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  至  第四〇

31**時間: 地點:
晁夫人:快叫人收拾東書房。
    (連夜傳裱背匠糊仰塵、糊窗戶,傳泥水匠收拾火炕,足足亂哄到次日日西。)
    
    
32**時間: 地點:
    (且說晁大舍見了父親的家書,也就急忙收拾,要同珍哥回到衙去。)
    (那珍哥慢條斯理,怕見起身。)
    (晁住又甚是打攔頭雷,背地裡挑唆珍哥不要進往衙去,又對晁大舍道)
晁 住:衙內窄逼逼的個去處,添上這們些人,怎麼住的開?就是吃碗飯,也不方便。依
    著我說,還是大爺自己去,過了年合燈節再來不遲。
晁大舍:說窄是哄你珍姨的話,衙內寬綽多著哩。只怕東書房咱這些人去還住不了的房子
    。若吃飯嫌不方便,咱另做著吃。咱的人少。
晁 住:監裡的事還沒完,大爺還得在京常住。人都去了,大爺自己也孤恓。珍姨進去了
    ,還指望出得來哩?
珍 哥:他說的也是,要不你自己去,我不去罷。
晁大舍:你說的是什麼話!大年新節,爹娘不來接,咱也該去磕個頭兒。如今爹娘差了人
    ,拿了銀子做盤纏,可推說什麼不去?咱去住過了燈節,再和你來不遲。這房子
    也不消退與他,把一應傢伙封鎖嚴密,叫看門的守著。
    (珍哥、晁住雖是心裡不願意,也只得敢怒不敢言的。)
    (次早,二十九日,兩乘大轎,許多騾馬,到了通州,進到衙內。)
    (珍哥下了轎,穿著大紅通袖衫兒,白綾顧繡連裙,滿頭珠翠,走到中庭。)
    (老晁夫婦居中坐定。)
    (晁大舍先行過了禮。)
    (珍哥過去四雙八拜,磕了頭,遞了鞋枕。)
    (晁老看得那珍哥:
    (    儀容窈窕,輕盈三月楊花;性格聰明,透露九華蓮藕。)
    (總非褒姒臨凡,定是媚吳王的西子;即不妲己轉世,亦應賺董卓的貂嬋。)
    (你若不信呵,剔起眼睛豎起眉,仔細觀渠渠是誰!)
    (老晁夫婦見了這們一個肘頭霍撒腦、渾身都動■的個小媳婦,喜的蹙著眉、沈
    (著臉、長吁短歎,怪喜歡的。)
    (珍哥拜完,老晁夫婦伙著與了二兩拜錢,同珍哥送回東院裡去了。)
    (珍哥覺得公婆不甚喜歡,也甚是沒趣。)
    (晁大舍到了次年正月初二日,要進京去,趕初三日開印,與監裡老師、蘇錦衣
    (、劉錦衣拜節。)
    (那時梁生、胡旦也都做了前程,在各部裡當差,俱與晁舍似通家兄弟般相處,
    (也要先去拜。)
    (他隨撥了夫馬,起身進了京城,仍到舊宅內住下。)
    (晁大舍與珍哥熱鬧慣了,不惟珍哥不在,連一些丫頭養娘都沒一個,也甚是寂
    (寞,叫晁住去監前把那個搭識的女人接了來,陪伴晁大舍住了幾日。)
    (晁大舍但是出外周旋,仍是留晁住在家看守。)
    (到了初十,晁大舍買了禮物,做了兩套衣裳,打了四兩一副手釧,封了八兩銀
    (,將那個女人送了回去。)
    (自己也即回到通州,掛花燈,放火炮,與珍哥過了燈節。)
    (直到二月花朝以後,要到京完坐監的事,仍要去游耍西山。)
    (揀了二月十九日到京,仍把那監前的婦人接了來住。)
    (不料到了二月盡邊。)
    (那也先的邊報一日緊如一日。)
    (點城夫、編牌甲、搜奸細,戶部措處糧餉,工部料理火器懸簾滾木、查理盔甲
    (、鎣磨器械、修補城垣,吏、兵二部派撥文武官員守門,戎政、軍門操練團營
    (人馬,五城兵馬合宛、大兩縣靜街道、做柵欄,也甚是戒嚴,城門早關晚啟。
    ()
    (那王振原是教官出身,有子有孫的人,狠命攛掇正統爺御駕親征,指望仗賴著
    (天子洪福,殺退了也先,要敘他的功,好封他兒子做公侯。)
    (那些大小群臣亂紛紛諫阻。)
    (晁大舍原不曾見過事體,又不曉得甚麼叫是忠孝,只見了這個光景,不要說起
    (君來,連那親也都不顧,唬得屁滾尿流,跑回下處,送回了監門首婦人,收拾
    (了些要緊的行李,城門上使了十數兩銀子,放了出去,望著通州,一溜風進到
    (衙內,見了爹娘,喘吁吁的就如曹操酒席上來報顏良的探子-般,話也說不俐
    (亮,主意是要棄了爹娘,捲了銀兩,帶了珍哥回去。)
晁 老:若是這個光景,還顧做甚麼官?速急遞了告致仕文書。若不肯放行,也只有拚了
    有罪,棄官逃回罷了!
    (原來晁大舍的意思,又不肯自己舍著身同爹娘在這裡,恐怕堵擋不住,將身子
    (陷在柳州城裡;又不肯依父親棄了官,恐怕萬一沒事,不得賺錢與他使。)
    (只要自己回去,走在高岸上觀望,拚著那父親的老性命在這裡做孤注,只是口
    (裡說不出來。)
晁 老:仔細尋思,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總是也先不來,我尋出來問軍問死,破著使上
    幾千銀子,自然沒事;再萬一銀子使不下來,就在刑部裡面靜坐,也強如把頭被
    也先割去。還是我們大家收拾回去為是。
    (晁大舍也依允了。)
    (晁老一面喚該房做致仕文書,一面走到前面書房與幕賓邢臯門商議,要他做稟
    (帖稿,附在文內。)
    (只是邢臯門正與一個袁山人在那裡著圍棋,見了老晁走到,歇住了手,從容坐
    (定,把日來也先犯邊,要御駕親征的事,大家議論。)
邢臯門:這幾日乾象甚不好,聖駕萬分不該輕動。我想欽天監自然執奏,群臣也自然諫阻
    ,聖駕也定然動不成。
晁 老:如今司禮監王公攛掇得緊,只怕聖駕留不住。
邢臯門:若天意已定,也是大數,沒奈何了。
晁 老:連日把個錮病發了,大有性命可慮。決意告致仕,回去罷。已喚該房做文書呈稿
    ,文內還得稟帖寫出那一段不得已的情來。臯老脫一個稿。事不宜遲,姑待明日
    發罷。
邢臯門:(邢臯門微笑了一笑)『如伋去,君誰與守』?我仔細看那天文,倒只是聖駕不
    宜輕出,其餘國中大事,倒是一些沒帳的。況歲星正在通州分野,通州是安如磐
    石的一般。告那致仕則甚?臨難卸肩,不惟行不得,把品都被人看代了。老先生
    ,你放心去做。你只來打聽我,若我慌張的時節,老先生抽頭不盡。
    (晁老那裡肯聽,見邢臯門不做稟稿,遂著晁大舍做了個不疼不癢的稟帖,說得
    (都是不倫之語,申了順天府,並撫院、關、屯各院,也不令邢臯門得知。)
    (這合干上司將文書都批得轉來,大約都無甚好音相報。)
    (只是那個關院,雲南人,姓紀,舉人出身,那得如甲科們風力?批得甚是歿茸
    (。)
    (批詳道:
    (    本官以華亭知縣升轉通州,何所見而來?平居不言,突稱有病,又何
    (所見而去?得無謂國家多事,寇在門庭,駕說沉痾,脫身規避耶?設心如此,
    (品行何居?仰即刻速出視事。)
    (勿謂本院之白簡不靈也!繳。)
    (老邢再不見他說告致仕,只當納他的諫了。)
    (誰知他瞞了老邢,遍申了文書開去。)
    (得了關院的這等溫旨,自己回去的念頭止住了,只是收拾打發晁大舍同珍哥回
    (去。)
    
    
33**時間: 地點:
    (一日,正同邢臯門、袁山人、兒子晁源坐著白話,衙門上傳梆,遞進一角兵備
    (道的文書來。)
    (拆開看時,裡面卻是半張雪白的連四紙,翠藍的花邊,扭黑的楷書字,大大朱
    (紅標判,方方的一顆印。)
    (讀時,上面寫道:
    (    欽差整飭通州等處,兼理漕糧、屯田、驛傳,山東按察司副使許,為
    (申飭托故規避以勵官箴事:本年三月初八日,蒙欽差巡按直隸等處、專理關務
    (、綜核將領監察御史紀憲牌前事:『照得安常處順,君子之所深憂;痛癢驚疑
    (,聖賢所以立命。)
    (今當邊報狎聞,羽書旁午,正忠貞薪膽之會,主臣憂辱之時。)
    (聞雞起舞,滅此朝食,正當其會。)
    (通州知州晁思孝平居奔棧,若蟻之附羶;遇變脫羅,恍■之逞狡。)
    (昨敢恣情托病,冒昧請休,已將原詳嚴行戒飭去後,合行再為申儆。)
    (為此牌行本道,照牌事理,諭令本官打起精神,滌除妄念,用心料理城守,毋
    (致疏虞。)
    (本院寧惟不念其舊,抑且嘉與其新;若暮氣必不可朝,柔情終難於振,本院必
    (先行拿問,然後奏聞!此係膈言,毋徒臍噬!』等因到道,奉此合行申飭。)
    (為此牌仰本州官吏照牌事理。)
    (時直甘泉烽火,急應樽俎折衝;毋再萌拂袖青山,以致文彈自簡。)
    (本道忠告相規,須至牌者。)
    (晁知州見了這牌,就如「劈開兩片頂門骨,傾下一盆冰雪來」,唬得軟癱成一
    (堆,半日說不出話來。)
    (邢臯門方才知是瞞了他申文書告致仕。)
    (老邢倒也丟過一邊,倒是老晁著實有些「慚於孟子」。)
    (若別的禍福倒不可知,這關院的計較,這心裡吊桶一般,怎麼放得下?)
