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  至  第二〇

11**時間: 地點:
    (那日珍哥已是痊好了,梳畢頭,穿了徹底新衣,天地前叩了首。)
    (剛剛磕完,楊古月恰好進內,珍哥避入東間,也被楊古月撞見了一半。)
    (楊古月看完了脈,辭了出房,仍經窗前走過,珍哥依舊在窗孔邊說道)
珍 哥:小楞登子,我叫你由他!
    (那楊古月也依舊忍著笑,指著一隻金絲哈巴,問那引路的家人道)
楊古月:你家裡幾時尋得這等一隻乖狗,得空就來咬人?
    (出到廳上,待茶、封藥金、跟去取藥,不必絮煩細說。)
珍 哥:(珍哥走到房內說道)請他進來,可也合人說聲,冒冒失失的就進來了!我正在
    天地上磕完了頭,我黑了眼,看不上他,還被他撞見了。
晁大舍:(晁大舍取笑道)你是看不上他吃『蛤蚧丸』,使『龜頭散』!
    (珍哥把晁大舍拔地瞅了一眼,罵道)
珍 哥:這是那裡的臭聲!
晁大舍:(晁大舍笑道)這是尹平陽書房內梨花軒裡的臭聲。
    (珍哥被晁大舍說了個頭正,也就笑了一笑,不做聲,隨叫丫頭在晁大舍牀面前
    (安了桌子。)
珍 哥:(珍哥與晁大舍吃了飯)你自己睡著,我到家堂內與老公公磕個頭,謝謝前日保
    佑。
晁大舍:說得有理。著幾個媳婦子跟了你去。
    (珍哥跨進家堂門內,走到晁太公神主跟前,剛剛跪倒,不曾磕下頭去,往上看
    (了一看,大叫了聲,往外就跑。)
    (那門檻上又將白秋羅連裙掛住,將珍哥著實絆了一交,將一隻裹腳面高底紅段
    (鞋都跌在三四步外,嚇的面無人色,做聲不出。)
    (跟去的幾個養娘,鞋也不敢拾取,扶了珍哥,飛也似奔到房內。)
    (把晁大舍唬了一驚。)
    (坐了半日,方才說得話出,才知道鞋都跌掉了。)
    (一面叫了小宦童前去尋鞋,一面)
一 面:我剛才跪倒,正待磕下頭去,只見上面坐著一個戴紫絨方巾,穿絨褐襖子,一個
    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咳嗽了一聲,唬得我起來就跑,門邊又象有人扯住我的裙子
    一般。
晁大舍:這就是咱們的公公。如何這等靈聖?前日公公明明白白來托夢與我,夢中的言語
    甚是怕人,再三叫我初一日不要出門,說有仇家報復。臨行將你頭上拍了一下,
    罵了兩句,你魘醒轉來就害頭疼。怎便這等有顯應得緊!夢中還有許多話說。這
    等看起來,都該一一遵守才是。
    (隨先使家人到家堂內燒紙謝罪,許願心。)
    (珍哥雖還不曾再病,新節間也甚是少魂沒識的,不大精采。)
    (晁太公雖然是家親顯聖,也畢竟那晁大舍將近時衰運退,其鬼未免有靈。)
    (又過了兩日,晁大舍跌腫的面目略略有些消動,身上也略略也可以番轉,只是
    (春和好景,富貴大官人病在牀上)
晁大舍:瘸和尚登寶,能說不能行了。
    (說分兩頭。)
    
    
12**時間: 地點:
    (卻說計氏在後院領了幾個原使的丫環,幾個舊日的養娘,自己孤伶仃獨處。)
    (到了年節,計氏又不下氣問晁大舍去要東西,晁大舍亦不曾送一些過年的物件
    (到計氏後邊真是一無所有。)
    (這些婢女婆娘見了前邊珍哥院內萬分熱鬧,後邊計氏一伙主僕連個饃饃皮、扁
    (食邊夢也不曾夢見,哭喪著個臉,墩葫蘆,摔馬杓,長吁短氣,彼此埋怨)
見 了:這也是為奴作婢投靠主人家一場!大年下,就是叫化子也討人家個饃饃嚐嚐,也
    討個低錢來帶帶歲!咱就跟著這們樣失氣的主子,咱可是『八十歲媽媽嫁人家,
    卻是圖生圖長!』
珍 哥:(又有的說道)誰教你前生不去磨磚,今生又不肯積福?那前邊伺候珍姨的人們
    ,他都是前生修的,咱拿甚麼伴他?
    (高聲朗誦,也都不怕計氏聽見。)
    (計氏也只妝耳聾,又是生氣,又是悲傷。)
    (正值計老頭領了兒子計疤拉,初七日來與計氏拜節。)
    (走到計氏院內,只見清鍋冷灶,一物也無。)
    (女兒淚眼愁眉,養娘婢女,拌唇噘嘴,大眼看小眼,說了幾句淡話,空茶也拿
    (不出一鐘。)
老 計:(老計長吁了一口氣)誰知他家富貴了,你倒過起這們日子來了!你合他賭甚麼
    氣?你也還有衣裳首飾,拿出件來變換了也過過年下。你還指望有甚麼出氣的老
    子,有甚麼成頭的兄弟哩!
計 氏:(計氏笑了一笑)誰家的好老婆損折了衣裳首飾換嘴吃!
計 老:(計老頭父子起身作別)你耐心苦過,只怕他姐夫一時間回過心來,您還過好日
    子。
    (說著,計老頭也就哭了。)
計 氏:你爺兒們放心去。我過的去往前過;如過不的,我也好不等俺公公婆婆回來告訴
    告訴?死也死個明白!
    (說完,送出計老頭去了。)
    (正是前倨後恭,人還好過。)
    (晁大舍一向將計氏當菩薩般看待,托在手裡,恐怕倒了;噙在口裡,恐怕化了
    (;說待打,恐怕閃了計氏的手,直條條的儻下;說聲罵,恐怕走去了,氣著計
    (氏,必定釘子釘住的一般站得住,等的罵完了才去。)
    
    
13**時間: 地點:
    (如今番過天來,倒象似那不由娘老子的大兒一般,不惟沒一些懼怕,反倒千勢
    (百樣,倒把個活菩薩作賤起來。)
    (總然木偶,也難怪他著惱。)
    (誰知計氏送了計老頭出去,回到房中,思量起晁大舍下得這般薄倖,這些婆娘
    (、妮子們又這等炎涼,按不住放聲哭出一個「汨羅江暗帶巴山虎」來,哭說道
    ()
    (老天!老天!你低下些頭來,聽我禱告:縱著那眾生負義忘恩,你老人家就沒
    (些顯報!由著人將玎當響的好人作賤成酆都餓鬼,把一個萬人妻臭窠子婆娘尊
    (敬的似顯靈神道!俺每日燒好香為你公平來也,誰知你老人家也合世人般,偏
    (向著那強盜!罷了!俺明知多大些本事兒,便待要出得他們的圈套!罷了!狠
    (一狠,死向黃泉,合他到閻王跟前分個青紅白皂!)
