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一 至 第二六〇

251**時間: 地點:
    (說話間,已開夜飯,忽然端甫走了來。)
    (繼之便問吃過飯沒有。)
端 甫:沒有呢。
繼 之:那麼不客氣,就在這裡便飯罷。
    (端甫也就不客氣,坐下同吃。)
    (飯後,端甫對繼之道)
端 甫:今天我來,有一件奇事奉告。
繼 之:(繼之忙問)甚麼事?
端 甫:自從繼翁薦我給苟觀察看病後,不到兩三天,就有一個人來門診,說是有了個怔
    忡之症,夜不成寐,聞聲則驚,求我診脈開方。我看他六脈調和,不像有病的,
    便說你六脈裡面,都沒有病像,何以說有病呢。他一定說是晚上睡不著,有一點
    點小響動,就要嚇的了不得。我想這個人或者膽子太小之過,這膽小可是無從醫
    起的,雖然藥書上或有此一說,我看也不過說說罷了,未必靠得住,就隨便開了
    個安神定魄的方子給他。他又問這個怔忡之症會死不會。我對他說:『就是真正
    得了怔忡之症,也不見得一時就死,何況你還不是怔忡之症呢。』他又問忌嘴不
    忌,我回他說不要忌的,他才去了。不料明天他又來,仍舊是覼覼瑣瑣的問,要
    忌嘴不要,怕有甚麼吃了要死的不。我只當他一心怕死,就安慰他幾句。誰知他
    第三天又來了,無非是那幾句話,我倒疑心他得了痰病了。及至細細的診他脈像
    ,卻又不是,仍舊胡亂開了個寧神方子給他。叫他纏了我六七天。上前天我到苟
    公館裡去,可巧巧兒碰了那個人。他一見了我,就漲紅了臉,回身去了。當時我
    還不以為意,後來仔細一想,這個情形不對,我來看病時,口口聲聲說的病情,
    和苟觀察一樣的,卻又口口聲聲只問要忌嘴不要,吃了甚麼是要死的,從來沒問
    過吃了甚麼快好的話,這個人又是苟公館裡的人,不覺十分疑惑起來。要等他明
    天再來問他,誰知他從那天碰了我之後,就一連兩天沒來了。真是一件怪事!我
    今天又細細的想了一天,忽然又想起一個疑竇來:他天天來診病,所帶來的原方
    ,從來是沒有抓過藥的。大凡到藥鋪裡抓藥,藥鋪裡總在藥方上蓋個戳子,打個
    碼子的;我最留神這個,因為常有開了要緊的藥,那病人到那小藥舖子裡去抓,
    我常常知照病人,誰家的藥靠得住,誰家的靠不住,所以我留神到這個。繼翁,
    你看這件事奇不奇!
    (我和繼之聽了,都不覺睖住了。)
想了一:(我想了一想)這個是他家甚麼人,倒不得明白。
端 甫:他家一個少爺,一個書啟老夫子,一個帳房,我都見過的。並且我和他帳房談過
    ,問他有幾位同事,他說只有一個書啟,並無他人。
見了我:這樣說來,難道是底下人?
端 甫:那天我在他們廳上碰見他,他還手裡捧著個水煙袋抽煙,並不像是個下人。
繼 之:他跟來的窮親戚本來極多,然而據他說,早都打發完了。
端 甫:不問他是誰,我今天是過來給繼翁告個罪,那個病我可不敢看了。他家有了這種
    人,不定早晚要出個甚麼岔子,不要怪到醫生頭上來。
繼 之:這又何必呢。端翁只管就病治病,再知照他忌吃甚麼,他要在旁邊出個甚麼岔子
    ,可與你醫生是不相干的。
端 甫:好在他的病,也不差甚麼要痊癒了。明天他再請我,我告訴他要出門去了,叫他
    吃點丸藥。他那種闊佬,知道我動了身,自然去請別人;等別人看熟了,他自然
    就不請我了。
    (說罷,又談了些別的話,方才辭去。)
    (我和繼之參詳這個到底是甚麼人,聽那個聲口,簡直是要探聽了一個吃得死的
    (東西,好送他終呢。)
繼 之:誰肯作這種事情,要就是他的兒子。
見了我:幹是旁人是不肯幹這個的。幹到這個,無非為的是錢,旁人幹了下來,錢總還在
    他家裡,未必拿得動他的。要說是兒子呢,未必世上真有這種梟獍。
繼 之:這也難說,我已經見過一個差不多的了。這裡上海有一個富商,是從極貧寒、極
    微賤起家的。年輕時候,不過提個竹筐子,在街上叫賣洋貨,那出身就可想而知
    了。不多幾時便發了財,到此刻是七八家大洋貨舖子開著,其餘大行大店,他有
    股分的,也不知多少。生下幾個兒子,都長大成人了。內中有一個最不成器的,
    終年在外頭非嫖即賭,他老子知道了,便限定他的用錢,每月叫帳房支給他二百
    洋錢。這二百塊錢,不定他兩三個時辰就化完了,那裡夠他一個月的用。鬧到不
    得了,便在外頭借債用。起初的時候,仗著他老子的臉,人家都相信他,商定了
    利息,訂定了日期,寫了借據;及至到期向他討時,非但本錢討不著,便連一分
    幾釐的利錢也付不出。如此攪得多了,人家便不相信他了。
      他可又鬧急了,找著一個專門重利盤剝的老西兒,要和他借錢,老西兒道:
    『咱借錢給你是容易的,但是你沒有還期,咱有點不放心,所以啊,咱就不借了
    。』他說道:『我和你訂定一個日子,說明到期還你;如果不還,憑你到官去告
    。好了罷?』老西兒道:『哈哈!咱老子上你的當呢!打到官司,多少總要化兩
    文,這個錢叫誰出啊!你說罷,你說訂個甚期限罷?』他說道:『一年如何?』
    老西兒搖頭不說話。他道:『半年如何?』老西兒道:『不對,不對。』他道:
    『那麼準定三個月還你。』老西兒哈哈大笑道:『你越說越不對了。』他想這個
    老西兒,倒不信我短期還他,我就約他一個遠期,看他如何。他要我訂遠期,無
    非是要多刮我幾個利錢罷了,好在我不在乎此。因說:『短期你不肯,我就約你
    的長期,三年五年,隨便你說罷。』老西兒搖搖頭。他急道:『那麼十年八年,
    再長久了,恐怕你沒命等呢!』老西兒仍是搖頭不語。他著了氣道:『長期又不
    是,短期又不是,你不過不肯借罷了。你既然不肯借,為甚不早說,耽擱我這半
    天!』老西兒道:『咱老子本說過不借的啊。但是看你這個急法兒,也實在可憐
    ,咱就借給你;但是還錢的日期,要我定的。』他道:『如此要那一天還?你說
    。』老西兒道:『咱也不要你一定的日子,你只在借據上寫得明明白白的,說我
    借到某人多少銀子,每月行息多少,這筆款子等你的爸爸死了,就本利一律清算
    歸還,咱就借給你了。』他聽了一時不懂,問道:『我借你的錢,怎麼要等你的
    爸爸死了還錢?莫非你這一筆款子,是專預備著辦你爸爸喪事用的麼?』老西兒
    道:『呸!咱說是等你的爸爸死了,怎麼錯到咱的爸爸頭上來!呸,呸,呸!』
    他心中一想,這老西兒的主意卻打得不錯,我老頭子不死,無論約的那一年一月
    ,都是靠不住的,不如依了他罷。想罷,便道:『這倒依得你。你可以借一萬給
    我麼?』老西兒道:『你依了咱,咱就借你一萬,可要五分利的。』他嫌利息太
    大。老西兒說道:『咱這個是看見款子大,格外相讓的;咱平常借小款子給人家
    ,總是加一加二的利錢呢。』兩個人你爭多,我論少,好容易磋磨到三分息。那
    老西兒又要逐月滾息,一面不肯,於是又重新磋磨,說到逐年滾息,方才取出紙
    筆寫借據。
      可憐那位富翁的兒子,從小不曾好好的讀書,提起筆來,要有十來斤重。平
    常寫十來個字的一張請客條子,也要費他七八分鐘時候,內中還要犯了四五個別
    字。筆畫多點的字,還要拿一個字來對著臨仿。及至仿了下來,還不免有一兩筆
    裝錯的。此刻要他寫一張借據,那可就比新貢士殿試寫一本策還難點了。好容易
    寫出了『某人借到某人銀一萬兩』幾個字,以後便不知怎樣寫法。沒奈何,請教
    老西兒。老西兒道:『咱是不懂的,你只寫上等爸爸死了還錢就是。』他一想,
    先是爸爸兩個字,非但不會寫,並且生平沒有見過。不要管他,就寫了父親罷。
    提起筆來先寫了一個『父』字,卻不曾寫成『艾』字,總算他本事的了。又寫了
    半天,寫出一個『親』字來,卻把左半邊寫了個『幸』字底下多了兩點,右半邊
    寫成一個『頁』字,又把底下兩點變成個『兀』字。自己看看有點不像,也似乎
    可以將就混過去了。又想一想,就寫『死了』兩個字,總不成文理,卻又想不出
    個甚麼字眼來。拿著筆,先把寫好的念了一遍。偏又在『父』字上頭,漏寫了個
    『等』字,只急得他滿頭大汗。沒奈何,放下筆來說道:『我寫不出來,等我去
