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六一 至 第五七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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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趙壽早起就去買下砒礵,卻不見了趙一郎,問家中上下,都不知道。)
(父子雖然有些疑惑,那個慮到愛大兒泄漏。)
(次日清晨,差人已至,一索捆翻,拿到縣中。)
(趙完見愛大兒也拿了,還錯認做趙一郎調戲他不從,因此牽連在內,直至趙一
(郎說出,報他謀害情由,方知向來有奸,懊悔失言。)
(兩下辯論一番,不肯招承。)
(怎當嚴刑鍛煉,疼痛難熬,只得一一細招。)
(大尹因害了四命,情理可恨,趙完父子,各打六十,依律問斬。)
(趙一郎奸騙主妾,背恩反噬;愛大兒通同奸夫,謀害親夫,各責四十,雜犯死
(罪,齊下獄中。)
(田牛兒發落寧家。)
(一面備文申報上司,具疏題請。)
(不一日,刑部奉旨,倒下號札,四人俱依擬,秋后處決。)
(只因這一文錢上,又送了四條性命。)
(雖然是冤各有頭,債各有主,若不因那一文錢爭鬧,楊氏如何得死?沒有楊氏
(的死尸,朱常這詐害一事,也就做不成了。)
(總為這一文錢起,共害了十三條性命。)
(這段話叫做《一文錢小隙造奇冤》。)
(奉勸世人,舍財忍氣為上。)
(有詩為証:相爭只為一文錢,小隙誰知奇禍連!)
(勸汝舍財兼忍氣,一生無事得安然。)
(第三十五卷 徐老仆義憤成家)
(犬馬猶然知戀主,況于列在生人。)
(為奴一日主人身。)
(情恩同父子,名分等君臣。)
(主若虐奴非正道,奴如欺主傷倫。)
(能為義仆是良民。)
(盛衰無改節,史冊可傳神。)
(說這唐玄宗時,有一官人姓蕭名穎士,字茂挺,蘭陵人氏。)
(自幼聰明好學,該博三教九流,貫串諸子百家。)
(上自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通,無有不曉。)
(真個胸中書富五車,筆下句高千古。)
(年方一十九歲,高掇巍科,名傾朝野,是一個廣學的才子。)
(家中有個仆人,名喚杜亮。)
(那杜亮自蕭穎士數齡時,就在書房中服事起來。)
(若有驅使,奮勇直前,水火不避,身邊并無半文私蓄。)
(陪伴蕭穎士讀書時,不待分付,自去千方百計,預先尋覓下果品飲饌供奉。)
(有時或烹甌茶兒助他清思,或暖杯酒兒節他辛苦。)
(整夜直服事到天明,從不曾打個瞌睡。)
(如見蕭穎士讀到得意之處,他在旁也十分歡喜。)
(那蕭穎士般般皆好,件件俱美,只有兩樁兒毛玻你道是那兩樁?第一件:乃是
(恃才傲物,不把人看在眼內。)
(才登仕籍,便去沖撞了當朝宰相。)
(那宰相若是個有度量的,還恕得他過,又正沖撞了第一個忌才的李林甫。)
(那李林甫混名叫做李貓兒,平昔不知壞了多少大臣,乃是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
(。)
(卻去惹他,可肯輕輕放過?被他略施小計,險些連性命都送了。)
(又虧著座主搭救,止削了官職,坐在家里。)
(第二件:是性子嚴急,卻像一團烈火,片語不投,即暴躁如雷,兩太陽火星直
(爆。)
(奴仆稍有差誤,便加捶撻。)
(他的打法,又與別人不同。)
(有甚不同?別人責治家奴,定然計其過犯大小,討個板子,教人行杖,或打一
(十,或打二十,分個輕重。)
(惟有蕭穎士,不論事體大小,略觸著他的性子,便連聲喝罵,也不用什么板子
(,也不要人行杖,親自跳起身來一把揪翻,隨分掣著一件家火,沒頭沒腦亂打
(。)
(憑你什么人勸解,他也全不作准,直要打個氣息;若不像意,還要咬上几口,
(方才罷手。)
(因是恁般利害,奴仆們懼怕,都四散逃去,單單存得一個杜亮。)
(論起蕭穎士,止存得這個家人種兒,每事只該將就些才是。)
(誰知他是天生的性兒,使慣的氣兒,打溜的手兒,竟沒絲毫更改,依然照舊施
(行。)
(起先奴仆眾多,還打了那個,空了這個,到得禿禿里獨有杜亮時,反覺打得勤
(些。)
(論起杜亮,遇著這般沒理會的家主,也該學眾人逃走去罷了,偏又寸步不離,
(甘心受他的責罰。)
(常常打得皮開肉綻,頭破血淋,也再無一點退悔之念,一句怨恨之言。)
(打罷起來,整一整衣裳,忍著疼痛,依原在旁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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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據你說,杜亮這等奴仆,莫說千中選一,就是走盡天下,也尋不出個
(對兒。)
(這蕭穎士又非黑漆皮燈,泥塞竹管,是那一竅不通的蠢物;他須是身登黃甲,
(位列朝班,讀破萬卷,明理的才人,難道恁般不知好歹,一味蠻打,沒一點仁
(慈改悔之念不成?看官有所不知,常言道得好)
不 覺: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那蕭穎士平昔原愛杜亮小心馴謹,打過之后,深自懊悔道)
杜 亮:此奴隨我多年,并無十分過失,如何只管將他這樣毒打?今后斷然不可!
