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一 至 第一八〇

171**時間: 地點:
    (再說縣官,那鄉宦們後來也都出來煮粥,都不去問他借,偏偏來問晁夫人借穀
    (五百石與孤貧囚犯的月糧。)
    (晁夫人也只得應付去了。)
    (那邵強仁的老婆,伍小川的小子,說是被晁源的事把他累死,上門指了糴穀,
    (每家賴了一石。)
    (又武義、麥其心、傅惠也來糴穀為繇,都賴得穀去。)
    (雖然山鬼伎倆無窮,亦幸得老僧的不睹不聞也莫盡,所以也不曾落他的障魔,
    (畢竟成就了正果。)
    (再聽後回結束。)
    (第三十三回 劣書生廁上修樁 程學究■中遺便)
    (樂得英才為教育,先知羽翼斯文。)
    (淑陶席上可為珍,案列凌雲策,門羅立雪人。)
    (惟慮冥頑能敗塾,嬉游荒業離群。)
    (一隅徒舉枉艱辛,師勞功不倍,弟怨道非尊。)
    (右調《臨江仙》)
    (聖賢千言萬語叫那讀書人樂道安貧,所以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
    (亦在其中」、「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泌之洋洋,可以樂饑」、「
    (並口而食,易衣而出,其仕進必不可苟」。)
    (我想說這樣話的聖賢,畢竟自己處的地位也還挨的過得日子,所以安得貧,樂
    (得道。)
    (但多有連那一畝之宮,環堵之室,負郭之田,半畝也沒有的,這連稀粥湯也沒
    (得一口呷在肚裡,那討疏食簞瓢?這也只好挨到井邊一瓢飲罷了,那裡還有樂
    (處?孔夫子在陳,剛絕得兩三日糧,那從者也都病了,連這等一個剛毅不屈的
    (仲由老官尚且努唇脹嘴,使性傍氣,嘴舌先生。)
一 個:(孔夫子雖然勉強說道)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我想那時的光景一定也沒有甚麼樂處。)
    (倒還是後來的人說得平易,道是「學必先於治生」。)
    (但這窮秀才有什麼治生的方法?只有一個書鋪好開:拿上幾百兩本錢,搭上一
    (個在行的好人伙計,自己身子親到蘇杭買了書,附在船上,一路看了書來,到
    (了地頭,又好賺得先看。)
    (沿路又不怕橫徵稅錢。)
    (到了淮上,又不怕那鈔關主事拿去攔腰截斷了平分。)
    (卻不是一股極好的生意?但裡邊又有許多不好處在內:第一件,你先沒有這幾
    (百銀子的本錢。)
    (第二件,同窗會友,親戚相知,成幾部的要賒去;這言賒即騙,禁不起騙去不
    (還。)
    (第三件,官府雖不叫你納稅,他卻問你要書。)
    (你有的應付得去,倒也不論甚麼本錢罷了。)
    (只怕你沒有的書,不怕你不問鄉宦家使那重價回他;又不怕你不往遠處馬頭上
    (去買。)
    (買得回來,還不知中意不中意。)
    (這一件是秀才可以做得生意?做不得了。)
    (至於甚麼段鋪、布鋪、綢鋪、當鋪,不要說沒這許多本錢,即使有了本錢,賺
    (來的利息還不夠與官府賠垫,這個生意又是秀才們做不得的。)
    (除了這個,只得去拾大糞:整擔家挑將回來,曬乾,軋成了末,七八分一石賣
    (與人家去上地;細絲白銀、黃邊錢,弄在腰裡。)
    (且是官府離得家裡莊田甚遠,這糞且運不回去,他除了上地,難道怕他取去吃
    (在肚裡不成?但這等好生意,裡面又有不好在裡邊:第一件,人從坑廁邊走一
    (走過,熏得你要死不活。)
    (被窩中自己放個屁熏得還要噁心頭疼,撞見一個糞擔還要跑不及的迴避,如今
    (自己挑了黃蔥蔥的一擔把把,這臭氣怎生受得!若象往時不用本錢,將了力氣
    (營利,倒也不管他遺臭罷了。)
    
    
172**時間: 地點:
    (如今那拉屎的所在,都是鄉先生孝廉公問官討去為餬口之資的;那拾糞的必定
