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一 至 第一七〇

161**時間: 地點:
    (卻說那計氏雖是晁源棄舊憐新的,情也難忍。)
    (但人家的寡婦沒了漢子,難道都要死了不成?我也只當晁源死了守寡的一樣!
    (人家寡婦,沒倚沒靠,沒柴沒米,都也還要苦守。)
    (計氏不少飯吃,不少衣穿;不久婆婆回來,又有得倚靠。)
    (觀其有人回家,婆婆叫人寄銀子、寄金珠、寄首飾尺頭與你,可見又是疼愛媳
    (婦的婆婆。)
    (就是小珍哥合晁源謗說你通姦和尚道士,要寫休書,又被你嚷到街上對了街鄰
    (罵了個不亦樂乎,分晰得甚是明白;人人都曉得是珍哥的狡計,個個都說晁源
    (的薄情;就是晁源也自知理虧,躲在門後邊象縮頭的死鱉一般;那珍哥也軟做
    (一塊,頂得門鐵桶一般;也就可以不死。)
    (只圖要那珍哥償命,不顧了先自輕生。)
    (若不是遇見了李僉憲、褚四府這樣執法的好官,單即靠了武城縣那個長搭背瘡
    (的胡大爺,不惟你這命沒人償你的,還幾乎弄一頓板子,放在你爺爺哥哥的臀
    (上。)
    (珍哥雖然說是問了抵償,也還好好的監裡快活,沒見有甚難為他。)
    (只是計氏在那陰司中悠悠蕩蕩,不得托生。)
    (若是有晁源的時候,他還放僻邪侈,作孽非為。)
    (有了這等主人,自然就有這等的一般輔佐。)
    (既是有了如此的主僕,自然家堂香火都換了兇神,變成乖氣,生出異事。)
    (你那鬼在家裡,便好倚草附木,作浪興波,使他做個替身,即好托生去了。)
    
    
162**時間: 地點:
    (如今卻是這等一個有道理有正經有仁義的一位晁夫人當了家事。)
    (小主人雖是個孩子,又是一個高僧轉世。)
    (當初那些投充的狐群狗黨,有見沒了雄勢自己辭了去的,有拐了房錢租錢逃走
    (了的,又有如高升、曲進才、董重吃醉打了秀才逐出去的,也有晁夫人好好打
    (發回家的,剩下的幾個都是奉公守法的人。)
    (幾個丫鬟養娘都是晁夫人著己的親隨。)
    (春鶯,晁夫人看他就如自己親生女子。)
    (那裡有個與你做得替身的?況且家宅六神都換了一班吉星善曜,守護得家中鐵
    (桶一般,這計氏的陰靈,可憐何日是出頭的日子!想是別再沒有方法,只得托
    (夢與那婆婆,求廣做道場,仗佛超度。)
    (一夜,晁夫人睡去,夢見計氏穿了天藍段大袖衫子,白羅地灑線連裙,光頭淨
    (面,只是項上拖了一根紅帶,望著晁夫人四雙八拜,說他想家得緊,要晁夫人
    (送他回去。)
    (晁夫人醒來,也只當是尋常的夜夢,丟過一邊。)
    (過了幾日,又夢見計氏還穿了那套衣裳,說他十二年不得家去,又等不出替身
    (,明說叫晁夫人與他超度。)
晁夫人:他死去一十二年,我那年在通州的時節,曾央香岩寺長老選了高僧替他誦了一千
    卷救苦難的《觀世音經》。難道他不曾托生,還在家裡?這六月初八日是他的忌
    辰,待我自己到墳上囑贊他一番,再看如何。
    (到了忌日,晁夫人叫了人備了祭品,自己坐了轎,跟了家人媳婦,到墳上化了
    (紙。)
    (晁夫人還是著實痛哭一場,囑說)
晁夫人:你兩次托夢,我是個老實人,不會家參詳,又不知你待要如何。你如果不曾托生
    ,還在家裡,你待要如何,今日晚夜你明明白白托夢與我,我好依了你行,不得
    仍舊含糊。所以你的忌日,我特來與你燒紙。
    (晁夫人焚了紙,奠過了酒,一個旋風,只管跟了晁夫人轉個不了。)
晁 書:(晁夫人回了家,夜間果又夢見計氏,還是穿前日的衣裳,謝晁夫人與他上墳燒
    (紙,說他這十二年,時刻還在那門樓底下等守)要尋一個替身相代,來往出入
    (的人都是有著實的旺氣,我又不敢近他;略有些晦氣的,我剛要上前,那宅神
    (又攔阻,不許我動手。我只得央那宅神,訴我的冤苦,求他容我尋個替代,好
    (去出世。他說:『你不消尋人相替,你只消央你的婆婆。你婆婆曾在通州香岩
    (寺裡念了一千卷《救苦觀音經》,雖然舉意是為你合那狐仙念的,不曾明說,
    (沒有疏文達到佛前,如今那一千卷經還懸在那邊;若或是《金剛經》,或是《
    (蓮花經》,再得二千五百卷;連你應分的這五百卷《觀音經》,通共三千卷;
    (念完了,你便好托生。』
    (說完,又再三的拜謝。)
    (晁夫人從夢中哭醒,記得真切,醒來對著丫頭們說了一會。)
    (到黎明起來,揀了六月十三日央真空寺智虛長老揀選二十四眾有德行的真僧,
    (建三晝夜道場,不用別樣經,止誦《金剛法華經》二千卷。)
    (《觀音經》五百卷,連前次通州誦的共一千卷,三部真經共是三千卷,超度自
    (縊身亡兒媳計氏。)
    (先送二兩銀子做寫法,差了晁書前去。)
晁 書:(晁書見了智虛和尚)銀子送到了。他說在那裡建醮,寫大奶奶的生時八字合死
    的日子合領齋的名字,他好填榜寫疏。
晁夫人:你看我混帳,我都沒想到這裡!我只記的他生日是二月十一日,不知甚麼時,記
    不真了。你還得請聲你計舅來問他。主齋就是你二叔。就在寺裡打醮,咱叫三個
    廚子去那裡做齋。
晁 書:奶奶不得自己到那裡去看著些兒?
晁夫人:要你們是做甚麼的?叫我往那寺裡去!你跟著二叔再合計舅去罷。
    (晁書去將計巴拉請得來到,見了。)
晁夫人:你妹妹還不曾托生,連次托夢叫我超度他,我已定了這十三日做個三晝夜道場。
    我就忘了他生的時辰。
計巴拉:他是二月十一日卯時生。
晁夫人:到那日仗賴你將著小和尚到那裡領齋,就合他說罷,省得又寫造帖子。
計巴拉:是在那裡唸經?不在家裡麼?