(到得性發之時,不覺拳腳又輕輕的生在他身上去了。)
(這也不要單怪蕭穎士性子急躁,誰教杜亮剛聞得叱喝一聲,恰如小鬼見了鍾馗
(一般,扑禿的兩條腿就跪倒在地。)
(蕭穎士本來是個好打人的,見他做成這個要打局面,少不得奉承几下。)
(杜亮有個遠族兄弟社明,就住在蕭家左邊,因見他常打得這個模樣,心下到氣
(不過,攛掇杜亮道)
杜 亮:凡做奴仆的,皆因家貧力薄,自難成立,故此投靠人家。一來貪圖現成衣食,二
來指望家主有個發跡之日,帶挈風光,摸得些東西做個小小家業,快活下半世。
像阿哥如今隨了這措大,早晚辛勤服事,竭力盡心,并不見一些好處,只落得常
受他凌辱痛楚。恁樣不知好歉的人,跟他有何出息?他家許多人都存住不得,各
自四散去了,你何不也別了他,另尋頭路?有多少不如你的,投了大官府人家,
吃好穿好,還要作成趁一貫兩貫。走出衙門前,誰不奉承?那邊才叫『某大叔,
有些小事相煩』。還未答應時,這邊又叫『某大叔,我也有件事兒勞動』。真個
應接不暇,何等興頭。若是阿哥這樣肚里又明白,筆下又來得,做人且又溫存小
心,走到勢要人家,怕道不是重用?你那措大,雖然中個進士,發利市就與李丞
相作對,被他弄來,坐在家中,料道也沒個起官的日子,有何撇不下,定要與他
纏帳?
杜 亮:這些事,我豈不曉得?若有此念,早已去得多年了,何待吾弟今日勸諭。古語云
:『良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棲。』奴仆雖是下賤,也要擇個好使頭。像我主
人,止是性子躁急,除此之外,只怕舍了他,沒處再尋得第二個出來。
心 下:(杜明道)滿天下無數官員宰相、貴戚豪家,豈有反不如你主人這個窮官?
杜 亮:他們有的,不過是爵位金銀二事。
心 下:(杜明道)只這兩樁盡勾了,還要怎樣?
杜 亮:那爵位乃虛花之事,金銀是臭污之物,有甚希罕?如何及得我主人這般高才絕學
,拈起筆來,頃刻萬言,不要打個稿兒。真個煙云繚繞,華彩繽紛。我所戀戀不
舍者,單愛他這一件兒。
(杜明聽得說出愛他的才學,不覺呵呵大笑)
不 覺:且問阿哥:你既愛他的才學,到飢時可將來當得飯吃,冷時可作得衣穿么?
杜 亮:你又說笑話,才學在他腹中,如何濟得我的飢寒?
不 覺:(杜明道)卻元來又救不得你的飢,又遮不得你的寒,愛他何用?當今有爵位的
,尚然只喜趨權附勢,沒一個肯憐才惜學。
你我是個下人,但得飽食暖衣,尋覓些錢鈔做家,乃是本等;卻這般迂闊,
愛什么才學,情愿受其打罵,可不是個呆子!