    (先在那討廠的人家納了租稅,方許你在那廠裡拾曬。)
    (為甚麼用了本錢不做那乾淨營生,卻乾這惡臭的勾當?這件營運又是秀才們治
    (不得生的。)
    (又想一件主意,卻只也用本錢。)
    (但凡人家有賣甚麼柳樹棗樹的,買了來,叫解匠鋸成薄板,叫木匠合了棺材,
    (賣與小戶貧家,殯埋亡者,人說有合子利錢。)
    (那官府有死了人的,他用的都是沙板,不要這等薄皮物件,所以不用當行,也
    (不怕他白白拿去。)
    (但這樣好生意,裡面又生出不好的來:第一件不好,一個好好的人家,乾乾淨
    (淨的房屋,層層疊疊的都放了這等兇器,看了慘人。)
    (二件,新近又添了當行,凡是官府送那鄉宦舉人的牌扁,衙門裡邊做甚麼斷間
    (版齙,提學按臨棚裡邊鋪的地平板,出決重囚,木驢樁橛,這都是棺材鋪裡備
    (辦。)
    (為甚拿了本錢,當了行戶,做這樣忖害人不利市的買賣?所以這賣棺材又不是
    (秀才治生的本等。)
    (除了這幾樣,想有一件極好的生意出來。)
    (看官!你猜說這是件甚麼生意?卻是結交官府。)
    (起頭且先與他做賀序,做祭文,做四六啟;漸漸的與他賀節令,慶生辰。)
    (成了熟識,或遇觀風,或遇歲考,或遇類試,都可以仗他的力量,考在前邊,
    (瞞了鄉人的耳目浪得虛名;或遇考童生,或遇有公事,乘機屬托,可以僥倖厚
    (利,且可以誇耀閭裡,震壓鄉民。)
    (如此白手求財,利名兼盡,豈不美哉?卻不知這等好事之中,大有不好之處:
    (第一件,你要「未去朝天子,先來謁相公」,你要結識官府,先要與那衙役貓
    (鼠同眠,你兄我弟,支不得那相公架子,拿不出那秀才體段。)
    (要打迭一派市井的言談,熬煉一副涎皮頑鈍的嘴臉;茁實處,還要拿出錢把鈔
    (來時常的請他吃酒吃麵。)
    (聽事吏是兄,門子是弟,禮房先生是朋友,直堂書辦是至親,皂隸快手都是相
    (識。)
    (把這些關節打通,你才得與那官府講話。)
    (第二件,如今的官府,你若有甚麼士氣,又說有甚麼士節,你就有韓柳歐蘇的
    (文學,蘇黃米蔡的臨池,且請你一邊去閒坐。)
    (必定有那齊人般的一副面孔,趙師擯般的一副腰骨,祝怡般的一副舌頭,婁師
    (德的一副忍性,還得那「鐵杵磨針」的一段工夫,然後更得祈禹狄的一派緣法
    (,你便濃濟些的字,差不多些的文章,他也便將就容納你了。)
    (既然結識了官府,你便走到衙門口傳桶邊,那些把門的皂隸,直宿的門公,倒
    (也落得沒人攔阻,得以與那些管家相見。)
    (但這第三件,更要賠出小心,拿出和氣,費些本錢,服些低小,也不是要他在
    (官府面前贊揚,只是求他不在官府面前謗毀。)
    (有了這三件實落的工夫,便是那扳高接貴的成仙得道之期。)
    (但神仙又有五百年一劫哩,畢竟要過了這一劫,神仙才是神仙。)
    (若這個大劫過不去,目下雖然是個神仙,犯了劫數,打在地獄天牢裡受罪,比
    (那別的鬼魂受苦更自不同。)
    (看官!你再猜說是甚麼劫數?卻是要保佑祝贊得那官府功名顯達,一些也沒有
    (跌磕。)
    (使那護法天尊成了佛祖,這演法的才得做了伽藍。)
    (若是那相處的官蹭蹬一蹭蹬,這便是孫行者隱在火燄山,大家俱著。)
    (怕的是那彈章裡面帶上一個尊名,總然不做欽犯干連,這個麟閣標名,御覽相
    (批,傳聞天下,妙不可言。)
    (又有吃了那官虧的百姓,惱得我的仇人都來歸罪,架說報冤,這才關係著身家
    (性命。)
    (想到這利少害多,榮輕辱重,得暫失久,這等經營又不是秀才的長策。)
    (夜晚尋思千條路,惟有開墾幾畝硯田,以筆為犁,以舌作耒,自耕自鑿的過度
    (。)
    (雨少不怕旱乾,雨多不怕水溢,不特飽了八口之家,自己且還要心廣體胖,手
    (舞足蹈的快活。)
    (且更度脫多少凡人成仙作佛,次者亦見性明心。)
