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一 至 第二二〇
211**時間: 地點:
明日是親迎喜期,拜堂的吉時聽說在晚上十二點鐘,這邊新人也要晚上上轎,所
以用了燈船。
對 我:看燈船是小事,倒是聽了這段新聞有趣。但是這件事,外面人都知得這麼明亮透
徹,難道那侯統領是個聾子瞎子,一點風聲都沒有麼?
作 猷:你又來了!有了風聲便怎樣?此刻做官的那一個不是自欺欺人,掩耳盜鈴的故智
?揭穿了底子,哪一個是能見人的?此刻武、漢一帶,大家都說是言中丞的小姐
嫁鄖陽鎮臺,就大家都知道花轎裡面的是個替身,侯統領縱使也明知是個替身,
只要言中丞肯認他做女婿,那怕替身的是個丫頭也罷,婊子也罷,都不必論的了
。就如那侯統領,哪個不知他是個兔崽子?就是他手下所帶的兵弁,也沒有一個
不知他是兔崽子,他自己也明知自己是個兔崽子,並且明知人人知道他是個兔崽
子。無奈他的老斗闊,要擡舉他做統領,那些兵弁,就只好對他站班唱名了,他
自己也就把那回身就抱的旖旎風情藏起來,換一副冠冕堂皇的面目了。說的是侯
統領一個,其實如今做官的人,無非與侯統領大同小異罷了。
(大家閒談一回,各自走開。)
(到了次日下午,作猷約了早點到一品香去眺望江景。)
(到了一品香之後,又寫了條子去邀客。)
(我自在露臺上凴欄閒眺,頗覺得心胸開豁。)
(等到客齊入席,鬧了一回酒,席散時已是七點多鐘。)
(忽聽得遠遠一陣鼓樂之聲,大家趕到露臺看時,只見招商局碼頭,泊了二三十
(號長龍舢舨,船上燈球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日。)
(另外有四五號大船,船上一律的披紅掛彩,燈燭輝煌,鼓樂並作,陸續由小火
(輪拖了開行;就是長龍舢舨,也用了小火輪拖帶,船上人並不打槳,只在那裡
(作軍樂。)
(一時開到江心,只見旌旗招展,各舢舨上的兵士,不住的燃放鞭炮及高升炮。
()
(遠遠望去,猶如一條火龍一般,果然熱鬧。)
(直望他到了武昌漢陽門那邊停泊了,還望得見燈火閃爍。)
作 猷:(作猷笑道)這也算得大觀了!
對 我:我來的時候,就看見那些長龍舢舨,停在招商局碼頭,旗幟格外鮮明。我還以為
是甚麼大員過境來伺候的,不料卻是迎親之用。然而迎親用了兵船兵隊,似乎不
甚相宜。
作 猷:豈但迎親,他那邊來迎的是督標兵,這邊送親的是撫標兵呢!
對 我:自有兵以來,未有遭如是之用者!
作 猷:在外面如是之用,還不為奇;只怕兩個開戰時,還要他們搖旗吶喊,遙助聲威呢
!
(說得眾人大笑。)
(閒談一回,各自散了。)
(我又住了十多天,做了幾次無謂的應酬,便到九江去走一次。)
(管事的吳味辛接著,我清查了一向帳目。)
(我因為到了九江好幾次,卻沒有進過城,這天沒事,邀了味辛到城裡去看看。
()
(地方異常齷齪,也與漢口內地差不多。)
(卻有一樣與他省不同之處,大凡人家住宅房屋,多半是歪的,絕少看見有端端
(正正的一方天井,不是三角的,便是斜方的。)
(問起來,才知道江西人極信風水,其房屋之所以歪斜,都為限於方向與地勢不
(合之故。)
(走到道臺衙門前面,忽見裡面一頂綠呢大轎,擡了一個外國人出來。)
道 臺:(味辛道)這件交涉只怕還未得了,不知爭得怎樣呢。
對 我:是甚麼交涉?
道 臺:(味辛道)好好的一座廬山,送給外國人了!
對 我:(我吃驚道)是誰送的?
道 臺:(味辛道)前兩年有個外國人,跑到廬山牯牛嶺去逛。這外國人懂了中國話,還
認得兩個中國字的。看見山明水秀,便有意要買一片地,蓋所房子,做夏天避暑
的地方。不知哪裡來了個流痞,串通了山上一個甚麼廟裡的和尚,冒充做地主。
那外國人肯出四十元洋銀,買一指地。那和尚與流痞,以為一隻指頭大的地,賣
他四十元,很是上算的。便與他成交,寫了一張契據給他,也寫的是一指地。他
便拿了這個契據,到道署裡轉道契。道臺看了不懂,問他:『甚麼叫一指地?』
他說:『用手一指,指到哪裡,就是哪裡。』道臺吃了一驚道:『用手一指,可
以指到地平線上去,那可不知是那裡地界了!我一個九江道,如何做得主填給你
道契呢!』連忙即叫德化縣和他去勘驗,並去提那流痞及和尚來。誰知他二人先
得了信,早已逃走了。那外國人還有良心,所說的一指地,只指了一座牯牛嶺去
。從此起了交涉,隨便怎樣,爭不回來。鬧到詳了省,省裡達到總理衙門,在京
裡交涉,也爭不回來。此時那坐轎子出來的,就是領事官,就怕的是為這件事了
。
對 我:我們和外國人辦交涉,總是有敗無勝的,自從中日一役之後,越發被外人看穿了
!
