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一 至 第二八〇

271**時間: 地點:
    (說話時家人送上茶來。)
    (承輝接過,雙手遞了一碗茶。)
承 輝:(說道)好,好!這個怪不得先生要告,整萬銀子的數目變了個一百,在我也是
    要告的。但不知先生憑甚麼作證?
博 如:你就是個證人,見了官,我不怕你再賴!
承 輝:是,是,我絕不敢賴。但是恐怕上海縣問起來,他不問你先生,只問我。問道:
    『苟大人是兩省的候補道,當過多少差使。署過首道,署過藩臺;上海道臺,是
    苟大人的舊同寅,就是本縣,從前也伺候過苟大人來;後來到了安徽,當了多少
    差使,誰不知道苟大人是有錢的。一旦不幸身故了,何至於就要和人家借錢辦喪
    事?就說是一時匯款沒到,湊手不及,本縣這裡啊,道臺那裡啊,還有多少闊朋
    友,那裡不挪動一萬、八千,卻要和這麼個賣草頭藥的江湖醫生去借錢?苟大人
    是署過藩臺的,差不多的人,那裡彀得上和他拉交情,這個甚麼朱博如,他彀得
    上和苟大人的少爺說相好,不計利息的話嗎?他們究竟有甚麼交情?你講!』這
    麼一篇話問下來,應該怎樣回答,還請先生代我打算打算,預先串好了供,免得
    臨時慌張。
    (朱博如聽了,默默無言。)
    (良久,承輝)
承 輝:先生,這官司你是做原告,上海縣他也不能不問你話的。譬如他問:『你不過是
    個江湖醫生,你從那裡和苟大人父子拉上的交情,可以整萬銀子,不計利息的借
    給他?你這個人,倒很慷慨,本縣很敬重你。但不知你借給他的一萬銀子,是那
    裡來的?在那裡賺著的?交給龍光的時候,還是鈔票?還是元寶?還是洋錢?還
    是那家銀行的票子?還是那家錢莊的票子?』這麼一問,先生你又拿甚麼話回答
    ,也得要預先打算打算,免得臨時慌張。
    (朱博如本來是氣昂昂、雄赳赳的,到了此時,不覺慢慢的把頭低下去,一言不
    (發。)
承 輝:大凡打到官司,你說得不清楚,官也要和你查清楚的,況且整萬銀子的出進,豈
    有不查之理。他先把你寶號的帳簿弔去一查,有付這邊一萬銀子的帳沒有;再把
    這裡的帳簿弔去一查,看有收到你一萬銀子的帳沒有。你的帳簿呢,我不敢知道
    ;我們這邊帳簿,是的確沒有這一筆。沒有這筆倒也罷了,反查出了某天請某醫
    生醫金若干,某天請某醫生醫金若干。官又問了,說:『你們既然屬在相好,整
    萬銀子都可以不計利息的,何以請你診病,又要天天出醫金呢?相好交情在那裡
    ?』並且查到禮簿上,你先生的隆尊是『素燭一斤,紗元四匣』,與不計利息的
    交情,差到那裡去了!再拿這個一問,先生你又怎麼說呢,這個似乎也要預備預
    備。
    (說罷,仍舊坐在帳桌上去,取過算盤帳簿,剔剔撻撻算他的帳去了。)
    (一會兒就有許多人來領錢的,來回事的,絡繹不絕。)
    (一個家人拿了票子來,說是綢莊上來領壽衣價的,共是七十一兩五錢六分銀子
    (。)
承 輝:(承輝呆了一呆道)那裡來這覼瑣帳,甚麼幾錢幾分的!
一 會:(想了一會)這麼罷,這一張七十兩的票子,是朱先生退下來不要的,叫他先拿
    去罷。那個零頭並在下回算,總有他們便宜。
    (那家人拿了去。)
    (朱博如坐在那裡聽著,好不難過,站起來急到帳桌旁邊,要和承輝說話。)
承 輝:(承輝又是笑吟吟的道)先生請坐。我這會忙,沒功夫招呼你,要茶啊,煙啊,
    只管叫他們,不要客氣。來啊!招呼客的茶煙!
    (說著,又去辦他的事了。)
    (一會兒,又跑了一個家人來,對承輝說道)
一 會:二爺請。
    (承輝便把帳簿往帳箱裡一放,「拍撻」一聲鎖上了,便上去。)
    (博如連忙站起來要說話。)
承 輝:先生且請坐,我馬上就來。
    (博如再要說話時,承輝已去的遠了,無奈只得坐著等。)
    (心中暗想,這件事上當上的不小,而且這口氣嚥不下去。)
    (看承輝這廝,今天神情大為兩樣,面子上雖是笑口吟吟的,那神氣當中,卻純
    (乎是挖苦我的樣子。)
    (我想這件事,一不做,二不休,縱使不能告他欠項,他藥死父親可是真的,我
    (就拿這個去告他。)
    (我雖然同謀,自首了總可以減等,我拚了一個「充軍」的罪,博他一個「凌遲
    (」,總博得過。)
    (心裡顛來倒去,只是這麼想,那承輝可是一去不來了。)
    (看看等到紅日沈西,天色要黑下來了,才聽得承輝一路嚷著說)
又聽得:怎麼還不點燈啊?你們都是幹嗎的?一大伙兒都是木頭,撥一撥動一動!
    (一面嚷著,走到帳房裡,見了博如)
一 面:噯呀!你看我忙昏了,怎麼把朱先生撂在這裡!
帳 房:(連連拱手道)對不住,對不住!不知先生主意打定了沒有?如果先生有甚麼意
    思,我們都好商量。
博 如:總求閣下想個法兒,替我轉個圜,不要叫我太吃虧了。
承 輝:在先生的意思,怎樣辦法呢?
博 如:好好的一萬,憑空改了個一百,未免太下不去!
承 輝:你先生還是那麼說,我就沒了法子了。
博 如:這件事,如果一定鬧穿了,只怕大家也不大好看。
承 輝:甚麼不好看呢?
博 如:你們請我做甚麼來的呢?
承 輝:(承輝正色道)下帖子,下片子,請了大夫來,自然為的是治病。
    
    
272**時間: 地點:
    (正說話間,忽然龍光走了進來,一見了博如,便回身向外叫道)
龍 光:來啊!