    找一個朋友商量好稿子,再來寫罷。』老西兒沒奈何,由他去。
      他一走走到一家煙館裡,是他們日常聚會所在,自有他的一班嫖朋賭友。他
    先把緣由敘了出來,叫眾人代他想個字眼。一個道:『這有甚麼難!只要寫等父
    親死後便了。』一個說:『不對,不對。他原是要避這個死字,不如用等父親歿
    後。』一個道:『也不好。我往常看見人家死了父母,刻起訃帖來,必稱孤哀子
    ,不如寫等做孤哀子後罷』。
    (正是:局外莫譏牆面子,此中都是富家郎。)
    (不知到底鬧出個甚麼笑話,且待下回再記。)
    (第九十七回 孝堂上伺候竟奔忙 親族中冒名巧頂替)
見了我:(續道)內中有一個稍為讀過兩天書的,卻是這一班人的篾片,起來說道:『列
    位所說的幾個字眼,都是很通的,但是都有點不很對。』眾人忙問何故。那人道
    :『他因為死了兩個字不好聽,才來和我們商量改個字眼,是嫌那死字的字面不
    好看之故。諸位所說的,還是不免死啊、歿啊的;至於那孤哀子三個字,也嫌不
    祥。我倒想了四個字很好的,包你合用。但是古人一字值千金,我雖不及古人,
    打個對折是要的。』他屈指一算,四個字是二千銀子。便說道:『承你的情,打
    了對折,卻累我借來的款就打了八折了,如何使得!』於是眾人做好做歹,和他
    兩個說定,這四個字,一百元一個字,還要那人跟了他去代筆。那人應充了,才
    說出是『待父天年』四個字。眾人當中還有不懂的,那人早拉了他同去見老西兒
    了。那人代筆寫了,老西兒又不答應,說一定要親筆寫的,方能作數。他無奈又
    辛辛苦苦的對臨了一張,簽名畫押,式式齊備。老西兒自己不認得字,一定要拿
    去給人家看過,方才放心。他又恐怕老西兒拿了借據去,不給他錢,不肯放手。
    於是又商定了,三人同去。他自己拿著那張借據,走到衚衕口,有一個測字的,
    老西兒叫給他看。測字的看了道:『這是一張寫據。』又顛來倒去看了幾遍,說
    道:『不通,不通!甚麼父天年!老子年紀和天一般大,也寫在上頭做甚麼!』
    老西兒聽了,就不答應。那人道:『這測字的不懂,這個你要找讀書人去請教的
    。』老西兒道:『有了,我們到票號裡去,那裡的先生們,自然都是通通兒的了
    。』於是一起同行,到得一家票號,各人看了,都是不懂。偏偏那個寫往來書信
    的先生,又不在家。老西兒便嚷靠不住:『你們這些人串通了,做手腳騙咱老子
    的錢,那可不行!』其時票號裡有一個來提款子的客人,老西兒覺得票號裡各人
    都看過了,惟有這個客人沒有看過,何不請教請教他呢。便取了那借據,請那客
    人看。那客人看了一遍,把借據向桌子上一拍道:『這是那一個沒天理、沒王法
    、不入人類的混帳畜生忘八旦幹出來的!』老西兒未及開口,票號裡的先生見那
    客人忽然如此臭罵,當是一張甚麼東西,連忙拿起來再看。一面問道:『到底寫
    的是甚麼?我們看好像是一張借據啊。』那客人道:『可不是個借據!他卻拿老
    子的性命抵錢用了,這不是放他媽的狗臭大驢屁!』票號裡的先生不懂道:『是
    誰的老子,可以把性命抵得錢用?』客人道:『我知道是那個梟獍幹出來的!他
    這借據上寫著等他老子死了還錢,這不是拿他老子性命抵錢嗎!唉!外國人常說
    雷打是沒有的,不過偶然觸著電氣罷了,唉!雷神爺爺不打這種人,只怕外國人
    的話有點意思的。』一席話,當面罵得他置身無地,要走又走不得。幸得老西兒
    聽了,知道寫的不錯,連忙取回借據,辭了出來,去划了一萬銀子給他。那人坐
    地分了四百元。他還問道:『方才那個客人拿我這樣臭罵,為甚又忽然說我孝敬
    呢?』那人不懂道:『他幾時說你孝敬?』他道:『他明明說著孝敬兩個字,不
    過我學不上他那句話罷了。』那人低頭細想,方悟到『梟獍』二字被他誤作『孝
    敬』,不覺好笑,也不和他多辯,樂得拿了四百元去享用。這個風聲傳了出去,
    凡是曾經借過錢給他的,一律都拿了票子來,要他改做了待父天年的期,他也無
    不樂從,免得人家時常向他催討。據說他寫出去的這種票子,已經有七八萬了。
繼 之:(我聽了不禁吐舌道)他老子有多少錢,禁得他這等胡鬧!
繼 之:大約分到他名下,幾十萬總還有;然而照他這樣鬧,等他老子死下來,分到他名
    下的家當,只怕也不夠還債了。
    
    
252**時間: 地點:
    (說話時夜色已深,各自安歇。)
    (過得幾天,便是那陳稚農開弔之期。)
    (我和他雖然沒甚大不了的交情,但是從他到上海以來,我因為買銅的事,也和
    (他混熟了。)
    (況且他臨終那天,我還去看過地,所以他訃帖來了,我亦已備了奠禮過去。)
    (到了這天,不免也要去磕個頭應酬他,借此也看看他是甚麼場面。)
    (吃過點心之後,便換了衣服,坐個馬車,到壽聖庵去。)
    (我一逕先到孝堂去行禮。)
    (只見那孝帳上面,七長八短,掛滿了輓聯;當中供著一幅電光放大的小照。)
    (可是沒個親人,卻由繆法人穿了白衣,束了白帶,戴了摘纓帽子,在旁邊還禮
    (謝奠。)
    (我行過禮之後,回轉身,便見計醉公穿了行裝衣服,迎面一揖;我連忙還禮,
    (同到客座裡去。)
    (座中先有兩個人,由醉公代通姓名,一個是莫可文,一個是卜子修。)
    (這兩位的大名,我是久仰得很的,今日相遇了,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可惜我一枝筆不能敘兩件事,一張嘴不能說兩面話,只能把這開弔的事敘完了
    (,再補敘他們來歷的了。)
醉 公:(當下計醉公讓坐送茶之後)當日我們東家躺了下來,這裡道臺知道稚翁在客邊
    ,沒有人照應,就派了卜子翁來幫忙。子翁從那天來了之後,一直到今天,調排
    一切,都是他一人之力,實在感激得很!
卜子修:(卜子修接口道)那裡的話!上頭委下來的差事,是應該效力的。
見了我:子翁自然是能者多勞。
醉 公:今天開弔,子翁又薦了莫可翁來,同做知客。一時可未想到,今天有好些官場要
    來的,他二位都是分道差委的人員,上司來起來,他二位招呼,不大便當。閣下
    來了最好,就奉屈在這邊多坐半天,吃過便飯去,代招呼幾個客。
醉 公:(說罷,連連作揖道)沒送帖子,不恭得很。
見了我:不敢,不敢。左右我是沒事的人,就在這裡多坐一會,是不要緊的。
卜子修:(卜子修連說)費心,費心。
    (我一面和他們周旋,一面叫家人打發馬車先去,下半天再來;一面卸下玄青罩
    (褂,一面端詳這客座。)
    (只見四面掛的都是輓幛、輓聯之類,卻有一處牆上,黏著許多五色箋紙。)
    (我既在這裡和他做了知客,此刻沒有客的時候,自然隨意起坐。)
    (因走到那邊仔細一看,原來都是些輓詩,詩中無非是贊歎他以身殉母的意思。
    ()
見了我:訃帖散出去沒有幾天,外頭弔輓的倒不少了。
醉 公:我是初到上海,不懂此地的風土人情。幸得卜子翁指教,略略吹了個風到外面去
    。如果有人作了輓詩來的,一律從豐送潤筆。這個風聲一出去,便天天有得來,
    或詩,或詞,或歌,或曲,色色都有。就是所掛的輓聯,多半也是外頭來的,他
    用詩箋寫了來,我們自備綾綢重寫起來的。
見了我:這件事情辦得好,陳稚翁從此不朽了!
醉 公:這件事已經由督、撫、學三大憲聯銜出奏,請宣付史館,大約可望准的。
    
    
253**時間: 地點:
    (說話之間,外面投進帖子來,是上海縣到了,卜、莫兩個,便連忙跑到門外去
    (站班。)
    (我做知客的,自不免代他迎了出去,先讓到客座裡。)
    (這位縣尊是穿了補褂來的,便在客座裡罩上玄青外褂,方到靈前行禮。)
    (卜、莫兩個,早跑到孝堂裡,筆直的垂手挺腰站著班。)
    (上海縣行過禮之後,仍到客座裡,脫去罩褂坐下,才向我招呼,問貴姓臺甫。
    ()
    
    
254**時間: 地點:
    (此時我和上海縣對坐在炕上。)
    (卜、莫兩個,在下面交椅上,斜簽著身子,把臉兒身子向裡,只坐了半個屁股
    (。)
卜子修:(上海縣問)道臺來過沒有?