    (天下那不快活的事再沒有一件就歇了的。)
    (正與晁大舍收拾行裝,紮括轎馬,揀了三月十六日同珍哥由旱路回去,不料華
    (亭縣兩個舊役的家屬,一個是宋庫吏的弟宋其仁,一個是曹快手的子曹希建來
    (到衙門口)
晁大舍:特來有事相稟。
    (老晁父子猜料了一會,開了衙門,放他進見。)
二 人:(二人叩見了畢)正月間,江院在松江下馬,百姓上千的把庫吏宋其禮、快手曹
    一佳並老爺的內書房孫商、管家晁書,都告在裡面。江院准了狀,批了蘇鬆道,
    轉批松江理刑陳爺,將宋其禮、曹一佳拿到監了,五日一比,要孫書辦、晁管家
    。雖是他二人極力自己擔當,只恐擔當不住,要行文見任處所提人,事便也就按
    捺不下了。
    (晁知州聽得,那肚裡就如雪上加霜的一般不快活)
晁知州:那些鄉宦舉人也沒個出來說些公道話的?
二 人:(宋其仁道)那百姓們勢眾了,還說老爺向日在那裡難為他們,都是這些鄉宦舉
    人唆撥的,唬嚇道:『若你們不出來強管,我們只得將就罷了;若你們出來管事
    說情,我們必定將這幾年詐害百姓的惡款,上公憤民本了。』所以這些鄉宦舉人
    躲避得還恐怕不乾淨,怎還敢出頭?
晁知州:秀才們卻沒有人出來說甚麼的?
二 人:(宋其仁道)秀才起先也發了傳帖,寫了公呈,也要在江院遞了。虧不盡那兩個
    首貢次貢的生員將眾人勸住了,說道:『我們畢竟是讀書人,要顧名義。子弟告
    父母官,是薄惡的事,告得動,這個名聲已是不好了;若再告不動,越發沒趣。
    前官就是後官的眼。教見在的父母官把我們不做人待,況且有了百姓公狀,也就
    罷了。』眾人道:『這是公憤,你二人私情,怎便留得住?』那位喻相公道:『
    我講得是大體,有甚私情?若說起公憤來,把我的地斷與了他人去,地內的錢糧
    逼勒我納。我不在家,把我家婦女都拿到監內。還要怎樣的憤?就是張兄,他的
    令尊被光棍辱了,把原被各罰銀十五兩。那光棍在房裡使了幾兩銀子,稟說被告
    家貧納不起,他就都並在原告身上追。幸得刑廳巴四府說了分上,免得二十兩。
    不然,那時這樣荒年,張兄就賣了身,也納不起三十兩銀子哩!』那張相公道:
    『你不要說起罷了,但一提起,我便心頭痛極了!』他兩人說到這個田地,眾人
    都說:『喻張二兄畢竟老成人,見得是,我們只索罷了。』
晁知州:(晁知州知道)不知是那個喻秀才張秀才?
二 人:(宋其仁道)這事也不叫做尋常。難道老爺都忘記了?
晁知州:在你華亭時,不瞞你說,這樣的事也盡多,知道是那一起?但你二人的來意是要
    如何?
二 人:(宋其仁道)老爺速急求了當道的書去。曹一佳與宋其禮兩個的罪是不敢求免的
    。左右在華亭也住不得了,倒不如問個充軍,泄了眾人的恨,離了眾人的眼,也
    罷了。只是求那問官不要多入贓,不要拷打,免行文提孫書房與晁管家。
    (晁知州蹙了眉頭,不做聲。)
晁大舍:這事不難!塌了天,也還有四個金剛抬著哩!你二人且吃飯安歇,待仔細商量。
    (打發宋其仁、曹希建走開去了。)
老 晁:這事怎說?只怕江院有題本;即不題本,把宋其禮、曹一佳問了軍,招達兵部,
    咱守著近近的,這風聲也就不好了。
晁大舍:爺,你放心,一點帳也沒有!憑我擺划就是了!
    (隨即差了晁住,備了自己的走騾,星飛到京,快請胡君寵、梁安期二人速來商
    (量急事。)
    (晁住星飛去了。)
    (晁大舍回家的行李,也將次收拾完了,只等這件事有了商量,即便起身不提。
    ()
    (正是:使盡滿帆風正順,不防驟雨逆頭來!不知晁大舍三月十六日起身得成起
    (身不成,再聽下回續起。)
    (第八回 長舌妾狐媚惑主 昏監生鶻突休妻)
    (十四為君婦,含■頻拜舅姑。)
    (妾門雖處士,夫俗亦寒儒。)
    (世閥遙相對,家聲近未殊。)
    
    
34**時間: 地點:
    (不說襦非玉,無希佩是珠。)
    (執贄方臨廟,操匙便入廚。)
    (椿萱相悅懌,藁砧亦歡娛。)
    (詎知時態改,誰料世情渝!婦德還為婦,夫心未是夫!)
    (金長恩情少,身都寵愛枯。)
    (昔日原非冶,今朝豈盡嫫?)
    (只因腸不定,致使意相徂。)
    (木腐蟲方入,人疑見始誣。)
    (忍教鳩是逐,堪從爵為驅。)
    (呼天發浩歎,搶地出長吁!)
    (命固紅顏薄,緣從赤膽逋。)
    (從茲成覆水,何日是還蚨?)
    (青天無可問,白日豈能呼?酆都應有鏡,當照黑心奴!)
    
    
35**時間: 地點:
    (卻說晁住到了京,各處體問,尋到傍晚止,尋見胡旦。)
    (那時夜巡甚嚴,晁住就同胡旦宿了。)
    (原來王振主意拿定,要正統爺御駕親征,文武朝臣都叩馬苦留不住。)
    (聖駕到了土木地方,聲息已是萬分緊急,若是速忙奔入城內,也還無事;只因
    (王振有自己輜重一千餘輛落後,趕不上來,不肯叫正統爺急走,以致也先蜂擁
    (一般圍將上來,萬箭齊發。)
    (真是虧不盡萬神呵護,那箭似雨點般來,都落在正統爺面前,插在地下,半枝
    (箭也不曾落在正統爺身上。)
    (那些也先怪異得緊,近前便認,方知是正統爺御駕親征,神龍失水,被那一股
    (兒蜂擁捲得去了,隨駕的文武百官也被殺了個罄淨,王振合蘇劉二錦衣也都殺
    (在數內。)
    (大小諸人恨不得滅了王振一萬族才好。)
    (所以胡旦、梁生都躲得象蟄蟲一般。)
    (二人睡到五更起來,胡旦穿了兩截破衣,把灰搽黑了臉。)
    (因晁住常在蘇劉二家走動,恐被人認得,所以改換了妝束,同到一個僻處,尋
    (著了梁生,說晁爺有事商議,特來接取。)
    (梁生京中無可潛住,正思量要到晁爺任內躲避些時,來得正好。)
    (梁生也換了鶉衣破帽,收拾了些細軟之物,馱在晁住騎的騾上,出了城門,僱
    (了驢子,早飯時節,到了通州任內。)
    (晁老父子見了梁生、胡旦這等襤縷,吃了一驚。)
    (說其所以,方知是這等緣故。)
    (送到書房梳洗畢,依舊換了時新巾服,從新作了揖,陪著吃飯。)
    (說及華亭的事體,原要向蘇劉二錦衣求書,不知有了這等變故出來,今卻再有
    (何處門路。)
梁 生:這事何難,翰林徐■呈是如今第一時宦,是胡君寵的至相知,叫胡君寵細細寫封
    書,大爺備分禮,自己進京去求他,事無不妥。
    (晁老爺子喜不自勝。)
    (吃了飯,胡旦寫完了書,晁大舍收了,備了三十兩葉子金,八顆胡珠,即刻到
    (京。)
    (次日,走到徐翰林私宅門首,與了門上人十兩銀子,喜得那人掇凳如馬走的一
    (般,請進晁大舍見了,拆開看了胡旦的書,收了晁大舍的金珠。)
    (一面留晁大舍吃酒,一面寫了兩封書:一封是竟與江院的;一封是與松江府刑
    (廳的)
一 面:宋曹二人的罪不敢辭,只求少入些贓,免他拷責。那孫商、晁書係詭名,免行文
    提審。
    (回送了晁大舍一幅白綾條字,一柄真金字扇,一部家刻文集,一匹梅公佈。)
    (晁大舍得書,那時三月十二日,正有好月,晁大舍還趕出了城門。)
    (將三更天氣,到了通州,要鑰匙開了城門,進入衙內,梁胡二人已睡久了,走
    (到晁老臥房牀沿上坐了,說了詳細。)
    (晁老不肉痛去了許多東西,倒還象拾了許多東西的一般歡喜。)
    
    
36**時間: 地點:
    (卻說梁生、胡旦因有勢要親眷,晁家父子通以貴客介賓相待,萬分欽敬。)
    (晁老呼梁生的字為安期,呼胡旦的字為君寵。)
    (因與晁大舍結義了兄弟,老晁或呼他為賢姪,一切家人都稱呼梁相公胡相公,
    (晁夫人與珍哥都不迴避的。)
    (聞說王振與蘇劉兩個錦衣都被殺了,正在追論這班奸臣的親族,晁老父子這日
    (相待梁胡兩個也就冷淡一半。)
    (雖說還有徐翰林相知,也未必是真。)
    (晁大舍見了徐翰林,皆一一如胡旦所說。)
    (梁胡兩個與晁老閒敘,說起那錦衣衛各堂多有相知,朝中的顯宦也還有親眷,
    (把梁胡二人又從新抬敬起來。)
    (算計梁胡兩個且在衙內潛住,徐看京中動靜。)
    (次早,十三日,與了宋其仁、曹希建每人六兩路費,交付徐翰林的兩封書,叫
    (他依命投下,吃了早飯,打發去了。)
    (十五日,衙內擺酒與晁大舍送行,收拾了許多宦貺,帶回家去置買產業。)
晁夫人:(老夫人將晁住夫婦叫到後面吩咐道)你兩個到家時,見了大嬸,傳說是我囑付
    :大叔既房裡娶了人,這也是人家常事,當初你大嬸原該自己拿出主意,立定不
    肯,大叔也只得罷了,原不該流和心性,輕易依他。總然就是尋妾,也只尋清門
    靜戶人家女兒才是,怎麼尋個登台的戲子老婆?斬眉多梭眼的,甚是不成模樣!