道 臺:(味辛道)你還不知那一班外交家的老主意呢!前一向傳說總理衙門裡一位大臣
,寫一封私函給這裡撫臺,那才說得好呢。
(正是:一紙私函將意去,五中深慮向君披。)
(未知那總理衙門大臣的信說些甚麼,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十五回 戀花叢公子扶喪 定藥方醫生論病)
對 我:這封信,你道他說些甚麼?他說:『臺灣一省地方,朝廷尚且拿他送給日本,何
況區區一座牯牛嶺,值得甚麼!將就送了他罷!況且爭回來,又不是你的產業,
何苦呢!』這裡撫臺見了他的信,就冷了許多,由得這裡九江道去攪,不大理會
了。不然,只怕還不至於如此呢。
(我聽了這一番話,沒得好說,只有歎一口氣罷了。)
(逛了一回,便出城去。)
(看看沒甚事,我便坐了下水船,到蕪湖、南京、鎮江各處走了一趟,沒甚耽擱
(,回到上海。)
(恰好繼之也到了,彼此相見。)
(我把各處的正事述了一遍,檢出各處帳略,交給管德泉收貯。)
212**時間: 地點:
(說話間,有人來訪金子安,問那一單白銅到底要不要。)
(子安回說價錢不對,前路肯讓點價,再作商量。)
子 安:(那人道)比市面價錢已經低了一兩多了。
子 安:我也明知道。不過我們買來又不是自己用,依然是要賣出去的,是個生意經,自
然想多賺幾文。
(那人又談了幾句閒話,自去了。)
對 我:是甚麼白銅?有多少貨?
子 安:大約有五六百擔。我已經打聽過,蘇州、上海兩處的腳爐作、煙筒店,盡有銷路
,所以和繼翁商量,打算買下來。
對 我:是哪裡來的貨,可以比市面上少了一兩多一擔?
子 安:聽說是雲南藩臺的少爺,從雲南帶來的。
對 我:方才來的是誰?
子 安:是個掮客(經手買賣者之稱,滬語也)。
對 我:用不著他,我明天當面去定了來。
繼 之:你認得前路麼?
對 我:陳稚農,我在漢口認得他,說是雲南藩臺的兒子,不是他還有哪個。是他的東西
,自然該便宜的。
子 安:何以見得?
對 我:他這回是運他娘的靈柩回福建原籍的,他帶的東西,自然各處關卡都不完釐上稅
的了。從雲南到這裡,就是那一筆釐稅,就便宜不少。我在漢口和他同過好幾回
席,總沒有談到這個上頭。
繼 之:他是個官家子弟,扶喪回裡,怎麼沿途赴席起來?
對 我:豈但赴席,我和他同席幾回,都是花酒呢。終日沉迷在南城公所一帶。他比我先
離漢口的,不知幾時到的上海?
子 安:這倒不了利,並且也不知他住在哪裡。
對 我:這個容易,一打聽就著了。
(說罷,叫一個會幹事的茶房來,叫他去各家大客棧裡去打聽雲南藩臺的少大人
(住在哪裡。)
叫 一:(那茶房道)我有個親戚,在天順祥票號裡做出店的,前回他來說過,有個陳少
大人住在那邊。此刻不知在那裡不在,一問便知道了。
(說罷自去。)
一 會:(過了一會來說)陳少大人只在那裡歇一歇腳,就搬到集賢裡天保棧去了,住在
樓上第五、第六、第七號。
(我聽了,等到明天飯後,便到天保棧去找他。)
(誰知他並不在棧裡,只有幾個家人在那裡。)
那家人:(回我說)少爺這幾天有病,在美仁裡林慧卿家養病呢。
(我聽了,便記了地方,先自回去。)
(等吃過晚飯,再到美仁裡林慧卿處,問了龜奴,說房間在樓上,我便登樓,說
(是看陳老爺的。)
(那丫頭招呼到房裡。)
慧 卿:(慧卿站起來招呼道)陳老爺,朋友來了。
(我卻看不見他;回轉頭來,原來他擁了一牀大紅縐紗被窩,坐在牀上。)
站起來:(欠身道)失迎,失迎!恕我不能下牀!閣下幾時到的?
對 我:昨天才到的。白天裡到天保棧去拜訪。
稚 農:(稚農又忙道)失迎,失迎!
對 我:(我接著道)貴管家說是在這裡,所以特來拜望。
對 我:(說著,又看了慧卿一眼道)順便瞻仰瞻仰貴相好。
慧 卿:(慧卿笑道)這位老爺倒會說!來看朋友罷了,偏要拿旁人帶一帶。還不曾請教
貴姓啊?
對 我:方才我坐車子到這裡來,忘了帶車錢,無可奈何,拿我的姓到當鋪裡當了。
慧 卿:(慧卿笑道)當了多少錢?我借給你去贖出來罷。不然,沒了姓,不像個老爺。
對 我:原來老爺要帶著姓做的,今天又長了見識了。
稚 農:閣下來了就熱鬧。我這幾天正想著你的談鋒。自從到了這裡,所見的無非是幾個
掮客,說出話來,無非是肉麻到入骨的恭維話,聽了就要噁心,恨的我誓不見他
們的面了,只叫法人、醉公兩個招呼他們。
(原來稚農帶了兩個人同行:一個姓計,號醉公;一個姓繆,號法人。)
(大抵是他門下清客一流人,我在漢口也同過兩回席的。)
(我聽說,便問道)
對 我:此刻繆、計二公在那裡?
稚 農:(稚農問慧卿道)出去了麼?
