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 至 第一二〇

111**時間: 地點:
晁思才:叫人將那賣八頃地的原業主都叫的來,趁著胡師傅在這裡,只怕還要寫甚麼。
    (不一時,果把那許多的原地主都叫得來,晁夫人仍自己出到廳上,也有該作揖
    (的,也有該磕頭的,都見過了。)
晁夫人:您們都是賣地給俺的麼?
晁思才:(眾人應說)都是。
晁夫人:這些頃的地,都是我在任上,是我兒子手裡買的。可不知那時都是實錢實契的不
    曾?若你們有甚麼冤屈就說,我自有處。
    (這些眾人們各人說各人的,大約都是先借幾兩銀子與人使了,一二十分利上加
    (利,待不的十來個月,連本錢三四倍的算將上來,一百兩的地,使不上二三十
    (兩實在的銀子;就是後來找些甚麼,又多有准折:或者甚麼老馬老驢老牛老騾
    (,成幾十兩幾兩家算;或是那渾帳酒一壇,值不的三四錢銀子,成八九錢的算
    (帳;三錢銀買將一匹青布來,就算人家四錢五分一匹;一兩銀換一千四五百的
    (低錢,成垛家換了來,放著一弔算一兩銀子給人;人有說聲不依的,立逼著本
    (利全要,沒奈何的捏著鼻子捱。)
晁夫人:(道)昨日晁爺沒了,俺眾人也都要算計著兩院手裡告狀。不料大官人又被人殺
    死了,俺倒不好說甚麼了:顯見的俺們為家裡沒了男子人欺負寡婦的一般。
晁夫人:我也聽的說,這幾頃地買的不甚公平,不多有怨的。我盡有地種。我種這沒天理
    的地是替這點小孩子垛業哩。我如今合你們商議:您都拿原價來贖了這地去,各
    人還安家樂業的。
晁思才:(眾人說)論如今的地倒也香亮。俺那裡去弄這原價?實說:俺有了原價,那裡
    買不出地來,又好費事的贖地哩?
晁夫人:不問你要文書上的原價,只問你要當日實借的銀子本兒。把那算上的利錢,就是
    那准折的東西都不問您要。
晁思才:(眾人道)要是如此,又忒難為奶奶了。俺情願一本一利的算上,把那准折的東
    西也都算成公道的,把那利上加的利免了俺的,俺們還便宜著許多哩。
晁夫人:罷了;我既然說了,也只是還本錢就是。
晁思才:(眾人道)既是奶奶的好心,俺們眾人都去變轉銀子去,再來回奶奶的話。
晁夫人:你且不消就去。我如今就拿出原文書來,你眾人領了去罷。
    (內中有兩個一個叫是靳時韶,一個叫是任直)
一 個:還是等銀子到了再給文書不遲。如今的年成不好,人皮裡包著狗骨頭,休把晁奶
    奶的一場好心辜負了,叫低人帶累壞了好人。
任 直:(眾人齊道)您兩個就沒的家說!十分的人就這們沒良心了?
任 直:如今的人有良心麼?這會子的嘴都象蜜缽兒,轉過背去再看!
晁夫人:論理,您兩個說的極是。但我又許了口,不好打誑語的。將文書給他們去罷。我
    怕虧著人垛下了業,沒的他們就不怕垛業的?
    (任直、靳時韶)
靳時韶:也罷,奶奶把這文書總裡交給俺兩個。俺兩人,一個是約正,一個是約副。俺如
    今立個收地欠銀的帖兒,奶奶收著,我替奶奶催趕出這銀子來,不出十日之內,
    就要完事。有昧心的,俺兩個自有法兒處他。
    (果然立了帖,收了文書,眾人謝了晁夫人出到門外。)
任 直:(任直合靳時韶說道)阿彌陀佛!真是女菩薩!我只說這新添的小孩子是他老人
    家積下來的!咱們緊著收拾銀子給他,千萬別要辜負了人的好心。
    (這一二十人,此等便宜的事有甚難處?有了地土頂著,問人借銀子,也有得借
    (與;或將地轉賣與人,除了還的仍有許多剩下。)
    (果然不出十日之內,同了任直、靳時韶陸陸續續的交與了晁夫人;總將上來,
    (差不多也還有一千多兩銀子。)
    (這樣賴圖人的事,當初晁大舍都與晁住兩個幹的,今據晁住報的與眾人還的,
    (無甚大差。)
    (內中只有一個麥其心,一個武義,一個傅惠,三個合成一伙去哄騙那靳時韶合
    (任直兩個)
三 個:我們向人家借取銀子,人家都不信,說:『一個女人做這等的好事?』都要文書
    看了方才作準。你可把我們的文書借與暫時照一照。即刻交還與你。別人的都有
    了,只剩了我們三個人,顯見的是行止不好的人。一時羞愧起來,恨不得自己一
    繩吊死!
靳時韶:你三個的銀子分文沒有,怎便把文書交與你?況我們平日又不甚麼久相處,這個
    不便。
任 直:他也說得是,文書不與他看,銀子又借不出來,這個局幾時結得?與他拿了去看
    一看,就叫他交還我們。不然,待我跟了他去。
靳時韶:這也使得。你便跟他一跟。
    (隨將三個的文書拿出來,交付他三個手裡。)
任 直:(任直跟了同到了長春觀新開的一個後門)財主在這裡面,是個遼東的參將;我
    們既要求借,只得小心些,與他磕個頭兒,央涣他才好。
任 直:我又不借他的銀子,為甚求面下情的?
傅 惠:這只是圓成我們的事罷了。
任 直:你們三個進去罷,我在這門前石上坐了等你們。
三 個:也罷,只得你進去替我們攛掇一攛掇,更覺容易些。
傅 惠:(傅惠望著麥其心道)把那門上的禮兒拿出來送了與他,要央他傳進去。
故 意:(麥其心故意往袖裡摸了一摸)方才害熱,脫下了夾襖,忘在那夾襖袖內了。
傅 惠:這做事要個順溜,方才要這文書,被靳時韶天殺的千方百計的留難,果然就忘記
    了銀子來!我見任老哥的袖內汗巾包有銀子,你借我們二錢,省得又回去,耽閣
    了工夫。我們轉去就將那封起的銀子奉還。
    (任直是個爽快的人,那用第二句開口,袖內取出汗巾,打開銀包,從襪筒抽出
    (等子來,高高的秤了二錢銀子,遞到傅惠手裡。)
傅 惠:得塊紙來包包才好。
    (任直又從袖裡摸出一塊紙來。)
    (傅惠包了銀子,從後門裡進去,還說)
傅 惠:你若等得心焦,可自進到門上催我們一聲,省得他只管長談,誤了正經事。
    (任直從清早不曾吃飯,直等到傍午的時候,只不見出來,肚裡又甚饑餓起來,
    (看見賣抹糕的挑過,買了一碗吃到肚裡,又等了個不耐煩。)
    (晌午大轉了,只不見三個出來,只得自己慢慢走將進去,那有甚麼看門的?又
    (走了一走,只見一個半老的姑子在那裡磨豆腐。)
    
    
112**時間: 地點:
故 意:(忽然想起)這不是長春觀的後殿?一定那個遼東參將歇在這裡。
那 個:(那個姑子道)施主請裡面坐,待我看茶。
任 直:那位參將老爺下在那個房頭?清早曾見有三個人進來麼?