醉 公:(他兩個齊齊回道)還沒有來。
    
    
255**時間: 地點:
    (忽然外面「轟轟轟」放了三聲大炮,把雲板聲音都蓋住了,人報淞滬釐捐局總
    (辦周觀察、糖捐局總辦蔡觀察同到了。)
    (上海縣便站起來到外頭去站班迎接,卜、莫兩個,更不必說了。)
    (這兩位觀察卻是罩了玄青褂來的,逕到孝堂行禮,他三個早在孝帳前站著班了
    (。)
    (行禮過後,我招呼著讓到客座升炕;他兩個就在炕上脫去罩褂,自有家人接去
    (。)
    (略談了幾句套話,便起身辭去。)
    (大家一齊起身相送。)
    (到得大門口時,上海縣和卜、莫兩個先跨了出去,垂手站了個出班;等他兩個
    (轎子去後,上海縣也就此上轎去了,卜、莫兩個,仍舊是站班相送。)
    (從此接連著是會審委員、海防同知、上海道,及各局總辦、委員等,紛紛來弔
    (。)
    (卜、莫兩個,但是遇了州縣班以上的,都是照例站班,計醉公又未免有些瑣事
    (,所以這知客竟是我一個人當了。)
    (幸喜來客無多,除了上海幾個官場之外,就沒有甚麼人了。)
    (忙到十二點鐘之後,差不多客都到過了。)
    (開上飯來,醉公便擡呼升冠升珠,於是大眾換過小帽,脫去外褂,法人也脫去
    (白袍。)
    (因為人少,只開了一個方桌,我和卜、莫兩個各坐了一面,繆、計二人同坐了
    (一面。)
    (醉公起身把酒。)
    (我正和莫可文對坐著,忽見他襟頭上垂下了一個二寸來長的紙條兒,上頭還好
    (像有字,因為近視眼,看不清楚,故意帶上眼鏡,仔細一看,上頭確是有字的
    (,並且有小小的一個紅字,像是木頭戳子印上去的。)
    (我心中莫名其妙,只是不便做聲。)
    (席間談起來,才知道莫可文現在新得了貨捐局稽查委員的差使。)
    (卜子修是城裡東局保甲委員,這是我知道的。)
    (大家因是午飯,只喝了幾杯酒就算了。)
    (吃過飯後,莫可文先辭了去。)
醉 公:(我便向卜子修問道)方才可翁那件袍子襟上,拴著一個紙條兒,上頭還有幾個
    字,不知是甚道理?
    (卜子修愕然,睖了一睖,才笑)
方 才:我倒不留神,他把那個東西露出來了。
醉 公:正是。我也不懂,正要請教呢。那紙條兒上的字,都是不可解的,末了還有個甚
    麼四十八兩五錢的碼子。
    (卜子修只是笑。)
    (我此時倒省悟過來了。)
    (禁不住醉公釘著要問,卜子修)
卜子修:莫可翁他空了多年下來了,每有應酬,都是到兄弟那邊借衣服用。今天的事,兄
    弟自己也要用,怎麼能夠再借給他呢。兄弟除了這一身灰鼠之外,便是羔皮的。
    褂子是個小羔,還可以將就用得,就借給了他。那件袍子,可是毛頭太大了,這
    個天氣穿不住。叫他到別處去借罷,他偏又交遊極少,借不出來。幸得兄弟在東
    局多年,彩衣街一帶的衣莊都認得的,同他出法子,昨天去拿了兩件灰鼠袍子來
    ,說是代朋友買的,先要拿去看過,看對了才要;可是這個朋友在吳淞,要送到
    吳淞去看,今天來不及送回來,要耽擱一天的。那衣莊上看兄弟的面子,自然無
    有不肯的;不過交代說,鈕絆上的碼子是不能解下來的,解了下來,是一定要買
    的。其實解了下來,穿過之後,仍舊替他拴上,有甚要緊。這位莫可翁太老實了
    ,恐怕他們拴的有暗記,便不敢解下來。大約因為有外褂罩住,想不到要寬衣吃
    飯,穿衣時又不曾掖進去,就露了人眼。真是笑話!
    (醉公聽了方才明白。)
    (坐了一會,家人來說馬車來了,我也辭了回去。)
    (換過衣服,說起今天的情形,又提到陳稚農要宣付史館一節,不禁歎道)
那家人:從此是連正史都不足信的了!
繼 之:你這樣說,可當《二十四史》都是信史了?
見了我:除他之外,難道還有比他可信的麼?
繼 之:你只要去檢出《南北史》來看便知,盡有一個人的列傳,在這一朝是老早死了,
    在那一朝卻又壽登耄耋的,你信那一面的好?就舉此一端,已可概其餘了。後人
    每每白費精神,往往引經注史,引史證經,生在幾千年之後,瞎論幾千年以前的
    事,還以為我說得比古人的確。其實極顯淺的史事,隨便一個小學生都知道的,
    倒沒有人肯去考正他。
見了我:是一件甚麼史事?
繼 之:天下最可信的書莫如經。《禮記》上載的:『文王九十七乃終,武王九十三而終
    。』這可是讀過《禮記》的小孩子都知道的,武王十三年伐紂,十九年崩;文王
    是九十七歲死的,再加十九年,是一百十六歲;以此算去,文王二十三歲就生武
    王的了。《通鑑》卻載武王生於帝乙二十三祀,計算起來,這一年文王六十三歲
    。請教依那一說的好?還有一層:依了《通鑑》,武王十九年崩,那年才得五十
    四歲;那又列入六經的《禮記》,反以不足信了。有一說,說是五十四歲是依《
    竹書紀年》的。《竹書紀年》托稱晉太康二年,發魏襄王墓所得的,其書未經秦
    火,自是可信。然而我看了幾部版子的《竹書紀年》,都載的是武王九十四歲,
    並無五十四歲之說。據此看來,九十三、九十四,差得一年,似是可信的了,似
    乎可以印證《禮記》的了;然而武王死了下來,他的長子成王,何以又只得十三
    歲?難道武王八十一歲才生長子的麼?你只管拿這個翻來覆去的去反覆印證,看
    可能尋得出一個可信之說來?這還是上古的事。最近的莫如明朝,並且明朝遺老
    ,國初尚不乏人,只一個建文皇帝的蹤跡,你從那裡去尋得出信史來!再近點的
    ,莫如明末,只一個弘光皇帝,就有人說他是個假的,說是張獻忠捉住了老福王
    宰了,和鹿肉一起煮了下酒,叫做『福祿酒』;那時候福王世子,亦已被害了,
    家散人亡,庫藏亦已散失,這廝在冷攤上買著了福王那顆印,便冒起福王來。亦
    有人說,是福王府中奴僕等輩冒的。但是當時南都許多人,難道竟沒有一個人認
    得他的,貿貿然推戴他起來,要我們後人瞎議論,瞎猜摩?但是看他童妃一案,
    始終未曾當面,又令人不能不生疑心。像這麼種種的事情,又從那裡去尋一個信
    據?
見了我:據此看來,經史都不能信的了?
繼 之:這又不然。總而言之,不能泥信的就是了。大凡有一篇本紀,或世家,或列傳的
    ,總有這個人;但不過有這個人就是了,至於那本紀、世家、列傳所說的事跡,
    只能當小說看,何必去問他真假。他那內中或有裝點出來的,或有傳聞失實的,
    或有故為隱諱的,怎麼能信呢。譬如陳稚農宣付史館,將來一定入《孝子傳》的
    了。你生在今日,自然知道他不是孝子;百年以後的人,那就都當他孝子了。就
    如我們今日看古史,那些《孝子傳》,誰敢保他那裡頭沒有陳稚農其人呢。
    
    
256**時間: 地點:
    (說話之間,外面有人來請繼之去有事。)
    (繼之去了,我又和金子安們說起今天莫可文袍子上帶著紙條兒的事,大家說笑
    (一番。)
見了我:這兩個人,我都是久仰大名的,今日見了,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子 安:據此說來,那兩個人又是一定有甚故事的。你每每叫人家說故事,今天你何妨說
    點給我們聽呢。
見了我:說是可以,叫我先說那一個呢?
