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一 至 第二八〇
271**時間: 地點:
(又說俺奶奶到明日閨女屋裡拿出孤老來也認是自家的。)
(薛夫人聽的氣的要死火勢,只不教薛教授知道。)
(過了兩日,薛夫人因狄員外合女婿不在,治了酒席,去看望狄婆子,只自己去
(了,也沒教素姐同去。)
(兩親家婆合巧姐,請了妹子崔近塘娘子來陪,倒喜歡,說笑了一日。)
(狄婆子也沒對著提素姐一個字,管待的薛夫人去了。)
(崔近塘娘子沒往家去。)
272**時間: 地點:
(再說這明水村裡有一個老學究,號是張養衝,兩個兒子,兩房媳婦,家中也聊
(且過的,兒子合媳婦都肯孝順,鄉里中也甚是稱揚。)
(張養衝得病臥牀,兩個兒子外邊迎醫問卜,許願求神;兩個媳婦在家煎茶熬藥
(,遞飯烹湯,服事了兩三個月,絕無抱怨之心。)
(張養衝死了,盡了貧家的力量,備了喪儀,出過了殯。)
(這兩個兒子,一個在家中照管個客店,一個在田中照管幾畝莊田,單著兩個媳
(婦在家管顧婆婆。)
(若是這妯娌兩個也象別人家唆漢子纂舌頭,攪家合氣,你就每日三牲五鼎,錦
(繡綾羅,供養那婆婆,那老人家心裡不自在,說那衣裳齊整,飲食豐腴,成何
(事幹?偏是這妯娌兩個,一個叫是楊四姑,一個叫是王三姐,本是兩家異姓,
(偶合將來,說那一奶同胞的姊妹,更是不同,你恭我敬,戮力同心,立紀把家
(,守苦做活,已是叫公婆甚為歡喜;再兼之兒子孝順,這公婆豈不就是神仙?
(因公公亡故,婆婆剩下孤身,這兩房媳婦輪流在婆婆房中作伴,每人十日,週
(而復始。)
(冬裡與婆婆烘被窩、烤衣服、篦頭修腳、拿蝨子、捉臭蟲,走動攙扶,坐臥看
(視;夏裡抹席掃牀,驅蚊打扇,曲盡其誠。)
(自己也有二畝多的稻地,遇著收成,一年也有二石大米;兩個媳婦自己上碾,
(碾得那米極其精細,單與翁婆食用。)
(稻池有魚;每年園裡也養三四個豬,冬裡做了醃臘;自己醃的鴨蛋,抱的雞雛
(。)
(兩個老人家雖是貧生夫婦,竟是文王手下食肉的耆民。)
(凡遇磨麥,先將上號的白面留起來,另與公婆食用。)
(妯娌兩個,每人偷了工夫喂蠶;每年或伙織生絹三匹,或各織兩匹,穿著得公
(婆雖無紗羅綢段穿在身上,又通似文王手裡衣帛的老人。)
(後來兩個媳婦侍奉婆婆更是用心加意。)
(後來婆婆得了老病,不能動履,穿衣喂飯,纏腳洗臉,梳頭解手,通是這兩個
(媳婦料理嬰兒的一般。)
(婆婆的老病漸次沉重,飯食減少,妯娌兩個商議,說要割股療親,可以回生起
(死。)
(妯娌兩個吃了素,禱告了天地,許了冬日穿單,長齋念佛,每人俱在左股上割
(下一塊肉來,合攏作了一碗羹湯,瞞了婆婆,只說是豬肉。)
(婆婆吃在肚內,覺得鮮美有味,開了胃口,漸漸吃得飯下;雖然不能起牀,從
(新又活了一年零八年月,直至七十八歲身亡。)
(這兒子媳婦倒不象婆婆是壽命考終,恰象是誰屈死了他的一般,哭得個發昏致
(命。)
(一個按院姓馮名禮會,巡歷將完,例應保舉那孝子順孫、義夫節婦。)
(他說這四樣人原是天地間的靈根正氣,復命表揚,原為扶植綱常,振起名教,
(鼓舞庸愚。)
(近來世道沒有了清議,人心沒有了是非,把這四樣真人都被那些無非無刺的鄉
(願、有錢有力的勢要、作姦犯法的衙胥、罵街撒潑的歪拉占定了朝廷的懿典,
(玷辱了朝廷的名器。)
(他行了文書下去,他說)
合 他:這四樣人不要在勢宦富貴之家尋覓。一來,這富貴的人,凡百俱求無不得,只少
一個美名,極力夤緣,不難幸致;第二件,這富貴之家,孝順節義,處在這等順
境,這四件是他應為之事,行得這四件方才叫得是人,這四件事做不來,便不是
人了。惟是那耳目不曾聞見詩書,處的俱是那窮愁拂鬱的逆境,不為習俗所移,
不為貧窮所詘,出乎其類,拔乎其萃,有能孝親順祖,易色殉夫,這方是真正孝
子順孫、義夫節婦,方可上疏舉他。
(既是一個按院要著實舉行,這諸司也不敢不奉行惟力,節次行將下來。)
(當不得那末流之會,也無甚奇節異行之人。)
(這張大、張二也將就當得起個孝子,這楊氏、王氏也庶幾稱得起個孝婦。)
(街鄰公舉,里約咸推,開報了上去。)
(考察了下來,再那裡還有出其右者!縣裡具文回府,府裡具文回道,學道詳了
(按台,按台上了本。)
(旨意下了禮部,禮部覆過了疏,奉了旨,將張大名喚張其猷並妻楊氏,張二名
(喚張其美並妻王氏,俱著撫按建坊旌表,每人歲給穀三石,布二匹,綿花六斤
(為常,直待終身而後已。)
(按院奉了旨意勘合,行到繡江縣來。)
(依了旨意,原該建兩個牌坊才是。)
(縣裡說張其猷、張其美原是同胞兄弟,這楊氏、王氏又是嫡親妯娌,希圖省事
(,只蓋一座牌坊,列了男婦四個名字。)
(不料按院鄭重其事,復行該縣,務要遵旨各自建坊,興工動土,豎柱上樑,俱
(要縣官自己親臨,不得止令衙役苟且完事。)
(於是縣官仰承上司的美意,在通衢鬧市所在,選擇了地基,備辦磚石,採取木
(料,鳩撥匠人,擇了吉日起工。)
(縣官親來破土,又親自上樑。)
(這明水離縣治四十里路,一個縣官親臨其地,就如天神下降一般,轟動了闔鎮
(士夫,奔走盡滿村百姓,地方除道搭棚,鄉約鋪氈結彩。)
(明水鎮住的鄉紳、舉監、秀才、耆老都穿了吉服衣巾,先在興工處所迎接陪奉
(縣官。)
(張其猷、張其美都奉旨給了孝子衣巾,儒巾皂服,甚是軒昂。)
273**時間: 地點:
(須臾,縣官將到,鼓樂齊鳴,彩旗揚拽。)
(縣官下了轎,就了拜氈,禮生贊拜行禮;禮畢,移就棚內,與眾紳衿士民相見
(。)
(張其猷兄弟庭參致謝,縣官相待殊優。)
(此日不特本鎮的男女傾國而觀,就是一二十里鄰莊婦女,沒有一個不瘸瘸歪歪
(,短短長長,都來聚觀盛事。)
(真是致得那些漢子老婆,有平日不孝忤逆父母頂觸公婆的,鼓動善心,立心更
(要學好;就是有那不聽父母教訓、私妻向子的頑民,不知公姑名分、毆公罵婆
(的悍婦,再沒有不思痛改前非,立心學好。)
(所以這做官的人要百姓移風易俗,去惡歸良,合在那鼓舞感化。)
(薛教授那日,雖是個流寓鄉宦,也穿了吉服,俱在有事之中,看得這般盛舉,
(又見沒有不來看的婦人,且是這建坊的所在,正是相棟宇的門前,連忙差薛三
(省回家,叫請薛夫人同了素姐同薛如卞娘子連氏,都到相家看那建坊的齊整。
()
薛夫人:這人家蓋座牌坊,有甚好看?卻教帶了少女嫩婦的往人家去呢!蓋什麼牌坊,轟
動得這們等的?