姑 子:從大清早的時候,傅惠合麥其心又一個不認得的走來,每人吃了我們的兩碗粥去
    了。
任 直:從那裡出去的?
姑 子:從前門出去了。
任 直:他們見過了那個遼東參將不曾?
姑 子:這觀裡自來不歇客,那有甚遼東參將。
任 直:他們三個還說甚麼不曾?
姑 子:他們說,若有人來尋我們,說我們在烏牛村裡等他,叫他快些來。
任 直:(任直想)那裡有甚麼烏牛村?呵!這伙狗骨頭,叫我往『烏牛村』去尋他,這
    等奚落人,可惡!
    (不勝懊悔,怎回去見靳時韶?只得回去把前後的事告訴了一遍。)
    (兩個又是可惱,又是好笑。)
靳時韶:不怕他走到那裡,我們尋他去!
    (走到鼓樓前,只見三個吃得醉醺醺的,從酒鋪裡出來。)
傅 惠:(傅惠望著任直拱一拱)多擾,多擾,不著你這二錢銀子,俺們屁雌寡淡的,怎
    麼回去?
任 直:你這三個杭杭子也不是人!
傅 惠:(武義道)是人,肯掯住人的文書麼?我把這扯淡的媽來使驢子入!
傅 惠:打那賊驢入,打殺了,我對著他!
    (他那邊是三個人,這邊止得兩個人,他那邊又兼吃了酒,怎敵當得住?被他打
    (了個不亦樂乎,四散而走。)
    (馬蘇見打了鄉約,狠命的攔救。)
    (一個小甲跑到縣裡稟了。)
    (縣官正坐著堂,拔了三枝簽,差了三個馬快帶領了十來個番役,走到鼓樓前,
    (三個凶徒還在那裡作惡哩。)
    (靳時韶、任直打得血糊淋拉的躺在地下。)
    (快手把三個上了鎖,扶扌芻了靳時韶、任直兩個來見大尹,叫上靳時韶、任直
    (去,稟了前前後後的始末。)
    (又叫了長春觀的姑子來審問真了。)
    (又從傅惠身邊搜出了三張文約。)
    (大尹詫異的極了,每人三十大板,一夾棍,一百槓子。)
    (三張文書共是八十畝地,約上的價銀三百二十兩,今該實還晁夫人的銀子一百
    (二十兩。)
大 尹:叫庫吏把那前日拆封的餘銀兑一百二十兩來,交付靳時韶等送還晁夫人。把這八
    十畝地官買了,養贍儒學的貧生,原約存卷。把這幾個歪畜生拖出大門外去!
    (靳時韶、任直將了銀子,叫人扶了,送還與晁夫人,告訴了前後的事。)
晁夫人:本等是件好事,叫這三個人攪亂的這們樣!大爺既把這地入官做了學田,這是極
    好的事,把這銀子繳與大爺,把這地當我買在學裡的罷。
    (留下靳時韶、任直待了酒飯,後來又每人送了他一石小米,一石麥子,以為酬
    (勞養痛的謝禮。)
    (兩個同了晁鳳,拿了那一百二十兩銀子,繳還縣尹。)
縣 尹:(那縣尹)也罷,你奶奶是做好事的,這八十畝學田就當是你奶奶買的,後就在
    學裡立一通碑傳後,我明日還與奶奶掛扁。回家多拜上奶奶。
    (打發晁鳳三個來了,叫上禮房來吩咐做齊整門扁,上書「女中義士」四字。)
    (揀擇吉日,置辦喜酒羊果,彩樓鼓樂,聽候與晁夫人懸掛不提。)
    (胡無翳住了一個多月,晁夫人與他制備了春衣,送了路費,擺了齋與他送行。
    ()
    (小和尚將近三個月了,著實省得人事,晁夫人叫人抱出來與胡師傅看看。)
    (可煞作怪,那小和尚看見胡無翳,把手往前撲兩撲,張著口大笑,把胡無翳異
    (樣的慌了,端詳著可不就合梁片雲那有二樣。)
胡無翳:小相公無災無難,易長易大的侍奉奶奶,我到十月初一日來與奶奶慶壽,再來望
    你。
    (小和尚只是撲著要胡無翳抱。)
    (胡無翳接過來抱了一會,奶子方才接了回,還著實有個顧戀的光景。)
    (可見這因果報應的事確然有據,人切不可說天地鬼神是看不見的,便要作惡。
    ()
    (正是:種瓜得瓜,種粟得粟。)
    (一點不差,舍漿種玉。)
    (第二十三回 繡江縣無儇薄俗 明水鎮有古淳風)
    (去國初淳龐未遠,沐先皇陶淑綦深。)
    (人以孝弟忠信是敦,家惟禮義廉恥為尚。)
    (貴而不驕,入里門必式;富而好禮,以法度是遵。)
    (食非先薦而不嘗,財未輸公而不用。)
    (婦女惕三從之制,丈夫操百行之源。)
    (家有三世不分之產,交多一心相照之朋。)
    (情洽而成婚姻,道遵而為師弟。)
    (黨庠家塾,書韻作於朝昏;火耨水耕,農力徹於寒燠。)
    (民懷常業,士守恒心。)
    (賓朋過從而飲食不流,鬼神禱祀而牲■必潔。)
    (不御鮮華之服,疏布為裳;不入僭制之居,剪茅為屋。)
    (大有不止於小康,雍變幾臻於至道。)
    (晁源這伙人物都是武城縣的故事,如何又說到繡江縣去?原來這伙死去的人又
    (都轉世,聚集在繡江縣裡結成冤家;後邊遇著一個有道的禪僧一一的點化出來
    (,所以又要說繡江縣的這些事故。)
    (這繡江縣是濟南府的外縣,離府城一百一十里路,是山東有數的大地方,四境
    (多有名山勝水。)
    (那最有名的,第一是那會仙山,原是古時節第九處洞天福地。)
    (唐德宗貞元二十一年,太子順宗即位,夜間夢見一個奇形怪像的人,說是東海
    (的龍君,拿了一丸藥與唐順宗吞了下去,夢中覺得喉嚨中甚是苦楚,醒轉來叫
    (那直宿的宮女,要他茶吃,便一字也說不出來,從此就成了一個啞子,便不能