德 泉:你愛先說誰就說誰,何必問我們呢。
見了我:我頭一次到杭州,就聽得這莫可文的故事。原來他不叫莫可文,叫莫可基。十八
    歲上便進了學,一直不得中舉;保過兩回廩,都被革了。他的行為,便不必說了
    。一向以訓蒙為業;但是訓蒙不過是個名色,骨子裡頭,唆攬詞訟,魚肉鄉民,
    大約無所不為的了。到三十歲頭上,又死了個老婆,便又借著死老婆為名,硬派
    人家送奠分,撈了幾十弔錢。可巧出了那莫可文的事。可文是可基的嫡堂兄弟。
    可文的老子,是一個江西候補縣丞,候了不知若干年,得著過兩次尋常保舉;好
    容易捱得過了班,滿指望署缺抓印把子,誰知得了一病,就此嗚呼了。可文年紀
    尚輕,等到三年服滿之後,才得二十歲左右,一面娶親,一面想克承父志,便寫
    信到京城,托人代捐了一個巡檢,並代辦驗看,指省江蘇,到部領憑。領到之後
    ,便寄到杭州來。誰知可文連一個巡檢都消受不起!部憑寄到後,正要商量動身
    到省稟到,不料得了個急痧症死了。可基是嫡堂哥哥,至親骨肉無多,不免要過
    來幫忙,料理喪事。虧得他足智多謀,見景生情,便想出一個法子來,去和弟婦
    商量說:此刻兄弟已經死了,又沒留下一男半女,弟婦將來的事,我做大伯子的
    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但是我只靠著教幾個小學生度日,如何來得及呢。兄弟捐官
    的憑照,放在家裡,左右是沒用的,白糟蹋了;不如拿來給我,等我拿了他去到
    省,弄個把差使,也可以僱家,總比在家裡坐蒙館好上幾倍。他弟婦見人已死了
    ,果然留著也沒用,又不能抵錢用的,就拿來給了他。他得了這個,便馬上收拾
    趁船,到蘇州冒了莫可文名字去稟到。
    (正是:源流雖一派,涇渭竟難分。)
    (未知假莫可文稟到之後,尚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九十八回 巧攘奪弟婦作夫人 遇機緣僚屬充西席)
德 泉:從此之後,莫可基便變成了莫可文了。從此之後,我也只說莫可文,不再說莫可
    基了。莫可文到了蘇州,照例稟到繳憑,自不必說。他又求上頭分到鎮江府當差
    ,上頭自然無有不准的。他領到札子,又忙到鎮江去稟到。你道他這個是甚麼意
    思?原來鎮江府王太尊是他同鄉,並且太尊的公子號叫伯丹,小時候曾經從他讀
    過兩三年書的,他向來雖未見過王太尊,卻有個賓東之分在那裡。所以莫可文到
    得鎮江,稟見過本府下來,就拿帖子去拜少爺,片子後面,注明『原名可基』。
    王伯丹見是先生來了,倒也知道敬重,親自迎了出來,先行下拜。行禮已畢,便
    讓可文上坐。可文也十分客氣,口口聲聲只稱少爺,只得分賓坐了。說來說去,
    無非說些套話。在可文的意思,是要求伯丹在老子跟前吹噓,給個差使。但是初
    見面,又不便直說,只說得一句『此次到這邊來,都是仰仗尊大人栽培』。伯丹
    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孩子,只當他是客氣話,也支些客氣話回答他。
      可文住在客棧裡十多天,不見動靜,又去拜過兩次伯丹。伯丹請他吃過一回
    館子,卻是個早局,又叫了四五個局來,都是牛鬼蛇神一般的,伯丹卻傾倒的了
    不得。可文很以為奇,暗暗的打聽,才知道王太尊自從斷弦之後,並未續娶,又
    沒有個姨太太,衙門裡頭,並無內眷。管兒子極嚴,平常不准出衙門一步,閒話
    也不敢多說一句。伯丹要出來頑頑,無非是推說那裡文會,那裡詩會,出來頑頑
    個半天,不到太陽下山,就急急的回去了。就是今天的請客,也是稟過命,說出
    去會文,才得出來的。所以雖是牛鬼蛇神的妓女,他見了就如海上神山一般,可
    望不可即的了。可文得了這個消息,知道伯丹還純乎是個孩子家,雖托了他也是
    沒用。據如此說,太尊還不知我和他是賓東呢。要想當面說,自己又初入仕途,
    不知這話說得說不得。躊躇了兩天,忽然想了一個辦法,便請了幾天假,趕回杭
    州去。
    
    
257**時間: 地點:
      此時,他住的兩間祖屋,早已租了給人家住了。這一次回來,便把行李搬到
    弟婦家去。告訴弟婦:『已經稟過到了,此刻分在鎮江,不日就可以有差使了。
    我此刻回來,接你到鎮江同住。從此就一心一意在鎮江當差候補,免得我身子在
    那邊,心在這邊,又不曉得你幾時沒了錢用,又恐怕不能按著時候給你。因此想
    把你接了去,同住在一起,我賺了錢,便交給你替我當家。有是有的過法,沒有
    是沒有的過法,自己一家人,那是總好說話的。』弟婦聽了他這個話,自然是感
    激他,便問幾時動身。可文道:『我來時只請了十五天的假,自然越趕快越好。
    今天不算數,我們明天收拾起來罷。』弟婦答應了。因為他遠道回來,便打了二
    斤三白酒,請他吃晚飯。居鄉的人不甚講究規矩,便同桌吃起飯來。可文自吃酒
    ,讓弟婦先吃飯。
      等弟婦飯吃完了,他的酒還只吃了一半。卻仗著點酒意,便和弟婦取笑起來
    ,說了幾句不三不四的話。他弟婦本是個鄉下人,雖然長得相貌極好,卻是不大
    懂得道理,聽了他那不三不四的話,雖然知道漲紅了臉,卻不解得迴避開去。可
    文見他如此,便索性道:『弟婦,我和你說一句知己話。你今年才二十歲……』
    弟婦道:『只有十九歲,你兄弟才二十歲呢。』可文道:『那更不對了!你十九
    歲便做了寡婦,往後的日子怎樣過?雖說是吃的穿的有我大伯子當頭,但是人生
    一世,並不是吃了穿了,就可以過去的啊。並且還有一層,我雖說帶了你去同住
    ,但是一個公館裡面,只有一個大伯子帶著一個小嬸,人家看著也不雅相。我想
    了一個兩得其便的法子,但不知你肯不肯?』弟婦道:『怎樣的法子呢?』可文
    道:『如果要兩得其便,不如我們從權做了夫妻。』
      弟婦聽了這句話,不覺登時滿面通紅,連頸脖子也紅透了,卻只低了頭不言
    語。可文又連喝了兩杯酒道:『你如果不肯呢,我斷不能勉強你。不過有一句話
    ,你要明白:你要替我兄弟守節,那是再好沒有的事;不過像你那個守法,就過
    到頭髮白了,那節孝牌坊都輪不到你的頭上。街鄰人等,都知道你是莫可文的老
    婆。我此刻到了省,通江蘇的大小官員,都知道我叫莫可文。兩面證起來,你還
    是個有夫之婦。你這個節,豈不是白過了的麼?可巧我的婆子死在前頭,我和你
    做了夫妻,豈不是兩得其便?並且你肯依了,跟我到得鎮江,便是一位太太。我
    亦並不拘束你,你歡喜怎樣就怎樣,出去看戲咧、上館子咧,只要我差使好,化
    得起,盡你去化,我斷不來拘管你的。你看好麼?』他弟婦始終不曾答得一句話
    ,還伏侍他吃過了酒飯,兩個人大約就此苟且了。幾日之間,收拾好家私行李,
    僱了一號船,由內河到了鎮江,仍舊上了客棧。忙著在府署左近,找了一所房子
    ,前進一間,後進兩間,另外還有個小小廚房,甚為合式,便搬了進去。喜得木
    器家私,在杭州帶來不少,稍為添買,便夠用了。搬進去之後,又用起人來:用
    了一個老媽子;又化幾百文一月,用了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便當是家人。弟
    婦此時便升了太太。安排妥當,明日便上衙門銷假,又去拜少爺。
      消停了兩天,自己家裡弄了兩樣菜,打了些酒,自己一早專誠去請王伯丹來
    吃飯。說是前回擾了少爺的,一向未曾還東,心上十分不安;此刻舍眷搬了來,
    今日特為備了幾樣菜,請少爺賞光去吃頓晚飯。伯丹道:『先生賞飯,自當奉陪
    ;爭奈家君向來不准晚上在外面,天未入黑,便要回署的,因此不便。』可文道
    :『那麼就改作午飯罷,務乞賞光!』伯丹只得答應了。不知又向老子搗個甚麼
    鬼,早上溜了出來,到可文家去。可文接著,自然又是一番恭維。
    
    
258**時間: 地點:
又說道:『兄弟初入仕途,到此地又沒得著差使,所以租不出好地方,這房子小,簡慢得
    很。好在我們同硯,彼此不必客氣,回來請到裡面去坐,就是內人也無容迴避。
    』伯丹連稱:『好說,好說。門生本當要拜見師母。』坐了一會,可文又到裡面
    走了兩趟,方才讓伯丹到裡面去。到得裡面,伯丹便先請見師母。可文揭開門簾
    ,到房裡一會,便帶了太太出來。伯丹連忙跪下叩頭,太太也忙說:『不敢當,
    還禮,還禮。』一面說,一面還過禮。可文便讓坐,太太也陪在一旁坐下,先開
    口說道:『少爺,我們都同一家人一般,沒有事時候,不嫌簡慢,不妨常請過來
    坐坐。』伯丹道:『門生應該常來給師母請安。』閒話片時,老媽子端上酒菜來
    ,太太在旁邊也幫著擺設。一面是可文敬酒,伯丹謙讓入座,又說:『師母也請
    喝杯酒。』可文也道:『少爺不是外人,你也來陪著吃罷。』太太也就不客氣,
    坐了過來,敬菜敬酒,有說有笑。暢飲了一回,方才吃飯。飯後,就在上房散坐
    。可文方才問道:『兄弟到了這裡,不知少爺可曾對尊大人提起我們是同過硯的
    話?』伯丹道:『這個倒不曾。』原來伯丹這個人有點傻氣,他老子恐怕他學壞
    了,不許他在外交結朋友。
    
    
259**時間: 地點:
    其時有幾個客籍的文人,在鎮江開了個文會,他老子只准他到文會上去,與一班
    文人結交。所以他在外頭識了朋友,回去絕不敢提起;這回他先生來了,也絕不
