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一 至 第一〇〇
91**時間: 地點:
(須臾,晁鳳備完了騾子,來到窗下)
晁 鳳:小人往城門下去等罷,一開城門就好出去。
(晁鳳到了城門,等了一會,天色已大亮了。)
(開了城門,正往外走,只見一個漢子背了兩個人頭往城內走。)
(管門夫攔住詰問,說是從雍山莊割的姦夫淫婦的首級。)
說 是:(門夫問說)姦夫是誰?
小鴉兒:是晁源。
晁 鳳:(晁鳳認了一認)罷了!俺大官人在何處奸你老婆,被你捉得,雙雙的殺了?
小鴉兒:在你自己的正房當面,如今兩個還精赤了睡哩。
(晁鳳也不消再往鄉去,飛也似跑回來)
晁 鳳:大官人被人殺了!
晁夫人:你……你……你……聽誰說?
晁 鳳:那人自己挑了兩個頭往縣裡出首去了。
晁夫人:怎麼兩個頭?
晁 鳳:一個是他老婆的。
(晁夫人一聲哭不轉來,幾乎死去,虧人扶了,半日方才醒轉,哭道)
晁夫人:兒啊!你一些好事不做,專一干那促狹短命的營生,我久知你不得好死!我還承
望你死在我後頭,仗賴你發送我,誰知你白當的死在我頭裡去了!早知如此,那
在通州的時節憑我一繩子吊死,閉了眼,那樣自在!沒要緊解下我來,叫我柔腸
寸斷,閃的我臨老沒了結果!我的狠心的兒啊!
(真是哭的石人墮淚,鐵漢點頭。)
(正哭著,莊上的人也報得來了。)
(來報的人都還猜是晁住媳婦子爭鋒殺的,還不知是小鴉兒把來殺了,拿了頭見
(在縣前伺候縣官升堂。)
(晁夫人連忙使人請了閨女尹三嫂來看家,晁夫人自己收拾了,出鄉殯殮,帶了
(晁書一干人眾出去。)
(留下晁鳳在縣領頭,叫他領了飛風出去,好入殮。)
(喜莊上離馬頭不遠,正是頓放沙板的所在。)
(及至晁夫人出到莊上,已是辰牌時分,脫不了還是痛哭了一場,叫人即時尋板
(買布,忙忙的收拾。)
季春江:這老婆的屍首沒的咱也管他?叫他自己的漢子收拾罷了!
晁夫人:他已把他殺了,還是他甚麼漢子哩?你要靠他收拾,他就拉到坡裡餵了狗,不當
家的。脫不了俺兒也吃了他的虧,他也吃了俺兒的虧,買一樣的兩副板,一樣的
妝裹。既是俺兒為他死了,就教兩個並了骨一同發送。
(果然慌忙不迭的收拾。)
(那六月半頭正是下火的天氣,兩個屍首漸漸的發腫起來。)
(及到做完了衣服,胖得穿著甚是煩難,雖勉強穿了衣服,兩個沒頭的孤樁停在
(一處。)
(單等晁鳳領了頭來,竟不見到,晁夫人好不心焦。)
(小鴉兒把兩個人頭放在縣前地上,等候大尹升堂。)
(圍住了人山人海的擠不透縫。)
(知是晁大舍的首級,千人萬人,再沒有一個人說聲可惜可憐,不該把他殺了。
()
(說起來的,不是說他刻薄,就是說他歪憊,你指一件事,我指一件事,須臾可
(成三寸厚的一本行狀。)
起 來:(都說)小鴉兒是個英雄豪傑!若換了第二個人,拿著這們個財主,怕詐不出幾
千兩銀子來!
小鴉兒:他倒也曾許我一萬,我只不要他的!
(不一時,縣官升了堂,小鴉兒挑了人頭,隨了投文牌進去。)
(那鄉約地方起初的原呈一口咬定了是晁住媳婦爭鋒謀害,進了城,方知是小鴉
(兒自己殺的,從頭又改了呈子,也隨投文遞了。)
(小鴉兒合鄉約都稟了前後的話。)
縣 官:他是幾時通姦起的?
小鴉兒:不知從幾時奸起,只是形跡久已可疑。小人久留意撞了幾遭,不曾撞著,昨夜方
得眼見是真。
鄉 約:(又問那鄉約)那兩個的屍首都在那裡?