晁夫人:日子忒久了,家裡不便,就著在寺裡罷。
    (留計巴拉吃了晌飯,辭了晁夫人去了。)
    (晁夫人叫人打單買菜,磨面蒸饃饃,伺候十三日打醮。)
    (計巴拉到了十三日黎明,領著兒子小閏哥來就小和尚。)
    (晁夫人叫人往書房裡師傅跟前與小和尚給了三日假,托括穿著細葛布道袍、涼
    (鞋、暑襪,叫晁鳳、李成名跟著,同了計巴拉合小閏哥三個到真空寺去。)
    (那和尚們將已到齊,都穿了袈裟,將待上壇。)
    (三個齋主到了,拈香參佛,又與眾僧見過了禮。)
    (和尚登壇宣咒,動起響器,旋即擺了六桌果子茶餅,請和尚吃茶過了,寫了文
    (疏。)
    (上寫:
    (    南贍部洲大明國山東布政使司東昌府武城縣真空寺秉教法事沙門,竊
    (念人生若夢,石火以同光;時日如漚,鏡花而並彩。)
    (使非壽考永終,謂是夭亡非命。)
    (茲者:本縣富有村無憂裡五圖一甲晁門計氏,生於永樂二十一年二月十一日卯
    (時,享年二十九歲。)
    (因妾誣奸,義動不平之氣;憤夫休逐,謀甘自尺之心;於景泰三年六月初八日
    (失記的時自經身故。)
    (誠恐沉淪夜海,未出人天;久絕明期,尚羈鬼道。)
    (是據同母孝兄計奇策、夫家孝弟晁梁、孝姪計書香,延請本寺禪僧二十四眾,
    (啟建超度道場三晝夜,虔誦《法華金剛經》各一千卷,《觀音救苦經》合景泰
    (三年九月二十八日通州香岩寺誦過五百卷,共一千卷,合力投誠,仰乾洪造。
    ()
    (錫振鬼門關,出慈航則接引;幡迎佛子國,將舍利以依皈。)
    (永離鬼趣之因,急就人間之樂。)
    (如牒奉行。)
    (計巴拉、小和尚同晁書、晁鳳、李成名五個人輪流監守。)
    (那些和尚果也至至誠誠的諷誦真經。)
    
    
163**時間: 地點:
    (一日三頓上齋,兩次茶餅,還有親眷家去點茶的,管待得那些和尚屁滾尿流,
    (喜不自勝。)
    (到了第三日午後,三樣寶經將次念完,收拾了新手巾、新梳籠、新簸箕苕帚,
    (伺候「破獄」的用;又說要搭金橋銀橋,起發了一匹黃絹,一匹白絹;還要「
    (撇鈸」,又起發了六尺新布;又三日要了三個燈鬥;又蒸了大大的米斛面斛,
    (準備大放施食。)
    (這半日擠了人山人海,滿滿的一寺看做法事。)
    (不期這等一個極好的道場,已是完成九分九釐的時候,卻生出一件事來:那一
    (個登壇放施食的和尚,法名叫寶光,原是北京隆福寺住持長老,在少師姚廣孝
    (手下做小沙彌,甚是馴謹。)
    (姚少師甚是喜他。)
    (少師請了名師,教他儒釋道三教之書。)
    (那寶光前世必定是個宿儒老學,轉輩今世為僧,憑你甚麼三墳五典,內外典章
    (,凡經他目,無不通曉。)
    (誰知人的才氣全要有德量的擔承,若是沒有這樣德量擔承,這個單「才」字就
    (與那貝字旁的「財」字一樣,會作祟害人的。)
    (這寶光恃了自己的才,又倚了姚少師的勢,那目中那裡還看見有甚麼翰林科道
    (,國戚勛臣。)
    (又忘記自己是個和尚,吃起珍羞百味,穿起錦繡綾羅,漸漸蓄起姬妾,放縱淫
    (蕩,絕不怕有甚麼僧行佛戒、國法王章。)
    (姚少師明知他後來不得善終,只是溺受了,不忍說破。)
    (得罪的那些當道大僚,人人切齒、個個傷心,只礙了姚少師的體面,不好下手
    (。)
    (後來姚少師死了,他那慣成的心性,怎麼卒急變得過來?被那科道衙門將那年
    (來作過的惡行,又說娶妻蓄妾,污濁佛地,交章論劾,都說該立付市曹,佈告
    (天下。)
    (上將本去,仁宗皇帝說道)
計巴拉:據他不過是個和尚,容他作這等的惡貫,兩衙門緘口不言,直待國師去世方才射
    那死虎,科道的風力何居?寶光姑不深究,削了職,追了度牒,發回原籍,還俗
    為民,妻妾聽其完聚。
    (起先那些官員個個都要候了旨意下來,致他於死,後見聖恩寬宥,經過聖上處
    (分,反不動手他了。)
    (寶光得了赦詔,領了妻妾,捲了金珠,戴了巾幘,騾馱車載,張家灣上了船,
    (回他常州府原籍去做富翁。)
    (一路行去,說那神仙也沒有他的快活。)
    (誰知天理不容,船過了宿遷,入了黃河,卒然大風括將出來,船家把捉不住,
    (頃刻間把那船幫做了船底,除了寶光水中遇著一個水手揪得上來,其餘妻妾資
    (財,休想有半分存剩。)
    (寶光哇出一肚子水,前不巴村,後不著店,上半生的富貴,只當做了個春夢。
    ()
    (穿了精濕的衣裳,垂頭喪氣,走了四五里路,一座龍王廟裡,問那住持的和尚
    (要了些火烘焙衣裳,又搬出飯來與他吃了。)
    (才經逃出難來,心裡也還象做夢的一般,晚間就在那廟中睡了,夢見師傅姚少
    (師與他說)
心 裡:你那害身的財色,我都與你斷送了,只還有文才不除,終是殺身之劍!你將那枝
    彩筆納付與我,你可仍舊為僧,且逃數年性命。
    (寶光從口中吐出一枝筆來,五色鮮妍,許多光燄,姚少師納入袖中。)
    (寶光醒來,卻是一夢,尋思)
尋 思:師傅叫我還做和尚,我如今單孑隻身,資斧皆罄,雖欲不做和尚也不可得。
    (翻來覆去,再睡不著,心裡焦道)
心 裡:這等愁悶的心腸,不知不覺象死的一般,睡熟去了,還好過得;如今青醒白醒,
    這萬箭攢心,怎生消遣?待我做詩一首,使那心裡不想了別的事情,一定也就睡
    著。
    (主意要做一首排律,方寫得盡這半世行藏。)
    (想來想去,一字也道不出來,鑽出一句,都是那臭氣薰人的說話,自己想道)
出 來:我往時立寫萬言,如今便一句也做不出口?排律既然不能,做首律詩。
    (左推右敲,那得一句。)
    (五言的改做七字,七字的減做五言。)
    (有了出句,無了對句。)
又 想:律詩既又不成,聊且口號首絕句志悶。
    (誰想絕句更絕是沒有的。)
    (不料那管彩筆被姚少師取將去了,便是如此。)
    (可見那江淹才盡,不是虛言。)
出 來:(他又想)南方風俗囂薄,我這樣落拓回去,素日甚有一個驕惰的虛名,那個寺
    裡肯容我住下?二來我也沒有面目見那江東。不如仍回北去,看有甚麼僻靜的寺
    院可以容身的,聊且苟延度日。
    (沿了河岸,遇寺求齋,遇廟借宿。)
    (游了個把月,到這武城縣真空寺來。)
    (這真空寺原是有名的道場,建在運河岸上,往來的佈施,養活了百十多僧。)
    (寶光到了寺中,見了智虛長老,撥了房屋,與他居住。)
    (他雖是沒了那枝彩筆,畢竟見過大光景的人,況且又是個南僧,到底比那真空
    (寺的和尚強十萬八千倍,所以但凡有甚疏榜,都是他擬撰,也都是他書寫,都
    (另有個道理,不比尋常亂話。)
    (凡是做法事、破獄、放斛,都是他主行。)
    
    
164**時間: 地點:
    (那日剛剛放完了施食,忽然脫了形,自己附話起來,說他叫是惠達,是虎丘寺
    (和尚,雲遊到京,下在隆福寺裡,有一串一百單八顆紅瑪瑙念珠,寶光強要他
    (的。)
    (惠達因這串念珠是他師祖傳留,不肯與他,惠達也就不好在他寺裡,移到白塔
    (寺裡安歇。)
    (寶光囑付了廠衛說他妖僧潛住京師,誣他妖術惑眾,把他非刑拷死,仍得了他
    (那一串瑪瑙的念珠。)
    (尋了他十數多年,方才從這裡經過,來領施食,得遇著他。)
    (自己捻了拳頭,搗眼睛、棰鼻子,登時七竅流血。)
    (合棚僧眾都跪了與他禱祝,許做道場超度。)
合 他:殺人者死,以命填命,再無別說!
    (頃刻把一個寶光師傅升了天,把這樣一個極好的醮事,臨了被那一個歪和尚弄
    (得沒有光彩。)
    (晁書先跟了小和尚回家,對著晁夫人一一的學說不了。)
    (待了一會,晁鳳合李成名才看著人收拾了合用的傢伙來家,計巴拉也來謝晁夫
    (人超度他的妹妹。)
    (留他吃飯,不肯住下。)
    (晁夫人叫人收拾了一大盒麻花饊子,又一大盒點心,叫人跟了潤哥家去,叫他
    (零碎好吃,都打發的去了。)
晁夫人:(晁夫人對著春鶯還合媳婦子們說道)叫我費了這們一場的事,也不知果然度脫
    了沒有?怎麼得他有靈有聖的,還托個夢叫我知道才好。
晁 書:(晁書娘子說道)觀其大嬸諸般靈聖,情管來托夢叫奶奶知道。
    (那是六月十五日後晌,晁夫人)
晁夫人:咱早些收拾睡罷。這人們也都磨了這幾晝夜,都也乏了。
晁 書:(又合小和尚說)你明日多睡造子起來,你可在家裡歇息一日,後日往書房去罷
    。
    (各人收拾睡了。)
    (晁夫人夜間夢見計氏還穿的是那一套衣裳,紮括得標標緻致,只項中沒有了那
    (條紅帶,來望著晁夫人磕頭,說他前世是個狐狸,托生了人家的丫頭,因他不
    (肯作踐殘茶剩飯,桌上合地下有掉下的飯粒餅花子都拾在口裡吃了,所以這輩
    (子托生又高了一等,與人家做正經娘子。)
    (性氣不好,凌虐丈夫,轉世還該托生狐狸。)
    (因念了三千卷寶經超度,仍得托生女身,在北京平子門裡,打烏銀的童七家的
    (女兒,長至十八歲,仍配晁源為妾。)
晁夫人:我做三晝夜道場,超度不得你托生個男身,還托生了個女子,又還要做妾!要不
    你再消停托生,待我再替你誦幾卷經,務必托生個富貴男子。
計 氏:這托生女身,已是再加不上去了。若誦了經,只管往好處去,那有錢的人請幾千
    幾百的僧,誦幾千萬卷寶經,甚麼地位托生不了去?這就沒有甚麼善惡了。
晁夫人:你為甚麼又替晁源為妾?