薛三省:是張相公的兩個兒舉了孝子;兩個媳婦為他婆婆病割股救治,都舉了孝婦;奉了
朝廷旨意,叫官與他蓋造牌坊哩。
(薛夫人會得薛教授的主意,遂改口說道)
薛夫人:素姐,你快收拾。咱娘兒三個都看看來。
素 姐:你兩個去,我是不去的。
薛夫人:你爹敬意教人來接咱,咱為甚麼不去?
素 姐:這意思來混我麼!我伶俐多著哩!我也做不成那孝婦,我也看不的那牌坊;我就
有肉,情知割給狗吃,我也做不成那股湯!精扯燥淡!
(佯佯不理,走開去了。)
(薛教授回家,問那不去的緣故,薛夫人把素姐的話學了一遍。)
(薛教授長歎一聲,點了兩點頭,往屋裡去了。)
龍 氏:(龍氏在傍說道)這沒要緊的話,不對他學也罷了,緊仔睃拉他不上,又挑頭子
。
薛夫人:這怎麼是挑頭子?睃拉他不上,誰怎麼他來?怪不的說你教壞了孩子呢!
(薛教授正沒好氣,瞪著一雙眼,走出房來。)
(龍氏抬頭看了一看,見不是風犯,低著頭,縮著肩膀,往廚屋只一鑽。)
薛教授:(薛教授瞪了一會子眼)便宜這私窠子!踢頓腳給他好來!
(如此看將起來,素姐明知故為,逆姑毆婿,顯是前生冤業。)
(只怕後來還不止此,且等別回再說。)
(第五十三回 期絕戶本婦盜財 逞英雄遭人捆打)
(凶德幾多般,更是慳貪。)
(欺人寡婦奪田園。)
(誰料水來湯去,典了河灘。)
(跨上寶雕鞍,追趕戎蠻。)
(被他縲上採將翻。)
(手腳用繩縛住,打得蹣跚。)
(右調《浪淘沙》)
274**時間: 地點:
(再說這晁家七個族人,單只有一個晁近仁為人也還忠厚,行事也還有些良心。
()
(當初眾人打搶晁夫人的家事時候,惟他不甚作業;無奈眾人強他上道,他只得
(也跟了眾人一同亂哄。)
(後來便不能洗出青紅皂白,被徐縣公拿到街上也與眾人一般重責三十。)
(為這件事,人多有替他稱屈,議論這徐縣公這樣一個好官也有問屈了事的。)
(看官聽說!若當日眾人要去打搶的時候,這晁近仁能拿出一段天理人心的議論
(,止住了眾人的邪謀,這是第一等好人了;約料說他不聽,任憑他們去做,你
(靜坐在家,看他們象螃蟹一般的橫跑,這是第二等好人了;再其次,你看他們
(鷸蚌相持,爭得來時,怕沒有了你的一分麼?這雖不是甚麼好人,也還強如眾
(人毒狠;既眾人去打,你也跟在裡頭,眾人去搶,你也都在事內,你雖口裡不
(曾說甚主謀,心裡也還有些忸怩,縣官只見你同在那裡搶劫,焉得不與眾人同
(打?這教是縣官屈打了他?這樣沒主意、隨波逐浪的人,不打他便打那個?)
(只是他另有一段好處:那七個族人,晁夫人都分了五十畝地,五兩銀子,五石
(糧食。)
(那六個人起初乍聞了,也未免有些感激;漸漸過了些時,看得就如他應得的一
(般;再過幾時,那蛆心狡肚,嫉妨肺腸,依然不改。)
(那魏三出名冒認,豈曰無因?恨不得晁夫人家生出甚麼事來,幸災樂禍冷眼溜
(冰。)
(但只這些歪憋心腸,晁近仁一些也沒有,但是晁夫人托他做些事件,竭力盡心
(,絕不肯有甚苟且。)
(那一年托他煮粥糴米,賑濟貧人,他沒有一毫欺瞞夾帳。)
(若數晁家的好人,也便只有他一個。)
(他原起自己也有十來畝地,衣食也是不缺的,這樣一個小主,怎禁得這五十畝
(地的接濟?若止有了五十畝地,沒有本錢去種,這也是「拿了銀碗討飯」。)
(晁夫人除了這地土以外,要工錢有了五兩的銀,要吃飯有了五石糧食。)
(那為人又是好些的,老天又肯暗中保護,地畝都有收成,這幾年來成了一個小
(小的富家,收拾了一所不大的潔淨房,緊用的家生什物都也粗備。)
(雖然粗布,卻也豐衣;雖不羅列,卻也足食。)
(只是年過四十,膝下卻無男女。)
275**時間: 地點:
(一日,對他老婆說道)
薛夫人:咱當初也生過幾個孩兒,因你無有乳食,不過三朝都把與人家養活,如今都也長
成。咱看人家有了兒子的,將咱的兒子要回一個來罷。
老 婆:(老婆接道)你就說的不是了。人家從三朝養活起來,費了多少辛勤哩。你白白
奪來,心上也過去的麼?我想給你娶個妾也罷。
薛夫人:(晁近仁道)娶妾可是容易的事?一來,恐怕言差語錯,傷了咱夫妻和氣;二來
,咱老了,丟下少女嫩婦哩,誰照管他?不如將兄弟晁為仁的兒子過繼一個罷。
『猶子比兒』,這能差甚麼?