    (計氏哭到痛處,未免得聲也高了。)
晁大舍:(晁大舍側著耳朵聽了一會)這大新正月裡,是誰這們哭!清門靜戶,也要個吉
    利,不省他娘那臭扶事!叫人替我查去!
珍 哥:不消去查,是你『秋胡戲』。從頭裡就『號啕痛』了,怕你心焦,我沒做聲。數
    黃道黑,脫不了只多著我!你不如把我打發了,你老婆還是老婆,漢子還是漢子
    。卻是為我一個,大新正月裡叫人惡口涼舌的咒你!
    (這話分明是要激惱晁大舍要與計氏更加心冷的意思。)
晁大舍:沒帳!叫他咒去!『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
    (一面叫丫頭後邊說去,你說)
一 面:大新正月裡,省事著些!俺爺還病著沒起來哩!等俺爺死了再哭不遲!
    (丫頭與計氏說了。)
計 氏:(計氏罵道)沒的私窠子浪聲!各家門,各家戶,你倒也『曹州兵備』!你那裡
    過好日,知道有新正月大節下;我在這地獄裡,沒有甚麼新年節到的!趁著他沒
    死,我哭幾聲,人知道是我訴冤;等他死了才哭,人不知道只說是哭他哩!
    (故意的妝著哭,直著脖子大叫喚了幾聲。)
    (丫頭回去一一學了,晁大舍笑了兩聲,珍哥紅著臉說道)
珍 哥:打是疼,罵是愛,極該笑!
    (瞅丫頭一眼,罵道)
丫 頭:涎眉鄧眼,沒志氣的東西!沒有下唇,就不該攬著簫吹!
晁大舍:小珍子,你差不多罷!初一五更裡,公公托的夢不好,說咱過的日子也還仗賴著
    他的點福分哩!
    (珍哥把自己右手在鼻子間從下往上一推,咄的一聲,又隨即嘔了一口)
珍 哥:這可是西門慶家潘金蓮說的,『三條腿的蟾希罕,兩條腿的騷扶老婆要千取萬。
    』倒仗賴他過日子哩!
    (晁大舍睡到正月十四日午間,一來跌的那臉目腫也消去了一半,身上也不甚疼
    (苦,將就也漸好了,對珍哥說道)
晁大舍:今日是上燈的日子,我扎掙著起去,叫他們掛上燈,你叫媳婦子看下攢盒,咱看
    燈放花耍子。我要不起去,一個家沒顏落色的。
    (珍哥也滿口攛掇。)
    (晁大舍勉強穿衣起來,沒梳頭,將就洗了手面,坎上了一頂浩然巾,頭上也還
    (覺得暈暈的。)
    (各處掛停當了燈,收拾了坐起,從炕房內抬出來兩盆梅花,兩盆迎春,擺在臥
    (房明間上面,晚間要與珍哥吃酒。)
    (一連三日。)
    (到了十六日晚上,各處俱點上了燈)
出 來:一個算命的星士前來投我,見在對門禹明吾家住下了,我還沒得與他相會。你叫
    人收拾一副齊整些的攢盒,拿兩大尊酒,一盒子點心,一盒雜色果子,且先送與
    他過節。
    (珍哥叫人一面收拾,一面)
一 面:來的正好,我正待叫人替我算算命哩。實實的,你也該算算,看太歲在那方坐,
    你好躲著些兒。
    (一面鬥著嘴,一面把盒子交付家人晁住。)
    (晁大舍也隨後跟了晁住出來,密密的吩咐說道)
晁大舍:你將這盒酒等物送到後邊奶奶那裡,你說:『珍姨叫我送來與奶奶過節的。』你
    送下,來到前邊,卻說是送到對門禹家住的星士了,休合珍姨說往後邊去。
晁 住:小人知道。
    (端了三個盒子,提了兩尊酒,送到計氏後邊。)
晁 住:珍姨叫小人送這盒酒點心來與奶奶過節。
計 氏:(計氏徹耳通紅的罵道)沒廉恥的淫婦!你頂著我的天,踏著我的地,占著我的
    漢子,倒賞我東西過節!這不是鼻涕往上流的事麼?
養 娘:(養娘丫頭說道)他好意送了來,你不收他的,教他不羞麼?
計 氏:你們沒的臭聲!他不羞,你們替他羞罷!
養 娘:(說晁住道)你與我快快的拿出去,別要惹我沒那好的!
    (攆出晁住去了,計氏自己將腰門撲剌的一聲關了。)
晁 住:(晁住拿了盒子回晁大舍話道)那個星士往外縣裡去了,沒人收。
    (晁大舍走出中門外邊,晁住將計氏的話一一對晁大舍學了。)
    (晁大舍笑了一笑,沒言語。)
    (不意其中詳細都被一個丫頭聽見了,盡情學與珍哥知道。)
    (珍哥不聽見便罷,聽見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碰頭撒潑,叫一會
    (,罵一會)
珍 哥:濃包忘八!渾帳烏龜!一身怎當二役?你既心裡捨不了你娘,就不該又尋我!你
    待要怎麼孝順,你去孝順就是了!我又並沒曾將豬毛繩捆住了你,你為甚麼這們
    妝喬布跳的?那怕你送一千個攢盒,一萬個饃饃,你就待把我送了人,我也攔不
    住你!又是甚麼算命的星士哩道士哩哄我,叫他淫的歪的罵我這們一頓!我自頭
    年裡進的晁家門來,頭頂的就是這天,腳踏的就是這地,守著的就是這個漢子!
    沒聽的說是你的天,是你的地,是你的漢子!
    (千沒廉恥,萬沒廉恥,潑撒的不住。)
    (晁大舍那時光景,通像任伯高在玉門關與班仲升交代一般,左陪禮,右服罪,
    (口口說道)
晁大舍:我也只願你兩家和美的意思,難道我還有甚麼向他的心不成?
    (嚷鬧到二更天氣,燈也沒點得成,家堂上香也不曾燒得,大家嘴谷都在牀炕上
    (各自睡了。)
    (晁大舍剛剛睡去,只見那初一日五更裡那個老兒拄了根拐杖,又走進房來,將
    (晁大舍牀上帳用杖挑起一扇,掛在鉤上)
晁大舍:晁源孫兒,你不聽老人言,定有恓惶處。那日我這樣囑咐了你,你不依我說,定
    要出去。若不是我攔護得緊,他要一交跌死你哩!總然你的命還不該死,也要半
    年一年活受。你那冤家伺候得你甚緊,你家裡這個妖貨又甚是作孽,孫媳婦計氏
    又起了不善的念頭,你若不急急往北京去投奔爹娘跟前躲避,我明日又要去了,
    沒人搭救你,苦也!你若去時,千萬要把那本《金剛經》自己佩在身上,方可前
    進,切莫忘記了!
