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一 至 第二七〇
261**時間: 地點:
此時會哨的人都已齊集,大家不過談些日來軍事新聞,只有卜子修趕出趕進,催
做湯圓。眾人見他那副神氣,都在肚子裡暗笑,卜子修只不覺著。催得湯圓熟時
,一碗一碗的盛在那裡,未曾拿上去,子修自己親來一看,見是每碗四個,便拿
起湯匙來,在別個碗上取了兩個,湊在一個碗裡,過細數一數,是六個無疑了,
便親自雙手捧了,送至總辦跟前,雙手一獻至額道:『這是卑職孝敬大人的祿位
高升!』總辦倒也拿他無可如何,笑說道:『老兄太忙了!破了鈔不算數,還要
那麼忙,這是叫我們下回不敢再查夜了。』總辦說話時,他還垂著手,挺著腰,
洗耳恭聽。等總辦說完了,他便接連答應『是,是,是』。旁邊的人都幾乎笑起
來,他總是不覺著。又去取一碗,添足了九個,親自捧了,又拿了一個手板,走
到總辦的家人跟前道:『費心費心,代我拿上去,孝敬老太太,說是卑職卜子修
孝敬老太太的,久長富貴。這個手板,費心代回一回,是卑職卜子修恭請老太太
晚安。』總辦道:『算了罷,不要覼瑣了,老太太早已睡了。』卜子修道:『這
是卑職的一點孝心,老太太雖然睡了,也一定歡喜的。』總辦無可如何,只得由
他去鬧。諸如此類的笑話,也不知鬧了多少。
最可笑的,是有一回一個甚麼大員路過上海,本地地方官自然照例辦差。等
到那位大員駕到之日,自然闔城印委各員,都到碼頭恭迓。那卜子修打聽得大員
坐的是招商局船,泊在金利源碼頭,便坐了轎子去迎迓。偏偏那轎子走得慢,看
見那製造局總辦、提調,以及各廠的紅委員,凡夠得上去接的,一個個都坐了馬
車,超越在轎子前頭,如飛的去了。那總辦、提調,都是一個人一輛馬車;其餘
各委員,也有兩個人一輛的,也有三個人一輛的,最寒塵的是四個人一輛。卜子
修心中無限懊悔,悔不和別人打了伙,僱個馬車,那就快得多了。一面想,一面
罵轎班走得慢:『你們吃老爺的飯,都吃到那裡去了!腿也跑不動了!』一面罵
,一面在轎子裡跺腳,跺得轎班的肩膀生疼,越發走不動了。他更是恨的了不得
,罵道:『等一會回到局子裡,叫你們對付我的板子!』嘴裡罵著,心中生怕到
得遲了,那邊已經上了岸,那就沒意思了。又想道:『怎樣能再遇見一個熟人,
是坐馬車的,那就好了,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喊住了他,附坐了上去了。』思
想之間,轎子將近西門,忽然看見一輛轎子馬車,從轎後超越到轎前去。
卜子修定睛從那轎車後面的玻璃看進去,內中只坐了一人,便大呼小叫起來
道:『馬車停一停!馬車停一停!』前頭那馬車夫聽見了,回頭一看,是卜老爺
坐在轎子裡,招手叫停車。也不知他有甚麼要緊公事,姑且把馬韁勒住,看他作
何舉動。卜子修見馬車停住了,便喝叫停轎,自己走了下來,交代轎班,趕緊到
碼頭去伺候,『到遲了,誤了我的差使,小心你們的狗腿!』說罷,三步兩步,
跑到那馬車跟前,伸手把機關一擰,用力一拉,開了門,一腳跨了上去。擡頭一
看,只把他急個半死!你道車子上是誰?正是卜子修的頂頭上司,欽命二品銜、
江南分巡蘇鬆太兵備道!卜子修這一嚇,竟是魂不附體!那馬夫看見他一腳上了
車,便放開韁繩,那馬如飛而去了。只有卜子修此時,臉紅過耳,連頸脖子都紅
了。還有一半身子在車子外面,跨又跨不進去,退又退不出來,彎著身子,站又
站不直,急的又開口不得。道臺見了這個情形,又可笑,又可惱,便冷笑道:『
你坐下罷。』卜子修如奉恩詔一般,才敢把第二條腿拿了進來,順手關上車門。
誰知身上佩帶的檳榔荷包上一顆料珠兒,夾在門縫裡,那門便關不上,只好把一
隻手拉著門。這一邊呢,又不敢和道臺平坐;若要斜簽著身子呢,一條腿又要壓
到道臺膝蓋上,鬧得他左不是右不是。他平日見了上司是最會說話的,這回卻急
得無話可說。
(正是:大人莫漫嫌唐突,卑職專誠附驥來。)
(未知卜子修到底怎樣下場,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一回 王醫生淋漓談父子 樑頂糞恩愛割夫妻)
見了我:幸喜馬車走得快,不多幾時,便到了金利源碼頭了。卜子修連忙先下了車,垂手
站著,等道臺下車時,他還回道:『是大人叫卑職坐的。』道臺看了他一眼,只
得罷了。後來他在巡防局裡沒有事辦,便常常與些東洋車夫為難,又每每誤把製
造局委員、司事的包車夫拿了去,因此大家都厭惡了他,有起事情來,偏偏和他
作對。他自己也覺得乏味了,便托人和道臺說,把他調到城裡東局去,一直當差
到此刻,也算當得長遠的了。這個便是卜子修的來歷。
(且慢!從九十七回的下半回起敘這件事,是我說給金子安他們聽的,直到此處
(一百一回的上半回,方才煞尾。)
(且莫問有幾句說話,就是數數字數,也一萬五六千了。)
(一個人哪裡有那麼長的氣?又哪個有那麼長的功夫去聽呢?不知非也,我這兩
(段故事,是分了三四天和子安們說的,不過當中說說停住了,那些節目,我懶
(得敘上,好等這件事成個片段罷了。)
(這三四天功夫,早又有了別的事了。)
(原來這兩天苟才又病了,去請端甫,端甫推辭不去。)
(苟才便寫個條子給繼之,請繼之問他是何緣故。)
繼 之:(繼之便去找著端甫)聽說苟觀察來請端翁,端翁已經推掉了?
端 甫:不錯,推掉了。
繼 之:端翁,你這個就太古板了。他這個又不是不起之症,你又何必因一時的疑心,就
辭了人家呢?
端 甫:不起之症,我還可以直說。他公館裡住著一個要他命的人,叫我這做醫生的,如
何好過問!我在上海差不多二十年了,雖然沒甚大名氣,卻也沒有庸醫殺人的名
聲,我何苦叫他栽我一下!雖然是非曲直,自有公論,但是現在的世人,總是人
云亦云的居多,況且他家裡人既然有心弄死他,等如願以償之後,賊人心虛,怕
人議論,豈有不盡力推在醫生身上之理?此刻只要苟觀察離了他公館,或者住在
寶號,或者逕到我這裡住下,二十天、半個月光景,我可以包治好了。要是他在
公館裡請我,我一定不去的。
(繼之聽了,倒也沒得好說,只得辭了出來,便去找苟才。)
(其實苟才沒甚大病,不過仍是怔忡氣喘罷了。)
(繼之見面之下,只得說端甫這個人,是有點脾氣的,偶然遇了有甚不如意的事
(,莫說請出門,就是到他那裡門診,他也不肯診的,說是心緒不寧,恐怕診亂
(了脈,誤了人家的事。)
苟 才:這個倒好,這種醫生才難得呢。等他心緒好了再請他。
262**時間: 地點:
(說話時,苟才兒子龍光走進來,和繼之請過安,便對苟才道)
繼 之:前天那個人又來了,在那屋裡等著,家人們都不敢來回。
苟 才:你在這裡陪著吳老伯。
繼 之:(又對繼之道)繼翁請寬坐,我去去就來。
(說罷,自出去了。)
(繼之不免和龍光問長問短,又問公館裡有幾位老夫子及令親。)
龍 光:從前人多,現在只有帳房先生丁老伯、書啟老夫子王老伯;至於舍親等人,早年
就都各回旗去了。此刻沒有甚麼。
(繼之忽然心中一動道:我何妨設一個法,試探試探他看呢?因問道)
繼 之:尊大人的病,除了咳喘怔忡,還有甚麼病?近來請那一位先生?
龍 光:一向是請的老伯所薦的王端甫先生。這兩天請他,不知怎的,王先生不肯來了。
昨天今天都是請的朱博如先生。
繼 之:是那一位薦的?
龍 光:沒有人薦的,不過在報上看見告白,請來的罷了。老伯有甚朋友高明的,務求再
薦一兩個人,好去請教請教,也等家父早日安痊。
繼 之:(繼之又想了一想道)尊大人這個病是不要緊的,不過千萬不要吃錯了東西。據
我聽見的,這個咳喘怔忡之症,最忌的是鮑魚。
龍 光:什麼鮑魚?
繼 之:就是海味鋪裡賣的鮑魚,還有洋貨舖子裡賣那個東洋貨,是裝了罐子的。這東西
吃了,要病勢日深的。
(剛說完了話,苟才已來了。)
(龍光站起來,俄延了一會,就去了。)
(繼之和苟才略談了一會,也就辭回號裡,對我們眾人談起朱博如來。)
管德泉:朱博如,這個名字熟得很,是在那裡見過的。
金子安:就是甚麼兼精辰州符,失物圓光的那個,天天在報上上告白的,還有誰!
德 泉:哦!不錯了。然而苟觀察何以請起這種醫生來?
繼 之:他化了錢,自然是愛請誰請誰,誰還管得了他。我不過是疑心端甫那句說話。他
家裡說共一個兒子,一個帳房,一個書啟,是那個要弄死他?這件事要做,只有
兒子做。說起憤世嫉俗的話來,自然處處都有梟獍;但是平心而論,又何必人人
都是梟獍呢?何況龍光那孩子,心裡我不得而知;看他外貌,不像那樣人。我今
天已下了一個探聽的種子,再過幾天,就可以探聽出來了。
對 我:怎麼探聽有種子的?
繼 之:你且不要問,你記著,下一個禮拜,提我請客。
(我答應了。)
(光陰似箭,轉瞬又過了一禮拜了。)
(繼之便叫我寫請客帖子,請的苟才是正客,其次便是王端甫,餘下就是自己幾
(個人。)
(並且就請在自己號裡,並不上館子。)
(下午,端甫先來,問起)
端 甫:請客是甚意思,可是又要我和苟觀察診脈?
繼 之:並不,我並且代你辯得甚好的。你如果不願意,只說自己這兩天心緒不寧。向來
心緒不寧,不肯替人診脈的就是了。
(不多一會,苟才也來了。)
(大家列坐談天。)
(苟才又央及端甫診脈。)
端 甫:診脈是可以,方子可不敢開,因為近來心緒不寧,恐怕開出來方子不對。
苟 才:不開方不要緊,只要賜教脈象如何?
