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一 至 第四〇〇
391**時間: 地點:
(再說小珍珠的老子姓韓名蘆,是東城兵馬司的掛搭皂隸;母親戴氏,是個女篦
(頭的,有幾分夏姬的顏色,又有幾分衛靈公夫人的行止。)
(韓蘆侵使了兵馬的紙贖銀子,追比得緊,只得賣了女兒賠補。)
(小選子尋著戴氏,見了狄希陳,說了些閒話。)
狄希陳:(狄希陳與他說道)你的女兒不知因甚緣故,只與他主母沒有緣法。雖也不曾打
他,但是如今這等嚴寒,還不與他棉褲棉襖。我略說說,便就合我合氣。你可別
說是我叫你,你只說是你自己來,看見他沒有棉衣,你可慢慢的說幾句。我悄地
與你銀子,做了棉衣送來,只說是你自家做的。
(戴氏領略了言語,狄希陳與了他二兩銀子,故意躲過別處,不在家中。)
(戴氏將銀子買了一盒香芋,一盒荸薺,前來看望,見了寄姐合童奶奶、調羹人
(等。)
(小珍珠從廚房出來,縮著脖子,端著肩膀,緊緊的抄著胳膊,凍的個臉紫紫的
(,眼裡掉淚。)
戴 氏:你怎麼來,這們個腔兒?為甚麼不穿棉襖棉褲?是妝俏哩麼?
(小珍珠不曾言語。)
童奶奶:這向窮忙的不知是甚麼。空買了棉花合布,日常沒點功夫替他做出來,他自己又
動不的手。
戴 氏:既是有了棉花合布,這做是不難的,我破二日工夫,拿到家裡,與他做了送來罷
。
寄 姐:哄你哩!也沒棉花!也沒有布!我處心不與他棉褲棉襖的穿,叫他凍凍,我心裡
喜歡!
戴 氏:好奶奶,說的是甚麼話!因為家裡窮,怕凍餓著孩子,一來娘老子使銀子,二來
叫孩子圖飽暖。要是這數九的天還穿著單布衫子、破單褲,叫他在家受罷,又投
托大人家待怎麼?孩子做下甚麼不是,管教是管教,要凍出孩子病來,我已是割
掉了的肉,奶奶,你不疼自家的錢麼?
寄 姐:你說的正是!我不疼錢,你倒疼割掉的肉麼!
(寄姐說著,佯長進屋裡去了。)
(童奶奶收拾的酒飯讓戴氏吃。)
戴 氏:看著孩子受罪的一般,甚麼是吃得下的。我不吃這酒飯,我流水家去看他老子,
別處操兑弄點子襖來,且叫這孩子穿著再挨!
(童奶奶把他那空盒子回了他一盒白老米,一盒醃菜,又與了他六十文成化錢。
()
(戴氏也一點兒沒收,拿著空盒子,喪著臉,撅著嘴去了。)
(戴氏到了家,把銀子交與韓蘆,走到估衣鋪內,用四錢五分銀買了一件明青布
(夾襖,三錢二分銀買了一條綽藍布裌褲,四錢八分銀子稱了三斤棉花,四錢五
(分銀買了一匹油綠梭布,四錢八分銀買了一匹平機白布,做了一件主腰,一件
(背搭,夾襖裌褲從新拆洗,絮了棉套。)
(制做停當,使包袱包著,戴氏自己挾了,來到狄希陳下處,叫小珍珠從頭穿著
(。)
(童奶奶合調羹看了這一弄衣服,約也費銀二兩有餘,豈是一個窮皂隸家拿得出
(來的,也都明白曉得是狄希陳的手腳。)
(但願瞞得過寄姐,便也罷了。)
(但寄姐這個狐狸精,透風就過,是叫人哄騙得的?寄姐冷笑了一回,說道)
寄 姐:好方便人家!不費措處,容易拿出這們些衣裳來!既是拿出這許多衣裳來的人家
,就不該又賣了女兒;叫人信不及!這哄吃屎的孩子哄不過,來哄我老人家!你
搗的是那裡鬼兒?
戴 氏:(戴氏扯脖子帶臉通紅的說道)混話的!買了人家孩子來,數九的天不與棉衣裳
穿,我看拉不上,努筋拔力的替他做了衣裳,不自家討愧,還說長道短的哩!我
破著這個丫頭,叫他活也在你,叫他死也在你!你只叫他有口氣兒,我百沒話說
;要是折墮殺了,察院沒開著門麼!朝裡沒懸著鼓麼!我自然也有話講。我賣出
的孩子,難說叫我管衣裳!這衣裳通共使了二兩四五錢銀子,說不得要照著數兒
還我;要不給我,咱到街上與人講講!
(寄姐的性氣豈是叫人數落髮作的人?你言我語,彼此相強。)
(童奶奶合調羹做剛做柔的解勸,叫戴氏且去)
童奶奶:俺家的丫頭自然沒有叫你管衣裳的理,等狄爺回來,叫他照數還你的銀子。
(戴氏也便將錯就錯的去了。)
(狄希陳后晌回來,寄姐合他嚷罵碰頭)
狄希陳:你待替你娘做甚麼龍袍鳳襖,我又沒曾攔你,為甚麼弄神弄鬼做了衣裳叫淫婦的
媽拿了來,罵我這們一頓!我知道你這囚牢忘八合小淫婦蹄子有了帳,待氣殺我
哩。狠強人!眼裡有疔瘡,拿著我放不在心上!我把小蹄子的臭扶使熱火箸通的
穿了,再使麻線縫著!我叫這雜意雜情的忘八死心塌地沒的指望!
(屈的狄希陳指天畫地,血瀝瀝的賭咒,又要把珍珠的棉襖衣裳剝脫下來。)
(調羹是他降怕了的,不敢言語。)
童奶奶:(還是童奶奶)罷麼,姑娘,你年小不知好歹,這北京城裡無故的折墮殺了丫頭
,是當頑的哩!你沒見他媽是個刁頭老婆麼?
寄 姐:沒帳!活打殺了小蹄子淫婦,我替他償命,累不殺您旁人的腿事!
童奶奶:累不殺旁人腿事,你替人償命!他狄姑夫少了個娘子,我沒了閨女,怎麼不干俺
事呀!
寄 姐:罷麼!不勞你扯淡!普天地下,我沒見丈母替女婿爭風的!
童奶奶:(童奶奶罵道)沒的家小婦臭聲!看拉不上!我倒好意的說說,惹出你這們臭屁
來了!我就洗著眼兒看你,你只別要到明日裂著大口的叫媽媽!你還不知道京城
的利害哩!
(調羹再三勸解,方才大家歇了嘴,不曾言語。)
(從此寄姐與小珍珠倍加做對,沒事罵三場,半饑半餓,不與飽飯,時時刻刻防
(閒狄希陳合他有帳。)
(若論狄希陳的心裡,見了小珍珠這個風流俊俏的模樣,就是無雙小姐說王仙客
(的一般,「恁般折挫,丰韻未全消」,卻也實安著一點苟且之心。)
(只是寄姐這般防備,如此尋釁,總有此心,也不過「賴象嗑瓜子,眼飽肚中饑
(」,卻從那裡下手?所以恃著沒有實事,便敢嘴硬,指著肉身子說誓。)
(只是寄姐不肯信他。)
392**時間: 地點:
(一日,三月十六,相棟宇的生日,狄希陳慶壽赴席,寄姐料得且不能早回。)
(等到起更以後,等別人都睡了覺,寄姐照依小珍珠梳了一個騖髻,帶著墜子,
(換了一件毛青布衫,等得狄希陳外面敲門,寄姐走到廚房門檻上,背著月亮,
(低著頭坐著門檻打盹。)
(狄希陳走到跟前,看見穿著青,打著騖髻,只道當真就是珍珠,悄悄的蹲將倒
(去,臉對著臉偎了一偎,一邊)
一 邊:娘睡了不曾?
(一邊將手伸在懷內摸他的奶頭,又往褲腰裡伸下手去摸了一摸)
一 邊:了不的!你叫誰弄的這們稀爛,又長了這們些毛?
(寄姐咄的一聲,口裡)
口 裡:我叫小陳哥弄的稀爛來!賊瞎眼的臭忘八!你可賴不去了!你每日說那昧心誓,
你再說個誓麼!
(拉著狄希陳的道袍袖子,使手在狄希陳臉上東一巴掌,西一巴掌,打的個狄希
(陳沒有地縫可鑽。)
(寄姐手裡打著,口裡叫罵,驚動了童奶奶、小調羹都從新穿上衣裳,起來解勸
(。)
(寄姐告訴著數說。)
童奶奶:(童奶奶笑道)你也可忒刁鑽!但是聽他姑夫的口氣,還象似沒帳的一般,半夜
三更,你只管打他待怎麼?