杜 亮:(杜亮笑道)金銀,我命里不曾帶來,不做這個指望,還只是守舊。
不 覺:(杜明道)想是打得你不爽利,故此尚要捱他的棍棒。
杜 亮:多承賢弟好情,可憐我做兄的,但我主這般博奧才學,總然打死,也甘心服事他
。
(遂不聽杜明之言,仍舊跟隨蕭穎士。)
(不想今日一頓拳頭,明日一頓棒子,打不上几年,把杜亮打得漸漸遍身疼痛,
(口內吐血,成了個傷癆症候。)
(初日還強勉趨承,次后打熬不過,半眠半起。)
(又過几時,便久臥床席。)
(那蕭穎士見他嘔血,情知是打上來的,心下十分懊悔,指望有好的日子。)
(請醫調治,親自煎湯送藥。)
(捱了兩月,嗚呼哀哉!蕭穎士想起他平日的好處,只管涕泣,備辦衣棺埋葬。
()
(蕭穎士日常虧杜亮服事慣了,到得死后,十分不便,央人四處尋覓仆從,因他
(打人的名頭出了,那個肯來跟隨?就有個肯跟他的,也不中其意。)
(有時讀書到忘懷之處,還認做杜亮在傍,抬頭不見,便掩卷而泣。)
(后來蕭穎士知得了杜亮當日不從杜明這班說話,不覺氣咽胸中,淚如泉涌,大
(叫一聲)
杜 亮:杜亮!我讀了一世的書,不曾遇著個憐才之人,終身淪落;誰想你到是我的知己
,卻又有眼無珠,枉送了你性命,我之罪也!
(言還未畢,口中的鮮血,往外直噴,自此也成了個嘔血之疾。)
(將書籍盡皆焚化,口中不住的喊叫杜亮,病了數月,也歸大夢。)
(遺命教遷杜亮與他同葬。)
(有詩為証:納賄趨權步步先,高才曾見几人憐。)
(當路若能如杜亮,草萊安得有遺賢?)
563**時間: 地點:
(說話的,這杜亮愛才戀主,果是千古奇人。)
(然看起來,畢竟還帶些腐氣,未為全美。)
(若有別樁希奇故事,異樣話文,再講回出來。)
(列位看官穩坐著,莫要性急,適來小子道這段小故事,原是入話,還未曾說到
(正傳。)
(那正傳卻也是個仆人。)
(他比杜亮更是不同,曾獨力與孤孀主母,掙起個天大家事,替主母嫁三個女兒
(,與小主人娶兩房娘子,到得死后,并無半文私蓄,至今名垂史冊。)
(待小子慢慢的道來,勸諭那世間為奴仆的,也學這般盡心盡力幫家做活,傳個
(美名;莫學那樣背恩反噬,尾大不掉的,被人唾罵。)
(你道這段話文,出在那個朝代?什么地方?元來就在本朝嘉靖爺年間,浙江嚴
(州府淳安縣,離城數里,有個鄉村,名曰錦沙村。)
(村上有一姓徐的庄家,恰是弟兄三人。)
(大的名徐言,次的名徐召,各生得一子;第三個名徐哲,渾家顏氏,到生得二
(男三女。)
(他弟兄三人,奉著父親遺命,合鍋兒吃飯,并力的耕田。)
(掙下一頭牛兒,一騎馬兒。)
(又有一個老仆,名叫阿寄,年已五十多歲,夫妻兩口,也生下一個兒子,還只
(有十來歲。)
(那阿寄也就是本村生長,當先因父母喪了,無力殯殮,故此賣身在徐家。)
(為人忠謹小心,朝起晏眠,勤于種作。)
(徐言的父親大得其力,每事優待。)
(到得徐言輩掌家,見他年紀有了,便有些厭惡之意。)
(那阿寄又不達時務,遇著徐言弟兄行事有不到處,便苦口規諫。)
(徐哲尚肯服善,聽他一兩句,那徐言、徐召是個自作自用的性子,反怪他多嘴
(擦舌,高聲叱喝,有時還要奉承几下消食拳頭。)
阿 寄:(阿寄的老婆勸道)你一把年紀的人了,諸事只宜退縮算。他們是后生家世界,
時時新,局局變,由他自去主張罷了,何苦定要多口,常討恁樣凌辱!