慧 卿:(慧卿用手一指道)在那邊呢。
(稚農推開被窩下牀。)
對 我:稚翁不要客氣,何必起來招呼。
稚 農:不,我本要起來了。
(慧卿忙過去招呼伺候,稚農早立起來。)
(我看他身上穿的洋灰色的外國縐紗袍子,玄色外國花緞馬褂,羽緞瓜皮小帽,
(核桃大的一個白絲線帽結,釘了一顆明晃晃白果大的鑽石帽準。)
(較之在漢口時打扮,又自不同。)
(走到煙炕一邊坐下,招呼我過去談天。)
(我此時留神打量一切,只見房裡放著一口保險鐵櫃,這東西是向來妓院裡沒有
(的,不覺暗暗稱奇。)
(談了幾句應酬話,忽然計醉公從那邊房裡跑了過來,手裡拿著一個鑽戒。)
(見了我便彼此招呼,一面把戒指遞給稚農道)
一 面:這一顆足有九釐重。
稚 農:(稚農接來一看道)幾個錢?
醉 公:四百塊。
慧 卿:(慧卿在稚農手裡拿過來一看道)是個男裝的,我不要。
醉 公:男裝女裝好改的。
慧 卿:這裡首飾店沒有好樣式,是要外國來的才好。
(醉公便拿了過去。)
一 面:(一面招呼我道)沒事到這邊來談談。
(我順口答應了。)
稚 農:(稚農對我道)這回虧了他兩個,不然,我就麻煩死了!
(一言未了,醉公又跑了過來道)
醉 公:昨天那掛朝珠,來收錢了。
稚 農:到底多少錢?
醉 公:五百四十兩。
稚 農:你打給他票子。
(醉公又過去了,一會兒拿了一張支票過來。)
(稚農在身邊掏出一個鑰匙來交給慧卿,慧卿拿去把那保險鐵櫃開了,取出一個
(小小拜匣來;稚農打開,取出一方小小的水晶圖書,蓋在支票上面。)
(醉公拿了過去,慧卿把拜匣仍放到鐵櫃裡去,鎖好了,把鑰匙交還稚農。)
(我才知道這鐵匣是稚農的東西。)
(和他又談了幾句,就問起白銅的事。)
稚 農:是有幾擔銅,帶在路上壓船的。不知賣了沒有,也要問他們兩個。
對 我:如此,我過去問問看。
(說罷,走了過去,先與繆法人打招呼。)
(原來林慧卿三個房間,都叫稚農占住了。)
(他起坐的是東面一間,當中一間空著做個過路,繆、計二人在西邊一間。)
(我走過去一看,只見當中放著一張西式大餐檯子,鋪了白臺布,上面七橫八豎
(的,放著許多古鼎、如意、玉器之類。)
(除了繆、計二人之外,還坐了七八個人,都是寧波、紹興一路口氣,醉公正和
(他們說話。)
(我就單向法人招呼了,說了幾句套話,便問起白銅一節。)
法 人:就是這一件東西也很討厭,他們天天來問,又知道我們不是經商的,胡亂還價。
閣下倘是有銷路最好了。
對 我:不知共有多少?如果價錢差不多,我小號裡可以代勞。
法 人:東西共是五百擔,存在招商局棧裡。至於價錢一層,我有雲南的原貨單在這裡,
大家商量加點運費就是了。
(說罷,檢出一張票子,給我看過,又商定了每擔加多少運費。)
對 我:既這麼著,我明天打票子來換提貨單便了。但不知甚麼時候可來?
法 人:隨便下午甚時候都可以。
(商定了,我又過去看稚農,只見一個醫生在那裡和他診脈,開了脈案,定了一
(個十全大補湯加減,便去了。)
稚 農:說好了麼?
對 我:說好了,明天過來交易。
慧 卿:(慧卿拿了小小的一把銀壺過來道)酒燙了,可要吃?
(稚農點點頭。)
(慧卿拿過一個銀杯,在一個洋瓶裡,傾了些末子在杯裡,沖上了酒,又在頭上
(拔下一根金簪子,用手巾揩拭乾淨,在酒杯裡調了幾下,遞給稚農,稚農一吸
(而盡;還剩些末子在杯底,慧卿又沖了半杯酒下去,稚農又吃了。)
對 我:算算年紀並不大,身子不知那麼虛,天天在這裡參啊、茸啊亂鬧,還要吃藥。
對 我:出門人本來保重點的好。
稚 農:我在雲南從來不是這樣,這還是在漢口得的病。
對 我:總是在路上勞頓了。
慧 卿:可不是。這幾天算好得多了,初來那兩天還要利害呢。
(我隨便應酬了幾句,便作別走了。)
(回到號裡,和子安說知,已經成交了。)
(所定的價錢,比那掮客要的,差了四兩五錢銀子一擔。)
子 安:好很心!少賺點也罷了。
(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下午,我打了票子,便到林慧卿家去,和法人換了提單。)
(走到東面房裡,看看稚農。)
稚 農:閣下在上海久,可知道有甚麼好醫生?我的病實在了不得,今天早起下地,一個
頭暈就栽下來!
對 我:這還了得!可是要趕緊調理的了。從前我有個朋友叫王端甫,醫道甚好,但是多
年不見了,不知可還在上海。回來我打聽著了送信來。
稚 農:晚上有個小宴,務請屈尊。
對 我:閣下身子不好,何必又宴客?
稚 農:不過談談罷了。
(說罷,略為了幾句,便作別回來,把提單交給子安,驗貨出棧的事,由他們幹
(去,我不管了。)
(因問起王端甫不知可在上海。)
管德泉:自從你識了王端甫,我便同他成了老交易,家裡有了毛病總是請他。他此刻搬到
四馬路胡家宅,為甚不在上海。
對 我:在甚麼巷子裡?