    (又將珍哥炕上帳子挑起,舉起杖來就要劈頭打下,一面)
一 面:這等潑惡!你日間是甚麼狠毒心腸!
一 面:(隨又縮住了手)罷!罷!又只苦了我的孫兒!
    (那珍哥從夢中分明還是前日家堂上坐的那個太公,舉起杖來要打,從夢中驚醒
    (,揭起被,跳下炕來,精赤著身子,往晁源被裡只一鑽,連聲說道)
珍 哥:唬死我了!
晁 源:(晁源也從夢中大叫道)公公!你莫走,好在家中護我!
    (兩人也不使性了,摟做一塊,都出了一身冷汗,齊說夢中之事。)
晁 源:公公兩次托夢,甚是分明。若不依了公公,必定就是禍事。我們連忙收拾往爹娘
    任裡去。只是爹娘見在華亭,公公屢次說北去,這又令我不省。我從明日起也不
    再往外邊行走,叫人往莊上取了《金剛經》來,打點行李,先擇起身南去。
    (正是:鬼神自有先知,禍福臨期自見。)
    (第四回 童山人脅肩諂笑 施珍哥縱欲崩胎)
    (一字無聞卻戴巾,市朝出入號山人。)
    (搬挑口舌媒婆嘴,鞠聳腰臀妾婦身。)
    (謬稱顯路為相識,浪說明公是至親。)
    (藥線數莖通執贄,輕輕騙去許多銀。)
    (又:
    (    房術從來不可聞,莫將性命博紅裙。)
    (珍哥攛掇將錢買,小產幾乎弄斷筋!)
    (晁大舍因一連做了這兩個夢,又兼病了兩場,也就沒魂少智的。)
    (計氏雖然平素恃嬌挾寵,欺壓丈夫,其外也無甚大惡。)
    (晁大舍只因自己富貴了,便漸漸強梁厭薄起來。)
    (後來有了珍哥,益把計氏看同糞土,甚至不得其所。)
    (公公屢屢夢中責備,五更頭尋思起來,未免也有些良心發見,所以近來也甚「
    (雁頭鴟勞嘴」的,不大旺相。)
    (十七日睡到傍午,方才起來。)
    (勉強梳了頭,到家堂中燒疏送神。)
    (吩咐家人收拾了燈,與珍哥看牌搶滿,贏銅錢耍子。)
    (晁奉山媳婦、丫頭小迎春,都在珍哥背後替他做軍師。)
    (將近午轉,兩個吃了飯,方才收了碗盞,家童小典書進來說道)
兩 個:對門禹大爺合一位戴方巾不識面的來拜爺。
晁大舍:那位相公象那裡人聲音?
兩 個:(典書回說)瓜聲不拉氣的,象北七縣裡人家。
晁大舍:這可是誰?
珍 哥:這一定是你昨日送攢盒與他的星士,今日來謝你哩。
    (晁大舍一面笑,一面叫丫頭拿道袍來穿。)
珍 哥:你還把網巾除了,坎上浩然巾,只推身上還沒大好,出不得門。不然,你光梳頭
    淨洗面的躲在家裡,不出去回拜人,豈不叫人嗔怪?
晁大舍:你說的有理。
    (隨把網巾摘下,坎了浩然巾,穿了狐白皮襖,出去接待。)
晁大舍:(走到中門口,站住了,對丫頭說道)你合媳婦子們說:收拾下攢盒果菜,只怕
    該留坐的,我要就端出去。
    (吩咐了,出到廳上,只見那個戴方巾的漢子:
    (    扭黑張飛臉,緋紅焦贊頭。)
    (道袍油粉段,方舄爛紅綢。)
    (俗氣迎人出,村言逐水流。)
    (西風梧葉落,光棍好逢秋。)
禹明吾:這們大節下,你通門也不出,只在家裡守著花罷?
晁大舍:守著花哩!大初一五更跌了一交,病的不相賊哩!
    (讓進廳內。)
那 個:(那個戴方巾的說道)新節,盡晚生來意,大爺請轉,容晚生奉揖。
禹明吾:(禹明吾接口說道)這是青州童兄,號定宇,善於丹青。聞大名,特來奉拜。
晁大舍:原來是隔府遠客。愚下因賤恙沒從梳洗,也且不敢奉揖。
禹明吾:(那童定宇道)這個何妨?容晚生奉個揖,也盡晚生晉謁的誠意。
    (晁大舍不肯。)
    (大家拱了手。)
    (旁邊禹明吾家一個小廝小二月捧著一個拜匣走將過來。)
    (童定宇將拜匣揭開,先取出一個四折柬禮帖,開道)
開 口:謹具白丸子一封、拙筆二幅、絲帶二副、春線四條,奉申贄敬。青州門下晚生童
    二陳頓首拜。
    (將帖掀一掀,遞到晁大舍手內。)
    (晁大舍將帖用眼轉一轉,旁邊家人接得去了。)
    (晁大舍又向童定宇拱手稱謝,吩咐收了禮,兩邊坐了,敘了寒溫。)
晁大舍:(童定宇開言道)晚生原本寒微,學了些須拙笑,也曉得幾個海上仙方,所以敝
    府鄉老先合春元公子們也都錯愛晚生。就是錢吏部、孫都堂、李侍郎合科裡張念
    東、翰林祁大復都合晚生似家人父子一般。只因相處的人廣了,一個身子也周不
    過來,到了這一家,就留住了,一連幾日不放出來,未免人家便不能週到。見了
    便就念罵,說道你如何炎涼,如何勢利,『鹁鴿揀著旺處飛』,奚落個不了!所
    以連青州府城門也沒得出來走一走,真是井底蛤蟆,沒見甚麼天日,但是逢人都
    便說道:『武城縣裡有個鄉官晁老爺的公子晁大爺,好客重賢,輕財尚義。投他
    的就做衣裳,相處的就分錢物;又風流,又倜儻。』所以晚生就如想老子娘的一
    般,恨不得一時間就在大爺膝下。只是窮忙,這些大老們不肯廝放,那得脫身?
    錢少宰老先新點了兵部,狠命的央晚生陪他上京。別的老先們聽見,那個肯放?