端 甫:這個可以。
(苟才便坐了過來,端甫伸出三指,在苟才兩手上診了一會道)
苟 才:脈象都和前頭差不多,不過兩尺沉遲一點,這是年老人多半如此,不要緊的。
苟 才:不知應該吃點甚麼藥?
端 甫:這個,實在因為心緒不安,不敢亂說。
(苟才也就罷了。)
(一會兒,席面擺好了,繼之起身把盞讓坐。)
(酒過三巡,上過魚翅之後,便上一碗清燉鮑魚。)
繼 之:這是我這個廚子拿手的一樣精品。
(說罷,親自一一敬上兩片。)
苟 才:可惜這東西,我這兩天吃的膩了。
(繼之聽了,顏色一變,把筷子往桌上一擱。)
(苟才不曾覺著;我雖覺著了,因為繼之此時,尚沒有把對龍光說的話告訴我,
(所以也莫名其妙。)
苟 才:(因問苟才道)想來是頓頓吃這個?
苟 才:正是。因為那醫生說是要多吃鮑魚才易得好,所以他們就頓頓給我這個吃。
端 甫:據《食物本草》,這東西是滋陰的,與怔忡不寐甚麼相干!這又奇了!
繼 之:(繼之問苟才道)公子今年貴庚多少了?
苟 才:二十二歲了。
繼 之:年紀也不小了,何不早點代他弄個功名,叫他到外頭歷練歷練呢?
苟 才:我也有這個意思,並且他已經有個同知在身上。等過了年,打算叫他進京辦個引
見,好出去當差。
繼 之:這又不是揀日子的事情,何必一定要明年呢?
苟 才:(苟才笑道)年裡頭也沒有甚麼日子了。
(端甫是個極聰明、極機警的人,聽了繼之的話,早已有點會意,便笑著接口道
()
繼 之:我們年紀大的人,最要有自知之明。大凡他們年輕的少爺奶奶,看見我們老人家
,是第一件討厭之物。你看他臉上十分恭順,處處還你規矩;他那心裡頭,不知
要罵多少老不死、老殺才呢!
(說得合席人都笑了。)
端 甫:我這個是在家庭當中閱歷有得之言,並不是說笑話。所以我五個小兒,沒有一個
在身邊,他們經商的經商,處館的處館,雖是娶了兒媳,我卻叫他們連媳婦兒帶
了去。我一個人在上海,逍遙自在,何等快活!他們或者一年來看我一兩趟,見
了面,那種親熱要好孝順的勁兒,說也說不出來,平心而論,那倒是他們的真天
性了。何以見得呢?大約父子之間,自然有一分父子的天性。你把他隔開了,他
便有點掛念,越隔得遠,越隔得久,越是掛念的利害,一旦忽然相見,那天性不
知不覺的自然流露出來。若是終年在一起的,我今天惱他做錯了一件甚麼事,他
明天又怪我罵了他那一項,久而久之,反為把那天性汨沒了。至於他們做弟兄的
,尤其要把他遠遠的隔開,他那友於之請才篤。若是住在一起,總不免那爭執口
角的事情,一有了這個事情,總要鬧到兄弟不和完結。這還是父母窮的話。若是
父母有錢的,更是免不了爭家財,爭田舍等事。若是個獨子呢,他又惱著老子在
前,不能由得他揮霍,他還要恨他老子不早死呢!
端 甫:(說著,又專對苟才說道)這是兄弟泛論的話,觀察不要多心。
苟 才:議論得高明得很,我又多心甚麼。兄弟一定遵兩位的教,過了年,就叫小兒辦引
見去。
繼 之:端翁這一番高論,為中人以下說法,是好極了!
端 甫:若說為中人以下說法,那就現在天下算得沒有中人以上的人。別的事情我沒有閱
歷,這家庭的閱歷是見得不少了。大約古聖賢所說的話,是不錯的。孟夫子說是
『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賊恩之大者』,此刻的人卻昧了這個道理,專門
責善於其子。這一著呢,還不必怪他,他期望心切,自然不免出於責善一類。最
奇的,他一面責善,一面不知教育。你想,父子之間,還有相得的麼。還有一種
人,自己做下了多少男盜女娼的事,卻責成兒子做仁義道德,那才難過呢!』
(談談說說,不覺各人都有了點酒意,於是吃過稀飯散坐。)
(苟才因是有病的人,先辭去了。)
(繼之才和端甫說起,前兩天見了龍光,故意說不可吃鮑魚的話,今日苟才便說
(吃得膩了,看來這件事竟是他兒子所為。)
端 甫:(端甫拍手道)是不是呢,我斷沒有冤枉別人的道理!但是已經訪得如此確實,
方才為甚不和他直說,還是那麼吞吞吐吐的?你看苟才,他應酬上很像精明,但
是於這些上頭,我看也平常得很,不見得他會得過意來。
繼 之:直說了,恐怕有傷他父子之情呢。
端 甫:(端甫跳起來道)罷了,罷了!不直說出來,恐怕父子之情傷得更甚呢!
繼 之:(繼之猛然省悟道)不錯,不錯。我明天就去找他,把他請出來,明告訴他這個
底細罷。
端 甫:這才是個道理。
(又談了一會,端甫也辭去了。)
(一宿無話。)
(次日,繼之便專誠去找苟才。)
繼 之:(誰知他的家人回道)老爺昨天赴宴回來,身子不大爽快,此刻還沒起來。
(繼之只得罷了。)
(過一天再去,又說是這兩天厭煩得很,不會客,繼之也只得罷休。)
(誰知自此以後,一連幾次,都是如此。)
(繼之十分疑心,便說)
便起身:你們老爺不會客,少爺是可以會客的,你和我通報通報。
(那家人進去了一會,出來說請。)
(繼之進去,見了龍光,先問起)
繼 之:尊大人的病,為甚連客都不會了?不知近日病情如何?
龍 光:其實沒甚麼;不過醫生說務要靜養,不可多談天,以致費氣勞神,所以小姪便勸
家父不必會客。五庶母留在房裡,早晚伏侍。方才睡著了,失迎老伯大駕!
(繼之聽說,也不能怎樣,便辭了回來。)
(過一天,又寫個條子去約苟才出來談談,詎接了回條,又是推辭。)
(繼之雖是疑心,卻也無可如何。)
(光陰如駛,早又過了新年。)
(到了正月底邊,忽然接了一張報喪條子,是苟才死了。)
(大家都不覺吃了一驚。)
(繼之和他略有點交情,不免前去送殯,順便要訪問他那致死之由,誰知一點也
(訪不出來。)
(倒是龍光哭喪著臉,向繼之叩頭,說上海並無親戚朋友,此刻出了大事,務求
(老伯幫忙。)
(繼之只得應允。)
(到了春分左右,北河開了凍,這邊號裡接到京裡的信,叫這邊派人去結算去年
(帳目。)
(我便附了輪船,取道天津。)
263**時間: 地點:
(此時張家灣、河西務兩處所設的分號,都已收了,歸並到天津分號裡。)
(天津管事的是吳益臣,就是吳亮臣的兄弟。)
(我在天津盤桓了兩日,打聽得文杏農已不在天津了,就僱車到京裡去。)
264**時間: 地點:
(此時京裡分號,已將李在茲辭了,由吳亮臣一個人管事。)
(我算了兩天帳目,沒甚大進出,不過核對了幾條出來,叫亮臣再算。)
(我沒了事,就不免到琉璃廠等處逛逛。)
(順便到山會邑館問問王伯述蹤跡,原來應暢懷倒在那裡,伯述是有事回山東去
(了。)
(只見一個年輕貌美的少年,在暢懷那裡坐著,暢懷和我介紹,代通姓名。)
(原來這個人是旗籍,名叫喜潤,號叫雨亭,是個內閣中書。)
(這一天拿了一個小說回目,到應暢懷這邊來,要打聽一件時事,湊上對一句。
()
(原來京城裡風氣,最歡喜謅些對子及小說回目等,異常工整,謅了出來,便一
(時傳誦,以為得意。)
(但是謅的人,全是翰林院裡的太史公。)
一 個:(這位喜雨亭中書有點不服氣)我不信只有翰林院裡有人才,我們都彀他不上。
(因得了一句,便硬要對一句,卻苦於沒有可對的事情。)
(我便請教是一句甚麼。)
暢 懷:你要知道這一句,卻要先知道這樁事情的底細才有味。
對 我:那就費心你談談。
暢 懷:有一位先生,姓溫,號叫月江。孟夫子說的:『人之患在好為人師。』這位溫月
江先生,卻是最喜的是為人師,凡有來拜門的,他無有不笑納;並且視贄禮之多
少,為情誼之厚薄。生平最惱的是洋貨,他非但自己不用,就是看見別人用了洋
貨,也要發議論的。有一天,他又收了一個門生,預先托人送過贄禮,然後謁見
。那位門生去見他時,穿了一件天青呢馬褂,他便發話了,說甚麼:『孟子說的
: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若是服夷之服,簡直是變於夷了。老弟的
人品學問,我久有所聞,是很純正的;但是這件馬褂,不應該穿。我們不相識呢
,那是彼此無從切磋起;今日既然忝在同學,我就不得不說了。』那門生道:『
門生這件馬褂,還是門生祖父遺下來的。門生家寒,有了兩個錢,買書都不夠,
那裡來得及置衣服。像這個馬褂,門生一向都不敢穿的,因為係祖父遺物,恐怕
穿壞了,無以對先人;今天因為拜見老師,禮當恭敬的,才敢請出來用一用。』
溫月江聽了,倒肅然起敬起來,說道:『難得老弟這一點追遠之誠,一直不泯,
真是可敬!我倒失言了。』那門生道:『門生要告稟老師一句話,不知怕失言不
怕?』溫月江道:『請教是甚麼話?但是道德之言,我們盡談。』那門生道:『
門生前天托人送進來的贄禮一百元,是洋貨!』溫月江聽了,臉紅過耳,張著口
半天,才說道:『這,這,這,這,這,可,可,可,可,可不是嗎!我,我,
我馬上就叫人拿去換了銀子來了。』
自從那回之後,人家都說他是個臭貨。但是他又高自位置,目空一切,自以
為他的學問,誰都及不了他。人家因為他又高又臭,便上他一個徽號,叫他做『
樑頂糞』,取最高不過屋樑之頂,最臭不過是糞之義。那年溫月江來京會試,他
自以為這一次禮闈一定要中、要點的,所以進京時就帶了家眷同來。來到京裡,
沒有下店,也不住會館,住在一個朋友家裡。可巧那朋友家裡,已經先住了一個
人,姓武,號叫香樓,卻是一位太史公。溫月江因為武香樓是個翰林,便結交起
來。等到臨會場那兩天,溫月江因為這朋友家在城外,進場不便,因此另外租了
考寓,獨自一人住到城裡去。這本來是極平常的事情,誰知他出場之後,忽然出
了一個極奇怪的變故。
(正是:白戰不曾持寸鐵,青巾從此晉頭銜。)
(未知出了甚麼變故,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二回 溫月江義讓夫人 裘致祿孽遺婦子)
對 我:溫月江出場之後,回到朋友家裡,入到自己老婆房間,自以為這回三場得意,二
定可以望中的,正打算拿頭場首藝念給老婆聽聽,以自鳴其得意。誰知一腳才跨
進房門口,耳邊已聽得一聲『唗』!溫月江吃了一驚,連忙站住了。擡頭一看,
只見他夫人站在當路,喝道:『你是誰?走到我這裡來!』月江訝道:『甚麼事
?甚麼話?』他夫人道:『嚇!這是那裡來的?敢是一個瘋子?丫頭們都到哪裡
去了?還不給我打出去!』說聲未了,早跑出四五個丫頭,手裡都拿著門閂棒棰
,打將出來。溫月江只得抱頭鼠竄而逃,自去書房歇下。
這書房本是武香樓下榻所在,與上房雖然隔著一個院子,卻與他夫人臥室遙
遙相對。溫月江坐在書桌前面,臉對窗戶,從窗戶望過去,便是自己夫人的臥室
,不覺定著眼睛,出了神,忽然看見武香樓從自己夫人臥室裡出來,向外便走。
溫月江直跳起來,跑到院子外面,把武香樓一把捉住。嚇得香樓魂不附體,登時
臉色泛青,心裡突突兀兀的跳個不住,身子都抖起來。溫月江把他一把拖到書房
裡,捺他坐下,然後在考籃裡取出一個護書,在護書裡取出一迭場稿來道:『請
教請教看,還可以有望麼?』武香樓這才把心放下。定一定神,勉強把他頭場文
稿看了一遍,不住的擊節贊賞道:『氣量宏大,允稱元作,這回一定恭喜的了!