    (外面答應一聲,來了個家人。)
龍 光:趕緊出去,在馬路上叫一個巡捕來,把這忘八蛋先抓到巡捕房裡去!
    (那家人答應去了。)
博 如:(博如吃了一大驚道)二爺,這是那一門?
    (龍光不理他,又叫)
龍 光:王二啊!
    (便有一個人進來。)
龍 光:你懂兩句外國話不是?
博 如:(王二道)是,家人略懂得幾句。
龍 光:(龍光又叫)來啊!
    (又走了一個人進來。)
龍 光:到我屋裡去,把那一迭藥方子拿來。
    (那人去了,龍光方才坐下。)
博 如:二爺,你這個到底是那一門?
    (龍光也不理他。)
    
    
273**時間: 地點:
    (此時承輝已經溜出去了。)
    (一會兒,那個人拿了一迭藥方來。)
    (龍光接在手裡,指給王二說道)
龍 光:這個都是前天上海縣官醫看過了的。你看哪,這一張是石膏、羚羊、犀角,這一
    張是附子、肉桂、炮薑,一張一張都是你不對我,我不對你的。上海縣方大老爺
    前天當面說過,叫把這忘八蛋扭交捕房,解新衙門,送縣辦他。你可拿好著,這
    方子上都蓋有他的姓名圖書,是個真憑實據。回來巡捕來了,你跟著到巡捕房裡
    去,說明這個緣故,請他明天解新衙門。巡捕房要這方子做憑據的,就交給他;
    若不要的,帶回來明日呈堂。
    (王二一一答應了。)
龍 光:舅爺呢?
    (家人們便一迭連聲請舅爺,承輝便走了進來。)
龍 光:那天上海縣方大老爺說這個話的時候,新衙門程大老爺也在這裡聽著的,你隨便
    寫個信給他,請他送縣。我現在熱喪裡頭,不便出面,信上就用某公館具名就是
    了。
    (承輝一一答應。)
那家人:(只見那去叫巡捕的家人來說)此刻是巡捕交班的時候,街上沒有巡捕。
龍 光:你到門口站著,有了就叫進來,不問是紅頭白臉的。
    (那家人答應出去了。)
龍 光:(龍光又指著博如對王二道)他就交給你,不要放跑了!
    (說著揚長而去。)
    (博如此時真是急得手足無措,走又走不了,站著不是,坐著不是,心裡頭就如
    (臘月裡喝了涼水一樣,瑟瑟的亂抖。)
    (無奈何走近一步,向承輝深深一揖道)
博 如:這是那一門的話?求大爺替我轉個圜罷!
承 輝:(承輝仰著臉冷笑道)鬧穿了不過大家不好看,有甚要緊!
博 如:大爺,我再不敢胡說了!求你行個方便罷!
承 輝:你就認個『庸醫殺人』,也不過是個『杖罪』,好像還有『罰鍰贖罪』的例,化
    幾兩銀子就是了,不要緊的。
    (說著,站起來要走。)
站起來:(嚇得博如連忙扯住跪下道)大爺,你救救我罷!這一到官司啊,這上海我就不
    能再住了。
    (一面說,一面取出那借據來,遞給承輝道)
一 面:這個我也不敢要了。
承 輝:還有一張甚麼七折三成的呢?
    (博如也一並取了出來,交給承輝。)
承 輝:(承輝接過道)你可再胡鬧了?
博 如:再也不敢了!
承 輝:你可肯寫下一張伏辯來,我替你想法子。
博 如:寫,寫,寫!大爺要怎樣寫,就怎樣寫。
    (正是:未得羊肉吃,惹得一身臊。)
    (未知這張伏辯如何寫法,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六回 符彌軒調虎離山 金秀英遷鶯出谷)
    (朱博如當下被承輝佈置的機謀所窘,看著龍光又是赫赫官威,自己又是個外路
    (人,帶了老婆兒子來上海,所有吃飯穿衣,都靠著自己及那草頭藥店賺來的,
    (此刻聽說要捉他到巡捕房裡去,解新衙門,送上海縣,如何不急?只急得他上
    (天無路,入地無門,便由得承輝說甚麼是甚麼。)
    (承輝便起了個伏辯稿子來,要他照寫。)
    (無非是:「具伏辯人某某,不合妄到某公館無理取鬧,被公館主人飭僕送捕。
    ()
    (幸經某人代為求情,從寬釋出。)
    (自知理屈,謹具伏辯,從此不敢再到某公館滋鬧,並不敢在外造言生事。)
    (如有前項情事,一經察出,任憑送官究治」云云。)
    (博如一一照寫了,承輝方才放他出去。)
    (他們辦了這件事之後,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了。)
    (誰知他打發出來的幾個姨娘,以及開除的男女僕人,不免在外頭說起,更有那
    (朱博如,雖說是寫了伏辯,不得在外造言生事,那禁得他一萬銀子變了七千,
    (七千又變了七十,七十再一變,是個分文無著,還要寫伏辯,那股怨氣如何消
    (得了,總不免在外頭逢人伸訴。)
    (旁邊人聽了這邊的,又聽了那邊的,四面印證起來,便知得個清清楚楚。)
    (古語說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果然說得不錯。)
    (我仔仔細細把繼之那封信看了一遍,把這件事的來歷透底知道了,方才安歇。
    ()
    (此次到了上海之後,就住了兩年多。)
    (這兩年多,凡長江、蘇、杭各處,都是繼之去查檢,因為德泉年紀大了,要我
    (在上海幫忙之故。)
    (我因為在上海住下,便得看見龍光和符彌軒兩個演出一場怪劇。)
    (原來符彌軒在京裡頭,久耳苟才的大名,知道他創辦銀元局,發財不少。)
    (恰遇了他祖父死了,他是個承重孫,照例要報丁憂。)
    (但是丁憂之後,有甚事業可做呢?想來想去,便想著了苟才。)
    (恰好那年的九省欽差,到安慶查辦事件,得了苟才六十萬銀子的那位先生,是
    (符彌軒的座主,那一年安慶查案之後,苟才也拜在那位先生的門下,論起來是
    (個同門,因此彌軒求了那位先生一封信給苟才,便帶了家眷,扶了靈柩出京。
    ()
    (到得天津,便找了一處義地,把他祖父的棺材厝了。)
    (又找了一處房子,安頓下家眷。)
    (在侯家後又胡混了兩個多月,方才自己一個人轉身到上海。)
    (一到了,安頓下行李,即刻去找苟才。)
    (誰知苟才已經死了,見著了龍光。)
    (彌軒一看龍光這個人,舉止浮躁,便存了一個心,假意說是從前和苟才認得,
    (又把求來那封信交給龍光。)
    (他們旗人是最講究交情禮節的,龍光一聽見說是父親的同門相好,便改稱老伯
    (。)
    (彌軒謙不敢當。)
    (談了半天,彌軒似有行意。)
龍 光:老伯尊寓在那裡?恕小姪在熱喪裡,不便回候。
彌 軒:這個閣下太迂了!我並不是要閣下回候,但是住在上海,大可以從權。你看兄弟
    也是丁著承重憂,何嘗穿甚麼素。雖然,也要看處的是甚麼地位;如果還在讀書
    的時候,或是住在家鄉,那就不宜過於脫略;如果是在場上應酬的人,自己又是
    個創事業的材料,那就大可以不必守這些禮節了。況且我看閣下是個有作有為的
    人才,隨時都應該在外頭碰碰機會,而且又在上海,豈可以過於拘謹,叫人家笑
    話?我明天就請閣下吃飯,一定要賞光的。
    (說著,便辭了去。)
    (又去找了幾個朋友,就有人請他吃飯。)
    (上海的事情,上到館子,總少不免叫局,彌軒因為離了上海多年,今番初到,
    (沒有熟人,就托朋友薦了一個。)
    (當席就約了明天吃花酒。)
    (到了次日,他再去訪龍光,面訂他晚上之局。)
龍 光:老伯跟前,小姪怎敢放恣!