阿 寄:我受老主之恩,故此不得不說。
婆 子:累說不聽,這也怪不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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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阿寄聽了老婆言語,緘口結舌,再不干預其事,也省了好些恥辱。)
(正合著古人兩句言語,道是)
道 是:閉口深藏舌,安身處處牢。
(不則一日,徐哲忽地患了個傷寒症候,七日之間,即便了帳。)
(那時就哭殺了顏氏母子,少不得衣棺盛殮,做些功果追荐。)
(過了兩月,徐言與徐召商議道)
顏 氏:我與你各只一子,三兄弟到有兩男三女,一分就抵著我們兩分。便是三兄弟在時
,一般耕種,還算計不就,何況他已死了。我們日夜吃辛吃苦掙來,卻養他一窩
子吃死飯的。如今還是小事,到得長大起來,你我兒子婚配了,難道不與他婚男
嫁女,豈不比你我反多去四分?意欲即今三股分開,撇脫了這條爛死蛇,由他們
有得吃,沒得吃,可不與你我沒干涉了。只是當初老官兒遺囑,教道莫要分開,
今若違了他言語,被人談論,卻怎地處?
(那時徐召若是個有仁心的,便該勸徐言休了這念才是。)
(誰知他的念頭,一發起得久了,聽見哥子說出這話,正合其意,乃答道)
道 是:老官兒雖有遺囑,不過是死人說話了,須不是聖旨,違背不得的。況且我們的家
事,那個外人敢來談論!
(徐言連稱有理,即將田產家私,都暗地配搭停當,只揀不好的留與侄子。)
道 是:(徐言又道)這牛馬卻怎地分?
(徐召沉吟半晌,乃道)
徐 召:不難。那阿寄夫妻年紀已老,漸漸做不動了,活時到有三個吃死飯的,死了又要
賠兩口棺木,把他也當作一股,派與三房里,卸了這干系,可不是好!
(計議已定,到次日備些酒肴,請過几個親鄰坐下,又請出顏氏并兩個侄兒。)
(那兩個孩子,大的才得七歲,喚做福兒,小的五歲,叫做壽兒,隨著母親,直
(到堂前,連顏氏也不知為甚緣故。)
顏 氏:(只見徐言弟兄立起身來道)列位高親在上,有一言相告:昔年先父原沒甚所遺
,多虧我弟兄,掙得些小產業,只望弟兄相守到老,傳至子侄這輩分析。不幸三
舍弟近日有此大變,弟婦又是個女道家,不知產業多少。況且人家消長不一,到
后邊多掙得,分與舍侄便好;萬一消乏了,那時只道我們有甚私弊,欺負孤兒寡
婦,反傷骨肉情義了。故此我兄弟商量,不如趁此完美之時,分作三股,各自領
去營運,省得后來爭多競少,特請列位高親來作眼。
顏 氏:(遂向袖中摸出三張分書來)總是一樣配搭,至公無私,只勞列位著個花押。
(顏氏聽說要分開自做人家,眼中扑簌簌珠淚交流,哭道)
顏 氏:二位伯伯,我是個孤孀婦人,兒女又小,就是沒腳蟹一般,如何撐持的門戶?昔
日公公原分付莫要分開,還是二位伯伯總管在那里,扶持兒女大了,但憑胡亂分
些便罷,決不敢爭多競少。
徐 召:三娘子,天下無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個分開日子。公公乃過世
的人了,他的說話,那里作得准。大伯昨日要把牛馬分與你。我想侄兒又小,那
個去看養,故分阿寄來幫扶。他年紀雖老,筋力還健,賽過一個后生家種作哩。
那婆子績麻紡線,也不是吃死飯的。這孩子再耐他兩年,就可下得田了,你不消
愁得。
(顏氏見他弟兄如此,明知已是做就,料道拗他不過,一味啼哭。)
(那些親鄰看了分書,雖曉得分得不公道,都要做好好先生,那個肯做閑冤家,
(出尖說話,一齊著了花押,勸慰顏氏收了進去,入席飲酒。)
(有詩為証:分書三紙語從容,人畜均分稟至公。)
(老仆不如牛馬用,擁孤孀婦泣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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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阿寄,那一早差他買東買西,請張請李,也不曉得又做甚事體。)
(恰好在南村去請個親戚,回來時里邊事已停妥,剛至門口,正遇見老婆。)
(那婆子恐他曉得了這事,又去多言多語,扯到半邊,分忖)
分 忖:今日是大官人分撥家私,你休得又去閑管,討他的怠慢!