    但既生米做成了熟飯,豆腐吊在灰窩裡,你可吹的?你可彈的?只得自寬自解,
    大量著些,休要沒要緊生氣。凡百忍耐,等我到家,自然有處。這是五十兩碎銀
    子,與你大嬸買針頭線腦的使用;這是二兩珠子,二兩葉子金,兩匹生紗,一匹
    金壇葛布,一匹天藍緞子,一匹水紅巴家絹,兩條連裙,二斤綿子,你都好好收
    住,到家都一一交付與大嬸。我到家時,要逐件查考哩。若半點捎得不停當,合
    你兩口子算帳!不消獻勤,合你珍姨說!
    (晁住夫婦滿口答應,收的去了。)
    (到了次早,十六日,晁大舍合珍哥與同回的隨從男女,辭了老晁夫婦,晁大舍
    (又辭了邢臯門、袁山人、梁生、胡旦,到後堂同珍哥上的轎,眾人騎上頭口去
    (了。)
    (晁大舍真是:
    (    相隨多白鏹,同伴有紅妝。)
    (行色翩翩壯,揚州是故鄉。)
    (倒只是難為老晁夫婦撇得孤恓冷落,大不勝情。)
    (晁大舍攜著重資,將著得意心的愛妾,乘著半間屋大的官轎,跟隨著狼虎的家
    (人,熟鴨子般的丫頭僕婦,暮春天氣,融和豐歲,道途通利,一路行來,甚是
    (得意。)
    (誰知天下之事,樂極了便要生悲,順溜得極了就有些煩惱,大約如此。)
    (晁大舍行了七百多路,到了德州,天色未及晌午,只見從東北上油油動發起雲
    (來,細雨下得一陣緊如一陣,只得尋了齊整寬綽客店歇下。)
    (吃過了午飯,雨越下得大將起來。)
    (從來說:「春雨貴如油」,這一年油倒少如了雨,一連兩日不止。)
    (晁大舍叫了人買了嗄飯,沽了好酒,與珍哥頑耍解悶)
    (那晁住媳婦原是個鑿木馬脫生的,舌頭伸將出來,比那身子還長一半;又是吳
    (國伯■托生的,慣會打勤獻淺。)
    (天老爺因他做人不好,見世報,罰他做了個破蒸籠,只會撒氣。)
    (因連日下雨沒事,在晁大舍、珍哥面前無般不攙話接舌。)
    (這也便索罷了,他還嫌那扶嘴閒得慌,將那日晁夫人吩咐的話,捎帶的銀珠尺
    (頭,一五一十向著珍哥晁大舍學個不了。)
    (晁大舍倒也望著他擠眼扭嘴。)
    (他學得興動了,那裡留得口住?若只依了晁夫人之吩咐,據實學舌,倒也是「
    (打草驚蛇」。)
一 面:(他卻又增添上了許些)這樣臭爛歪貨!總然忘八頂了他跪在街上,白白送來,
    也怕污了門限!也還該一條棒趕得開去!為甚的容他使八百兩銀買這奴才?我幾
    次要喚他出來,剝了他衣裳,剪了他頭髮,打一個臭死,喚個花子來賞了他去!
    只是衙門裡不好行得。叫大奶奶休得生氣,等老奶奶回家,自有處置。
    (看官試想,他那做戲子妝旦的時節,不拘什麼人,挦他的毛,搗他的孤拐,揣
    (他的眼,懇他的鼻子,淫婦窮子長,爛桃歪拉骨短,他偏受的,如今養成虼蚤
    (性了,怎麼受得這話?隨即碰掉了鬏髻,鬆開了頭髮,叫皇天、罵土地、打滾
    (、碰頭,撒潑個不了。)
    (店家的婦女,鄰捨的婆娘,圍住了房門看;走堂的過賣,提壺的酒生,站住了
    (腳,在店後邊聽。)
    (虧他自己通說得腳色來歷明明白白的。)
    (那些聽的人倒也免得向人打聽。)
    (晁大舍、晁住都齊向晁住媳婦埋怨。)
    (晁住媳婦自己覺得惶恐。)
    (珍哥足足哭叫了半夜,次早住了雨,直一路緒緒叨叨的嚷罵到家。)
    (那些跟回去的家人那養娘僕婦倒也都有去後邊見計氏的。)
    (晁住將晁夫人囑咐的話一一說了,又將晁夫人捎去的物事一一交付明白。)
    (計氏問了公婆的安否,看了那寄去書信,號天搭地的哭了一場,方把那銀子金
    (珠尺頭收進房內去了。)
    (到了次日,珍哥向晁住要捎來與計氏的這些東西。)
晁 住:從昨日已是送到後邊交與大奶奶了。
    (珍哥雖也是與晁住尋趁了幾句,不肯與他著實變臉,只是望著晁大舍沉鄧鄧的
    (嚷,血瀝瀝的咒。)
    (晁大舍雖極是溺愛,未免心裡也有一二分灰心的說道)
晁大舍:你好沒要緊!咱什麼東西沒有!娘捎了這點子東西與他,你就希罕的慌了!
珍 哥:我不為東西,只為一口氣。怎麼我四雙八拜的磕了一頓頭,公母兩個伙著拿出二
    兩銀來丟己人?那天又暖和了,你把那糊窗戶的囂紗著上二匹,叫下人看著,也
    還有體面;如今人在家裡,捎這們些東西與他。我有一千兩,一萬兩,是我自家
    的,我要了來,沒的我待收著哩!我把金銀珠子撒了!尺頭裂的碎碎的燒了!
晁大舍:你姜五老婆好小膽!咱娘捎己他的東西,你灑了裂了,好象你不敢灑不敢裂的一
    般。那計老頭子爺兒兩個不是善的兒,外頭髮的話很大著哩!就是咱娘的性兒,
    你別要見他善眉善眼的。他千萬隻是疼我,他要變下臉來,只怕晁住媳婦子那些
    話,他老人家也做的出來。你差不多兒做半截漢子兒罷了,只顧一頭撞倒南牆的
    !
    (鎮壓了幾句,珍哥倒漸漸滅貼去了。)
    (可見人家丈夫,若莊起身來,在那規矩法度內行動,任你什麼惡妻悍妾也難說
    (沒些嚴憚。)
    (珍哥這樣一個潑貨,只晁大舍吐出了幾句象人的話來,也未免得的「隔牆撩胳
    (膊」,丟開手,只是慢慢截短拳,使低嘴,行狡計罷了。)
    (接說城縣裡有個劉游擊。)
    (那劉游擊的母親使喚著一個丫頭,喚作小青梅,年紀十六歲了,忽然害起乾血
    (癆來,這個病,緊七慢八,十個要死十一個。)
    (那劉夫人狠命把他救治。)
    (他自己也許下:若病好了,情願出家做了姑子,果然「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
    (人」。)
    (一個搖響環的過路郎中,因在大門下避雨,看門人與他閒白話,說到這乾血癆
    (病症救不活的。)
郎 中:(那郎中)這病也有兩樣:若是那稟賦虛怯,氣血虧損極了,就如那枯井一般,
    憑你淘,也是沒水的。若是偶因氣滯,把那血脈閉塞住了,疏通一疏通,自然好
    了。怎便是都治不得?