(再三拉巴著,寄姐才放了手沒打。)
(及至狄希陳進了房,睡倒覺,寄姐仍把狄希陳蒯脊梁,撾胸膛,紐大腿裡子,
(使針紮胳膊,口咬奶膀,諸般刑罰,舞旋了一夜。)
(把小珍珠鎖在盡後邊一間空房之內,每日只遞與他兩碗稀飯,尿屎都在房裡屙
(溺,作賤的三分似人,七分似鬼。)
(把狄希陳的陽物,每日將自己戴的根壽字簪子,當了圖書,用墨抹了,印在陽
(物上。)
(每日清早使印,臨晚睡覺,仔細驗明,不致磨擦,方才安靜無事;如磨擦弔了
(,必定非刑拷打。)
(漸漸的把個寄姐性格變成了個素姐的行藏。)
(狄希陳受了苦惱,也就不減在素姐手裡一般。)
(調羹心中不忍,對童奶奶道)
調 羹:俺大哥家中田連阡陌,米麥盈倉,廣廈高堂,呼奴使婢,那樣的日子都捨得弔了
不顧,拋家棄業,離鄉背井,來到這裡住著,無非只是受不得家裡的苦楚,所以
另尋了咱家的姐姐,圖過自在日子。如今又象家裡一般朝打暮罵,叫他一日十二
個時辰,沒一個時辰的自在,漢子們的心腸,你留戀著還怕他有走滾哩,再這們
逼拷他,聽怕他著了極。
(童奶奶倒也說調羹的言語為是,背地裡勸那女兒。)
寄 姐:似這們雜情的漢子,有不如無!我這們花朵似的個人,愁沒有漢子要我?還要打
發他鄉里住去哩!
(果然就與狄希陳日夜纏帳,把個狄希陳纏得日減夜消,縮腮尖嘴,看看不似人
(形。)
(誰知狄希陳五行有救,寄姐經信兩月不行,頭暈噁心,口乾舌澀,眼困神疲,
(手酸腳軟,怕明喜暗,好睡懶行。)
(望見大米乾飯,醃菜湯,水煎肉,穿炒雞,白麵餅,棗兒,栗子,核桃,好酒
(,就是他的性命;見了小米粥,素茶,黑麵餅,粗茶淡飯,就是他的仇人。)
(又想吃甜酸的果品。)
(狄希陳尋到刑部街上,買了密梅奉敬。)
(聽見人說四川出的蜜唧,福建的蝌蚪湯,平陰的全蠍,湖廣的蘄蛇,霍山的竹
(狸,蘇州的河豚,大同的黃鼠,固始的鵝,萊陽的雞,天津的螃蟹,高郵的鴨
(蛋,雲南的象鼻子,交趾的獅子腿,寶雞縣的鳳肉,登州的孩兒魚,無般不想
(著吃。)
(狄希陳去尋這些東西,跑的披頭散髮,投奔無門,尋得來便是造化,尋不著就
(是遭瘟。)
(雖是也甚瑣碎,卻也把狄希陳放鬆了一步。)
(童奶奶合調羹因寄姐害病,出不得房門,瞞了他把小珍珠開了鎖,照常吃飯穿
(衣,收在童奶奶房裡宿歇。)
(不惟小珍珠感激,狄希陳也甚是頂戴。)
(但只時光易過,寄姐這活病,不久就要好來。)
(不知小珍珠後來若何結果,再看後回接說。)
(第八十回 童寄姐報冤前世 小珍珠償命今生)
(前生作孽易,今生受罪難。)
(攜燈如影不離般。)
(如要分明因果,廿年間。)
(主母非真相,丫頭是假緣。)
(冤家湊合豈容寬?直教絲毛不爽,也投繯。)
(右調《南柯子》)
393**時間: 地點:
(卻說寄姐害了這個活病,只喜吃嘴,再出不得門,足足的到了十個月,生了一
(個白胖的小廝,方才病能脫體。)
(滿月出房,知道童奶奶放了珍珠,不惟與狄希陳合氣,合小珍珠為仇,且更與
(母親童奶奶絮叨。)
(把個小珍珠瑣碎的只願尋死,不望求活;只待吐屎,不願吃飯。)
394**時間: 地點:
(一日,寄姐合調羹閒話,說起小珍珠來。)
調 羹:你的心性,算是極好。就是這丫頭身上,你不過是口裡的尋釁,你也從無開手打
他。這也是人家難有的事。但是把人致的疲了。丫頭有甚麼不是,你倒是量著他
的罪過,打他幾下子就丟開手,照常的支使他。你卻賭氣的又不指使,又不打他
,你只罵罵刮刮,顯的是你瑣碎;頓斷他的衣食,又顯的是你不是。你可聽我的
言語,以後別要這等。況且丫頭也不敢在你身上大膽,我看他見了你,合小鬼見
了閻王的一般。
寄 姐:這事真也古怪。我那一日見了他,其實他又沒有甚麼不是,我不知怎麼見了他,
我那氣不知從那裡來,通象合我有幾世的冤仇一般。聽見說給他衣裳穿,給他飯
吃,我就生氣。見他凍餓著,我才喜歡。幾遭家發了恨待要打他,到了跟前,只
是怕見動手。我想來必定前世裡合他有甚麼仇隙。每次過後,也知道自己追悔;
到了其間,通身繇不得我。合他為冤計仇,通似神差鬼使的一樣。就是他主人家
,俺從小兒在一堆,偏他說句話,我只是中聽;見他個影兒,我喜他標緻。人嫌
他汗氣,我聞的是香;人說他乜箸,我說是溫柔。要不是心意相投的,我嫁他麼
?如今也不知怎麼,他只開口,我只嫌說的不中聽;他只來到跟前,我就嫌他可
厭。他就帶著香袋子,我聞的就合踩了屎的一樣。來到那涎眼的,恨不得打他一
頓巴掌。
調 羹:既是自己知道這們等的,就要改了。這改常是不好,就是沒了緣法,也是不好。
(寄姐正好好的合調羹說話,懷裡奶著孩子,小珍珠端著一銅盆水,不端不正走
(到面前,猛然見了寄姐,打了個寒噤,身子酥了一酥,兩隻手軟了一軟,連盆
(帶水掉在地下,把寄姐的膝褲,高底鞋,裙子,著水弄的精濕;銅盆豁浪的一
(聲,把個孩子唬的吐了奶,跳了一跳,半日哭不出來。)
(寄姐那副好臉當時不知收在何處,那一副急性狠心取出來甚是快當,叫喊道)
寄 姐:不好,唬殺孩子了!又不是你們的媽!又不是你們的奶奶!我好好的鎖他在房,
三茶六飯供養他罷了,趁著我害病,大家獻淺,請他出來,叫他使低心,用毒計
,唬殺孩子,愁我不死麼!
(一隻手把珍珠拉著,依舊送在後邊空房之內,將門帶上,使了吊扣了,回來取
(了一把鐵鎖鎖住,自己監了廚房,革了飯食。)
(調羹、童奶奶得空偷把兩碗飯送進與他。)
(若關得緊,便就好幾日沒有飯吃。)
(童奶奶合調羹明白知道小珍珠不能逃命,只是不敢在他手裡說得分上。)
395**時間: 地點:
(一日,將午的時候,寄姐不在面前,童奶奶袖了幾個槓子火燒,要從窗縫送進
(與他,喚了幾聲不見答應。)
(童奶奶著了忙,走到前頭)
童奶奶:姑娘,拿鑰匙來給我!丫頭象有話說了,我們看看去。
寄 姐:話說不話說,我怕他麼!
(童奶奶自己走進房去,用強取了鑰匙,同著調羹開了鎖,門裡邊是閂的,再推
(不開。)
(二人將門掇下,弄開了門閂。)
(這小珍珠用自己的裹腳,擰成繩子,在門背後上■上吊掛身死。)
(摸他身上,如水冰般冷,手腳挺硬。)
童奶奶:(童奶奶只叫)罷了!這小奶奶可弄下事來!卻怎樣的處!
(童奶奶合調羹慌做一團。)
(寄姐佯然不睬。)
(童奶奶差了小選子,跑到兵部窪當鋪裡,叫了狄希陳回家。)
(狄希陳知是珍珠吊死,忙了手腳,計無所出,只是走投沒路。)
寄 姐:(寄姐喝道)沒算計的忘八!空頂著一頂扶巾子,有點知量麼!這弔殺丫頭,也
是人間常事,唬答得這們等的!拿領席來卷上,鋪裡叫兩個花子來拉巴出去就是
了。不消搖旗打鼓的!
狄希陳:你說也是呀,只怕他娘老子說話,可怎麼處?
寄 姐:咱又沒打殺他的人,脫不是害病死的,給他二兩銀子燒痛錢丟開手。他要興詞告
狀,你可再合他相大爺商議。再不,把這兩間房賣了,另搬到背淨去處住著,他
還沒處尋咱哩。
狄希陳:你主的都也不差。但這們個大丫頭死了,使領席捲著,從咱這門裡抬出去,街坊
上看著也不好意思的。萬一後來他娘老子知道,也疼忍不過。咱那時沒丟了錢,
使幾錢銀買個薄皮材與他裝罷麼。
寄 姐:憑你幾百兩要買沙板合材,我也不管!