    (使那有利沒害的錢,據那由己不由人的勢,處那有榮無辱的尊。)
    (那官府衙役,大叔管家,除非他尋上我的門來算計作踐,這是說不得的,卻不
    (是我尋上他的門去求他凌辱。)
    (所以千回萬轉,總然只是一個教書,這便是秀才治生之本。)
    (但這教書又要曉得才好。)
    (你只是自己開館,不要叫人請去。)
    (若是自己開的書堂,人家要送學生來到,好的我便收他,不好的我委曲將言辭
    (去。)
    (我要多教幾人,就收一百個也沒人攔阻得;我若要少教幾人,就一個不收,也
    (沒人強我收得。)
    (師弟相處得好,來者我也不拒;師弟相處不來,去者我也不追。)
    (就是十個學生去了兩個,也還有四雙;即使去了八個,也還剩一對。)
    (我慢慢的再招,自然還有來學。)
    (若是人家請去,教了一年,又不知他次年請與不請;傍年逼節被人家辭了回來
    (,別家的館已都預先請定了人,只得在家閒坐,就要坐食一年。)
    (且是往人家去,又要與那東家相處。)
    (若是東家尊師重友,成了好好相知,全始全終,好合好散,這便叫是上等。)
    (若再得幾個好率教的學生,不枉了父兄請師的好意,不負了先生教訓的功勞,
    (名曰師生,情同父子,這又是上上等。)
    (若是那父兄村俗熏人,輕慢師友,相待不成相待,禮文不成禮文,只那學生都
    (是英才,這也還可曲就,此是二等。)
    (若是東家致敬盡禮,情文交至,學生卻是頑皮。)
    (『生鐵必難成金,化龍定是鰍鱔。)
    (』使了東家的學貺,不見教導的功勞。)
    (目下不見超凡,已為惶恐;後日墮為異類,尋源更是羞人;這是教劣等的學了
    (。)
    (若是自己處館,遇有這般劣貸,好好的辭他回去,豈不妙哉?人家請去的門館
    (,撞見此等的冤家,還有甚麼得說?你不捏了鼻子受他一年?)
    (狄員外的兒子狄希陳起先都是附在人家學堂裡讀書,從八歲上學,讀到這一年
    (,長成十二歲,長長大大,標標緻致的一個好學生,凡百事情,無般不識的伶
    (俐;只到了這「詩云」「子曰」,就如糨糊一般。)
    (從八歲到十二歲,首尾五年,自「趙錢孫李」讀起,倒也讀到那「則亦無有乎
    (爾」。)
    (卻是讀過的書,一句也背不出;讀過的字,一畫也寫不來。)
    (一來也是先生不好,書不管你背與不背,判了一個號帖,就完了一日的工夫。
    ()
    (三日判上個「溫」字,並完了三日的工夫。)
    (砌了一本仿,叫大學生起個影格,丟把與你,憑他倒下畫,豎下畫。)
    (沒人指教寫,便胡涂亂抹,完了三四十張的紙。)
    (你要他把那寫過的字認得一個,也是不能的。)
    (若說甚對課調平仄、講故事、讀古文,這是不用提起的了。)
    (這一年十二月十五,早早的放了年下的學,回到家中,叫人捍炮仗,買鬼臉,
    (尋琉璃喇叭,踢天弄井,無所不至。)
    (狄員外自己原不大識字,凡是甚麼禮柬請帖與人通問的套語,都是央一個秀才
    (趙鶴鬆代筆。)
    (因年節要與薛教授家素姐追節,備了衣服花粉、果品腥肴,停停噹噹的只等趙
    (鶴鬆寫帖,卻好趙鶴鬆搖會去了,不在家裡。)
    (狄員外正在極躁,只見狄希陳戴了一個回回鼻子,拿了一根木斲的關刀,趕了
    (一隻鹿尾的黃狗,吆天喝地的跑將過來。)
    (狄員外倒也不曾理論。)
狄希陳:(倒是狄希陳的母親看見)陳兒,過來!你讀了五年之書,一年認十個字,你也
    該認得五十個字了。頭長身大的學生,戴著回回鼻跳搭,極的個老子象猴似的!
    這帖子你不該寫麼?
    (狄希陳也不答應他娘,狐哨了一聲,在他娘面前跳了一跳,一陣的去了。)
    (直等趙鶴鬆回來,方才寫了帖子,日西時分才打發送了禮去。)
    (薛家收了,回了枕頂、男女鞋腳。)
    (回來到了燈下,狄員外娘子又指著狄希陳說道)
狄員外:這們大小,讀了五六年書,一個送禮的帖子還叫個老子求面下情的央及人寫,你
    也知道個羞麼?