    (看門人因把小青梅的病與他商議。)
合 他:等我看一看;若治得,我方敢下藥。
    (看門人進去對劉夫人說了,叫青梅走到中門口,與那郎中看視。)
    (郎中站了,扯出青梅的手來診了脈,又見那青梅雖是焦黃的臉,倒不曾瘦的象
    (鬼一般)
郎 中:這病不打緊。一服藥下去,就要見效。
劉夫人:(那劉夫人在門內說道)脫不了這丫頭沒有爹。你若醫得好他,我與他替你做一
    件紫花梭布道袍,一頂羅帽,一雙鞋襪。你有老伴沒有?若有,再與他做一套梭
    布衫裙。就認義了你兩口子為父母。
    (那郎中喜得滿面添花。)
    (劉夫人封出二百錢來做開藥箱的利市。)
郎 中:這位姐姐既要認我為父,怎好收得這禮?
劉夫人:不多的帳,發市好開箱。
    (那郎中方才收了,取出一包丸藥來,如綠豆大,數了七丸,用紅花桃仁煎湯,
    (食遠服下。)
    (一面收拾了飯,在倒座小廳裡管待那郎中。)
    (一面煎中了藥引,打發青梅吃了藥。)
    (待了一鐘熱茶的時候,青梅那肚裡漸漸疼將起來,末後著實疼了兩陣,下了二
    (三升扭黑的臭水。)
    (末後下了些微的鮮紅活血。)
    (與郎中說知。)
郎 中:這病已是好了,忌吃冷水、蔥蒜生物。再得內科好名醫十帖補元氣的煎藥,就漸
    壯盛了。
    (從此以後,青梅的面漸覺不黃了,經脈由少而多,也按了月分來了。)
    (劉夫人果然備了衣鞋,叫人領了青梅,拜認那郎中做了父母。)
    (他因自己發願好了病要做姑子,所以日日激聒那劉夫人。)
劉夫人:(那劉夫人)那姑子豈是容易做的?你如今不曾做姑子,只道那姑子有甚好處。
    你做了姑子,嫌他不好,要還俗就難了!待你調養的壯實些,嫁個女婿去過日子
    ,就一件本等的事。
    (這劉夫人說得也大有正經。)
    (誰知青梅的心裡另有高見,他說)
合 他:我每日照鏡,自己的模樣也不十分的標緻,做不得公子王孫的嬌妻豔妾。總然便
    做了貴人的妾媵,那主人公的心性,寵與不寵,大老婆的心腸,賢與不賢,這個
    真如孫行者壓在太行山底下一般,那裡再得觀音菩薩走來替我揭了封皮,放我出
    去?縱然放出來了,那金箍兒還被他拘束了一生,這做妾的念頭是不消提起了。
    其次還是那娼妓,倒也著實該做,穿了極華麗的衣裳,打扮得嬌滴滴的,在那公
    子王孫面前撒嬌賣俏,日日新鮮,中意的,多相處幾時,不中意的,頭巾掉在水
    裡,就開了交,倒也有趣。只是裡邊也有不好處:接不著客,老鴇子又要打;接
    下了客,拿不住他,老鴇子又要打。到了人家,低三下四叫得奶奶長,奶奶短,
    磕頭象搗蒜一般,還不喜歡,恰象似進得進門,就把他漢子哄誘去了一般。所以
    這娼妓也還不好。除了這兩行人,只是嫁與人做僕婦,或嫁與覓漢做莊家,他管
    得你牢牢住住的,門也不許走出一步。總然看中兩個漢子,也只賴象磕瓜子罷了
    。且是生活重大,只怕連自己的老公也還不得摟了睡個整覺哩!尋思一遭轉來,
    怎如得做姑子快活?就如那鹽鱉戶一般,見了麒麟,說我是飛鳥;見了鳳凰,說
    我是走獸;豈不就如那六科給事中一般,沒得人管束。但凡那年小力壯,標緻有
    膂力的和尚,都是我的新郎,週而復始,始而復周。這不中意的,准他輪班當直
    ,揀那中支使的還留他常川答應。這還是做尼姑的說話,光著頭,那俗家男子多
    有說道與尼姑相處不大利市,還要從那光頭上跨一跨過。若是做了道姑,留著好
    好的一頭黑髮,晚間脫了那頂包巾,連那俗家的相公老爹、舉人秀才、外郎快手
    ,憑咱揀用。且是往人家去,進得中門,任你甚麼王妃侍長,奶奶姑娘,狠的、
    惡的、賢的、善的、妒忌的、吃醋的,見了那姑子,偏生那喜歡,不知從那裡生
    將出來:讓吃茶、讓吃飯、讓上熱炕坐的、讓住二三日不放去的,臨行送錢的、
    送銀子的、做衣服的、做包巾的、做鞋襪的、舍幡幢的、舍桌圍的、舍糧食的、
    舍醬醋的,比咱那武城縣的四爺還熱鬧哩!還有奶奶們托著買人事,請先生,常
    是十來兩銀子打背弓。我尋思一遭兒,不做姑子,還做什麼?憑奶奶怎麼留我,
    我的主意定了,只是做姑子!若奶奶必欲不放我做姑子,我只得另做一樣罷了。
劉夫人:(眾伙伴道)你還要做甚麼?
合 他:(青梅道)除了做姑子,我只做鬼罷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對著劉夫人學了。)
劉夫人:我就依著這個風妮子,叫他做姑子!我就看著他要和尚、要道士,叫官拶不出尿
    來哩!你教他看往咱家走動這些師傅們,那一個是要和尚要道士的?你叫他指出
    來!
合 他:(伙伴道)俺們也就似奶奶這話問他來,他說,往咱家來的這些師傅們,那一個
    是不要和尚不要道士的?你也指出來!
劉夫人:了不的,了不的,這丫頭風了!毀謗起佛爺的女兒們來了!不當家,不當家,快
    己他做道袍子,做唐巾,送他往南門上白衣庵裡與大師傅做徒弟去!
    (拿黃歷來看,四月八就好,是洗佛的日子。)
    (趕著那日,買了袍,辦了供,劉夫人自己領了青梅,坐轎到了庵裡。)
    (大師傅收度做了徒弟。)
    (上面還有一個姓桂的師兄,叫做海潮,因此就與青梅起名海會。)
    (誰知自從海會到庵,妨克得大師傅起初是病,後來是死,單與那海潮兩兄弟住
    (持過活。)
    (海會沒了師傅,又遂了做姑子的志向,果然今日尚書府,明朝宰相家,走進走
    (出。)
    (那些大家奶奶們見了他,真真與他算記的一些不差,且又不消別人引進,只那
    (劉家十親九眷,也就夠他周流列國,轍環天下,傳食於諸侯了。)
    (晁家新發戶人家,走動是不必說了。)
    (就是計氏娘家,雖然新經跌落,終是故舊人家。)
計 氏:(俗話說得好)富了貧,還穿三年綾。
    (所以他還不曾堵塞得這姑子的漏洞。)
    (這海會也常常走到計家,這將近一年,因晁大舍不在家中,往計氏家走動,覺
    (得勤了些,也不過是騙件把衣裳,說些閒話,倒也沒有一些分外的歪勾當做出
    (來。)
    (後邊又新從景州來了一個尼姑,姓郭,年紀三十多歲,白白胖胖,齊齊整整的
    (一個婆娘,人說他原是個娼婦出家。)
    (其人伶俐乖巧,能言會道,下在海會白衣庵裡。)
    (海會這些熟識的奶奶家,都指引這郭尼姑家家參拜。)
    (因海會常往計氏家去,這郭尼姑也就與計氏甚是說得來。)
    (誰說這郭尼姑是個好人,件件做的都是好事!但是這個禿婆娘伶俐得忒甚,看
    (人眉來眼去,占風使帆。)
    (到了人家,看得這位奶奶是個邪貨,他便有許多巧妙領他走那邪路;若見得這
    (家奶奶是有正經的,他便至至誠誠,妝起河南程氏兩夫子的嘴臉來,合你講正
    (心誠意,說王道迂闊的話,也會講顏淵清目的那半章書,所以那邪皮的奶奶滿
    (口贊揚他,就是那有道理有正經的奶奶越發說他是個有道有行的真僧,只在這
    (一兩日內,就要成佛作祖的了。)
    (那個計氏只生了一段不賢良降老公的心性。)
    (那狐精雖說他前世是一會上的人,卻那些興妖作怪、爭妍取憐、媚惑人的事,
    (一些不會;所以晁大舍略略參商即便開手,所以一些想頭也是沒有的。)
    (郭尼姑雖然來往,那邪念頭入不進去。)
    (珍哥聽了晁住娘子這些話,雖然沒了法,不做聲了,正還兜著豆子,只是尋鍋
    (要炒哩。)
    (恰好那時六月六日中門內吊了繩,珍哥看了人正在那裡曬衣裳,只見海會在前
    (,郭尼姑在後,從計氏後邊出來,往外行走。)
珍 哥:(珍哥大驚小怪叫喚道)好鄉宦人家!好清門靜戶!好有根基的小姐!大白日赤
    天晌午,肥頭大耳躲的道士,白胖壯實的和尚,一個個從屋裡出來!俺雖是沒根
    基、登檯子、養漢接客,俺只揀著那象模樣的人接!象這臭牛鼻子臭禿驢,俺就
    一萬年沒漢子,俺也不要他!