德 泉:就在馬路上,好找得很。
(過了一會,稚農那邊送了請客帖子來,還有一張知單。)
(我看時,上面第一個是祥少大人云甫,第二個便是我,還有兩個都士雁、褚迭
(三,以後就是計醉公、繆法人兩個。)
(打了知字,交來人去了。)
一 個:(我問繼之道)那裡有個姓祥的,只怕是旗人?
繼 之:可不是。就是這裡道臺的兒子,前兩天還到這裡來。
對 我:大哥認得他麼?
繼 之:怎麼不認得!年紀比你還輕得多。在南京時,他還是個小孩子,我還常常撫摩玩
弄他呢。怪不得我們老了,眼看見的小孩子,都成了大人了。
(大家閒談了一會,沒到五點鐘,稚農的催請條子已經來了,並注了兩句「有事
(奉商,務請即臨」的話。)
(我便前去走一趟。)
稚 農:(稚農接著道)恕我有病,不能回候,倒屢次屈駕!
對 我:倒是我未盡點地主之誼,先來奉擾,未免慚愧!
稚 農:彼此熟人,何必客氣!早點請過來,是兄弟急於要問方才說的那位醫生。
對 我:我也方才問了來,他就住在四馬路胡家宅。
稚 農:不知可以隨時請他不?
對 我:儘可以。這個人絕沒有一點上海市醫習氣,如果要請,兄弟再加個條子,包管即
刻就來。
(稚農便央我寫了條子,叫人拿了醫金去請,果然不到一點鐘時候就來了。)
(先向我道了闊別。)
(我和他二人代通了姓名,然後坐定診脈。)
(診完之後,端甫)
端 甫:不知稚翁可常住在上海?
稚 農:不,本來有事要回福建原籍,就叫這個病耽誤住了。
端 甫:(端甫點頭道)據兄弟愚見,還是早點回府上去,容易調理點;上海水土寒,恐
怕於貴體不甚相宜。
(說罷,定了脈案,開了個方子,卻是人參養榮湯的加減。)
端 甫:(說道)這個方子只管可以服幾劑。但是第一件最要靜養。多服些血肉之品,似
乎較之草根樹皮有用。
稚 農:鹿茸可服得麼?
端 甫:服鹿茸……
(說到這裡,便頓住了。)
端 甫:(道)未嘗沒點功效,但是總以靜養為宜。
端 甫:(說罷,又問我道)可常在號裡?我明日來望你呢。
對 我:我常在號裡,沒事只管請過來談。
(端甫便辭去了。)
(我又和稚農談了許久。)
(祥雲甫來了,通過姓名。)
(我細細打量他,只見他生得唇紅齒白,瘦削身裁;穿一件銀白花緞棉袍,罩一
(件夾桃灰線緞馬褂;鼻子上架一副金絲小眼鏡;右手無名指上,套了一個鑲鑽
(戒指;說的一口京腔。)
(再過了一會,外面便招呼坐席。)
(原來都、褚兩個早來了,不過在西面房裡坐,沒有過來。)
(稚農起身,招呼到當中一間去,親自篩了一輪酒,定了坐。)
(便叫醉公代做主人,自己仍到房裡歇息。)
(醉公便叫寫了局票發出去。)
(坐定了,慧卿也來周旋了一會,篩了一輪酒,唱了一支曲子,也到房裡去了。
()
(我和都、褚兩個通起姓名,才知都士雁是骨董鋪東家,褚迭三是藥房東家。)
(數巡酒後,各人的局陸續都來了。)
(祥雲甫身邊的一個,也不知他叫甚名字,生得也還過得去。)
(一隻手搭在雲甫肩膀上,只管唧唧噥噥的說話。)
213**時間: 地點:
(忽然看見雲甫的戒指,便脫了下來,在自己中指上一套)
雲 甫:送給我罷。
雲 甫:這個不能,明日另送你一個罷。
(那妓女再三不肯還他,並說道)
對 我:我要轉到褚老爺那邊了。
(說罷,便走到褚迭三旁邊坐下。)
(迭三身邊本有一個,看見有人轉過來,含了一臉的醋意,不多一會,便起身去
(了。)
(恰好外面傳進來一張條子,是請雲甫的,雲甫答應就來,隨向那妓女討戒指。
()
雲 甫:(那妓女道)你去赴席,左右是要叫局的,難道帶在我手裡,就會沒了你的嗎?
雲 甫:(雲甫便起身向席上說聲)少陪。
(一面要到房裡向稚農道謝告辭。)
(醉公兀的一下跳起來,向房裡便跑。)
(不料門房口立了個大丫頭,雙手下死勁把醉公一推道)
醉 公:冒冒失失的,做甚麼啊!
雲 甫:(回身對雲甫道)陳老爺剛才睡著了。他幾夜沒睡了,祥大人不要客氣罷。
雲 甫:那麼他醒了,你代我說到一聲。
(那丫頭答應了,又叫慧卿送客。)
(慧卿在房裡一面答應,一面)
一 面:祥大人走好啊!待慢啊!明天請過來啊!
(卻只不出來。)
(雲甫又對眾人拱拱手自去了。)
(這裡醉公便和眾人豁拳鬧酒,甚麼擺莊咧,通關咧,眾人都有點陶然了,慧卿
(才從房裡亭亭款款的出來,右手理著鬢髮,左手搭在醉公的椅子靠背上)
慧 卿:黃湯又灌多了!