』月江不覺洋洋得意。又強香樓看了二、三場的稿。香樓此時,心已大放,便樂
得同他敷衍,無非是讀一篇,贊一篇,讀一句,贊一句。及至三場的稿都看完了
,月江呵呵大笑道:『兄弟此時也沒有甚麼望頭,只望在閣下跟前稱得一聲老前
輩就夠了!』香樓道:『不敢當,不敢當!這回一定是恭喜的!』
從此以後,倒就相安了,不過溫、武兩個,易地而處罷了。這一科溫月江果
然中了,連著點了。誰知他偏不爭氣,才點了翰林,便上了一個甚麼折子,激得
萬歲爺龍顏大怒,把他的翰林革了,他才死心塌地回家鄉去。近來聽說他又進京
來了,不知鑽甚麼路子,希圖開復。人家觸動了前事,便謅了一句小說回目,是
『溫月江甘心戴綠帽』。這位喜雨翁要對上一句,卻對了兩天,沒有對上。
對 我:這個難題,必要又有個那麼一回實事,才謅得上呢。若是單對字面,卻是容易的
,不過溫對涼,月對星,江對海之類就得了。
暢 懷:(喜雨亭道)無奈沒有這件實事,總是難的。
(當下我見伯述不在,談了幾句就走了。)
(回到號裡,只見一個人在那裡和亮臣說話,不住的噯聲歎氣,滿臉的愁眉苦目
(,談了良久才去。)
亮 臣:(亮臣便對我說道)所謂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這句話真是一點不錯。
對 我:是什麼事?
亮 臣:方才這個人,是前任福建侯官縣知縣裘致祿的妾舅。裘致祿他在福建日子甚久,
仗著點官勢,無惡不作,歷署過好幾任繁缺,越弄越紅。後來補了缺,調了侯官
首縣,所刮得的地皮,也不知他多少。後來被新調來的一位閩浙總督,查著他歷
年的多少劣跡,把他先行撤任,著實參了他一本,請旨革職,歸案訊辦。這位裘
致祿信息靈通,得了風聲,便逃走到租界地方去。等到電旨到日,要捉他時,他
已是走的無影無蹤了。後來訪著他在租界,便動了公事,向外國領事要人。他又
花言巧語,對外國人說他自己並沒有犯事,不過要改革政治,這位總督不喜歡他
,所以冤枉參了他的。外國人向來有這麼個規矩,凡是犯了國事的,叫做國事犯
,別國人有保護之例。據他說所犯的是改革政治,就是國事犯,所以領事就不肯
交人。閩浙總督急的了不得,派了委員去辯論,派了一起,又是一起,足足耽誤
了半年多,好容易才把他要了回來。自然是惱得火上加油,把他重重的定了罪案
,查抄家產,發極邊充軍。當時就把他省城寓所查抄了,又動了電報,咨行他原
籍,也把家產抄沒了,還要提案問他寄頓之處,裘致祿便供家產盡絕了,然後起
解充軍。
這裘致祿有個兒子,名叫豹英,因為家產被抄,無可過活,等他老子起解之
後,便悄悄向各處寄頓的人家去商量,取回應用。誰知各人不約而同的,一齊抵
賴個乾乾淨淨。你道如何抵賴得來?原來裘致祿得了風聲時,便將各種家財,分
向各相好朋友處寄頓,一一要了收條,藏在身邊。因為兒子豹英一向揮霍無度,
不敢交給他,他自己逃到租界時,便帶了去。等到一邊外國人把他交還中國時,
他又把那收條,托付他一個朋友,代為收貯。
265**時間: 地點:
其時他還仗著上下打點,以為頂多定我一個革職查抄罷了。萬不料這一次總督大
人動了真怒,錢神技窮,竟把他發配極邊。他當紅的時候,是傲睨一切的,多少
同寅,沒有一個在他眼裡的。因此同寅當中,也沒有一個不恨他入骨。此次他犯
了事,凡經手辦這個案的人,沒有一個不拿他當死囚看待的。有時他兒子到監裡
去看他時,前後左右看守的人,寸步不離,沒有一個不是虎視眈眈的。父子兩個
,要通一句私話都不能夠,要傳遞一封信,更是無從下手。直到他發配登程的那
天,豹英去送他,才覷了個便,把幾家寄頓的人家說個大略,還不曾說得周全,
便被那解差叱喝開了;又忘記了說寄放收條的那個朋友。豹英呢,也是心忙意亂
,聽了十句倒忘了四五句,所以鬧得不清不楚,便分手去了。
代他存放收條的那個朋友,本是福建著名的一個大光棍,姓單,名叫占光。
當日得了收條,點一點數,一共是十三張。每張上都開列著所寄的東西,也有田
產房契的,也有銀行存據的,也有金珠寶貝的,也有衣服箱籠的,也有字畫古董
的,估了估價,大約總在七八十萬光景。單占光暗想,這廝原來在福建刮的地皮
有這許多,此刻算算已有七八十萬,還有未曾拿出來的,以及匯回原籍的呢,還
許他另有別處寄頓的呢。此刻單占光已經有意要想他法子的了。等到裘致祿定了
充軍罪案,見了明文,他便帶了收條,逕到福州省城,到那十三家出立收條人家
,挨家去拜望,只說是裘致祿所托,要取回寄頓各件,又拿出收條來照過,大家
自然沒有不應允的道理。他卻是只有這麼一句話,說過之後,卻不來取。等十三
家人家挨次見齊之後,裘致祿的案一天緊似一天,那單占光又拿了收條挨家去取
,卻都只取回一半,譬如寄頓十萬的,他只收回五萬,在收條上注了某月某日收
回某物字樣,底下注了裘致祿名字。然後發出帖子去請客,單請這十三家人。等
都到齊了,坐了席,酒過三巡,單占光舉起酒杯,敬各人都乾了一鍾,道:『列
位可知道,裘致祿一案,已是無可挽回的了。當日他跑到租界,兄弟也曾經助他
一臂之力,無如他老先生運氣不對,以至於有今日之事。想來各位都與他相好,
一定是代他扼腕的。』眾人聽了,莫不齊聲歎息。單占光又道:『兄弟今天又聽
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不知諸位可曾知道?』各人齊說:『弟等不曾聽得有甚消息
。』占光道:『兄弟也知道列位未必有那麼信息靈通,所以特請了列位來,商量
一個進退。』眾人又齊說:『願聞大教。』占光道:『兄弟這兩天,代他經手取
了些寄頓東西出來,原打算向上下各處打點打點,要翻案的。不料他老先生不慎
,等我取了東西,將收條交還他時,卻被禁卒看見了,一齊收了去,說是要拿去
回上頭。我想倘使被他回了上頭,是連各位都有不是的,一經弔審起來,各位都
是窩家,就是兄弟這兩天代他向各位處取了些東西,也要擔個不是,所以請了各
位來商量個辦法。』眾人聽了,面面相覷,不知所對。占光又催著道:『我們此
刻,統共一十四個人,真正同舟共命,務求大家想個法子,脫了干係才好。』眾
人歇了半天無話。占光又再三相促。眾人道:『弟等實無善策,還求閣下代設個
法兒,非但閣下自脫干係,就是我等眾人,也是十分感激的。』占光道:『法子
呢,是還有一個。幸而那禁卒頭兒,兄弟和他認得,一向都還可以說話。為今之
計,只有化上兩文,把那收條取了回來,是個最高之法。』眾人道:『如此最好
。但不知要化多少?』占光道:『少呢,我也不能向前途說;多呢,我也不能對
眾位說。大約你們各位,多則一萬一個人,少則八千一個人,是要出的。』眾人
一聽大驚道:『我們那裡來這些錢化?』占光把臉一沈,默默不語。慢慢的說道
:『兄弟是洋商所用的人,萬一有甚麼事牽涉到我,只要洋東一出面,就萬事都
消了。兄弟不過為的是眾位,或在官的,或在幕的,一旦牽涉起來,未免不大好
看,所以多此一舉罷了。各位既然不原諒我兄弟這個苦衷,兄弟也不多管閒事了
。』說著,連連冷笑。內中有一個便道:『承閣下一番美意,弟等並不是不願早
了此事,實係因為代姓裘的寄存這些東西,並無絲毫好處,卻無辜被累,憑空要
化去一萬、八千,未免太不值得,所以在這裡躊躇罷了。』占光呵呵大笑道:『
虧你們,虧你們!還當我是壞人,要你們掏腰呢。化了一萬、八千,把收條取回
來,一個火燒掉了,他來要東西,憑據呢?請教你們各位,是得了便宜?是失了
便宜?至於我兄弟,為自己脫干係起見,絕不與諸位計較,辦妥這件事之後,酬
謝我呢,我也不卻;不酬謝我呢,我也不怪,聽憑各位就是了。』眾人聽了,恍
然大悟道:『如此我等悉聽占翁吩咐辦理就是了。』占光道:『辦,我只管去辦
。至於各出多少使費,那是要各位自願的,兄弟不便強派。』眾人聽了,又互相
商議,有出一萬的,有出八千的,有出五六千的,統共湊起來,也有十一萬五千