(狄希陳聽見這話,就打倒褪。)
童奶奶:(童奶奶合調羹齊聲說道)席捲不成模樣,還得使二兩銀子買個材來裝他裝好看
。
(從當鋪裡叫了狄周回來,拿著銀子走到棺材鋪裡,使了二兩七錢銀,買了一口
(鬆板棺材,僱了四個人扛了回家。)
(一個間壁緊鄰留守後衛當軍的劉振白,從來妒人有,笑人無,街坊鄰人沒有一
(個是應上他心的。)
(邪著一個眼,黑麻著一個臉彈子,尖嘴薄舌的說人長短,纂人是非,挑唆人合
(氣。)
(狄周買了材來,可可的這個低物,站在門口稱豆芽菜。)
(看見這件東西,問狄周道)
狄 周:你家買這個東西,是那個用的?
狄 周:一個丫頭害病死了,要發送他出去。
劉振白:這丫頭是山東帶來的麼?
狄 周:就是這京裡人。
劉振白:丫頭既死,該與他父母說知,省得後來說話,帶累街坊不便。
狄 周:這丫頭沒有父母的。
劉振白:害的是甚麼病?醫人是誰?曾有人調治他不曾?
狄 周:害的是乾血勞,吃汪太醫藥,只是不效,必竟醫治不好,死了。
劉振白:那時曾見韓蘆的老婆拿著兩個盒子,就是來看他女兒,不就是這個丫頭麼?
(狄周沉吟了一會,方才)
方 才:韓蘆的女兒,他已是贖回家去。這死的另是一個,不是韓蘆女兒。
(狄週一邊說道,一邊也就進家去了。)
從 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為。
(狄周雖是極力的支調,怎能瞞得住人?劉振白又綽號叫做「鑽天」,豈是依你
(哄的?細微曲折,都被他打聽明白;心生一計,走到狄希陳門裡,喚出狄周來
(與他說道)
劉振白:我有一事央你,仗賴你在狄大爺面前與我好生玉成。有幾張極便宜米票,得銀十
兩,就可買他到手,下月領米,可有五六兩便宜。望狄大爺借用一時,下月領出
米來,狄大爺除了十兩本錢,多餘的利息,我與狄大爺平分。
狄 周:論街坊情分,休說十兩,若有時,就是二十兩何妨?但一時手內無錢,目下起復
,就該選官,手裡空乏,一個錢也沒有。可可的造化低,把個丫頭又死了!調理
,取藥,買材,僱人,請陰陽灑掃,都是拿衣服首飾當的。
劉振白:你進去替我說聲。萬一狄大爺合我相厚,借給我也未可知的。
狄 周:說是我沒有不說的;但有錢沒錢,我是知道的。
劉振白:你別管有無,你合狄大爺說,借十兩銀子給我,好多著哩,便宜的不可言。沒有
零碎的,把收住的整封動十兩也罷;再不,把當鋪裡撰的利錢動十兩給我也可;
一半銀子一半錢也罷;就光是錢也好。你圓成出來,我重謝你。
狄 周:你請廳房坐著,待我說去。若有,你也不消謝我;沒時,你也別要抱怨。
劉振白:你說去,情管有。我拇量著不好回我的。
(狄周進去,將劉振白的來意言語,一一說了。)
(狄陳正是心焦的時候,那裡想到別處的事情)
正 是:混帳!沒要緊!我認得他是誰,問我借銀子!你說與他,你說自家正少銀子使,
沒處借哩!
(狄周就待回話,童奶奶)
童奶奶:你且住。這人的來意不好。這不是借銀子,這是來拿訛頭,要詐幾兩銀子的意思
。你要不與他,他就有話說了。
(狄希陳聽說,掙掙的還沒言語。)
寄 姐:我打殺人了?來拿訛頭!我不怕他!舅舅是錦衣衛校尉,姑表小叔兒見做著工部
主事,我怕他麼?隨他怎麼著我,我不怕!你說與他去。
調 羹:狄周,你合他休這們,你只好好回他。你說:『一個緊鄰,要有時,極該借的;
一時手裡無錢,你千萬的休怪。
(狄周依著調羹的言語,又加上了些委曲,回了劉振白的話。)
(劉振白冷笑了一聲,說道)
劉振白:天下的事料不定哩!我說再沒有不借與我的,誰想就不借給我哩!管家,你再進
去說聲,沒有十兩就是八兩,何如?再沒有,六兩,五兩,何如?有時,你送給
我去,我也再不好上門來了。
(佯長抽身出去。)
(狄周回了話。)
(狄希陳也沒有在意裡,且忙著小珍珠入殮,釘了材蓋,僱了四個人,兩條穿心
(槓子,叫他抬出彰義門外義塚內葬埋。)
(狄周跟著棺材,抬出大門。)
劉振白:(劉振白在前攔阻)你這抬材的花子,你得了他幾個錢,往枯井裡跳?這是兵馬
司韓皂隸的女兒,他媽媽是個女待詔,專一替大老爺家太太奶奶篦頭修腳,摟腰
收生。活活的打殺了,不叫他娘老子知道,偷抬出去埋了,叫他告起狀來,你這
四個花子躲在一邊去了,可拿著俺緊鄰受累。你還快快的把這材來抬進去,待他
娘老子沒有話說,再抬出來埋也不遲。
(那花子見他這等說得利害,沉沉的把口棺材歇下肩,放在大門外面。)
劉振白:這兇器也不是放在當街上的,城上察院爺早晚這是必由之路,看見時,狄大爺也
不便。還抬到裡頭去放著。
狄 周:這是甚麼東西,抬出來了,又好抬進去的?
狄希陳:(狄希陳悄悄的合狄同說道)剛才姥姥倒也說來,他果然是拿訛頭。你合他說,
咱與他十兩銀子罷。
(狄周把劉振白拉到沒人的所在,合他)
合 他:遠親不如近鄰,你倒凡百事肯遮庇,倒出頭的說話?剛才借銀,實是沒有,不是
不借你。如今轉向別人借十兩銀子給你,仗賴你把這件事完全出去。後來他娘老
子有甚話說,也還要仗賴你哩。
劉振白:我不是為不借銀子。借與我是情,不借與我是本分,要為這個,就成了嫌疑,通
是個小人,還算得是君子麼?狗也不是人養的了!虧了你也沒借給我。誰知十兩
不勾,還得二十兩哩。我還有個小德行,這二十兩銀子也還有人借給,不勞狄大
爺費心。
狄 周:二十兩也是小事,都在我。你只玉成了俺的事,銀子不打緊,我就合主人家說去
。
劉振白:你早肯替我說說好來,只遲了點子。
(狄周將劉振白十兩不肯,變臉要二十兩的話說了一遍。)
狄希陳:咱說的麼?既是惹下禍了,只得拿了銀子受苦,我到家稱給他去。
(狄希陳到家稱銀,寄姐見白豁豁的五兩四錠,問是那裡用的。)
(狄希陳將劉振白攔住材不叫走,十兩不依,又加十兩的事,對寄姐說了。)
(寄姐不聽便罷,聽了,遏不住的怒氣,跑到大門上嚷道)
寄 姐:『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人家的丫頭害病死了,拿訛頭詐人家銀子,
賊沒廉恥的強人!他叫走罷,不叫走,狄周,你替我請了舅爺來,見做著錦衣衛
校尉,專緝訪拿訛頭的。一個親外甥叫人成幾十兩詐了銀子去,再怎麼見人!再
到相大爺那裡叫幾個長班來合他說話!
(劉振白句句聽知。)
(狄希陳將銀子遞與狄周,叫他瞞了寄姐,交與劉振白。)
劉振白:剛才二十兩倒也勾了,如今又添上錦衣衛校尉合工部的長班使用,還得二十兩,
通共得四十兩才勾哩。
(一邊走著,自對那花子說道)
一 邊:你好生這裡守著!你要把材挪動一步兒,你這四個人死也沒處死哩!狄管家事忙
不得去,我去替狄管家請幾個錦衣衛真正緝事的校尉來。
(說著往東去了。)
(狄希陳忙叫狄周將劉振白趕上,再三央他回來,許他三十兩銀子。)
劉振白:四十兩不多,趁早些兒好;要再待會子,再打出甚麼叉來,又添的多了,疼的慌
。
狄希陳:銀子是人掙的,你休叫家裡知道,跑到當鋪裡取二十兩來,狠一下子給了罷。
(狄周跑到當鋪取了二十兩銀子,連家裡的,共是四十兩,密密的交付。)
劉振白:(劉振白收了)狄大爺,你休要害怕,這銀子我必定還你,實不是騙你的。花子
們,抬著快走!我仔細查實,實是害病死的,沒有別的違礙,埋葬了由他。有人
說話,有我老劉哩!
花 子:你老人家頭裡說的這們利害,俺每人得了他二錢銀子的錢,俺擔得起這利害麼?
俺去再問聲鋪裡總甲來不遲。
劉振白:問什麼總甲地方的!快抬著走!我主著,每人再給你三錢銀子,湊著五錢數兒,
便宜你們。
花 子:這事要犯了,察院裡板子不是頑的!二十板送了命,五錢銀子還勾不得買卷哩!