    敢提起。在可文是以為與太尊有個賓東之分,自己雖不便面陳,幸得學生是隨任
    的,可以借他說上去,所以稟到之後,就去拜少爺。誰知碰了這麼個傻貨!今天
    請他吃飯,正是想透達這個下情。當下又說道:『少爺何妨提一提呢?』伯丹道
    :『家君向來不准學生在外面交結朋友,所以不便提起。』可文道:『這個又當
    別論。尊大人不准少爺在這裡交結朋友,是恐怕少爺誤交損友,尊大人是個官身
    ,不便在外面體察的原故。像我們是在家鄉認得的,務請提一提。』伯丹答應了
    ,回去果然向太尊提起。
    
    
260**時間: 地點:
    又說這位莫可文先生是進過學的。太尊道:『原來是先生,你為甚不早點說。我
    還當是一個平常的同鄉,想隨便安插他一個差使呢。你是幾歲上從他讀書的?』
    伯丹道:『十二三四歲那幾年。』太尊道:『你幾歲上完篇的?』伯丹道:『十
    三歲上。』太尊道:『那麼你還是他手上完的篇。』隨手又檢出莫可文的履歷一
    看,道:『他何嘗在庠,是個監生報捐的功名。』伯丹道:『孩兒記得清清楚楚
    ,先生是個秀才。』太尊道:『我是出外幾十年的人,家鄉的事,全都糊裡糊塗
    的了。你既然在他手下完篇的,明天把你文會上作的文章譽一兩篇去,請他改改
    看,可不必說是我叫的。』伯丹答應了,回到書房,譽好了一篇文章,明日便拿
    去請可文改。可文讀了一遍,搖頭擺尾的,不住贊好道:『少爺的文章進境,真
    是了不得!這個叫兄弟從何改起,只有五體投地的了!』伯丹道:『先生不要客
    氣,這是家君叫請先生改的。』可文兀的一驚道:『少爺昨天回去,可是提起來
    了?』伯丹道:『是的。』可文丟下了文章不看,一直釘住問,如何提起,如何
    對答,尊大人的顏色如何。伯丹不會撒謊,只得一一實說。可文聽到秀才、監生
    一說,不覺呆了一呆,低頭默默尋思,如果問起來,如何對答,須要預先打定主
    意。到底包攬詞訟的先生,主意想得快,一會兒的功夫,早想定了。並且也料到
    叫改文章的意思,便不再和少爺客氣,拿起筆來,『颼颼颼』的一陣改好了,加
    了眉批、總批,雙手遞與伯丹道:『放恣放恣!尊大人跟前,務求吹噓吹噓!』
    伯丹連連答應。坐了一會,便去了。
      到了明日是十五,一班佐雜太爺,站過香班,上過道臺衙門,又上本府衙門
    。太爺們見太尊,向來是班見,沒有坐位的。這一天,號房拿了一大疊手版上去
    。一會兒下來,把手版往桌上一丟,卻早抽出一個來道:『單請莫可文莫太爺。
    』眾佐雜太爺們聽了這句話,都把眼睛向莫可文臉上一望,覺得他臉上的氣色是
    異常光彩,運氣自然與眾不同,無怪他獨荷垂青了。莫可文也覺得洋洋得意,對
    眾同寅拱拱手,說聲『失陪』,便跟了手版進去。走到花廳,見了太尊,可文自
    然常禮請安。太尊居然回安拉炕,可文那裡敢坐,只在第二把交椅上坐下。太尊
    先開口道:『小兒久被化雨,費心得很。老夫子到這邊來,又不提起,一向失敬
    ;還是昨天小兒說起,方才知道。』可文聽了這番話,又居然稱他老夫子,真是
    受寵若驚,不知怎樣才好,答應也答應不出來,末了只應得兩個『是』字。太尊
    又道:『聽小兒說,老夫子在庠?』可文道:『卑職僥倖補過廩,此次為貧而仕
    ,是不得已之舉,所以沒有用廩名報捐。到了鄉試年分,還打算請假下場。』太
    尊點頭道:『足見志氣遠大!』說罷,舉茶送客。可文辭了出來。只見一班太爺
    們還在大堂底下,東站兩個,西站三個的,在那裡談天。見了可文,便都一哄上
    前圍住,問見了太尊說些甚麼,想來一定得意的。可文洋洋得意的說道:『無意
    可得。至於太尊傳見,不過談談家鄉舊事,並沒有甚麼意思。』內中一個便道:
    『閣下和太尊想來必有點淵源?』可文道:『沒有,沒有,不過同鄉罷了。』說
    著,便除下大帽子,自有他帶來那小家人接去,送上小帽換上;他又卸下了外褂
    ,交給小家人。他的公館近在咫尺,也不換衣服,就這麼走回去了。
      從此之後,伯丹是奉了父命的,常常到可文公館裡去。每去,必在上房談天
    ,那師母也絕不迴避,一會兒送茶,一會兒送點心,十分慇懃。久而久之,可文
    不在家,伯丹也這樣直出直進的了。
      可文又打聽得本府的一個帳房師爺,姓危號叫瑚齋的,是太尊心腹,言聽計
    從的,於是央伯丹介紹了見過幾面之後,又請瑚齋來家裡吃飯,也和請伯丹一般
    ,出妻見子的,絕無迴避。那位太太近來越發出落得風騷,逢人都有說有笑,因
    此危瑚齋也常常往來。如此又過了一個來月,可文才求瑚齋向太尊說項。太太從
    旁也插嘴道:『正是。總要求危老爺想法子,替他弄個差使當當才好。照這樣子
    空下去,是要不得了的!這裡鎮江的開銷,樣樣比我們杭州貴,要是鬧到不得了
    ,我們只好回杭州去的了。』說罷,嫣然一笑。危瑚齋受了他夫妻囑托,便向太
    尊處代他說項。太尊道:『這個人啊,我久已在心的了。因為不知他的人品如何
    ,還要打聽打聽,所以一直沒給他的事。只叫小兒仍然請他改改課卷,我節下送
    他點節敬罷了。』瑚齋道:『莫某人的人品,倒也沒甚麼。』太尊道:『你不知
    道:我看讀書人當中,要就是中了進士,點了翰林,飛黃騰達上去的,十人之中
    ,還有五六是個好人;若是但進了個學,補了個廩,以後便蹲蹬住的,那裡頭,
    簡直要找半個好人都沒有。他們也有不得不做壞人之勢。單靠著坐館,能混得了
    幾個錢,自然不夠他用;不夠用起來,自然要設法去弄錢。你想他們有甚弄錢之
    法?無非是包攬詞訟,干預公事,魚肉鄉里,傾軋善類,布散謠言,混淆是非,
    甚至窩娼庇賭,暗通匪類,那一種奇奇怪怪的事,他們無做不到。我府底下雖然
    沒有甚麼重要差使,然而委出去的人,也要揀個好人,免得出了岔子,叫本道說
    話。莫某人他是個廩生,他捐功名,又不從廩貢上報捐,另外弄個監生,我很懷
    疑他在家鄉幹了甚麼事,是個被革的廩生,那就好人有限了。』瑚齋道:『依晚
    生看去,莫某人還不至於如此;不過頭巾氣太重,有點迂腐騰騰的罷了。晚生看
    他世情都還不甚了了,太尊所說種種,他未必去做。』太尊道:『既然你保舉他
    ,我就留心給他個事情罷了。』既而又說道:『他既是世情都不甚了了的,如何
    能當得差呢。我看他筆墨還好,我這裡的書啟張某人,他屢次接到家信,說他令
    兄病重,一定要辭館回去省親。我因為一時找不出人來,沒放他走,不如就請了
    莫某人罷。好在他本是小兒的先生,一則小兒還好早晚請教他,二來也叫他在公
    事上歷練歷練。』瑚齋道:『這是太尊的格外栽培。如此一來,他雖是個壞人,
    也要感激的學好了。』說罷,辭了出來,揮個條子,叫人送給莫可文,通知他。
    可文一見了信,直把他喜得賽如登仙一般。
    (正是:任爾端嚴衡品行,奈渠機智善欺蒙。)
    (不知莫可文當了鎮江府書啟之後,尚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九十九回 老叔祖娓娓講官箴 少大人殷殷求僕從)
見了我:莫可文自從做了王太尊書啟之後,辦事十分巴結;王伯丹的文章,也改得十分週
    到;對同事各人,也十分和氣。並備了一分鋪蓋,在衙門裡設一個牀鋪,每每公
    事忙時,就在衙門裡下榻。人家都說他過於巴結了,自己公館近在咫尺,何必如
    此;王太尊也是說他辦事可靠,那裡知道他是別有用心的呢。他書啟一席,就有
    了二十兩的薪水;王太尊喜他勤慎,又在道臺那邊,代他求了一個洋務局掛名差
    使,也有十多兩銀子一月;連他自己鬼鬼祟祟做手腳弄的,一個月也不在少處。
    後來太湖捕獲鹽梟案內,太尊代他開個名字,向太湖水師統領處說個人情,列入
    保舉案內,居然過了縣丞班。過得兩年,太尊調了蘇州首府,他也跟了進省。不
    幸太尊調任未久,就得病死了。那時候,他手邊已經積了幾文,想要捐過知縣班
    ,到京辦引見,算來算去,還缺少一點。
      正在躊躇設法,他那位弟婦過班的太太,不知和那一個情人一同逃走了,把
    他幾年的積蓄,雖未盡行捲逃,卻已經十去六七了。他那位夫人,一向本來已是
    公諸同好,作為謀差門路的,一旦失了,就同失了靠山一般;何況又把他積年心
    血弄來的,卷了一大半去!只氣得他一個半死!自己是個在官人員,家裡出了這
    個醜事,又不便聲張,真是啞子吃黃蓮,自家心裡苦。久而久之,同寅中漸漸有
    人知道了,指前指後,引為笑話。他在蘇州蹲不住了,才求分了上海道差遣,跑
    到上海來。因為沒了美人局,只怕是一直癟到此刻的。這是莫可文的來歷。
      至於那卜子修呢,他的出身更奇了。他是寧波人,姓卜,卻不叫子修,叫做
    卜通。小時候在寧波府城裡一家雜貨店當學徒。有一天,他在店樓上洗東西,洗
    完了,拿一盆髒水,從樓窗上潑出去。不料鄞縣縣大老爺從門前經過,這盆水不
    偏不倚,恰恰潑在縣大老爺的轎子頂上。
    (金子安聽我說到這裡,忙道)
金子安:不對,不對,他在樓上看不見底下。容或有之,大凡官府出街,一定是鳴鑼開道
    的,難道他聾了,聽不見?
見了我:你且慢著駁,這一天恰好是忌辰,官府例不開道鳴鑼呢。縣大老爺大怒,喝叫停
    轎,要捉那潑水的人。眾差役如狼似虎般擁到店裡,店裡眾伙計誰敢怠慢,連忙
    從樓上叫了他下來。那差役便橫拖豎曳,把他抓到轎前。縣大老爺喝叫打,差役
    便把他按倒在地,褪下褲子,當街打了五十小板子。
金子安:忌辰例不理刑名,怎麼他動起刑來?