(阿寄聞言,吃了一驚)
阿 寄:當先老主人遺囑,不要分開,如何見三官人死了,就撇開這孤兒寡婦,教他如何
過活?我若不說,再有何人肯說?
(轉身就走。)
婆 子:(婆子又扯住道)清官也斷不得家務事,適來許多親鄰都不開口,你是他手下人
,又非甚么高年族長,怎好張主?
阿 寄:話雖有理,但他們分得公道,便不開口;若有些欺心,就死也說不得,也要講個
明白。
婆 子:可曉得分我在那一房?
婆 子:這到不曉得。
(阿寄走到堂前,見眾人吃酒,正在高興,不好遽然問得,站在旁邊。)
一 個:(間壁一個鄰家抬頭看見)徐老官,你如今分在三房里了。他是孤孀娘子,須是
竭力幫助便好。
阿 寄:(阿寄隨口答道)我年紀已老,做不動了。
(口中便說,心下暗轉道)
心 下:元來撥我在三房里,一定他們道我沒用了,借手推出的意思。
我偏要爭口氣,掙個事業起來,也不被人恥笑。
(遂不問他們分析的事,一徑轉到顏氏房門口,聽得在內啼哭。)
(阿寄立住腳聽時,顏氏哭道)
顏 氏:天阿!只道與你一竹竿到底白頭相守,那里說起半路上就拋撇了,遺下許多兒女
,無依無靠;還指望倚仗做伯伯的扶養長大,誰知你骨肉未寒,便分撥開來。如
今教我沒投沒奔,怎生過日?
又 哭:就是分的田產,他們通是亮里,我是暗中,憑他們分派,那里知得好歹。只一件
上,已是他們的腸子狠了。那牛兒可以耕種,馬兒可雇倩與人,只揀兩件有利息
的拿了去,卻推兩個老頭兒與我,反要費我的衣食。
(那老兒聽了這話,猛然揭起門帘叫道)
那老兒:三娘,你道老奴單費你的衣食,不及牛馬的力么?
(顏氏魆地里被他鑽進來說這句話,到驚了一跳,收淚問道)
顏 氏:你怎地說?
阿 寄:那牛馬每年耕種雇倩,不過有得數兩利息,還要賠個人去喂養跟隨。若論老奴,
年紀雖老,精力未衰,路還走得,苦也受得。那經商道業,雖不曾做,也都明白
。三娘急急收拾些本錢,待老奴出去做些生意,一年几轉,其利豈不勝似馬牛數
倍!就是我的婆子,平昔又勤于紡織,亦可少助薪水之實。那田產莫管好歹,把
來放租與人,討几擔谷子,做了樁主,三娘同姐兒們,也做些活計,將就度日,
不要動那貲本。營運數年,怕不掙起個事業?何消愁悶。
(顏氏見他說得有些來歷,乃道)
顏 氏:若得你如此出力,可知好哩。但恐你有了年紀,受不得辛苦。
阿 寄:不滿三娘說,老便老,健還好,眠得遲,起得早,只怕后生家還趕我不上哩!這
到不消慮得。
顏 氏:你打帳做甚生意?
阿 寄:大凡經商,本錢多便大做,本錢少便小做。須到外邊去,看臨期著便,見景生情
,只揀有利息的就做,不是在家論得定的。
顏 氏:說得有理,待我計較起來。
(阿寄又討出分書,將分下的家火,照單逐一點明,搬在一處,然后走至堂前答
(應。)
(眾親鄰直飲至晚方散。)
(次日,徐言即喚個匠人,把房子兩下夾斷,教顏氏另自開個門戶出入。)
(顏氏一面整頓家中事體,自不必說。)
(一面將簪釵衣飾,悄悄教阿寄去變賣,共湊了十二兩銀子。)
顏 氏:(顏氏把來交與阿寄道)這些少東西,乃我盡命之資,一家大小俱在此上。今日
交付與你,大利息原不指望,但得細微之利也就勾了。臨事務要斟酌,路途亦宜
小心,切莫有始無終,反被大伯們恥笑。
(口中便說,不覺淚隨言下。)
阿 寄:但請放心,老奴自有見識在此,管情不負所托。
顏 氏:(顏氏又可道)還是几時起身?
阿 寄:今本錢已有了,明早就行。
顏 氏:可要揀個好日?
阿 寄:我出去做生意,便是好日了,何必又揀?