(定了這個主意,把那娶妾生子的事都撩在一邊去了。)
(誰知好人不長壽,這晁近仁剛剛活到四十九歲,得了個暴病身亡。)
(那晁為仁是他的嫡堂之弟,平素也不是甚麼好人,撒刁放潑,也算得個無所不
(為。)
(晁近仁生前說要過他的兒子,豈不是名正言順的事?誰知晁思才合晁無晏這兩
(個歪人,他也不合你論支派的遠近,也不合你論事的應該,晁無晏依恃了自己
(的潑惡,仗托了晁思才是個族尊,如狼負狽,倡言晁近仁沒有兒子,遺下的產
(業應該合族均分。)
(晁為仁到了這個田地,小歪人怕了大歪人,便也不敢在晁無晏、晁思才的手裡
(展爪,請了晁夫人來到。)
(晁夫人主意要將晁為仁第二的兒子小長住過嗣與晁近為子。)
(晁無晏唆挑晁思才出來嚷鬧,不許小長住過繼,必要分他的絕產,狠命與晁夫
(人頂觸。)
晁夫人:老七,論此時,你是晁家的叔,我不是晁家的大娘嬸子麼?事只許你主,不許我
主麼?這晁近仁的家事是誰家的?我的地與晁近仁,若晁近仁活著,晁近仁承管
;晁近仁死了,沒有兒,我與晁近仁的老婆種。既是你們不教晁近仁的老婆種了
,我該收了這地回去。你們憑著甚麼分得這地?就使這地不干我事,都是晁近仁
自己的地,放著晁為仁親叔伯兄弟,你們『山核桃差著一格子』哩!老七,我再
問你:你今年七十多的人了,你有幾個兒,你有幾個閨女?你是個有意思的人,
見了這們的事,該回頭,該贊歎,可該拿出那做大的體段來給人乾好事,才是你
做族長的道理;沒要緊聽人挑,挑出來做硬掙子,待怎麼?依著我說,你只保守
著,沒人分你的就好了,再別要指望分別人的。
(晁思才聽說完了,痛哭起來)
晁思才:嫂子說的好話!我真扯淡!我是為兒,是為女,乾這們營生,替人做鼻子頭!列
位,我待家去哩!這晁近仁的家當,您待分與不分,嗣過與不過,我從此不管,
再別要向著我提一個字!
晁夫人:(又望著晁夫人作了兩個揖)嫂子在上,多謝良言教誨,我晁思才如夢初醒。
(說完,抽身回去。)
(這其餘的族人,見晁思才去了,稍瓜打驢,去了半截,十分裡頭敗了九分九釐
(的高興。)
(晁無晏起初還是挑出晁思才來做惡人,他於中取事。)
(今晁思才叫晁夫人一頓楚歌,吹得去了。)
(眾人沒了晁思才,也就行不將去了,陸續溜抽了開交。)
(晁無晏只得拿出自己的本領,單刀直入,千里獨行,明說不許過繼;若必欲過
(嗣,也要把自己的一個獨子小璉哥同小長住並過;若只過小長住,叫把晁近仁
(的地與他二十畝,城裡的住房,都騰出與他。)
(翻江攪海的作亂。)
(晁思才已是去了,其餘的族人都退了邪神。)
(晁為仁也不敢把兒子出嗣,獨自鱉了晁近仁的二十五畝地,占住了兩座房,搶
(了許多傢伙,洋洋得意。)
(添了地土,多打了糧食,鮮衣美饌,看得那八洞神仙,也不似他守妻抱子的快
(活。)
(那晁近仁的老婆,一個寡婦,種那三十多畝地,便是有人照管,沒人瑣碎,這
(過日子也是難的。)
(這晁為仁平素原不是個輕財好義之士,一些也不曾得了晁近仁的利路,為甚麼
(還肯替他照管,一來怕曹無晏計較,不敢替他照管,二來晁無晏也不許他去照
(管!要坐看晁近仁娘子守寡不住,望他嫁人,希圖全得他的家產。)
(合他緊鄰了地段,耕種的時候,把晁近仁的地土一步一步的侵占了開去;遇凡
(有水,把他的地掘了溝,把水放將過去;遇著旱,把自己的地掘了溝,把水引
(將過來;遇著蝗蟲,俱趕在他的地內;自己地內的古路都挑掘斷了,改在晁近
(仁地內行走;又將自己地內凡是晁近仁必由之處,或密種了樹,或深掘了壕,
(叫他遠遠的繞轉;通同了裡老書手,與他增上錢糧,僉撥馬戶,審派收頭。)
(別要說這寡婦,就是銅頭鐵腦,虎眼金睛,也當不起這八卦爐中的煅煉。)
(今日二畝,明日三畝;或是幾斗雜糧,高抬時價;或是幾錢銀子,多算了利錢
(。)
(不上二年,把一個晁寡婦弄得精光!虧了一個好人,起先原養活晁近仁的兒子
(,後來自己又生兩個兒子,此時憐念晁寡婦孤苦無依,遂養活了這個老者。)
(這晁無晏在順風順水的所在,扯了滿篷,行得如飛的一般快跑。)
(家中有個絕大的犍牛,正在那裡耕地,倒下不肯起來,打了幾鞭,當時絕氣。
()
(抬到家中,剝了皮,煮熟了肉,家裡也吃,外邊也賣。)
(別個吃肉的都也不見利害,偏他的媳婦孫氏左手心里長起一個疔瘡,百方救治
(,剛得三日,嗚呼尚饗了!草草的出了殯,剛過了三七,另娶了一個郭氏。)
(這郭氏年紀三十以上,是一個京軍奚篤的老婆。)
(漢子上班赴京,死在京裡。)
(這郭氏領了九歲的一個兒子小葛條,一個七歲女兒小嬌姐,還夾了一個屁股,
(搭拉著兩個醃奶頭,嫁了晁無晏。)
(這晁無晏只見他東瓜似的搽了一臉土粉,抹了一嘴紅土胭脂,漓漓拉拉的使了
(一頭棉種油,散披倒掛的梳了個雁尾,使青棉花線撩著。)
(纏了一雙長長大大小腳兒,扭著一個搖搖顫顫的狗骨顱。)
(晁無晏餓眼見了瓜皮,撲著就啃。)
(眼看著晁無晏上眼皮不離了下眼皮打盹磕睡,漸漸的加上打呵欠;又漸加上顏
(色青黃;再漸加上形容黑瘦,加上吐痰,加上咳嗽,漸漸的痰變為血,嗽變成
(喘,起先好坐怕走,漸漸的好睡怕坐,後來睡了不肯起來。)
(起初怕見吃飯,只好吃藥,後來連藥也怕見吃了。)
(秧秧蹌蹌的也還待了幾個月,一交放倒,睡在牀上,從此便再扶不起,吃藥不
(效,禱告無靈。)
(閻王差人下了速帖,又差人邀了一遭,他料得這席酒辭他不脫,打點了要去赴
(席。)
(這時小璉哥才待八歲,曉得甚麼事體?)