(花子再三勒摹,劉振白又著實的說合,四個花子足足的共詐到八兩文銀。)
(那先的八錢銅錢不算,分外加了酒飯,方才將材抬出城去葬了。)
(回來叫陰陽生正在灑掃。)
396**時間: 地點:
(卻說韓蘆兩口子,不知那裡打聽得知,領著叔叔、大爺,姑娘、妗子,奔到狄
(希陳家,碰頭打滾,撒潑罵人。)
(戴氏拉著寄姐拾頭撾臉,淫婦歪拉的臭罵,拿著黃烘烘的人屎,灑了寄姐一頭
(一臉。)
(童奶奶合調羹躲在房裡,使桌子頂了門,狄希陳躲在街上,央了劉振白進去解
(勸。)
(韓蘆的男婦正待打門窗,砸傢伙,搶東西。)
劉振白:(劉振白吆喝道)了不的!那裡這們紅頭髮野人,敢在京城裡撒野!虧你是兵馬
司皂隸,還不知道法度!有理的事,你講;要講不來,放著衙門你告;那裡放著
你打搶!我的兒子是這鋪的總甲,沒在家裡;要是兒子在時,拿你吊在鋪裡!察
院惱的是打搶,你還不住了手哩!
(韓蘆一干男婦方才束住不敢動手,扯著劉振白手,告訴小寄姐折墮他的女兒)
韓 蘆:冬天不與棉衣,每日不與飯吃,鎖在空房,如今活活打死,將屍首都不見了。
(一邊哭,一邊說,實也慘人。)
劉振白:你說的或者也是實話。但俺當著總甲,又是緊鄰,俺實實不知道怎麼樣折墮。你
就到官,脫不得了也只問俺緊鄰,俺也只從公實說。就是打殺也罷,折墮殺也罷
,主人家有償命的理麼?我對別人說不信,你在兵馬司裡,這事也見得多,有償
命的沒有?你聽我說,上道來講,中間無人事不成。依著我說,叫他給你些甚么
兒,忍了疼丟開手。這事又告不出甚麼來,你又是官身,曠上幾日役兒,官兒不
自在,你又少撰了錢。吃燒餅還要賠唾沫,你合人打官司,就不使個錢兒?老韓
,你公母兩個想我的話說的是也不是?
韓 蘆:你老人家說的也是。依你可怎麼講?
劉振白:我主著叫狄大爺給你兩口兒十兩銀,這分外的人,每人五錢。你心下如何?
(韓蘆還沒得開口,戴氏跳著哭道)
戴 氏:與我一百兩,一千兩,我也不依!我一個歡龍活虎花枝似的個女兒,生生的打殺
了,給我幾兩銀子罷,死過去也沒臉見我的女兒!沒志氣的忘八!你就快別要應
承!你要沒本事替女兒報仇,我舍著命,合這蹄子小婦拚了命!
韓 蘆:女兒叫人打死了,沒的我不痛麼?可也要人講。我看這位老爺子也是年高有德的
人,你兩句濁語喪的去了。你就撞倒南牆罷!
戴 氏:賊忘八!你就請講!你就拿著女兒賣錢使,我連你都告上!
(又照著韓蘆的胸膛拾頭。)
(韓蘆妝著相打的模樣,悄地裡把戴氏胳膊上捏了一下,戴氏省了腔,漸漸的退
(下神去。)
韓 蘆:這位爺高姓?
劉振白:我姓劉。
韓 蘆:劉老爺好意,看講的來講不來;咱各自散了,乾正經營生去。
劉振白:你家奶奶子這們等性氣,咱可怎麼講?
韓 蘆:這到不理他。咱是男子人,倒叫老婆拘管著,還成個漢子麼?
戴 氏:漢子!女兒是漢子生的麼?你只前手接了銀子,我後手告著你!
韓 蘆:有我做著主兒,那怕你告一千張狀,還拶出你的尿來哩!
(那跟的一個韓輝,是韓蘆的叔伯兄弟;一個應士前,是韓蘆娘舅;一個應向才
(,是韓蘆的表弟,應士前的兒;還有三個老婆,都是胡姑假姨之類。)
(這班人聽見劉振白許說每人與他五錢銀,所以也都只願講和,不願告狀,都大
(家勸那戴氏。)
戴 氏:(戴氏隨機應變)要講和息,我自己就要十兩。俺漢子合眾人,我都不管。
劉振白:你只有這個活落口氣,我就好替你講了。韓大嫂,我主給你五兩,你看我分上何
如?
戴 氏:我不告狀,不告蹄子淫婦出官,這就是看了劉爺的分上,少我一分也不依!
劉振白:(劉振白笑道)少一分不依,只怕少一錢少一兩也就罷了。
戴 氏:倒別這們說。試試看我依不依。
(劉振白講到其間,兩下添減,講定與韓蘆十五兩,戴氏足足的十兩,分文不少
(。)
(韓輝一伙男婦,每人一兩。)
(狄希陳唬破膽的人,只望沒事,再不疼銀。)
(寄姐也收英風,藏了猛氣,沒了那一段的潑惡,也只指望使幾錢銀子按捺了這
(件事。)
(輕輕易易的照數打發了銀子,大家還好好的作揖走散。)
(過了三日,寄姐見珍珠已死,他的父母又都沒有話說,以為太平無事,拔了眼
(中釘,且足快活,重整精神,再添潑悍,尋釁調羹、童奶奶,嗔他那日不極力
(上前,以致戴氏彩發呼屎,潑口辱罵。)
(正在瑣碎,小選子進來)
小選子:小珍珠老子領著兩個穿青的請爺說話哩。
(狄希陳倒還是「林大哥木木的」,童奶奶聽見,隨說)
童奶奶:不好!吃了忘八淫婦的虧,又告下來了!這是來拿人的!
狄希陳:這事怎處?我躲著不見他罷。
童奶奶:你一個漢子家不堵擋,沒的叫他拿出老婆去罷?你出去見他,看是那裡的狀。一
定是察院批兵馬司,這事也容易銷繳。
狄希陳:他得咱這們些銀子,哄著咱又告下狀來。我必定補狀追他的銀子還咱。
童奶奶:這是咱吃他的虧了,只好『打牙肚裡咽』罷了。他說給銀子,咱還不敢認哩。人
命行財,這就了不的。弄假成真,當頑的哩!
狄希陳:我乍到京裡,不知衙門規矩,該怎麼打發?駱大舅又差出去了,只得還請過劉振
白來,好叫在裡邊處處。
童奶奶:這說的也是。他得過咱這們些銀子,又沒乾妥咱的事,他這遭也定是盡心。
(韓蘆合差人見狄希陳半日不出去,在外邊作威作勢的嚷道)
外 邊:俺到看體面,不好竟進去的。你到不瞅不睬的,把我們半日不理,丟在外邊!
(狄希陳一面叫人去請劉振白,一面出去相見。)
(那差人作揖讓坐,不必細說。)
差 人:(坐首位的差人)這就是狄爺呀?
狄希陳:不敢。
差 人:童氏是狄爺甚麼人?
狄希陳:這童氏也就是房下。
差 人:狄爺會頑。房下就是房下,怎麼說也就是?這個『也』字不混的人慌麼?
狄希陳:是房下。二位老哥有甚見教?
差 人:察院老爺要會會令正奶奶,差小弟二人敬來專請。
狄希陳:察院老爺怎麼知道房下?為甚麼要合房下相會?
差 人:是這位老韓在察院老爺保舉上奶奶賢惠慈善,所以察院老爺說道:『這南城地方
有這們等的堂客,怎麼不合他會會?叫書房快寫帖兒請去。』
狄希陳:有察院老爺的帖兒麼?
差 人:有帖兒,我取給狄爺看。
(即去襪■幻內取出一個牌夾,夾內取出一個連四紙藍靛花印的邊欄。)
(上面寫道:
( 南城察院為打死人命事,仰役即拿犯婦童氏,干證劉芳名,同原告韓
(蘆,即日赴院親審毋遲。)
(年月日。)
(差惠希仁、單完。)
(限次日銷。)
(狄希陳見了憲牌,方知察院拿人,呆呆的坐著。)
差 人:奶奶在裡邊哩?俺們還自己請去。
397**時間: 地點:
(正說話,劉振白來到。)
差 人:(差人惠希仁道)還是老劉忠厚,沒等俺們上門去請,自己就來了。
劉振白:(劉振白故意問道)二位是那衙門公差?不得認的。
單 完:(單完接口道)是一點點子察院衙門的小衙役兒,奉察院爺的柬帖,來請狄奶奶
。怕沒人伺候狄奶奶,叫你老人家跟跟狄奶奶哩。劉芳名是尊諱呀?
劉振白:這可是沒要緊,怎麼又帶上我呢?只怕是重名的。
惠希仁:尊號是振白不是?要是就不差了。
劉振白:你看這造化低麼?好好的又帶上我呢!察院衙門當頑的,出生入死的所在!這是
怎麼說?