    (狄希陳雌牙裂嘴,把兩隻手望著他娘舞哩。)
    (被他娘變了臉,一手扯將過來,胳膊上扭了兩把,他就撇著嘴待哭。)
狄希陳:(他娘說)好小廝!你仔敢哭,我就一頓結果了你!你好好的拿那讀過的書來認
    字我看!
    (他還不動。)
    (他娘在胳膊上又是兩把。)
狄員外:你還不快著取書去哩?惹起你娘的性子來,你是知道的,我還敢扯哩?說我不管
    教你,只怕連我還打,沒個人拉他哩!
    (狄希陳才敦蹄刷腳的取了才讀的一本下《孟子》來。)
    (他娘掀開一張,指著一個一個的叫他認。)
狄希陳:(他指著那書道)天字、上字、明字、星字、滴字、溜字、轉字。
    (他娘劈脖根一巴掌。)
狄希陳:怎麼呀?我認字罷,你又打我呀?
狄員外:(他娘說)好小廝!我起你的皮!你哄你那傻爹罷了,你連我這不戴帽兒的漢子
    也哄起來了!誰家這聖人爺的書上也有『天上明星滴溜溜轉』來?
狄員外:這是怎麼說?我倒還沒有聽出來哩。
養 娘:(他媽說)了不的!了不的!這是你尋的好先生,教的好孩子!沒天理的男盜女
    娼!萬劫不得人身的臭忘八雜種羔子!把人家孩子耽誤得這們樣的!罷,罷!我
    這飯吃不成,寧可省下來請個先生家教他!你明日就去合他丈人商議,另請一個
    有些天理吃人飯的秀才,我寧可三茶六飯服事他!
狄員外:自家的孩子不出氣,你只抱怨先生。你不信,另尋一個也不怎麼的,脫不了那年
    發水,神靈說他有個成都府經歷的造化哩。隨他去做成都府經歷罷。
養 娘:(他娘道)你說的通是屁話!好叫你教孩子!成都府經歷可也要認的個字,沒的
    就不標個票子?他聽見你這話,他還想待讀書哩?我不管!另請了好先生,他不
    用心讀書,我只合你算帳!你要明日不合他丈人去說,我就自己合他丈母去說!
    只怕他丈人聽說這們個杭杭子,只怕還退親哩!
狄希陳:罷,退親才好哩!我還不待要那小薛妮子呢!住房子的小菊姐,不標緻呀?
養 娘:(他媽說)好!好!好長進的話!你爹信了那神靈的話,只怕還哄殺你不償命哩
    !
    (亂哄一後晌。)
    (睡到次日清早,狄員外娘子催著狄員外起來,梳了頭,去拜薛教授,商量又另
    (請先生。)
薛教授:這是極該。就是俺薛如卞,過了年也是十一了,通也不成個讀書。小冬哥也過了
    年九歲,也是該讀書的時候。不然,我請個先生教女婿合兩個兒罷。
狄員外:親家說那裡話。親家被那年水沖了,還不大方便。親家只替我留心髹訪個好學問
    的,咱請了他來家,管他的飯,束脩厚著些兒,只圖他用心教孩子們。薛大哥合
    女婿都請過去讀書,都是我照管,親家別要費事。
薛教授:要不我合親傢伙著也罷。只是書房我可沒有,只得獨累親家。
狄員外:書房不打緊,咱新要的楊春那地舖子,咱家有見成的木頭乾草,蓋上兩三座房,
    是都不打緊的事。到其間,還有個妻姪,也是十一二了,叫他四個在一堆讀書。
薛教授:我合親家都察聽著。
    (留狄員外吃早飯,沒坐來了。)
    (有一個程樂宇,名字叫是程英才,是個增廣生員,原在水寨唐家教了二年學,
    (年終辭了來家,嫌水寨離的家遠,要就近尋一個館。)
    (狄員外與薛教授商議要請他教書。)
狄員外:程樂宇為人,合他相處了這些年,倒也沒有見他有甚麼難相處的事。每次也都考
    在前頭。
薛教授:為人既好相處,又沒考不去,這就好。咱也還得個人先通一通兒,講講束脩,講
    妥了,咱可去拜他。
狄員外:親家說的是。我就教人合他說。
    (狄員外使了一個投犁的沈木匠,是程樂宇的親戚,央他去說)
狄員外:共是十一二、十三四的四個學生,管先生的飯,一年二十四兩束脩,三十驢柴火
    ,四季節禮在外,厚薄憑人送罷。
    (沈木匠一一的說了。)
    (程樂宇一些也沒有爭論,慨然允了。)
    (沈木匠回了狄員外的話。)