鄉 約:一座大北房,當中是一張涼牀,牀上鋪著一牀紅氈,氈上鋪一牀天青花緞褥子,
褥上一領藤席,一牀月白胡羅單被合一個藤枕都掉在地下。女人屍首還好好的睡
在牀上,男人的屍首上半截在牀上,下半截在牀下;都是回頭朝北。牀頭許多血
,牀前面又有一堆血,不甚多。
小鴉兒:(問小鴉兒道)你卻是怎樣殺的?
鄉 約:小人進去,兩個睡得正熟,月下看了一看,已認得是他兩個。惟恐錯殺了人,在
門旁火爐內點起燈來,照看得分明,只見唐氏手裡還替他把了陽物。小人從唐氏
夢中切下頭來,晁源依舊不醒。小人說:叫他不知不覺的死了,卻便宜了他。所
以把他的頭髮解開,挽在手內,把他的頭往上提了兩提,他方才醒轉。小人說道
:『快將狗頭來與我!』他燈下認得小人,說道:『只是饒命!銀子要一萬兩也
有!』小人即時割下頭來。
小鴉兒:你是怎樣進到他裡頭去?
鄉 約:越牆過去的。
小鴉兒:他裡面還有誰?
鄉 約:有一個家人媳婦在東屋裡睡。
小鴉兒:你怎的曉得?
鄉 約:小人起初先到了東房,看得不是,所以方才又往北屋裡去。
小鴉兒:下面跪的那一個是甚麼人?
晁 鳳:(晁鳳跪上稟道)小人是被殺的晁源屍親,伺候領頭。
縣 尹:把兩個頭都交付與他,買棺葬埋。斷十兩銀子與這小鴉兒為娶妻之用。押出去!
即刻交完回話,快遞領狀來。
小鴉兒:小人不希罕這銀子。沒有名色,小人不要。
大 尹:十兩銀子哩,可以做生意的本錢,如何不要?快遞領狀。
小鴉兒:這銀子就逼小人受了,小人也只撩弔了。要這樣贓錢那裡去使!
縣 官:那個當真與你錢,我是試你。你且到監裡略坐一坐。
小鴉兒:(問鄉約道)那在他裡邊睡的媳婦子是甚麼氏?
鄉 約:是趙氏。
(縣尹拔了一枝簽,差了一個馬快)
縣 尹:速拘趙氏,晚堂聽審。
(差人拿了簽,晁鳳使包袱裹了兩個頭,都騎了騾馬,飛似走回莊上。)
(差人同了晁住媳婦也騎了一個騾子,一個覓漢跟了,往城中進發。)
(晁夫人見了頭,又哭了不歇。)
(都用針錢縫在頸上,兩口棺材都合完了,入了殮,釘了材蓋,將唐氏的抬出外
(邊廟裡寄放,也日日與他去燒紙,也同了晁源建醮追薦他。)
(晁源的棺木就停放在他那被害的房內掛孝受弔,不題。)
(差人拿了晁住的媳婦在縣前伺候,晁住就在那邊照管。)
(縣官坐堂,帶到堂上見了。)
縣 官:你將前後始末的事從頭說得詳細,只教我心裡明白了這件事,我也不深究了。你
若不實說,我夾打了,也還要你招。
(叫拿夾棍上來伺候。)
(趙氏當初合計家問官司時見過刑廳夾那伍聖道、邵強仁的利害,恐怕當真夾起
(來,就便一則一,二則二,說得真真切切的,所以第十九回上敘的那些情節都
(從趙氏口中說出來的,不然,人卻如何曉得?)
縣 尹:(縣尹把趙氏拶了一拶)這樣無恥,還該去衣打三十板才是!為你自己說了實話
,姑免打。
趙 氏:有甚麼人領他?
縣 尹:他漢子晁住見在。
縣 尹:叫上他來!
趙 氏:沒廉恥的奴才!你管教的好妻子!