醉 公:我不……
(說到這裡,便頓住了。)
(眾人都說酒多了,於是吃了稀飯散坐。)
慧 卿:(我問慧卿)陳老爺可醒著?
慧 卿:醒著呢。
(我便到房裡去,只見稚農盤膝坐在煙炕上,下身圍了一牀鸚哥綠縐紗被窩。)
(我向他道了謝,又略談了幾句,便辭了過來,和眾人作別,他們還不知在那裡
(議論甚麼價錢呢,我便先走了。)
(回到號裡,才十點鐘,繼之們還在那裡談天呢。)
(我覺得有點醉了,便先去睡覺。)
(一宿無話。)
(次日飯後,王端甫果然來訪我,彼此又暢談了許多別後的事。)
(又問起陳稚農可是我的好友。)
對 我:不過在漢口萍水相識,這回不過要買他的一單銅,所以才去訪他,並非好友。
端 甫:這個人不久的了!犯的毛病,是個色癆。你看他一般的起行坐立,不過動生厭倦
,似乎無甚大病。其實他全靠點補藥在那裡撐持住,一旦潰裂起來,要措手不及
的。
對 我:你看得准他醫得好醫不好呢?
端 甫:我昨天說叫他回去調理的話,就是叫他早點歸正首丘了。
對 我:這麼說,犯了這個病,是一定要死的了?
端 甫:他從此能守身如玉起來,好好的調理兩個月後,再行決定。你可知他一面在這裡
服藥,一面在那邊戕伐,碰了個不知起倒的醫生,還給他服點燥烈之品,正是『
潑油救火』,恐怕他死得不快罷了。
對 我:他還高興得很,請客呢。
端 甫:他昨天的花酒有你嗎?
對 我:你怎麼知道?
端 甫:你可知這一臺花酒,吃出事情來了。
(正是:杯酒聯歡才昨夜,緘書挑釁遽今朝。)
(未知出了甚麼事,端甫又從何曉得,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十六回 旌孝子瞞天撒大謊 洞世故透底論人情)
對 我:(我連忙問道)出了甚麼事?你怎生得知?
端 甫:席上可有個褚迭三?
對 我:有的。
端 甫:可有個道臺的少爺?
對 我:也有的。
端 甫:那褚迭三最是一個不堪的下流東西!從前在城裡充醫生,甚麼婦科、兒科、眼科
、痘科,嘴裡說得天花亂墜。有一回,不知怎樣,把人家的一個小孩子醫死了。
人家請了上海縣官醫來,評論他的醫方,指出他藥不對症的憑據,便要去告他;
嚇得他請了人出來求情,情願受罰。那家人家是有錢的,罰錢,人家並不要。後
來旁人定了個調停之法,要他披麻帶孝,扮了孝子去送殯。前頭擡的棺材不滿三
尺長,後頭送的孝子倒是昂昂七尺的,路上的人沒有不稱奇道怪的。及至問出情
由,又都好笑起來。自從那回之後,他便收了醫生招牌,搜羅些方書,照方合了
幾種藥,賣起藥來。後來藥品越弄越多了,又不知在那裡弄了幾個房藥的方子,
合起來,堂哉皇哉,掛起招牌,專賣這種東西。叫一個姓蘇的,代他做幾個仿單
。那姓蘇的本來是個無賴文人,便代他作得淋漓盡致,他就喜歡的了不得,拿出
去用起來。那姓蘇的就借端常常向他借錢。久而久之,他有點厭煩了,拒絕了兩
回。姓蘇的就恨起來,做了一個稟帖,夾了他的房藥仿單,向地方衙門一告。恰
好那位官兒有個兒子,是在外頭濫嫖,新近脫陽死的,看了稟帖,疑心到自己兒
子也是誤用他的藥所致。即刻批准了,出差去把迭三提了來,說他敗壞人心風俗
,偽藥害人,把他當堂的打了五百小板子,打得他皮開肉綻;枷號了三個月,還
把他遞解回籍。那雜種也不知他是那裡人,他到堂上時供的是湖北人,就把他遞
解到湖北。不多幾時,他又逃回上海,不敢再住城裡,就在租界上混。又不知弄
了個甚麼方子,熬了些藥膏,掛了招牌,上了告白,賣戒煙藥。大凡吸鴉片煙的
人,勸他戒煙,他未嘗不肯戒;多半是為的從上癮之後,每日有幾點鐘是吃煙的
,成了個日常功課,一旦叫他丟了煙槍,未免無所事事,因此就因循下去了。迭
三這寶貨,他揣摩到了這一層,卻異想天開,誇說他的藥膏,可以在槍上戒煙:
譬如吃一錢煙的,只要秤出九分煙,加一分藥膏在煙裡,如此逐漸減煙加膏,至
將煙減盡為止,自然斷癮。一班吃煙的人,信了他這句話,去買來試戒。他那藥
膏要賣四塊洋錢一兩,比鴉片煙貴了三倍多。大凡買來試的,等試到煙藥各半之
後,才覺得越吃越貴了,看看那情形,又不像可以戒脫的,便不用他的藥了。誰
知煙癮並未戒脫絲毫,卻又上了他的藥癮了,從此之後,非用他的藥攙在煙裡,
不能過癮。你道他的心計毒麼!
端 甫:(我聽到這裡,笑道)你說了半天,還不曾到題。這些閒話,與昨夜吃花酒的事
,有甚干涉?