狄員外:既是請先生,還得旋蓋書房哩,就仗賴沈把總你來拾掇拾掇罷。這頭年裡也還有
    十來日的工夫,你先來收拾著木料,咱擦過節去就動土。趕過了燈節,好教學生
    上學。
    (沈木匠應承去了。)
    (與薛教授商議,擇了十二月二十二日,同了狄員外的妻弟相朝號棟宇,備了三
    (個眷生全帖,一個公請啟,同到程樂宇家拜過,遞了請啟。)
    (程樂宇也即日都回拜了。)
    (狄員外看著沈木匠刷括梁棟戶闥門窗。)
    
    
173**時間: 地點:
    (轉眼到了正月初三吉日,興功修蓋。)
    (有錢的大家凡百方便,不足二十日蓋完了書房。)
    (那年立的春早,天又暖和,連牆都泥得乾淨。)
    (選了正月二十六日入學的吉日,請程樂宇到館。)
    (三個東家領了四個學生:狄希陳學問不濟,序齒他卻是個學長;第二是相棟宇
    (的兒子相於廷;第三是薛如卞;第四是薛如兼。)
    (送了贄禮,每個三星。)
    (拜了四拜。)
    (三個東家遞了酒,坐了一會,別了回家。)
    (先生上了公座,與他們上書。)
    (狄希陳讀的還是《下孟》。)
    (相於廷讀的是《小雅》。)
    (薛如卞讀的是《國風》。)
    (薛如兼讀的是《孝經》。)
    (別的都易易的正了字下去,惟狄希陳一個字也不認得,把著口教,他眼又不看
    (著字,兩隻手在袖子裡不知舞旋的是甚麼,教了一二十遍,如教木頭的一般。
    ()
    (先生教,他口裡捱哼,先生住了口,他也就不做聲。)
    (先生沒奈何的把那四五行書分為兩截教他,教了二三十遍,如對牛彈琴的一般
    (;後又分為四截,又逐句的教他,那裡有一點記性!先生口裡教他的書,他卻
    (說)
先 生:先生,先生,你看兩個雀子打仗!
先 生:呃!你管讀那書,看甚麼雀子?
先 生:(又待不多一會)先生,先生,我待看吹打的去哩!
先 生:這教著你書,這樣胡說!
    (一句書教了百把遍,方才會了;又教第二句,又是一百多遍。)
    (會了第二句,叫那帶了前頭那一句讀,誰知前頭那句已是忘了!提與他前頭那
    (句,第二句又不記的。)
先 生:我使的慌了,你且拿下去想想,待我還惺還惺再教!
    (卻好放吃晌飯,狄希陳回去對著狄員外道)
狄希陳:這先生合我有仇。別的學生教一兩遍,就教他上了位坐著自家讀,偏只把我別在
    桌頭子上站著,只是教站的腿肚子生疼,沒等人說句話就嗔。我待還跟著汪先生
    去讀書哩。
狄員外:快悄悄兒的!叫你娘聽見,扭二十把下不來哩!
相於廷:四五行書,先生總教了他夠三十遍,他一句也念不上來;又分成兩節兒教他,又
    念不上來;又分了四節子,他只是看雀子;又待去看門口吹打的。先生吆喝了兩
    句。
狄員外:你三個叫先生教了幾遍就會了?
相於廷:我合薛如卞沒教,只正了正字。薛如兼教了三遍,就自家念上來了。
狄員外:這先生同不的汪先生,利害多著哩。你還象在汪先生手裡撒津。別說先生打你,
    只怕你娘那沒牙虎兒難受。
狄希陳:打呀!怎麼井合河裡有蓋子麼,廚屋裡不是刀?咱家沒放著繩麼?另托生托生才
    新鮮哩。
    (狄員外長吁了兩口氣。)
    (他娘從廚屋裡看著人送了先生的飯,來打發狄希陳合相於廷吃了飯,兩個往學
    (裡去了。)
    (先生又直著脖子教了半日,那裡教得會一句。)
    (將又天晚上來,只得放學;排了班,先生要出對子,對完了,才許作一個揖回
    (去。)
先 生:你一向都對的是幾個字的?
相於廷:(相於廷合薛如卞說)對四個字的。
    (薛如兼不言語。)
狄希陳:汪先生手裡從來沒對對子。
先 生:(先生把相於廷合薛如卞出了一個四字課)穿花蛺蝶。
相於廷:(相於廷對了個)激水蛟龍。
薛如卞:(薛如卞對了)點水蜻蜓。
先 生:(先生都喜)對的極好!