計 氏:我若不替他做妾,我合他這輩子的冤仇可往那裡去報?
晁夫人:你何不替他做妻?單等做了妾才報得仇麼?
計 氏:他已有被他射死的那狐精與他為妻了。
晁夫人:狐精既是被他射死,如何到要與他為妻?
計 氏:做了他的妻室,才好下手報仇,叫他沒處逃,沒處躲,言語不得,哭笑不得;經
    不得官,動不得府;白日黑夜,風流活受;這仇才報的茁實!叫他大拿的打了牙
    往自家肚子裡咽哩!
晁夫人:(晁夫人夢中想道)我那苦命的嬌兒,只說你死便罷了,誰知你轉輩子去還要受
    這兩個人的大虧哩!
    (從夢中痛哭醒來,春鶯合丫頭們都也醒了。)
    (晁夫人對著一一的告訴了,冤冤屈屈的不大自在。)
    (清早梳了頭,只見計巴拉來到,見晁夫人)
計巴拉:晁大娘黑夜沒做甚麼夢?
晁夫人:做的夢蹊蹺多著哩!
計巴拉:曾夢見俺妹妹不曾?
晁夫人:夢見的就是你妹妹,可這裡再說甚麼蹺蹊哩?
計巴拉:俺妹妹沒說他往北京平子門打烏銀的童七家裡托生?
晁夫人:這又古怪,你也做夢來麼?
    (計巴拉一五一十告訴他做的那夢,合晁夫人夢的一點兒不差,大家都詫異的極
    (了。)
    (計巴拉又替他爹爹上復晁夫人,謝替他女兒做齋超度,又不得自家來謝。)
晁夫人:親家這些時較好些麼?
計巴拉:好甚麼!那些時扶著個杌子還動的,如今連牀也下不來了。昨日黑夜也夢見俺妹
    妹,醒過來哭了一場,越發動不得,看來也只是等日子的勾當!
晁夫人:為天忒熱,你豫備豫備,只當替親家衝沖喜。
計巴拉:也算計尋下副板,偏這緊溜子裡沒了錢。
晁夫人:咱家裡還有你妹夫當下的幾副板哩。你不嫌不好,揀一副去豫備親家也罷。
計巴拉:這到極好!我看湊處出銀子來,再來合晁大娘說。
晁夫人:你看!你要有銀子,就不消說了。正說這會子且沒銀子的話,恐怕天熱,一時怕
    來不及。
    (計巴拉作謝不盡,只說怎麼的好意思。)
晁夫人:你這會子沒錢,咱家見放著板,這有甚麼不好意思?你要有銀子,憑你三百兩二
    百兩別處買去,我也不好把這渾質木頭褻瀆親家,這是咱遷就一步的話。
計巴拉:這幾副板我都見來,也都不相上下,我就有錢,也只好使十來兩銀子買副板罷了
    ,咱家這們的木頭,我還買不起哩。既是晁大娘有這們好意,叫人不拘抬一副來
    就好。
晁夫人:既是與親家壽木,還得你自家經經眼才好。
叫 人:(叫人拿黃歷來看)今日就是個極好的黃道日子,你趁著這裡就著揀出來叫人抬
    了去省事。
    (晁夫人叫晁鳳同了計巴拉開了庫房。)
    (計巴拉從那一年計氏死的時節,這幾副木頭都是他看過的,好歹記得極真,進
    (去手到擒來,揀了一副獨幫獨底兩塊整堵頭,僱了十來個人抬得去了。)
    (計巴拉進去磕了晁夫人的頭,謝了回去。)
晁 鳳:這副板是大爺在日使了二十一兩銀子當的,說平值四五十兩銀子哩。新近晁住從
    鄉里來還說了造子,奶奶就輕意的給了他。
晁夫人:我也不是拿著東西胡亂給人的。那咱你爺往京裡去選官,他曾賣了老計奶奶一頂
    珠冠,十八兩銀子,他沒留下一分,都給爺使了。我感他這情,尋思著補復他補
    復。
晁 鳳:這們些年,俺爺做著官,只怕也回他過了。
晁夫人:我倒不知道,回覆他個屁來!這們些年,他何嘗提個字兒?顯的咱倒成了小人!
晁 鳳:要是這們,咱也就有些不是。
晁夫人:有些不是,你可是倒好了。
    (計老頭得了這板,不惟濟了大用,在那枕頭上與晁夫人不知念夠了幾千幾萬的
    (阿彌陀佛。)
    (可見:負義男兒真狗彘,知恩女子勝英雄。)
    (第三十一回 縣大夫沿門持缽 守錢虜閉戶封財)
    (眾生叢業,天心仁愛無窮;諸理乖和,帝德戒懲有警。)
    (惕以眚災而不悟,示之變異以非常。)
    (奈黔黎必怙冥頑,致碧落頓垂降鑒。)
    (收回五穀善神,敕玄夷而滋水溢;愆薄三辰景曜,遣赤魃以逞旱乾。)
    (本以水鄉,致為火國。)
    (白雲湖汪洋萬頃,底坼龜紋;會仙山停住千流,溪無蝸角。)
    (螟蝗蔽日遮天,蝥賊乘風撲地;平野根株盡淨,山原枝莖咸空。)
    (鐘鳴鼎食者,已嗟庾釜之藏;數米計薪者,何有斗升之望?恩愛夫妻拋棄,孝
    (慈父子分離;漸至生人交食,後來骨肉相殘。)
    (顧大嫂擦背挨肩要吃武都頭的,人人如是;牛魔王成群作隊謀蒸豬元帥的,處
    (處皆然。)
    (空有造命之君師,乾瞪著一雙極眼;豈無素封之鄉宦?緊關著兩扇牢門。)
    (這也是老天收捕奸頑,不教那大家拯援餓殍。)
    
    
165**時間: 地點:
    (卻說繡江縣明水一帶地方,那辛亥七月初十日的時候,正是滿坡穀黍,到處秋
    (田,忽然被那一場雨水淹沒得寸草不遺。)
    (若是尋常的旱澇,那大家巨姓平日豈無積下的餘糧?這驟然滾進水來,連屋也
    (衝得去了,還有甚麼剩下的糧食?人且淹得死了,還講甚麼房屋?水消了下去
    (,地裡上了淤泥,耩得麥子,這年成卻不還是好的?誰知從這一場水後,一點
    (雨也不下,直旱到壬子,整整一年。)
    (癸丑、甲寅、丙辰、丁巳,連年荒去。)
    (小米先賣一兩二錢一石,極得那窮百姓叫苦連天;後來長到二兩不已,到了三
    (兩一石;三兩不已,到了四兩;不多幾日,就長五兩;後更長至六兩七兩。)
    (黃黑豆,蜀秫,都在六兩之上。)
    (麥子,綠豆,都在七八兩之間。)
    (起先還有處去買,漸至有了銀沒有賣的。)
    (糠都賣到二錢一斗。)
    (樹皮草根都刮掘得一些不剩。)
    (偏偏得這年冬裡冷得異樣泛常。)
    (不要數那鄉村野處,止說那城裡邊,每清早四城門出去的死人,每門上極少也
    (不下七八十個,真是死得十室九空!存剩的幾個孑遺,身上又沒衣裳,肚裡又
    (沒飯吃,通象那一副水陸畫的餓鬼饑魂。)
    (莫說那老媼病媼,那丈夫棄了就跑;就是少婦嬌娃,丈夫也只得顧他不著。)
    (小男碎女,丟棄了的滿路都是。)
    (起初不過把那死的屍骸割了去吃,後來以強凌弱,以眾暴寡,明目張膽的把那
    (活人殺吃。)
    (起初也只互相吃那異姓,後來骨肉天親,即父子兄弟,夫婦親戚,得空殺了就
    (吃。)
合 他:與其被外人吃了,不如濟救了自己親人。
合 他:(那該吃的人也就情願許殺吃)總然不殺,脫不過也要餓死;不如早死了,免得
    活受,又搭救了人。
    (相習成風,你那官法也行不將去。)
    (一個都御史出巡,住在察院。)
    (那察院後邊就把兩個人殺了,剮得身上精光。)
    (一個張秀才單單止得一個兒子,有十七八歲的年紀,拿了兩數銀子,趕了一個
    (驢兒,一隻布袋,合了幾家鄰舍往三十里外糴米。)
    (趕了集回家,離家還有十里多路,驢子乏了,臥在地上,任你怎樣也打他不起
    (。)
    (只得尋了一個熟識人家歇了,煩那同來的鄰舍捎信與他爹娘,說是驢子乏了,
    (只得在某人家宿下,明日清早等他到家。)
    (只見到了明日,等到清早,將及晌午,那裡有些影響?爹娘料得不好,糾合昨
    (日同去的那些人,又叫了地方鄉約一同趕到那家。)
    (剛剛的一張驢皮還在那裡,兒子與驢肉煮成一鍋,抬出去賣了一半,還有一半
    (熱騰騰的熟在鍋裡。)
    (雖然拿到縣前,綁到十字街心,同他下手的兒子都一頓板子打死,卻也救不轉
    (那張秀才的兒子回來。)
    (更有奇處:打到十來板上,無數饑民齊來遮住了,叫不要打壞了他的兩根腿肉
    (,好叫饑民割吃。)
    (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進縣裡告狀,方遞上狀走出去,到縣前牌坊底下,被人擠
    (了一擠,跌倒了爬不起來,即時圍了許多人,割腿的割腿,砍胳膊的砍胳膊。
    ()
    (倒也有地方總甲拿了棍子亂打,也有巡視的拿了麻繩來弔。)
    (你那打不盡許多,弔不了這大眾,揀那跑不動的,拿進一個去,即時發出來打
    (死了號令,左右又只飽了饑民。)
    (一個先生叫是吳學周,教了十來個學生,都只有十一二歲,半月裡邊不見了三
    (個,家中也都道是被人哄去吃了。)
    (後來一個開麵店的兒子,年紀才得十歲,白白胖胖的個小廝,吃了清早飯,他
    (的父親恐怕路上被人哄去,每次都是送他到了學堂門口,方得自己轉去。)
    (放學的時節,有同路的學生,便也不來接他。)
    (那一日,明白把兒子送進學堂門去,撞見了一個相知,還在那學堂門口站住,
    (說了許久的一會話,方才回去。)
    (只見晌午不見了兒子回去吃飯,走到學裡尋他,先生)
先 生:他從早飯後沒見他來。
先 生:(問別的學生,也都說)與他同回家去,不見他回到書房。
合 他:(他那父親說道)這許多時回去吃飯,叫他合了別的學生同走。吃了飯,我每次
    都是自己送他來到,看他進了學門,我方才回去。今日他進去了,我因撞見一個
    相知在書房門口,還站住說了許久的一會話,我方才回去。怎麼說沒來?