(拔了四枝簽,打了二十板,將趙氏領了下去。)
(監中提出小鴉兒來,也拔了四枝簽,打了二十板,與他披出紅去。)
(小鴉兒仍到莊上,挑上皮擔,也不管唐氏的身屍,佯長離了這莊。)
(後來有人見他在泰安州做生意。)
92**時間: 地點:
(再說晁家沒有甚麼近族,不多幾個遠房的人,因都平日上不得蘆葦,所以不大
(上門。)
(內中有兩個潑皮無賴的惡人:一個是晁老的族弟,一個晁老的族孫,這是兩個
(出頭的光棍;其外也還有幾個膿包,倚負這兩個兇人。)
(看得晁源死了,不知晁老新收的那個春鶯有了五個月遺腹,雖不知是男是女,
(卻也還有指望。)
(以為晁夫人便成了絕戶,把這數萬家財,看起與晁夫人是絕不相干的,倒都看
(成他們的囊中之物了。)
(每人出了分,把銀子買了一個豬頭、一個雞、一個爛魚、一陌紙,使兩個人抬
(了。)
(那個族弟叫做晁思才,那個族孫叫做晁無晏,領了那些膿包都同到莊上,假來
(弔孝為名,見了晁夫人,都直了喉嚨,乾叫喚了幾聲,責備晁夫人道)
那 個:有夫從夫,無夫從子。如今子又沒了,便是我們族中人了。如何知也不教我們知
道?難道如今還有鄉宦,還有監生,把我們還放不到眼裡不成!
晁夫人:自我到晁家門上,如今四十四五年了,我並不曾見有個甚麼族人來探探頭!冬至
年下來祖宗跟前拜個節!怎麼如今就有了族人,說這些閒話?我也不認得那個是
上輩下輩,論起往鄉里來弔孝,該管待才是。既是不為弔孝,是為責備來的,我
鄉里也沒預備下管責備人的飯食,這厚禮我也不敢當!
晁無晏:(那晁無晏改口說道)我還該趕著叫『奶奶』哩。剛才這說話的還是我的一位爺
爺,趕著奶奶該叫『嫂子』哩。他老人家從來說話不犯尋思,來替大叔弔孝原是
取好,不管不顧說這們幾句叫奶奶心裡不自在。剛才不是怪奶奶不說,只是說當
家子就知不道有這事,叫人笑話。
晁夫人:昨日做官的沒了,前年大官兒娘子歿了,及至昨日出殯,您都不怕人笑話,鬼也
沒個探頭的,怎麼如今可怕人笑話?
晁思才:這可說甚麼來!兩三次通瞞著俺,不叫俺知道,被外頭人笑話的當不起,說:『
好一家子,別人倒還送個孝兒,一家子連半尺的孝布也沒見一點子!』俺氣不過
這話,俺才自己來了!
晁夫人:既說是來弔孝就是好,請外邊坐,收拾吃了飯去。
晁夫人:(各人都到客位坐了,又叫進人來說道)要孝衣合白布道袍。
晁夫人:前日爺出殯時既然沒來穿孝,這小口越發不敢勞動。
晁思才:(眾人道)一定不曉得我們今日來,沒曾預備,俺們到打醮的那日再來。你合奶
奶說知,可與我們做下,穿著出去行香也大家好看。我們家裡的也都要來弔孝哩
。合奶奶說,該預備的也都替預備下,省得急忙急促的。
晁夫人:這幾件衣服能使了幾個錢,只這些人引開了頭兒就收救不住,脫不了這個老婆子
叫他們就把我拆吃了打哩!天爺可憐見,那肚子裡的是個小廝,也不可知,怎麼
料得我就是絕戶!我就做了絕戶,我也只喂狼不喂狗!
(叫人定十二眾和尚,十五日唸經,此外少了些,太速了。)
(到那日,晁夫人拚著與他們招架。)
(可可的和尚方才坐定,才敲動鼓鈸,一陣黑雲,傾盆大雨下得個不住,路上都
(是山水,那些人一個也沒有來的。)
(十九日是晁源的「一七」,那些人算計恐怕那日又下了雨,要先一日就要出到
(莊上,可可的晁思才家老婆害急心疼的要死不活。)
93**時間: 地點:
(卻說蛇無頭而不行,雖然還有晁無晏這個歪貨,畢竟那狼合狽拆開了兩處,便
(就動不得了。)
(這十九日又不曾來得。)
(晁夫人過了「首七」閉了喪,收拾封鎖了門,別的事情盡托付了季春江,晁夫
(人進城去了。)
(晁思才這兩個歪人再不料晁夫人只在莊上住了「一七」便進城來,老婆心疼住
(了,邀了那一班蝦兵蟹將,帶了各人的婆娘,瘸的瘸、瞎的瞎,尋了幾個頭口
(,豺狗陣一般趕將出去。)
(曉得晁夫人已進城去了,起先也己了一個嘴谷都,老婆們也都還到了靈前號叫
(了幾聲。)
(季春江連忙收拾飯管待了裡外的眾人,又都替他們飼飽了頭口。)
(眾人還千不是萬不是責備季春江不週全的去處。)
(吃了飯,問季春江要打下的麥子。)
季春江:麥子是有,只不奉了奶奶吩咐,我顆粒也不敢擅動。
(晁思才還倒不曾開口,那晁無晏罵道)
晁無晏:放你的狗屁!如今你奶奶還是有兒有女,要守得家事?這產業脫不過是我們的。
我們若有仁義,己他座房子住,每年己他幾石糧食吃用;若我們沒有仁義時節,
一條棍攆得他離門離戶的!