(這郭氏見了晁無晏,故意的把眼揉兩揉,揉得兩眼通紅)
郭 氏:天地間的人,誰就沒個病痛?時來暫去,自然是沒事的。但我疼愛的你緊,不由
的這心裡只是害怕。
晁無晏:癱勞氣蠱噎,閻王請到的客,這勞疾甚麼指望有好的日子?只怕一時間撾撓不及
,甚麼衣裳之類,你替我怎麼算計;甚麼木頭,也該替我預備。你別要忽略了。
我活了四十多年紀,一生也沒有受凍受餓的事;這二年得了晁近仁的這些產業,
越發手裡方便,過的是自在日子;又取了你一表的人材的個人,沒得多受用幾年
,氣他不過;最放不下的七爺,七八十了,待得幾時老頭子伸了腿,他那家事,
十停得的八停子給我,我要沒了,這股財帛是瞎了的。你孤兒寡婦的,誰還作你
?只是可惜了的!我合你做夫婦雖是不久,那恩愛比幾十年的還自不同。我這病
也生生是愛你愛出來的。咱雖無千萬貫的家財,你要肯守著吃,也還夠你娘兒四
五個吃的哩。你看著我的平日的恩情,你將這幾個孩子過罷,也不消另嫁人了。
我還有句話合你說,不知你聽我不聽。
郭 氏:你休說是囑付的話我沒有不聽的,你就是放下個屁在這裡,我也使手拿著你的。
你但說我聽。
晁無晏:我一生只有這點子兒,你是自然看顧他的,我是不消囑付。我意思待把小嬌姐與
小璉哥做了媳婦,你娘兒們一窩兒一塊的好過,我也放心。不知你意下如何?
郭 氏:這事極好。人家多有做的,我就依你這們做。小璉哥今年不八歲了?只等他交了
十六歲,我就叫小嬌姐合他圓房;小葛條打發他回奚家去。
晁無晏:你說的是甚麼話?你的兒就是我的兒,我的兒就是你的兒。咱養活養多少哩,休
叫他回去,替他娶親守著你住,沒有多了的。
郭 氏:哎!說那裡話!他小,我沒奈何的帶了他來。他是咱晁家甚麼人?叫他在晁家住
著。咱晁家的人也不是好惹的。
晁無晏:這倒沒帳。老七雖是有些扎手,這七十六七歲的老頭子,也『老和尚丟了拐,能
說不能行』了。我倒還有句話囑付你:若老七還待得幾年,這小璉哥不又大些了
?我的兒也不賴的,他自然會去搶東西,分絕產,這是不消說了。要是老七死的
早,小璉哥還小,你可將著他到那裡,搶就合他們搶,分就合他們分,打就合他
們打。這族裡頭一個數我,第二個才數老七。沒了我合老七,別的那幾個殘溜漢
子老婆都是幾個偎濃咂血的攮包,不消怕他的。其次就是宅裡三奶奶,這不也往
八十里數的人了?要見老人家沒了,這也是咱的一大股子買賣。只是他丈人姜鄉
宦扎手,就是姜鄉宦沒了,他那兩個兒也不是好惹的;這個你別要冒失,見景生
情的。晁邦邦那一年借了趙平陽的二十兩銀子,本利都已完了,我是中人,文書
我收著在皮匣子裡頭哩。他問我要,我說:『趙平陽把你的文書不見了。』我另
教人寫了個收帖給他,沒給他文書。待我沒了,你先去和晁邦邦說,你說:『趙
平陽著人來,說你取了他二十兩本錢,這六七年本利沒還一個,說俺是中人,他
待告狀哩。你要肯給俺幾兩銀子,俺到官只推不知;你要不給俺幾兩銀子,俺就
證著,說取銀子是實,俺漢子是中人,他為俺漢子沒了,要賴他的。』晁邦邦是
個小膽的,他一定害怕,極少也給咱十來兩銀。若是晁邦邦唬他不動,你可到趙
平陽家,你說:『晁邦邦那年取銀子的文書,俺家收著哩,你有本事問他要的出
來,俺和你平使,四六也罷。』你休要忘了。
(晁無晏正說著,把手推了兩下子牀)
晁無晏:老天,老天!只叫我晁二再活五年,還乾多少的要緊事,替小璉哥還掙好些家當
!天老爺不肯看顧眼兒,罷了,罷了!
郭 氏:你有話再陸續說罷,看使著你。你說的話,我牢牢的記著,要違背了一點兒,只
叫碗口大的冰雹打破腦袋!
(晁無晏果然也就不說了。)
(過了一宿,睡到天明,就啞了喉嚨,一日甚於一日,後來說的一個字也聽不出
(了。)
(睡了幾日,閻王又差人來敦請,晁無晏象牛似的■■了幾聲,跟的差人去了。
()
(郭氏也免不的號叫了一場。)
(與他穿了幾件隨身的粗布衣裳,做了一件紫花道袍,月白布棉褲、藍梭布襖都
(不曾與他裝裹;使了二兩一錢銀買了二塊鬆木,使了五百工錢包做了一口薄薄
(棺材;放了三日,穿心槓子抬到墳上葬埋。)
(合族的男婦都因晁夫人自來送殯,別人都不好不來。)
(晁思才見得出殯甚是苟簡,棺木甚是不堪,抱了不平)
晁思才:小二官也為了一場人,家裡也盡成個家事,連十來兩銀的棺材也買不起,一個經
也不念,紙繚也不做幾著,鼓吹也不叫幾名,拉死狗的一般!這姓郭的奴才安著
甚麼心腸?好不好,我挦頓毛給你!俺孫子兒沒了,連說也不合眾人說聲,頂門
子就出,有這等的事?我就滴溜溜腳子賣這奴才!小璉哥我養活著他!