    都說道:『你如隨錢老先去了,我們飯也是吃不下的。你難道下得這等狠心?』
    錢老先聞知眾位鄉尊苦留不放,錢老先說:『他們雖是愛童定宇,不過是眼底下
    煩他相陪取樂;我卻替童定宇算記個終身。你看他這們一表人物,又魁偉,又軒
    昂,本領又好,沒的這們個人止叫他做個老山人罷?可也叫他變化一變化。趁我
    轉了兵部,叫他跟了我去,扶持他做個參游副將;就是總兵掛印,有甚難焉。』
開 口:(又輕輕說道)他也還不止這一件,也還要晚生與他引引線,扯扯纖兒。所以眾
    人才放晚生來了。
    (晁大舍見他不稱「大爺」)
    
    
14**時間: 地點:
    (不說話,不稱「晚生」不開口,又說合許多大老先生來往,倒將轉來又有幾分
    (奉承他的光景,即吩咐家人)
家 人:後邊備酒。
    (家人領命去了。)
晁大舍:如今錢老先生到過任不曾?
家 人:(童定宇道)已於去年十二月上京去了。晚生若不是專來拜訪大爺,也就同錢老
    先行了。今日果然有幸,就如見了天日一般。
    (奉承的晁大舍心癢難撓。)
    (擺上酒來,吃到起鼓以後方才起身。)
    (晁大舍送到二門上,即站住了)
晁大舍:因賤恙也還不敢外去,這邊斗膽作別。
    (童定宇別了出門,禹家的小廝跟了,先到對門去了。)
晁大舍:(晁大舍又將禹明吾留住說)久沒敘話了,天也還早,再奉三鐘。
禹明吾:貴恙還不甚痊癒,改日再擾罷。
    (在二門上站住,晁大舍將童定宇的來歷向禹明吾扣問,禹明吾)
禹明吾:我也沒合他久處,是因清唱趙奇元說起他有極好的藥線,要往省下趕舉場說起,
    才合他相處了沒多幾日。他又沒處安歇,我晚日才讓他到後頭亭子上住下了。
晁大舍:看那人倒是個四海和氣的朋友,山人清客也盡做得過了。我還沒見他畫的何如哩
    。
禹明吾:他也不大會畫甚麼,就只是畫幾筆柳樹合杏花,也還不大好。看來倒只是賣春線
    罷了。
晁大舍:他拜我,卻是怎麼的意思?
禹明吾:這有甚麼難省?這樣人,到了一個地方,必定先要打聽城裡鄉宦是誰,富家是誰
    ,某公子好客,某公子小家局,揀著高門大戶投個拜帖,送些微人事。沒的他有
    折了本的?
晁大舍:他適才也送了咱那四樣人事,你拇量著,也得甚麼禮酬他?
禹明吾:他適才送了你幾根藥線?
晁大舍:我沒大看真,不知是四根,不知是六根。
禹明吾:他那線就賣五分一條哩;一斤白丸子,破著值了一錢;兩副帶子,值了一錢二分
    ,兩幅畫,破著值了三錢:通共六錢來的東西。你才又款待了他,破著送他一兩
    銀子罷了。
晁大舍:我看那人是個大八丈,似一兩銀子拿不出手的。
禹明吾:你自己斟酌,多就多些,脫不了是自己體面。
    (說完,二人作別散了。)
    (晁大舍回進宅內,珍哥迎著坐下)
珍 哥:星士替你算的命准不准?
晁大舍:(晁大舍笑道)他倒沒替我算,他倒替你算了一算,說你只一更多天就要大敗虧
    輸哩!
    (隨即將他送的禮從頭又看了一遍,拿起那封春線,舉著向珍哥道)
珍 哥:這不是替你算的命本子?一年四季四本子。
    (珍哥奪著要看。)
晁大舍:一個錢的物兒,你可看的!
晁大舍:(隨藏入袖中去了)拿茶來,吃了睡覺,休要『割拉老鼠嫁女兒!』
    (一面吃了茶,一面走到屋頭上一間秘室內,將山人送的線依法用上,回來又坐
    (了一回,收拾睡了。)
    (枕邊光景不必細說。)
    (次早,辰牌時分,兩個眉開眼笑的起來,吩咐廚房預備酒菜,要午間請禹明吾
    (同童山人在迎暉閣下吃酒。)
    (差人持了一個通家生白錢帖到對門禹家去,請同禹明吾來吃午飯。)
禹明吾:(禹明吾看著童山人道)老童,情管人的法靈了!
晁大舍:(童山人道)咱的法再沒有不靈的。只怕他閉戶不納,也就沒有法了。
    (一邊說笑,一邊同到晁家大廳。)
    (西邊進去,一個花園,園北邊朝南一座樓,就叫是迎暉閣。)
    (園內也還有團瓢亭榭,盡一個寬闊去處。)
    (只是俗人安置不來,擺設的象了東鄉渾帳骨董鋪。)
    (三人相見了,晁大舍比昨日甚是慇懃,珍哥自己督廚,肴饌比昨日更加豐盛,
    (童山人比昨日更自奉承。)
    (席上三個人各自心裡明白,不在話下。)
    (頭一遭叫是初相識,第二遍相會便是舊相知了;晁大舍也不似昨日拿捏官控,
    (童山人也不似昨日十分諂媚。)
    (飲酒中間,也更浹洽了許多。)
    (直至二更時分,仍送二門作別。)
    (禹明吾復回,密向晁大舍耳邊問道)
禹明吾:所言何如?
晁大舍:話不虛傳!我要問他多求些。
禹明吾:咱和他說。他也就要起身,要趕二月初二日與田大監上壽哩。
晁大舍:你和他說,不拘多少,盡數與我,我照數酬他。
    (彼此拱手走散。)
    (又隔了一日,童山人遞了一個通家門下晚生辭謝全帖,又封了一封春線,下注
    (「計一百條」,內面寫)
上面寫:此物不能耐久,止可隨合隨用。
晁大舍:(晁大舍收了)明午還要餞行。二十二日吉辰,出行極妙。
    (即差人下了請帖,又請禹明吾相陪。)
    
    
15**時間: 地點:
    (至期赴席,散了。)
    (二十二日早辰,晁大舍要封五兩藥金,三兩贐儀,送與童山人去。)
珍 哥:你每次大的去處不算,只在小的去處算計。一個走百家門串鄉宦宅的個山人,你
    多送他點子,也好叫他揚名。那五兩是還他的藥錢,算不得數的。止三兩銀子,
    怎麼拿的出手?
晁大舍:禹明吾還只叫我送他一兩銀子,我如今加兩倍。
珍 哥:休要聽他,人是自己做,加十倍也不多。光銀子也不好意思的,倒象是賞人的一
    般。你依我說,封上六兩折儀,尋上一匹衣著機紗,一雙鞋,一雙綾襪,十把金
    扇,這還成個意思的。
晁大舍:(晁大舍笑道)我就依卿所奏!這是算著貴人的命了!
    (寫了禮帖,差人送了過去。)
    (童山人感激不盡,禹明吾也甚是光彩,自己又過來千恩萬謝的,方才作別,約
    (道)
禹明吾:過日遇便,還來奉望。
禹明吾:(禹明吾又落後指著晁大舍笑道)這情管是小珍的手段,你平日雖是大鋪騰,也
    還到不的這們闊綽。
晁大舍:這樣人就象媒婆子似的,咱不打發他個喜歡,叫他到處去破敗咱?