端 甫:本是沒干涉,不過我先談談迭三的行徑罷了。他近年這戒煙藥一層弄穿了,人家
都知道他是賣假藥的了,他卻又賣起外國藥來了,店裡弄得不中不西,樣樣都有
點。這回只怕陳稚農又把他的牛尾巴當血片鹿茸買了,請他吃起花酒來,卻鬧出
這件事。他叫的那個局,名字叫林蜚卿,相識了有兩三年的了。後來那樣少大人
到了上海,也看上了蜚卿,他便有點醋意,要想設法收拾人家,可巧碰了昨天那
個機會。祥雲甫所帶的那個戒指,並不是自己的東西,是他老子的。
對 我:他老子不是現任的道臺麼?
端 甫:那還用說。這位道臺,和現在的江蘇撫臺是換過帖的。那位撫臺,從前放過一任
外國欽差,從外國買了這戒指回來,送給老把弟。這戒指上面,還僱了巧匠來,
刻了細如牛毛的上下款的。他少爺見了歡喜,便向老子求了來帶上。昨夜吃酒的
時候,被蜚卿鬧著頑,要了去帶在手上,這本是常有之事。誰知蜚卿卻被迭三騙
了去,今天他要寫信向祥雲甫借三千銀子呢。
對 我:他騙了人家的戒指,還要向人家借銀子,這是甚麼說話?
端 甫:須知雲甫沒了這個戒指,不能見他老子,這明明是訛詐,還是借錢麼!
對 我:你又是那裡來的耳報神?我昨夜當面的還沒有知道,你倒知的這麼詳細?
端 甫:這也是應該的。我因為天氣冷了,買了點心來家吃,往往冷了;今天早起,剛剛
又來了個朋友,便同到館子裡吃點心。我們剛到了,恰好他也和了兩三個人同來
,在那裡高談闊論,商量這件事,被我盡情聽了。
對 我:原來你也認得他?
端 甫:我和他並不招呼,不過認得他那副尊容罷了。
對 我:這是秘密的事,他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喧揚起來?
端 甫:他正要鬧的通國皆知,才得雲甫怕他呢。我今日來是專誠奉托一件事,請你對稚
農說一聲,叫他不要請我罷。他現在的病情,去死期還有幾天,又不便回絕他,
何苦叫我白賺他的醫金呢。
對 我:你放心。他那種人有甚長性,吃過你兩服藥不見效,他自然就不請你了。
(端甫又談了一會,自去了。)
(到了晚上,我想起端甫何以說得稚農的病如此利害,我看他不過身子弱點罷了
(,不免再去看看他是何情景。)
(想罷出門,走到林慧卿家,與稚農周旋了一會,問他的病如何,吃了端甫的藥
(怎樣。)
稚 農:總是那樣不好不壞的。此刻除非有個神仙來醫我,或者就好了。
慧 卿:(慧卿在旁邊插嘴道)胡說!不過身子弱點罷了,將息幾天,自然會好的。你總
是這種胡思亂想,那病更難好了。
稚 農:方才又請了端甫來,他還是勸我早點回去,說上海水土寒。
慧 卿:(慧卿又插嘴說道)郎中嘴是屁(吳人稱醫生為郎中),說到那裡是那裡。據他
說上海水土寒,上海住的人,早就一個個寒的死完了。你的病不好,我第一個不
放你走。已經有病的人,再在輪船上去受幾天顛簸,還了得麼!
(說罷,又回頭對我道)
回 頭:老爺,你說是不是?
(我只含笑點點頭。)
稚 農:便是我也怕到這一層。早年進京會試,走過兩次海船,暈船暈的了不得。
(我故意向慧卿看了一眼,對稚農道)
慧 卿:我看暫時回天保棧去調養幾時也好。
慧 卿:(慧卿搶著道)老爺,你不要疑心我們怎樣。我不過看見他用的都是男底下人,
笨手笨腳,伏伺得不稱心,所以留他在這裡住下。這是我一片好心,難道怎樣了
他麼!
對 我:我也不過說說罷了,難道我不知道他離不了你。
慧 卿:(慧卿笑道)我說你不過。
214**時間: 地點:
(正說話時,外面報客來,大家定神一看,卻是祥雲甫。)
(招呼坐定,便走近稚農身邊,附著耳要說話。)
(我見此情形,便走到西面房裡,去看繆、計二人。)
(只見另有一個人,拿了許多裙門、裙花、挽袖之類,在那裡議價,旁邊還堆了
(好幾匹綢縐之類。)
(我坐了一會,也不驚動稚農,就從這邊走了。)
(從此我三天五天,總來看看他。)
215**時間: 地點:
(此時他早已轉了醫生,大劑參、茸、鎖陽、肉蓯蓉專服下去。)
(確見他精神好了許多,只是比從前更瘦了,兩顴上現了點緋紅顏色。)
(如此,又過了半個多月。)
(一天,我下午無事,又走到慧卿處,卻不見了稚農。)
(我問時,慧卿)
慧 卿:回棧房去了。
對 我:為甚麼忽然回去了呢?
慧 卿:他今天早起,病的太重了!他兩個朋友說在這裡不便當,便用轎子擡回去了。
(我心中暗想,莫非端甫的說話應驗了。)
(我回號裡,左右要走過大馬路,便順到天保棧一看。)
(他已經不住在樓上了,因為扶他上樓不便,就在底下開了個房間。)
(房間裡齊集了七八個醫生,繆、計二人忙做一團。)
(稚農仰躺在牀上,一個家人在那裡用銀匙灌他吃參湯。)
(我走過去望他,他看了我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眾醫生在那裡七張八嘴,有說用參的,有說用桂的。)
對 我:(我問法人道)我前天看他還好好的,怎麼變動起來?