韓 蘆:劉爺休怪。你既做著個緊鄰,每日敲打孩子,逃不過你老人家眼目,借重你老人
家到跟前,公道證證兒。劉爺沒的合我有仇呀,合這狄奶奶有仇呢?萬物只是個
公道。冤有頭,債有主,狄爺倒是個當家人,我怎麼不告狄爺呢?童奶奶倒是狄
奶奶的母親,我怎麼也沒告他呢?可要天理,他二位實沒打我女兒。狄奶奶下狠
的打時,他二位還著實的勸哩。劉爺,你要偏向了狄爺,俺女兒在鬼門上也不饒
你。你偏向了我,狄爺罷了,那狄奶奶不是好惹的。
劉振白:可說甚麼呢?只沾著狄奶奶的點氣兒,我只是發昏。那日硬抬著材要埋,我做著
個緊鄰,耽著干係,我說:『消停,還是他娘老子到跟前,這事才妥。』狄爺倒
沒言語,狄奶奶罵成一片,光棍長,光棍短,說我詐錢,一聲的叫請做錦衣衛校
尉的舅爺,又叫人喚相爺家長班,緝訪我到廠裡去。這可何如?沒等動彈,就請
緊鄰了。
惠希仁:老劉,閒話少講,有話留著到四角台上說去。請狄奶奶出來,齊在個去處,屈尊
狄奶奶這一宿兒,明日好打到,掛牌聽審。
劉振白:二位請到舍下,根菜壺酒,敬一敬兒。這裡吊得牙高高的,看得見的事。做官的
人拔不動他,還是咱這光棍做的朋友。
惠希仁:(惠希仁合單完齊道)混話!甚底根菜壺酒合你做朋友哩!拿出鎖來,先把這劉
芳名鎖起來,合他頑甚麼頑!進去拴出童氏來!
(單完從腰裡掏出鐵鎖,往劉振白脖子裡一丟,圪登的一聲,用鎖鎖住。)
劉振白:我不過是個證見,正犯沒見影兒,倒先鎖著我呢!閻王拿人,那牛頭馬面也還容
人燒錢紙,潑漿水兒。怎么二位爺就這們執法?狄爺也還年幼,自小兒讀書,沒
大經過事體,又是山東鄉里人家,乍來到京師,見了二位爺,他實害怕。二位爺
見他不言不語的,倒象諒他大意的一般。二位爺開了我的鎖,留點空兒與我,好
叫我與狄爺商議商議怎麼個道理,接待二位爺。沒的二位爺賭個氣空跑這遭罷?
圖個清名,等行取麼?我脫不過是個證見,料的沒有大罪;我也有房屋地土,渾
深走不了我。你把狄大爺交給我合老韓守著,走了,只問我要。叫老韓到家叫了
他媽媽子來,裡邊守著狄奶奶。他也渾深不會土遁的。這皮纏了半日,各人也肚
子餓了,我待讓到家去,沒有這理,誰家倒吃起證見的來了。老韓又是個原告苦
主。說不的,狄大爺,你叫家下快著備飯,管待二位爺,咱再商議。批發二位爺
個歡喜,咱明日大家可去投文聽審去。
(差人也便放了劉振白的鎖。)
(但不知如何款待,如何打發歡喜,怎麼見官,寄姐果否吃虧,其話甚長,還得
(一回說了。)
(第八十一回 兩公差憤抱不平 狄希陳代投訴狀)
(砒霜巴豆,蛇虎妖狐,數毒惡,仍非彼類,論險阻,還是吾徒。)
(看小小一腔方寸,多少奸謀!)
(恨人最是貪夫,冠虎猶吁。)
(先自己詐收白鏹,又唆人橫索青蚨。)
(那怪得當管首訴,原狀刁誣?)
(右調《兩同心》)
惠希仁:(惠希仁將劉振白的脖鎖開了)我倒看體面,不好說長道短的。你看這狄爺,他
倒已而不登的起來,可是個甚麼腔兒!
398**時間: 地點:
(卻說差人與狄希陳在廳上說話,童奶奶、寄姐、調羹都在中門後暗聽,知道票
(上單拿童氏一人,又看見叫人進去鎖那堂客出來,童奶奶已是唬得抖戰。)
(寄姐看看的臉就合蠟渣似的黃,腳下一大窪水。)
(調羹口雖不言,心裡想道)
調 羹:還只說他是動了興,原來不是動興,卻是唬的溺尿!
(童奶奶等不進狄希陳來,又見他沒個見識打發,叫那差人漸沒體面上來,只得
(叫小選子請他進來,與他商議。)
惠希仁:狄奶奶沒曾見面,狄爺,你又進去了,『侯門似海』的,沒處尋你。狄爺,你請
出狄奶奶來,交付給俺們,憑你往那裡去,俺們就不管你了。
(童奶奶聽見差人叫寄姐出去方放狄希陳進來,心裡焦躁,隨抖了抖袖子,拉了
(拉衣裳,看了看鞋,不慌不忙,走出廳上,朝上站下)
童奶奶:上邊二位爺,就是公差呀?
(惠希仁、單完連忙站起)
惠希仁:俺們就是公差。
童奶奶:請坐。
(叫人端了一把椅子,朝北坐下)
叫 人:童氏是小女。
童奶奶:(指著狄希陳道)這就是小婿。不幸把個丫頭死了。一個人的病痛,這是保得住
的麼?害病死了,就說是人打殺?人家拿著一大捧銀子買將個丫頭來,必定是圖
好,難道是買了圖打殺來?誰合他有甚麼前世的冤仇不成?就是丫頭有甚麼不中
使,也只是轉賣倒曹,也沒個打殺的理。就不疼別家的人,也可疼自家的銀子。
丫頭病著,請醫買藥,不知費了多少錢,百樣治不好,死了,又沒處尋他娘老子
,只得埋了。他娘老子可才領著許多的老婆漢子來到,搶東西,打傢伙,把小女
打了一頓好的,呼的滿頭滿臉都是屎。說:『也罷!實是他家死了個人,疼忍不
過,別要合他一般見識,給他幾個錢,叫他暖痛去。』他誆錢到手又告下來了。
你又不告男人,單單的把個少婦嫩婦的告上!
韓 蘆:(韓蘆插口道)你給我錢!你給了我多少錢?你沒打殺我的女兒,你憑甚麼給我
錢呀?男子人實沒打我的女兒,我為甚麼帶累著好人?察院衙門,是請他赴席哩
?你老人家倒是他的母親,論理該告上你;我還說與你不相干,只單合你女兒說
話。眾位爺公道評評,我是個沒天理的人?
童奶奶:你且休說閒話。既告准了狀,差下人來了,『官差吏差,來人不差』。這小婿混
帳!你可算計該怎麼款待,該怎麼打發,掙頭科腦,倒象待屙屎似的!叫人安桌
兒,留二位爺坐,再問聲二位爺,這老韓合他同坐否,要不同坐,我另待他。小
女要不就該出來相見,實是叫老韓的婆子打傷了,動不的,睡著哩。二位爺上過
飯,還有個薄敬,雖是窮人家,必也要措處。奉承得二位爺喜歡,可也好叫小女
仗賴。二位爺請坐,我到後邊攛掇飯去。
(惠希仁、單完齊口稱道)
單 完:真是有智的婦人,勝似蠢劣的男子十倍!奶奶,你早出來見俺們見,合俺們說兩
句兒,俺們也不躁。狄爺,聽說你該選府經歷哩?府首領也不是閒散的官,你這
個模樣乾不的。
單 完:怎麼乾不的?就請童奶奶做幕賓,情管做的風響。童奶奶請進去罷,有甚麼話,
俺只合童奶奶商議,狄爺當個招頭兒罷了。要是狄爺這個調兒,俺也不敢取擾。
既是童奶奶吩咐,俺們不敢相外,擾三鐘。
(說完,童奶奶方抽身進去,隨後端出四碟精緻果品。)
(按酒小菜,肴饌湯飯,次第上來,極其豐潔;沽得松竹居的好酒,著實相讓。
()
(原來外邊說話,童奶奶已差了呂祥到菜市口買辦齊備。)
(呂祥主作,調羹助忙,所以做的甚是快當。)
(吃的兩個差人心滿肚飽,劉振白合韓蘆這兩個幫虎吃食的,也極其饜足。)
差 人:酒飯已足。合童奶奶說聲,怎麼吩咐?
(說了進去,童奶奶叫請狄希陳商議。)
(狄希陳還怕他似前阻擋,不敢動身。)
惠希仁:俺既會過童奶奶了,狄爺只管進去無妨。
(狄希陳方敢折身回去。)
童奶奶:這兩個差人,咱約著送他個甚麼禮兒?
狄希陳:我又沒合人打慣官司,這樣事我通來不的。該送他多少,姥姥,你主定就是了。
童奶奶:這拿的是婦女,要他看體面哩,少了拿不出手,每人得十五兩銀子給他。
狄希陳:姥姥見的是。咱就給他每人十五兩罷。
童奶奶:我只問過了你,我就好打發他。你出去陪客罷。
(狄希陳仍到外面陪差人坐的。)
(童奶奶稱了二兩銀子,封了兩封,叫呂祥故意走到客位裡說道)
童奶奶:外邊一個人要請惠爺說句話,我不認的是誰。
惠希仁:怎麼個人?