見了我:這就叫做只許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當時把他打得血流漂杵!只這一打,把
    他的官興打動了。他暗想:做了官便如此威風,可以任意打人。若是我們被人潑
    點水在頭上,頂多不過罵兩聲,他還可以和我對罵;我如果打他,他也就不客氣
    ,和我對打了。此刻我的水不過潑在他轎子上,並沒有潑濕他的身,他便把我打
    得這麼利害!一面想,一面喊痛,哼聲不絕。一面又想道:幾時得我做了官,也
    拿人家這樣打打,才出了今日的氣。可憐這幾下板子,把他打得潰爛了一個多月
    ,方才得好。東家因為他犯了官刑,便把他辭歇了。
      他本是一個已無父母,不曾娶妻的人,被東家辭了,便無家可歸。想起有個
    遠房叔祖,曾經做過一任那裡典史的,刻下住在鎮海,不免去投奔了他,請教請
    教,做官是怎樣做的;像我們這樣人,不知可以去做官不可以。如果可以的,我
    便上天入地,也去弄個官做做,方才遂心。主意打定,便跑到鎮海去。不一日到
    了,找到他叔祖家去。他叔祖名叫卜士仁,曾經做過幾年溧陽縣典史。後來因為
    受了人家二百文銅錢,私和了一條命案,偏偏弄得不週到,苦主那邊因止淚費上
    吃了點虧,告發起來,便把他功名幹掉了,他才回到鎮海,其時已經七十多歲了
    。兒子卜仲容,在鄉間的土財主家裡,管理雜務,因此不常在家。孫子卜才,在
    府城裡當裁縫。還有個曾孫,叫做卜兑,只有八歲,代人家放牛去了。卜士仁一
    個老頭子,在家裡甚是悶氣,雖然媳婦、孫媳婦都在身邊,然而和女人們總覺沒
    有甚麼談頭。
      忽看見姪孫卜通來了,自是歡喜,問長問短,十分親熱。卜通也一一告訴,
    只瞞起了被鄞縣大老爺打屁股的事。他談談便問起做官的事,說道:『叔公是做
    了幾十年官的了,外頭做官的規矩,總是十分熟的了。不知怎樣才能有個官做?
    不瞞叔公說,姪孫此刻也很想做官,所以特地到叔公跟前求教的。』卜士仁道:
    『你的志氣倒也不小,將來一定有出息的。至於官,是拿錢捐來的,錢多官就大
    點,錢少官就小點;你要做大官小官,只要問你的錢有多少。至於說是做官的規
    矩,那不過是叩頭、請安、站班,卻都要歷練出來的。任你在家學得怎麼純熟,
    初出去的時候,總有點躡手躡腳的;等歷練得多了,自然純熟了。這是外面的話
    。至於骨子裡頭,第一個秘訣是要巴結。只要人家巴結不到的,你巴結得到;人
    家做不出的,你做得出。我明給你說穿了,你此刻沒有娶親,沒有老婆;如果有
    了老婆,上司叫你老婆進去當差,你送了進去,那是有缺的馬上可以過班,候補
    的馬上可以得缺,不消說的了。次一等的,是上司叫你呵屁股,你便馬上遵命,
    還要在這屁股上頭加點恭維話,這也是升官的吉兆。你不要說做這些事難為情,
    你須知他也有上司,他巴結起上司來,也是和你巴結他一般的,沒甚難為情。譬
    如我是個典史,巴結起知縣來是這樣;那知縣巴結知府,也是這樣;知府巴結司
    道,也是這樣;司道巴結督撫,也是這樣。總而言之,大家都是一樣,沒甚難為
    情。你千萬記著不怕難為情五個字的秘訣,做官是一定得法的。如果心中存了難
    為情三個字,那是非但不能做官,連官場的氣味也聞不得一聞的了。這是我幾十
    年老閱歷得來的,此刻傳授給你。但不知你想做個甚麼官?』卜通道:『其實姪
    孫也不知做甚麼官好。譬如要做個縣大老爺,不知要多少錢捐來?』
      卜士仁道:『好,好!好大的志氣!那個叫做知縣,是我的堂翁了。』又問
    :『你讀過幾年書了?』卜通道:『讀書幾年!一天也沒有讀過!不過在學堂門
    口聽聽,聽熟了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兩句罷了。』卜士仁道:『沒有讀過書,怎
    樣做得文官。你看我足足讀了五年書,破承題也作過十多次,出起身來不過是個
    捕廳。像你這不讀書的,只好充地保罷了。』卜通不覺睖住了,說道:『不讀書
    ,不能做官的麼?』卜士仁道:『如果沒讀過書都可以做官的,那個還去讀書呢
    ?』又沈吟了一會道:『我看你志氣甚高,你文官一途雖然做不得,但是武弁一
    路還不妨事。我有一張六品藍翎的功牌,從前我出一塊洋錢買來的,本來打算給
    我孫子去用的,爭奈他沒志氣,學了裁縫。我此刻拿來給了你,你只要還我一塊
    洋錢就是了。』卜通道:『六品藍翎的功牌,是個甚麼官?』卜士仁道:『不是
    官,是個頂戴;你有了他,便可以戴個白石頂子,拖根藍翎,到營裡去當差。』
    卜通道:『此刻姪孫有了這個,可是跑到營裡,就有人給我差使?』卜士仁道:
    『那裡有這麼容易!就有了這個,也要有人舉薦的。』卜通道:『那麼姪孫有了
    這個,到那裡去找人薦事情呢?』
      卜士仁又沈吟了一會道:『路呢,是有一條,不過是要我走一趟。』卜通道
    :『如果叔公可以薦我差使,我便要了那張甚麼功牌。』卜士仁道:『這麼說罷
    ,我們大家賭個運氣,我們做伴到定海去走一趟。定海鎮的門政大爺,是我拜把
    子的兄弟,我去托他,把你薦在那裡,吃一份口糧。這一趟的船錢,是各人各出
    。事情不成,我白賠了來回盤纏;如果事成了,你怎樣謝我?』卜通道:『叔公
    怎說怎好,只請叔公吩咐就是了。』卜士仁道:『如果我薦成功了你的差使,我
    要用你三個月口糧的。但是你每月的口糧都給了我,你自己一個錢都沒了,如何
    過得?我和你想一個兩得其便的法子:三個月的口糧,你分六個月給我,這六個
    月之中,每月大家用半個月的錢,你不至於吃虧,我也得了實惠了。你看如何?
    』卜通道:『不知每月的口糧是多少?』卜士仁道:『多多少少是大家的運氣,
    你此刻何必多問呢。』卜通道:『那麼就依叔公就是了。』卜士仁道:『那功牌
    可是一塊錢,我是照本賣的,你不能少給一文。』卜通道:『去吃一份口糧,也
    要用那功牌麼?』卜士仁道:『暫時用不著,你帶在身邊,總是有用的。將來高
    升上去,做百長,做哨官,有了這個,就便宜許多。』卜通道:『這樣罷,姪孫
    身邊實在不多幾個錢,來不及買了。此刻一塊洋錢兑一千零二十文銅錢,我出了
    一千二百文。如果事情成功,我便要了,也照著分六個月拔還,每月還二百文罷
    。可有一層:事情不成功,我是不要他的。』卜士仁見有利可圖,便應允了。當
    日卜士仁叫添了一塊臭豆腐,留姪孫吃了晚飯。晚上又教他叩頭、請安、站班,
    各種規矩,卜通果然聰明,一學便會。
      次日一早,公孫兩個,附了船到定海去。在路上,卜士仁悄悄對卜通道:『
    你要得這功牌的用處,你就不要做我姪孫。』卜通吃驚道:『這話怎講?』卜士
    仁道:『這張功牌填的名字叫做賈沖,你要了他,就要用他的名字,不能再叫卜
    通了。』卜通還不懂其中玄妙,卜士仁逐一解說給他聽了,他方才明白。說道:
    『那麼我一輩子要姓賈,不能姓卜的了?』卜士仁道:『只要你果然官做大了,
    可以呈請歸宗的。』卜通又不懂那歸宗是甚麼東西,卜士仁又再三和他解說,他
    才明白。卜士仁道:『有此一層道理,所以你不能做我的姪孫了。回來到了那邊
    ,你叫我一聲外公,我認你做外孫罷。』兩個商量停當,又把功牌交給卜通收好
    。
      到了定海,卜士仁帶著卜通,問到了鎮臺衙門。挨到門房前面,探頭探腦的
    張望。便有人問找那個的。卜士仁忙道:『在下要拜望張大爺,不知可在家裡?