    (極得那老子在書房裡嚷跳。)
先 生:(吳學周說)你的兒子又不是個不會說話的小物件兒,我藏他過了!你可問別的
    學生,自從吃了早飯曾來學裡不曾?不作急的外邊去尋,沒要緊且在這裡胡嚷!
合 他:(那人說)我自己送他進了書房,何消又往外邊去尋?
    (正在嚷鬧,只見那個學生在他先生家裡探出頭來一張,往裡流水的縮了進去。
    ()
先 生:(那人說)何如?我說送進來的,你卻藏住了,唬我這一個臭死!
合 他:(吳學周道)你是那裡的鬼話!甚麼是我藏過了唬你?
先 生:(那人說)我已看見他張一張縮進去了。
    (吳學周還抵死的相賴。)
先 生:(那人說)脫不了你也只有一個老婆子,又沒有甚麼的姣妻嫩妾,說我強姦不成
    !
    (一邊說,一邊竟自闖將進去。)
    (吳學周慌了手腳,狠命拉他不住。)
    (那人走進家去叫了兩聲,那有兒子答應,說道)
合 他:這也古怪!我明明白白看見他張了一張,縮進來了,怎又沒了蹤影?
    (東看西看。)
合 他:(吳學周說)人家也有裡外,我看你尋不出兒子來怎樣結局!
    (只見吳學周的老婆撓了個頭,亂砍了個■髻,叉了一條褲子,侶在門後邊篩糠
    (抖戰,灶前鍋裡煮的熱氣騰騰,撲鼻腥氣。)
    (那人掀開鍋蓋,滿滿的一鍋人肉。)
合 他:(吳學周強說)我適間打了一隻狗煮在鍋內,怎麼是人?
起 來:(那人撩起來)誰家的狗也是人手人腳?
起 來:(又撩了一撩)連人頭也有了!
    (嚷得那別的學生都趕了進去。)
    (那人搜了一搜,他的兒子的衣裳鞋襪,並前向不見的那三四個的衣掌,都盡數
    (搜出。)
    (叫了地方拴了這兩個雌雄妖怪,拿了那顆煮熱的人頭,同到縣裡審問。)
    (原來他不曾久於教學,自從荒了年,他說)
合 他:這樣凶年,人家都沒有力量讀書,可惜誤了人家子弟。我不論束脩有無,但肯來
    讀書的,只管來從。成就了英才,又好自己溫習書旨。
    (有這等愛便宜的人家,把兒子都送到他的虎口。)
    (但是學生有那先一個到書房的,只除非是疥頭瘡肚羸瘦伶仃的,這倒是個長命
    (的物件;若是肥澤有肉的孩子,頭一個到的,哄他進去,兩口子用一條繩套在
    (那學生項上,一邊一個緊拽,登時勒死,卸剝衣裳煮吃。)
    (吃完了,又是一個。)
    (帶這一個孩子,接連就是四人。)
    (縣官取了口詞明白,拿到市口,兩口子每人打了四十板,吩咐叫不要打死,拖
    (到城外壕邊丟棄。)
    (這饑民跟了無數的出去,趁活時節霎時割得罄淨。)
    (如此等事,難道也還不算古來的奇聞?)
    (這些孽種,那未荒以前,作得那惡無所不至,遭了這樣奇荒,不惟不悔罪思過
    (,更要與天作起對來。)
    (其實這樣魔頭,一發把天混沌混沌叫他盡數遭了灰劫,更待十二萬年,從新天
    (開地辟,另生出些好人來,也未為不可。)
    (誰知那天地的心腸就如人家的父母一樣,有那樣歪憋兒子,分明是一世不成人
    (的,他那指望他做好人改過的心腸,到底不死,還要指望有甚麼好名師將他教
    (誨轉來,所以又差了兩尊慈悲菩薩變生了凡人,又來救度這些凶星惡曜:一位
    (是守道副使李粹然,是河南懷慶府河內縣人,丙辰進士;一個是巡按御史,那
    (個巡按叫楊無山,湖廣常德府武陵縣人,辛未進士。)
    (這兩位菩薩,且不必說他那潔己愛民忘家為國的好處,單只說他那救荒的善政
    (。)
    (那李粹然先在地方把他的贖銀搜括了個罄淨,把衙內的幾副酒器杯盤,多的兩
    (條銀帶,都拿來煎化了賑濟貧民。)
    (但貧民就是大海一般,一把消撒在裡面,那裡去顯?四關廂立了四個保嬰局,
    (每局裡養了十數個婦人,凡是道路上有棄撩的孩子,都拾了送與那局內的婦人
    (收養。)
    (每月與他糧食二斗,按月支給;從八月裡起,直到次年五月麥熟的時候才止。
    ()
    (不止一處,他道屬十三州縣,處處皆是,只是多少不等。)
    (這也實實的救活了千數孩提。)
    (那按院從八月初一到了地方,見了這個景象)
見 了:這秋成的時候尚且如此,若到了冬春,這些饑民若不設法救濟,必定半個不存。
    (也是把那紙贖搜括得罄盡,將自己的公費都捐出來放在裡邊,前院裁汰了許多
    (承差,他開了一個恩,叫他每名納銀五十兩,准他復役。)
    (共是二十名,捐了一千兩。)
    (共湊了三千五百兩銀子,差了中軍承差分頭往那收熟的地方糴了五百石米來。
    ()
    (這楊代巡從九月二十四日起,預先叫鄉約地方報了貧民的姓名,登了冊籍,方
    (才把四城四廂分為八日,逐日自己親到那裡,逐名覆審,給了吃粥的信票,以
    (十月初一日為始,到次年二月終為止。)
    (又有那二百多名貧生,也要入在饑民隊裡吃粥。)
見 了:(按院說)士民豈可沒有分別?
