收拾祭祖,一面收拾南行,口口聲聲只說是要合素姐同往。)
    (素姐也忽然要去,忽然中止。)
    (當不的狄希陳說不盡那路上的風光,任中的榮耀,路遠不上二千,計日止消半
    (月,哄的個素姐定了八九分的主意要行。)
狄希陳:(狄希陳心裡忖道)童奶奶的錦囊,素日是百發百中,休得這一遭使不著了!
    (小選子吵著要棉衣裳。)
素 姐:說不上二千地,半個月就到了,九月天往南首裡走,那裡放著就吵著要棉衣裳?
    你是待拿著壓沉哩麼?
小選子:誰說只二千里地,走半個月呀?差不多夠一萬里地,今年還到不的哩!可不走半
    個月怎麼!
素 姐:你那裡的胡說!你爺說的倒不真了?
小選子:俺爺說的不真,我說的真呀!俺爺是怕奶奶不去,哄奶奶哩。八千里怪難走的路
    哩!走水路就是川江,那江有個邊兒呀,有個底兒呀!那船還要打山洞裡,點著
    火把走,七八百里地,那船緝著頭往下下,這叫是三峽。象這們三個去處哩。起
    旱就是棧道,蹋步,幾萬丈的高山,下頭看不見底的深澗,山腰裡鑿了窟窿,插
    了橛子,擋上板,人合馬都要打上頭走哩。這們樣的路是八百里。
素 姐:(素姐罵道)攮瞎咒小扶養的!你又沒到,你怎麼就知的這們真?
小選子:我沒到,我可聽見人說來呀!
素 姐:你聽誰說?
小選子:誰沒說呀?京裡說的善麼,奶奶,你待不走哩麼?
素 姐:哎!好低心的忘八羔子!哄著我去,是待安著甚麼心哩!小選子,你叫了狄周來
    !
    (選子將狄周喚到,素姐)
素 姐:這到那裡夠多少路呀?
狄 周:也夠八九千里。
素 姐:是水路,是旱路?
狄 周:也走旱路,也走水路。
素 姐:我從小兒聽說有八百連雲棧是那裡?
狄 周:這就是往那裡去的路上。大嫂,你待不往那走哩麼?
素 姐:(素姐恨道)虧了這小廝!這不是跟了這低心的忘八羔子去,到那沒人煙地面,
    不知安著甚麼心算計我哩!
    (狄希陳拜客回家,素姐千刀萬剮咒罵,口咬牙嘶的作踐,只逼拷叫他說出是甚
    (麼心來。)
狄希陳:你再打聽打聽,休聽那忘八羔子們的瞎話。
素 姐:真是該罵那淘瞎話使低心的忘八羔子!
狄希陳:他們又沒走過,不過是聽人的瞎話,耳朵裡就冒出腳來了。你問那走過那路的,
    看是不是。
    (素姐又未免將信將疑,也且放過一邊,把那八分去的主意翻將轉來,成了八分
    (不去的主意了。)
    (狄希陳緊著完備了祭品,墳上搭了席布大棚,擺了酒席,央了本鎮上幾個秀才
    (充做禮生,以便祭祖行禮。)
    
    
409**時間: 地點:
    (卻說素姐從替狄家做了這們幾年媳婦,從不曾到墳上參祖先,公婆出喪,都推
    (托害病,不曾送葬。)
    (這番因有了這一弄齊整行頭,不由的也欣然要去。)
    (梳了光頭,戴了滿頭珠翠,雪白大圓的珠子挑牌,拔絲金鳳銜著,搽著杭州宮
    (粉,用水紅絹糊著那猴咬的鼻窟窿,內襯松花色秋羅大袖衫,外穿大紅縐紗麒
    (麟袍,雪白的素板銀帶,裙腰裡掛著七事合包,下穿百蝶繡羅裙,花膝褲,高
    (底鞋。)
    (看了後面,依舊是個裊嫋娜娜的個佳人;只是看了前面,未免是個沒鼻子少眼
    (睛的個鬼怪。)
    (猴坐上一頂骨花大轎,張上一把三簷翠傘,前呼後擁到墳上,也只得各墳上拜
    (了幾拜。)
    (然後狄希陳冠冕紅袍,象牙白帶,禮生前導,一柄灑金掌扇遮在後邊。)