    』那人道:『那麼你請裡面坐坐,他就下來的。』卜士仁便帶了卜通到裡面坐下
    。歇了一會,張大爺下來了,見了卜士仁,便笑吟吟的問道:『老大哥,是甚麼
    風吹你到這裡的?許久不見了。』卜士仁也謙讓了兩句,便道:『我有個外孫,
    名叫賈沖,特為帶他來叩見你。』說罷,便叫假賈沖過來叩見。賈沖是前一夜已
    經演習過的,就走過來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起來又請了一個安。張大爺
    道:『好漂亮的孩子!』卜士仁道:『過獎了。』又交代賈沖道:『張大爺是我
    的把兄,論規矩,你是稱呼太老伯的;然而太覼瑣了,我們索性親熱點,你就叫
    一聲叔公罷。』張大爺道:『不敢當,不敢當!』一面問:『幾歲了?一向辦甚
    麼事?』卜士仁道:『一向在鄉下,不曾辦過甚麼。我在江蘇的時候,曾經代他
    弄了個六品功牌,打算拜托老弟,代他謀個差使當當,等他小孫子歷練歷練。』
    張大爺道:『老大哥,你也是官場中過來人,文武兩途總是一樣的,此刻的世界
    ,唉!還成個說話嗎!游擊、都司,空著的一大堆;守備、千總,求當個什長,
    都比登天還難;靠著一個功牌,想當差使,不是做兄弟的說句荒唐話,免了罷。
    』卜士仁忙道:『不是這麼說。但求鼎力位置一件事,或者派一分口糧,至於事
    情,是無論甚麼都不拘的。』張大爺道:『那麼或者還有個商量。』卜士仁連連
    作揖道謝。
      賈沖此時真是福至心靈,看見卜士仁作揖,他也走前一步,請了個安,口稱
    :『謝叔公大人栽培。』張大爺想了一會道:『事情呢,是現成有一個在這裡,
    但是我的意思,是要留著給一個人的。』卜士仁連忙道:『求老弟臺栽培了罷。
    左右老弟臺這邊衙門大,機會多,再揀好的栽培那一位罷。』說時,賈沖又是一
    個安。張大爺道:『但不知你們可嫌委屈?』卜士仁道:『豈有此理!你老弟臺
    肯栽培,那是求之不得的,那裡有甚委屈的話!』張大爺道:『可巧昨天晚上,
    上頭攆走了一個小跟班。方才我上去,正是上頭和我要人。這個差使,只要當得
    好,出息也不算壞。現在的世界,隨便甚麼事,都是事在人為的了。但不知老大
    哥意下如何。』卜士仁道:『我當是一件甚麼事,老弟臺要說委屈。這是面子上
    的差使,便連我愚兄也求之不得,何況他小孩子,就怕他初出茅廬,不懂規矩,
    當不來是真的。』張大爺道:『這個差使沒有甚麼難當,不過就是跟在身邊,伺
    候茶煙,及一切零碎的事。不過就是一樣,一天到晚是走不開的,除了上頭到了
    姨太太房裡去睡了,方才走得開一步。』卜士仁道:『這是當差的一定的道理,
    何須說得。但怕他有多少規矩禮法,都不懂得,還求老弟臺教訓教訓。』張大爺
    道:『這個他很夠的了,但是穿的衣服不對。』低頭想了一想道:『我暫時借一
    身給他穿罷。』賈沖又忙忙過來請安謝了。張大爺就叫三小子去取了一身衣服,
    一雙挖花雙梁鞋子來,叫他穿上。那身衣服,是一件嫩藍竹布長衫,二藍寧綢一
    字肩的背心。賈沖換上了,又換鞋子。張大爺道:『衣服長短倒對了,鞋子的大
    小對不對?』賈沖道:『小一點,不要緊的,還穿得上。』穿上了,又向張大爺
    打了個千謝過,張大爺笑道:『這身衣服還是我五小兒的,你就穿兩天罷。』賈
    沖又道了謝。卜士仁道:『穿得小心點,不要弄壞了;弄髒了,那時候賠還新的
    ,你叔公還不願意呢。』張大爺又道:『你的帽子也不對,不要戴罷,左右天氣
    不十分冷。還要重打個辮子。』三小子在旁邊聽了,連忙叫了剃頭的來,和他打
    了一根油鬆辮子。張大爺端詳一會道:『很過得去了。』
      這時候,已是吃中飯的時候了,便留他祖孫兩個便飯。吃飯中間,張大爺又
    教了賈沖多少說話;又叫他買點好牙粉,把牙齒刷白了;又交代蔥蒜是千萬吃不
    得的。卜士仁在旁又插嘴道:『叔公教你的,都是金石良言,務必一一記了,不
    可有負栽培。』一時飯罷,略為散坐一會,張大爺便領了賈沖上去。賈沖因為鞋
    子小,走起路來,一扭一捏的,甚為好看。果然總鎮李大人一見便合,叫權且留
    下,試用三天再說。三天過後,李大人便把他用定了,批了一分口糧給他。
      他從此之後,便一心一意的伺候李大人,又十分會巴結,大凡別人做不到的
    事,他無有做不到的。李大人站起來,把長衣一撩,他已是雙手捧了便壺,屈了
    一膝,把便壺送到李大人胯下。李大人偶然出恭,他便拿了水煙袋,半跪著在跟
    前裝煙;李大人一面才起來,他早已把馬子捧到外間去了;連忙回轉來,接了手
    紙,才帶馬子蓋出去;跟著就是捧了熱水進來,請李大人洗手。凡此種種,雖然
    是他叔祖教導有方,也是他福至心靈,官星透露,才得一變而為聞一知十的聰明
    人。所以不到兩個月功夫,他竟做了李大人跟前第一個得意的人,無論坐著睡著
    ,寸步離他不得。又多賞了他一分什長口糧,他越是感激厚恩的了不得。卻有一
    層,他面子上雖在這裡當差,心裡卻是做官之念不肯稍歇,沒事的時候和同事的
    談天,不出幾句話,不是打聽捐官的價錢,便是請教做官的規矩。同事的既妒他
    的專寵,又嫌他的呆氣,便相約叫他『賈老爺』。他道:『你們莫笑我,我賈沖
    未必沒有做老爺的時候。』同事的都不理他。
      光陰似箭,不覺在李大人那裡伺候了三四個年頭,他手下也積了有幾個錢了
    。李大人有個兒子,捐了個同知,從京裡引見了回來,向李大人要了若干錢,要
    到河南到省去。這位少大人是有點放誕不羈的,暗想此次去河南,行李帶的多,
    自己所帶兩個底下人恐怕靠不住,看見賈沖伺候老人家,一向小心翼翼,若得他
    在路上招呼,自己可少煩了多少心,不如向老人家處要了他去,豈不是好。主意
    定了,便向李大人說知此意。李大人起初不允,禁不得少大人再四相求,無奈只
    得允了。叫了賈沖來說知,並且交代送到河南,馬上就趕回來,路上不可耽擱。
    賈沖得了這個差使,不覺大喜。
    (正是:騰身逃出奴才籍,奮力投歸仕宦林。)
    (不知賈沖此次跟了小主人出去。)
    (有何可喜之處,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回 巧機緣一旦得功名 亂巴結幾番成笑話)
金子安:賈沖得了送少大人的差使,不覺心中大喜。也虧他真有機智,一面對著李大人故
    意做出多少戀戀不捨的樣子;一面對於少大人,竭力巴結。少大人是家眷尚在湖
    南原籍,此次是單身到河南稟到。因為一向以為賈沖靠得住,便把一切重要行李
    ,都交代他收拾。他卻處處留心,甚麼東西裝在那一號箱子裡,都開了一張橫單
    ;他雖不會寫字,卻叫一個能寫的人在旁邊,他口中報著,叫那個人寫。忙忙的
    收拾了五天,方才收拾停當。
      這一天長行,少大人到李大人處叩辭。賈沖等少大人行過了禮,也上去叩頭
    辭行。李大人對少大人道:『你此次帶賈沖出去,只把他當一員差官相待,不可
    當他下人。等他這回回來,我也要派他一個差使的了。』賈沖聽了,連忙叩謝。
    少大人道:『孩兒的意思就是如此,不消爹爹吩咐。』說罷,便辭別長行。自有
    一眾家人親兵等,押運行李。賈沖緊隨在少大人左右,招呼一切。上了輪船,到
    了上海,便到一家甚麼吉升棧住下。那少大人到了上海,自有他一班朋友請吃花
    酒,吃大菜,看戲,自不必提。那兩個帶來的家人,也有他的朋友招呼應酬,不
    時也抽個空,跑到外頭頑去。只有賈沖獨自一個,守在棧裡,看守房間。
      你道他果然赤心忠良,代主人看行李麼?原來他久已存了一個不良之心,在
    寧波時,故意把某號箱子裝的甚麼東西,某號箱子裝的甚麼衣服,都開出帳來,
    交給主人。主人是個闊佬,拿過來不過略為過目,便把那篇帳夾在靴掖子裡去了
    ,那裡還一一查點。他卻在收拾行李時,每個衣箱裡,都騰出兩件不寫在帳上;
    這不寫在帳上的,又都做了暗號,又私下配好了鑰匙。到了此時,他便乘隙一件
    件的偷出來,放在自己箱子裡。他為人又乖巧不過,此時是四月天氣,那單的、
    夾的、紗的,他卻絲毫不動,只揀棉的、皮的動手。那棉皮東西,是此時斷斷查
    不著的;等到查著時,已經隔了半年多,何況自己又有一篇帳交出去的,箱子裡
    東西,只要和帳上對了,就隨便怎樣,也疑心不到他了。你道他的心思細不細?