    (坐朝,有甚麼章奏都在宮中批答出來。)
縣 尹:(皇后想道)東海龍神既來夢中下藥,啞了皇帝的喉嚨,若不是宿冤,必定因有
    甚麼得罪,這都可以懺悔得的。
    (差了近侍太監李言忠齎了敕書,帶了御府的名香寶燭,蘇杭織就的龍袍,欽差
    (前往山東登萊兩府海神廟祈禱。)
    (凡經過的名山大川俱即祈禱,務求聖音照常。)
    (李言忠領了敕旨,馳驛進發,經過繡江地方,訪知這會仙山是天下的名勝,遵
    (旨置辦了牲■,先一日上山齋宿,次早五更致祭。)
    (這時恰值九月重陽,李言忠四更起來梳洗畢了,交了五更一點,正待行禮,只
    (聽見山上一派樂聲嘹亮,舉目一看,燈火明如白日,見有無數的羽衣道流在上
    (面周旋;待了許久,方見有騎虎騎鹿與騎鸞鶴的望空而起。)
    (李言忠復命時節奏知其事,所以改為會仙山。)
    (這會仙山上有無數的流泉,或匯為瀑布,或匯為水簾,灌瀉成一片白雲湖。)
    (遇著天旱的時節,這湖裡的水不見有甚消涸;遇著天潦的時節,這湖裡的水不
    (見有甚麼泛溢。)
    (離這繡江縣四十里一個明水鎮,有座龍王廟。)
    (這廟基底下發源出來滔滔滾滾極清極美的甘泉,也灌在白雲湖內。)
    (有了如此的靈地,怎得不生杰人?況且去太祖高皇帝的時節剛剛六七十年,正
    (是那淳龐朝氣的時候,生出來的都是好人,夭折去的都是些醜驢歪貨。)
    (大家小戶都不曉得甚麼是念佛吃素,叫佛燒香;四時八節止知道祭了祖宗便是
    (孝順父母,雖也沒有象大舜、曾閔的這樣奇行,若說那「忤逆」二字,這耳內
    (是絕不聞見的。)
    (自己的伯叔兄長,這是不必說的。)
    (即便是父輩的朋友,鄉黨中有那不認得的高年老者,那少年們遇著的,大有遜
    (讓,不敢輕薄侮慢。)
    (人家有一碗飯吃的,必定騰那出半碗來供給先生。)
    (差不多的人家,三四個五六個合了伙,就便延一個師長;至不濟的,才送到鄉
    (學社裡去讀幾年。)
    (摸量著讀得書的,便教他習舉業;讀不得的,或是務農,或是習甚麼手藝,再
    (沒有一個游手好閒的人,也再沒有人是一字不識的。)
    (就是挑蔥賣菜的,他也會演個之乎者也。)
    (從來要個偷雞弔狗的,也是沒有。)
    (監裡從來沒有死罪犯人,憑你甚麼小人家的婦女,從不曾有出頭露面遊街串市
    (的。)
    (懼內怕老婆,這倒是古今來的常事,惟獨這繡江,夫是夫,婦是婦,那樣陰陽
    (倒置,剛柔失宜,雌雞報曉的事絕少。)
    (百姓們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完畢,必定先納了糧,剩下的方才食用。)
    (里長只是分散由帖的時節到到人家門上,其外並不曉得甚麼叫是「追呼」,甚
    (麼叫是「比較」。)
    (這里長只是送這由帖到人家,殺雞做飯,可也吃個不了。)
    (秀才們抱了幾本書,就如繡女一般,除了學裡見見縣官,多有整世不進縣門去
    (的。)
    (這個明水離了縣裡四十里路,越發成了個避世的桃源一般。)
    (這一村的人更是質樸,個個通是前代的古人。)
    (只略舉他一兩件事,真是這晚近的人眼也不敢睜的。)
    (一位楊鄉宦官到了宮保尚書,賜了全俸,告老在家。)
    (他卻不進城裡去住,依舊還在明水莊上,略略的將祖居修蓋了修蓋,規模通不
    (似個宮保尚書的府第,他卻住在裡邊。)
    (把縣裡送來的青夫門皂,盡數都辭了不用。)
    (或到那裡遊玩,或到田間去,路遠的所在,坐了個兩個的肩輿,叫莊客抬了;
    (近的所在,自己拖了根竹杖,跟了個奚童,慢慢踏了前去。)
    (遇著古老街坊,社中田叟,或在廟前樹下,或就門口石上,坐住了,成半日的
    (白話。)
    (若拿出甚麼村酒家常飯來,便放在石上,大家就吃,那裡有一點鄉宦的氣兒。
    ()
    (那些莊上的鄉親也不把他當個尚書相待,仍是伯叔兄弟的稱呼。)
    (人家有甚喜慶喪亡的事兒,他沒有自己不到的。)
    (冬裡一領粗褐子道袍,夏裡一領粗葛布道袍,春秋一領漿洗過的白布道袍,這
    (是他三件華服了。)
    (村中有甚麼社會,他比別人定是先到,定是臨後才回。)
    (有一個鄰縣的劉方伯特來望他,他留那方伯住了幾日,遍看了繡江景致。)
    
    
113**時間: 地點:
    (一日,正陪劉方伯早飯,有一個老頭子,猱了頭,穿了一件破布夾襖,一雙破
    (鞋,手裡提了一根布袋,走到廳前。)
    (楊尚書見了,連忙放下了箸,自己出去,迎到階前,手扯了那個人,狠命讓他
    (到廳。)
    (那人見有客在上面,決意不肯進去,只說要換幾斗穀種,要乘雨後耕地。)
    (楊尚書連忙叫人量了與他,臨去,必定自己送他到門外,叫人與他馱了穀,送
    (到家中。)
尚 書:(那劉方伯問道)適才卻是何人?怎麼老年翁如此敬重?
尚 書:是族中一位家兄,來換幾斗穀種。
叫 人:(方伯道)不過農夫而已,何煩如此?