    (禮生唱了『就位,鞠躬,興,伏。)
    (』禮畢,然後回到棚內,謝那陪祭諸賓,盛設款待。)
    (素姐女客棚內,崔家三姨已經去世,除了他薛家親眷,便都是那一班吃齋念佛
    (的道婆,每人抗了兩個肩膀,兩合大嘴,都在那裡虎咽狼食。)
    (侯、張兩位師傅,自從收了素姐這位高徒,因他上邊沒有公婆拘管,下邊不怕
    (丈夫約束,所以氵於濟的這兩個婆娘米麥盈倉,衣裳滿櫃,要廚房就送稻草,
    (夾箔幢就是秫稭,怕冷炕欺了師傅的騷扶,成驢白炭,整車的木柴,往「惜薪
    (司」上納錢糧的一般,輪流兩家供備。)
    (聽見素姐要往四川隨任,兩人愁的就如倒了錢樹一般,只苦沒有個計策可以攀
    (轅臥轍,在柵內因說起蜀道艱難,素姐有個害怕不去之意,這侯、張兩個更附
    (會得萬分利害,說他兩位)
張兩個:曾到峨眉燒香,過那山峽,壞了船,幾乎落在那沒有底的江中。過那八百里連雲
    棧,析了木橛,塌了擋板,不虧觀音菩薩,把我們兩個使手心托住,在空飄搖,
    十朝半月,有個倒底的時候麼!其實這去處,但得已,不該跟了去。看是甚麼顯
    宦哩麼,住著個窄鱉鱉的首領衙裡,叫你腰還伸不開哩。你告訟俺說,在京裡悶
    的上吊,你這只了抹頭罷。你修得已是將到好處,再得二三年工夫,就到成佛作
    祖的地位;要是撩下了,這前工盡棄,倒惱殺俺了!
素 姐:我也想來,已是待要不去,俺那個又說的路上怎麼好走,走不上半個月就到,不
    過甚麼江,也沒有棧道。怕他哄我,我正要問聲二位師傅,誰知二位師傅都是走
    過的。不知二位師傅那昝走了幾多日子?
    (侯、張兩個)
張兩個:日子走的到也不多,從正月初一日起身往那裡走,到了來年六月十八日俺才來到
    家。還閏著個月,來回就只走了一年零七個月。
素 姐:好賊蛆心攪肚的忘八羔子!使這們低心,待哄了我去,要斷送我的殘生!
    (侯、張兩個)
張兩個:他也沒有甚麼惡意,不過說往遠處去,打不的光棍,用著你合他做伴兒。
素 姐:師傅,你不知道,這天殺的有話說!那年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在空野去處自家一
    個行走,忽然煙塵扛天,回頭看了看,只見無數的人馬,架著鷹,牽著狗,拈弓
    搭箭望著我捻了來。叫我放開腿就跑,看看被他捻上,叫我爬倒地,手腳齊走。
    前頭可是隔著一條大江,那江翻天揭地的浪頭,後頭人馬又追的緊了,上頭一大
    些鷹踅著。叫我極了,沒了去路,鋪騰的往江裡一跳,唬得醒了,出了一身瓢澆
    的冷汗。我曾對他說了說,他心裡想著,聽說這路上有江,他待算計應我的夢。
    我跟前又沒個著己的人,有人都是他一條腿的。他拋我到江裡,賭著我娘家有替
    我出氣的兄弟哩!這明白因我修道虔誠,神靈指引,起先拿夢儆我,如今又得二
    位師傅開導,真是『皇天不負好心人』!可見人只是該要學好!
    (薛大官娘子連氏,薛二官娘子巧姐,還有那正經的女人,端端正正,嘿嘿無言
    (,靜聽這一班邪人的胡說。)
    (散席回家,素姐惱恨狄希陳設心謀害,又是舊性復萌,日近日疏,整日尋事打
    (嚷。)
    (幸得狄希陳白日周旋人事,晚間赴席餞行,幸的無甚工夫領他的盛愛。)
    (他既然堅意不去,這就如遇了郊天大赦一般,還不及早鼇魚脫釣,更待何時?