(在墳上發的象醬塊似的。)
郭 氏:(這郭氏不慌不忙走向前來對著眾人問道)這發話的老頭子是咱家甚麼人?
晁思才:(眾人說道)是七爺,咱戶裡的族長。
郭 氏:我嫁了晁二也將及一年,我也沒見這位七爺往俺家來,我也沒見俺往七爺家去,
我自來沒聽見有甚麼七爺、七奶奶的!嫌材不好,這是死才活著可自己買的!嫌
出的殯不齊整,窮人家手裡沒錢!我也知不道咱戶族裡還有這幾位,也不知是大
爺、叔叔、哥哥、兄弟的,我只當就止一位三奶奶來送了一兩銀子,我換了錢攪
纏的抬出材來!我也早知道咱戶裡還有七爺這幾位,我不排門去告助?也象三奶
奶似的,一家一兩,總上來七八兩銀子,甚麼殯出不的?甚麼經念不的?我肯把
漢子這們等的拉出來了麼?
晁思才:你這話也沒理!你家死人,教俺助你?
郭 氏:俺家死人罷呀,累著你那腿哩,你奴才長、奴才短的罵我?你憑著甚麼提溜著腿
賣?你一個低錢沒有濟助的,一張紙也割捨不的燒給那孫子,責備出的殯不齊整
哩,又是不唸經哩,撒騷放屁的不羞麼?我勸你差不多罷,俺那個沒了,沒人幫
著你咬人,人也待中不怕你了!你別嫌俺的殯不齊整,只怕你明日還不如俺哩!
晁思才:(晁思才氣的暴跳)氣殺我!氣殺我!我從幾時受過人這們氣?他說我明日出殯
不如他,我高低要強似他!
郭 氏:你怎麼強似俺呀?你會做跺塑像拿泥捏出俺這們個八九歲的兒來麼?
晁思才:你說我沒兒呀?我用不著兒!我自己打下墳,合下棺材,做下紙紮!
郭 氏:你打下墳,合下材,可也得人抬到你這裡頭。你沒的死了還會自己爬!
晁思才:怎麼?沒的俺那老婆就不抬我抬罷?
郭 氏:看你糊塗麼!你拿著生死簿子哩?打哩你那老婆先沒了,可這不閃下你了?就算
著你先沒了,你這一生慣好打搶人家的絕產,賣人家的老婆,那會子,你那老婆
不是叫人提溜著賣了,就是叫人搶絕產唬的走了,他還敢抬你哩!
晁思才:這是怎麼說?沒要緊扯閒淡!可是齊整不齊整,該我腿事麼?惹的這老婆撒騷放
屁的罵我這們一頓!
郭 氏:(望著眾人道)咱都散了,不消這裡管他,我待不見老婆有本事哩麼?
晁夫人:(又走到晁夫人轎前說道)既送到墳上了,嫂子也請回去罷。
晁夫人:你們先走著,我也就走了。
(晁思才就替晁夫人僱了轎夫,郭氏將著小璉哥到轎前謝了晁夫人,然後晁夫人
(起轎前行。)
(晁梁同著族人,三個家人跟著,步行了走進城內。)
(止有郭氏在墳看著與晁無晏下葬完了,同了小璉哥回家。)
(郭氏將晁無晏的衣裳,單夾的疊起放在箱中,棉衣拆了絮套一同收起;糧食留
(夠吃的,其餘的都糶了銀錢,貶在腰裡;錫器化成錠塊,桌椅木器之類,只說
(家中沒的攪用,都變賣了錢來收起;還說家無食用,把鄉間的地每畝一兩銀,
(典了五十畝與人,將銀扣在手內。)
(過了幾時,又說沒有飯吃,將城裡房子又作了五十兩銀典與別人居住。)
(刷括得家中乾乾淨淨,串通了個媒婆,兩下說合,嫁了一個賣葛布的江西客人
(,挾了銀子,捲了衣裳,也有三百金之數,一道風走了。)
(小璉哥哄出外去,及至回家,止剩了幾件破牀破桌破甕破瓶,小葛條、小嬌姐
(、郭氏,絕無影響。)
(小璉哥等到日落時分,不見郭氏娘兒三個回來,走到門口盼望,只是悲啼。)
(間壁一個開胭脂粉鋪的老朱,問其所以,知道郭氏已經跟人逃走,與了小璉哥
(些飯吃,合小璉哥到了家中,前後看了一遍,一無所有,冷灶清鍋,好不悽慘
(。)
問 他:(老朱問他)你戶族裡合誰人相近?我與你看了家,你可到那裡報他知道,教他
與你尋人,又好照管你。
小璉哥:我不曉得合誰相近,我只時常往俺老三奶奶家去。
問 他:(老朱問說)是大宅裡老三奶奶麼?
小璉哥:就是。
問 他:(老朱說)我著俺小木槿子送你去,看你迷糊了。
(將了小璉哥到宅裡,見了晁夫人,他也知道與晁夫人磕了兩個頭,哭的一淚千
(行,告訴說,他娘將小葛條、小嬌姐去的沒影了。)
晁夫人:他沒有拿甚東西麼?
小璉哥:(小璉哥哭說)拿的淨淨的,還有甚麼哩!
晁夫人:(晁夫人又問他)你往哪裡去了?他走,你就不知道?
小璉哥:他說:『你到隅頭上看看去,有賣桃的,你教叫了來,咱買幾個錢的吃。』我看
了會子,沒有賣桃的,我就往家去,他就不見了。
晁夫人:這天多昝了,那有賣桃的?這是好哄孩子去呆呆的看著,他可好慢慢的收拾了走
。我看你那老婆斬眉多梭眼的,象個殺人的劊子手一般,那日在墳上,那一蕩說
,說的老七這個主子還說不過他,投降書降表跑了。這可怎麼處?還得請了老七
來怎麼算計。
(一邊差了晁鸞去請晁思才來商議,一邊叫晁書娘子拿點甚麼子來與小璉哥吃。
()
(不多時,晁鸞請晁思才來到。)
(晁思才見了晁夫人,沒作揖)
晁思才:晁無晏的老婆跟的人走了?