尚 書:小弟若不遭逢聖主,也就如家兄一般了。小弟的官雖比家兄大,家兄的地卻比小
    弟的還多好幾十畝哩。
    (說得劉方伯甚覺失言。)
    
    
114**時間: 地點:
    (再說他那村外邊就是他的一個小莊,莊前一道古堤,堤下一溪活水。)
    (他把那邊又幫闊了丈許,上面蓋了五間茅屋,沿堤都種桃柳,不上二十年,那
    (桃柳都合抱了。)
    (暮春桃花開得燦爛如錦,溪上一座平闊的板橋,渡到堤上,從樹裡挑出一個藍
    (布酒帘,屋內安下桌凳,置了酒爐,叫了一個家人在那裡賣酒,兩三個錢一大
    (壺,分外還有菜碟。)
    (雖是太平豐盛年成,凡百米麵都賤,他這賣酒原是恐怕有來遊玩的人沒鐘酒吃
    (,便殺了風景。)
    (若但凡來的都要管待,一來也不勝其煩,二來人便不好常來取擾;所以將賣酒
    (為名,其實酒價還不夠一半的本錢。)
    (但只有一件不好:只許在鋪中任憑多少只管吃去,也不計帳,也不去討。)
    (人也從沒有不還的。)
    (尚書自己時常走到鋪中作樂。)
    
    
115**時間: 地點:
    (一日,鋪中沒有過酒的菜蔬,叫家人去取來。)
    (有兩個過路的客人過了橋走上堤來,進到鋪中坐下,叫說)
兩 個:暖兩壺酒來我們吃。
尚 書:酒倒盡有,只是沒有過酒的菜,所以掌櫃的往家裡取去了,央我在這裡替他暫時
    照管。你二位略等一等。
二 人:(那二人)我們醬鬥內自己有菜,央你與我暖暖酒罷。
    (楊尚書果然自己裝了兩大壺酒在爐上湯內暖熱了,自己提了送到兩個的桌上,
    (又將來兩付鐘箸送去。)
    (二人從醬鬥內取出的豆豉醃雞,盛了兩碟,斟上酒,看著尚書道)
二 人:請這邊同吃一鐘如何?
尚 書:請自方便,我從不用酒的。
那兩個:如今這楊老爺有多少年紀了?也還壯實麼?
尚 書:約摸有八十多了,還壯實著哩。
那兩個:(兩人道)阿彌陀佛!得他老人家活二百歲才好。
尚 書:你二位願他活這們些年紀做甚麼?
二 人:我們好常來吃酒。我們是鄒平縣的公差,一年從這裡經過,至少也有十數遭,那
    一次不擾他老人家幾壺。
尚 書:你二位吃了他的酒,難道是不與他錢的?這等的感激。
二 人:若說起錢來,也甚惶恐;十壺的酒錢還不夠別鋪的五壺價錢哩。他老人家只不好
    說是舍酒,故意要幾文錢耍子罷了。
尚 書:(又問尚書)你這位老者今年有五十歲了?在那裡住?
尚 書:我也在這村裡住,今年五十歲略多些了。
二 人:你這老者也常見楊老爺麼?
尚 書:我是他的緊鄰,他是我的房主,俺兩個甚是相厚,行動就合影不離身一般。
一 個:你兩個怎麼今日就離開了?
尚 書:只這會就來了。
二 人:往那裡來?
尚 書:就往這邊來。
二 人:若是就來,我們在此攪亂不便,該預先迴避去罷。
尚 書:適才感激他,也是你二位;如今要預先躲了去的,也是你二位;脫不了那楊尚書
    也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你怕他做甚麼?
二 人:雖然是一個鼻子兩個眼,天子大臣回家還吃著全俸,地方大小官員都還該朔望參
    見哩,好小小的人,你看輕了他!
尚 書:我合他常在一處,並沒有見個公祖父母來這裡參見的。
二 人:起初也來了幾遭,楊老爺著實的辭不脫。後來凡有官員來參見的,擺下大酒席相
    待,人才不好來了。常時我們吃了這兩壺沒事的,今日的酒利害,這兩壺有些吃
    他不了。
尚 書:天已正午,日色正熱著哩,你們慢慢的吃,等掌櫃的取了新菜來,再吃一壺去。
    若是肚餓了,也就有見成的飯,隨便吃些。
二 人:酒便罷了,飯怎麼好取擾?
尚 書:你不好擾,也留下飯錢就是了。
    
    
116**時間: 地點:
    (正說中間,只見掌櫃的提了一大籃菜,後邊兩個小童一個掇了兩個盆子,一個
    (提了個錫罐走近前來。)
掌櫃的:有客吃酒哩!這是誰暖的?
尚 書:是我暖的。
掌櫃的:你二位甚麼福分?敢勞動老爺與你們暖酒哩!
二 人:這莫非就是楊老爺麼?
掌櫃的:你們卻原來不認得麼?
    (二人連忙跪下,磕不迭的頭。)
    (尚書一手扯著一個,笑道)
尚 書:適間多承你二位獎許我這們一頓,多謝!多謝!我說等新菜來再吃一壺,如今卻
    有新菜到了,家常飯也來了。
叫 人:(叫人掀開)我看看是甚麼。
    (原來一大碗豆豉肉醬爛的小豆腐、一碗臘肉、一碗粉皮合菜、一碟甜醬瓜、一
    (碟蒜苔、一大箸薄餅、一大碟生菜、一碟甜醬、一大罐綠豆小米水飯,尚書合
    (掌櫃的說道)
尚 書:把咱兩個的讓給這二位客吃罷,我往家裡吃去。你的飯,我叫人另送來你吃。
    (一邊拖著竹杖,一個小廝打了一柄小布傘,起身家去,對二人道)
一 邊:這荒村野坡的,可是沒有甚麼您吃,胡亂點點心罷了。
二 人:冒犯了老爺,無故又敢討擾。
尚 書:頭一次是生人,再來就相識了。
    (兩個還送尚書下了堤,從新又到鋪內。)
    (掌櫃的擺上飯,讓他兩個吃。)
二 人:這飯多著哩,只怕咱三人還不能吃得了。
    (讓掌櫃的也一同吃飯。)
    (你說我道的議論楊尚書的盛德。)
兩 個:做到這樣大官,還不似個有錢的百姓哩!真是從古來罕有的事!這要在俺們縣裡
    ,有這們一位大鄉宦,把天也脹開了,還夠不那些管家的們作惡哩!
掌櫃的:俺這宅裡大大小小也有一二十個管家,連領長布衫也不敢穿,敢作惡哩!
二 人:卻是怎的?難道是做不起麼?
掌櫃的:倒不因窮做不起,就是做十領綢道袍也做起了。一則老爺自己穿的是一件舊白布
    道袍,我們還敢穿甚麼?二則老爺也不許我們穿道袍,恐怕我們管家穿了道袍,
    不論好歹就要與人作揖,所以禁止的。
二 人:我適才見老爺善模善樣,不是個利害的人。
掌櫃的:若是利害,禁了人的身子,禁不住人的心,人倒還有展脫;他全是拿德來感人。
    人做些欺心的事,他老人家倒也妝聾作啞的罷了。倒是各人自己的心神下老實不
    依起來,更覺得難為人子。
    (一邊說,一邊要打發酒錢。)
掌櫃的:大凡吃酒,遇著老爺在這裡看見的,舊規不留酒錢。
二 人:飯是老爺當面賞的罷了,怎好又白吃了酒去?留下與掌櫃的自己用了,不開帳與
    老爺看就罷了。
掌櫃的:剛才說過,凡事不敢欺心的,你們不曾聽見麼?