    (且又怕呂祥來到,作浪興波,那時要去不能。)
    (所以也卒忙急撩甲丟盔,前去赴任。)
    (不知呂祥回來,素姐又是如何舉動。)
    (此回已盡,再聽下回。)
    (第八十六回 呂廚子回家學舌 薛素姐沿路趕船)
    (大凡婦人貴安詳,切勿單身出外鄉。)
    (雖是運逢星驛馬,無非欲趕順風檣。)
    (奸徒唆激真難近,夫婿恩情豈易忘!不是好人相搭救,幾乎道士強同牀。)
    (呂祥跟了童奶奶、駱校尉回京,駱校尉托名呈換文憑,日逐支調呂祥住在那都
    (城熱鬧的所在,又離主人,又預支了工食,閒著身子,拿著銀錢,看他在那棋
    (盤街、江米巷、菜市口、御河橋一帶地方裡閒撞,駱校尉支吾了半個多月,料
    (得狄希陳已是離了家裡,方說憑已換出,算計打發呂祥回家。)
    (適值相大妗子因崔家小姑子出喪,要趕回家送殯,遣牌馳驛,就捎帶了呂祥回
    (家。)
呂 祥:(呂祥想道)狄希陳等文憑不到,斷沒有就上任之理。齎憑回去,這是他莫大的
    功勞。借口預支的工食,因自己在京換憑,都已盤纏食盡,這要算在主人狄希陳
    的身上,從新另支六兩,送他幾站,托些事故辭回,若不如他意,他便拿出挑唆
    素姐的妙著,給人個絕命金丹。算計得停停噹噹,鐵炮相似的穩當,所以沿途游
    衍,絕不著忙。
    (臨到家十餘里外,遇見了個賣糖的鄰家,問他)
問 他:你聽見我主人家定在那日起身?
呂 祥:(那賣糖的道)狄相公起身赴任,將已半月還多。
呂 祥:(呂祥心裡著忙道)豈有文憑不到,便可起身之理?他只離了虎口,我的妙計便
    無可施,豈不是虛用了一片好心?
    (垂首喪氣,辭了相大妗子,獨自回家。)
    (知道狄希陳果真行了一十六日,極的個呂祥咬唇咂嘴,不住的跺腳。)
見 了:(見了素姐)我不曾換的憑來,怎麼就等也不等,竟自去訖?一定是約在那裡等
    我,叫我星夜趕去。快快收拾盤纏,我就好收拾行李。
素 姐:你爺行時,不曾叫你前趕,亦不曾說在那裡等你,也沒說換甚麼文憑。只說你在
    京可惡,捻出不用你了。
呂 祥:奶奶,這說是聽得誰道?爺還說回家祭祖,內外擋餞,一步也不可離我。只因我
    吏部裡認的人多,換憑是大事,沒奈何留我在京。我這如今不見拿著憑哩?我看
    沒有憑,怎麼去到任!
素 姐:你爺兒兩個說的叉股子話,我這就不省的。你拿那換的憑來我看看。
    (呂祥將憑遞上。)
    (素姐接憑在手,當面拆了封皮。)
    (何嘗有甚麼文憑在內?剛剛只有一張空白湖廣呈文。)
呂 祥:(呂祥方道)不消說,這是我不謹慎,走泄了話,弄下的圈套防備我哩!我船上
    的行李沒替我留下麼?
素 姐:沒見說有甚麼船上行李留下。您這都是乾的甚麼神通!
呂 祥:這爺就不是了。不帶我去罷呀,哄著我京裡差不多住起一個月,盤纏夠三四十兩
    銀子。我船上的行李可替我留下,怎麼也帶了我的去了?可是扯淡!你京裡另娶
    不另娶,可是累我腿哩,怕我泄了陶,使人綴住我,連我的衣裳都不給了!