季春江:你這話倒不相武城縣裡人家說的話,通似口外人說的番語。別說他有閨女,也別
說他房裡還有人懷著肚子,他就是單單的一個老婆子,他丈夫掙下的潑天家業,
倒不得享用!你倒把他一條棍攆了出去!好似你不敢攆的一般!氣殺我那心裡!
不是看著宅裡分上,我就沒那好來!
(晁思才走向前把季春江照臉一巴掌,罵說)
晁思才:賊扯淡的奴才!你生氣,待敢怎樣的!
(季春江出其不意,望著晁思才心坎上一頭拾將去,把個晁思才拾了個仰百叉,
(地下蹬歪。)
(晁無晏上前就合季春江扭結成一塊,晁思才和他的老婆並晁無晏的老婆,男婦
(一齊上前。)
(眾人妝著來勸,其實是來封住季春江的手。)
(那季春江雖平日也有些本事,怎敵的過七手八腳的一群男女。)
(季春江的婆子見丈夫吃了虧,跑到街上大叫)
季春江:鄉約地方救人!強盜白日進院!
(拿了面銅鑼著實的亂敲。)
(那些鄰捨家合本莊的約保都集了許多人進去,只見眾人還圍住了季春江在那裡
(彩打的鼻子口裡流血,那些老婆們,拿了褥套的、脫下布牽來的、扎住了袖口
(當袋的,開了路團在那裡搶麥;又有將晁源供養的香爐燭台踹扁了,填在褲襠
(裡的,也有將孝帳扯下幾幅,藏在身邊的。)
(鄉約地方親見了這個光景,喊說)
鄉 約:清平世界,白晝劫財傷人!
(要圍了莊擒捉。)
晁無晏:(那晁無晏合晁思才兩個頭目方才放了季春江)俺們本家為分家財,與你眾人何
干!
鄉 約:他家晁奶奶見在,你們分罷了,如何來打搶?如今大爺這等嚴明,還要比那嘗時
的混帳,任你們胡行亂做哩!
(要寫申文報縣。)
(又做剛做柔的說著,叫他替季春江立了一張保辜的文約,攆得一班男婦馱了麥
(子等物回城去了。)
(季春江要次日用板門抬了赴縣告狀,眾人勸說)
季春江:你主人既已不在,你又是個單身,照他這眾人不過,便是我們證他的罪名,除不
得根,把仇越發深了。你依我們勸說,忍了他的,我想這些人還不肯干休,畢竟
還要城裡去打搶,守著大爺近近的,犯到手裡,叫他自去送死,沒得怨悵。
(慰安了一頓,各人散了回家。)
(季春江果也打得狼狽,臥牀不起,差人報入城來。)
(晁夫人乍聞了,也不免生氣,無可奈何。)
晁思才:(誰想晁思才這兩個凶徒算道)事不宜遲。莫叫他把家事都抵盜與女兒去了,我
們才『屁出了掩臀』。我們合族的人都搬到他家住,前後管住了老婆子,莫教透
露一些東西出去,再逼他拿出銀子來均分,然後再把房產東西任我們兩個為頭的
凡百揀剩了,方搭配開來許你們分去。
(眾人俱一一應允,即刻俱各領了老婆孩子,各人亂紛紛的占了房子,搶桌椅、
(搶箱廚、搶糧食,趕打得那些丫頭養娘、家人小廝哭聲震地;又兼他窩裡廝咬
(,喊成一塊。)
(晁夫人恐怕春鶯遭一毒手,損了胎氣,急急攛掇上在看家樓上,鎖了樓門,去
(掉了胡梯。)
(那大門前圍住了幾萬人看晁家打搶。)
(這伙凶棍,若天爺放過了,叫他們得了意去,這世間還有甚麼報應?不想那日
(一個欽差官過,徐大尹送到城外回來,恰好在門前經過,聽得裡面如千軍萬馬
(的喧嚷,外面又擁集了幾萬的人,把轎都行動不得。)
(徐大尹倒也吃了一驚。)
徐大尹:(左右稟說)是晁鄉宦的族人,因晁源被人殺了,打搶家財的。
徐大尹:他家還有甚麼人見在?