晁夫人:據小璉哥子說,象走了的一般。
晁思才:這賊老婆!狗受不得的氣,我受了他的!他走了,只怕他走到天上,我晁老七有
本事拿他回來!放心,沒帳,都在我身上!說是跟了個賣葛布的蠻子去了,別說
是一個蠻子,就是十個蠻子到的我那裡!嫂子,你叫人把咱那黃騍騍備上我騎騎
,我連夜趕他去;你再把咱的那鏈給我,我伴怕好走。
(晁夫人都打發給他。)
(晁思才又問晁鳳借了銀頂大帽子插盛,合坐馬子穿上,係著■呈帶,跨著鏈,
(騎著騾,一直去了。)
(趕到五更天氣,約有八十里路,只見一伙江西客人,都騎著長騾,郭氏戴著幅
(巾,穿著白氈套襪、烏青布大棉襖、藍梭布裙,騾上坐著一個大搭連,小葛條
(、小嬌姐共坐著一個馱簍,一個騾子馱著。)
(晁思才從二、三十步外看得真切,吆喝一聲,說道)
晁思才:拐帶了人的老婆那走!
郭 氏:俺家晁老七來。
郭 氏:(這些江西人知是郭氏夫家有人趕來,一齊大喊,叫)地方保甲救人,有響馬截
劫!
(把晁思才團團圍住在當中。)
(那曠野之間,那有甚麼地方保甲?反把晁思才拿下騾來,打了個七八將死,解
(下騾上的韁繩,捆縛了手腳,叫他睡在地下。)
(騾子也絆了四足,合那插盛鐵鏈,都放在他的身帝。)
(拾起一塊石灰,在那路旁大石板上寫道)
晁思才:響馬劫人,已被拿獲。趕路匆忙,不暇送官正法,姑量責捆縛示眾。
(寫完,撩下晁思才,眾人加鞭飛奔去了。)
(把個晁老七打的哼哼的象狗嗌黃一般,又捆縛的手腳不能動彈。)
(那騾又只來嗅他的臉合鼻子嘴,偏偏的又再沒個行人來往,可以望他解救。)
(直捆縛到日出野外,只見幾個行客經過,見他捆縛在地,向前問他,說其所以
(。)
見 了:(那些人見了牆上的粉字)你別要說瞎話!他說你是響馬,只怕到是真。
晁思才:響馬!響馬!沒的是響騾不成?
見 了:(內中有的說道)這是個混帳人,做甚麼響馬?替他解開罷。咱待不往縣裡去哩
麼?
(方都下了頭口,替他解了繩,也把騾腿解開,扶他上了騾子,同了眾人同來到
(了縣前,讓那些解放他的人到酒飯店款待他們。)
(正吃酒中間,兩個人也進店吃酒,原與晁思才相識,拱了拱手,晁思才讓他同
(坐。)
晁思才:(那兩人道)老七,你昨日日西騎著騾子,跨著鏈,帶著插盛,走的那凶勢,你
今日怎麼來這們秧秧蹌蹌的?
晁思才:休說,說了笑話!要不虧了這幾位朋友,如今還捆著哩!
(那幾個人聽他說這話,又知他實是武城縣人,方才信他不是個響馬,吃完散去
(。)
(晁思才依舊騎了騾子,回到晁夫人家內,訴說了前事。)
晁夫人:你每常說會拳棒,十來個人到不得你跟前,我當是真來,誰知幾個蠻子就被他打
得這們等的。早知道你是瞎話,我不叫幾個小廝合你去?快暖上酒,外頭看坐。
快往書房裡請你二叔去,來給你七爺暖痛。
晁思才:我不好多著哩,不消去請學生。嫂子有酒,你叫人送瓶我家去吃罷。這老婆的事
,咱也改日商量,我斷乎不饒他。他就再走十日,咱有本事拿他回來!
晁 書:(晁書娘子旁邊插口道)七爺拿他,可捎把刀去。
晁思才:捎刀去是怎麼說?
晁 書:(晁書娘子道)拿著把刀,要再捆著,好割斷了繩起來跑。
(晁思才合晁夫人都笑。)
晁夫人:臭老婆!七爺著人打的雌牙扭嘴的,你可不奚落他怎麼?快裝一大瓶酒,叫人送
給你七爺去。
(這晁無晏的下落還未說盡,且看後回,或有結局。)
(第五十四回 狄生客中遇賢主 天爺秋裡殛兇人)
(吉人合與吉人逢,千里崎嶇路不窮。)
(地隔燕齊稱異域,誰知佳客遇賢東。)
(天不爽,鬼神公,分疏報善與遭凶。)
(尤廚恃惡無人問,霆擊頭顱頃刻中。)
(右調《鷓鴣天》)
276**時間: 地點:
(再說狄希陳跟了狄員外,帶了狄周、尤廚子,四個上京,一路平安。)
(到了北京,進了沙窩門,在一廟中暫住,以便找尋下處。)
(尋到國子監東邊路北裡一個所在,進去一座三間北房,兩間東房,一間西房,
(兩間南房,一間過道,每月三兩房錢。)
(牀凳桌椅器皿之類,凡物俱全。)
(西房南頭一個小角門通著房主住宅。)
(那房主姓童,排行第七,京師通稱都叫他「童七爺」。)
(年紀還在三十以下,守著一妻,十歲的個女兒叫是寄姐,四歲的個兒子叫是虎
(哥,使著個丫頭叫是玉兒。)
(這童七在順城門外與陳內官合伙開著烏銀鋪,家中甚是過的。)
(狄員外交了一個月房錢,著人把行李搬到童家房內。)
(童七的媳婦,人都稱為「童奶奶」。)
(那童奶奶使玉兒送過兩杯茶來,朱紅小盤,細磁茶鐘,烏銀茶匙,羊尾筍夾核
(桃仁茶果。)
(狄員外父子吃過茶,玉兒接下鐘去,又送過兩鐘茶來與狄周、尤廚子吃。)
(童奶奶在前,寄姐在後,半開著西邊角門,倚著門框站著。)
(狄賓梁見那童奶奶戴著金線七梁■髻,勒著鏡面烏綾包頭,穿著明油綠對襟潞
(綢夾襖、白細花鬆綾裙子、玄色段扣雪花白綾高底弓鞋、白綾挑繡膝褲,不高
(不矮身材,不白不黑的顏色,不醜不俊的儀容,不村不俗的態度。)
(那個女兒寄姐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穿著紅裙綠襖,青段女靴。)
童奶奶:(這童奶奶見了狄員外)這是狄爺麼?