了。占光搖頭道:『這點恐怕不夠。白費唇舌不要緊,兄弟是在洋東處告了假出
來,不能多耽擱的,怕的是耽擱時候。』眾人見他這麼說,便又商量商量,湊夠
了十二萬銀子給他,約定日子過付。他等銀子收到了,又請了一天客,把十三張
收條取了出來,一一交代清楚,眾人便把收條燒了。所以等到豹英去取時,眾人
樂得賴個乾乾淨淨。
豹英至此,真是走頭無路。
266**時間: 地點:
忽然想起他父親有一房姨太太,寄住在泉州。那姨太太還生有一個小兄弟,今年
也有八歲了。那裡須有點財產,不免前去分點來用用。想罷,便逕到泉州來,尋
著那位姨娘,說明來意。那姨娘道:『阿彌陀佛!我這裡個個月靠的是老爺寄來
十兩銀子過活,此刻有大半年沒寄來了,我娘兒兩個正愁著沒處過活,要投奔大
少爺呢。』說著,便抽抽咽咽起來。豹英不覺睖住了。但既來之,則安之,姑且
住下再說。姨娘倒也不能攆他,只得由他住下,豹英終日覼瑣,總說老人家有多
少錢寄頓在這裡,姨娘如果不拿出來,我只得到晉江縣去告了。姨娘急了,便悄
悄的請了自己兄弟來商量,不如把家財各項,暫時寄頓到乾媽那裡去。
原來這位姨娘,是裘致祿從前署理晉江縣的時候所置。及至卸任時,因為家
中太太潑惡不過,不敢帶回去,便另外置了一所房裡,給他居住。又恐怕沒有照
應,因在任時,有一個在籍翰林楊堯蒿太史,十分交好。這楊堯蒿,本名叫楊堯
嵩,因為應童子試時屢試不售,大家都說他名字不利。他有一回小試,就故意把
嵩字寫成蒿字,果然就此進了學,聯捷上去。因為點到翰林那年,已經四十多歲
了,就不肯到京供職,只回到家鄉,靠著這太史公的頭銜,包攬幾件詞訟,結識
兩個官府,也就把日子過去了。裘致祿在任時,和他十分相得。交卸之後,這位
姨娘,已經有了六個月身孕,因為叫他獨住在泉州,放心不下,所以和楊太史商
量,把這個姨娘拜在楊太史的姨太太膝下做乾女兒。過了三四個月,姨娘便生下
個孩子。
267**時間: 地點:
此時致祿早已晉省去了。這邊往來得十分熱鬧,楊太史又給信與致祿,和他道喜
。致祿得了信,又到泉州走了一次,見母子相安,又重新拜托了楊太史照應。所
以一向乾爹、乾媽、乾女兒,叫的十分親熱。
268**時間: 地點:
此時豹英來了,開口告官,閉口告官,姨娘沒了主意,便悄悄叫了自己兄弟來,
和他商量,不如把緊要東西,先寄頓在乾娘那裡。就是他告起來,官府來抄,也
沒得給他抄去。定了主意,便把那房產田契,以及金珠首飾,值錢的東西,放在
一個水桶裡,上面放了兩件舊布衣服,叫一個心腹老媽子,裝做到外頭洗衣服的
樣子,堂哉皇哉,拿出了大門,姨娘的兄弟早在外頭接應著,跟著那老媽子,看
著他進了楊太史的大門,方才走開。
如此一連三天,把貴重東西都運了出去,連姨娘日常所用的金押髮簪子,都
除了下來拿去,自己換上一支包金的。恰好豹英這天吃醉了酒,和姨娘大鬧。鬧
到不堪,便仗著點酒意,自然翻箱倒篋起來。搜了半天,除了兩件細毛衣服之外
,竟沒有一樣值錢東西。豹英至此,也自索然無味,只得把幾件父親所用的衣服
,及姨娘幾件細毛衣服要了,動身回省。
這邊姨娘等大少爺去了,便親帶了那老媽子去見乾媽,仍舊十分親熱。及至
問起東西時,楊姨太太不勝驚訝,說是不曾見來。姨娘也大驚,指著老媽子道:
『是我叫他送來的,一共送了三次,難道他交給乾爹了?』連忙請了楊太史來問
。楊堯蒿道:『我沒看見啊。是幾時拿來的?』姨娘道:『是放在一個水桶裡拿
來的。』楊姨太太笑道:『這便有了。』連忙叫人在後房取出三個水桶來。姨娘
一看,果然是自己家中之物,幾件破舊衣服還在那裡。連忙把衣服拿開一看,裡
面是空空洞洞的,那裡有什麼東西。姨娘不覺目定口呆。老媽子便插嘴道:『是
我第一天送來這個桶,裡面兩個拜匣,我都親手拿出來交給姨太太的。我還要帶
了水桶回去,姨太太說是不必拿去了。你出來時候,那衣服堆在桶口,此刻回去
卻癟在桶底,叫人見了反要起疑心,我才把桶丟在這裡。第二天送來是一個大手
巾包,也是我親手交給姨太太的。姨太太還說有什要緊東西,趕緊拿來,如果被
你家大少爺看見了,就不是你家姨娘的東西了。第三天送來是兩個福州漆盒,因
為那盒子沒有鎖,還用手巾包著,也是我親手點交姨太太的。怎麼好賴得掉!』
楊太史道:『住了!這拜匣、手巾包、盒子裡,都是些甚麼東西?你且說說。』
姨娘道:『一個拜匣裡,全是房契田契,其餘都是些金珠首飾。』楊太史道:『
嚇!你把房契田契,金珠首飾,都交給我了!好好你家的東西,為甚麼要交給我
呢?』姨娘道:『因為我家大少爺要來霸佔,所以才寄到乾爹這裡的。』楊太史
道:『那些東西,一股腦兒值多少錢呢?』姨娘道:『那房產是我們老爺說過的
,置了五萬銀子。那首飾是陸續買來的,一時也算不出來,大約也總在五六萬光
景。』楊太史道:『你把十多萬銀子的東西交給我,就不要我一張收條,你就那
麼放心我!你就那麼糊塗!哼,我看你也不是甚麼糊塗人!你不要想在這裡撒賴
!姨娘急的哭起來,又說老媽子乾沒了。老媽子急的跪在地下,對天叩響頭,賭
咒,把頭都碰破了,流出血來。楊太史索性大罵起來,叫攆。姨娘只得哭了回去
,和兄弟商量,只有告官一法。你想一個被參謫戍知縣的眷屬,和一個現成活著
的太史公打官司,那裡會打得贏?因此縣裡、府裡、道裡、司裡,一直告到總督
,都不得直。此刻跑到京裡來,要到都察院裡去告。方才那個人,便是那姨娘的
兄弟,裘致祿的妾舅了。莫說告到都察院,只怕等皇帝出來叩閽,都不得直呢!
』
(正是:莫怪人情多鬼蜮,須知木腐始蟲生。)
(不知這回到都察院去控告,得直與否,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三回 親嘗湯藥媚倒老爺 婢學夫人難為媳婦)
(我這回進京,才是第二次。)
(京裡沒甚朋友:符彌軒已經丁了承重憂,出京去了;北院同居的車文琴,已經
(外放了,北院裡換了一家旗人住著,我也不曾去拜望;只有錢舖子裡的惲洞仙
(,是有往來的,時常到號裡來談談。)
(但是我看他的形跡,並不是要到我號裡來的,總是先到北院裡去,坐個半天,
(才到我這邊略談一談。)
(不然,就是北院裡的人不在家,他便到我這邊來坐個半天,等那邊的人回來,
(他就到那邊去了。)
(我見得多次,偶然問起他,洞仙把一個大拇指頭豎起來道)
洞 仙:他麼?是當今第一個的紅人兒!
(我聽了這個話,不懂起來,近日京師奔競之風,是明目張膽,冠冕堂皇做的,
(他既是當今第一紅人,何以大有「門庭冷落車馬稀」的景象呢?因問道)
站起來:他是做甚麼的?是那一行的紅人兒?門外頭宅子條兒也不貼一個?
洞 仙:他是個內務府郎中,是裡頭大叔的紅人。差不多的人,到了裡頭去,是沒有坐位
的;他老人家進去了,是有個一定的坐位,這就可想了。
對 我:永遠不見他上衙門拜客,也沒有人拜他,那裡像個紅人?
洞 仙:你佇不大到京裡來,怨不得你佇不知道。這紅人兒裡頭,有明的,有暗的;像他
那是暗的。
對 我:他叫個甚名字?說他紅,他究竟紅些甚麼?你告訴告訴我,等我也好巴結巴結他
。
洞 仙:巴結上他倒也不錯,像我兄弟一家大小十多口人吃飯,仰仗他的地方也不少呢。
對 我:那麼我更要急於請教了。
洞 仙:(洞仙也笑道)他官名叫多福,號叫貢三,是裡頭經手的事,他都辦得到,而且
比別人便宜。每年他的買賣,也不在少處。這兩年元二爺住開了,買賣也少了許
多。
對 我:怎麼又鬧出個元二爺來了?
洞 仙:這位多老爺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吉祥,我們都叫他做祥大爺,是個傻子;第二個
叫吉元,我們都叫他做元二爺,捐了個主事,在戶部裡當差。他父子兩個,向來
是連手,多老爺在暗裡招呼,元二爺在明裡招徠生意。
對 我:那麼為甚麼又要住開了呢?