素 姐:怎麼是另娶不另娶?你說說我聽。
呂 祥:爺在京裡另娶了奶奶,另立了家業,合奶奶不相干了。
素 姐:是怎麼另娶哩?真個麼?是多昝的事?
呂 祥:多昝的事?生的小叔叔,待中一生日呀。
素 姐:瞎話呀!這一定是我來了以後的事,怎麼就有勾一生日的孩子?我信不及。你說
    娶的怎麼個人兒?
呂 祥:白淨富態,比奶奶不大風流,只比奶奶多個眼合鼻子。
素 姐:賊砍頭的!我天生的沒鼻子少眼來?他強似我?你說他夠多大年紀了?
呂 祥:奶奶,你可是瑣碎,你年時沒都見來麼?
素 姐:搗的甚麼鬼!我那裡見他去?
呂 祥:奶奶,你年時到京,你沒先到那裡?你見咱家劉姨合小爺來呀?那個半伙老婆子
    ,是俺爺的丈母,那個年小的,就是另娶的奶奶。那童老娘沒說是他兒媳婦兒麼
    ?這都是奶奶你眼見的。奶奶臨出京,你沒又到了那裡?他鎖著門。可是相太爺
    恐怕奶奶再去,敗露了事,叫他預先把門鎖了。那房子就是爺使四五百兩銀子買
    的。聽說奶奶你還到了兵部窪當鋪裡,那當鋪也是爺開的,只吃虧了相太爺外頭
    攔著,奶奶沒好進去。後頭狄周媳婦合童大妗子都在舖子後頭住著,另做飯吃。
    (素姐氣的臉上沒了血色,道象那西湖小說上畫的那個骷髏相兒一般,顫多梭的
    ()
素 姐:狄周是多昝另娶的媳婦呀?
呂 祥:狄周沒另娶媳婦呀!
素 姐:那一年他兩口子去送姓劉的那私窠子,狄周自家回來說他媳婦子死了。他沒死麼
    ?
呂 祥:他死了甚麼媳婦子!他留下他媳婦子伺候劉姨合小爺,甚麼死!他尋思一窩一塊
    的,劉姨,小爺,童老娘,奶奶,小叔叔,都一搭裡同住。
素 姐:呂祥,你當著我叫的那童老娘合那奶奶這們親哩!
呂 祥:你看!誰不趕著他叫老娘合奶奶,只我叫哩麼!
素 姐:人都趕著他叫奶奶,可趕著我叫甚麼呢?
呂 祥:也沒聽見人叫奶奶甚麼。總然是撩在腦門後頭去了,還叫甚麼呢?除的家倒還是
    爺提掇提掇叫聲『那昝姓薛的』,或說『那姓薛的歪私窠子』,別也沒人提掇。
素 姐:如今那伙私窠子們呢?
    (呂祥要甚狄希陳的罪過,不說調羹和童奶奶都還在家,只說)
只 得:如今寫了兩隻大官船,兵部裡討的火牌勘合,一家子都往任上去了。丫頭、家人
    和家人媳婦子,也有三四十口人哩。
素 姐:他可怎麼又替我做的袍,打的帶,張的藍傘,可是怎麼呢?
呂 祥:奶奶,伶俐的是你,你卻又糊塗了!家裡放著老爺老奶奶的祖墳,爺做官,沒的
    不到家祭祭祖?既然要回家住幾日,不買點子甚麼哄哄奶奶,爺也得利亮起身麼
    ?
素 姐:他既一家子都去罷,可又怎麼下狠的只待纏了我去呢?
呂 祥:奶奶,你問爺的心裡是真是假。這是『反將計』,奶奶也不知道了?
素 姐:你且消停說罷,我這會子待中氣破肚子呀!我可有甚麼拘魂召將的方法,拿了這
    伙子人來,叫我剁搭一頓,出出我這口氣!那忘恩負義的賤雜種羔子,不消說,
    我啃他一萬口肉!狄周這翻江祭海的,擰成股子哄我,我還多啃他幾口!情管爺
    兒們新近持了臥單,教打伙子就穿靴。呂祥,你算記算記,他去了這半個多月,
    咱還趕的上他不?
呂 祥:怎麼趕不上?我等不趕了去取我的行李,找我的工食麼?