二 人:正是,正是;我們只朝上謝了老爺罷。
    (又與掌櫃的作了十來個「重皮惹」,方才下堤過橋去了。)
    (這是明水的頭一位鄉宦如此。)
    
    
117**時間: 地點:
    (再說一個教書先生的行止,也是世間絕沒有的事。)
    (這本村裡有一個大財主人家,姓李,從祖上傳流來,只是極有銀錢,要個秀才
    (種子看看也是沒有的。)
    (到這一輩子,叫做李大郎,小時候也請了先生教書,說到種地做莊家,那心裡
    (便玲瓏剔透的;一說到書上邊去,就如使二十斤牛皮膠把那心竅都膠住了的一
    (般。)
    (讀到十七八歲,一些也讀不進去。)
    (即如一塊頑石丟在水裡,浸一二千年也是浸不透的!)
    (但這個李大郎有一件人不及他的好處:聽見說這個肯讀書,或是見了那讀書的
    (人,他便異常的相敬。)
    (誰想天也就不肯負他的美意,二十歲上,便就生了一個兒子;二十二歲,又生
    (了次子。)
    (長子八歲,名希白;次子六歲,名希裕。)
    (便請了一個先生,姓舒,名字叫做舒忠,這是明水村有名的好人,卻是繡江縣
    (一個半瓶醋的廩膳。)
    (這李大郎請到家教這兩個孩子,恐怕先生不肯用心教得,要把修儀十分加厚,
    (好買轉先生盡心教道,每年除了四十兩束脩,那四季節禮,冬夏的衣裳,真是
    (致敬盡禮的相待。)
    (那個舒秀才感李大郎的相待,恨不得把那吃奶的氣力都使將出來。)
    (這兩個孩子又煞作怪,誰想把他父親的料氣盡數都得來與了這兩個兒子:真是
    (過目成誦,講與他的書,印板般刻在心裡;讀過的書,牢牢的,挖也挖不掉的
    (。)
    (教了三年,那舒秀才的伎倆盡了。)
    (這樣的館,若換了個沒品行的秀才,那管甚麼耽誤不耽誤?就拿條蠻棒,你待
    (趕得出他去哩?這舒秀才)
伊秀才:這兩個學生將來是兩個大器,正該請一個極好的明師剔撥他方好。我如今教他不
    過了,決要辭去,免得耽閣人家子弟。
二 人:(李大郎道)好好的正在相處,怎便辭去?大的才得十二歲,小的新年才交得十
    歲,難道就教他不過?這一定是管待的不週,先生推故要去。
伊秀才:(舒秀才)你若是管待得不週備,我倒是不去的;因你管待得忒周備了,所以我
    不忍負了你的美意,誤了你的兒子。你的這兩個兒子是兩塊美玉在那頑石裡邊,
    用尋一個絕會琢玉的好匠人方琢成得美器。若只顧叫那混帳匠人擺弄,可惜傷壞
    了這等美才。你道是十來歲的孩子,這正是做酒的一般:好酒酵方才做得出好酒
    來;那樣酸臭的酒酵做出來的酒自然也是酸臭的。若是讀在肚裡的聽在耳朵裡的
    會得忘記倒也還好,大的時節撩弔了這陳腐再受新奇的未為不可;他這兩個,凡
    是到了他的心裡,牢牢的記住了,所以更要防他。我如今另薦一個先生與他。
    (李大郎只得依他辭了,舒秀才果然另薦了一個名士楊先生,教了兩年,那大學
    (生剛得十四歲就進了學;又隔得兩年,大的考了一等第十,挨補了廩;第二的
    (也是十四歲進了學。)
    (那些富貴人家都要與他結親。)
    (李大郎因服舒秀才的為人,知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三歲。)
    (舒秀才雖是寒素之家,卻是世代儒門,妻家也是名族。)
    (央了人再三求他兩個女兒與兩個兒子為婦。)
再 三:(舒忠道)我這樣的寒士,怎與他富家結得親?論這兩個學生倒是我極敬愛的。
    (舒秀才再三推辭,李大郎再三求懇,後來只得許了親。)
    (這兩親家後來相處,說甚麼同胞兄弟,好不一心相契得緊。)
    (李大官後來官到了布政。)
    (李二官官到戶部郎中。)
    (舒秀才貢了出學,選了訓導,升了通判。)
    (楊先生官到工部尚書。)
    (李大郎受了二品的封誥。)
    (這兩件還說是鄉紳士林中的人物。)
    
    
118**時間: 地點:
    (再說那村裡還有一個小戶農夫,也煞實可敬。)
    (這人姓祝,名字叫做其嵩,家中止得十來畝田,門前開了住客的店兒,一個妻
    (,一個兒子,約有三十歲年紀;白白胖的人物,只弄成了個半身不遂的痹症,
    (倒有一妻一妾。)
    (雖沒有甚麼多餘,卻也沒有不足。)
    (這祝其嵩一日進城去納錢糧,只見一家酒鋪門口一個糧道的書辦,長山縣人,
    (往道里去上班,歇在繡江縣城內,天氣尚早,走到這酒鋪來吃酒,臨行,袖裡
    (不見了銀包,說是外面一條白羅汗巾裹住,內裡係一個油綠包兒,牙籤內中是
    (七兩六錢銀子,說是掉落酒鋪裡面,看見是那掌櫃的拾了不還,把那掌櫃的一
    (頂細纓子帽扯得粉碎,一部極長的鬍鬚大綹採將下來,大巴掌?到臉上。)
    (那掌櫃的因他是道里書辦,教他似鐘馗降小鬼的一般,那裡敢動彈一動。)
    (圍住了許多人看,見他說得真真切切的,都還道是那掌櫃的欺心。)
祝其嵩:(這祝其嵩)事也要仔細再想,不要十分冒失了,只怕掉在別處。
    (那個書辦放了賣酒的,照著那祝其嵩的臉漿稠的一口唾沫噦將過去)
祝其嵩:呸!村扶養的!那裡這山根子底下的杭杭子也來到這城裡幫幫,狠殺我了!
    (就劈臉一巴掌。)
祝其嵩:(看的眾人說道)你這個人可也扯淡!他不見了銀子發極,你管他做甚麼?