法 人:今天早起,天還沒亮,忽然那邊慧卿怪叫起來。我兩個衣服也來不及披,跑過去
一看,只見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連忙扶他起來,躺在醉翁椅上,話也不會說了
。我們問慧卿是怎生的。他說:『起來小便,立腳不穩,栽了一交,並沒甚事。
近來常常如此的,不過一攙他就起來,今天攙了半天攙他不動才叫的。』我們沒
了主意,薑湯、參湯,胡亂灌救。到天色大亮時,他能說話了,自己說是冷得很
。我們要和他加一牀被窩,他說不是,是肚子裡冷。我伸手到他口邊一摸,誰知
他噴出來的氣,都是冷的。我才慌了,叫人背了他下樓,用轎子擡了回來。
對 我:請過幾個醫生?吃過甚麼藥了?
法 人:今天的醫生,只怕不下三四十個了。吃了五錢肉桂下去,噴出氣來和暖些。此刻
又是一個醫生的主意,用乾薑煎了參湯在那裡吃著。
216**時間: 地點:
(說話時,又來了兩個醫生,向法人查問病情。)
(我便到牀前再看看,只見他兩顴的紅色,格外利害,才悟到前幾天見他的顏色
(是個病容。)
問 他:(因問他)此刻可好點?
稚 農:稍為好點。
問 他:(我便說了聲)保重。
(走了回去。)
(和繼之說起,果然不出端甫所料,陳稚農大約是不中用的了。)
(到了明天早起,他的報喪條已經到了,我便循著俗例,送點蠟燭、長錠過去。
()
(又過了十來天,忽然又送來一份訃帖,封面上刻著「幕設壽聖庵」的字樣。)
(便抽出來一看,訃帖當中,還夾了一扣哀啟。)
(及至仔細看時,卻不是哀啟,是個知啟。)
217**時間: 地點:
繼 之:(此時繼之在旁邊見了道)這倒是個創見。誰代他出面?又『知』些甚麼呢?
(我便攤開了,先看是甚麼人具名的,誰知竟是本地印委各員,用了全銜姓名同
(具的,不禁更覺奇怪。)
(及至看那文字時,只看得我和繼之兩個,幾乎笑破了肚子!你道那知啟當中,
(說些甚麼?且待我將原文照寫出來,大家看看,其文如下:
( 稚農孝廉,某某方伯之公子也。)
(生而聰穎,從幼即得父母歡;稍長,即知孝父母,敬兄愛弟。)
(以故孝弟之聲,聞於閭裡。)
(方伯歷仕各省,孝廉均隨任,服勞奉養無稍間,以故未得預童子試。)
(某科,方伯方任某省監司,為之援例入監,令回籍應鄉試。)
說甚麼:(孝廉雅不欲曰)科名事小,事親事大,兒不欲暫違色笑也。
(方伯責以大義,始勉強首涂。)
(榜發,登賢書。)
說甚麼:(孝廉泣曰)科名雖僥倖,然違色笑已半年餘矣。
(其真摯之情如此。)
(越歲,入都應禮闈試,沿途作《思親詩》八十章,一時傳誦遍都下,故又有才
(子之目。)
(及報罷,即馳驛返署,問安侍膳,較之夙昔,益加敬謹。)
說甚麼:(語人曰)將以補前此之闕於萬一也。
(以故數年來,非有事故,未嘗離寢門一步。)
(去秋,其母某夫人示疾,孝廉侍奉湯藥,衣不解帶,目不交睫者三閱月。)
(及冬,遭大故。)
(孝廉慟絕者屢矣,賴救得蘇,哀毀骨立。)
說甚麼:(潛告其兄曰)弟當以身殉母,兄宜善自珍衛,以奉嚴親。
(兄大驚,以告方伯,方伯復責以大義,始不敢言,然其殉母之心已決矣。)
(故今年稟於方伯,獨任奉喪歸裡,沿途哀泣,路人為之動容。)
(甫抵上海,已哀毀成病,不克前進。)
(奉母夫人柩,暫厝於某某山莊。)
(己則暫寓旅舍,仍朝夕扶病,親至厝所哭奠,風雨無間,家人苦勸力阻不聽也
(。)
(至某月某日,竟遂其殉母之志矣!臨終遺言,以衰絰殮。)
(嗚呼!如孝廉者,誠可謂孝思不匱矣!查例載:孝子順孫,果有環行奇節,得
(詳具事略,奏請旌表。)
(某等躬預斯事,不便湮沒,除具詳督、撫、學憲外,謹草具事略,伏望海內文
(壇,俯賜鴻文巨製,以彰風化,無論詩文詞誄,將來匯刻成書,共垂不朽。)
(無任盼切!)
(繼之看了還好,我已是笑得伏在桌上,差不多腸都笑斷了!繼之)
繼 之:你只管笑甚麼?