禹明吾:他指望你有二兩銀子送他就滿足他的願了,實不敢指望你送他這們些。
    (晁大舍還讓禹明吾廳上坐的,禹明吾)
禹明吾:我到家陪他吃飯,打發他起身。
    (拱了拱手,去了。)
    (晁大舍從此也就收拾行李,油轎幃,做箱架,買馱轎與養娘丫頭坐,要算計將
    (京中買與計氏的那頂二號官轎,另做油絹幃幔與珍哥坐,從新叫匠人收拾;又
    (看定了二月初十日起身;又寫了二十四個長騾,自武城到華亭,每頭二兩五錢
    (銀,立了文約,與三兩定錢;又每日將各莊事件交付看莊人役。)
    (跟去家人並養娘丫頭的衣服,還有那日打圍做下的,不必再為料理。)
    (那時也將正月盡了,看定初二吉辰,差人到雍山莊上迎取《金剛經》進城。)
禹明吾:(不料初四日飯後,雍山莊上幾個莊戶慌慌張張跑來報道)昨夜二更天氣,不知
    甚麼緣故,莊上前後火起,廳房樓屋,草垛廩倉,燒成一片白地。掀天的大風,
    人又拯救不得。火燒到別家,隨即折回,並不曾延燒別處。
    (晁大舍聽了,明知道是取了《金剛經》進城,所以狐精敢於下手,叫了幾聲苦
    (,只得將來報的莊客麻犯了一頓。)
    (進去與珍哥說知。)
    (想起公公夢中言語,益發害怕起來。)
    (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珍哥從去打圍一月之前,便就不來洗換了,卻
    (有了五個月身孕。)
    (童山人送了許多線,雖是叫你縫聯,你也還該慢慢做些針黹才是。)
    (誰知他不惜勞碌,把五個月胎氣動了。)
    (聽說莊上失了火,未免也唬了一跳,到了初六日午後,覺得腰肚有些酸疼,漸
    (漸疼得緊了。)
    (疼到初七日黎明,疼個不住,小產下一個女兒。)
    
    
16**時間: 地點:
    (此時珍哥才交十九歲,頭次生產,血流個不住,人也昏暈去了。)
    (等他醒了轉來,慢慢的調理倒也是不妨的。)
晁大舍:(晁大舍看了道)是個八百兩銀子鑄的銀人,豈是小可!
    (急火一般,差人去將楊古月請來診視。)
    (楊古月名雖是個醫官,原不過是個名色而已,何嘗見甚麼《素問》、《難經》
    (,曉得甚麼王叔和《脈訣》!若說別的症候,除了傷寒,也都還似沒眼先生上
    (鐘樓--瞎撞!這個婦人生產,只隔著一層鬼門關,這只腳跨出去就是死,縮
    (得進來就是生,豈容得庸醫嘗試的?南門外有個專門婦人科姓蕭的,卻不去請
    (他,單單請了一個楊古月胡治!這個楊古月,你也該自己忖量一忖量,這個小
    (產的生死是間不容髮的,豈是你撞太歲的時候?他心裡說)
楊古月:這有甚干係,小產不過是氣血虛了,『十全大補湯』一帖下去,補旺了氣血,自
    然好了。況我運氣好的時節,憑他怎麼歪打,只是正著。
醫 官:(他又嘗與人說道)我行醫有獨得之妙,真是約言不煩:治那富翁子弟,只是消
    食清火為主,治那姬妾多的人,憑他甚麼病,只上十全大補為主;治那貧賤的人
    ,只是開鬱順氣為主。這是一條正經大路,怕他岔去那裡不成?
    (所以治珍哥的小產,也是一帖「十全大補」兼「歸脾湯」,加一錢六分人參,
    (吃將下去。)
    (誰知那楊古月的時運也就不能替他幫助了!將惡路補住不行,頭疼壯熱,腹脹
    (如鼓,氣喘如牛,把一個畫生般的美人只要死,不求生了!晁大舍慌了手腳,
    (岳廟求籤、王府前演禽打卦、叫瞎子算命、請巫婆跳神、請磕竹的來磕竹、請
    (圓光的圓光,城隍齋念保安經、許願心、許叫佛、許拜鬥三年、許穿單五載,
    (又要割股煎藥,慌成一塊。)
    (倒還幸得對門禹明吾看見,問知所以,走過來看望,晁大舍備道了所以。)
禹明吾:楊古月原不能婦女科。你放著南關裡蕭北川專門婦女科不去請他,以致誤事。你
    如今即刻備馬,著人搬他去!
禹明吾:(禹明吾仰起頭看了看)這時候,只怕他往醉鄉去了。
    (差家人李成名備了一匹馬,飛也似去了。)
    (這蕭北川治療胎前產後,真是手到病除。)
    (經他治的,一百個極少也活九十九人。)
    (只是有件毛病不好:往人家去,未曾看病,先要吃酒,掇了個酒杯,再也不肯
    (進去診脈。)
    (看出病來,又仍要吃酒,戀了個酒杯,又不肯起身回家撮藥。)
    (若這一日沒有人家請去,過了午末未初的時候,摘了門牌,關了鋪面,回到家
    (中自斟自酌,必定吃得結合了陳希夷去等候周公來才罷,所以也常要誤人家事
    (。)
    (這等好手段,也做不起家事來。)
    
    
17**時間: 地點:
    (這日將近未末申初了,那時還醒在家裡!走到他門上,只見實秘秘的關著門。
    ()
    (李成名下了馬,將門用石子敲了一歇,只見一個禿丫頭走出來開門。)
李成名:你快進去說,城裡晁鄉宦家請蕭老爹快去看病,牽馬在此。
那丫頭:成不的了!醉倒在牀,今日不消指望起來了。
李成名:說是甚話?救治人命,且說這們寬脾胃的聲嗓!這急不殺人麼!
丫 頭:誰說不急?但他醉倒了,就如泥塊一般,你就抬了他去,還中甚麼用哩?起頭叫
    著也還胡亂答應,再叫幾聲,就合叫死人一般了。
李成名:好大姐!好妹妹!你進去看看。你要叫不醒他,待我自家進去請他,再不然,我
    僱覓四個人連牀抬了他去。
丫 頭:你略等等,待我合俺娘說,叫他。
    (丫頭進去對蕭北川的婆子說了。)
    (那婆子走到身邊,將他搖了兩搖,他還睜起眼來看了一看。)
婆 子:晁宅請你。
蕭北川:(那蕭北川哼哼的說道)曹賊掉在井裡,尋人撈他進來。
婆 子:(婆子又高聲道)是人家請你看病!