彌 軒:你這個太客氣!其實當日我見尊大人時,因尊大人齒德俱尊,我是稱做老伯的。
    此刻我們拉個交情,拜個把罷。晚上一局,請你把帖子帶到席上,我們即席換帖
    。
龍 光:這個如何使得!
彌 軒:如果說使不得,那就是你見外了。
    (龍光見彌軒如此親熱,便也欣然應允。)
    (彌軒又諄囑晚上不必穿素衣,須知花柳場中,就是炎涼世界,你穿了布衣服去
    (,他們不懂甚麼道理,要看不起你的。)
    (我們既然換到帖,總不給你當上的。)
    (龍光本是個無知絝褲,被彌軒一次兩次的說了,就居然剃了喪髮,換上綢衣,
    (當夜便去赴席。)
    (從此兩個人便結交起來。)
    (龍光本來是個混蛋,加以結識了彌軒,更加昏天黑地起來,不到百日孝滿,便
    (接連娶了兩個妓女回去,化錢猶如潑水一般。)
    (彌軒屢次要想龍光的法子,因看見承輝在那裡管著帳。)
    (承輝這個人,甚是精明強幹,而且一心為顧親戚,每每龍光要化些冤枉錢,都
    (是被他止住,因此彌軒不敢下手。)
    (暗想總要設法把他調開了,方才妥當。)
    (看苟才死的百日將滿,龍光偶然說起,嫌這個同知太小,打算過個道班。)
彌 軒:(彌軒便乘機竭力慫勇)徒然過個道班,仍是無用,必要到京裡去設法走路子,
    最少也要弄個內記名,不然就弄個特旨班才好。
龍 光:這樣又要到京裡跑一趟。
彌 軒:你不要嫌到京裡跑一趟辛苦,只怕老弟就去跑一趟,受了辛苦,還是無用。
龍 光:何以故呢?
彌 軒:不是我說句放恣的話,老弟太老實了!過班上兑,那是沒有甚麼大出進的。要說
    到走路子的話,一碰就要上當,白冤了錢,影兒也沒一個。就是路子走的不差,
    會走的和不會走的,化錢差得遠呢。
龍 光:既然如此,也只好說說罷了。
彌 軒:那又不然。只要老弟自己不去,打發一個能辦事的人替你去就得了。
龍 光:別樣都可以做得,難道引見也可以叫人代的麼?
彌 軒:(彌軒笑道)你真是少見多怪!便是我,就替人家代過引見的了。
龍 光:(龍光歡喜道)既如此,我便找個人代我走一趟。
彌 軒:這個人必要精明強幹,又要靠得住的才行。
龍 光:我就叫我的舅爺去,還怕靠不住麼!
彌 軒:(彌軒暗喜道)這是好極的了!
    (龍光性急,即日就和承輝商量,要辦這件事。)
    (承輝自然無不答應,便嚮往來的錢莊上,托人薦了一個人來做公館帳房,承輝
    (便到京裡去了。)
    (彌軒見調虎離山之計已行,便向龍光動手)
彌 軒:令舅進京走路子,將來一定是恭喜的。然而據我看來,還有一件事要辦的。
    (龍光問是什麼事。)
彌 軒:無論是記名,是特旨,外面的體面是有了,所差的就是一個名氣。老弟才二十多
    歲的一個人,如果不先弄個名氣在外頭,將來上司見了,難保不拿你當絝褲相待
    。
龍 光:名氣有甚麼法子可以弄出來的?
彌 軒:法子是有的,不過要化幾文,然而倒是個名利兼收的事情。
龍 光:(龍光忙問)是怎麼個辦法?要化多少錢?
彌 軒:現在大家都在那裡講時務。依我看,不如開個書局,專聘了人來,一面著時務書
    ,一面翻譯西書。等著好了,譯好了,我們就拿來揀選一遍,揀頂好的出了老弟
    的名,只當老弟自己著的譯的,那平常的就仍用他本人名字,一齊印起來發賣。
    如此一來,老弟的名氣也出去了,書局還可以賺錢,豈不是名利兼收麼?等到老
    弟到省時,多帶幾部自己出名的書去,送上司,送同寅,那時候誰敢不佩服你呢
    。博了個熟識時務,學貫中西的名氣,怕不久還要得明保密保呢。
龍 光:著的書還可以充得,我又沒有讀過外國書,怎樣好充起翻譯來呢?