祝其嵩:『道路不平旁人■麗打哩』!不是他拾得,可為甚麼就扯破人家的帽子,彩人家
    的鬍子?我剛才倒在四牌坊底下拾了一個白羅汗巾,顛著重重的,不知裡面是些
    甚麼?同了眾人取開來看看,若是合得著你剛才說的,便就是你的了。
書 辦:(那書辦)我是劉和齋;銀包的襯布上面還有『和齋』二字。
祝其嵩:(眾人道)這越發有憑據了。
    (祝其嵩從袖中取出汗巾解開來,果然是個油綠潞綢銀包,一個牙籤銷住。)
    (解開,那襯布上果有「和齋」二字。)
    (稱那銀子,果是七兩六錢高高的。)
祝其嵩:(眾人道)虧了這個好人拾了,要不是,那廟裡沒有屈死的鬼?這賣酒的賠銀子
    罷了,難為這們長鬍子都彩淨了!
書 辦:(那書辦的道)這銀子少得一大些哩!我是十七兩六錢,還有五兩重的兩個錁子
    哩!
    (扭住了祝其嵩不放。)
祝其嵩:我好意拾了銀子,封也不解的還了你,你倒撒起賴來!你把我當那賣酒的不成?
    那賣酒的怕你,我這『山扶養的』不怕你!這守著縣口門近近的,我合你去見見
    大爺!你倚了道里的書辦來我繡江縣打詐不成?
    (那書辦兇神一般,豈是受人說這話的?扭了祝其嵩,喊將進去。)
    (縣官正坐晚堂,兩個各自一條舌頭說了,又叫進賣酒的與旁邊看的人問了端的
    (。)
縣 官:你把那銀子拿來,我親自稱一稱,只怕你稱錯了。
    (那書辦遞出銀子。)
縣 官:(縣官叫庫吏稱了數目)是七兩六錢。
縣 官:(縣官將銀包合汗巾俱仔細看驗了一會)你的銀子是十七兩六錢,這是七兩六錢
    ,這銀子不是你的,你另去找尋。這銀子還叫那拾銀子的拿了去。
書 辦:這銀子並汗巾銀包俱是小人的原物,只是少了兩錠的十兩。
縣 官:你那十兩放在那裡?
書 辦:都在銀包裡面。
縣 官:(縣官叫庫吏取五兩的兩錠銀子來遞與那書辦)你把這兩錠銀子包在裡面我看一
    看。
    (原來銀包不大,止那七兩多銀子已是包得滿滿噹噹的了,那裡又包得這十兩銀
    (子去?書辦隨又改口道)
書 辦:我這十兩銀子是另包在汗巾上的。
縣 官:你汗巾上包這十兩銀子的縐痕在那裡?
書 辦:(叫)趕出去!
祝其嵩:此等不義的東西,小人不要他,老爺做別用罷了。
縣 官:你拾得銀子,你自拿去。你如不用,你自去舍與了貧人。
    (祝其嵩只得拿了這銀子出來。)
    (恰好遇著養濟院的孤貧來縣中領糧,祝其嵩連汗巾包都遞與了眾貧人分去。)
    (那書辦只乾瞪了瞪眼。)
    (那個賣酒的哭訴一部長鬚都被他彩淨了。)
縣 官:我自教道里爺賠你的須便自罷了。
    (縣官密密的寫了一個始末的稟帖稟知了糧道。)
    (那道尊把這個書辦打了三十板子,革了役。)
    (後來這書辦選了四川彰明縣典史,正在那裡作惡害民,可可的繡江縣官行取了
    (御史,點了四川巡按,考察的時節,二十個大板,即時驅逐了離任。)
    (可見:萬事到頭終有報,善人自有鬼神知。)
    (第二十四回 善氣世回芳淑景 好人天報太平時)
    (官清吏潔,神仙。)
    (魂清夢穩,安眠。)
    (夜戶不關,無儇。)
    (道不拾遺,有錢。)
    (風調雨順,不愆。)
    (五穀咸登,豐年。)
    (骨肉廝守,團圓。)
    (災難不侵,保全。)
    (教子一經,尚賢。)
    (婚姻以時,良緣。)
    (室廬田裡,世傳。)
    (清平世界,謝天。)
    (且單說那明水村的居民,淳龐質樸,赤心不漓,悶悶淳淳;富貴的不曉得欺那
    (貧賤,強梁的不肯暴那孤寒,卻都象些無用的愚民一般。)
    (若依了那世人的識見看將起來,這等守株待兔的,個個都不該餓死麼?誰知天
    (老爺他自另有乘除,別有耳目,使出那居高聽卑的公道,不惟不憎嫌那方的百
    (姓,倒越發看顧保佑起來。)
    (若似如今這等年成,把那會仙山上的泉源旱得乾了,還有甚麼水簾瀑布流得到
    (那白雲湖裡來?若是淫雨不止,山上發起洪水來,不止那白雲湖要四溢泛漲,
    (這些水鄉的百姓也還要衝去的哩。)
    (卻道數十年,真是五日一風,十日一雨,風不鳴條,雨不破塊;夜濕晝晴,信
    (是太平有象。)
    (一片仙山上邊滿滿的都是材木。)
    (大家小戶都有占下的山坡。)
    (這湖中的魚蟹菱芡,任人取之不竭,用之無禁。)
    (把湖中的水引決將去,灌稻池、灌旱地、澆菜園、供廚井,竟自成了個極樂的
    (世界。)
    (第一件老天在清虛碧落的上面,張了兩隻荸蘿大的眼睛,使出那萬丈長的手段
    (,揀選那一等極清廉、極慈愛、極循良的善人,來做這繡江縣的知縣。)
    (從古來的道理,這善惡兩機,感應如響。)
    (若是地方中遇著一個魔君持世,便有那些魔神魔鬼、魔風魔雨、魔日月、魔星
    (辰、魔雷魔露、魔雪魔霜、魔雹魔電;旋又生出一班魔外郎、魔書辦、魔皂隸
    (、魔快手,漸漸門子民壯、甲首青夫、輿人番役、庫子禁兵,盡是一伙魔頭助
    (虐。)
    (這幾個軟弱黎民個個都是這伙魔人的唐僧、豬八戒、悟淨、孫行者,鎮日的要
    (蒸吃煮吃。)
    (若得遇著一個善神持世,那些惡魔自然消滅去了,另有一番善人相助贊成。)
    (怎這繡江縣一連幾個好官!若是如今這樣加派了又增添,捐輸了又助賑;除了
    (米麥,又要草豆;除了正供,又要練餉;件件入了考成,時時便要參罰,這好
    (官又便難做了。)
    (那時正是英宗復辟年成,輕傜薄賦,功令舒寬,田土中大大的收成,朝廷上輕
    (輕的租稅。)
    (教百姓們納糧罷了,那像如今要加三加二的羨餘。)
    (詞訟裡邊問個罪,問分紙罷了,也不似如今問了罪,問了紙,分外又要罰穀罰
    (銀。)