蕭北川:領家請你趕餅,你就與他去趕趕不差。
婆 子:這腔兒躁殺我了!丫頭子,出去,你請進那管家來自己看看。
    (李成名自己進到房內,一邊對著蕭婆子說道)
一 邊:家裡放著病人,急等蕭老爹去治,這可怎麼處?
    (一邊推,一邊搖晃,就合團弄爛泥的一般。)
李成名:您慢慢叫醒他,待我且到家回聲話去,免得家裡心焦。
婆 子:(蕭婆子隨套唐詩兩句道)他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帶錢來。
    (晁大舍望蕭北川來,巴得眼穿。)
    (李成名撲了個空,回話蕭北川醉倒的光景)
李成名:我怕家裡等得不耐煩,先回來說一聲。我還要即刻回去等他,叫人留住城門,不
    拘時候,只等他醒轉就來。
    (李成名又另換了一匹馬,飛也似去了。)
    (回到蕭家,敲門進去,窗楞上拴了馬)
李成名:那蕭老爹醒未?
回 話:(他婆子說)如今他正合一個甚麼周公在那裡白話,只得等那周公去了,方好請
    他哩。管家只得在客坐裡等,等睏了,也有牀在內裡。將馬且牽到驢棚裡喂些草
    。
    (婆子安頓了李成名進去,隨即收拾了四碟上菜,一碗豆角乾,一碗暴醃肉,一
    (大壺熱酒,叫昨日開門的那個禿丫頭搬出來與李成名吃。)
李成名:請不將蕭老爹去,到反取擾。
    (丫頭將酒菜放在桌上,進去又端出一小盆火來,又端出一碟八個餅,兩碗水飯
    (來。)
    (李成名自斟自酌,家中因珍哥病,忙得不曾吃飯,這卻是當厄之惠,就如那漂
    (母待韓信一般的。)
    (吃完,禿丫頭收進器皿去了。)
    (李成名到驢棚內喂上了馬草回來,那禿丫頭又送出一牀氈條,一牀羊皮褥子,
    (一個席枕頭來。)
    (李成名鋪在牀上,吹了燈,和衣睡下,算記略打個盹就要催起蕭北川來,同進
    (城去。)
    (原來李成名忙亂了一日,又酒醉飯飽的,安下頭鼾鼾睡去。)
    (那個周公別了蕭北川出來,李成名恰好劈頭撞見,站住說話,說個不了。)
    (到了五更,蕭北川送出周公去了,倒有個醒來的光景,呵欠了兩聲,要冷水吃
    (。)
    (婆子將晁家來請的事故一一說了一遍。)
蕭北川:這樣,也等不到天明梳頭,你快些熱兩壺酒來,我投他一投,起去與他進城看病
    。
婆 子:人家有病人等你,象辰勾盼月的一般,你卻又要投酒。你吃開了頭,還有止的時
    候哩?你依我說,也不要梳頭,坎上巾,趕天不明,快到晁家看了脈,攢了藥,
    你卻在他家投他幾壺。
蕭北川:你說得也是。只是我不投一投,這一頭宿酒,怎麼當得?
    (一面也就起來,還洗了一洗臉,坎了巾,穿了一件青彭段夾道袍,走出來喚李
    (成名。)
    (誰知那李成名也差不多象了蕭北川昨日的光景了,喚了數聲方才醒轉來,說了
    (話,備了馬,教人背了藥箱,同到了宅內,進去說知了。)
    
    
18**時間: 地點:
    (卻說珍哥這一夜脹得肚如鼓大,氣悶得緊,真是要死不活。)
    (晁大舍急得就如活猴一般,走進走出的亂跳,急忙請蕭北川進去。)
    (蕭北川一邊往裡走著,一邊)
一 邊:好管家,你快暖下熱酒等著。若不投他一投,這一頭宿酒怎麼受?
家 人:伺候下酒了。
家 人:(入到房內,看了脈)不要害怕,沒帳得算,這是閉住惡路了。你情管我吃不完
    酒就叫他好一半,方顯手段。
晁大舍:全仗賴用心調理,自有重謝。
    (回到廳上坐下,取開藥箱,撮了一劑湯藥,叫拿到後邊用水二鐘,煎八分;又
    (取出圓眼大的丸藥一丸,說用溫黃酒研開,用煎藥乘熱送下,收拾了藥箱。)
    (晁大舍封出二兩開箱錢來,蕭北川虛讓了一聲,收了。)
    (又賞了背箱子的一百文錢,隨擺上酒來。)
蕭北川:大官人,你自進去照管病人吃藥,叫管家伺候,我自己吃酒。這是何處?我難道
    有作假的不成?
晁大舍:待我奉一杯,即當依命。
    (晁大舍遞了頭杯,也陪了一盞。)
    (蕭北川將晁大舍讓進去了。)
蕭北川:管家,你拿個茶杯來我吃幾杯罷,這小杯悶的人慌。
晁大舍:(晁大舍進去問道)煎上藥了不曾?
丫 頭:煎上了。
    (晁大舍將丸藥用銀匙研化了,等煎好了湯藥灌下。)
晁大舍:(只見珍哥的臉紫脹的說道)肚子脹飽,又使被子蒙了頭,被底下又氣息,那砍
    頭的又怪鋪騰酒氣,差一點兒就鱉殺我了!如今還不曾倒過氣來哩!
    
    
19**時間: 地點:
    (說話中間,那藥也煎好了。)
    (晁大舍拿倒牀前,將珍哥扶起,靠了枕頭坐定,先將化開的丸藥呷在口裡,使
    (湯藥灌將下去。)
    (吃完藥,下邊一連撒了兩個屁,那肚脹就似鬆了些的。)
    (又停了一會,又打了兩個噯,更覺寬鬆了好些,也掇的氣轉了。)
蕭北川:(蕭北川口裡呷著酒)管家,到後邊問聲,吃過了藥不曾?吃了藥,放兩三個屁
    ,打兩個噯,這脹飽就要消動許多。
    (家人進去問了,回話)
回 話:果是如此。如今覺的肚內稍稍寬空了。
    (蕭北川開了藥箱,又取出一丸藥)
蕭北川:拿進去用溫酒研開,用黑砂糖調黃酒送下。我還吃著酒等下落。
    (珍哥依方吃了,將有半頓飯時,覺得下面濕氵達氵達的,摸了一把,弄了一手
    (扭紫的血。)
    (連忙對蕭北川說了。)
蕭北川:(蕭北川那時也有二三分酒了)紫血稍停,還要流紅血哩。您尋了個馬桶伺候著
    。
    (珍哥此時腹脹更覺好了許多,下面覺得似小解光景,■扶起來,坐在淨桶上面
    (,夾尿夾血下了有四五升。)
    (扶到牀上,昏沉了半晌,肚脹也全消了,又要尋思粥吃。)
    (回了蕭北川話。)
    (這時晁大舍的魂靈也回來附在身上了,走到前面,向蕭北川說道)
晁大舍:北老,你也不是太醫,你通似神仙了!真是妙藥!