彌 軒:這個容易,只要添上一個人名字,說某人口譯,你自己充了筆述,不就完了麼。
    (龍光大喜,便托彌軒開辦。)
    (彌軒和龍光訂定了合同,便租起五樓五底的房子來;亂七八糟,請了十多個人
    (,翻譯的,著撰的;一面向日本人家定機器,定鉛字。)
    (各人都開支薪水。)
    (他認真給人家幾個錢一月,不得而知;他開在帳上,總是三百一月,五百一月
    (的,鬧上七八千銀子一月開銷。)
    (他自己又三千一次,二千一次的,向龍光借用。)
    (龍光是糊裡糊塗的,由他混去。)
    (這一混足足從四五月裡混到年底下,還沒有印出一頁書來,龍光也還莫名其妙
    (。)
    (卻遇了一個當翻譯的,因為過年等用,向彌軒借幾十塊錢過年。)
彌 軒:一局子差不多有二十人,過年又是人人都要過的,一個借開了頭,便個個都要借
    了。
    (因此沒有借給他。)
    (彌軒開這書局,是專做毛病的,差不多人人都知道,只有龍光一個是糊塗蟲。
    ()
    (那個借錢不遂的翻譯先生,挾了這個嫌,便把彌軒作弊的事情,寫了一封匿名
    (信給龍光。)
    (後來越到年底,人家等用的越急,一個個向他借錢,他卻是一個不應酬,因此
    (大家都同聲怨他。)
    (那翻譯先生就把寫信通知東家的一節,告訴了兩個人,於是便有人學樣起來。
    ()
    (龍光接二連三的接了幾封信,也有點疑心,便和帳房先生商量。)
帳 房:(帳房先生道)做書生意,我本是外行。但是做了大半年,沒有印出一部書來,
    本是一件可疑的事。為今之計,只有先去查一查帳目,看他一共用了多少錢,統
    共譯了著了多少書,要合到多少錢一部,再問他為甚還不印出來的道理,看是怎
    樣的再說。
    (龍光暗想這件事最好是承輝在這裡,就辦得爽快,無奈他又到京裡去了。)
    (雖然他有信來過,說過班一事,已經辦妥,但是走路子一事,還要等機會,正
    (不知他幾時才回上海。)
    (此刻無可奈何,只得就叫這個帳房先生去查的了。)
    (想罷,就將此意說出來。)
帳 房:(帳房先生道)查帳是可以查的,但是那所譯所著的書,精粗美惡,我可不知道
    。
龍 光:好歹你不知,多少總看得見的,你就去查個多少罷了。
    (帳房先生奉命而行。)
    (次日一早,便去查帳。)
    (彌軒問知來意,把臉色一變道)
彌 軒:這個局子是東家交給我辦的,就應得要相信我。要查帳,應得東家自己來查。這
    個辦書的事情,不是外行人知道的。並且文章價值,有甚一定,古人一字千金尚
    且肯出。你回去說,我這裡的帳是查不得的,等我會了他面再說。
    (帳房先生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回去告訴龍光。)
    (龍光十分疑訝,且等見面之後再說。)
    (當天晚上,彌軒便請龍光吃花酒。)
    (龍光以為彌軒見面之後,必有一番說話,誰知他卻是一字不提,猶如無事一般
    (。)
    (龍光甚是疑心,自己又不好意思先問。)
    (席散之後,回去和帳房先生說起。)
帳 房:(帳房先生道)他不服查帳,非但是有弊病,一定是存心不良的了。此刻已到年
    下,且等過了年,想個法子收回自辦罷。
    (龍光也只好如此。)
    (光陰荏苒,又過了新年,龍光又和帳房先生商量這件事。)
帳 房:(帳房先生道)去年要查一查他的帳尚且不肯,此刻要收他回來,更不容易了。
    此刻的世界,只有外國人最凶,人家怕的也是外國人;不如弄個外國人去收他回
    來,諒他見了外國人,也只得軟下來了。
龍 光:那裡去弄個外國人呢?
帳 房:(帳房先生道)外國人是有的,只要主意打定了,就好去弄。
龍 光:就是這個主意罷。叫他再辦下去,不知怎樣了局呢!
    (帳房先生便去找了一個外國人來,帶了翻譯,來見龍光。)
    (龍光說知要他收回書局的話,由翻譯告訴了外國人。)
    (又兩面傳遞說話,言明收回這家書局之後,就歸外國人管事,以一年為期,每
    (月薪水五百兩。)
    (外國人又叫龍光寫一張字據,好向彌軒收取,龍光便寫了,遞給外國人。)
    (外國人拿了字據,興興頭頭去見彌軒,說明來意。)
彌 軒:我在這裡辦得好好的,為甚又叫你來接辦?
外國人:我不知道。龍大人叫我來辦,是有憑據給我的。
    (說罷,取出字據來給彌軒看。)
彌 軒:龍大人雖然有憑據叫你接辦,卻沒有憑據叫你退辦,我不能承認你那張憑據。
外國人:東家的憑據,你那裡有權可以不承認?
彌 軒:我自然有權。我和龍大人訂定了合同,辦這個書局,合同上面沒有載定限期,這
    個書局我自然可以永遠辦下去。就是龍大人不要我辦了,也要預先知照我,等我
    清理一切帳目,然後約了日子,註銷了合同,你才可以拿了憑據來接收啊。
    (外國人說他不過,只得去回覆龍光。)
    (龍光吃了一驚,去對帳房先生說。)
帳 房:(帳房先生吐出了舌頭道)這個人連外國人都不怕,還了得!