洞 仙:這個一言難盡了。多老爺年紀大了,斷了弦之後,一向沒有續娶。先是給傻子祥
大爺娶了一房媳婦,不到兩年,就難產死了。多老爺也沒給他續娶,只由他買了
一個姨娘就算了。卻和元二爺娶了親。親家那邊是很體面的,一副妝奩,十分豐
厚,還有兩個陪嫁丫頭,大的十五歲,小的才十二歲。過了兩三年,那大丫頭有
了十七八歲了,就嫁了出去;只有這個小的,生得臉蛋兒很俊,人又機靈,元二
爺很歡喜他,一直把他養到十九歲還沒嫁。元二爺常常和他說笑鬼混,那位元二
奶奶看在眼裡,惱在心裡。到底是大家姑娘出身,懂得規矩禮法,雖是一大罈子
的山西老醋,擱在心上,卻不肯潑撒出來,只有心中暗暗打算,覷個便,要早早
的嫁了他。後來越看越不對了,那丫頭眉目之間,有點不對了,行動舉止,也和
從前兩樣了,心中越加焦急。那丫頭也明知二奶奶吃他的醋,不免懷恨在心。
恰好多老爺得了個脾泄的病,做兒媳婦的,別的都好伺候,惟有這攙扶便溺
,替換小衣,是辦不到的,就是僱來的老媽子,也不肯幹這個。元二奶奶一想,
不如撥了這丫頭去伺候公公,等伺候得病人好了,他兩個也就相處慣了,希冀公
公把他收了房做個姨娘,就免了二爺的事了。打定了主意,便把丫頭叫了來,叫
他去伺候老爺。這丫頭是一個絕頂機警的人,一聽了這話,心中早已明白,便有
了主意,唯唯答應了,即刻過去伺候老爺。多老爺正苦沒人伺候,起臥都覺得不
便,忽然蒙媳婦派了這個丫頭來伺候,心中自是歡喜。況且這丫頭又善解人意,
嘴唇動一動,便知道要茶;眼睛擡一擡,便知道要煙。無論是茶是藥,一定自己
嘗過,才給老爺吃。起頭的兩天,還有點縮手縮腳的;過得兩天慣了,更是伺候
得周到。老爺要上馬子,他抱著腰;老爺躺下來,他捶著背。並且他自從過來之
後,便把自己鋪蓋搬到老爺房裡去,到了晚上,就把鋪蓋開在老爺炕前地下假寐
。那炕前又是夜壺,又是馬子,又是痰盂,他並不厭煩。半夜裡老爺要小解了,
他怕老爺著了涼,拿了夜壺,遞到被窩裡,伏侍小解。那夜壺是瓷的,老爺大腿
碰著了,哼了一聲,說冰涼的。丫頭等小解完後,便把夜壺舀乾淨,拿來焐在自
己被窩裡,等到老爺再要用時,已是焐得暖暖兒的了。及至次日,請了大夫來,
凡老爺夜來起來幾次,小解大解幾次,是甚麼顏色,稀的稠的,幾點鐘醒,幾點
鐘睡,有吃東西沒有,只有他說得清清楚楚。所以那大夫用藥,就格外有了分寸
。有時晚上老爺要喝參湯,坐起來呢,怕冷,轉動又不便當;他便問准了老爺,
用茶漱過口,刷過牙,刮過舌頭,把參湯呷到嘴裡,伏下身子,一口一口的慢慢
哺給老爺吃。有時老爺來不及上馬子,弄髒了褲子,他卻早就預備好了的。你說
他怎麼預備來?他預先拿一條乾淨褲子,貼肉橫束在自己身上,等到要換時,他
伸手到被窩裡,拭擦乾淨了,才解下來,替老爺換上,又是一條暖暖兒的褲子了
。這一條才換上,他又束上一條預備了。
如此伺候了兩個多月,把老爺伺候好了。雖然起了炕,卻是片時片刻,也少
他不得了。便和他說道:『我兒,辛苦你了!怎樣補報你才好!』他這兩個多月
裡頭,已經把老爺巴結得甜蜜兒一般,由得老爺撫摩玩弄,無所不至的了。聽了
老爺這話,便道:『奴才伺候主子是應該的,說甚麼補報!』老爺道:『我此刻
倒是一刻也離不了你了。』丫頭道:『那麼奴才就伏侍老爺一輩子!』老爺道:
『這不是誤了你的終身?你今年幾歲了?』丫頭道:『做奴才的,還說甚麼終身
!奴才今年十九歲,不多幾天就過年,過了年,就二十歲了,半輩子都過完了;
還有那半輩子,不還是奴才就結了嗎!』老爺道:『不是這樣說。我想把你收了
房,做了我的人,你說好麼?』丫頭聽了這句話,卻低頭不語。老爺道:『你可
是嫌我老了?』丫頭道:『奴才怎敢嫌老爺!』老爺道:『那麼你為甚麼不答應
?』丫頭仍是低頭不語。問了四五遍,都是如此。老爺急了,握著他兩隻手,一
定要他說出個道理來。丫頭道:『奴才不敢說。』老爺道:『我這條老命是你救
回來的,你有話,管說就是了,那怕說錯了,我不怪你。』丫頭道:『老爺、少
爺的恩典,如果打發奴才出去,那怕嫁的還是奴才,甚至於嫁個化子,奴才是要
一夫一妻做大的,不願意當姨娘。如果要奴才當姨娘,不如還是當奴才的好。』
老爺道:『這還不容易!我收了你之後,慢慢的把你扶正了就是。』丫頭道:『
那還是要當幾天姨娘。』老爺道:『那我就簡直把你當太太,拜堂成禮如何?』
丫頭道:『老爺這句話,可是從心上說出來的?』老爺道:『有甚不是!』丫頭
『咕咚』一聲,跪下來叩頭道:『謝過老爺天高地厚的恩典!』老爺道:『我和
你已經做了夫妻,為甚還行這個禮?』丫頭道:『一天沒有拜堂,一天還是奴才
;等拜過了堂,才算夫妻呢。還有一層:老爺便這般擡舉,還怕大爺、二爺,他
們不服呢?』老爺道:『有我擔了頭,怕誰不服!』丫頭此時也不和老爺客氣了
,挨肩坐下,手握手的細細商量。丫頭說道:『雖說是老爺擔了頭,沒誰敢不服
,但是事前必要機密,不可先說出來。如果先說出來,總不免有許多阻擋的說話
。不如先不說出來,到了當天才發作,一會兒生米便成了熟飯,叫他們不服也來
不及。至於老爺續娶,禮當要驚動親友,擺酒請客的,我看這個不如也等當天一
早出帖子,不過多用幾個家人分頭送送罷了。』此時老爺低著頭聽吩咐,丫頭說
一句,老爺就答應一個『是』字,猶如下屬對上司一般。等吩咐完了,自然一切
照辦。
好丫頭!真有本事,有能耐!一切都和老爺商量好了,他卻是不動聲色,照
常一般。有時伺候好了老爺,還要到元二奶奶那邊去敷衍一會。這件事竟是除了
他兩個之外,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的。家人們雖然承命去刻帖子,卻也不知道娶的
是哪一門親。就是那帖子簽子都寫好了,只有日子是空著,等臨時填寫的,更不
知道是那一天。老爺又吩咐過不准叫大爺、二爺知道的,更是無從打聽,只有照
辦就是了。直到了辦事的頭一天下午,老爺方才吩咐出來,叫把帖子填了明天日
子,明日清早派人分頭散去。又吩咐明天清早傳儐相,傳喜娘,傳樂工,預備燈
彩。這一下子,合宅上下人等都忙了。卻一向不見行聘,不知女家是什麼人。祥
大爺是傻的,不必說他;元二爺便覺著這件事情古怪,想道:『這兩三個月都是
丫頭在老爺那邊伺候,叫他來問,一定知道。』想罷,便叫老媽子去把丫頭叫來
,問道:『老爺明天續弦,娶的是那一家的姑娘?怎麼我們一點不曉得?你天天
在那邊伺候,總該知道。』丫頭道:『奴才也不知道,也是方才叫預備一切,才
知道有這回事。』二爺道:『那邊要鋪設新房了,老爺的病也好了許久了,你的
鋪蓋也好搬回這邊來了。』丫頭道:『是,奴才就去回了老爺搬過來。』說著,
去了。過了一會,又空身跑了過來道:『老爺說要奴才伺候新太太,等伺候過了
三朝,才叫奴才搬過來呢。』說罷,又去了。元二爺滿腹疑心,又暗笑老頭子辦
事糊塗,卻還猜不出個就裡。
到了明天早起,元二爺夫妻兩個方才起來,只見傻大爺的姨娘跑了來,嘴裡
不住的稱奇道怪道:『二爺、二奶奶,可知道老爺今天娶的是哪一個姑娘?』二
爺見他瘋瘋傻傻的,不大理會他。二奶奶問道:『這麼大驚小怪的做甚麼?不過
也是個姑娘罷了,不見得娶個三頭六臂的來!』姨娘道:『只怕比三頭六臂的還
奇怪呢!娶的就是二奶奶的丫頭!』二爺、二奶奶聽了這話,一齊吃了一驚,問
道:『這是那裡來的話?』姨娘道:『哪裡來的話!喜娘都來了,在那裡代他穿
衣服打扮呢。我也要去穿衣服了,回來怕有女客來呢。』說著,自去了。這邊夫
妻兩個,如同呆了一般,想不出個甚麼道理來。歇了一會,二爺冷笑道:『吃醋
咧,怕我怎樣咧,叫他去伺候老人家咧!當主子使喚奴才不好,倒要做媳婦去伺
候婆婆!你看罷咧,日後的戲有得唱呢!』一面說,梳洗過了,換上衣服,上衙
門去了。可憐二奶奶是個沒爪子的螃蟹,走不動,只好穿上大衣,先到公公那邊
叩喜。
269**時間: 地點:
此時也有得帖子早的來道喜了。
一會兒,吉時已到,喜娘扶出新太太,儐相贊禮拜堂。因為辦事匆促,一切
禮節都從簡略,所有拜天地、拜花燭、廟見、交拜,都並在一時做了。過後便是
和眾人見禮。傻大爺首先一個走上前去,行了一跪三叩首的禮。老爺自是兀然不
動,便連新太太,也直受之而不辭。傻大爺行過禮之後,家人們便一迭連聲叫二
爺。有人回說:『二爺今天一早奉了堂諭,傳上衙門去了。』老爺已是不喜歡。
二奶奶沒奈何,只得上前行禮,可惱這丫頭居然兀立不動。一時大眾行過禮之後
,便有許多賀客,紛紛來賀,熱鬧了一天。二爺是從這天上衙門之後,一連三天
不曾回家。只苦了二奶奶,要還他做媳婦的規矩,天天要去請早安,請午安,請
晚安。到了請安時,碰了新太太高興的時候,鼻子裡哼一聲;不高興的時候,正
眼也不看一看。二奶奶這個冤枉,真是無處可伸。倒是傻大爺的姨娘上去請安,
有說有笑。二爺直到了第四天才回家,上去見過老爺請過安,便要走。老爺喝叫
站著,二爺只得站著。老爺歇了好一會,才說道:『你這一向當的好紅差使!大
清早起就是堂官傳了,一傳傳了三四天,連老子娘都不在眼睛裡了!』二爺道:
『兒子的娘早死了,兒子丁過內艱來。』老爺把桌子一拍道:『嚇!好利嘴!誰
家的繼母不是娘!』二爺道:『老爺在外頭娶一百個,兒子認一百個娘;娶一千
個,兒子認一千個娘。這是兒媳婦房裡的丫頭,兒子不能認他做娘!』老爺正待
發作,忽聽得新太太在房裡道:『甚麼丫頭不丫頭!我用心替你把老子伺候好了
,就娘也不過如此!』老爺道:『可不是!我病在炕上,誰看我一看來?得他伺
候的我好了,大家打伙兒倒翻了臉了。你出來!看他認娘不認!』新太太巴不得
一聲走了出來,二爺早一翻身向外跑了。老爺氣得叫『抓住了他!抓住了他』!