    (將四門貧士另在儒學設立粥廠,專待那些貧生。)
    (四門的粥廠又分男女兩處,收拾得甚有條理。)
    (可恨有一個為富不仁的光棍,叫是薛崇禮,家中開了一個雜糧鋪,又販官鹽,
    (不止中人之產,叫他老婆同他兩個都出來冒領粥票,被鄉約舉首出來,發縣審
    (究,擬了有力杖罪,呈說解院。)
    (楊按院免了他罪,責罰了他三石小米,添了賑饑。)
    (這一日一頓稀粥,若說要飽,怎得能夠?但一日有這一頓稀粥吃在肚裡,便可
    (以不死。)
    (又在那各寺廟裡收拾了暖房,夜晚安頓那沒有家室的窮人。)
    (得他這樣搭救,方才存剩了十分中兩分的孑遺。)
    (那按院他原籍湖廣的地方,天氣和暖,交了正月,過了二月以後,麥子也將熟
    (了,滿地都有野菜,盡就可以度日。)
    (他把這北邊山東的地方也只當是他那湖廣,所以要從三月初一停了煮粥,自己
    (也便於二月初六出巡去了。)
縣 官:(那繡江縣官想道)這北邊的三月正是那青黃不接的時候。正吃了這五個月粥,
    忽然止住,野外又無青草,樹頭尚無新葉,可惜把按院這一段功德泯沒了!但庫
    中久不征了,錢糧分文也不能設處,尚有守道存養棄孩剩的十四兩銀,鹽院賑濟
    貧生剩的十三兩銀,刑廳捐助的二十兩銀,自己設處了二十兩銀,共有六十七兩
    。
又 想:這煮了五個月的粥都是按院自己設處,並不靠他鄉紳大姓的一料一柴。如今再得
    一百石米,便可以度這三月。把這個三月過了,坡中也就有了野菜苜蓿,樹上有
    了楊葉榆錢,方可過得。沒奈何把這一個月的功課央那鄉紳大姓完成了罷。況城
    中的鄉宦富家雖是連年不曾收成,卻不曾被水沖去,甚有那大富財主的人家。
    (砌了一本緣簿,裡邊使了連四白紙,上面都排列了紅簽,外邊用藍絹做了殼葉
    (,簽上標了「萬民飽德」四個楷字。)
    (自己做了一篇疏引,說道)
    (造塔者猶貴於合尖,救溺者務期於登岸。)
    (嗟下民造孽■深,惕上天降割已甚。)
    (溯惟繡江之版籍,薦當饑歲之殍亡。)
    (按台老大人謂天災固已流行,或人力可圖挽救,於是百方濟度,萬苦挪移。)
    (不動公帑分文,未斂私家顆粒。)
    (先則計口授糈,後則按人給粥。)
    (原定冬三月為始,擬滿春正月為終。)
    (復念青黃不接之際,未及新陳交禪之期,殫精竭慮,細括空搜,拮據又延一月
    (。)
    (轉計春令雖深,相去麥秋尚遠。)
    (木葉為羹,未有垂青之葉;草莖作食,尚無拖綠之莖。)
    (使非度此荒春,胡以望臻長夏?第按台之力,已罄竭而無餘;問縣帑之存,又
    (釜懸而莫濟。)
    (於是與按台相向躊躇,互為輾轉,不得不告助於鄉先生、各孝廉、諸秀孝、素
    (封大賈、義士善人者:米豆秫粟之類,取其有者是捐;斗升庾釜之區,量其力
    (而相濟。)
    (多則固為大德,少亦借為細流。)
    (時止三十日為期,數得一百石為率。)
    (庶前養不止於後棄,救死終得以全生。)
    (伏望鄉先生、各孝廉、諸秀孝、素封大賈、義士善人者,念夭喬纖悉之眾,仁
    (者且欲其生;矧井閭桑梓之民,寧忍坐視其死?誠知地方薦饑有日,諸人儲蓄
    (無幾。)
    (捐盆頭之米,亦是推恩;分盂內之疒,寧非續命?則累仁積德,福祥自高施主
    (之門;而持缽乞哀,功德何有腳夫之力?斯言不爽,請觀范丞相之孫謀;此理
    (非誣,幸質宋尚書之子姓。)
    (縣官委了典史持著緣簿,又夾了一個官銜名帖,凡是鄉宦舉人,叫典史親自到
    (門;學裡富生,煩教官募化;百姓富民,就教典史勸輸。)
    (那時城內的鄉宦大小有十八位,春元有十一人。)
    (典史持了這本緣簿,順了路,先到那鄉宦的門前,一連走了幾家,有竟回說不
    (在,關了門不容典史進去的;有回話出,說曉得了;有與典史相見,說合大家
    (商議的。)
    (走了半日,到了數家,那有一個肯拿起筆來登上一兩、五錢?又到了一位姚鄉
    (宦家,名萬涵,己未科進士,原任湖廣按察使。)
    (請進典史待茶,他說)
合 他:賑荒恤患,雖是地方公祖父母的德政,也全要鄉宦大家贊成。不動民間顆粒,施
    了一個月米,煮了五個月粥;如今這一個月的美政,要地方人完成,再有甚麼推
    得?但這一個起頭開簿的也難,如今就是治生寫起,自己量力,多亦不能。
    (寫了二十兩數,說把緣簿留下與他,他轉與眾位鄉宦好說,要完這一件美事。
    ()
    (典史辭了回來,姚鄉紳沿門代化。)
    (一個潑天大富,兩代方面的人家,人人都知他蓄有十萬餘糧,起先一粒不肯,
    (當不過姚鄉紳再三開說,寫了輸穀二石。)
    (那時的穀原不賤,兩石穀就也值銀十兩。)
    (又有一位曹鄉宦,原任戶部郎中,一位張太守,一位劉主事,一位萬主事,各
    (也出了多少不等。)
    (其餘那十來多位,莫說姚鄉宦勸他不肯,就是個「姚神仙」也休想拔他一毛!
    ()
    (姚鄉宦的伎倆窮了,把緣簿仍舊交還了典史。)
    (典史又持了緣簿,到各舉人家去。)
    (鄉宦如此,那舉人還有甚麼指望?內中還有幾位說出不中聽的話來)
宗舉人:這凶年饑歲,是上天墮罰那頑民,那個強你賑濟?你力量來得,多賑幾時;自己
    力量若來不得了,止住就罷,何必勉強要別人的東西,慨自己的恩惠?我們做舉
    人在家,做公祖父母的不作興我們罷了,反倒要我們的賑濟,這也可發一大笑!
    (說得那典史滿面羞慚。)
    (臨了到一位呂春元家,名字叫呂崇烈,因二六日每與那楊按台在洪善書院裡講
    (學,看了大大的體面,寫上了二兩,這就是十一位舉人中的空谷足音。)
    (典史又把緣簿送與教官,煩他化那富家士子。)
    (過了幾日,教官叫道郭如磐,山西霍州人,自己出了五兩。)
    (兩個生員,一個是尚義,一個是施大才,都是富宦公子,每人出了三錢,那又
    (完帳了學裡的指望。)
    (那些百姓富豪,你除非錐子剜他的脊筋,他才肯把些與你;但你曾見化人的佈
    (施,有使錐子剜人肉筋的沒有?所以百姓們又是成空。)
    (及至到了三月,如何煮得粥成?只得把那按院守道那幾宗銀子俱並將上來,湊
    (了一百五十兩,封了三千封,給散了貧人。)
    (前邊五個月靠了楊按台的養活,幸而存濟;如今驟然止了,難道別處又有飯吃
    (不成?那些苟延在這裡的,可憐又死了許多!)
    (幸得楊按台出巡了四十日,到了三月十四日回來,只得又問撫院借了二百石穀
    (子,於三月十七日從新煮粥,再賑一月。)
    (那時節又當春旱,楊按台惟恐麥再不收成,越發不能搭救,行文到縣裡祈禱。
    ()
    (縣官果然齋戒竭誠,於二月初七日赴城隍廟裡焚了牒。)
    (初十日下了一場大硝,顏色就是霜雪一般白的,滋味苦咸螫口,有半寸多厚。
    ()
    (十一日下了一場小雨,幸得把那硝來洗得乾淨。)
    (等到十三日又投了一牒,十六日下了一場小雪。)
    (等到二十二日又復投了一牒文,竭誠祈懇;到了二月二十七日清明,從黎明下
    (起大雨,下了一晝夜,二十八日,縣官備了豬羊,又叫了台戲,謝那城隍與龍
    (王的雨澤。)
    (每日跟了祈雨的禮生,分了胙肉,縣官又每名送了四錢書資。)
    (到了三月初九,又下了一場大雨。)
    (楊按台出巡迴來,又備牲牢自己專謝。)
宗舉人:(那些禮生扯住了楊按台說)那次謝雨,曾每人有四錢的舊例。
    (按了規矩定要,惹得楊按台甚不喜歡。)
    (縣官又把那神胙都分散與那鄉紳人等,寫了六幅的全帖送去。)
    (內中有幾個鄉宦,還嫌送得胙肉不多,心裡不自在,就把那送胙的禮帖裁下兩
    (幅,潦潦草草寫了個古折回帖。)
    (到了三月二十三日,又是一場透地的大雨,把那年成變得轉頭。)
    (楊按台感那神功保佑,要蓋一座龍王廟侍奉香火。)
    (原有個舊基,只還要擴充開去幾步,鄰著一個鄉宦的土地,畢竟多多的問楊按
    (台勒了一大塊銀子,方才回了一畝多地,創造了個大大的規模,分了表忠祠的
    (兩個僧人看守,撥了二十畝官地贍廟。)
    (縣官恐怕那饑民餓得久了,乍有了新麥,那飯食若不漸漸加增,驟然吃飽,壅
    (塞住了胃口,這是十個定死九個的,預先刊了條示,各處曉諭。)
    (但這些貧胎餓鬼,那好年成的時候,人家覓做短工,恨不得吃那主人家一個盡
    (飽,吃得那飯從口裡滿出才住。)
    
    
166**時間: 地點:
    (如今餓了六七個月,見了那大大的饃饃,厚厚的單餅,誰肯束住了嘴,只吃了
    (半飽哩?肯信那條示的說話?恨不得再生一個口來連吃才好。)
    (多有吃得太飽,把那胃氣填塞住了轉不過來,張了張口,瞪幾瞪眼,登時「則
    (天畢命之」!)