    (陪了幾大杯酒。)
    (吃過飯,蕭北川起辭)
蕭北川:且睡過一夜,再看怎麼光景,差人去取藥罷,我也不消自己來看了。
    (仍叫李成名牽馬送去。)
蕭北川:(馬上與成名戲道)我治好了你家一個八百兩銀子的人,也得減半,四百兩謝我
    才是。
李成名:何止八百兩!那珍姨是八百兩,俺大爺值不了八千兩?俺珍姨死了,俺大爺還活
    得成哩?想起來還值的多哩!俺老爺沒的不值八萬兩?大爺為珍姨死了,俺老爺
    也是活不成的。你老人家也不是活了俺家一個人,通是活了俺一家子哩!
蕭北川:今日收的你家禮多了,明日取藥不要再封禮了,止拿一大瓶酒來我吃罷。你那酒
    好。
李成名:莫說一瓶,十瓶也有。
    (一邊說,一邊將蕭北川送到家。)
    (回家復了話,將蕭北川要酒的言語也說了。)
    (珍哥雖不曾走起,晁大舍也著實放心不下。)
    (未定初十日起身得成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明府行賄典方州 戲子恃權驅吏部)
    (儒門莫信便書香,白晝驕人仗孔方。)
    (雖是乞夫明入壟,勝如優孟暗登場。)
    (催科勒耗苛於虎,課贖征鍰狠似狼。)
    (戒石當前全不顧,爰書議後且相忘。)
    (只要眼中家富貴,不知身歿子災歿。)
    (曲直無分胡立案,是非倒置巧商量。)
    (天理豈能為粟米?良心未得作衣裳。)
    (呈身景監人爭笑,且托優人作壁牆。)
    (到了初九日侵早,小珍哥頭也不疼,身也不熱,肚也不脹飽,下邊惡路也都通
    (行,吃飯也不口苦,那標病已都去九分了。)
    (只是縱欲的人,又兼去了許多血脈,隻身上虛弱的緊。)
    (晁大舍又封了一兩藥金,抬了一沙壇好酒,五斗大米,差李成名押著往蕭北川
    (家去取藥。)
    (蕭北川見了銀子大米,雖是歡喜,卻道也還尋常,只是見了那一沙壇酒,即如
    (晁大舍見珍哥好起病的一般,不由的向李成名無可不可的作謝,狠命留李成名
    (吃酒飯,高高的封了一錢銀子賞他,撮了兩帖藥,交付回去。)
    (次早初十,七八個騾夫,趕了二十四頭騾子,來到晁家門首。)
李成名:(看門人說道)家中有病人,今日起身不成。
蕭北川:(眾腳戶說道)這頭口閒一日,就空吃草料,誰人包認?
    (家人傳進去了。)
晁大舍:家中奶奶不好,今日起不成身,還得出這二月去,另擇吉日起身哩。他若肯等,
    叫他等著;他若不肯等候,將那定錢交下,叫他另去攬腳。咱到臨時另僱。
    (家人傳到外邊,眾騾夫嚷說)
家 人:這春月正是生意興旺時候,許人來僱生口,只因宅上定了,把人都回話去。如今
    卻耽誤了生意,一日瞎吃許多草料,前日那先支去的三兩銀子,還不夠兩三日吃
    的,其餘耽閣的日子,還要宅上逐日包認。
    (一家找出,一家又要倒入,兩邊相持爭鬧。)
    (畢竟虧禹明吾走過來評處,將那三兩定錢就算了這幾日空閒草料,即使日後再
    (僱頭口,這三兩銀也不要算在裡面。)
    (又叫宅裡再暖出一大瓶酒來與腳戶吃,做剛做柔的將腳戶打發散去。)
    
    
20**時間: 地點:
    (卻說晁知縣在華亭縣裡,一身的精神命脈,第一用在幾家鄉宦身上,其次又用
    (在上司身上。)
    (待那秀才百姓,即如有宿世冤仇的一般。)
    (當不得根腳牢固,下面也都怨他不動。)
    (政以賄成,去年六月裡考了滿,十月間領了敕命,各院復命,每次保薦不脫。
    ()
    (九月間,適然有一班蘇州戲子,持了一個鄉宦趙侍御的書來托晁知縣看顧。)
    (晁知縣看了書,差人將這一班人送到寺內安歇,叫衙役們輪流管他的飯食。)
    (歇了兩日,逐日擺酒請鄉宦、請舉人、請監生,俱來賞新到的戲子。)
    (又在大寺內搭了高台唱《目蓮救母記》與眾百姓們玩賞。)
    (連唱了半個月,方才唱完。)
    (這些請過的鄉紳舉監挨次獨自回席,俱是這班戲子承應。)
    (唱過,每鄉宦約齊了都是十兩,舉人都是八兩,監生每家三十兩,其餘富家大
    (室共湊了五百兩,六房皂快共合攏二百兩,足二千金不止。)
    (十月初一日,晁夫人生日。)
    (這班人挑了箱,喚到衙內,扮戲上壽。)
    (見了晁知縣,千恩萬謝不盡,立住問了些外邊的光景。)
    (別的也都漸漸走開去了,只有一個胡旦、一個梁生還站住白話。)
    (因說起晁知縣考過滿,將升的時候了,晁知縣)
晁知縣:如今的世道,沒有路數相通,你就是龔遂、黃霸的循良,那吏部也不肯白白把你
    升轉。皇上的法度愈嚴,吏部要錢愈狠。今幸得華亭縣也虧不了人,多做一日即
    有多做一日的事體,遲升早升憑吏部罷了。
梁 生:老爺倒不可這等算計。正是這個縣好,所以要早先防備。如今老爺考過滿了,又
    不到部裡乾升,萬一有人將縣缺謀生去,只好把個遠府不好的同知,或是刁惡的
    歪州,將老爺推升了去,豈不誤了大事?若老爺要走動,小人們有極好的門路,
    也費用得不多,包得老爺如意。如今小人們受了老爺這等厚恩,也要借此報效。
晁知縣:(晁知縣喜道)你們卻是甚麼門路?
梁 生:若老爺肯做時,差兩個的當的心腹人,小人兩個裡邊議出一個,同了他去,如探
    囊取物的容易。明年二月包得有好音來報老爺。
晁知縣:且過了奶奶生日,我們明日商量。你說得甚是有理,萬一冒冒失失推一個歪缺出
    來,卻便進退兩難了。
    (議定,到了次日,將胡旦、梁生叫到側邊一座僻靜書房內。)
梁 生:京中當道的老爺們,小人們服事的中意也極多,就是吏部裡司官老爺,小人們也
    多有相識的。這都盡可做事。若老爺還嫌不穩,再有一個穩如鐵炮的去處,愈更
    直捷。只是老爺要假小人便宜行事,只管事成。那如何成事,老爺卻不要管他。
    就是跟去的兩個人,也只叫他在下處管顧攜去物件罷,也不得多管,掣小人們肘
    。
晁知縣:(晁知縣笑問道)你且說這個門路卻是何人?