二爺早一溜煙跑到門外,跳上車子去了。這裡面一個是老爺氣的暴跳如雷,大叫
『反了反了』!一個是新太太撒嬌撒癡,哭著說:『二爺有意丟我的臉,你也不
和我做主;你既然做不了主,就不要娶我!』哭鬧個不了。
二奶奶知道是二爺闖了禍,連忙過來賠罪,向公公跪下請息怒。老爺氣得把
鬍子一根根都豎了起來。新太太還在那裡哭著。良久,老爺才說道:『你別跪我
!你和你婆婆說去!』二奶奶站了起來,千委屈,萬委屈,對著自己賠嫁的丫頭
跪下。新太太撅著嘴,把身子一扭,端坐著不動。二奶奶千不是,萬不是,賠了
多少不是。足足跪了有半個鐘頭,新太太才冷笑道:『起去罷,少奶奶!不要折
了我這當奴才的!』二奶奶方才站了起來,依然伺候了一會,方才退歸自己房裡
。越想越氣,越氣越苦,便悄悄的關上房門,取一根帶子,自己弔了起來。老媽
子們有事要到房裡去,推推房門不開,聽了聽寂無聲息,把紙窗兒戳破一個洞,
往裡一瞧,嚇得魂不附體,大聲喊救起來。驚動了闔家人等,前來把房門撞開了
。兩個粗使老媽子,便端了凳子墊了腳,解將下來,已經是筆直挺硬的了,舌頭
吐出了半段,眼睛睜得滾圓。傻大爺的姨娘一看道:『這是不中用的了!』頭一
個先哭起來。便有家人們,一面去找二爺,一面往二奶奶娘家報信去了。這裡幸
得一個解事的老媽子道:『你們快別哭別亂!快來抱著二奶奶,此刻是不能放他
躺下的!』便有人來抱住。那老媽子便端一張凳子來,自己坐下,才把二奶奶抱
過來道:『你們扳他的腿,扳的彎過來,好叫他坐下。』於是就有人去扳彎了。
這老媽子把自己的波羅蓋兒堵住了二奶奶的谷道,一隻手便把頭髮提起,叫人輕
輕的代他揉頸脖子,捻喉管;又叫人拈他肩膀;又叫拿管子來吹他兩個耳朵。眾
人手忙腳亂的,搓揉了半天,覺得那舌頭慢慢的縮了進去。那老媽子又叫拿個雄
雞來,要雞冠血灌點到嘴裡,這才慢慢的覺著鼻孔裡有點氣了。正在忙著,二爺
回來了;可巧親家老爺、親家太太,也一齊進門。二爺嚷著怎樣了。親家太太一
跨進來就哭了。那老媽子忙叫:『別哭,別哭!二爺快別嚷!快來和他度一口氣
罷!』二爺趕忙過來度氣,用盡平生之力,度了兩口,只聽得二奶奶哼的一聲哼
了出來。那老媽子道:『阿彌陀佛!這算有了命了。快點扶他躺下罷。只能灌點
開水,薑湯是用不得的。』那親家太太看見女兒有了命,便叫過一個老媽子來,
問那上吊的緣由,不覺心頭火起。
270**時間: 地點:
此時親家老爺也聽明白了,站起來便去找老爺,見了面,就是一把辮子。
(正是:好事誰知成惡事,親家從此變冤家。)
(不知親家老爺這一把辮子,要拖老爺到那裡去,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四回 良夫人毒打親家母 承舅爺巧賺朱博如)
對 我:(續道)你道那親家老爺是誰?原來是內務府掌印郎中良果,號叫伯因,是內務
府裡頭一個紅人。當著這邊多老爺散帖子那天,元二爺不是推說上衙門,大早就
出去了麼?原來他並不曾上衙門,是到丈人家去,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丈人丈母。
所以這天良伯因雖然接了帖子,卻並不送禮,也不道喜,只當沒有這件事,打算
將來說起來,只說沒有接著帖子就是了。他那心中,無非是厭惡多老爺把丫頭擡
舉的太過分了,卻萬萬料不到有今天的事。今天忽然見女婿又來了,訴說老人家
如此如此,良伯因夫妻兩個正在歎息,說多老爺年紀大了,做事顛倒了。忽然又
見多宅家人來說:『二奶奶上了弔了!』這一嚇非同小可,連忙套了車,帶了男
女僕人,喝了馬夫,重重的加上兩鞭,和元二爺一同趕了來。一心以為女兒已經
死了,所以到門便奔向二奶奶那邊院子裡去。看見眾人正在那裡救治,說可望救
得回來的,鼻子裡已經有點氣了,夫妻兩個權且坐下。等二奶奶一聲哼了出來,
知道沒事的了。良夫人又把今天新太太如何動氣,二奶奶如何下跪賠罪的話,問
了出來。良伯因站起來,便往多老爺那邊院子裡去。多老爺正在那裡罵人呢,說
甚麼:『婦人女子,動不動就拿死來嚇唬人!你們不要救他,由他死了,看可要
我公公抵命!』說聲未了,良老爺飛跑過來,一把辮子拖了就走道:『不必說抵
命不抵命,咱們都是內務府的人,官司也不必打到別處去,咱們同去見堂官,評
評這個理看!』
多老爺陡然吃了一驚道:『親……親……親家!有話好……好的說!』良老
爺道:『說甚麼!咱們回堂去,左右不叫你公公抵命的。』多老爺道:『回甚麼
堂?你撒了手好說話啊!』良老爺道:『世界已經反了,還說甚麼話!我也不怕
你跑了,有話你說!』說著,把手一撒,順勢向前一推,多老爺跌了兩步,幾乎
立腳不住。良老爺揀了一把椅子坐下道:『有話你說!』此時家人僕婦,紛紛的
站了一院子看新聞。三三兩兩傳說,幸得二奶奶救過來了,不然,還不知怎樣呢
!這句話被多老爺聽見了,便對良老爺說道:『你的女兒死了沒有啊?就值得這
麼的大驚小怪!』良老爺道:『你是要人死了才心安呢!我也不說甚麼,只要你
和我回堂去,問問這縱奴凌主,是那一國的國法?那一家的家法?』正說話時,
只見家人來報,說親家太太來了。多老爺吃了一驚,暗想一個男的已經鬧不了,
又來一個女的,如何是好!想猶未了,只見良夫人帶了自己所用的老媽子,『咯
嘣咯嘣』的跑了過來,見了多老爺,也不打招呼,直奔到房裡去。
房裡的新太太正在那裡打主意呢。他起頭聽見說二奶奶上吊,心裡還不知害
怕,以為這是他自己要死的,又不是我逼死他,就死了有甚麼相干。正這麼想著
,家人又說親家老爺、親家太太都來了。新太太聽了這話,倒吃了一驚,暗想這
是個主子,他回來拿起主子的腔來,我就怎樣呢。回頭一想,他到了這裡須是個
客,我迎出去,自己先做了主人,和他行賓主禮,叫他親家母,他自然也得叫我
親家母,總不能拿我怎樣。心中正自打定了主意,卻遇了良老爺過來,要拉多老
爺到內務府裡去,聲勢洶洶,不覺又替多老爺擔憂,呆呆的側耳細聽,倒把自己
的心事擱過一邊。不提防良夫人突如其來,一直走到身邊,伸出手來,左右開弓
的,劈劈拍拍,早打了七八個嘴巴。新太太不及提防,早被打得耳鳴眼花。良夫
人喝叫帶來的老媽子道:『王媽!抓了他過去,我問他!』王媽便去攙新太太的
膀子。良夫人把桌子一拍道:『抓啊!你還和他客氣!』原來這王媽是良宅的老
僕婦,這位新太太當小丫頭時,也曾被王媽教訓過的,此刻聽得夫人一喝,便也
不客氣,順手把新太太的簪子一拔,一把頭髮抓在手裡。新太太連忙掙扎,拿手
來擋,早被王媽劈臉一個巴掌,罵道:『不知死活的蹄子!你當我抓你,這是太
太抓你呢!』王媽的手重,這一下,只把新太太打得眼中火光迸裂,耳中『轟』
的一聲,猶如在耳邊放了一門大炮一般。良夫人喝叫抓了過去。王媽提了頭髮,
橫拖豎曳的先走,良夫人跟在後頭便去。多老爺看見了道:『這是甚麼樣子!這
是甚麼樣子!』嘴裡只管說,卻又無可如何,由得良夫人押了過去。
到得二奶奶院裡,良夫人喝叫把他衣服剝了,王媽便去動手。新太太還要掙
扎,哪裡禁得二奶奶所用的老媽子,為了今天的事,一個個都把他恨入骨髓,一
哄上前,這個捉手,那個捉腳,一霎時把他的一件金銀嵌的大襖剝下,一件細狐
小襖也剝了下來。良夫人又喝叫把棉褲也剝了。才叫把他綁了,喝叫帶來的家人
包旺:『替我用勁兒打!今天要打死了他才歇!』這包旺又是良宅的老家人,他
本在老太爺手下當書僮出身,一直沒有換過主子,為人極其忠心。今天聽見姑爺
來說,那丫頭怎生巴結上多老爺,怎生做了太太,怎生欺負姑娘,他便嚷著磨腰
刀:『我要殺那浪蹄子去!』後來良老爺帶他到這邊來,他一到,便想打到上房
裡,尋丫頭廝打,無奈規矩所在,只得隱忍不言。今聽得太太吩咐打,正中下懷
,連忙答應一聲『啫』,便跑到門外,問馬夫要了馬鞭子來,對準丫頭身上,用
盡平生之力,一下一下抽將下去;抽得那丫頭殺豬般亂喊,滿地打滾。包旺不住
手的一口氣抽了六七十,把皮也抽破了,那血跡透到小衣外面來。新太太這才不
敢撒潑了,膝行到良夫人跟前跪著道:『太太饒了奴才的狗命罷!奴才再也不敢
了!情願仍舊到這邊來,伏侍二奶奶!』良夫人劈臉又是一個嘴巴道:『誰是你
二奶奶!你是誰家的奴才!你到了這沒起倒的人家來,就學了這沒起倒的稱呼!
我一向倒是模模糊糊的過了,你們越鬧越不成話了!奴才跨到主子頭上去了!誰
是你的二奶奶?你說!』說著,又是兩個嘴巴。新太太忙道:『是奴才糊塗!奴
才情願仍舊伺候姑奶奶了!』良夫人叫包旺道:『把他拉到姑娘屋裡再抽,給姑
娘下氣去。』新太太聽說,也不等人拉,連忙站起來跑到二奶奶屋裡。二奶奶正
靠著炕枕上哭呢。新太太『咕咚』一下跪下來,可憐他雙手是反綁了的,不能爬
下叩頭,只得彎下腰,把頭向地下『咯嘣咯嘣』的亂碰,說道:『姑奶奶啊!開
恩罷!今天奴才的狗命,就在姑奶奶的身上了!再抽幾下,奴才就活不成了!』
說猶未了,包旺已經沒頭沒腦的抽了下來,嘴裡說道:『不是天地祖宗保佑,我
姑奶奶的性命,就送在你這賤人手裡!今兒就是太太、姑奶奶饒你,我也不饒你
!活活的抽死你,我和你到閻王爺那裡打官司去!』一面說,一面著力的亂抽,
把新太太臉上也七縱八橫的,抽了好幾條血路。包旺正抽得著力時,忽然外面來
了兩三個老媽子,把包旺的手拉住道:『包二爺,且住手,這邊的舅太太來了。
』包旺只得住了手出來,對良夫人道:『太太今天如果饒了這賤人,天下從此沒
有王法了!就是太太、姑奶奶饒了他,奴才也要一頭撞死了,到閻王爺那裡告他
,要他的命的!』良夫人道:『你下去歇歇罷,我總要懲治他的。』
原來元二爺陪了丈人、丈母到家,救得二奶奶活了,不免溫存了幾句。二奶
奶此時雖然未能說話,也知道點點頭了。元二爺便到多老爺院子裡去,悄悄打聽
,只聽得良老爺口口聲聲要多老爺去見堂官,這邊良夫人又口口聲聲要打死那丫
頭。想來這件事情,是自己父親理短,牽涉著自己老婆,又不好上去勸。哥哥呢
,又是個傻子。今天這件事,沒有人解勸,一定不能下場的。躊躇了一會,便撇
下了二奶奶,出門坐上車子,趕忙到舅老爺家去,如此這般說了一遍,要求娘舅
、舅母同去解圍。舅老爺先是惱著妹夫糊塗不肯去,禁不得元二爺再三央求,又
叩頭請安的說道:『務望娘舅不看僧面看佛面,只算看我母親的面罷。』舅老爺
才答應了,叫套車。元二爺恐怕耽擱時候,把自己的車讓娘舅、舅母坐了,自己
騎了匹牲口,跟著來家。虧得這一來,由舅老爺、舅太太兩面解勸,方才把良老
爺夫妻勸好了,坐了車子回去。元二爺從此也就另外賃了宅子,把二奶奶搬開了
。向來的生意,多半是元二爺拉攏來的。自從鬧過這件事之後,元二爺就不去拉
攏了,生意就少了許多。
對 我:原來北院裡住的是個老糊塗。但不知那丫頭後來怎樣發落?