一 個:(又出了一個兩字)薄霧。
薛如兼:(薛如兼對了)輕風。
    (狄希陳等了半日,對了個)
狄希陳:稠粥。
先 生:(先生替他改了)長虹。
    (。)
    (作揖辭了回去。)
    (狄希陳到了家裡,跳天唆地,抱怨先生瑣啐,要辭了先生。)
    (次早,睡了不肯起來,把被來蒙了頭,推說身直有病,口裡唧唧噥噥的叫喚。
    ()
    (狄員外慌做一團,他母親摸得他身上涼涼爽爽的,又不發熱,罵道)
狄員外:不長進的孽種!不流水起來往學裡去,你看我掀了被子,趁著光腚上打頓鞋底給
    你!
    (狄希陳使性謗氣,一頓穿了襖褲,係上襪子,也只說他穿完衣服,要往書房裡
    (去。)
    (他原來怕他娘當真揭被去打,所以穿上衣裳。)
    (穿了衣裳,仍自蓋了被子睡覺,說肚子太陽腰腿一齊都疼起來。)
    (又是他娘走去揭過被,拿了他的一隻鞋,掀開他的綿襖,脊樑上兩鞋底,打得
    (殺狠地動的叫喚。)
狄員外:你打他怎麼?只怕他真個是害那裡疼可哩。
    (他娘拿著鞋底,望著狄員外肩膀上結實實的打了一下,罵道)
先 生:我把你這個老虔婆,我就合你對了!你待幾日,我也氣得過。剛才昨日上了學,
    今日就妝病,守著你兩個舅子,又是妹夫,學給你丈人,叫丈人丈母惱不死麼!
    (狄員外左哄右哄,哄的穿上道袍子,叫了狄周送到他書房裡去。)
    (別人拿上書去,湯湯的背了,號上書,正了字,好不省事。)
    (只是這個「成都府經歷老官」,從此以後,先生在外邊費嘴,他令尊令堂在家
    (裡磨牙。)
    (若不會讀書,也不會頑,這也還叫人可憐而不可怒,恰又亙古以來的奇怪頑皮
    (之事都是他乾將出來。)
    
    
174**時間: 地點:
    (一日夏天,先生白日睡了晌覺,約摸先生睡濃的時候,他把那染指甲的鳳仙花
    (敲了一塊,加了些白礬,恐那敲濕的鳳仙花冷,驚醒了,卻又在日色裡曬溫了
    (,輕輕的放在先生鼻尖上面,又慢慢的按得結實。)
    (先生睡起一大覺來,那花已蔭得乾燥,弔在一邊,連先生曉也不曉得,只是染
    (得一個血紅的鼻子。)
    (先生照鏡,見好好的把個鼻子嗟了,悶悶可可的不快活。)
    (那曉得是他弄的神通。)
    (茅坑邊一根樹橛,先生每日板了那根樹橛,去坑岸上撅了屁股解手。)
    (他看在肚裡。)
    
    
175**時間: 地點:
    (一日,他卻起了個早走到書房,拿了刀把那樹橛著根的所在周圍削得細細的,
    (止剩了小指粗的個蒂絲,仍舊把土遮了。)
    (先生吃過了早飯,仍舊又上坑解手,三不知把那樹橛一扳,腦栽蔥跌得四馬攢
    (蹄,仰在那茅坑裡面,自己又掙不起來,小學生又沒本事拉他,只得跑去狄家
    (叫了兩個覓漢,不顧齷齪,拉了出來。)
    (脫了一身衣裳,借了狄員外上下衣巾鞋襪,走了家去,把那糞浸透的衣裳足足
    (在河裡泡洗了三日,這臭氣那裡洗得他去。)
    (看那樹橛,卻是被人削細了那根腳。)
    (追究起來再沒有別人,單單的就是狄希陳一個,告訴了狄員外。)
    (只得再三與先生賠禮,將那借穿的一櫳衣裳賠了先生。)
    
    
176**時間: 地點:
    (一日,有一個朋友來尋程樂宇說話,程樂宇同他出去。)
    (狄希陳見先生去了,爬在院子裡一株大槐樹上頑耍。)
    
    
177**時間: 地點:
    (忽然先生走了回來,熱得通身的汗,解了衣服,叫學生掇了一把椅子,放在樹
    (下乘涼。)
    (他見先生坐在樹下,又不敢走得下來,急了尿,從樹上呼呼的溺了下來。)
    (先生伸了頭,正在那裡打盹,可可的灌了先生一口,淋得先生醒來,喚下來打
    (了十來板子。)
    
    
178**時間: 地點:
    (一日,放了晚學,走到那山溪裡邊洗澡,遠遠看見程樂宇走到,他把河底裡的
    (沙泥帶頭帶臉塗抹得遍身都是。)
    (程樂宇乍然看見,也還吃了一驚,仔細認得是人,又細看方知就是狄希陳)
程樂宇:你洗澡便了,卻為何滿身都塗抹了泥沙?