晁思才:(左右說)還有鄉宦的夫人。
(徐大尹叫趕開眾人,將轎抬到晁家門首,下了轎,進到廳上。)
(那些人打搶得高興,夢也不曉得縣官進到廳前。)
縣 官:(縣官叫把大門關上)有後門沒有?
晁思才:有後門。
(叫人把後門把住,放出一個人去重責五十板。)
(從裡面跑出兩個人來,披了頭,打得滿面是血,身上都打得青紅紫皂,開染坊
(的一般,一條褲都扯得粉碎,跪下,叫喚著磕頭。)
徐大尹:(徐大尹看著晁鳳道)這一個人是前日去領頭的,你如何也在這裡打搶?
晁 鳳:小的是晁鄉宦的家人,被人打的傷了。
徐大尹:你原來是家人!你主母見在何處?
晁 鳳:奶奶被眾人凌逼的將死!
大 尹:受過封不曾?
晁 鳳:都兩次封過了。
大 尹:請宜人相見。
晁 鳳:被一群婦人攔住,不放出來。
(徐大尹叫一個快手同管家進去請,果然許多潑婦圍得個晁夫人封皮一般,那裡
(肯放。)
快 手:那一位是晁奶奶?
(晁夫人哭著應了,快手將別的婆娘一陣趕開。)
(晁夫人叫取過孝衫來穿上,係了麻繩,兩個打傷的丫頭攙扶了,哭將出來,倒
(身下拜。)
(徐大尹在門內也跪下回禮,起說)
起 來:宜人請把氣來平一平,告訴這些始末。
晁夫人:近支絕沒有人,這是幾個遠族,從我進門,如今四十餘年,從不曾見他們一面。
先年公姑的喪,昨日丈夫的喪,就是一張紙也是不來燒的。昨日不才兒子死了,
便都跑得來,要盡得了家事,要趕我出去。昨日出到鄉里,搶了個精光,連兒子
靈前的香案合孝帳都搶得去了,還把看莊的人打得將死。如今又領了老婆孩子各
人占了屋,要罄身趕我出去,還恐怕我身上帶著東西,一伙老婆們把我渾身翻過
。老父母在這裡,他還不肯饒我。差人進去是親見的。
大 尹:共有多少人?
晁夫人:八個男人,十四五個婆娘。
大 尹:這伙人一定有為首的,甚麼名字?
晁夫人:一個叫是晁思才,一個是晁無晏。
大 尹:如今在那裡?
晁夫人:如今一伙人全全的都在裡面。
大 尹:且把這八個男子鎖出來!
(一群快手,趕到裡面,鎖了六個,少了兩人。)
大 尹:那兩個卻從何處逃走?
晁夫人:牆高跳不出,一定還在裡面藏著哩。
大 尹:仔細再搜!
快 手:再搜尋不出,只有一座看家樓上面鎖著門,下邊沒有胡梯,只怕是躲在那樓上。
晁夫人:那樓上沒有人,是一個懷孕的妾在上面。我恐怕這伙強人害了胎氣,是我鎖了門
,掇了梯子,藏他在上面的。
大 尹:這懷孕的是那個的妾?
晁夫人:就是丈夫的妾。
大 尹:懷孕幾月了?
晁夫人:如今五個月了。
大 尹:既有懷孕的妾,焉知不生兒子!
晁夫人:(又叫)快去鎖出那兩個來!
(快手又進去翻,從佛閣內搜出了一個,只不見了晁無晏一個。)
丫 頭:(小丫頭)我見一個人跑進奶奶房裡去了。
(差人叫那丫頭領著走進房內,絕無蹤跡。)
(差人把牀上的被合那些衣裳底下掀了一掀,恰好躲在裡面。)
(差人就往脖項上套鎖。)
(晁無晏跪在地下,從腰間掏出一大包東西,遞與差人,只說)
只 得:可憐見!饒命!