    (待那些富家的大姓,就如那明醫蓄那丹砂靈藥一般,留著救人的急症,養人的
    (元氣,那象如今聽見那鄉里有個富家,定要尋件事按著葫蘆摳子,定要擠他個
    (精光。)
    (這樣的苦惡滋味,當時明水鎮的人家,那裡得有夢著?所以家家富足,男有餘
    (糧;戶戶豐饒,女多餘布。)
    (即如住在那華胥城裡一般。)
    
    
119**時間: 地點:
    (且說那山中的光景。)
    (有一隻《滿江紅》詞單道這明水的景象:
    (    四面山屏,煙霧裡翠濃欲滴。)
    (時物換,景色相隨,淺紅深碧。)
    (澗水幾條寒似玉,晶簾一片塵凡隔。)
    (古今來總匯白雲湖,流不息。)
    (屋魚鱗,人蟻跡。)
    (事不煩,境常寂。)
    (遍桑麻禾黍,臨淵鯉鯽。)
    (胥吏追呼門不擾,老翁華髮無傜役。)
    (聽松濤鳥語讀書聲,盡耕織。)
    (有山水的去處,又兼之風雨調和,天氣下降,地氣上升,山光映水,水色連山
    (,一片都是訴嚯的色象。)
    (日月俱有光華,星辰絕無愆價,立了春,出了九,便一日暖如一日,草芽樹葉
    (漸漸發青,從無乍寒乍熱的變幻。)
    (大家小戶,男子收拾耕田,婦人浴蠶做繭。)
    (漸次的春社花朝,清明寒食,亡論各家俱有株把紫荊海棠,薔薇丁香,牡丹芍
    (藥,節次開來,只這湖邊周匝的桃柳,山上千奇百怪的山花,開的就如錦城金
    (穀一般。)
    (再要行甚麼山陰道上,只這也就夠人應接不暇了。)
    (所以又有人做《滿江紅》詞一闋,單道這明水的春天景象:
    (    夭桃蕊嫩,柳揚輕風搖淺碧。)
    (草侵天,千林鶯囀,滿山紅白。)
    (寒食清明旋過了,稻畦搶種藏鴉麥。)
    (剛昨宵雨過趁初睛,曬鶇襏。)
    (曉耕夫,遍壠陌。)
    (春饁女,行似織。)
    (遇上巳賽社,少長咸集。)
    (前後東西都坐了,野翁沒個來爭席。)
    (直吃得頭重腳跟高,忘主客。)
    (挨次種完了棉花蜀秫、黍稷穀粱,種了秧,已是四月半後天氣;又忙劫劫打草
    (苫、擰繩索,收拾割麥。)
    (婦人也收拾簇蠶。)
    (割完了麥,水地裡要急忙種稻,旱地裡又要急忙種豆。)
    (那春時急忙種下的秋苗,又要鋤治,割菜子、打蒜苔。)
    (此邊的這三個夏月,下人固忙的沒有一刻的工夫,就是以上大人雖是身子不動
    (,也是要起早睡晚,操心照管。)
    (所以又有人做《滿江紅》詞一闋,單道的明水夏天景象:
    (    高敞茅簷,要甚麼綺窗華屋?近山岩,水簾瀑布,驅除暑伏。)
    (庭際娟娟竹幾個,門前樹樹濃陰綠。)
    (把閒書一本趁風涼,高枕讀。)
    (倦來時,書且束。)
    (睡迷離,將息目。)
    (待黑甜醒後,家常飯熟。)
    (食了斜陽炎氣轉,披襟散步清流曲。)
    (揀柳陰底下有溫泉,沐且浴。)
    (才交過七月來,簽蜀秫,割黍稷,拾棉花,割穀釤穀,秋耕地,種麥子,割黃
    (黑豆,打一切糧食,垛稭乾,摔稻子,接續了晝夜,也還忙個不了,所以這個
    (三秋最是農家忙苦的時月。)
    (只是太平豐盛的時候,人雖是手胼足胝,他心裡快活,外面便不覺辛苦。)
    (所以又有人做一隻《滿江紅》詞,單道那明水的秋天景象:
    (    黃葉丹楓,滿平山萬千紫綠。)
    (映湖光玻璃一片,落霞孤鶩。)
    (沆瀣天風驅剩暑,漣漪霜月清於浴。)
    (直告成萬寶美田疇,秋稅足。)
    (籬落下,叢叢菊。)
    (■窖內,陳陳粟。)
    (看當前場圃,又登新穀。)
    (魚蟹肥甜剛稻熟,牀頭新酒才堪漉。)
    (遇賓朋友醉始方休,謳野曲。)
    (說便是十月初一日謝了土神,辭了場圃,是個莊家完備的節候。)
    (但這樣滿收的風景,也依不得這個常期,還得半個月工夫。)
    (到了十月半以後,這便是農家受用為仙的時節,大囤家收運的糧食,大甕家做
    (下的酒,大欄養的豬,大群的羊,成幾十幾百養的鵝鴨,又不用自己喂他,清
    (早放將出去,都到湖中去了;到晚些,著一個人走到湖邊一聲喚,那些鵝鴨都
    (是養熟的,聽慣的聲音,拖拖的都跟了回家。)
    (數點一番,一個也不少。)
    (那慣養鵝鴨的所在,看得有那個該生子的,關在家裡一會,待他生過了子,方
    (又趕了出去。)
    (家家都有臘肉、醃雞、鹹魚、醃鴨蛋、螃蟹、蝦米;那栗子、核桃、棗兒、柿
    (餅、桃乾、軟棗之類,這都是各人山峪裡生的。)
    (茄子、南瓜、葫蘆、冬瓜、豆角、椿牙、蕨菜、黃花,大■子曬了乾,放著過
    (冬。)
    (揀那不成才料的樹木,伐來燒成木炭,大堆的放在個空屋裡面。)
    (清早睡到日頭露紅的時候,起來梳洗了,吃得早酒的,吃杯暖酒在肚。)
    (那溪中甜水做的綠豆小米黏粥,黃暖暖的拿到面前,一陣噴鼻的香,雪白的連
    (漿小豆腐,飽飽的吃了。)
    (穿了厚厚的綿襖,走到外邊,遇了親朋鄰舍,兩兩三三,向了日色,講甚麼「
    (孫行者大鬧天宮」,「李逵大鬧師師府」,又甚麼「唐王游地獄」。)
    (閒言亂語,講到轉午的時候,走散回家。)
    (吃了中飯,將次日色下山,有兒孫讀書的,等著放了學。)
    (收了牛羊入欄,關了前後門,吃幾杯酒,早早的上了炕。)
    (懷中抱子,腳頭登妻,蓋好被子,放成一處。)
    (那不好的年成,還怕有甚麼不好的強盜進院,仇人放火;這樣大同之世,真是
    (大門也不消閉的。)
    (若再遇著甚麼歪官,還怕有甚飛殃走禍,從天掉將下來;那時的知縣真是自己
    (父母一般。)