合 他:我若不塗了臉面,恐怕水裡鑽出龜鱉來,要認得我哩!
    (程樂宇適然撞見薛教授,正立在門前,告訟這事,又是可惱,又是可笑。)
    
    
179**時間: 地點:
    (一日裡,見先生坐在那裡看書,他不好睡覺,妝瞭解手,摘了出恭牌,走到茅
    (廁裡面,把茅廁門裡邊閂了,在門底鋪了自己一條夏布裙子,頭垫了門枕,在
    (那裡「夢見周公」。)
    (先生覺得肚中微痛,有個解手之情,拿了茅紙走到那邊推門,那門裡邊是閂的
    (,只道有學生解手。)
    (走得回來,肚內漸疼得緊,又走了去,依舊不曾開門,只得又走回來。)
    (等了又一大會,茅廁門仍舊不開,查係誰個在內,人人不少,單只不見了一個
    (狄希陳。)
    (先生之肚又愈疼難忍,覺得那把把已鑽出屁眼來的一般,叫人去推那廁門,他
    (也妝起肚疼,不肯拔了閂關,且把那肩頭抗得那門樊噲也撞不進去。)
叫 人:先生要進去出恭,你可開了門。
合 他:哄我開了門,好教先生打我!
程樂宇:你快開了門,我不打你。
合 他:果真不打我?先生,你發個誓,我才開門。
    (先生又不肯說誓,他又不肯開門,間不容髮的時候,只聽得先生褲內澎的一聲
    (響亮,稠稠的一脬大屎盡撒在那腰褲襠之內。)
    (極得那先生跺了跺腳,自己咒罵道)
先 生:教這樣書的人比那忘八還是不如!
    (相於廷只得回去與他姑娘說了,拿了狄員外的一腰洗白夏褲,又叫狄周來伺候
    (先生洗刮換上。)
    (薛如卞口號一首詩道:
    (    孔門三千徒弟,誰如狄姓希陳?染鼻溺尿拔橛,專一侮弄西賓。)
    (第三十四回 狄義士掘金還主 貪鄉約婪物消災)
    (身世百年中,泛泛飄蓬。)
    (牀頭堆積總成空。)
    (惟有達觀知止足,清白家風。)
    (可笑嗜財翁,心有錢蟲,營營徵逐意忡忡。)
    (覓縫尋頭鑽鴨子,不放些鬆。)
    (右調《浪淘沙》)
    (那求仙學佛的人雖說下苦修行,要緊處先在戒那「酒」、「色」、「財」、「
    (氣」。)
    (這四件之內,莫把那「財」字看做第三,切戒處還當看做第一!我見世上的人
    (為那「酒」「色」「氣」還有勉強忍得住的,一犯著個「財」字,把那「孝」
    (、「弟」、「忠」、「信」、「禮」、「義」、「廉」、「恥」八個字且都丟
    (掉一邊。)
    (人生最要緊的是那性命,往往人為了這「財」便就不顧了性命,且莫說管那遺
    (萬年!千人咒罵!若是這「財」,喪了良心,塗抹了面孔,如果求得他來,便
    (也只圖目下的快活,不管那人品節概的高低,倒也罷了。)
    (誰知這件「財」字的東西,忒煞作怪,冥漠之中差了一個財神掌管,你那命限
    (八字之中該有幾千幾萬,你就要推卻一分也推卻不去;你那命裡邊不是你應得
    (之物,你就要強求分釐毫忽,他也不肯叫你招來;你就勉強求了他來,他不是
    (挑撥那病鬼來纏他,乘機逃在那醫人家裡,或是勾引孽神瑣碎,他好投充勢要
    (之家;叫你分文不剩,空落一身狼狽。)
    (當初尉遲敬德在那隋末的時候,還做那打鐵的匠人。)
    (空負了滿肚的英雄,時運不來,且要受那淒涼落拓。)
    
    
180**時間: 地點:
    (一日五更起來,生了爐火,正要打鐵,只見一個人長身闊膀,黑面虯髯,好似
    (西洋賈胡一般,走來要尉遲敬德配一把鎖匙。)
合 他:(尉遲敬德認了他一認)我側近邊曾不見有你這人,若是外來的遠人,如何得來
    的恁蚤?