    (再和他商量時,他也沒了法子了。)
    (過了三天,那外國人開了一篇帳來,和龍光要六千銀子,說是講定在前,承辦
    (一年,每月薪水五百,一年合了六千,此刻是你不要我辦,並不是我不替你辦
    (,這一年薪水是要給我的。)
    (龍光沒奈何,只得給了他。)
    (暗想若是承舅爺在這裡,斷不至於叫我面面吃虧,此刻不如打個電報,請他先
    (回來罷。)
    (定了主意,便打個電報給承輝,叫他不要等開河,走秦皇島先回來。)
    (這邊的符彌軒,自從那外國人來過之後,便處處迴避,不與龍光相見,卻拿他
    (的錢,格外撒潑的支用起來,又天天去和他的相好鬼混。)
    (他的相好妓女,名叫金秀英,年紀已在二十歲外了;身邊掙了有萬把銀子金珠
    (首飾,然而所背的債差不多也有萬把。)
    (原來上海的妓女,外面看著雖似闊綽,其實他穿的戴的,十個有九個是租來的
    (,而且沒有一個不背債。)
    (這些債,都是向那些龜奴、鱉爪,大姐、娘姨等處借來的,每月總是二三分利
    (息。)
    (龜奴等輩借了債給他,就跟著伺候他,其名叫做帶擋。)
    (這種風氣,就同官場一般,越是背得債多的,越是紅人,那些帶擋的,就如官
    (場的帶肚子師爺一般。)
    (這金秀英也是上海一個紅妓女,所以他手邊雖置了萬把銀子首飾,不至於去租
    (來用,然而所欠的債也足抵此數。)
    (符彌軒是一個小白臉。)
    (從來姐兒愛俏,彌軒也垂涎他的首飾,便一個要娶,一個要嫁起來。)
    (這句話也並非一日了,但是果然要娶他,先要代他還了那筆債,彌軒又不肯出
    (這一筆錢,只有天天下功夫去媚秀英,甜言蜜語去騙他。)
    (騙得秀英千依百順,兩個人樣樣商量妥當,只待時機一到,即刻舉行的了。)
    (可巧他們商量妥當,承輝也從京裡回來。)
    (龍光便和他說知彌軒辦書局的事情,不服查帳,不怕外國人,一一都告訴了。
    ()
承 輝:(承輝又一一盤問了一遍道)你此刻是打算追回所用的呢?還是不要他辦算了呢
    ?
龍 光:算了罷!他已經用了的,怎麼還追得回來!能夠不要他辦,我就如願了。
承 輝:這又何難,怎麼這點主意都沒有?你只要到各錢莊去知照一聲,凡是書局裡的折
    子,一律停止付款,他還辦甚麼!
    (龍光恍然大悟,即刻依計而行。)
    (彌軒見忽然各莊都支錢不動,一打聽,是承輝回來了。)
彌 軒:(想道)這傢伙來了,事情就不好辦了。
    (連忙將自己箱籠鋪蓋搬到客棧裡去,住了兩天。)
    (這天打聽得天津開了河,泰順輪船今天晚上開頭幫,廣大輪船同時開廣東。)
    (彌軒便寫了兩張泰順官艙船票,叫底下人押了行李上泰順船,卻到金秀英家,
    (說是附廣大輪船到廣東去,開銷了一切酒局的帳。)
    (金秀英自然依依不捨,就是房裡眾人,因為他三天碰和,兩天吃酒的,也都有
    (些捨不得他走之意。)
    (這一天的晚飯,是在秀英家裡吃的。)
    (吃過晚飯,又俄延到了十二點多鐘,方才起身。)
    (秀英便要親到船上送行,於是叫了一輛馬車同去,房裡一個老媽子也跟著同行
    (。)
    (三個人一輛車,直到了金利源碼頭,走上了泰順輪船,尋到官艙,底下人已開
    (好行李在那裡伺候。)
    (彌軒到房裡坐下,秀英和他手攙手的平排坐著喁喁私語。)
    (那老媽子屢次催秀英回去,秀英)
秀 英:忙甚麼!開船還早呢。
秀 英:(直到兩點鐘時,船上茶房到各艙裡喊道)送客的上岸啊!開船啊!
    (那老媽子還不省得,直等喊過兩次之後,外邊隱隱聽得抽跳的聲音,秀英方才
    (正色說出兩句話來,只把老媽嚇得尿屁直流!)
    (正是:報道一聲去也,情郎思婦天津。)
    (未知金秀英說出甚麼話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七回 覷天良不關疏戚 驀地裡忽遇強梁)
    
    
274**時間: 地點:
秀 英:(當時船將開行,船上茶房到各艙去分頭招呼,喊道)送客的上坡啊!開船咧!
    (如此已兩三遍,船上汽筒又「嗚嗚」的響了兩聲。)
    (那老媽子再三催促登岸,金秀英直到此時方才正色道)
老媽子:你趕緊走罷!此刻老實對你說,我是跟符老爺到廣東的了。你回去對他們說,一
    切都等我回來,自有料理。
老媽子:(老媽子大驚道)這個如何使得!
秀 英:事到其間,使得也要使得,使不得也要使得的了。你再不走,船開了,你又沒有
    鋪蓋,又沒有盤纏,外國人拿你吊起來我可不管!無論你走不走,你快到外頭去
    罷,這裡官艙不是你坐的地方!