    (嚷亂得不休。)
    (晁大舍正在西邊亭上晝寢,聽得這院裡嚷鬧,楞楞睜睜趴起來,趿了鞋走來探
    (問。)
    (珍哥脫不了還是那些話數罵不了,指著晁大舍的臉,千忘八、萬烏龜,還說)
珍 哥:怎麼得那老娘娘子在家,叫他看看好清門靜戶的根基媳婦才好!這要是我做了這
    事,可實實的剪了頭髮,剝了衣裳,賞與叫花子去了,還待留我口氣哩!
晁大舍:是真個麼?大晌午,什麼和尚道士敢打這裡大拉拉的出去?
珍 哥:你看這昏君忘八!沒的只我一個見來?那些丫頭媳婦子們正在天井曬衣裳,誰是
    沒見的?
    (晁大舍問眾人,也有雌著嘴不做聲的,也有)
也 有:影影綽綽,可不是個道士和尚出去了?
也 有:那裡是道士?是劉游擊家的小青梅。
晁大舍:小青梅如今做了姑子,長的凶凶的,倒也象個道士。那個和尚可是誰?
也 有:那和尚不得認的,和青梅同走,只怕也只是個姑子。
珍 哥:呸!只怕你家有這們大身量肥頭大腦的姑子!
晁大舍:不消說,小青梅這奴才,慣替人家做牽頭。一定牽了和尚,妝做姑子進來了!快
    叫門上的來問!
    
    
37**時間: 地點:
    (那日輪該曲九州管門,問他)
問 他:一個道士,一個和尚,從多咱進到後頭?方才出去,你都見來沒有?
曲九州:什麼道士和尚!是劉奶奶家的小青梅和個姑子從飯時進到大奶奶後邊去了,剛才
    出來。若是道士和尚,我為甚麼放他進來?
晁大舍:那道士是小青梅,不消說了。那姑子可是誰?脫不了咱城裡這些禿老婆,你都認
    的。剛才出去的可是誰?
曲九州:(曲九州想了一想道)這個姑子不得認的,從來也沒見他。
    (珍哥又望著曲九州噦了一口,罵道)
珍 哥:既不認的他,你怎就知他是個姑子?你摸了他摸!
曲九州:沒的是和尚,有這麼白淨?這們富態?
珍 哥:若黑越越的窮酸乞臉,倒不要他了!
晁大舍:(晁大舍跳了兩跳道)別都罷了!這忘八我當不成!快去叫了計老頭子爺兒兩個
    來!
    (去不多時,把老計父子二人,只說計氏請他說話,誆得來家。)
    (晁大舍讓進廳房坐定,老計)
老 計:姐夫來家,極待來看看,也沒臉來。說小女叫俺父子說話,俺到後邊。
晁大舍:不是令愛請你,是我請你來,告訴件事。
老 計:告訴甚麼?只怕小女養了漢子,替姐夫掙上忘八當了。
晁大舍:不是這個,可說甚麼?你倒神猜,一猜一個著。
    (遂將小青梅牽著個白胖齊整和尚,大飯時進去,大晌午出來,人所共見的話說
    (了。)
    
    
38**時間: 地點:
老 計:你女諸凡不賢惠,這是人間老婆的常事,我捏著鼻子受,你的女兒越發幹起這事
    來了!俺雖是取唱的,那唱的入門為正,甚是尊尊貴貴的。可是《大學》上的話
    :『非禮不看,非禮不聽,非禮不走,非禮不說。』替我掙不上忘八。你那閨女
    倒是正經結髮,可幹這個事!請了你來商議,當官斷已你也在你,你悄悄領了他
    去也在你。
老 計:(那老計從從容容的說道)晁大官兒,你消停。別把話桶得緊了,收不進去。小
    青梅今日清早合景州來的郭尼子從舍姪那院裡出來,往東來了,一定是往這裡來
    了。那郭姑子穿著油綠機上紗道袍子,藍■反子,是也不是?沒的那郭姑子是二
    尾子,除了一個扶,又長出一個弔來了?咱城裡王府勛臣、大鄉宦家,他誰家沒
    進去?沒的都是小青梅牽進和尚去了?你既說出來了,這塊瓦兒要落地。你想你
    要說收兵,你就快收兵。小女也沒礙著你做甚麼!這二三年也沒叫你添件衣裳,
    吃的還是俺家折妝奩地內的糧食。你待要合我到官,我就合你到官講三句話!
相大舅:(計大舅隨口接道)爹,你見不透,他是已把良心死盡了!算記得就就的,你要
    不就他,他一著高低把個妹子斷送了!他說要休,就叫他休!咱家裡也有他吃的
    這碗飯哩!家裡住著等,晁大爺晁大娘可也有個回來的日子,咱合那知書達禮的
    講,咱如今和他說出甚麼青紅皂白來?你說合他到官,如今那個官是包丞相?他
    央探馬快手送進二三百兩銀去,再寫晁大爺的一封書遞上,那才把假事做成真了
    。爺兒兩個告狀,死了兒,這才死了咱哩!晁大相公,任憑你主張。你待說休俺
    妹子,你寫下休書,我到家拾掇座屋,接俺妹子家去,這有什麼難處的事!你鄉
    宦人家開口就說到官,你不知道,俺這光棍小伙子聽說見官說唬得溺醋哩!
老 計:走!咱到後邊問聲你妹子去!
    (同到後邊。)
    (誰知前邊反成一塊,後邊計氏還象做夢的一般。)
    (老計父子告訴了此事,把個計氏氣得發昏致命,口閉牙關,幾乎死去。)
    (待了半晌,方才開口說道)
方 才:我實養著和尚來!只許他取娼的,沒的不許我養和尚?他既然撞見,不該把那和
    尚一把手拉住?怎麼把和尚放的走了?既是沒有和尚了,別說我養一個和尚,我
    就養十個和尚,你也只好乾瞪著眼生氣罷了!教他寫休書,我就走!留戀一留戀
    ,不算好老婆!爹和哥,你且家去,明日早些來,咱說話。
    (老計父子就出來了。)
    (到了大門,只見對門禹明吾合縣裡直堂的楊太玄在門口站著,商量著買李子,
    (看見老計,作揖說道)
禹明吾:計老叔,少會!來看晁大哥哩?
    (計老氣得喘吁吁的,怎麼長,怎麼短)
計 老:如今寫了休書,要休小女。俺如今到家拾掇座屋,接小女家去。
禹明吾:這可是見鬼!甚麼道士和尚!我正送出客來,看見海會合郭姑子從對門出來,他
    兩個到跟前,打了個問心待去,叫我說:『那海會師傅他有頭髮,不害曬的慌。
    郭師傅,你光著呼子頭,我們赤白大晌午沒得曬哩,快進家去吃了晌飯,下下涼
    走。』如今正在家裡吃飯哩!這晁大哥可是聽著人張眼露睛的沒要緊!
計 老:(那直堂的楊太玄接說道)大爺一象有些不大自在晁相公一般。
禹明吾:(禹明禹道)是因怎麼?
計 老:(楊太玄道)若是由學裡納監的相公們,舊規使帖子。若是白衣納監,舊規使手
    本。昨日晁相公使帖子拜大爺,大爺看了看,哼了一聲,把帖子往桌子底下一推
    ,也沒說什麼,禮也通沒收一點兒。
    
    
39**時間: 地點:
    (正說著,只見計氏蓬鬆了頭,上穿著一件舊天藍紗衫,裡邊襯了一件小黃生絹
    (衫,下面穿一條舊白軟紗裙,手裡拿了一把白晃晃的匕首,從裡面高聲罵到大
    (門裡面)
計 氏:忘八!淫婦!你出來!咱同著對了街坊上講講!俺雖是新搬來不久,以先的事,
    列位街坊不必說了。自忘八領了淫婦到任上去,將近一年,我在家養和尚、養道
    士,有這事?沒這事?瞞不過列位街坊的眼目。方才那海姑子郭姑子來家走了走
    ,說我大白日養著道士和尚,叫了俺爹合俺哥來,寫了休書休我!列位聽著!這
    海姑子郭姑子,咱城大家小戶,他誰家沒去?沒的都是和尚道士來!我也顧不得
    的甚麼體面不體面,同著列位高鄰,同過往的鄉里說個明白,我死了,好替俺那
    個窮老子窮哥做做證見。賊忘八!你怎麼撞見道士和尚從我屋裡出來,你也出來
    同著街裡說個明白!你殺我,休我,你也有名,你沒的縮著頭就是了!我不合淫
    婦對命,我嫌他低搭!我只合賊忘八說個明白,對了命!
    (還要往街上跑出去。)
    (那個看門的曲九州跪在地下,兩隻手左攔右遮,叩頭央阻。)
    (珍哥把中門關頂得鐵桶相似,氣也不喘一聲。)
    (晁大舍將身閃在二門裡面,只叫)
只 得:曲九州!攔住你大奶奶,休叫他出到街上!
    (那走路的人見了這等一個鄉宦大門內一個年少婦女撒潑,也只道是甚麼外邊的
    (女人,有甚不平,卻來上落,誰知就是晁大舍的娘子,立住了有上萬的人。)
禹明吾:我們又不好上前勸得,還得計老叔計大哥去勸晁大嫂回裡面去。你兩家都是甚麼
    人家?成甚體面?