呂 祥:有三十多歲,穿著軟屯絹道袍子。
惠希仁:可是誰呢?只怕是同班的朋友。待我出去看看。
(惠希仁起身走,呂祥也跟了出來,把惠希仁請到個背靜去處)
呂 祥:奶奶叫多拜上二位爺;童氏出官,全要仗賴二位爺照管,別要失了體面,謝每位
爺薄禮十五兩。當著韓蘆合老劉,不好拿出這們些來的,每位當面且先送一兩。
晚上些,請二位爺不叫他兩個知道,請二位爺過來說話。叫廩的二位知道。
惠希仁:你合奶奶說:這人命事,卻是批兵馬司問明呈解的。韓蘆遞狀的時節,稟的話利
害,察院爺要自家審了口詞,才發問哩。俺起初接了票子,指望的也不是這數兒
;及至見了狄爺,俺越髮指望的多了。望奶奶這們個待人,俺有話說甚麼?合奶
奶說,除先送一兩,再每人二十兩罷。姑娘出官,一切前後的事,都是俺兩個管
,只叫姑娘不算有德行失了一星兒體面。我知道了,你回奶奶話去。
惠希仁:(惠希仁復身回去望著單完道)是吳仁宇叫出咱那比較來了,你見他見去。
(單完是衙門人,省得腔的,已是知道就裡)
單 完:哥既見過他就是了,我不消見他罷。
(呂祥回過話。)
(童奶奶先行,小選子後邊端著那一兩一封的兩分禮。)
童奶奶:有勞二位爺,這是個薄禮,送二位爺買瓜子炒豆兒吃。明日見官,多有仗賴。
惠希仁:童奶奶的高情,本等不該爭,不薄我們些兒?
童奶奶:本該厚禮,窮人家辦不起,望二位爺將就。我這就叩謝過二位爺罷。
惠希仁:奶奶,你只這們待人有禮,俺們本等有話,也說不出口了。
童奶奶:(望著單完道)單老哥,這是咱兩個的勾當,你怎麼說?
單 完:凡事只在哥主,哥只說怎麼樣,兄弟沒有不依的。
惠希仁:罷,罷。見了狄爺這們老實可憐人兒的,童奶奶又這們賢達,咱結識個親戚罷。
姑娘我只在童奶奶身上情,俺明日來請姑娘見官。
(彼此說通,狄希陳送出大門,拱手作別。)
劉振白:(劉振白對差人道)我又沒得款待,遠送當三杯罷。
(送差人往東邊去了。)
(見狄希陳已進門去訖,劉振白)
劉振白:二位爺是怎麼?通不是咱算計的話了!
惠希仁:不好,事體決撒了。我且不合你說,俺還得安排另鋪謀哩。不是可二兩銀就打發
下來了麼?
(支調了劉振白回去,惠希仁合單完說知所以。)
單 完:罷了,死個丫頭,也不為大事,這數也不少了。老狄是個媽媽頭主子,那奶奶子
是個『遇文王施禮樂,遇桀紂動干戈』的神光棍,拿著禮來壓服人,這不是咱哥
兒兩個,第二個人到不得他手裡。惠老嫂也就算是極有本事的,我看起來還到不
的他手裡。
惠希仁:俺那個是攮包,見了他,只好遞降書的罷了。到好合那單奶奶做一對的。
單 完:說起俺那個來,只好叫他入的在門後頭趴著,敢照將麼!
惠希仁:咱頑是這們說,咱且說正經話。女人雖是個光棍老婆,也見過食麵,有見識,有
正經的人。這劉芳名狗攮的可惡!明白是詐他的錢,挑三活四的。他要果然每人
再送咱二十兩銀,咱扶持他打這劉芳名老狗頭一頓板子,韓蘆問他個招回。
單 完:哥說的是。委實不公道,氣的人慌呢!咱且各人回家看看,買點東西抹抹奶奶們
的嘴。我家裡等著哥,起更時,咱往那裡去。
(各人分手作別。)
(童奶奶家裡再備酒食,依數封下二十兩兩封銀子,專等惠希仁、單完兩個。)
(至起鼓以後,惠希仁兩個剛到狄家門首,正待敲門,劉振白黑影子裡從他門內
(跑到跟前)
劉振白:二位爺,深更半夜又來做甚麼?是待『打背弓』呀?『要吃爛肉,別要惱著火頭
』。怎麼倒瞞起我來了?
惠希仁:來的正好。老劉實是個趣人,省我們上門上戶的。走走,鋪裡坐坐去。察院老爺
嗔俺違了限,正差人出來催拿原差哩。
劉振白:怪呀!這事是我作成二位的,我倒肯走了?拿我送鋪呢!
惠希仁:我也知道你不肯走,拿你到鋪裡坐一夜,好擋擋差人的眼。俺這也來請童氏哩。
劉振白:我等著童氏同往鋪裡去。
單 完:察院老爺惱的把良家婦女弄在鋪裡,男女混雜。俺這請他母親陪著,不拘在俺哥
兒兩個家裡權待一夜,明日見官回話,顯的俺沒敢怠緩誤事。
劉振白:我也同往二位爺家住一宿罷。
惠希仁:(惠希仁噦道)混帳杭杭子!說不許男女混雜,你又待擠了去哩!別聽他,拿出
鎖來扣上脖子,拉著走,交給鋪裡人,叫好生看著,走了不是頑的!
(劉振白走著,呵呵的笑道)
劉振白:好意思兒,倒自己弄著自己哩!這坐一宿鋪,不是好笑的事麼?
惠希仁:(惠希仁合單完道)你交下,快著來,我先墜著童氏,省的被躲了。
(單完鎖劉振白去運,惠希仁敲門去。)
(狄希陳先迎出來,童奶奶也隨後出見,對小選子道)
童奶奶:天色晚了,快著端菜來,暖上酒。
惠希仁:擾的多了,天色又晚,不勞賜酒罷。
童奶奶:沒備甚麼,空坐坐兒。單爺怎麼沒來哩?
惠希仁:同已是到尊府門上,偶然有件事兒,去做些甚麼,不遠也就來呀。
童奶奶:有個薄禮,我各自封著哩,二位爺沒有甚麼相倍呀?
惠希仁:俺兩人名雖異姓,實勝同胞,說起關張生氣,提起管鮑打罕。只願有錢同日使,
不願沒錢各自捱。等等兒,當面同送好看。
399**時間: 地點:
(說話中間,單完也就敲門來到。)
(童奶奶獻過茶,擺上菜,叫人端上兩封禮來,叫狄希陳每人一封遞到手裡。)
(兩個見那簽上寫是「菲儀二十兩」,接在手裡,顛著沉沉的,心裡甚是喜歡)
兩 個:要論起奶奶這們賢達,狄爺這們老實,不該收這個禮,就照管姑娘個妥當才是。
只是衙門中人,使了頂首,買了差使,家裡老婆孩兒,都指著要穿衣吃飯哩,所
以全不做的情,只好一半罷了。實說,俺兩個起初,每人指望三十兩;後來見了
狄爺,俺每人指望要五十兩,後來奶奶你老人家出來,俺有話還敢對著你老人家
放閒屁的?咱『君子不羞當面』,斗膽問聲,奶奶,這銀子足數呢?有鉛絲沒有
?
童奶奶:好二位爺,甚麼話!過了河拆橋還不是好人哩,沒過河就拆橋?
單 完:奶奶說的有理。顯的咱哥兒兩個,倒是小人了。
童奶奶:二位爺請寬坐,多吃杯兒,明日來,只說聲,我就打發小女出去。我也還請幾位
親戚陪陪,我家去罷。
惠希仁:奶奶別要家去,請這裡坐坐,有話合奶奶商議哩。狄爺姓林,木木的,合他說不
的話。
(童奶奶也沒陪酒,旁邊廣外坐著。)
惠希仁:收了咱的禮,咱是一家人了。實說,丫頭是怎麼死的?
童奶奶:實合二位爺說:丫頭極好,又清氣,又伶俐,先買丫頭,後娶小女,不知甚麼緣
故,只合小女結不著喜緣,小女見了就生氣。要說打他,我就敢說誓,實是一下
兒也沒打;要是衣服飯食,可是撙當他來。緊仔不中他意!端著個銅盆,豁朗的
一聲撩在地下,一個孩子正吃著奶,唬的半日哭不出來,把他送到空屋裡鎖了二
日,他得空子自己弔殺了。
惠希仁:死了合拿出去。他娘老子沒到跟前麼?
童奶奶:不知道他住處,天氣又熱,只得叫人抬出去了。剛只埋了回來,他娘老子可領著
一大伙漢子老婆的來了家裡,打打括括的,把小女彩打了不算,呼的身上那屎,
可是從沒受的氣都受勾了。又沒個人合他說說。小婿是二位爺曉得的,又動不得
,他只得請了劉振白來,做剛做柔的才打發去了。
惠希仁:丫頭死了沒合他說,這是咱家的不是。他既來到,給他點子甚麼,伍住他的嘴,
也罷了。窮人意思,孩子死了,又沒得點東西,旁裡再有人挑挑,說甚麼他不告
狀?這也是咱失了主意。
童奶奶:不瞞二位爺說,劉振白圓成著,他得了好幾兩銀子去了。
惠希仁:得了銀子又告,這們可惡!一定銀子也不多。
童奶奶:二位爺是咱一家人,他得的銀子,也不算少:漢子十五兩,老婆十兩,跟了來打
的三個漢子,四個老婆,每人都是一兩。這還算少麼?