阿 寄:(即把銀子藏在兜肚之中,走到自己房里,向婆子道)我明早要出門去做生意,
可將舊衣舊裳,打疊在一處。
(元來阿寄止與主母計議,連老婆也不通他知道。)
(這婆子見驀地說出那句話,也覺駭然)
婆 子:你往何處去?做甚生意?
(阿寄方把前事說與。)
那婆子:阿呀!這是那里說起!
你雖然一把年紀,那生意行中從不曾著腳,卻去弄虛頭,說大話,兜攬這帳
。孤孀娘子的銀兩是苦惱東西,莫要把去弄出個話靶,連累他沒得過用,豈不終
身抱怨?不如依著我,快快送還三娘,拼得早起晏眠,多吃些苦兒,照舊耕種幫
扶,彼此到得安逸。
阿 寄:婆子家曉得什么,只管胡言亂語!那見得我不會做生意,弄壞了事?要你未風先
雨。
(遂不聽老婆,自去收拾了衣服被窩。)
(卻沒個被囊,只得打個包兒,又做起一個纏袋,准備些干糧。)
(又到市上買了一頂雨傘,一雙麻鞋,打點完備。)
(次早先到徐言、徐召二家說道)
徐 召:老奴今日要往遠處去做生意,家中無人照管,雖則各分門戶,還要二位官人早晚
看顧。
(徐言二人聽了,不覺暗笑)
不 覺:這倒不消你叮囑,只要賺了銀子回來,送些人事與我們。
阿 寄:這個自然。
(轉到家中,吃了飯食,作別了主母,穿上麻鞋,背著包裹雨傘,又分付老婆,
(早晚須是小心。)
(臨出門,顏氏又再三叮嚀,阿寄點頭答應,大踏步去了。)
566**時間: 地點:
(且說徐言弟兄,等阿寄轉身后,都笑)
都 來:可笑那三娘子好沒見識,有銀子做生意,卻不與你我商量,倒聽阿寄這老奴才的
說話。我想他生長已來,何曾做慣生意?哄騙孤孀婦人的東西,自去快活。這本
錢可不白白送落!
徐 召:便是當初合家時,卻不把出來營運,如今才分得,即教阿寄做客經商。我想三娘
子又沒甚妝奩,這銀兩定然是老官兒存日,三兄弟克剝下的,今日方才出豁。總
之,三娘子瞞著你我做事,若說他不該如此,反道我們妒忌了。且待阿寄折本回
來,那時去笑他。
(正是:云端看廝殺,畢竟孰輸贏?)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567**時間: 地點:
(再說阿寄離了家中,一路思想)
一 路:做甚生理便好?
忽 地:(忽地轉著道)聞得販漆這項道路頗有利息,況又在近處,何不去試他一試?
(定了主意,一徑直至慶云山中。)
(元來采漆之處,原有個牙行,阿寄就行家住下。)
(那販漆的客人卻也甚多,都是挨次兒打發。)
阿 寄:(阿寄想道)若慢慢的挨去,可不擔擱了日子,又費去盤纏。
(心生一計,捉個空扯主人家到一村店中,買三杯請他)
主 人:我是個小販子,本錢短少,守日子不起的,望主人家看鄉里分上,怎地設法先打
發我去。那一次來,大大再整個東道請你。
(也是數合當然,那主人家卻正撞著是個貪杯的,吃了他的軟口湯,不好回得,
(一口應承。)
(當晚就往各村戶湊足其數,裝裹停當,恐怕客人們知得嗔怪,到寄在鄰家放下
(,次日起個五更,打發阿寄起身。)
(那阿寄發利市,就得了便宜,好不喜歡。)
(教腳夫挑出新安江口,又想)
又 想:杭州離此不遠,定賣不起價錢。
(遂雇船直到蘇州。)
(正遇在缺漆之時,見他的貨到,猶如寶貝一般,不勾三日,賣個干淨。)
(一色都是見銀,并無一毫賒帳。)
(除去盤纏使用,足足賺個對合有余,暗暗感謝天地,即忙收拾起身。)
又 想:我今空身回去,須是趁船,這銀兩在身邊,反擔干系。何不再販些別樣貨去,多
少尋些利息也好。
(打聽得楓橋□米到得甚多,登時落了几分價錢,乃道)
只聽得:這販米生意,量來必不吃虧。
(遂糴了六十多擔□米,載到杭州出脫。)
(那時乃七月中旬,杭州有一個月不下雨,稻苗都干壞了,米價騰涌。)
(阿寄這載米,又值在巧里,每一擔長了二錢,又賺十多兩銀子。)
阿 寄:(自言自語道)且喜做來生意,頗頗順溜,想是我三娘福分到了。
卻又想:既在此間,怎不去問問漆價?若與蘇州相去不遠,也省好些盤纏。
(細細訪問時,比蘇州反勝。)
(你道為何?元來販漆的,都道杭州路近價賤,俱往遠處去了,杭州到時常短缺
(。)
朱 常:貨無大小,缺者便貴。
(故此比別處反勝。)
(阿寄得了這個消息,喜之不勝,星夜趕到慶云山,已備下些小人事,送與主人