    (說時,外面人聲嘈雜,已經抽跳了。)
    (那老媽子連爬帶跌的跑了出去,急忙忙登岸,回到妓院裡去,告訴了龜奴等眾
    (,未免驚得魂飛魄散。)
    
    
275**時間: 地點:
    (當時夜色已深,無可設法,惟有大眾互相埋怨罷了。)
    (這一夜,害得他們又急又氣又恨,一夜沒睡。)
    (到得天亮,便各人出去設法,也有求神的,也有問卜的。)
    (那最有主意的,是去找了個老成的嫖客,請他到妓院裡來,問他有甚法子可想
    (。)
    (那嫖客問了備細,大家都說是坐了廣大輪船到廣東去的。)
    (就是昨天跟去的老媽子,也說是到廣大船去的。)
    (又是晚上,又是不識字的人,他如何鬧得清楚。)
    (就是那嫖客,任是十分精明,也斷斷料不到再有他故,所以就代他們出了個法
    (子,作為拐案,到巡捕房裡去告,巡捕房問了備細,便發了一個電報到香港去
    (,叫截拿他兩個人。)
    (誰知那一對狗男女,卻是到天津去的。)
    (只這個便是高談理學的符彌軒所作所為的事了。)
    (唉!他人的事,且不必說他,且記我自己的事罷。)
    (我記以後這段事時,心中十分難過。)
    (因為這一件事,是我平生第一件失意的事,所以提起筆來,心中先就難過。)
    (你道是甚麼事?原來是接了文述農的一封信,是從山東沂州府蒙陰縣發來的,
    (看一看日子,卻是一個多月以前發的了。)
    (文述農何以又在蒙陰起來呢?原來蔡侶笙自弄了個知縣到山東之後,憲眷極隆
    (,歷署了幾任繁缺,述農一向跟著他做帳房的。)
    (侶笙這個人,他窮到擺測字攤時,還是一介不取的,他做起官來,也就可想了
    (,所以雖然署過幾個缺,仍是兩袖清風。)
    (前兩年補了蒙陰縣,所以述農的信,是從蒙陰發來的。)
    (當下我看見故人書至,自然歡喜,連忙拆開一看,原來不是說的好事,說是:
    (「久知令叔聽鼓山左,弟自抵魯之後,亟謀一面,終不可得。)
    (後聞已補沂水縣汶河司巡檢,至今已近十年,以路遠未及趨謁。)
    (前年蔡侶翁補蒙陰,弟仍為司帳席。)
    (沂水於此為鄰縣,汶水距此不過百里,到任後曾專車往謁,得見顏色,鬚鬢蒼
    (然矣!談及閣下,令叔亦以未得一見為憾。)
    (今年七月間,該處癘疫盛行,令叔令嬸,相繼去世。)
    (遺孤二人,才七八歲。)
    (聞身後異常清苦。)
    (此間為鄉僻之地,往來殊多不便,弟至昨日始得信。)
    (閣下應如何處置之處,敬希裁奪。)
    (專此通知」云云。)
    (我得了這信,十分疑惑。)
    (十多年前,就聽說我叔父有兩個兒子了,何以到此時仍是兩個,又只得七八歲
    (呢?我和叔父雖然生平未嘗見過一面,但是兩個兄弟,同是祖父一脈,我斷不
    (能不招呼的,只得到山東走一趟,帶他回來。)
    (又想這件事我應該要請命伯父的。)
    (想罷,便起了個電稿,發到宜昌去。)
    (等了三天,沒有回電。)
    (我沒有法子,又發一個電報去,並且代付了二十個字的回電費。)
    (電報去後,恰好繼之從杭州回來,我便告知底細。)
繼 之:論理,這件事你也不必等令伯的回電,你就自己去辦就是了。不過令叔是在七月
    裡過的,此刻已是十月了,你再趕早些去也來不及,就是再耽擱點,也不過如此
    的了。我在杭州,這幾天只管心驚肉跳,當是有甚麼事,原來你得了這個信。
對 我:到沂水去這條路,還不知怎樣走呢。還是從煙臺走?還是怎樣?
繼 之:不,不。山東沂州是和這邊徐州交界,大約走王家營去不遠;要走煙臺,那是要
    走到登州了。
管德泉:要是走王家營,我清江浦有個相熟朋友,可以托他招呼。
對 我:好極了!等我動身時,請你寫一封信。
    (閒話少提。)
    
    
276**時間: 地點:
    (轉眼之間,又是三日,宜昌仍無回電,我不覺心焦之極,打算再發電報。)
繼 之:不必了。或者令伯不在宜昌,到哪裡去了,你索性再等幾天罷。
    (我只得再等。)
    (又過了十多天,才接著我伯父的一封厚信。)
    (連忙拆開一看,只見雞蛋大的字,寫了四張三十二行的長信紙,說的是:「自
    (從汝祖父過後,我兄弟三人,久已分炊,東西南北,各自投奔,禍福自當,隆
    (替無涉。)
    (汝叔父逝世,我不暇過問,汝欲如何便如何。)
    (據我之見,以不必多事為妙」云云。)
    (我見了這封信,方悔白等了半個多月。)
    (即刻料理動身,問管德泉要了信,當夜上了輪船到鎮江。)
    (在鎮江耽擱一夜,次日一早上了小火輪,到清江浦去。)
    (到了清江,便叫人挑行李到仁大船行,找著一個人,姓劉,號叫次臣,是這仁
    (大行的東家,管德泉的朋友,我拿出德泉的信給他,他看了,一面招呼請坐,
    (喝茶,一面拿一封電報給我道)
一 面:這封電報,想是給閣下的。
    (我接來一看,不覺吃了一驚,我才到這裡,何以倒先有電報來呢?封面是鎮江
    (發的。)
    (連忙抽出來一看,只見「仁大劉次臣轉某人」幾個字,已經譯了出來,還有幾
    (個未譯的字。)
    (連忙借了《電報新編》,譯出來一看,是「接滬電,繼之丁憂返裡」幾個字,
    (我又不覺添一層煩悶。)
    (怎麼接二連三都是些不如意的事?電報上雖不曾說甚麼,但是內中不過是叫我
    (早日返滬的意思。)
    (我已經到了這裡,斷無折回之理,只有早日前去,早日回來罷了。)
    (當下由劉次臣招呼一切,又告訴我到王家營如何僱車上路之法,我一一領略。
    ()
    (次日,便渡過黃河,到了王家營,僱車長行。)
    (走了四天半,才到了汶河,原來地名叫做汶河橋。)
    (這回路過宿遷,說是楚項王及伍子胥的故里;過剡城,說有一座孔子問官祠;
    (又過沂水,說是二疏故里、諸葛孔明故里,都有石碑可證。)
    (許多古蹟,我也無心去訪了。)
    (到了汶河橋之後,找一家店住下,要打聽前任巡檢太爺家眷的下落。)
    (那真是大海撈針一般,問了半天,沒有人知道的。)
    (後來我想起一法,叫了店家來)
店 家:你們可有認得巡檢衙門裡人的沒有?
店 家:沒有。
對 我:不管你們認得不認得,你可替我找一個來,不問他是衙門裡的什麼人,只要找出
    一個來,我有得賞你們。
    (店家聽說有得賞,便答應著去了。)
    (過了半天,帶了一個弓兵來,年紀已有五十多歲。)
    (我便先告訴了我的來歷,並來此的意思。)
弓 兵:(弓兵便叫一聲)少爺!
    (請了個安,一旁站著。)
問 他:(我便問他)前任太爺的家眷,住在那裡,你可知道?
弓 兵:在這裡往西去七十里赤屯莊上。
對 我:怎麼住到那裡呢?兩個少爺有幾歲了?
弓 兵:大少爺八歲,小少爺只有六歲。
對 我:你只說為甚住到赤屯莊去?