惠希仁:這事氣殺人!斷個『埋葬』,也不過十兩三錢。詐了人家這們些錢,還不滿心呀
!
單 完:情管劉振白管了這造子事,狄爺合童奶奶沒致謝他致謝,所以才挑唆他告狀,這
事再沒走滾。
童奶奶:他先得了咱的銀子,才替咱講事哩。
惠希仁:怎麼個詐法?詐了多少?
童奶奶:抬出材去,他攔著不叫走,口裡說著刁話。材抬出門外,又回不來了,足足的叫
他詐了四十兩。還替抬材的四個花子詐了八兩哩。
惠希仁:這沒天理的狗弟子孩兒!這就可惡的緊了!韓蘆詐錢告狀,都是他挑唆的。他合
我們說的話,可惡多著哩!這弟子孩兒不饒他!你們在俺兩個身上,情管你們打
上風官司,叫這狗骨頭吃場好虧!『要人錢財,與人消災』哩;要了人這們些錢
,還替人家挑事!我們剛才到這裡,他還要詐我們哩。剛才單老哥可是把他拴在
鋪裡去了,誰想這一拴倒拴著了,明日不消來了。我們在察院門口專候著狄爺到
那裡,替狄奶奶遞張訴狀,就訴上是他挑唆韓蘆告狀,說他詐過銀子多少兩。不
怕他!察院老爺極喜人說實話的。
童奶奶:這訴狀可叫誰寫?
單 完:別的沒有,要寫狀子的多。一個趙啞子寫的極好,得五錢銀給他。狄爺,你早些
去,我合你尋他。你要自己去,他見你村村的,多問你要錢。
童奶奶:這狀還得小女自己遞麼?
惠希仁:姑娘且不消出去,叫狄爺遞上就罷了。明日遞了訴狀,後日准出來,大後日出了
票,咱次日就合他見,早完下事來伶俐。天也忒晚了,有燈籠借個我們去罷。
童奶奶:夜深涼快,二位爺多請鐘兒,我叫人點燈籠送二位爺去。
單 完:罷,我們自己走好。都是同路,省得管家自己回來不好走。這兩日好不夜緊哩。
(各人分手相別。)
(狄希陳到家,笑道)
狄希陳:天,天!俺明水人還嫌我刁鑽古怪,來到北京城,顯的我是傻子了。天下有這們
個傻子?你們公道說說。
童奶奶:不傻也有些呆呆的。咱且商量個光景,倒也是有人照管了,只是衙門裡邊官的心
性,一時的喜怒,咱怎麼拿得定?姑娘又沒見過官,怎麼說的過這兩個光棍?別
要叫孩子吃了虧,疼殺我不打緊,你還要做官,只怕體面不好看呀!放著他相大
爺這們個名進士,見做著部屬,他不為嫂子,可也為他哥呀。他沒的好問咱要錢
?極該央他央,求他出個字兒。咱有這個牆壁,合他見官,可也膽壯些;要不,
這肚裡先害了怕,話還說的我溜哩麼?
狄希陳:姥姥,你叫我不拘使多少銀子,我也依,你指與我,叫我不拘尋誰的分上,我也
依,我可不能求俺這個兄弟。我實怕他合大妗子笑話。敢說:『你為家裡的不賢
會,專替你招災惹禍的,你躲到京裡來另尋賢德的過好日子;如今賢會的越發逼
的丫頭弔殺了。』我受不的他這笑話。
寄 姐:罷麼,我媽!你好似這們等的!自作自受!誰叫我逼死他前世的娘來!他有不恨
我的,肯替我尋分上?叫他使了這們些銀子,他還疼不過哩,又叫他再尋分上使
錢?不妨事,我也想來:丫頭是自家弔殺的,我又沒動手打殺他。就說我打殺了
他,可也得撿出傷來,才好叫我替他償命。要撿不出傷來,破著拶一拶,再不,
再攛一二百攛,渾深也饒了我。我只當發了個昏,遭了個劫。昨日生小京哥,差
一點兒沒疼過去了,我只當又生個孩子。使過他的錢,一個一個的記著,我了了
官司,我往蘆溝橋窩子上搭個棚,舍上我的身子,零碎掙了來還他,料著我也還
掙了錢來。只怕我還勾了他的,我還報報娘的恩哩。
童奶奶:罷,怪丫頭!污邪了胡說的甚麼!
寄 姐:我見我的媽這們求他,我要這們賭賭氣呢!
童奶奶:別胡說!這也不是甚麼賭氣的話。好人有做這個的麼?
狄希陳:一個丫頭生生的逼殺了,受氣使錢,我哼也沒敢哼聲,姥姥叫央他相大叔,我說
的,他合大妗子笑話,咱另尋分上,這有甚麼傷著你來?就說出這們的話!
(寄姐又待言語,童奶奶喝道)
童奶奶:罷,都不許再說閒話!三四更天了,快些睡覺,早起來。他姑爺還要往察院前寫
狀遞上哩。
(方才各人閉口收拾。)
(剛只合了眼,童奶奶合調羹已先起來,點上燈。)
(調羹包的扁食,通開爐子,燉滾了水,等狄希陳梳洗完了才下。)
(打發狄希陳吃完了飯,汗巾裡包著銀子,小選子跟著,夾著小帽,青衣裳,安
(排訴狀,走到南城察院門口,尋了一會,只見惠希仁合單完遠遠的走來作揖謝
(擾,不必細說。)
惠希仁:單老哥,你陪狄爺去寫狀罷,我還做些別的。遞狀時還等我到,好大家照管照管
狄爺。
(單完同狄希陳專尋趙啞子,只見趙啞子住的所在,同單完合狄希陳尋到他家。
()
(趙啞子正在門前閒站,望著單完領著個戴巾的來到,曉得是央他寫狀。)
(但狄希陳見趙啞子相貌不揚,心裡想道)
心 裡:難道這樣人,心中果有甚麼識見,寫得出甚麼動人的狀來?是寫的不好,豈不誤
了正事?
單 完:(把單完悄地的拉到門外)這人果然寫得狀好?不致誤事才好。
單 完:這是我從小同窗的兄弟,原是大有根基的子孫,說起來,當今皇帝都還合他有親
。飽飽的一肚才學,順天府考了幾遍童生,只是命運不好,百當沒得進學。若論
他本事,命運好時,連舉人進士也都中了,還在這裡寫狀哩!因他肚裡有些本事
,所以朋友們贈了他一隻《西江月》。我念與你聽,你就見得我話不虛傳。待我
念來:
廣讀『趙錢孫李』,多描『天地玄黃』。一篇文字兩三行,情願棄儒寫
狀。鋪紙慣能說謊,揮毫便是刁言。常常激怒問詞官,拿責代書廿板。
狄希陳:這便極好,無刁不成狀哩!能放刁撒謊,這官司便就贏他。
(二人翻身進內,各在板登上坐下。)
單 完:這是山東狄爺,是吏部候選府經歷,央你寫張訴狀。你用心給他寫寫,不可潦草
了。狄爺,你說與他情節。
狄希陳:在下原籍大明國南贍部洲山東等處承宣佈政使司濟南府繡江縣人;家住離城四十
里明水鎮;家父姓狄,名宗羽,號賓梁;先母相氏,就是現任工部主事相於廷的
姑娘。……
單 完:(單完截住話問道)這狄爺不合相爺是姑表兄弟麼?
狄希陳:他是舅舅之子,我是姑姑之兒,正是姑表,實不相欺。
單 完:虧了俺沒敢放肆,原來合狄爺另有敘處哩。天漸晚了,察院待擊二點呀,狄爺,
你長話短說,叫他快寫狀罷。
狄希陳:不說個來歷明白,這狀怎麼寫?
單 完:寫狀不用這個,待我替你說罷。趙兄弟,你老實聽著:狄爺來京聽選,娶的是咱
京裡的女兒。一個十五歲丫頭,為沒給他做衣裳賭氣的,這四月十七日弔殺了。
一個鄰捨家劉芳名,欺他是外處人,詐了他四十兩,抬材的詐了八兩,丫頭的娘
子詐了二十五兩,領來的漢子老婆詐了七兩,打發了事。劉芳名說這塊肉沒骨頭
,好盡著啃,挑唆丫頭的老子韓蘆不告男人,單告狄奶奶童氏一個;劉芳名就做
證見。或是童氏自己訴,或是狄爺出名訴,你見的透,該怎麼樣就是。
狄希陳:(趙啞子道)這沒叉路,劈頭訴著劉芳名,說他詐財無饜,挑唆韓蘆單告女人,
因察院爺不拘婦女,所以不告上男人,好叫女人出官,盡力詐騙。就是本夫出名
代訴,寫上詐去銀子數目。
狄希陳:雖是他詐了銀去,只怕問官說是行財,不大穩便?