洞 仙:此刻不還是當他的太太。
對 我:他兒子、媳婦雖說是搬開了,然而總不能永不上門,以後怎樣見面呢?
洞 仙:這個就沒有去考求了。
(說著,北院裡有人來請他,洞仙自去了。)
(我在京又耽擱了幾天,接了上海的信,說繼之就要往長江一帶去了,叫我早回
(上海。)
(我看看京裡沒事,就料理動身,到天津住了兩天,附輪船回上海。)
(在輪船上卻遇見了符彌軒。)
(我看他穿的還是通身綢縐,不過帽結是個藍的。)
(暗想京裡人家都說他丁了承重憂出京的,他這個裝扮,那裡是個丁憂的樣子。
()
(又不便問他,不過在船上沒有伴,和他七拉八扯的談天罷了。)
(船到了上海,他殷殷問了我的住處,方才分手。)
(我自回到號裡,知道繼之前天已經動身了,先到杭州,由杭州到蘇州,由蘇州
(到鎮江,這麼走的。)
(歇息了一天,到明天忽然外面送了一封信來,拆開一看,卻是符彌軒請我即晚
(吃花酒的。)
(到了晚上,我姑且去一趟。)
(座中幾個人都是浮頭滑腦的,沒有甚麼事可記。)
(所最奇的,是內中有一個是苟才的兒子龍光。)
(我屈指一算,苟才死了好像還不到百日,龍光身上穿的是棗紅摹本銀鼠袍,泥
(金寧綢銀鼠馬褂,心中暗暗稱奇。)
(席散回去,和管德泉說起看見龍光並不穿孝,屈指計來,還不滿百日,怎麼荒
(唐到如此的話。)
德 泉:你的日子也過糊塗了。苟才是正月廿五死的,二月三十的五七開弔,繼之還去弔
的;初七繼之動身,今天才三月初十,離末七還有三四天呢,你怎便說到百日了
?
(我聽了倒也一呆。)
德 泉:繼之還留下一封長信,叫我給你,說是苟才致死的詳細來歷,都在上頭,叫我交
給你,等你好做筆記材料。是我忘了,不曾給你。
(我聽了,便連忙要了來,拿到自己房裡,挑燈細讀。)
(原來龍光的老婆,是南京駐防旗人,老子是個安徽候補府經歷。)
(因為當日苟才把寡媳送與上司,以謀差缺,人人共知,聲名洋溢,相當的人家
(,都不肯和他對親,才定了這頭親事。)
(誰知這位姑娘有一個隱疾,是害狐臭的,所以龍光與他不甚相得,雖不曾反目
(,卻是恩義極淡的。)
(倒是一個妻舅,名叫承輝的,龍光與他十分相得,把他留在公館裡,另外替他
(打掃一間書房。)
(郎舅兩個終日在一處廝鬧,常常不回臥室歇息,就在書房抵足。)
(龍光因為不喜歡這個老婆,便想納妾。)
(卻也奇怪,他的老婆聽說他要納妾,非但並不阻擋,並且竭力慫慂。)
(也不知他是生性不妒呢,還是自慚形穢,或是別有會心,那就不得而知了。)
(龍光自是歡喜。)
(然而自己手上沒錢,只得和老子商量。)
(苟才卻不答應,說道:『年紀輕輕的,不知道學好,只在這些上頭留心。)
(你此刻有了甚麼本事?養活得起多少人?不能瞞你們的,我也是五十歲開外才
(納妾的。)
(』一席話,教訓得龍光閉口無言。)
(退回書房,喃喃吶吶的,不知說些甚麼東西。)
(承輝看見,便問何事。)
(龍光一一說知。)
承 輝:這個叫做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向來如此的。你看太親翁那麼一把年紀
,有了五個姨娘還不夠,前一回還討個六姨;姊夫要討一個,就是那許多說話。
這個大約老頭子的通脾氣,也不是太親翁一個人如此。
龍 光:他說他五十歲開外才討小的,我記得小時候,他在南京討了個釣魚巷的貨,住在
外頭,後來給先母知道了,找得去打了個不亦樂乎,後來不知怎樣打發的,這些
事他就不提一提呢。
承 輝:總而言之,是自己當家,萬事都可以做得了主;若是自己不能當家,莫說五十歲
開外,只怕六十、七十開外,都沒用呢。
(說得龍光默然。)
(兩個年輕小子,天天在一起,沒有一個老成人在旁邊,他兩個便無話不談,真
(所謂言不及義,那裡有好事情串出來。)
(承輝這小子,雖是讀書不成,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若要他設些不三不四的詭
(計,他卻又十分能幹,就和龍光兩個,幹了些沒天理的事情出來。)
(龍光時時躲在六姨屋裡,承輝卻和五姨最知己,四個人商量天長地久之計。)
(承輝便想出一個無毒不丈夫的法子來。)
(恰好遇了苟才把全眷搬到上海來就醫,龍光依舊把承輝帶了來,卻不叫苟才知
(道。)
(到了上海,租的洋房地方有限,不比在安慶公館裡面,七八個院子,隨處都可
(以藏得下一個人,龍光只得將自己臥室隔作兩間,把後半間給舅爺居住。)
(雖然暫時安身,卻還總嫌不便,何況地方促迫,到處都是謦欬相聞的,因此逼
(得承輝毒謀愈急。)
(起先端甫去看病時,承輝便天天裝了病,到端甫那裡門診,病情說得和苟才一
(模一樣,卻不問吃甚麼可以痊癒,只問忌吃甚麼。)
(在他與龍光商量的本意,是要和醫生串通,要下兩樣反對的藥,好叫病人速死
(。)
(因看見端甫道貌岸然,不敢造次,所以只打聽忌吃甚麼,預備打聽明白,好拿
(忌吃的東西給苟才吃,好送他的老命。)
(誰知問了多天,都問不著。)
(偏偏那天又在公館裡被端甫遇見,做賊心虛,從此就不敢再到端甫處搗鬼了。
()
(過了兩天,家人去請端甫,端甫忽然辭了不來。)
(承輝、龍光兩個心中暗喜,以為醫生都辭了,這病是不起的了。)
(誰知苟才按著端甫的舊方調理起來,日見痊癒。)
(承輝心急了,又悄悄的和五姨商量,凡飲食起居裡頭,都出點花樣,年老人禁
(得幾許食積,禁得幾次勞頓,所以不久那舊病又發了。)
(原來苟才煞是作怪,他自到上海以來,所寵幸的就是五姨一個,日夜都在五姨
(屋裡,所以承輝愈加難過。)
(在五姨也是一心只向承輝的,看見苟才的鬑鬑鬍子,十分討厭,所以聽得承輝
(交代,便依計而行,苟才果然又病了。)
(承輝又打聽得有一個醫生叫朱博如,他的招牌是「專醫男婦老幼大小方脈」,
(又是專精傷寒,咽喉、痘疹諸科,包醫楊梅結毒,兼精辰州神符治病、失物圓
(光,是江湖上一個人物,在馬路上租了一間門面,兼賣點草頭藥的。)
(便慫勇龍光請朱博如來看。)
(龍光告知苟才。)
(苟才因為請端甫不動,也不知上海那個醫生好,只得就請了他。)
(那承輝卻又照樣到朱博如那裡門診,也是說的病情和苟才一模一樣,問他忌吃
(甚麼。)
(朱博如是個江湖子弟,一連三天,早已看出神情,卻還不說出來。)
(這天繼之去看苟才的病,故意對龍光說忌吃鮑魚,龍光便連忙告訴了承輝,承
(輝告訴五姨。)
承 輝:(五姨交代廚子)有人說老爺這個病,要多吃鮑魚才好。
(從此便煎的是鮑魚,燉的是鮑魚,湯也是鮑魚,膾也是鮑魚,把苟才吃膩了。
()
(繼之的請客,也是要試探他有吃鮑魚沒有。)
(可惜試了出來,當席未曾說破他,就誤了苟才一命。)
(原來繼之請客那天,正是承輝、龍光、朱博如定計的那天。)
(承輝一連到博如處去了幾天,朱博如看出神情,便用言語試探,彼此漸說漸近
(,不多幾天,便說合了龍。)
(這一天便約定在四馬路青蓮閣煙間裡,會齊商量辦法。)
(龍光、承輝到時,朱博如早已到了,還有三四個不三不四的人,同在一起。)
(博如見了他兩個,便撇了那幾個人,迎前招呼,另外開了一隻燈。)
博 如:你兩位的意思,是要怎樣辦法?
承 輝:我們明人不必細說,只要問你先生辦得到辦不到,要多少酬謝便了。
博 如:這件事要辦,是人人辦得到的,不過就是看辦得乾淨不乾淨罷了。若要辦得不乾
淨的,也無須來與我商量,就是潘金蓮對付武大郎一般就得了。我所包的就是一
個乾淨,隨便他叫神仙來驗,也驗不出一個痕跡。不過不是一兩天的事情,總要
個把月才妥當。
龍 光:你要多少酬謝呢?
博 如:這件事不小,弄起來是人命關天的,老實說,少了我不幹,起碼要送二萬銀子!
(龍光不覺把舌頭吐了出來。)
(承輝默然無語,忽然站起來,拉龍光到闌桿邊上,唧唧噥噥的好一會,又用手
(指在欄杆上再三畫給龍光看。)
龍 光:(龍光大喜道)如此,一聽尊命便了。
(承輝便過來和朱博如再三磋商,說定了一萬兩銀子。)
承 輝:這件事,要請你先說出法子來呢,你不信我;要我先付銀呢,我不信你。怎生商
量一個善法呢?