弓 兵:前任老爺聽說斷過好幾回弦,娶過好幾位太太了,都是不得到老。少爺也生過好
    幾位了,聽說最大的大少爺,如果在著,差不多要三十歲了,可惜都養不住。那
    年到這邊的任,可巧又是太太過了。就叫人做媒,把赤屯馬家的閨女兒娶來,養
    下兩個少爺。今年三月裡,太太害春瘟過了。老爺打那麼也得了病,一直沒好過
    ,到七月裡頭就過了。
對 我:躺下來之後,誰在這裡辦後事呢?
弓 兵:虧得舅老爺剛剛在這裡。
對 我:哪個舅老爺?
弓 兵:就是現在少爺的娘舅,馬太太的哥哥,叫做馬茂林。
對 我:後事是怎樣辦的?
弓 兵:不過買了棺木來,把老爺平日穿的一套大衣服裝裹了去,就把兩個少爺,帶到赤
    屯去了。
對 我:棺木此刻在那裡呢?
弓 兵:在就近的一塊義地上丘著。
對 我:遠嗎?
弓 兵:不遠,不過二三里地。
對 我:你有公事嗎?可能帶我去看看?
弓 兵:沒事。
    (我就叫他帶路先走。)
    (我沿途買了些紙錢香燭之類,一路同去,果然不遠就到了。)
弓 兵:(弓兵指給我道)這是老爺的,這是太太的。
    (我叫他代我點了香燭,叩了三個頭,化過紙錢。)
    (生平雖然沒有見過一面,然而想到骨肉至親,不過各為謀食起見,便鬧到彼此
    (天涯淪落,各不相顧,今日到此,已隔著一塊木頭,不覺流下淚來。)
    (細細察看,那棺木卻是不及一寸厚的薄板。)
不 覺:(我不禁道)照這樣,怎麼盤運呢?
弓 兵:如果要盤運,是要加外槨的了。要用起外槨來,還得要上沂州府去買呢。
    (徘徊了一會,回到店裡。)
弓 兵:少爺可要到赤屯去?
對 我:去是要去的,不知一天可以趕個來回不?
弓 兵:七十多里地呢!要是夏天還可以,此刻冬月裡,怕趕不上來回。少爺明日動身,
    後天回來罷。弓兵也去請個假,陪少爺走一趟。
對 我:你是有公事的人,怎好勞動你?
弓 兵:那裡的話。弓兵伺候了老爺十年多,老爺平日待我們十分恩厚,不過缺苦官窮,
    有心要調劑我們,也力不從心罷了。我們難道就不念一點恩義的麼?少爺到那邊
    ,他們一個個都認不得少爺,知道他們肯放兩個小的跟少爺走不呢?多弓兵一個
    去了,也幫著說說。
對 我:如此,我感激你得很!等去了回來,我一起謝你。
弓 兵:少爺說了這句話,已經要折死我了!
    (說著,便辭了去。)
    (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那弓兵便來了。)
    (我帶的行李,只有一個衣箱,一個馬包。)
    (因為此去只有兩天,便不帶衣箱,寄在店裡,只把在清江浦換來的百把兩碎紋
    (銀,在箱子裡取出來,放在馬包裡,重新把衣箱鎖好,交代店家,便上車去了
    (。)
    (此去只有兩天的事,我何必拿百把兩銀子放在身邊呢?因為取出銀包時,許多
    (人在旁邊,我怕露了人眼不便,因此就整包的帶著走了。)
    (我上了車,弓兵跨了車簷,行了半天,在路上打了個尖,下午兩點鐘光景就到
    (了。)
    (是一所七零八落的村莊。)
    (那弓兵從前是來過的,認得門口,離著還有一箭多地,他便跳了下來,一疊連
    (聲的叫了進去,說甚麼)
說甚麼:大少爺來了啊!你們快出來認親啊!
    (只他這一喊,便驚動了多少人出來觀看。)
    (我下了車,都被鄉里的人圍住了,不能走動。)
    (那弓兵在人叢中伸手來拉了我的手,才得走到門口。)
    (弓兵隨即在車上取了馬包,一同進去。)
弓 兵:(弓兵指著一個人對我道)這是舅老爺。
    (我看那人時,穿了一件破舊繭綢面的老羊皮袍,腰上束了一根腰裡硬,腳上穿
    (了一雙露出七八處棉花的棉鞋;雖在冬月裡,卻還光著腦袋,沒帶帽子。)
    (我要對他行禮時,他卻只管說)
一 個:請坐啊,請坐啊!地方小,委屈得很啊!
    (看那樣子是不懂行禮的,我也只好糊裡糊塗敷衍過了。)
    
    
277**時間: 地點:
    (忽然外面來了一個女人,穿一件舊到泛白的青蓮色繭綢老羊皮襖,穿一條舊到
    (泛黃的綠布紫腿棉褲,梳一個老式長頭,手裡拿了一根四尺來長的旱煙袋。)
弓 兵:(弓兵指給我道)這是舅太太。
    (我也就隨便招呼一聲。)
舅太太:這是姪少爺啊,往常我們聽姑老爺說得多了,今日才見著。為甚不到屋裡坐啊?
    (於是馬茂林讓到房裡。)
    (只見那房裡占了大半間是個土炕,土炕上放了一張矮腳几,几那邊一團東西,
    (在那裡蠕蠕欲動。)
弓 兵:請炕上坐罷,這邊就是這樣的了。那邊坐的,是他們老姥姥。
    (我心中又是一疑,北邊人稱呼外祖母多有叫姥姥的,何以忽然弄出個「老姥姥
    (」來?實在奇怪!我這邊才坐下,那邊又說姥姥來了,就見一個老婆子,一隻
    (手拉了個小孩子同來。)
    (我此刻是神魂無主的,也不知是誰打誰,惟有點頭招呼而已。)
    (弓兵見了小孩子,便拉到我身邊道)
弓 兵:叫大哥啊!請安啊!
    (那孩子便對我請了個安,叫一聲)
對 我:大哥!
叫 一:(我一手拉著道)這是大的嗎?
弓 兵:是。
對 我:你叫甚麼名字?
弓 兵:(孩子道)我叫祥哥兒。
對 我:你兄弟呢?