丫 頭:(他的老婆孫氏也來跪著討饒)你肯饒放了他,我憑你要甚,我都依你。
差 人:我饒了你的命去,大爺卻不肯饒我的命了,我還要甚麼東西!
(竟鎖了出去。)
大 尹:躲在那裡,許久的方才尋見?
差 人:各處尋遍沒有,一個小丫頭說他跑進晁奶奶臥房去了,小人進去又尋不著,只見
他躲在晁奶奶的牀上被子底下。他腰裡還有一大包東西掏出來,要買告小人放他
。
大 尹:這可惡更甚了!那一包東西那裡去了?
差 人:遞與他的老婆了。
大 尹:(又叫)把那些婦人都鎖了出來!
(差人提了鎖,趕到後面。)
(那些婆娘曉得要去拿他,扯著家人媳婦叫嫂子的,拉著丫頭叫好姐姐的,鑽灶
(突的,躲在桌子底下的,妝做僕婦做飯的,端著個馬桶往茅廝裡跑的,躲在炕
(上吊了11髻蓋了被妝害病的,再也不自己想道那些丫頭養娘被他打的打了,
(彩的彩了,那一個是喜歡你的,肯與你遮蓋?指與那些差人,說一個拿一個,
(比那些漢子們甚覺省事。)
(十四個團臍一個也不少。)
(看官!你道這伙婆娘都是怎生模樣?)
(有的似東瓜白醭臉,有的似南棗紫綃唇。)
(有的把皮袋掛在胸前,有的將綿花綁在腳上。)
(有的高高下下的面孔,辨不出甚麼鳩荼;有的猙猙獰獰的身材,逼真的就如羅
(剎。)
(有的似狐狸般嫋娜嬌嬈,有的似猢猻般踢天弄井。)
(分明被孫行者從翠微宮趕出一群妖怪,又恰象傅羅卜在餓鬼獄走脫滿陣冤魂。
()
大 尹:(大尹問夫人道)這些婦人全了不曾?
晁夫人:就是這十四個人。
(大尹叫本宅的家人媳婦盡都出來,一個家歪歪拉拉來到。)
(大尹叫把這些婦人身上仔細搜簡。)
(也還有搜出環子的,丁香的,手鐲釵子的,珠箍的,也還不少。)
(大尹見了數,俱教交付夫人,又叫人快去左近邊叫一個收生婦人來。)
(把些眾人心裡胡亂疑猜,不曉得是為甚的。)
那婦人:(那些婦人心裡忖道)這一定疑我們產門裡邊還有藏得甚麼物件,好叫老娘婆伸
進手去掏取。
(面面相覷,慌做一塊。)
(不多時,叫到了一個收生的婦人,大尹)
大 尹:你是個蓐婦麼?
(那婦人不懂得甚麼叫是蓐婦,左右說)
那婦人:老爺問你是收生婆不是?
那婦人:是。
大 尹:(大尹向著晁夫人說)將那個懷孕的女人叫出來,待我一看。
(晁夫人袖裡取出鑰匙,遞與晁書媳婦,叫人布上胡梯,喚他出來見大爺。)
(晁書媳婦去不多時,同了春鶯從裡面走將出來。)
(但見:
( 雖少妖嬈國色,殊多羞澀家風。)
(孝裙掩映金蓮,白袖籠藏玉筍。)
(年紀在十六七歲之內,分娩約十一二月之間。)
晁夫人:就在階下拜謝大爺。
(大尹立受了四拜,叫)
大 尹:老娘婆,你同那合族的婦人到個僻靜所在驗看果有胎氣不曾。
晁夫人:這廳上西邊裡間內就好。
(春鶯跟了老娘婆進去,憑他揣摩了一頓,又替他診了兩手的脈出來,大尹叫春
(鶯回到後面去。)
老娘婆:極旺的胎氣,這差不多是半裝的肚子了。替他診了脈,是個男胎。
大 尹:他那合族的婦人都見不曾?
老娘婆:他都見來。
大 尹:(大尹對晁夫人道)宜人恭喜!我說善人斷沒有無後之理!約在幾時分娩?
晁夫人:算該十一月,或是臘月初邊。
大 尹:晁老先生是幾時不在的?