(家,依舊又買三杯相請。)
(那主人家得了些小便宜,喜逐顏開,一如前番,悄悄先打發他轉身。)
(到杭州也不消三兩日,就都賣完。)
(計算本利,果然比起先這一帳又多几兩,只是少了那回頭貨的利息。)
回 頭:(乃道)下次還到遠處去。
(與牙人算清了帳目,收拾起程,想道)
又 想:出門好几時了,三娘必然挂念,且回去回覆一聲,也教他放心。
又 想:總是收漆,要等候兩日;何不先到山中,將銀子教主人家一面先收,然后回家,
豈不兩便。
(定了主意,到山中把銀兩付與牙人,自己趕回家去。)
(正是:先收漆貨兩番利,初出茅廬第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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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顏氏自阿寄去后,朝夕懸挂,常恐他消折了這些本錢,懷著鬼胎。)
(耳根邊又聽得徐言弟兄在背后'唇簸嘴,愈加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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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想:(一日正在房中悶坐,忽見兩個兒子亂喊進來道)阿寄回家了。
(顏氏聞言,急走出房,阿寄早已在面前。)
(他的老婆也隨在背后。)
(阿寄上前,深深唱個大喏。)
(顏氏見了他,反增著一個蹬心拳頭,胸前突突的亂跳,誠恐說出句掃興話來,
(便問道)
顏 氏:你做的是什么生意?可有些利錢?
(那阿寄叉手不離方寸,不慌不忙的說道)
阿 寄:一來感謝天地保佑,二來托賴三娘洪福,做的卻是販漆生意,賺得五六倍利息。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恐怕三娘放心不下,特歸來回覆一聲。
(顏氏聽罷,喜從天降)
顏 氏:如今銀子在那里?
阿 寄:已留與主人家收漆,不曾帶回,我明早就要去的。
(那時合家歡天喜地。)
(阿寄住了一晚,次日清早起身,別了顏氏,又往慶云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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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徐言弟兄,那晚在鄰家吃社酒醉倒,故此阿寄歸家,全不曉得,到次日齊
(走過來)
阿 寄:阿寄做生意歸來,趁了多少銀子?
顏 氏:好教二位伯伯知得,他一向販漆營生,倒覓得五六倍利息。
阿 寄:(徐言道)好造化!恁樣賺錢時,不勾几年,便做財主哩。
顏 氏:伯伯休要笑話,免得飢寒便勾了。
徐 召:他如今在那里?出去了几多時?怎么也不來見我?這樣沒禮。
顏 氏:今早原就去了。
徐 召:如何去得恁般急速?
顏 氏:(徐言又問道)那銀兩你可曾見見數么?
顏 氏:他說俱留在行家買貨,沒有帶回。
徐 召:(徐言呵呵笑道)我只道本利已到手了,原來還是空口說白話,眼飽肚中飢。耳
邊到說得熱哄哄,還不知本在何處,利在那里,便信以為真。做經紀的人,左手
不托右手,豈有自己回家,銀子反留在外人?據我看起來,多分這本錢弄折了,
把這鬼話哄你。
徐 召:(徐召也道)三娘子,論起你家做事,不該我們多口。
但你終是女眷家,不知外邊世務,既有銀兩,也該與我二人商量,買几畝田
地,還是長策。那阿寄曉得做甚生理?卻瞞著我們,將銀子與他出去瞎撞。我想
那銀兩,不是你的妝奩,也是三兄弟的私蓄,須不是偷來的,怎看得恁般輕易!
(二人一吹一唱,說得顏氏心中啞口無言,心下也生疑惑,委決不下,把一天歡
(喜,又變為萬般愁悶。)
(按下此處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