老 計:看這光景是勢不兩立了,我有甚麼臉嘴去勸他?
    (那海姑子郭姑子在禹明吾家裡吃了飯,聽見了這個緣故,夾了屁股出後門一溜
    (煙去了。)
禹明吾:(禹明吾跑到高四嫂家說道)對門晁大嫂家裡合氣罷了,跑出大街上來,甚不成
    體面。俺男子人又不好去勸他,高四嫂,還得你去勸他進去。別人說不下他了。
高四嫂:我從頭裡要出去看看,為使著手拐那兩個繭,沒得去。
    (一面提了根生絹裙穿著往外走,來到前面戳了兩拜。)
    (那計氏生著氣,也只得還了兩禮。)
高四嫂:望!好晁大嬸,咱做女人的自己不先占個高地步,咱這話也說的響麼?憑大官人
    天大不是,你在家裡合他打下天來,沒人管的你。一個鄉宦人家娘子,住著這們
    深宅大院,恐怕裡邊嚷不開,你跑到大街上嚷?他男子人臉上有狗毛,羞著他甚
    麼?咱做女人的可也要顧體面!你聽著我說,有話家裡去講,我管叫他兩個替你
    陪禮。我叫他替你磕一百個頭,他只磕九十九個,我依他住了,我改了姓不姓高
    !好晁大嬸,你聽著我說,快進去!這大街上不住的有官過,看見圍著這們些人
    ,問其所以,那官沒見大官人他兩個怎麼難為你,只見你在街上撒潑,他官官相
    為的,你也沒帳,大官人也沒帳,只怕追尋起他計老爺和他計舅來,就越發沒體
    面了。
    (計氏聽了這話,雖然口裡強著,也有些知道自己出來街上撒潑的不是,將計就
    (計,被那高四嫂一面說,一面推到後邊去了,向著高四嫂,通前徹後告訴了一
    (遍。)
高四嫂:有數的事,合他家裡理論,咱別分了不是來。
禹明吾:(悄悄對著計氏耳朵道)只這跑到街上去罵,這件事也就休得過。
    (說著起來,又拜了兩拜)
起 來:阻並阻並。
    (去了。)
    (計氏雖然今宵暫且休兵,再看明朝勝負。)
    (第九回 匹婦含冤惟自縊 老鰥報怨狠投詞)
    (喪國亡家兩樣人,家由嬖妾國閹臣。)
    (略生巧計新離舊,用點微言疏間親。)
    (賢作佞,假成真,忠良骨肉等灰塵。)
    (被他弄死身無悔,空教旁人笑斷■。)
    (高四嫂將晁大嫂勸進後邊家內,三句甜,兩句苦,把計氏勸得不出街上撒潑了
    (。)
    (晁大舍自己心裡也明知出去的原非和尚,小珍哥是瞎神搗鬼、捕影捉風的;但
    (一來不敢別白那珍哥,二來只道那計氏是降怕了的,乘了這個瑕玷,拿這件事
    (來壓住他,休了他,好離門離戶,省得珍哥剌惱,好叫他利亮快活,扶他為正
    (。)
    (不料老計父子說出話來,茁茁實實的沒些鬆氣。)
    (計氏是有性氣的婦人,豈是受得這等冤屈的!所以晁大舍倒「蠟槍頭戳石塊,
    (捲回半截去了」。)
    (但那計氏豈肯善罷干休,算計要把珍哥剁成肉醬,再與晁大舍對了性命。)
計 氏:(又轉想道)我這等一個身小力怯的婦人,怎有力量下得這手?總然遂了志,女
    人殺害丈夫,不是好事。且萬一殺了他,自己死不及,落了人手,這苦便受不盡
    了。但只這個養道士和尚的污名,怎生消受!
尋 思:(展轉尋思)命是畢竟拚他不成的,強活在這裡也甚是無為。就等得公婆回來,
    那公婆怎替我遮蔽得風雨?總不如死了倒也快活。
    (定了九分九釐的主意。)
    (適值老計爺兒兩個先到了前邊,傳與晁大舍道)
老 計:休書寫了不曾?我來領閨女回去。
    (晁大舍推說著了氣惱,病倒在牀,等身子好了再商議罷。)
老 計:只怕不早決斷了這事,不止於和尚道士要來,忘八戲子都要來哩!
    (一邊說著,走進計氏後頭去了。)
計 氏:昨高四婆子說我昨日嚷的時節,爺和哥還在對門合禹明吾說話來?
老 計:可不正合禹明吾說著這件事,你就出去了。
計 氏:禹明吾說什麼來?
老 計:海姑子合郭姑子從你這裡出去,擦著禹明吾送出客來。禹明吾還說:『這們毒日
    頭,你兩個沒得曬麼?』讓到家,歇了涼去。您這裡反亂,那兩個姑子正還在禹
    明吾家吃飯哩。
    (計氏從房裡取出一包袱東西來,解開放在桌上)
計 氏:這是五十兩銀子,這是二兩葉子金,這是二兩珠子,俱是昨日俺婆婆捎與我的。
    爹與我捎的家去,等我到家交與我。這三十兩碎銀子是我這幾年攢的,這是一包
    子戴不著的首飾:兩副鐲子合兩頂珍珠頭箍,合這雙金排環。哥與我捎的家去,
    也替我收著。把這匹藍段子快叫裁縫替我裁件大袖衫子;這一匹水紅絹,叫裁縫
    替我裁個半大襖,剩下的,叫俺嫂子替我做件綿小衣裳,把這二斤絲綿絮上;剩
    下的,哥也替我收著,明日趕晌午送己我,我好收拾往家去。
老 計:這們數伏天,你做這冬衣裳做甚麼?
計 氏:你這句話就躁殺我!你管我做甚麼?我不快著做了衣裳帶回家去,你爺兒兩個窮
    拉拉的,當了我的使了,我只好告丁官兒罷了!我別的零碎東西,待我收拾在櫃
    裡,您明日著人來抬。做衣裳要緊,不留您吃飯罷。
    (打發老計父子去了,在房收收拾拾,恰象真個回去一般,又發出了許多衣裳,
    (一一都分散與伏事的這些養娘。)
養 娘:奶奶沒要緊,把東西都俵散了。大爺說道要休,也只要快活嘴罷了。老爺老奶奶
    明媒正禮與大爺娶的正頭妻,上邊見放著老爺老奶奶,誰敢休?就是大爺休了大
    奶奶,你也不敢回去!
計 氏:依您這們說起來,憑著人使棍往外攆,沒的賴著人家罷?
養 娘:自然沒人敢攆。
    (計氏又叫丫頭從牀下拉出那零碎攢的一捆錢來,也都分與那些伏事的女人)
計 氏:與你們做個思念。
養 娘:(眾養娘)就是奶奶回去住些時,也只好把這門鎖了,我們跟去服事奶奶,難道
    又留個火煙在這裡?
計 氏:我也不帶你們去,你們也自然去不的。
    (說到中間,一個個都哭了。)
    (天約有辰牌時分,等莊上柴不送到,還不曾做得早飯,計氏自己把那頂新轎拆
    (下幾扇,燒鍋做飯,又把那轎槓都用火燒的七斷八截的。)
養 娘:可惜的。燒了那舊轎,坐這頂新轎,卻不好麼?
計 氏:我休了,不是晁家人了,怎好坐晁家的轎?
    (晁大舍打聽得計氏收拾要回娘家去,倒也得計的緊,但又不知他幾時回去。)
    (到了六月初八日晌午,老計父子果然做了衣裳,一一完備,用包袱包了,送與
    (了計氏,又喚了幾個人來抬計氏的箱櫳。)
    (計氏止挾出四個大包袱捎回,說道)
計 氏:我想這幾件破櫃舊箱值得幾個銅錢,被街坊上看見,說你抵盜他的東西,不希罕
    他的罷了!
老 計:你說的甚是。
計 氏:我還不曾收拾得完,大約只好明日回來。你爺兒兩個明早且不要來,等我有人去
    喚你,方來接我。天氣熱,要速速打發我進房裡去,等我進了房,你有話再說不
    遲。昨日捎去那些東西要用便用,再不可把我賣錢使了!
老 計:聽你這話,你莫非尋思短見?你若果然做出這事來,莫說他財大勢大,我敵他不
    過,就是敵得他過,他終沒有償命的理!你千萬聽我說!
    (又再三勸解了一通,去了。)
    (又用那轎做柴燒,吃了午飯。)
    (傍晚,計氏洗了浴,點了盤香,哭了一大場。)
    (大家收拾睡了。)
    (那些服事的婆娘死豬一般睡去。)
    (計氏起來,又使冷水洗了面,緊緊的梳了個頭,戴了不多幾件簪環戒指,纏得
    (腳手緊緊的;下面穿了新做的銀紅錦褲,兩腰白繡綾裙,著肉穿了一件月白綾
    (機主腰,一件天藍小襖,一件銀紅絹襖,一件月白緞衫,外面方穿了那件新做
    (的天藍段大袖衫,將上下一切衣裳鞋腳用針錢密密層層的縫著。)
    (口裡含了一塊金子,一塊銀子,拿了一條桃紅鸞帶,悄悄的開出門來,走到晁
    (大舍中門底下,在門桄上懸樑自縊。)
    (消不得兩鐘熱茶時候:
    (    半天聞得步虛聲,隔牆送過鞦韆影。)
    (計氏在外面尋死,晁大舍正枕邊與珍哥算計說)
晁大舍:這是天不容他。我倒說休不成了,他卻自己沒有面目,要回娘家去住。等他去了
    ,把那後邊房子開出到後門去,賃與人住。一來每月極少也有三四兩房錢,二來
    又嚴緊些。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快活得緊,到了黎明,叫丫頭起去開門,好放家人
    (媳婦進宅做飯。)
    (那丫頭把門一開,大叫了一聲,倒在地下,再做聲不出了。)
晁大舍:小夏景,因甚的大叫?