狄員外:不敢。這一定是童奶奶,請作揖。諸凡仗賴,只是攪擾不安。
童奶奶:狄爺好說。既來下顧,我們就是自家人一般。今日不知爺到,我們家爺就沒得伺
候,只得改日與爺溫居哩。聽見說還有大相公,在那裡哩?請來見見兒。
(狄員外叫出狄希陳來作揖,童奶奶)
童奶奶:這是爺第幾的相公?
狄員外:就只這一個小兒,今年十九歲了。
童奶奶:好位齊整相公!就是大奶奶生的麼?
狄員外:(狄員外笑道)也止有一個賤累。
童奶奶:這好,足見爺的盛德。這一窩一塊省多少口裡哩。我家的爺只是待要娶個,只是
說沒人服事,怕做活使著我。叫我說:『你是少兒呀,少女呀,你墮這個業?有
活我情願自己做,使的慌,不使的慌,你別要管我。』狄爺,你這們便家也只一
位奶奶,可見我婦女人家說的不是麼?
狄員外:童奶奶有幾位姑娘,幾位公子?
童奶奶:(童奶奶指著寄姐道)這是小女,今年十歲了。快過來拜拜狄爺。
(寄姐走過門來,端端正正的拜了兩拜。)
狄員外:好位齊整姑娘!有了婆婆家不曾?
童奶奶:還沒有接茶哩。算命的只說他婚姻遲著些好,不要急了。
狄員外:守著皇帝爺的腳底下,這們個姑娘,怕選不中貴妃皇后麼?公子今年幾歲了?
童奶奶:四歲了。才往姥姥家去,在家裡可不叫他見狄爺麼?
277**時間: 地點:
狄員外:但用的甚麼傢伙,都問聲兒。但是家裡有的,就取過來使;沒有的,再買不遲。
要是出去做甚麼,沒有人,過那邊說聲,我叫人閂過門去。
(站著合狄員外家長裡短說了個不耐煩,方大家散了。)
(將晚,童七爺從舖子裡回來。)
童奶奶:咱東院裡的房子有人住了,是山東繡江縣人,姓狄,來送他兒子坐監的。爺兒兩
個,跟著一個管家、一個廚子。老爺子有六十歲年紀了。小相公才十九,好不標
緻。我剛才合他說了半日話,好不和氣的人。咱說了三兩房錢;他一分也不下咱
的就送了一月的房錢過來。
童 七:這天忒晚了,我爽利明日早起來過去拜他罷。
(童七睡過了夜,起來梳洗完了,換上朗素帽子、天藍縐紗道袍、綾襪綢鞋,過
(來拜狄賓梁父子,相見甚是親熱。)
(待過了茶,送出大門。)
(這童七沒到家,就往舖子裡去了。)
(狄賓梁將著兒子過去回拜。)
出 來:(玉兒出來)俺爺拜了狄爺,沒回到家就往舖子裡去了。
狄賓梁:我還到廳請奶奶見。
(玉兒進去說了,將狄賓梁請進客位坐下。)
(待了一會,童奶奶另換了一身衣裳出來與狄賓梁相見,分賓主坐下,吃了兩道
(茶,說了許多家常話,送到大門裡邊,作別而散。)
(狄賓梁料童七必定還要接風,又見童奶奶甚是親熱,隨收拾了自己織的一匹綿
(綢一斤棉花線、四條五柳堂出的大花手巾、劉伶橋出的十副細棉線帶子、四瓶
(繡江縣自己做的羊羔酒,差狄周送了過去。)
(童奶奶甚是喜歡,叫進狄周去)
童奶奶:只怕沒有這理。狄爺來到我家,一鐘水也不曾致敬,倒先收狄爺的這們厚禮。只
怕不好收。我暫留下,等我們爺來再商議。
狄 周:不消等童爺回來,童奶奶就收了罷。這不過是自己家裡的土產,成甚麼禮?
(童奶奶然後把禮收了,賞了狄周八十文成化錢,千謝萬謝的說了許多話。)
(過了兩日,童七送了一大方肉,兩隻湯雞,一盒澄沙餡蒸餅,一盒蒸糕,一錫
(瓶薏酒)
童 七:這幾日合老公算帳,不得點空兒,太遲了又不安,先送了這些小嗄飯孝敬狄爺合
狄大叔,略待兩日再專請狄爺合狄大叔吃飯哩。
(狄賓梁也賞了來人八十文錢,再三說了上覆。)
(算計要添些別樣蔬菜叫尤廚子做了,晚上等童七回家,請來同坐。)
(把肉做了四樣,雞做了兩樣,又叫狄周買了兩尾魚,六個螃蟹,麵筋,片筍之
(類,也夠二十碗,請過童七來坐;又送了六碗菜,一碟甑糕蒸餅,一瓶羊羔酒
(與童奶奶。)
(從此兩家相處,真是至親一般。)
(狄賓梁合狄希陳漿衣服、綴帶子,都是童奶奶照管。)
(寄姐合虎哥時常過這邊來頑耍。)
(寄姐看的好紙牌,常與狄希陳看牌耍子,有時賭栗子,或時贏錢,或時贏打瓜
(子,待半日家不過去,童奶奶自己來到角門口叫他。)
(童七又在家中治了肴饌,請待狄賓梁父子;童奶奶也出來陪著吃酒,通象了童
(奶奶的兄弟一般。)
(漸漸的狄希陳專常往他家去,讓到他的臥房炕上,童奶奶合寄姐三個看牌,又
(教給狄希陳看骨牌、下別棋;指著寄姐叫狄希陳是「你哥哥」,指著狄希陳叫
(寄姐是「你妹妹」,自己合狄希陳說話「咱娘兒們」。)
(就是童七來家,也絕不嗔怪。)
(間或狄賓梁去,也讓到後邊去坐,通不象待那外人。)
(房錢等不到日子,狄賓梁都預先送了過去,每次俱還盡讓)
狄賓梁:狄爺離家又遠,只怕別處用銀子使,忙忙的待怎麼?俺又且沒處使銀子哩。
(日子甚快,狄希陳坐監看看將滿,打點收拾回家。)
(且按下這邊,再說廚子尤聰履歷:這尤聰原是鹽院承差尤一聘的個小廝,從小
(使大,與他娶了媳婦。)
(禁不得那媳婦原是人家的使女,用了五兩財禮,兩抬食盒,娶到家來。)
(那新媳婦自然也有三日勤,又未免穿件新衣纏縛腳手,少不得也洗洗臉,搽些
(胭粉,也未免使些油梳個光頭。)
(尤聰看了已說道是個觀音,就是主父主母見了這乍來的光景,也都道是個成材
(。)