    (誰知好了年成,把人又死了一半,以致做短工的人都沒有。)
    (更兼這些貧人,年成不好的時節,賴在人家,與人家做活情願不要工錢,情願
    (只吃兩頓稀粥。)
    
    
167**時間: 地點:
    (如今年成略好得一好,就千方百計勒摹起來,一日八九十文要錢,先與你講論
    (飯食,晌午要吃饃饃蒜面,清早後晌俱要吃綠豆水飯。)
    (略略的飯不象意,打一聲號,哄的散去。)
    (不曾日頭下山,大家歇手住工。)
    (你依了他還好,若說是日色見在,如何便要歇手,他把生活故意不替你做完,
    (或把田禾散在坡上,或捆了挑在半路,游游衍衍,等那日色一落,都說)
說 是:日色落了,你難道還好叫做不成?
    (大家哄得一齊走散,極得那主人只是叫苦。)
    (正是:
    (  才好瘡口就忘疼,豬咬狗拖無足惜。)
    (任憑以後遇荒年,切莫憐他沒得吃。)
    (第三十二回 女菩薩賤糶賑饑 眾鄉宦愧心慕義)
    (歉歲歎無辰,萬室艱辛。)
    (突門蛛網釜生塵,炊桂為薪,顆粒米、價重如珍。)
    (施濟有釵裙,義切鄉鄰。)
    (發興平糶救饑貧,義俠遠謀,甄後似、馮寶失人。)
    (右調《浪淘沙》)
    (從辛亥這一年水旱,誰想不止繡江縣一處,也是天下太平日久,普天地下大約
    (都是驕縱淫佚之處,做得也都是越禮犯義的事,所以上天都一視同仁的降了災
    (罰。)
    (但別處的災荒俱有搭救:或是鄉宦舉監裡邊銀子成幾百兩拿出來賑濟,米穀幾
    (百石家拿出來煮粥;鄉宦們肯上公本,求聖恩浩蕩;將錢糧或是蠲免,或暫停
    (征;還有發了內帑救濟災黎;即鄉宦不肯上本,百姓們也有上公疏的;就是鄉
    (宦們自己不肯上本,也還到兩院府道上個公呈,求他代奏。)
    (只有這武城縣,在京師的也沒有甚麼見任鄉宦可以上得本;在家中幾家鄉宦,
    (你就看了那鄉里在那滾湯烈火裡頭受罪,只當不曾看見,要一點悲氣兒也是沒
    (有的。)
    (那百姓們,你就使扁擔掗他的肚子,這是屁也放不出一個來。)
    (那個循良的徐大尹又行取離任去了。)
    (這樣人也沒有得吃的年成,把那錢糧按了分數,定了限期,三四十板打了比較
    (。)
    (小米買到八兩一石,那漕糧還不肯上本乞恩改了折色,把人家孩童兒女都拿了
    (監追。)
    (這還說是正供錢糧由不得自己,但這等荒年,那詞訟裡邊,這卻可以減省得的
    (。)
    (一張狀遞將上去,不管有理沒理,准將出來,差人拘喚要錢;聽審的時候,各
    (樣人役要錢;審狀的時候,或指了修理衙宇,竟是三四十兩罰銀;或是罰米折
    (錢、罰穀折錢、罰紙折錢、罰木頭折錢、罰磚瓦折錢、罰土坯折錢。)
    (注限了三日要,你就要到第四日去納,也是不依。)
    (賣復房產地土出去,雖說值十個的賣不上一個的錢,也還救了性命;再若房屋
    (地土賣不出去,這只得把性命上納罷了。)
    (把一個當家的人逼死了,愁那寡婦孤兒不接連了死去?死得乾淨,又把他的家
    (事估了絕產,限定了價錢,派與那四鄰上價。)
    (每因一件小事,不知要干連多少人家。)
    (人到了這個田地,也怪不得他恨地怨天,咒生望死,看看的把些百姓死了十分
    (中的八分。)
    
    
168**時間: 地點:
    (卻說晁夫人見這樣饑荒,心中十分不忍,把那節年積住的糧食,夜晚睡不著覺
    (的時候,料算了一算,差不多有兩萬的光景;從老早的喚了雍山莊上的季春江
    (,墳上管莊的晁住,吩咐他兩莊上的居民,一家也不許他移徙;查了他一家幾
    (口,記了口數,與他穀吃,五日一支。)
    (凡莊上一家有事,眾家護衛,不許坐視。)
    (這等時候,那個莊上不打家劫舍?那個莊上不鼠竊狗偷?那個莊上不餓莩枕藉
    (?惟晁家這兩個莊上,也不下六七百人家,沒有一家流移外去的,沒有一人餓
    (死的。)
    (本處人有得吃了,不用做賊;外莊人要來他莊上做賊的,合莊的老婆漢子就如
    (豺狗陣的一般。)
    (雖然沒有甚麼堅甲利兵,只一頓叉把掃帚攆得那賊老官兔子就是他兒!那鄰莊
    (人見他這莊上人心堅固,所用者少,所保者大,那大姓人家也只得跟了他學,
    (所以也存住了許多莊戶。)
    (倒只是那城裡的居民禁不得日日消磨,弄得那通衢鬧市幾乎沒了人煙。)
    (更兼這樣荒年時候,人間的乖氣上升,天上的龔氣下降,掩翳得那日月不陰不
    (晴,不紅不白,通似有紗廚羅帳罩住的,久沒有一些光彩。)
    (晁夫人起先等那官府有甚賑濟的良方,杳無影響,又等那鄉宦富室有甚麼捐輸
    (,又絕無音信,只得發出五千穀子來零糶與人,每人每日止許一升。)
    (脫不了剩下的那幾個殘民也是有數的人,人也是認得的了,所以也不用甚麼記
    (名給票,防那些衙役豪勢冒糴的人。)
    (那時穀價四錢八分一斗,他只要一分二釐一升,折算銅錢十二個。)
宗舉人:(有人說道)四十八個錢的穀,只問人要十二個錢,何不連這幾個錢也不要,爽
    利濟貧,也好圖那欽獎?如今豈不是名利俱無了?
晁夫人:我兩次受了朝廷的恩典,還要那欽獎做甚?父母公祖,鄉宦大家,俱不肯捐出些
    來賑濟,我一個老寡婦難道好形容他們不成?我也不過是碗死水,舀得乾了,還
    有甚麼指望?賣幾個錢在這裡,等好了年成,我還要糴補原數,預備荒年哩。
    (人都說晁夫人說得有理。)
    (定了日子,叫晁鳳、晁書兩個管糶,一個看錢,一個發穀。)
    (起先也多有糴了又來,要轉賣營利的,認住了不與他糴去,後來漸漸的也就沒
    (了。)
    (又有說家口人多,一升不足用的,要多糴升數。)
宗舉人:(說道)你家果是人多,叫他自己來糴,以便查認。
    (這些饑民有了賤穀,便可以吃得飽飯,吃了飽飯,便有了氣力可以替人家做得
    (活,傭得工,便有了這一日糴穀的錢,不用費力措處。)
    (又有那真正疲癃殘疾的人,他卻那裡有一日十二個錢來買穀?只得托了兩個鄉
    (約、任直合族人晁近仁、晁邦邦分了東西兩個粥廠,一日一頓,每人一大杓,
    (也有足足的四碗。)
    (虧了這四個人都有良心,能體貼晁夫人的好意,不肯在裡邊刮削東西。)
    (大約每人止得兩合足米,便也盡過彀用的。)
    (行了不足十日,不特消弭了那洶洶之勢,且是那街上卻有了人走動,似有了幾
    (分太平的光景。)
    (城中一個舉人鄉宦,曾做陝西富平知縣,叫是武鄉雲,聽見晁夫人這般義舉)
晁夫人:此等美舉,我們峨冠博帶的人一些也不做,反教一個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女人做
    了,還要這鬚眉做甚?這也可羞!
    (也搜括了幾百石穀,一邊平糶,一邊煮粥。)
    (晁夫人知道,差人與他去說)
差 人:晁奶奶那邊極沒有人手,又要糶穀,又要煮粥,兩下裡照管不來,也沒有這許多
    米糧。今得武爺這一幫助,成了這一場好事。兩邊都煮粥,兩邊都賣穀,只怕這
    邊買了穀的,又往那邊去買,那邊吃了粥的,又往這邊來吃,稽查不得,可惜負
    了這段好心。今叫來稟武爺商議:我們與武爺這邊,或是一邊專只糶穀,或只一
    邊專管舍粥,人又不得冒支,又省得兩下照管。
晁夫人:(武鄉宦喜道)你奶奶慮的極是,我還沒想這裡!不然,還是你奶奶那裡糶穀,
    我這裡舍粥罷。我聽得人說,你那裡捨的粥極有方略。是甚麼人管理?