素 姐:我算記妥著,我也待去哩!
呂 祥:這有甚麼難算計的事?咱不消順著河崖上去,咱一直的起旱,逕到濟寧,問個信
    兒,他的船要過去了,咱往前趕;要是船還沒到,咱倒迎來。脫不了他有勘合,
    逢驛支領口糧廩給。只往驛裡打聽,就知是過去沒過去了。
素 姐:咱拿出主意來,即時就走。你揀兩個快騾喂上,我收拾收拾,咱即時起身。你只
    扶持著叫我趕上,你的衣裳工食,都在我身上!
呂 祥:還有一說:我來家把爺的機密事泄漏了,我又跟奶奶趕了去,奶奶合爺合起氣來
    ,爺不敢尋奶奶,只尋起我來,我可怎麼禁的?
素 姐:我只一到,先把你的行李合你的工食打發的你來了,我再合他們算帳不遲。
呂 祥:這還得合那頭老娘說聲,跟個女人才好。
素 姐:說走就走,不消和他說,除惹的他弟兄們死聲淘氣的,帶著個老婆,還墜腳哩。
    你快喂頭口,快吃飯,咱今日還趕王舍店宿,明日趕炒米店。你看咱拴上甲馬似
    的走的風響。
    (素姐就只隨身衣服,腰裡扁著幾兩銀子,拿著個被囊。)
    (備了兩個騾,合呂祥一個人騎著一個。)
    (剛只三日,到了濟寧,尋了下處,走到天仙閘上,問了閘夫,知道狄希陳合郭
    (總兵的兩隻座船,從五日前支了廩給過閘南去,將次可到淮安。)
    (素姐心忙,也沒得在馬頭所在觀玩景致,柴家老店秤買胭脂;吃了些飯,餵了
    (頭口,合呂祥從旱路逕奔淮安驛裡打聽。)
    
    
410**時間: 地點:
    (又說是五日前兩隻座船,支了人夫廩給,都已應付南行。)
    (素姐這追趕興頭,也未免漸漸的懶散;又見那黃河一望無際,焦黃的泥水,山
    (大的浪頭,掀天潑地而來,又未免有十來分害怕。)
素 姐:(對呂祥道)河水兇險,差了五六日路,看來是趕他不上,也只得是憑天報應他
    罷。你去打聽那裡有甚河神廟宇,我要到廟裡燒紙許願,保護他遭風遇浪,折舵
    翻船,蹄子忘八一齊的餵了丈二長的鮎魚!
    (呂祥走去問人,說是東門裡就是金龍四大王的行宮,今日正有人祭賽還願的時
    (候,唱戲樂神,好不熱鬧。)
    (呂祥回了素姐的話。)
    (素姐甚是喜歡,一來要許願心,二來就觀祭賽;買了紙馬金銀,呂祥提了,跟
    (著尋到金龍大王廟裡。)
    (素姐在神前親手拈香,叫呂祥寶爐化紙,素姐倒身下拜,口裡禱告)
口 裡:上面坐著三位河神老爺:一位是金龍四大王;那兩邊兩位,我也不知是姓張姓李
    。弟子山東濟南府繡江縣明水鎮住,原籍河南人,姓薛,名喚素姐,嫁與忘恩負
    義,狗肺狼心,蛆心攪肚,沒仁沒義,狠似龐涓,惡似秦檜,名字叫狄希陳,小
    名小陳哥,為正頭妻。弟子與他養娘奉爹,當家把業,早起晚眠,身上挪衣,口
    裡攢食,叫他成了家業,熬出官來。他偷到京師,另娶了老婆,帶著新老婆的丈
    母合他老子撇下的親娘,坐著船往四川赴任,丟下弟子在家。弟子趕了他這一路
    ,趕的人困馬乏,百當沒得趕上。河神老爺有靈有聖,百叫百應,叫這伙子強人
    ,翻了船,落了水,做了魚鱉蟹的口糧,弟子專來替三位河神老爺重掛袍,殺白
    雞白羊祭賽。要是扯了謊,還不上願心,把弟子那個好眼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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