    (任有來半夜敲門的,也不過是那懶惰的鄰家不曾種得火,遇著生產,或是肚疼
    (來掏火的,任憑怎麼敲,也是不心驚的。)
    (鼾鼾睡去,半夜裡遇著有尿,溺他一泡;若沒有尿,也只道第二日早辰算帳了
    (。)
    (且不要說那富貴大人家受享那太平的福分,只說一個姓游的秀才,名字叫做游
    (希酢,年紀也將四十歲了。)
    (一個妻駱氏,年紀約三十五六歲的光景,也識得幾個字,也吃得幾杯酒,也下
    (得幾著圍棋。)
    (一個大兒子名詢,年十六歲;一個女兒名涉姑,年十四歲;一個小兒子名詠,
    (年十二歲;挨肩的三個兒女。)
    (房中使一個十三歲的丫頭茗兒,廚房中一個僕婦。)
    (家中止得六七十畝地,住著一所茅房。)
    (宅東面套出一個菜園,也有些四時的花木。)
    (東南上蓋了一所書房,這書房倒也收拾的有致,比住房反倒齊整。)
    (游秀才自己在裡面讀書,每日也定了個書程。)
    (那園中兩株大垂楊樹,樹下一張石桌,四面都有石凳。)
    (從三月起,八月中秋止,這幾個月,日間的時節,游秀才只在書房完那定下的
    (工課,連飯也是送去吃的。)
    (凡百的家事,倒都是他的細君照管。)
    
    
120**時間: 地點:
    (那日間,他的細君除一面料理家事,一面教導女兒習學針指。)
    (到日斜的時候,游秀才也住了工,細君也歇了手,兒子們也都放了學回家,合
    (家俱到那園中石凳上坐下,擺上幾碟精緻下酒小菜,旁邊生了火爐,有數是量
    (就的一尊酒,團頭聚面的說說笑笑,或是與兒子講說些讀過的書文,或是與女
    (兒說些甚麼賢孝的古記;再不然,與細君下局圍棋。)
    (吃完了酒,收拾了家生,日以為常。)
    (到了冬裡的時節,晚上圍了爐,點了燈燭,兒子讀夜書,自己也做些工夫,細
    (君合女兒也做生活,總在這張方桌之上,兩枝蠟燭之下。)
    (大家完了公事,照常的備了酒菜,吃酒完了,收拾安寢。)
    (除了歲科兩考進到城裡走走,不然,整年整月,要見他一面也是難的。)
    (所以又有人做《滿江紅》詞一闋。)
    (單道那明水冬天的景象:
    (    雪封林麓,看冰針簇簇,遍懸茅屋。)
    (無底事,絮袍氈帽,負牆迎旭。)
    (閒數周瑜和魯肅,或說宋江三十六。)
    (轉夕陽西下看寒鴉,投古木。)
    (掩籬門,餐晚粥,剔書燈,子夜讀。)
    (飲新醪數盞,脫巾歸宿。)
    (山裡太平無事擾,安眠高枕何妨熟?待明朝紅日上三竿,才睡足。)
    (就是晝夜陰晴,月風雪雨,件件都有佳趣。)
    (那晝間看了四面扭青的山,翠綠的樹,如鏡面湖水,魚鱗馬齒挨去的人家,所
    (以多有人題那勝概的詩。)
    (且只單取他兩句道:
    (    百丈霞明文五色,雙岩樹合翠千層。)
    (到了晚間,山寺鐘鳴之後,柴門盡掩,雞犬無聲;砧杵相聞,伊吾徹耳。)
    (偶在高頭下望:
    (    四合爨煙濃似雨,週遭燈火密於星。)
    (四合陰雲,清風徐起,雷聲隱隱,電火拖金。)
    (登樓四瞰:牛羊下山,禽鳥奔樹;樵者負薪,絡繹而返;漁人攜鯉,接踵而歸
    (。)
    (急雨則峰峰瀑布,壑壑川流;細雨則煙霧■■,瀟湘三月,也有兩句詩道:
    (    奔濤混雜黃河聲,琉璃掩映青山色。)
    (拖虹歇雨,止電收雷,相送歸雲,非風不可。)
    (佩聲聞於竹圃。)
    (笛韻出於鬆林,拂面不寒,吹花有致,有兩句詩道:
    (    鳥語葉聲相雜響,溪流鬆韻總和鳴。)
    (說那月夜,四時皆有佳致。)
    (萬籟無聲,四虛咸寂。)
    (疏林玉鏡懸空,湖畔金輪浴水;悠揚笛韻,不知何處飛來。)
    (縹緲鐘聲,應自上方遞至。)
    (也有兩句詩道:
    (    山遭四面沙為堞,樹繞千家玉是林。)
    (說到雪的景致,比這雪晴風月更又不同。)
    (推想這一片山河大地,通前徹後,成了一個粉妝玉琢的乾坤。)
    (就是那險溪惡嶺的所在,也還遮蓋的如通衢平坦的一般。)
    (何況又是這般勝跡所在?通是在廣寒宮闕、冰玉壺中的光景,令人逸骨仙仙,
    (澄空徹底。)
    (也有兩句詩道:
    (    湖成珠海三千頃,山作藍田百萬層。)
    (山東六府,泰山、東海,這是天下的奇觀,固要讓他罷了。)
    (至如濟南的華不注、函山、鵲山、鮑山、黌山、夾谷、長白、孝堂、紫榆、徂
    (徠、梁父、大石、平原、大明、跑突、文衛、濯纓這都說是名勝,寫在那志書
    (上面,這都有甚麼強如這會仙山白雲湖的好處?)
    (再如兗州的尼山,雖不是大觀,但聖母顏氏禱此而生孔子,到如今顏氏所生之
    (谷,草木之葉皆上起;所降之谷,草木之葉皆下垂。)
    (這孔聖人發跡的所在,那較得甚麼優劣?雷澤相傳有神主之,龍身人頭,鼓其
    (腹作雷聲。)
    (《史記》「舜漁於雷澤」,就是此處。)
    (這聖地經歷的所在也不消論甚好歹。)
    (至於甚麼防山、龜山、嶧山、君山、昌平、南武、澹台、太白、棲霞、穀城、
    (馬陵、南武這都是兗州屬內名山。)
    (會、濟、汶、汜、洙、泗這都是兗州屬內的古河。)
    (范蠡湖、蜀山湖、桃花澗、滄浪淵、南池、阿井、澤華池這都是兗州屬內的勝
    (水。)
    (還有梁山泊,這藏賊的所在,上不得數的。)
    (這些水也都不如那明水的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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