差 人:(差去的人晁鳳說道)因沒得力的人,只得央了俺那裡兩個鄉約,一個叫是任直
    ,一個叫是靳時韶,還合自己族裡的兩位。
晁夫人:(武鄉宦問說)這四個人,他家裡都過的麼?肯乾來替咱支使?
晁 鳳:奶奶先合他說來,叫他:『這粥裡頭莫要枯刻他們的,我另酬謝你罷。』說過,
    見一月每人送他五斗米,這四個人可也好。一個貧人一頓合著兩合米,也就稠稠
    的四滿碗粥。
晁夫人:(武鄉宦說)我要煮粥,不然也還在你廠裡,也還仗賴那兩個鄉約,每月每人也
    送他五斗米。只怕那兩位族人,我不好煩他的,另著兩個人看著。多拜上奶奶,
    明日是十月初一日,就是我這裡煮粥罷。
    (晁鳳回了話,晁夫人著實喜歡,叫了晁近仁、晁邦邦回來,二人一遞,五日輪
    (流,幫著糶穀,替下晁鳳、晁書一個來家裡走動。)
    (別的鄉宦見武鄉宦舉了這事,也都算計做這事,俱說)
二 人:晁夫人說得是。
    (大家合併在武鄉宦那裡,一遞十日煮粥,俱是任直、靳時韶兩個照管。)
    (後來那些富家大姓漸漸的都出來捐米捐柴,附在各人親戚鄉宦之處。)
    (從頭年十月初一為始,直到來年五月初一為止,通共七個月,也只用了二千七
    (百六七十石米。)
    (晁夫人是九月十五日糶穀起,至來年四月十五日止,也是七個月,共糶過穀八
    (千四百石。)
    (可喜收了麥子,拿住了秋苗,完成了這一片救人的心腸,成就了這一賑荒的美
    (事。)
    (看官聽說:但凡人做好事的,就如那苦行修行的一般。)
    (那修行的人修到那將次得道的時候,千姿百態,不知有多少魔頭出來瑣碎。)
    (你只是要明心見性,任他甚麼蛇蟲毒蟒,惡鬼豺狼,刀兵水火,認得都是幻景
    (,只堅忍了不要理他,這就是得道的根器。)
    (那唱《曇花記》的木清泰,被賓頭盧祖師山玄卿仙伯哄到一座古廟獨自一人過
    (夜,群魔歷試他,憑他怎的,只是一個不理,這才成了佛祖。)
    (若到其間,略有個怯懼的心腸,卻不把棄家修道幾年苦行的工夫可惜丟掉了?
    (這人要幹件好事,也就有無數的妖魔鬼怪出來打攪。)
    (你若把事體見得明白,心性耐得堅牢,憑他甚麼撓亂,這一件好事,我決要做
    (成,這事便沒有不成之理。)
    (你若正這件事做得興頭,忽然鑽出個人來,象那九良星打攪蔡興宗造洛陽橋的
    (一般,灰一灰心,懈一懈志,前功盡棄。)
    (晁夫人一個女流之輩,罄囊拿出一萬四五千穀賑濟那鄉里饑民,這只怕那慷慨
    (的男子也還做不出的事,他卻輕省做了,卻不知道也受了多少的閒氣。)
    (若是沒有耐性的人,從那入秋的時節,也使個性子,糶不成這穀了。)
晁無晏:(晁無晏走來說道)三奶奶,這糶萬把石穀不係小事,如何不托孫子,倒托兩個
    家人?我情願來與三奶奶效勞。
晁夫人:晁書、晁鳳左右都是閒人,叫他自己兩人糶罷,不要誤了你們的正事。
晁無晏:只怕他兩個存心不善。這樣貴穀,三奶奶,你只要十二個錢一升,他每升多要四
    五文,就每升多要二三文,一二文,這就該多少錢哩?或將一石裡邊攙上四五升
    秕穀,或是精糠,三奶奶,你都那裡查帳?若是我在裡面,這事那個敢做!三奶
    奶,你糶一斗,是你老人家一石的福;如今為甚麼丟了這們些糧食,你老人家又
    沒積了福,叫別人賺了錢去?
晁夫人:這兩個狗頭,我恩養著他,幹這事,他就不怕我,沒的也不怕那神靈麼?一個救
    人命的東西,幹這事,他也不待活哩!
晁無晏:既三奶奶不用我糶穀,我替三奶奶看著煮粥罷。
晁夫人:你早說好來。我已是叫了晁近仁合晁淳他兩個分管去了。
晁無晏:這三奶奶別要管他,你只許了口叫我去看,他兩個,我管打發他去,不用三奶奶
    費心。
晁夫人:我即叫了他來,他正看得好好的,為甚麼打發他去?叫他看著罷了。
    (晁無晏雌了一頭子灰,沒顏落色的往家去了。)
    (後來武鄉宦煮了粥,晁近仁合晁邦邦辭了回來,晁夫人又叫他一遞五日幫著晁
    (書們糶穀。)
    (晁無晏心中懷恨,故意的裝了兩壺薄熬燒酒吃在肚子時,蓋著那扶臉彈子猴屁
    (股一般,踉踉蹌蹌走到糶穀所在。)
    (恰好晁近仁、晁邦邦都在那裡合晁書、晁鳳算那一日糶出的穀數。)
    (晁無晏涎瞪著一雙賊眼,望著晁近仁兩個說道)
晁無晏:怎麼你兩個就是孔聖人,有德行的,看著煮粥,又看著糶穀?偏俺就是柳盜跖,
    是強盜,是賊,拿著俺不當人,當賊待,看著煮粥就落米,看著糶穀就偷谷?呃
    !你兩個吃的也夠了,也該略退一步了,讓別人也呵點湯,看撐出薄屎勞來,沒
    人替你漿褲子!賊狗頭!我把那沒良心的媽拿驢子雞巴入他的眼!
    (晁近仁還沒做聲,晁邦邦恃著是他的叔輩,又恃著有點氣力,出來)
出 來:晁無晏小二子!誰是賊狗頭沒良心?你待入誰媽的眼?你每日架落著七叔降人,
    你在旁裡戳短拳!你如今越發自己出來降人哩!
晁無晏:仔麼?我自己單身降不起你麼?單只架落著七叔降人?今日七叔沒在這裡,咱兩
    個就見個高低,怕一怕的不是那人扶裡生的!
    (一邊就摘了帽子,陸了網子,脫了布衫子,口裡罵說)
口 裡:你要今日不打殺我的,就是那指甲蓋大的鱉羔兒!晁邦邦是好漢,你就打殺我!
    (晁邦邦把一條板凳掀倒,跺下一條腿來)
晁邦邦:我就打殺你這臭蟲,替戶族裡除了一害,咱也馳馳名!
    (要撐著往外出來。)
    (晁近仁合晁書、晁鳳狠命的將晁邦邦拉住,不叫他出來)
晁 鳳:你看不見他吃了酒哩?理他做甚麼?等他醒了酒,你是叔,他是姪兒,他自然與
    你賠理。
晁無晏:扯淡的扶養們!你希罕你拉他!我這裡巴著南牆望他打死我哩!再要拉他的,我
    入他媽那眼!我吃了酒,我吃了你媽那扶酒來!
晁 鳳:淳叔,你聽我說,你別合他一般見識。他紅了眼睛,情管就作下。你就待打仗,
    改日別處打去;您在這門口打仗,打下禍來,這是來補報奶奶的好處哩?
晁邦邦:我齊頭裡不是為這個忖著,我怕他麼?你看他趕盡殺絕的往前撐。
    (那時街上圍住了無數的人看,他正在那人圍的圈子裡頭,光著脊梁,猱著頭,
    (那裡跳搭。)
    (那郯城驛驛丞姓夏,叫是夏少坡,極是個性氣的人,從河上接了官回來,打那
    (裡經過,頭裡拿板子的說)
驛 丞:順著!順著!
    (晁無晏只當是典史,略讓了一讓,抬頭認是驛丞,從新跳到街心,罵道)
晁無晏:仔麼我是馬夫麼?你驛丞管著我雞巴哩!吩兒晦兒的!
    (夏驛丞句句聽得甚真,自己把馬歹將回來)
驛 丞:你攔著街撒潑,我怕括著你,叫你順順。我沒衝撞你甚麼,我沒曾說我管的著你
    那雞巴。但你也管不著我驛丞,你為甚麼降我?
晁無晏:怎麼一個官兒只許你行走,沒的不許俺罵罵街?俺是馬夫?俺是徒夫?鱉俺些麼
    送你?沒有錢。你打我哩!
驛 丞:(夏驛丞)我就打你這光棍何妨!
晁無晏:(叫出那門裡頭的人來問說)他為甚麼在這裡罵?他罵的是誰?