(博如聽了,也呆著臉,一籌莫展。)
承 輝:這樣罷,我們立個筆據罷。不過這個筆據,若是真寫出這件事來,我們龍二爺是
萬萬不肯的;若是不明寫出來,只有寫借據之一法。若是就這麼糊裡糊塗寫了一
萬銀子借據,知道你的法子靈不靈呢。借據落了你手,你就不管靈不靈,也可以
拿了這憑據來要錢的。這張票子,到底應該怎樣寫法呢?若是想不出個寫法來,
這個交易只好作為罷休。
(正是:舌底有花翻妙諦,胸中定策賺醫生。)
(未知到底想出甚麼法子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五回 巧心計暗地運機謀 真膿包當場寫伏辯)
(朱博如聽得承輝說出來的話,句句在理上,不覺回答不出來。)
(並且已經說妥的一萬銀子好處,此刻十有九成的時候,忽然被這難題目難住,
(看著就要撒決了。)
(但是看承輝的神情,又好像胸有成竹一般。)
(回心一想,我幾十年的老江湖,難道不及他一個小孩子,這裡頭一定有個奧妙
(,不過我一時想不起來罷了。)
(想到這裡,拿著煙槍在那裡出神。)
(承輝卻拉了龍光出去,到茶堂外面,看各野雞妓女,逗著談笑。)
(良久,才到煙榻前去,問博如道)
承 輝:先生可想出個法子來了?
博 如:想不出來。如果閣下有妙法,請賜教了罷。
承 輝:法子便有一個,但是我也不肯輕易說出。
博 如:如果實在有個妙法,其餘都好商量。
承 輝:老實說了罷,你這一萬銀子肯和我對分了,我便教你這個法子。
博 如:哪裡的話!我也擔一個極大干係的,你怎麼就要分我一半?
承 輝:也罷,你不肯分,我也不能強你。時候不早了,我們明日會罷。
博 如:(博如著急道)好歹商量妥了去,忙甚麼呢。
龍 光:一萬兩我是答應了,此刻是你兩個的事情,你們商量罷,我先走了。
博 如:索性三面言明了,就好動手辦事了。
承 輝:這是你自己不肯通融,與我們甚麼相干?
博 如:你要分我一半,未免太很。這樣罷,我打八折收數,歸你二成罷。
(承輝不答應。)
(後來再三磋商,言定了博如七折收數,以三成歸承輝,兩面都允了。)
(承輝又要先訂合同。)
博 如:我這裡正合同都不曾定,這個忙甚麼。
承 輝:不行!萬一我這法子說了出來,你不認帳,我又拿你怎樣呢。
(博如只得由他。)
(承輝在身邊取出紙筆來,一揮而就,寫成一式兩紙,叫博如簽字。)
(博如一看,只見寫的是:
( 茲由承某介紹朱某,代龍某辦一要事。)
(此事辦成之後,無論龍某以若干金酬謝朱某,朱某情願照七折收數,其餘三成
(,作為承某中費。)
(兩面訂明,各無異言。)
(立此一式兩紙,各執一紙為據。)
博 如:(朱博如看了道)怎麼不寫上數目?
承 輝:數目是不能寫的。我們龍二爺出手闊綽,或者臨時他高興,多拿一千、八百出來
,請你吃茶吃酒,那個我也要照分的;如果此時寫實了一萬,一萬之外我可不能
分你絲毫了。這個我不幹。
(博如聽了,暗暗歡喜,便簽了字,承輝也簽了字,各取一紙,放在身邊。)
博 如:(博如就催著問)是何妙法?
承 輝:這件事難得很呢!我拿你三成謝金,實在還嫌少。你想罷,若不明寫出來,不成
個憑據;若明寫了,說是某人托某人設法致死其父,事成酬銀若干,萬一鬧穿了
,非但出筆據的人要凌遲,只怕代設法的人也不免要殺頭呢!這個非但他不敢寫
,寫了,你也不敢要。
博 如:這個我知道。
承 輝:若是不明寫,卻寫些甚麼?總不能另外謅一樁事情出來。若說是憑空寫個欠據,
萬一你的法子不靈呢,欠據落在你手裡,你隨意可以來討的,叫龍二爺拿甚麼法
子對付你?數目又不在少處,整萬呢!
博 如:這個我都知道,你說你的法子罷。
承 輝:時候不早了,這裡人多,不是談機密地方,你趕緊吃完了煙,另外找個地方去說
罷。
(博如只得匆匆吸完了煙,叫堂倌來收燈,給過煙錢。)
(博如又走過去,和那幾個不三不四的人說了幾句話,方才一同走出。)
(龍光約了到雅敘園,揀一個房間坐下,點了菜。)
(博如又急於請教。)
承 輝:(承輝坐近一步)據你看起來,那老頭子到底幾時才可以死得?
博 如:弄起來看,至遲明年二月裡,總可以成功了。
(承輝又坐近一步,拿自己的嘴對了博如的耳朵道)
承 輝:此刻叫龍二爺寫一張借據給你,日子就寫明年二月某日,日子上空著,由得你臨
時填上。那借據可是寫的:
立借券某人,今因猝遭父喪大故,匯款未到,暫向某人借到銀壹萬兩。
匯款一到,立即清還。蒙念相好,不計利息。棘人某某親筆。
等到明年二月,老頭子死了,你就可以拿這個借據向他要錢了。
博 如:(博如側著頭一想道)萬一不死呢?
承 輝:就是為的是這個。如果老頭子不死,他又何嘗有甚父喪大故,向人借錢?又何故
好好的自稱棘人?這還不是一張廢紙麼?當真老頭子死了,他可是為了父喪大故
借用的,又有蒙念相好,不計利息的一層交情在裡面,他好欠你分毫嗎?
博 如:(朱博如不覺恍然大悟道)妙計!妙計!真是鬼神不測之機也!
(於是就叫龍光照寫。)
(龍光拿起筆來,猶如捧了鐵棒一般,半天才照寫好了,卻嫌「萬」字的筆畫太
(多,只寫了個方字缺一點的「萬」字。)
(朱博如看過了,十分珍重的藏在身邊。)
(恰好跑堂的送上酒菜,龍光讓坐,斟過一巡酒,然後承輝請教博如法子。)
博 如:要辦這件事,第一要緊不要叫他見人,恐怕有人見愈調理病癒深,要疑心起來。
明日再請我,等我把這個話先說上去,只說第一要安心靜養,不可見人,不可勞
動,不可多說話費氣,包管他相信了。你們自己再做些手腳。我天天開的藥方,
你們只管撮了來煎,卻不可給他吃。
龍 光:這又是何意?
博 如:這不過是掩人耳目,就是別人看了方子,也是藥對脈案的;但是服了對案的藥,
如何得他死,所以掩了人耳目之後,就不要給他吃了。我每天另外給你們兩個方
子,分兩家藥店去撮,回來和在一起給他吃。
龍 光:何必分兩家撮呢?
博 如:兩個方子是寒熱絕不相對的,恐怕藥店裡疑心。
承 輝:這也是小心點的好。
(博如又附耳教了這甚麼法子,方才暢飲而散。)
(從次日起,他們便如法泡製起來,無非是寒熱兼施,攻補並進,拿著苟才的臟
(腑,做他藥石的戰場。)
(上了年紀的人,如何禁受得起!從年前十二月,捱到新年正月底邊,那藥石在
(臟腑裡面,一邊要堅壁清野,一邊要架雲梯、施火炮,那戰場受不住這等蹂躪
(,登時城崩池潰,四郊延蔓起來,就此嗚呼哀哉了。)
(三天成殮之後,龍光就自己當家。)
(正是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陸續把些姨娘先打發出去,有給他一百的,有
(給他八十的,任他自去擇人而事。)
(大、二、三、四,四個姨娘,都不等滿七,就陸續的打發了。)
(後來這班人無非落在四馬路,也不必說他了。)
(只有打發到五姨,卻預先叫承輝在外面租定房子,然後打發五姨出去,面子上
(是和眾人一般,暗底子不知給了承輝多少。)
(只有六姨留著。)
(又把家中所用男女僕人等,陸續開除了,另換新人;開過弔之後,便連書啟、
(帳房兩個都換了。)
(這是他為了六姨,要掩人耳目的意思。)
(朱博如知道苟才已死,把那借據填了二月初一的日子,初二便去要錢。)
承 輝:你這個人真是性急!你要錢也要有個時候,等這邊開過弔,才像個樣子。照你這
樣做法,難道這裡窮在一天,初一急急要和你借,初二就有得還你了?天下哪有
這種情理!
(一席話說得朱博如閉口無言,只得別去。)
(直捱到開弔那天,他還買了點香燭紗元,親來弔奠。)
(承輝看見了大喜,把他大書特書記在禮簿上面。)
(又過了三天,認真捱不住了。)
(恰好這天龍光把書啟、帳房辭去,承輝做了帳房,一切上下人等,都是自己牙
(爪,是恣無忌憚的了。)
(承輝見博如來了,笑吟吟的請他坐下)
承 輝:先生今天是來取那筆款子的?
博 如:是。
承 輝:請把筆據取出來,
(博如忙在身邊取出,雙手遞與承輝。)
承 輝:(承輝接過看了一看道)請坐請坐。我拿給先生。
(博如此時真是心癢難抓,眼看著立時三刻,就是七千兩銀子到手了。)
(忙向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
(承輝拿了借據,放在帳桌上,提起筆來,點了兩點,隨手拿了一張七十兩銀子
(的莊票,交給博如道)
承 輝:一向費心得很!
博 如:(博如吃了一驚道)這……這……這是怎麼說?
承 輝:那三成歸了兄弟,也是早立了字據的。
博 如:不錯,我只收七折;但是何以變做七十兩呢?
承 輝:(承輝笑道)難道先生眼睛不便,連這票據上的字,都沒有看出來?
(博如連忙到案頭一看,原來所寫的那一萬的「万」字,被他在一撇一鉤的當中
(,加了兩點,變成個「百」字了。)
(博如這一怒非同小可,一手便把那借據搶在手裡。)
承 輝:(承輝笑道)先生惱甚麼!既然不肯還我票據,就請仍把莊票留下。
(博如氣昏了,便把莊票摔在地下要走。)
承 輝:(承輝含笑攔住道)先生惱甚麼?到哪裡去?茶還沒喝呢。來啊!舀茶來啊!客
來了茶都不舀了,你們這班奴才,是幹嗎的是啊!
(一面說,一面重複讓坐。)
一 面:(又道)先生還拿了這票子到哪裡去呢?
博 如:(博如怒道)我只拿出去請大眾評評這道理,可是『万』字可以改『百』字的!
承 輝:『萬』字本不能改『百』字啊,這句話怎講?
博 如:我不和你說,你們當初故意寫個小寫的『万』字,有意賴我!
承 輝:(承輝笑道)這句話先生你說錯了。數目大事,你再看看,那票子上『一』字尚
且寫個『壹』字,豈有『萬』字倒小寫起來之理?只怕說出去,人家也不相信。
博 如:我不管,我就拿了這票子到上海縣去告,告你們塗改數目,明明借我的一萬銀子
,硬改作一百。這個改的樣子明明在那裡,是瞞不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