(誰知一日兩,兩日三,漸漸的露出那做丫頭的材料。)
(女人「七出」之條,第一是「盜」,他就犯了這第一件的條款。)
(若是止在廚房裡面撩鍋裡的肉,攢盆頭的米合面,偷燒哺劑,切雞藏起大腿,
(這都是那些管家娘子舊規,人人如此,個個一般,何足為異?惟獨這尤聰令正
(,他除那舊規的勾當乾盡了不算,常把囤裡的糧食,不拘大米、小麥、綠豆、
(秫黍、黃豆、白豆,得空就偷,得偷就是一、二斗,偷去換簪換針、換糕換餅
(、換銅錢、賣銀子,日以為常,整腿的臘肉、整壇的糟魚、整幾十個的醃蛋、
(整斤的蝦米,他偷盜如探囊取寄,遇著布絹就偷,偷不著就是衣裳也偷幾件,
(衣裳防備的緊了,就是擺條也扯你兩幅,裙褶也扯你兩條。)
(沒有真贓,尤聰只是不信,說他媳婦是個天下第一的好人,無奈眾人做弄,致
(他抱屈無伸。)
(及至屢次有了真贓,再也沒得展辯,尤聰說他媳婦不願在裡邊做家人娘子,毆
(作出去,因我不肯,故意這般作孽,希圖趕他出門。)
尤 聰:(尤一聘的夫婦說道)既是如此存心,還留何用?枉做惡人,不如好好發送他出
去。
(那時尤聰積攢得幾兩銀子在手,絕不留戀,領了媳婦欣然長往,賃了人家兩間
(房子,每月二百房錢。)
(八錢銀買了一盤旱磨,一兩二錢銀買了一頭草驢,九錢銀買了一石白麥,一錢
(銀張了兩面絹羅,一百二十文錢買了個荸籮,三十五文錢買了個簸箕,二十五
(文錢做了個羅牀,十八文錢買了個驢套,一百六十文錢買了兩上箢子,四十文
(錢買了副鐵勾提仗,三十六文錢釘了一連盤秤:銀錢合算,共用了三兩五錢四
(分本錢。)
278**時間: 地點:
(一日磨麥二斗,尤聰挑了上街,除賺吃了黑面,每鬥還賺銀三分,還賺麩子。
()
(若是兩口子一心做去,豈不是個養尖過活的營生?不料賣到第三日上,尤聰的
(老婆便漸漸拿出手段,揀那頭攔的白面才偷,市價一分一斤,只做了半分就賣
(。)
(尤聰賣到後邊,不惟不賺了錢,越發反折了本,只得折了二錢原價,賣了那盤
(旱磨,另買了一副筐擔,改了行賣大米豆汁,那老婆就偷大米綠豆;禁不起這
(漏卮,待不得幾日,又改了行賣涼粉棋子,那老婆又偷那涼粉的材料與那切就
(的棋子;三日以後,只得又要改行往那官鹽店裡頓了鹽來用袋裝盛,背在肩上
(,串長街,過短巷,死聲啕氣,吆喝鹽哩,賣到臨了,原數半斤,只有六兩,
(莫說賺錢,大是折本,又只得改行賣炭。)
(這賣炭的本主從山裡馱炭上城,用十七兩秤秤了炭,個半錢買的,使那十五兩
(秤零賣出去,賣兩個半錢,豈不也是個賺錢生意?況又不比那麥面大米可以自
(己做吃,又可賣與別人,這又是個不怕穿窬的寶貨。)
(誰知天下沒有棄物,賊星照命的自有飛計。)
(左鄰住著個裁縫生熨鬥,買的都是這老婆的賤炭。)
(那對門住的打燒餅老梁都是他受炭的窩主。)
(十七兩秤總秤的二百斤,十五兩秤合來少了許多,算起來錢,還差四五十個。
()
(這尤聰再不說是老婆抵盜,只說是自己命運不好。)
(柴不見燒就了,米不見吃就無,「掠剩使」不離他的門戶神,偏會吞他的東西
(。)
(每日怨天罵地,說:天爺沒眼!某人又怎麼過的?某人又怎麼賺錢?某人做生
(意又怎麼順利?偏老天爺不肯看顧俺兩口子一眼,左做左不著,右做右不著,
(空放著這們個勤力儉用能乾家的婆娘,只是強不過命,傲不過天!天老爺!你
(看顧我一眼,只教我堵堵主人家的嘴,這也不枉了賭氣將出老婆來一場!這如
(今弄的精手摩訶薩受窮罷了,甚麼臉見莊人家再要改行,沒了資本;往衙門裡
(與人替差使做倒包,也沒有工錢,也不管飯食,只靠了自己的造化,詐騙得著
(,就是工錢。)
(這尤聰倒也不是不肯詐騙的人,只是初入其內,拿不住卯竅,卻往那裡去賺錢
(?把自己的一件青布夾襖當了二百五十文錢。)
(家裡糴米自己盤纏,不惟撈不上本錢到手,失誤了掌轎,喚到堂上,十五大敲
(,也還扎掙著行動;次日又失誤了分館裡鋪設,瘡腿上又是十五,便就沒本事
(扎掙。)
(當夾襖的錢又使得沒了,家中糴了一斗米,老婆又偷糶了三升,只得又當了衣
(裳,在家養病。)
(坐食了一月,衣服將次典完,再無門路可走,兩口子僱與人家種園,吃了主人
(家的飯,每年還共的三石雜糧。)
(這老婆偷慣了的手,沒得甚麼可偷;換東西吃慣了的嘴,沒得東西可換,手閒
(嘴空,怎坐得過?隨背了尤聰與那同班種園的寮友幹那不可教人知道的醜事,
(不圖重價,或是幾文錢,或是些微吃食,就奉讓成交,也多有賒去不還帳的。
()
(尤聰也都曉得,只是要做家翁的人,妝聾妝癡罷了。)
279**時間: 地點:
(一日,五更起來澆水,尤聰在北頭開溝,老婆在南頭汲水,那黑暗的時節,一
(個相知的朋友乘著那桔槔起落的身勢,兩個無所不為。)
280**時間: 地點:
(忽然又來了兩個,彼此相爭起來,打成一塊,驚動了主人,轟動了鄰舍。)
(尤聰做人不過,只得賣了老婆,離了這個去處與人做短工生活;龍山鎮上與一
(個胡舉人割麥,一連割了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