    (問了好幾聲,那丫頭慌慌張張跑來說道)
那丫頭:我開了門,一象個媳婦子扳著咱那門桄打滴溜哩!
晁大舍:你就不認得是誰?
丫 頭:我只一見就唬殺了,那裡認得是誰!
晁大舍:那媳婦子如今在那裡?
丫 頭:如今還在門底下,沒去哩。
    (晁大舍一箍轤扒起來,提上褲,趿了鞋,跑著往外)
晁大舍:不好!後頭計家的弔殺了!
    (到跟前看了一看,一點猜得不差,使手摸了摸口,冰涼的嘴,一些油氣兒也沒
    (了。)
    (晁大舍慌了手腳,連忙叫起家人們來,叫把計氏解下,送到後邊停放。)
    (七手八腳,正待亂解,倒是家人李成名說道)
家 人:不要解!快請計老爺父子來看過,才好卸屍,不過是吊死。若是解下停放著,昨
    日好好的個人,怎會今早就死了?說咱謀死,有口也難分。快著人請計老爺合計
    大舅!叫珍姨尋個去處躲躲,休在家裡,看他家女人們來番著了,吃他的虧。
    (那時小珍哥平時威風已不知都往那裡去了,攏了攏頭,坎上個鬏髻,穿著一領
    (家常半新不舊的生紗衫子,拖拉著一條舊月白羅裙,拉拉著兩隻舊鞋。)
    (兩個養娘敲開了禹明吾的門,把珍哥送進去了。)
    (計老頭睡到四更天氣,只是心驚肉跳,睡不著;直到五更將盡方才合眼。)
    (只見計氏就穿著這做的衣裳,脖子纏著一拖羅紅帶子,走到跟前)
計 氏:爹,我來了,你只是別要饒那淫婦!
    (老計唬了一身冷汗。)
    (方才醒轉,只見那計大官跑到老計窗下)
方 才:爹,你快起來!俺妹子一定死了!做的夢不好!
    (說起來,合老計的夢半星兒不差。)
    (爺兒兩個都叫喚了兩聲。)
    (正梳著頭,只見晁家的一個家人,外邊敲得門一片聲響)
一 個:大奶奶在家中痰,請老爺合大舅快去哩!
老 計:方才你大奶奶穿著天藍大袖衫子,脖子拖拉著一根紅帶子,已是到了我家了。我
    就去。
    (火急梳上了頭,合計大官兩步只作了一步跑到晁家,只見計氏正在晁大舍住房
    (門上提浮梁線哩。)
    (父子放開喉嚨大叫喚了一頓,老計扯著晁大舍碰了一頓頭。)
    (晁大舍這時也沒了那些旺氣,只是磕頭賠禮,聲聲說是快刀兒割不斷的親眷,
    (只叫看他爹的分上。)
    (計老頭又進去尋那珍哥不著,極得暴跳。)
    (誰想到了這個時節,晁大舍相鼻涕一般,是不消說得;連那些狼虎家人,妖精
    (僕婦,也都沒個敢上前支手舞腳的。)
計大官:爹,你早作主好來,如今妹子死子,你才做主,遲了,枉自傷了親戚們的和氣。
    就不為妹夫,也看晁大爺公母兩個的分上。你只管這樣,是待怎的?這們大熱天
    ,這是只管掛著的!
    (老計想起計氏囑咐,說天氣熱,叫速速打發他進房去,待進了房說話不遲,曉
    (得兒子是「大軸子裹小軸子,畫裡有畫」的了,就依了兒子,束住口不罵了,
    (也束住手不撩東撾西的了。)
計大官:這使不的別人上前,妹夫,你來抱著,待我上頭解繩,收拾停放的所在。
晁大舍:咱可停在那裡?不然,還停在他住的明間裡罷。
計大官:(計大道)妹夫,你沒的說!家有長子哩,是你家的長兒媳婦,停在後頭,明日
    出殯,也不好走;開了正房,快打掃安停泊牀!快叫媳婦子們來抬屍!
    (果然抬到正房明間,停泊端正。)
計大官:家裡有板沒有?
晁大舍:家裡雖有收下的幾付,只怕用不過。
計大官:妹夫自己忖量,要差不多,就使了也罷;要是念夫妻情分一場,叫人快買去!
晁大舍:就央大舅領著人往南關魏家看付好的罷。
    
    
40**時間: 地點:
    (正說道,偏那些木匠已都知道,來了,跟到板店,一付八十兩的,一付一百七
    (十兩的,一付三百兩的。)
計大官:俺妹子雖是小人家閨女,卻是大人家的娘子,也稱的這付好板。
    (講了二百二十兩銀子。)
    (八個木匠自己磕了三十兩的拐,又與計大官圓成了三十兩謝禮,板店淨情一百
    (六十兩。)
    (僱了十來個人,扛的扛,抬的抬。)
    (到了宅內,七手八腳,就做起來。)
    (晁大舍見計大官說話圓通,倚了計大官為靠山一般。)
    (莫說這板是二百二十兩,就是一千兩也是情願出的。)
    (午後做完了,裡面掛了瀝青。)
    (原來冤屈死的屍首是不壞的,放在傍晚,一些也沒有壞動。)
    (雖是吊死,舌頭也不曾伸出,眼睛也不曾突出,倒比活的時節去了那許多的殺
    (氣,反是善眉善眼的。)
    (計老只因漂蕩失了家事,原是舊族人家,三四個親姪也還都是考起的秀才,房
    (族中也還有許多成體面的人家,這時計家裡外的男婦也不下二百多人,都來看
    (計氏入了斂,停在正房明間,掛上白綾帳面,供上香案桌幃。)
    (一切停當,計大官跪下謝了他計家的本族,起來)
起 來:我的妹子已是入了房了,咱可亂哄一個兒!
    (外邊男人把晁大舍一把揪番,彩的彩,挦的挦,打桌椅,毀門窗,酒醋米麵,
    (作賤了一個稱心。)
    (一伙女人,拿棒捶的、拿鞭子打的,家前院後,牀底下,柴垛上,尋打珍哥不
    (著,把他臥房內打毀了個精光,叫晁大舍同了計家眾人跪在當面寫立服罪求饒
    (文書。)
    (寫道:
    (    立伏罪文約晁源,因娶娼婦珍哥為妾,聽信珍哥讒言,時常凌逼正妻
    (計氏,不與衣食,囚囤冷房,時常毆辱。)
    (本月初六日,因計氏容海姑子郭姑子到家,珍哥誣執計氏與道士和尚有奸,挑
    (唆晁源將計氏逼打休棄。)
    (計氏受屈不過,本日夜,不知時分,用紅鸞帶在珍哥門上吊死。)
    (今蒙岳父看親戚情分,免行告官。)
    (晁源情願成禮治喪,不得苟簡。)
    (六月初八日,晁源親筆。)
    (將文書同眾看過,交付計老收了。)
計大官:且叫他起去!還用著他發送妹子哩!留著咱慢慢的算帳!
    (擺上酒來,請了對門禹明吾來陪。)
禹明吾:計老叔,聽我一言:論令愛實死的苦,晁大哥也極有不是。但只令愛已是死了,
    令愛還要埋在他家墳裡,況您與晁老叔當初那樣的親家,比哥兒弟兒還不同,千
    萬看他老人家分上,只是叫晁大哥凡百的成禮,替令愛出齊整殯,往後把這叫罵
    的事別要行了。
計 老:禹大哥,你要不說俺那親家倒還罷了,你要說起那刻薄老獾兒叨的來,天下也少
    有!他那做窮秀才時,我正做著那富貴公子哩!我那媽前的周濟,咱別要提他!
    只說後來做了親家起到他做了官止,這幾年裡,吃是俺的米,穿是俺的綿花,做
    酒是俺的黃米,年下蒸饃饃包偏食是俺的麥子,插補房子是俺的稻草:這是刊成
    板,年年進貢不絕的。及至你貢了,娶了小女過門,俺雖是跌落了,我還竭力賠
    嫁,也不下五六百金的妝奩。我單單剩了四頃地,因小女沒了娘母子,怕供備不
    到他,還賠了一頃地與小女。後來他往京裡廷試,沒盤纏,我饒這們窮了,還把
    先母的一頂珠冠換了三十八兩銀子,我一分也沒留下,全封送與他去。他還把小
    女的地賣了二十畝,又是四十兩。才貢出來了,從監候選也將及一年,他那一家
    子牙查骨吃的,也都是小女這一頃地裡的。如今做了鄉宦了,有了無數的錢了,
    小輕薄就嫌媳婦兒醜,當不起他那大家;老輕薄就嫌親家窮,玷辱了鄉宦,合新
    親戚們坐不的。從到華亭,這差不多就是五年,他沒有四指大的個帖兒,一分銀
    子的禮物,捎來問我一聲!