單 完:(趙啞子道)這位察院爺只喜人說實話,這上頭不大追求你。情管我這狀遞上去
,只是叫他吃了虧就是。狄爺,你要三兩銀子謝我。
單 完:察院待中上堂,你快著寫罷。先給你五錢銀,官司果然贏了,我保著叫狄爺再給
你二兩。官司若平和,沒帳,就只這五錢拱手。
(趙啞子鋪開格眼,研墨操筆,不加思索,往上就寫。)
(剛才寫完,察院三聲雲板,衝堂開門。)
惠希仁:(惠希仁忙忙的跑來問說)狀寫完不曾?
單 完:方才寫了,只沒得讀一遍,不知說的不曾?
惠希仁:(趙啞子道)沒帳,快趕上遞罷!我寫字自來不差,差了我管!
(狄希陳換了青衣,單完、惠希仁擁簇著,跟進投文牌去。)
(「一紙入公門,九牛拔不出」。)
(官斷十條路,輸贏何似,勝敗難期。)
(專聽下回再說。)
(第八十二回 童寄姐喪婢經官 劉振白失銀走妾)
(為人知足,夢穩神清。)
(無煩惱,菜根多味;少爭竟,茅屋安寧。)
(直睡到三竿紅日,與世無營。)
(口貪心攫搏如鷹,谿壑難盈。)
(四十金,肚腸無厭;一夾棍,神鬼多靈。)
(子拐妾奔仍賣屋,三十才丁。)
(右調《兩同心》)
(狄希陳跟了投文,將狀沓在桌上,跪在丹墀,聽候逐個點名發放。)
(點到狄希陳跟前,察院看那狀上寫道:
( 告狀人狄希陳,年三十一歲,山東人,告為朋詐事:陳在京候選,有
(十四歲使女,因嗔不與伊更換夏衣,於本月十二日暗縊身死。)
(惡鄰劉芳名,欺陳異鄉孤弱,詐銀四十兩,唆使使女父韓蘆等詐銀二十五兩,
(抬材人詐銀八兩。)
(貪心無饜,唆韓蘆單告陳妾童氏,希再詐財。)
(伏乞察院老爺詳狀施行。)
察 院:(察院看了狀)你這是訴狀,准了,出去。
(狄希陳准出狀去,單完對惠希仁道)
狄希陳:虧了咱哥兒兩個都沒敢難為狄爺,原來是工部相爺的表兄!
惠希仁:原來如此!前日表兄陸好善往蘆溝橋上送的,就是狄爺的夫人狄奶奶麼?
狄希陳:那就是房下。原來陸長班是惠爺的表兄哩?
惠希仁:相爺合察院爺是同門同年,察院爺沒曾散館的時節,沒有一日不在一處的。就是
如今也時常往來,書柬沒有兩三日不來往的。這事怎麼不則相爺要個字兒?
狄希陳:我料著也是有理沒帳的事,又去攪擾一番?合他見見罷了。
惠希仁:察院爺凡事雖甚精明,倒也從來沒有屈了官司事;但只有個字兒恃著,穩當些。
狄爺,你回家合童奶奶商議,沒有多了的。我們等訴狀票子出來,再合狄爺說去
。
(大家作別走散。)
(正好陸好善從廟上替相主事買了十二個椅垫,僱了一個人抗了走來,撞見惠希
(仁、單完兩個,作揖敘了寒溫。)
惠希仁:相爺有一位表兄狄希陳,是麼?
陸好善:果是至親。賢弟,你怎麼認的?
惠希仁:有件事在我們察院裡,正是我合單老哥的首尾。因看相爺合哥的分上,絕沒敢難
為他,憑他送了我們十來兩銀子,俺爭也沒敢爭。剛才攛掇著他遞過訴狀去了。
陸好善:甚麼事情?我通沒聽見說,就是相爺也沒見提起。嗔道這們幾日通沒見往宅裡去
。為的是甚麼事兒?
惠希仁:家裡弔殺了個丫頭,那丫頭的老子告著哩。
陸好善:沒要緊的!既是弔殺了個丫頭,悄悄的追點子甚麼給他娘老子罷了,叫他告甚麼
!
惠希仁:追點子甚麼!詐了八九十兩銀子了,還告狀哩!
陸好善:這事情管有人挑唆?
惠希仁:哥就神猜!可不是個緊鄰劉芳名唆的怎麼!詐了四十兩銀還不足哩!
陸好善:再有這人沒良心!你只被他欺負下來了,他待有個收煞哩!
(說完,拱手散去。)
(到了相主事宅內,相主事正陪客待茶。)
(送出客去回來,陸好善交了椅垫,相主事)
相主事:從正月裡叫你買幾個椅垫子使,這待中五月了,還坐著這杭杭子做甚麼?拿到後
邊去罷。
陸好善:狄大爺這向沒來麼?
相主事:正是呢。他這們幾日通沒到宅裡,有甚麼事麼?
陸好善:爺沒聞的呀?小的風聞得一似弔殺了個丫頭,被丫頭的老子在南城察院裡告著哩
!
相主事:我通不曉的。這也古怪,為甚麼倒瞞著我呢?
(相主事回到宅裡,對著父母道)
相主事:怪道狄大哥這們幾日不來,原來家裡弔殺了個丫頭,叫人詐了許多銀子,還被丫
頭的老子告在南城察院裡。
相棟宇:你看這不是怪孩子!有事可該來商議,怎麼越發不上門了!
相大妗:他的小見識,我知道,家裡遭著這們個母大蟲,為受不的躲到這裡,聽說尋的這
個,在那一個的頭上壘窩兒。他家沒有第二個丫頭,就是小珍珠,情管不知有甚
麼撕撓帳,家反宅亂的把個丫頭弔殺了,怕咱笑話他,沒敢對咱說。這不是傻孩
子,有瞞得人的?快使人請了他來,去!
(相主事即時差了相旺前去,正見狄希陳遞了訴狀,正從南城來家,走的通身是
(汗,坐著吃冰拔的窩兒白酒。)
(童奶奶合調羹沒顏落色的坐著,寄姐在旁裡也谷都著嘴奶小京哥。)
(童奶奶見了相旺,問相太太、大爺、大奶奶安,相旺也回問了起居)
相 旺:太爺太太問狄大爺這向甚麼事忙,通沒到宅裡?請就過去說甚麼哩。
狄希陳:這向有件小事,窮忙沒得去。你多拜上太爺、太太合你爺,我過兩日,就到那裡
。
相 旺:太爺合俺爺聽見狄大爺有點事兒,才叫我來請狄大爺快著過去,趁早兒商議哩。
狄希陳:你爺知道我有點甚麼事兒,叫你請我?
相 旺:知道狄大爺家弔殺了丫頭,叫他老子告著哩。
狄希陳:你爺這也就是鑽天!我沒工夫合他說去,他從那裡就知道了?
童奶奶:這天熱,旺官兒,你也到前頭廳上脫了衣裳,吃碗冰拔白酒,涼快會子,可合你
狄大爺同走。
(待了一會,打發相旺吃了酒飯;因他是好爭嘴的人,敬意買的點心熟食,讓他
(飽餐。)
(吃畢,同狄希陳到了相主事宅內,見了母舅妗子合相主事已畢,你問我對,說
(了前後始末根由,不必再為詳敘。)
相主事:李年兄合我極厚的同年,不問我要個字兒給他,冒冒失失的就合人打官司,這事
當頑的哩!
(留狄希陳吃午飯,許過臨審的先一日與他出書。)
(狄希陳辭了回家,說知所以。)
(寄姐那幾日雖然嘴裡挺硬,心裡也十分害怕。)
(一個女人被人獨名告著,拿出見官,強著說,破著捱一拶,捱一百攛,捱二百
(攛,那瑩白嫩嫩的細指頭,使那大粗的檀木棍子,用繩子殺將攏來,使木板子
(東一下,西一下,攛這一二百下子,說不怕,畢竟是咬牙瞪眼的瞎話!聽見相
(主事要出書與察院,口裡支著架子)
一 個:有理的帳,我希罕他的那書麼?
(不由的鼻子揸呀揸的,嘴裂呀裂的,心裡喜歡,口裡止不住只是待笑。)
童奶奶:(倒是童奶奶)你胡說甚麼哩!你求也沒求他求,他請將你去,要給你出書,你
不希罕他!你要不是至親,你不得一百兩銀,你尋的出這分上來麼?
寄 姐:(寄姐方才回嗔作喜)我說是這們說,誰就當真的說不希罕來?
調 羹:我是這們個直性子,希罕就說希罕,不是這們心口不一的。
400**時間: 地點:
(再說惠希仁、單完次日領出狄希陳訴狀的票來,上面首名就是劉振白,其次才
(是韓蘆、韓輝、戴氏這一班人。)
(先到狄希陳家與狄希陳票子看了,二人分頭去拿一干人犯。)
(都已叫齊,伺候投文聽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