先 生:(那人說道)我是財神,掌管天下人的財帛;因失落了庫上鑰匙,煩你配就。
合 他:(尉遲敬德說道)我如此一條猛漢,這樣貧困,在此打鐵為生,口也糊他不足。
    你既係財神,何不相濟?
先 生:(財神說道)你是大富大貴的人,但時還未至。我見與你看守一庫銅錢。你若要
    用,約得若干濟事,你可寫個支帖交我,我明日送到這村東柳樹下堆垛,你五更
    去取便得。
    (尉遲敬德取過一張紙來,正待要寫。)
先 生:(那神說道)帖上不必書名,你只寫鄂公支錢若干即是。
合 他:(尉遲敬德問說)你可以與我多少?
先 生:(神說)脫不了是你應得之物,多少任意。
合 他:(尉遲敬德說)我只取三百萬。
    (寫完帖,交與了那神,作別而去。)
    (次夜五更,尉遲敬德起來走到村東柳樹底下,只見山也似的一大堆錢。)
    (尉遲敬德每邊肩上自己抗了二三十弔,走到家裡,叫起四鄰八舍同去與他抗錢
    (。)
    (內中有乘機竊取的,或是纏在腰裡,或是藏在袖中,那錢都變了青竹蛇兒,亂
    (鑽亂咬;也有偷了家去的,都變成了蛇,自己走到敬德家中。)
    (惟其成了活錢,所以連看守也是不必的。)
    (敬德得了這股財帛,才有力量輔佐唐太宗東蕩西除,做了元勛世冑,封了鄂公
    (,賜了先隋的一庫銅錢。)
    (開庫查點,按了庫中舊冊,剛剛的少了三百萬,又掀到冊的後面,當日敬德寫
    (的張票都在上邊。)
    (看官聽到此處,你說這財帛豈可強求?所以古來達人義士,看得那仁義就似泰
    (山般重,看得財物就如糞土般輕;不肯蒙面喪心,寡廉鮮恥,害理傷天,苟求
    (那不義的財帛。)
    (至於遇著甚麼失落的遺金,這是那人一家性命相關,身家所係,得了他的未必
    (成用,斷是人禍天災。)
    (人到這個關頭,確乎要拿出主意,不要錯了念頭,說:「可以無取,可以取」
    (的亂念,務必要做那江夏的馮商。)
    (若說常有人家起樓蓋屋,穿井打牆,成窖的掘出金銀錢鈔,這其實又無失主,
    (不知何年何月何代何朝迷留到此,這倒可以取用無妨,不叫是傷廉犯義。)
    (有那樣廉士,不肯苟求:
    (  管寧合華歆鋤地,鋤出一錠金子。)
    (管寧只當是瓦礫一般,正眼也不曾看,用鋤撥過一邊。)
    (華歆後來鋤著,用手拾起,看是金子,然後撩在一邊。)
    (旁人就看定了他兩人的品行。)
    (果然華歆後來附了曹操,殺伏皇后,廢漢獻帝;管寧清風高節,濁世不污。)
    (一個羊裘翁,五月熱天,沒有衣裳穿得,著了一領破羊皮襖,打柴度日。)
    (路上一錠遺金,有一個高人走過,把那錠金子踢一踢,叫那羊裘翁拾了去用。
    ()
一 個:(羊裘翁說)你曾見五月裡穿羊裘的人是肯拾金子的麼?
    (他的意思說道,既是肯拾金子的人,實是無所不為、蠅營狗苟的了;既是無所
    (不為、蠅營狗苟,這五荒六月,斷然就有紗牽、紗褲、紗服、紗裙、紗鞋、紗
    (襪的穿了,何消還著了羊皮打柴受苦哩?這都也還是鬚眉男子,烈氣的丈夫,
    (不足為異。)
    (還有那婦人之中,大有不凡識見:
    (  一個李尚書名字叫是李景讓,兩個弟弟,一個叫是李景溫,一個叫是李景
    (莊。)
    (三個小的時候,死了父親。)
    (他的母親還在中年以下,守了三個兒子過日,家事甚是蕭條。)
    (一年夏裡連雨,濯倒兩堵高牆。)
    (止了雨,叫人整理,牆腳掘出一隻船來,船中滿滿的都是銅錢,請了那李夫人
    (去看。)
晁夫人:這是上天憐我母子孤寡,以此相周;但係地中掘出,所用無名,終是不義。若上
    天見憐孤寡,三子見在讀書,使各自成各,把此錢作為後日俸祿。
    (仍叫人依舊掩埋,上面壘了牆界。)
    (後來果然李景讓做到尚書,景溫、景莊官居方面。)
    (看官聽說,你道我說許多話頭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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