禹明吾:據計老叔說將起來,難道晁老叔為人果然如此?
計 老:好禹大哥,我沒的因小女沒了,就枉口拔舌的纂他!我同著這們些親戚,合他家
    的這們些管家們都聽著。枉說了人,也不當家!他爺兒們的刻薄也不止在我身上
    ,咱城裡他那些舊親戚,他管甚麼有恩沒恩,他認的誰來?袁萬里家蓋房,他一
    個鄉宦家,少什麼木頭?他沒的奉承他,送他二十根大鬆梁!他不收,你再三央
    及著他!袁萬里說:『你要收我的價,我收你的木頭;你如不肯收價,這木頭我
    也不好收的。』送了四十兩銀子,晁大官兒收了。論平價,這木頭勻滾著也值五
    六兩一根。昨日袁萬里沒了,說他該下木頭根,二百銀三百銀掐把著,要連他夫
    人合七八歲的孩子、管家,都是呈子呈著。這人做不出來的事!禹大哥,你是知
    道的。
禹明吾:這件事晁大哥也沒得了便宜,叫大爺己了個極沒體面。這事晁大叔也不得知道,
    是晁大哥幹的。
計 老:這是晁親家不知道的事,別提。我再說一件晁親家知道的事。那一年得罪著辛翰
    林,不應付他夫馬,把他的『龍節』都失落了。辛翰林復命要上本參,剛撞著有
    他快手在京,聽見這事,得七八百兩銀子按按,咱縣裡鄭伯龍正在京裡做兵馬,
    快手合他商議。鄭伯龍道:『虧你打聽,這事上了本還了的哩!一個封王的符節
    ,你撩在水裡,這是什麼頑!用銀子咱刷括。』那鄭伯龍把自家見有的銀子,銀
    酒器,首飾,婆子合兒婦物珠箍,刷括了淨,湊了八百兩銀子,把事按住了;後
    來零碎把銀子還了,他也沒收一釐一分的利錢。後來鄭伯龍乾陛,也向他借八百
    兩銀子,寫了兩張四百兩的文約。他把文約誆到手裡,銀子又沒己他。過了一年
    ,晁大官兒拿著文書問他要銀子,叫鄭伯龍要合他開老爺廟裡發牒哩,說誓哩,
    才丟開手了。京裡數起來的東西,什麼是不貴的?這幾年差往京去的,一去就是
    五六個,七八個,都在鄭伯龍家管待,一住就是兩三月。晁大官兒自己去了兩三
    遭,都在鄭伯龍家安歇,每日四碟八碗的款待。待要買什麼東西,丟個四指大的
    帖子與他,一五一十的買了捎將來。昨鄭伯龍回到家,晁大官兒連拜也沒拜他拜
    ,水也沒己他口喝!他那年京裡坐監,害起傷寒來,咱縣裡黃明庵在京,就似他
    兒一般,恐怕別人不用心,晝夜伏事了他四十日。新近往通州去看他,送了他大
    大的二兩銀,留吃了一頓飯,打發的來了,惱的在家害不好哩!
    (告訴不了。)
    (大家都起來散了。)
    (晁大官被計家的人們彩打了一頓,也有好幾分吃重,起不來,也沒打門幡。)
    (珍哥躲在禹明吾家,清早晚上都不敢出門,恐怕計家有人踅著要打,幸得與禹
    (明吾都是舊相知,倒也不寂寞。)
    (禹明吾的娘子又往莊上看收稷子去了,禹明吾故此也不多著珍哥。)
    (老計與那些族人商議告狀,族人說)
老 計:這憑你自己主意。你自己忖量著,若罩的過他,就告上狀。若忖量罩不過他,趁
    著剛才那個意思,做個半截漢子罷了。若是冬月,咱留著屍別要入斂,和他慢慢
    講話。這是什麼時月?只得入了斂。既是入了斂,這事也就鬆了好幾分。
伊秀才:(那幾個秀才)說的什麼話!他拿著咱計家不當人待,生生的把個人逼殺了,就
    沒個人喘口氣,也叫人笑下大牙來!咱也還有閨女在人家哩!不己個樣子,都叫
    人家掐巴殺了罷!不消三心二意,明日就遞上狀!他那立的文書就是供案!
老 計:咱這狀可在那裡遞好?
伊秀才:(那些秀才)人命事,離不了縣裡,好往那裡遞去!索性說是珍哥逼勒的弔殺了
    !不要說是打殺,問虛了,倒不好的。
    (商議了,與眾人別過。)
    (計老父子也不曾往家去,竟到了縣門口,尋著了寫狀的孫野雞,與了他二錢銀
    (子,央他寫狀,寫道:
    (    告狀人計都,年五十九歲,本縣人。)
    (告為賤妾逼死正妻事:都女計氏自幼嫁與晁源為妻,向來和睦。)
    (不幸晁源富享百萬,貴為監生,突嫌都女家貧貌醜,用銀八百兩,另娶女戲班
    (正旦珍哥為妾;將都女囚囤冷房,斷絕衣食,不時捏故毆打。)
    (今日初六日,偶因師姑海會郭氏進門,珍哥造言都女奸通僧道,唆勒晁源將都
    (女拷打休棄,致女在珍哥門上吊死。)
    (痛女無辜屈死,鳴冤上告。)
    (計開被告:晁源、珍哥、小梅紅、小杏花、小柳青、小桃紅、小夏景、趙氏、
    (楊氏。)
    (干證:海會、郭姑子、禹承先、高氏。)
    (於六月初十日,候武城縣官升了堂,拿出投文牌來,計老抱了牌,跟進去遞了
    (,點過了名,發放外面看牌伺候。)
    (十一日,將狀准出,差了兩個快手,一個伍小川,一個邵次湖,拘喚一干人犯
    (。)
    (兩個差人先會過了計老父子,方到晁家。)
    (門上人見是縣裡差人,不敢傲慢,請到廳上坐下,傳於晁大舍得知。)
    (晁大舍忍了痛,坎了頂孝頭巾,穿了一件白生羅道袍,出來相見。)
    (差人將出票來看了,就陪著款待了酒飯,坐間告訴了前後事情。)
差 人:吊死是真,這有甚帳!沒的有償命不成?只是大爺沒有正經行款,十條路憑他老
    人家斷哩!晁相公,你自己安排,明日也就該遞訴狀了。
    (要作別辭去。)
晁大舍:(晁大舍取出二兩銀來)以後還要走哩。這薄禮,權當驢錢,明日遞過訴狀,專
    意奉屈致敬,再商議別事。
    (差人虛遜了一遜,叫過他跟馬的人來,將銀收過,送別去了。)
    (即刻請過禹明吾來商議,一面叫人往縣門前請了寫狀的宋欽吾來到,與他說了
    (緣故,送了他五錢銀子,留了他酒飯。)
    (宋欽吾寫道:
    (    訴狀監生晁源,係見任北直通州知州晁思孝子,訴為指命圖財事:不
    (幸取刁惡計都女為妻,本婦素性不賢,忤逆背倫,不可悉數。)
    (昨因家事小嫌,手持利刀,要殺源對命。)
    (源因躲避,隨出大街撒潑。)
    (禹承先、高氏等勸證。)
    (自知理屈,無顏吊死。)
    (計都率領虎子計巴拉並合族二百餘人蜂擁入家,將源痛毆幾死,門窗器皿打毀
    (無存,首飾衣服搶劫一空。)
    (仍要詐財,反行刁告,鳴冤上訴。)
    (被訴:計都、計巴拉、計氏族棍二百餘人。)
    (干證:禹承先、高氏。)
    (於十二月,亦赴武城縣遞准,僉了票,仍給了原差拘喚。)
    (晁源雖有錢有勢,但甚是孤立。)
    (他平時相厚那些人又都不是那老成有識見的人,脫不了都是幾個暴發戶,初生
    (犢兒。)
    (別的倒有許多親朋,禁不得他父子們刻薄傲慢,那個肯強插來管他?真是個「
    (親戚畔之」的人。)
    (計老頭雖然窮了,族中也還成個體面,只看昨日入斂的時節,不招而來的男婦
    (不下二百多人,所以晁大官也甚是有些著忙。)
    (但俗語說得好:「天大的官司倒將來,使那磨大的銀子罨將去」,怕天則甚?
    (只是人心雖要如此,但恐天理或者不然。)
    (且看後來怎生結束。)
    (第十回 恃富監生行賄賂 作威縣令受苞苴)
    (官有三長,清居首美。)
    (恪守四知,方成君子。)
    (枉法受贓,寡廉鮮恥。)
    (罔顧人非,茫味天理。)
    (公論倒顛,是非圮毀。)
    (人類鄙夷,士林不齒。)
    (盜跖衣冠,書香臭屎。)
    (民怨徹心,神恫入髓。)
    (惡績滿盈,云何不死。)
    (又有扁民,靡所不至。)
    (武斷椎埋,奸盜詐偽;挾勢恃財,放僻邪侈。)
    (萬惡畢居,諸愆咸備。)
    (寵妾跳樑,逼妻自縊。)
    (身蹈憲刑,善於鑽刺。)
    (打點衙門,陷官不義。)
    (天網不疏,功曹善記。)
    (報應自明,殊快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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