晁夫人:這妾是二月初二日收,丈夫是三月二十一不在的。
(大尹肚內算了一算,正合著了日子。)
大 尹:這伙奴才可惡!本縣不與你驗一個明白,做個明府,他們後日就要起弄風波,布
散蜚語。到分娩了,報本縣知道,就用這個老娘收生。
(說完,請宜人回宅。)
(晁夫人仍又叩謝。)
(大尹也仍回了禮。)
(大尹出到大門口,叫拿過一把椅來坐下,叫把晁思才、晁無晏帶到縣裡發落;
(其餘六個人,就在大門外每人三十大板,開了鎖,趕得去了。)
(叫把這些婦人,五個一排,拿下去每人三十。)
晁夫人:(晁夫人叫晁鳳稟說)主母稟上:若非男子們領著,這女人們能敢如此?既蒙老
爺打過了他的男人,望老爺饒恕了這起婦女。主母又不好出到外面來面稟。
大 尹:全是這伙婦人領了漢子穿房入戶的搜簡,宜人怎麼倒與他說分上?若是小罪過,
每人拶他一拶就罷了;這等平空抄搶人家,我拿出街上來打人,所以儆眾。多拜
上奶奶,別要管他。拿下去打!
(晁夫人又使了晁書出來再三懇稟。)
(卻也是大尹故意要做個開手,叫晁夫人做個情在眾人身上,若是當真要打,從
(人揪打得稀爛,可不還閣了板子合人商議哩。)
大 尹:(回說)只是便宜了這些潑婦!再要上門抄搶,我還到這街上來打這些潑婦!
故 意:鄉約地方怎都不見伺候?
(鄉約正副,地方總甲,都一齊跪將過去)
鄉 約:在此伺候久了。
大 尹:你們就是管這街上的麼?
鄉 約:正是本管。
大 尹:做得好約正副!好地方!城裡邊容這樣惡人橫行,自己不能箝束,又不報縣!拿
下去,每人二十板!
(坐了轎,止帶了兩個首惡到了縣堂,每人四十大板,一夾槓,晁思才一百槓子
(,晁無晏因躲在夫人牀上,加了一百槓,共二百槓子;叫禁子領到監裡,限一
(月全好,不許叫他死。)
(這分明是天理不容,神差鬼使,叫大尹打他門口經過;又神差鬼使,叫他裡面
(嚷打做鬼哭狼號,外面擁集萬把人洶洶的大勢。)
(事事都是大尹自己目見耳聞,何須又問證見?替他處治得又周密,又暢快。)
(若不是神差鬼使,就是一百個晁夫人也到不得大尹的跟前,就到了大尹的跟前
(,這伙狼蟲脫不了還使晁夫人的拳頭搗晁夫人的眼彈,也定沒有叫晁夫人贏了
(官司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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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那一條街上的居民,擁著的人眾,萬口一詞,那一個不說徐大尹真是個神
(明,真正是民的父母!替那子孫幹事一般,除了日前的禍患,又防那後日的風
(波。)
一 個:(又都說)真正萬事勸人休碌碌,舉頭三尺有神明。
(但願得春鶯生出一個兒子,不負了大尹的一片苦心才好。)
(不知何如,只得再看後說。)
(第二十一回 片雲僧投胎報德 春鶯女誕子延宗)
(人情從說留些好,陰功更是防身寶。)
(不貪不妒不驕嗔,寬容抱,省煩惱,福祿康寧獨壽考。)
(敗子何妨朝露早?)