舅太太:(舅太太接口道)今天大姨媽叫他去吃大米粥去的,已經叫人叫去了。小的叫魁
    哥兒,比大的長得還好呢。
    (說著話時,外面魁哥兒來了,兩手捧著一個吃不完的棒子饅頭,一進來便在他
    (姥姥身邊一靠,張開兩個小圓眼睛看著我。)
弓 兵:小少爺!來,來,來!這是你大哥,怎麼不請安啊?
    (說著,伸手去攙他,他只管躲著不肯過來。)
舅太太:(姥姥道)快給大哥請安去!不然,要打了!
    (魁哥兒才慢騰騰的走近兩步,合著手,把腰彎了一彎,嘴裡說得一個「安」字
    (,這想是夙昔所教的了。)
    (我彎下腰去,拉了過來,一把抱在膝上;這隻手又把祥哥兒拉著)
嘴 裡:你兩個的爸爸呢?好苦的孩子啊!
    (說著,不覺流下淚來。)
    (這眼淚煞是作怪,這一流開了頭,便止不住了。)
    (兩個孩子見我哭了,也就嘩然大啼。)
    (登時惹得滿屋子的人一齊大哭,連那弓兵都在那裡擦眼淚。)
    (哭夠多時,還是那弓兵把家人勸住了,又提頭代我說起要帶兩個孩子回去的話
    (。)
    (馬茂林沒甚說得,只有那姥姥和舅太太不肯;後來說得舅太太也肯了,姥姥依
    (然不肯。)
    (追冬日子短得很,天氣已經快斷黑了。)
    (舅太太又去張羅晚飯,炒了幾個雞蛋,烙了幾張餅,大家圍著糊裡糊塗吃了,
    (就算一頓。)
    (這是北路風氣如此,不必提他。)
    (這一夜,我帶著兩個兄弟,問長問短,無非是哭一場,笑一場。)
    (到了次日一早,我便要帶了孩子動身,那姥姥又一定不肯。)
    (說長說短,說到中午時候,他們又拿出麵、飯來吃,好容易說得姥姥肯了。)
    
    
278**時間: 地點:
    (此時已是擠滿一屋子人,都是鄰居來看熱鬧的。)
    (我見馬家實在窮得可憐,因在馬包裡,取出那包碎紋銀來,也不知那一塊是輕
    (的是重的,生平未曾用過戥子,只揀了一塊最大的遞給茂林道)
輕輕的:請你代我買點東西,請姥姥他們吃罷。
    (茂林收了道謝。)
    (我把銀子包好,依然塞在馬包裡。)
    (舅太太又遞給我一個小包裹,說是小孩子衣服,我接了過來,也塞在馬包裡,
    (車夫提著出去。)
    (我抱了魁哥兒,弓兵抱了祥哥兒,辭別眾人,一同上車。)
    (兩個小孩子哭個不了,他的姥姥在那裡倚門痛哭,我也禁不住落淚。)
    (那舅太太更是「兒啊肉啊」的哭喊,便連趕車的眼圈兒也紅了。)
    (那哭聲震天的光景,猶如送喪一般。)
    (外面看的人擠滿了,把一條大路緊緊的塞住,車子不能前進。)
    (趕車的拉著牲口慢慢的走,一面嘴裡喊著)
趕車的:讓,讓,讓!讓啊,讓啊!
    (才慢慢的走得動。)
    (路旁看的人,也居然有落淚的。)
    (走過半里多路,方才漸漸人少了。)
    (我在車上盤問祥哥兒,才知道那老姥姥是他姥姥的娘,今年一百零四歲,只會
    (吃,不會動的了。)
    (在車上談談說說,不覺日已沉西。)
    (今天這兩匹牲口煞是作怪,只管走不動,看看天色黑下來了,問問程途,說還
    (有二十多里呢。)
    
    
279**時間: 地點:
    (忽然前面樹林子裡,一聲嘯響,趕車的失聲道)
趕車的:罷了!
    (弓兵連忙抱過魁哥兒,跳下車去道)
弓 兵:少爺下來罷,好漢來了。
    (我雖未曾走過北路,然而「響馬」兩個字是知道的,但不知對付他的法子。)
    (看見弓兵下了車,我也只得抱了祥哥兒下來。)
    (趕車的仍舊趕著牲口向前走。)
    (走不到一箭之地,那邊便來了五六個彪形漢子,手執著明晃晃的對子大刀;奔
    (到車前,把刀向車子裡一攪,伸手把馬包一提,提了出來便要走。)
    
    
280**時間: 地點:
    (此時那弓兵和趕車的都站在路旁,行所無事,任其所為。)
    (我見他要走了,因向前說道)
趕車的:好漢,且慢著。東西你只管拿去。內中有一個小包裹,是這兩個小孩子的衣服,
    你拿去也沒用,請你把他留了,免得兩個孩子受冷,便是好漢們的陰德了。
    (那強盜果然就地打開了馬包,把那小包裹提了出來,又打開看了一看,才提起
    (馬包,大踏步向樹林子裡去了。)
    (我們仍舊上車前行。)
弓 兵:(那弓兵和那趕車的說起)這一伙人是從赤屯跟了來的,大約是瞥見那包銀子之
    故。
趕車的:我和你懂得規矩的。我很怕這位老客,他是南邊來的,不懂事,鬧出亂子來。
對 我:鬧甚麼亂子呢?
弓 兵:這一路的好漢,只要東西,不傷人。若是和他爭論搶奪,他便是一刀一個!
對 我:那麼我問他討還小孩子衣服,他又不怎樣呢?
趕車的:是啊,從來沒聽見過遇了好漢,可以討得情的。
    (一路說著,加上幾鞭,直到定更時分,方才趕回汶水橋。)
    (正是:只為窮途憐幼稚,致教強盜發慈悲。)
    (未知到了汶水橋之後,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八回 負屈含冤賢令尹結果 風流雲散怪現狀收場)
    (我們趕回汶水橋,仍舊落了那個店。)
    (我仔細一想,銀子是分文沒有了,便是鋪蓋也沒了。)
    (取過那衣箱來翻一翻,無非幾件衣服。)
    (計算回南去還有幾天,這大冷的天氣,怎樣得過?翻到箱底,卻翻著了四塊新
    (板洋錢,不知是幾時,我愛他好玩,把他收起來的。)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