梁 生:是司禮監王公那裡來,極是穩當。
晁知縣:(晁知縣驚問道)我有多大湯水,且多大官兒,到得那王公跟前?煩得動他照管
    ?
梁 生:正是如此,所以要老爺假便宜,跟去的人不要來掣肘。老爺只管如意罷了。
晁知縣:約得幾多物件?
梁 生:老爺且先定了主意,要那個地方的衙門,方好斟酌數目。
晁知縣:我這幾年做官的名望雖然也好,又保薦過四五次,又才考過滿,第一望行取,這
    只怕太難些,做不來。其次是部屬,事倒也易做,但如今皇上英明,司官都不容
    易,除了吏部、禮部,別的兵刑四部,那一部是好做的?頭一兵部,也先尋常犯
    邊,屢次來撞口子,這是第一有干係的。其次刑部,如今大獄煩興,司官倒也熱
    鬧,只是動不動就是為民削奪,差不多就廷杖,就是要拘本錢的去處,是不消提
    起的了。其餘戶工兩部,近來的差也多極難,有利就有害,咱命薄的人擔不起。
    除了部屬就是府同知,這三重大兩重小的衙門,又淡薄、又受氣,主意不做他。
    看來也還是轉個知州罷,到底還是正印官,凡事由得自己。
梁 生:老爺說的極是!但不知要那一方知州?
晁知縣:那遠處咱是去不得的,一來俺北方人離不得家。第二我也有年紀了,這太倉、高
    郵、南通州倒好,又就近;但地方忒大,近來有了年紀,那精神也照管不來。況
    近來聞說錢糧也多逋欠,常被參罰,考不的滿。不然還是北直,其次河南,兩處
    離俺山東不甚相遠。若是北通州,我倒甚喜。離北京只四十里,離俺山東通著河
    路。又算京官,覃恩考滿,差不多就遇著了。你到京再看,若得此缺方好。
    (約定十二月十六日吉時起身,議出胡旦同家人晁書、晁鳳帶著一千兩銀子,分
    (外又帶了二百兩盤費,僱了三個長騾,由旱路要趕燈節前到京幹事。)
胡 旦:(胡旦心中想道)雖是受了晁爺的厚恩,借此報他一報,可也還要得些利路才好
    。難道白白辛苦一場?若把事體拿死蛇般做,這一千兩銀子只怕還不夠正經使用
    。幸得梁生當面進過,便宜行事。待我到京,相機而行便了。
    (風餐雨宿,走了二十八個日頭,正月十四日進了順城門,在河漕邊一個小庵內
    (住了,安頓了行李。)
    (原來司禮監太監王振,原任文安縣儒學訓導,三年考滿無功,被永樂爺閹割了
    (,進內教習宮女。)
    (到了正統爺手裡,做到司禮監秉筆太監,那權勢也就如正統爺差不多了:閣老
    (遞他門下晚生帖子;六部九卿見了都行跪禮;他出去巡邊,那總制巡撫都披執
    (了道旁迎送;住歇去處,巡撫、總督都換了褻衣,混在廚房內監灶。)
    (他做教官的時節,有兩個戲子,是每日答應相熟的人。)
    (因王振得了時勢,這兩人就「致了仕」,投充王振門下,做了長隨,後又兼了
    (太師,教習梨園子弟,王振甚是喜他;後來也都到了錦衣衛都指揮的官銜,家
    (中那金銀寶物也就如糞土一般的多了。)
    (這兩個都是下路人,一個姓蘇的,卻是胡旦的外公;一個姓劉的,乃是梁生的
    (娘舅。)
    (即日晚上,胡旦叫人挑了帶來的一簍素火腿,一簍花筍乾,一簍虎丘茶,一簍
    (白鯗,走到外公宅上。)
    (門人通報了,請胡旦進來見了,蘇都督甚是歡喜。)
    (胡旦的親外婆死久了,房中只有三四個少妾,也都出來與胡旦相見。)
    (胡旦將那晁知縣乾升的事備細說了,蘇錦衣點了點頭。)
    (一面擺上飯來,一面叫人收拾書房與胡旦宿歇。)
    (胡旦因還有晁書、晁鳳在下處,那一千兩銀子也未免是大家干係,要辭了到庵
    (中同寓。)
蘇錦衣:外孫不在外公家歇,去到廟角,不成道理。叫人去將他兩個一發搬了來家同住。
    (胡旦吃了飯,也將掌燈的時候,胡旦領了兩個虞候,同往庵中搬取行李。)
晁 書:(晁書二人說道)這個庵倒也乾淨,廚灶又都方便,住也罷了;不然你自己往親
    眷家住去,我們自在此間,卻也方便。
    (那兩個虞候那裡肯依,一邊收拾,一邊叫了兩匹馬,將行李馱在馬上,兩個虞
    (候跟的先行去了。)
    (晁書二人因有那一千兩銀在內,狠命追跟。)
胡 旦:叫他先走不妨,我們慢慢行去。
    (那正月十四,正是試燈的時節,又當全盛太平的光景,一輪將望的明月,又甚
    (是皎潔得緊。)
    (三人一邊看,一邊走。)
    (晁書、晁鳳也只道胡旦的外公不過在京中扯纖拉煙尋常門戶罷了,只見走到門
    (首,三間高高的門樓,當中蠻闊的兩扇黑漆大門,右邊門扇偏貼著一條花紅紙
    (印的錦衣衛南堂封條,兩邊桃符上面貼著一副硃砂紅紙對聯道)
晁 鳳:君恩深似海,臣節重如山。
蘇錦衣:(門前柱上又貼一條示道)本堂示諭附近軍民人等,不許在此坐臥喧嘩,看牌賭
    博,如違拿究!
晁 書:(晁書二人肚內想道)他如何把我們領到這等個所在來?
又 想:他的外公必定是這宅裡的書辦,或是長班,家眷就在宅內寄住。
    (但只見門上的許多人看見他三人將到,都遠遠站起,垂了手,走到門台下伺候
    (,見了胡旦)
見 了:大叔,怎得才來?行李來得久了。老爺正等得不耐煩哩。
    (走進大門,晁書向胡旦耳朵邊悄悄問道)
晁 書:這是誰家,我們輕易撞入?
胡 旦:這就是我外公家裡。
晁 鳳:(晁鳳又悄悄問道)你外公是甚樣人,住這等大房,門上有這許多人伺候?
胡 旦:我外公是個一點點錦衣衛都督,因管南鎮撫司事,所以有幾個人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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