(自生英物來襁褓,守成乾蠱不難兄,循理道,家業保,養志承顏事母老。)
(右調《天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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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那些抄搶家事的凶徒,為從的六個人與那十四個歪拉潑婦,都當時發落去
(了。)
(晁思才與晁無晏夾打了那一頓,發下監裡,果然將息了一個月好了,取出來枷
(號通衢,兩個月滿放。)
(從此之後,這伙人的魂靈也不敢再到晁家門上。)
(大尹又因他是寡婦之家,一切差傜盡行優免。)
(其裡老什排都曉得大尹與他做主,不敢上門作賤。)
(晁夫人雖沒了丈夫兒子,倒也清閒安靜,愛護那春鶯就如千百萬黃金一般,早
(晚祝天贊地,望他生個兒子。)
(九月二十八日,看門的進來說道)
看門的:梁片雲合胡無翳特從通州來到,要見奶奶。
晁夫人:他兩個這等遠來,有何事件?請到廳上坐下,待我出去相見。
(晁夫人一面出去見他兩個,一面叫人收拾素齋。)
(只見兩個都穿栗色綢夾道袍,玄經劈瓢帽,僧鞋淨襪,見了晁夫人就倒身下拜
(,謝說恩德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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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起晁老爺子相繼死亡,兩個也甚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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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那後來六百三十兩銀子盡糴了米穀出陳入新的放與貧人,如今兩年,將及
(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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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這十月初一日是晁夫人的六十壽誕,所以特來與奶奶拜慶,也看看老爺,
(不料得老爺與大官人俱棄世去了。)
(晁夫人問他下處,他說在真空寺法嚴長老家安歇。)
(吃了齋,依舊回寺去了。)
(到了初一日,二人早到廳上,送了幾樣禮,要與晁夫人拜壽。)
(晁夫人又出去見了。)
(晁夫人因有重孝,都不曾收親眷們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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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單擺了一桌素筵款待片雲、無翳。)
(次日兩個就要辭了起身,晁夫人又留他們住了兩日,每人替他做了一領油綠綢
(夾道袍、一頂瓢帽、一雙僧鞋、一雙絨襪,各十兩銀子;又擺齋送了行。)
(仍自起身回去。)
(兩個朝起晚住,一路議論,無翳)
胡無翳:晁大舍刻薄得異常,晁老爺又不長厚,這懷孕的斷不是個兒子!
晁夫人:(片雲說道)依我的見說,晁老爺與大舍雖然刻薄,已是死去了,單單剩下了夫
人。這夫人卻是千百中一個女菩薩,既然留他在世,怎麼不生個兒子侍養他?所
以這孕婦必然生兒子,不是女兒。我看老人家的相貌也還有福有壽哩。我們受了
他這樣好處,怎得我來托生與他做個兒子,報他的恩德才好。
(不一日,到了通州,師徒相會,甚是歡喜。)
(過了幾日,那片雲漸漸的沒精塌彩,又漸漸的生起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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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夫人:(一日夜間,夢見韋馱尊者親與說道)晁宜人在通州三年,勸他的丈夫省刑薄罰
,雖然丈夫不聽他的好言,他的好心已是盡了。這六百兩的米穀,兩年來也活過
了許多人,往後邊的存濟正沒有限量哩,不可使他沒有兒子侍奉。你自己發心願
與他為子報恩,這是你的善念。出家人打不的誑語,你若不實踐了這句說話,犁
舌地獄是脫不過的。十二月十六日子時,你去走一遭,回來也誤不了你的正果。
但不可迷失了本來,墮入輪回之內。
(片雲醒轉來,記得真真切切的這夢,告訴長老合無翳都曉得了,從此即淹淹纏
(纏的再不曾壯起,卻只不曾睡倒,每日也還照常的穿衣洗面。)
(到了十二月十五日的晚間,叫人燒了些湯,在暖房裡面洗了浴,換了一套新衣
(,在菩薩韋馱面前拈了淨香,叩頭辭謝;又叩辭了長老合無翳,再三囑付,叫
()
再 三:把這積穀濟貧的功果千萬要成他始終,待你年老倦勤的時候,我自來替你的手腳
,把我的屍首不要葬了,將龕來壘住,待我自己回來掩埋。
(又寫了四句偈子道:
( 知恩報恩,志諧心服。)
(一世片時,無煩多哭。)
長 老:(長老合無翳說道)雖然做了夢,這夢也雖然靈異,但怎便這等信得真切?畢竟
要等他善終。難道好自盡了不成?
(片雲收拾完了,回到自己靜室裡邊,點了一炷香,上了禪牀,盤了膝,端端正
(正的坐在上面。)
長 老:(長老合無翳道)莫去攪混他,且看他怎麼死得。只遠遠的防閒他,不要叫他自
盡。
(等到天氣大明,日已露紅了。)
長 老:(眾人道)既然過了這十六的子時,便也不妨了。
(進去看他一看,只見他兩條玉柱拄在膝上,不知從幾時圓寂去了。)
(驚動了合寺的僧眾,傳遍了京城,勛戚太監如蟻的一般下到通州來瞻禮,那佈
(施的堆山積海樣多。)
(依他的言語,在寺後園內起了龕,壘在裡面。)
(太后都遣了太監出來與他上香,妝修得功果十分齊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