    深不深?險不險?他在棧裡做這個手腳,也不是一天做得完的。
      恰好這天做完了,收拾停當,一個家人名叫李福的,在外回來了,坐下來就
    歎氣。賈沖笑問道:『那裡受了氣來了,卻跑回來長吁短歎?』李福道:『沒有
    受氣,卻遇了一件極不得意的事。』賈沖道:『在這裡不過是個過客罷了,有甚
    得意不得意的事?』李福道:『說來我也是事不干己的。我從前伺候過一位卜老
    爺,叫做卜同群,是福建候補知縣,安徽人氏。』賈沖聽得一個『卜』字,便伸
    長了耳朵去聽。李福又道:『一位少爺,名叫卜子修,隨在公館裡。恰好那兩年
    臺灣改建行省,劉省三大人放了臺灣撫臺。少爺本只有一個監生,想弄個官出來
    當差,便到臺灣投效,得了兩個獎札。後來卜老爺死了,少爺扶柩回籍安葬。起
    復後,便再到福建,希圖當個差使。誰知局面大變了,在那裡一住十年,窮到吃
    盡當光。此刻老太太病重了,打電報叫他回去送終,他到得上海來,就盤纏斷絕
    了。此刻拿了一張監照,兩個獎札,在這裡兜賣。』賈沖道:『是獎的甚麼功名
    ?要賣多少錢呢?』李福道:『頭一個獎,是不論雙單月,選用從九;第二個是
    免選本班,以縣丞歸部盡先選用。都是臺灣改省,開墾案內保的,只要賣二百塊
    錢。聽說此刻單是一個三班縣丞,捐起來,最便宜也要三百多兩呢,還是會想法
    子的人去辦,不然還辦不來;此刻只要賣二百塊,東西是便宜的。』賈沖道:『
    只要是真的,我倒有個朋友要買。』李福道:『東西自然是真的,這是我們看他
    弄來的東西,怎麼會假。但不知這朋友可在上海?』賈沖道:『是在上海的。你
    去把東西拿來,等我拿把前路看看,我們也算代人家做了一件方便事情。』李福
    道:『如果真有人要,我便馬上去拿來。』賈沖道:『自然是有人要,我騙你做
    甚什。』
  李福道:『那麼我去拿來。』說罷,匆匆去了。
      原來賈沖在定海鎮衙門混了幾年,他是一心要想做官的,遇了人便打聽,又
    隨時在公事上留心。他雖然不認得字,但是何處該用硃筆,何處該用墨筆,咨、
    移、呈、札,各種款式,他都能一望而知的了。並且一切官場的毛病,什麼冒名
    頂替,假札假憑等事,是尤為查察得爛熟胸中。此刻恰好碰了一個姓卜的獎札,
    如何不心動?因叫李福去取來看。不一會,李福取了來。他接過仔細察看了一遍
    ,雖然不識字,然而公事的款式,處處不錯。便說道:『待我拿去給朋友看看。
    但不知二百塊的價錢,可能讓點?』李福道:『果然有人要了再說罷。』賈沖便
    拿了這東西,到外面去混跑了一回。心中暗暗打算:這東西倒像真的,可惜沒有
    一個內行人好去請教。但是據李福說,看著他弄來的,料來假不到那裡。一個人
    蕩來蕩去,沒個著落,只得到占卦攤上去占個卦,以定吉凶。那占卦的演成卦象
    ,問占什麼事。賈沖道:『求名。』占卦的道:『求名卦,財旺生官,近日已經
    有了機緣,可惜還有一點點小阻礙。過了某日,日干衝動官爻,當有好消息。』
    賈沖道:『我只問這個功名是真的是假的?』占卦的道:『官爻持世,真而又真
    ,可惜未曾發動。過了某日,子水子孫,衝動己火官鬼;況且財爻得助,又去生
    官;那就恭喜,從此一帆順風了。』賈沖聽了,付過卦資,心中倒有幾分信他,
    因他說的甚麼財旺生官,自己本要拿錢去買這東西,這句已經應了;又說甚麼目
    下有點阻礙,這明明是我信不過他的真假,做了阻礙了。又回頭一想,在衙門裡
    曾聽見人說,拿了假官照出來當差,只要不求保舉,是一輩子也鬧不穿的,但不
    知獎札會鬧穿不會。忽又決意道:『管他真的假的,我只要透便宜的還他價;他
    若是肯的,就是在外頭當不得差,拿回鄉下去嚇唬鄉下人,也是好的。』定了主
    意,便回到棧去。
      只見仍是李福一個人在那裡,便把東西交還他道:『前路怕東西靠不住,不
    肯還價。』李福著急道:『這明明是我的舊日小主人在臺灣當差得來的,那時候
    還有上諭登過《申報》,我們還戴上大帽子和老主人叩喜的,怎麼說靠不住!』
    賈沖道:『就是真的,前路也出不起這個價;他說若是十來塊洋錢,不妨談談。
    』李福道:『那是上天要價,下地還錢,我不怪他。若說是個假的,他買了這東
    西,我肯跟他到部裡投供去;如果部裡說是假的,那就請部裡辦我!』賈沖聽了
    這話,心中又一動,暗想看他這著急樣子,確是像真的。因說道:『你且去問問
    他價錢如何再說。』李福歎道:『人到了背時的時候,還有甚說得!』說罷,自
    去了。過了一會,又回來說道:『前路因為老太太有病急於回去,說至少要一百
    塊,少了他就不賣了。』賈沖又還他二十塊,叫他去問,李福不肯;賈沖又還到
    三十,李福方才肯去。如此往返磋商,到底五十塊洋錢成的交。
      少大人應酬過幾天,便要到外面買東西,甚麼孝敬上司的,送同寅的,自己
    公館用的,無非是洋貨。他們闊少到省,局面自然又是一樣。凡買這些東西,總
    是帶了賈沖去,或者由賈沖到店裡,叫人送來看。買完了洋貨,又買綢緞。這兩
    宗大買賣,又調劑賈沖賺了不少。賈沖心中一想:我買了那獎札,是要謀出身的
    ,此刻除了李福,沒有人知道;萬一我將來出身,這名字傳到河南去,叫他說穿
    了,總有許多不便,不如設法先除了他。恰好這幾天李福在外面打野雞,身上弄
    了些毒瘡,行走不便。那野雞妓女,又到棧裡來看他。賈沖便乘勢對少大人說:
    『李福這個人,很有點不正經,恐怕靠不住。就在棧裡這幾天,他已經鬧的一身
    毒;還弄些甚麼婆娘,三天五天到棧裡來。照這個樣子,帶他到河南去,恐怕於
    少大人官聲有礙。此刻不過出門在客中,他尚且如此;跟少大人到了河南,少大
    人得了好差使,他還了得麼!在外面歡喜頑笑的人,又沒本事賺錢,少不免偷拐
    搶騙,亂背虧空,鬧出事情來,卻是某公館的家人,雖然與主人不相干,卻何苦
    被外頭多這麼一句話呢。何況這種人,保不住他不借著主人勢子,在外頭招搖撞
    騙。請少大人的示,怎樣儆戒儆戒他才好,不然,帶到河南去,倒是一個累。』
    他天天拿這些話對少大人說,少大人看看李福,果然滿面病容,走起路來,是有
    點不便當的樣子,便算給工錢,把他開發了,另外托朋友薦過一個人來。
      又過了幾天,少大人玩夠了,要動身了,賈沖忽然病起來,一天到晚,哼聲
    不絕,一連三天,不茶不飯;請醫生來給他看過,吃了藥下去,依然如此。少大
    人急了,親到他榻前,問他怎樣了,可能走得動。他爬在枕上叩頭道:『是小的
    沒福氣跟隨少大人,所以無端生起病來。望少大人上緊動身,不要誤了正事。小
    的在這裡將養好了,就兼程趕上去伺候。』少大人道:『我想等你病好了,一起
    動身呢。』賈沖道:『少大人的前程要緊,不要為了小的耽誤了。小的的病,自
    己知道早晚是不會好的。』少大人無奈,只得帶了兩個家人,動身到鎮江,取道
    清江浦,往河南去了。
      這邊少大人動了身,那邊賈沖馬上就好了。另外搬過一家客棧住下,不叫賈
    沖,就依著獎札的名字叫了卜子修,結交起朋友來。托了一家捐局,代他辦事,
    就把這獎札寄到京裡,托人代他在部裡改了籍貫,辦了驗看,指省江蘇。部憑到
    日,他便往蘇州稟到,分在上海道差遣。他那上衙門是天天不脫空的,又稟承了
    他叔祖老大人的教訓,見了上司,那一種巴結的勁兒,簡直形容他不出來。所以
    他分道不久,就得了個高昌廟巡防局的差使。高昌廟本是一個鄉僻地方,從前沒
    有甚麼巡防局的。因為同治初年,湘鄉曾中堂、合肥李中堂,奏准朝廷,在那邊
    設了個江南機器製造總局,那局子一年年的擴充起來,那委員、司事便一年多似
    一年,至於工匠、小工之類,更不消說了,所以把局前一片荒野之地,慢慢的成
    了一個聚落,有了兩條大路,居然是個鎮市了,所以就設了一個巡防局。卜子修
    是初出茅廬的人,得了那個差使,猶如抓了印把子一般,倒也凡事必躬必親。他
    自己坐在轎子裡,看見路上的東洋車子攔路停著,他便喝叫停下轎子,自己拿了
    扶手板跑出來,對那些車夫亂打,嚇得那些車夫四散奔逃,他嘴裡還是混帳王八
    蛋、娘摩洗亂炮的亂罵。製造局裡的總辦、提調都是些道府班,他又多一班上司
    伺候了。新年裡頭,他忽然到總辦那裡稟見。總辦不知他有甚公事,便叫請他進
    來。見過之後,就有他的家人,拿了許多魚燈、荷花燈、兔子燈之類上來,還有
    一個手版,他便站起來,垂手稟道:『這是卑職孝敬小少爺玩的,求大人賞收。
    』總辦見了,又是可笑,又是可惱,說道:『小孩子頑的東西,何必老兄費心!
    』卜子修道:『這是卑職的一點窮孝心,求大人賞收了。』又對總辦的家人道:
    『費心代我拿了上去,這手版說我替小少爺請安。』總辦倒也拿他無可如何。從
    此外面便傳為笑柄。
      那年恰好碰了中東之役,製造局是個軍火重地,格外戒嚴。每天晚上,各廠
    的委員、司事都輪班查夜,就是總辦、提調也每夜輪流著到處稽查;到半夜時,
    都在公務廳會齊一次,叫做『會哨』。這卜子修雖是局外的人,到了會哨時候,
    他一定穿了行裝,帶了兩名巡勇去獻慇懃。常時還帶著些點心,去孝敬總辦,請
    各委員、司事。有一天晚上,他叫人擡了一口行灶,放在公務廳天井裡,做起湯
    圓來。總辦來了,看見了,問是做甚麼的。家人回說是巡防局卜老爺做湯圓的。
    總辦道:『算了!東洋人這場仗打下來,如果中國打了勝仗,講起和來,開兵費
    賠款的帳,還要把卜老爺的點心帳開上一筆呢。』不提防卜子修已在旁邊站著班
    ,聽了這句話,走前一步,請了個安道:『謝大人栽培。』總辦見了,又是好氣
    ,又是好笑,卻又不好拿他怎樣;只有對著別人,微微的冷笑一聲。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