    (晁邦邦出去,還沒開口,晁無晏)
晁無晏:我罵的誰,我自身!不罵著郯城驛的驛丞!
    (晁邦邦將從前以往的事告訴了詳細。)
驛 丞:(夏驛丞)這們可惡!替我拿下去打!打出禍來,我夏驛丞耽著,往您下人推一
    推的也不是人!著實打!
    (兩個拿板子的起先拿他不倒,添上那個打傘的,一個牽馬的,一個背拜匣的,
    (五個人服事他一位,按倒在地,剝了褲,他還口裡不乾不淨的胡罵。)
驛 丞:(夏驛丞)咱不打就別打,咱既是打了,就蒯他兩蒯,他也只說咱打來。咱不如
    就象模樣的打他兩下子罷!
    (喝著數打到五板。)
晁無晏:(他還說)由他!我待不見打哩!只怕打了擔不下來,你悔!
    (驛丞也不理他。)
    (打到十板,他才說)
驛 丞:我是吃了兩鐘酒,老爹合我一般見識待怎麼?
    (打到十五板,口裡叫爺不住)
口 裡:小的瞎了眼,不認的爺,小的該死!
    (夏驛丞只是喝了叫打,足足的二十五個大板,叫人帶到驛裡來)
叫 人:等你先告狀,不如我先申了文書做原告好。
晁無晏:小的敢告甚麼狀?老爺可憐超生狗命罷!
    (夏驛丞只是不理,帶到驛裡,叫人寫了公文,說他攔街辱罵,脫剝了衣裳,扯
    (羅驛丞的員領。)
    (他那媳婦子知道,慌了,央了許多街鄰合鄉約公正,都齊去央那驛丞做了個開
    (手,叫他立了個服罪的文紙,放他去了。)
    (晁邦邦們進去告訴了晁夫人,晁夫人)
晁夫人:你看我通是做夢!外頭這們亂烘,我家裡一點兒不曉的。這不是自作自受的麼!
    別人還說甚麼著極,我聽說他家裡還有好些糧食哩,放著安穩日子不過,這們作
    孽哩!
晁邦邦:你可說麼?也可要他消受。年時這們年成,別人沒收一粒糧食,偏他還打了十一
    二石菽麥,見囤著五六十石穀,他今年的麥子又好,二十畝麥子算計打三十石哩
    。這可虧了他三個死乞白賴的拉住我,不教我打他,說他紅了眼,象心風的一般
    ,不久就惹下。說著夠多大一會,自己撞這二十五板子在臀上。
晁夫人:這驛丞可也硬幫,常時沒聽的驛丞敢打人。
晁邦邦:有名的,人叫他夏騷子。他恃著他的姑夫是楊閣老,如今縣上還怕他哩!
晁夫人:嗔道!你可沒要緊的惹他做甚麼?
晁 書:(晁書娘子插口說)也是那一年這街上打了眾人沒打他,他如今來補數兒哩。
晁邦邦:他們沒說麼?可可的就是那一年打俺的那個去處。
晁 書:(晁書娘子又說道)呃!叫七爺仔細,只剩下他沒在這街上打哩。
晁邦邦:休忙!只怕也是看不透的事哩。
    
    
169**時間: 地點:
    (再說晁思才一日裡叫人抗著三布袋大頭骰子,來到糶穀的去處,叫晁邦邦合晁
    (風攙在穀裡出糶與人,要換三布袋好穀與他。)
晁 鳳:這事俺不敢做。前日二哥還對奶奶說俺多賣了錢,穀裡攙骰子合糠哩。這要幹這
    個,可是他說的是真了。
晁思才:這沒帳。您這糶幾千穀哩,一石攙不的一升,就帶出去了,你不合奶奶說,奶奶
    有耳報麼?
晁 鳳:這族裡就只七爺一位,別說攙在穀裡,就不攙,合俺也送得起兩石穀與七爺吃。
    難為除了七爺,還有七家子哩!不消別人,只叫二哥知道,我吃不了他的,只好
    兜著罷了。七爺,你就怪我些也罷,不敢奉承。
晁思才:你替我放著,我自家合您奶奶說去。
    (要見晁夫人。)
    (看門的進去說了,請他進去。)
    (他見了晁夫人,把那話來說的細聲妾氣的道)
晁 鳳:嫂子,你是也使了些穀,渾身替你念佛的也夠一千萬人。如今四山五嶽那一處沒
    傳了去?光只俺兩口子,這一日不知替嫂子念多少佛,願謂姪兒多少。一日兩頓
    飯,沒端碗,先打著問心替嫂子念一千聲佛,這碗飯才敢往口裡撥拉。
晁夫人:你老七沒的家說!你吃你那飯罷,你嚼說我待怎麼?我往後只面紅耳熱的,都是
    你兩口子念誦的。
晁思才:這沒的是嫂子強著誰來?只是嫂子的好處在人心裡。嫂子,你說:『晁思才,你
    變個狗填還我!』我要難一難兒,不變個狗,這狗還是人養的哩!
晁夫人:你待說甚麼正經話,你說罷,別要沒要緊的瞎淘淘!
晁思才:嫂子,你只不信我的這一個狗心,只說是淘瞎話,把我的心屈也屈死了!
晁夫人:誰這裡說你是假心哩?可只是有甚麼正經話,請說罷!
晁思才:你看嫂子!我這就是正經話。
晁夫人:再還有別的話沒有?若沒有話了,外邊請坐,我叫人收拾飯你吃。
    (就待往裡進去。)
晁思才:(晁思才趕上一步說)還有一事合嫂子說哩。我有三布袋穀,夠兩石,我嫌他黃
    米做不的水飯,換咱那糶的白穀,好撩水飯割麥子吃。
晁夫人:你那穀哩?
晁思才:抗在咱前頭哩。
晁夫人:脫不了是糶給人,黃穀沒的是不好的麼?你叫他們換給你去。
晁思才:我這裡就謝嫂子的作成。
    (作揖不迭,晁夫人)
晁夫人:黃穀換白穀,謝甚麼作成?
    (晁思才也沒等吃飯,出去對著晁鳳合晁邦邦道)
晁思才:我合你三嬸說了,叫照著數兒換給我哩!快些倒下換上,家裡還等著碾了吃晌飯
    哩!
晁 鳳:淳叔,你看著,且消停,等我到家再問聲奶奶去,省得做下不是,惹的奶奶心裡
    不自在。
晁思才:我沒的有說謊的?你問何妨?只是怕耽擱了工夫。
晁 鳳:我問聲奶奶不差,也耽閣不了甚麼。
晁思才:(進去問說)奶奶吩咐把七爺的那骰子換穀給他?
晁夫人:甚麼骰子!你七爺說他的是黃米,不好撩水飯,要換咱的白穀。我說:『脫不了
    是糶給人,黃米怕怎麼?沒的人家糴了去,都撩水飯哩?』怎麼你說是骰子?
晁 鳳:甚麼黃穀!是糠裡揚出來的大頭骰子,叫我攙在穀裡糶給人家,可換好穀給他。
    俺沒敢依他,說來合奶奶說,說奶奶吩咐叫照著數把給他哩。
晁夫人:(晁夫人扯脖子帶臉通紅的說道)怎麼來!誰■烤著我糶穀?我拿骰子攙著哄人
    !要是骰子,不消換,各人守著各人的!
晁 鳳:(晁鳳出去說道)虧我進去問聲,要不,這不又做下不是了。奶奶說:『我的乃
    是黃穀換白穀。』這是穀換骰子。
晁思才:(晁思才老羞變成怒的罵道)扯淡的奴才!俺換了俺晁家的穀去,沒換你這扯淡
    的奴才的穀!
    (千搗包,萬搗包,罵個不住。)
    
    
170**時間: 地點:
晁 鳳:忘恩負義!沒良心!沒天理!晁無晏那伙子人待來搶你的屋業,我左攔右攔的不
    叫他們動手。如今叫你守著萬貫家財,兩石穀不換給我,我教你由他!你說有了
    兒子麼?『牡丹雖好,全憑綠葉扶持』。你如今已是七十多的老婆子,十來歲的
    孩子,只怕也還用著我老七相幫,就使鐵箍子箍住了頭麼?
叫 人:抗著咱那穀,不希罕使他的!看我餓殺不!留著咱秋裡陰棗麩,也渾身丟不了。
    晁淳,晁鳳,咱留著慢慢的算帳,再看本事!
    (晁鳳冤冤屈屈的對著晁夫人學那晁思才說的那話。)
晁夫人:王皮隨他們怎麼的罷,我只聽天由命的。倒沒的這們些前怕狼,後怕虎哩!
晁 書:(晁書娘子說)何如?我說不該招惹他。沒的捨了四頃地,好幾十石糧食,四五
    十兩銀子,惹的人家撒騷放屁的!
晁夫人:狗!沒的我做得不是來?您只顧抱怨我!
    (晁書娘子方才不做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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