對 我:大哥沒有親見他在妓院裡那個情形,對了這一篇知啟,自然沒得好笑。
繼 之:我雖沒有看見,也聽你說的不少了。其實並不可笑。照你這種笑法,把天下事都
揭穿了,你一輩子也笑不完呢。何況他所重的,就是一個『殉』字。古人有個成
例,『醇酒婦人』也是一個殉法。
繼 之:(我聽了,又笑起來道)這個代他辯的好得很。但可惜他不曾變做人蝦;如果也
變了人蝦,就沒有這段公案了。
繼 之:人家說少見多怪,你多見了還是那麼多怪。你可記得那年你從廣東回來說的,有
個甚麼淫婦建牌坊的事,同這個不是恰成一對麼。依我看,不止這兩件事,大凡
天下事,沒有一件不是這樣的。總而言之,世界上無非一個騙局。你看到了妓院
裡,他們應酬你起來,何等情殷誼摯;你問他的心裡,都是假的。我們打破了這
個關子,是知道他是假的;至於那當局者迷一流,他卻偏要信是真的。你須知妓
院的關子容易打破,至於世界上的關子就不容易破了。惟其不能破,所以世界上
的人還那麼熙來攘往。若是都破了,那就沒了世界了。
對 我:這一說,只能比人情上的情偽,與這行事上不相干。
繼 之:行事與人情,有甚麼兩樣。你不想想:南京那塊血跡碑,當年慎而重之的,說是
方孝孺的血蔭成的;特為造一座亭子嵌起來。其實還不是紅紋大理石,那有血跡
可以蔭透石頭的道理。不過他們要如此說,我們也只好如此說,萬不宜揭破他;
揭破他,就叫做煞風景;煞風景,就討人嫌;處處討了人嫌,就不能在世界上混
:如此而已。這血跡碑是一件死物,我還說一件活人做的笑話給你聽。有一個鄉
下人極怕官。他看見官出來總是袍、褂、靴、帽、翎子、頂子,以為那做官的也
和廟裡菩薩一般,無晝無夜,都是這樣打扮起來的。有一回,這鄉下人犯了點小
事,捉到官裡去,提到案下聽審。他擡頭一看,只見那官果然是袍兒、褂兒、翎
子、頂子,不曾缺了一樣;高高的坐在上面,把驚堂一拍,喝他招拱。旁邊的差
役,也幫著一陣叱喝。他心中暗想,果然不差,做老爺的在家裡,也打扮得這麼
光鮮。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一陣旋風,把公案的桌帷吹開了,那鄉下人仔
細往裡一看,原來老爺脫了一隻靴子,腳上沒有穿襪,一隻手在那裡摳腳丫呢。
(說得我不覺笑了,旁邊德泉、子安等,都一齊笑起來。)
繼 之:統共是他一個人,同在一個時候,看他的外面何等威嚴,揭起桌帷一看原來如此
。可見得天下事,沒有一件不如此的了。不過我是揭起桌帷看過的,你們都還隔
著一幅桌帷罷了。
(我們談天是在廂房裡,正說話之間,忽見門外跨進一個人,直向客堂裡去。)
(我一眼瞥見這個人,十分面善,卻一時想不起來。)
(正要問繼之,只見一個茶房走進來道)
繼 之:苟大人來了。
(我聽得這話,不覺恍然大悟,這個是許多年前見過的苟才。)
(繼之當時即到外面去招呼他。)
(正是:座中方論欺天事,戶外何來闊別人?不知苟才來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
(第八十七回 遇惡姑淑媛受苦 設密計觀察謀差)
(原來苟才的故事,先兩天繼之說過,說他自從那年賄通了督憲親兵,得了個營
(務處差事,闊了幾年。)
(就這幾年裡頭,彌補以前的虧空,添置些排場衣服,還要外面應酬,面子上看
(得是極闊;無奈他空了太多,窮得太久,他的手筆又大,因此也未見得十分裕
(如。)
(何況這幾年當中,他又替他一個十六歲的大兒子娶了親。)
(這媳婦是杭州駐防旗人。)
(父親本是一個驍騎校,早年已經去世,只有母親在侍。)
(憑媒說合,把女兒嫁給苟大少爺。)
(過門那年,只有十五歲,卻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
(苟觀察帶了大少爺到杭州就親。)
(喜期過後,回門、會親,諸事停當,便帶了大少爺、少奶奶,一同回了南京。
()
(少奶奶拜見了婆婆,三天裡頭,還沒話說。)
(過了三天之後,那苟太太便慢慢發作起來:起初還是指桑罵槐,指東罵西;再
(過幾天,便漸漸罵到媳婦臉上來了。)
(少奶奶早起請早安,上去早了,便罵)
少奶奶:大清老早的,跑來鬧不清楚,我不要受你那許多禮法規矩,也用不著你的假惺惺
。
(少奶奶聽說,到明天便捱得時候晏點才上去,他又罵)
少奶奶:小蹄子不害臊,摟著漢子睡到這時才起來!咱們家的規矩,一輩比一輩壞了!我
伏伺老太爺、老太太的時候,早上、中上、晚上,三次請安,哪裡有不按著時候
的,早晚兩頓飯,還要站在後頭伏伺添飯、送茶、送手巾。如今晚兒是少爺咧、
少奶奶咧,都藏到自己屋裡享福了,老兩口子,管他咽住了也罷,嗆出來了也罷
,誰還管誰的死活!我看,這早安免了罷,到了晚上一起來罷,省得少奶奶從南
院裡跑到北院裡,一天到晚,辛苦幾回。
(苟才在旁,也聽不過了,便說)
便起身:夫人算了罷!你昨天嫌他早;他今天上來遲些,就算聽你命令的了。他有甚麼不
懂之處,慢慢的教起來。
(苟太太聽了,兀的跳起來罵道)
苟太太:連你也幫著派我的不是了!這公館裡都是你們的世界,我在這裡是你們的眼中釘
!我也犯不上死賴在這裡討人嫌,明兒你就打發我回去罷!
苟 才:(苟才也怒道)我在這裡好好兒的勸你!大凡一家人家過日子,總得要和和氣氣
,從來說家和萬事興,何況媳婦又沒犯甚麼事!
(這句話還未說完,苟太太早伸手在桌子上一拍,大吼道)
苟太太:嚇!你簡直的幫著他們派我犯法了!
(少奶奶看見公公、婆婆一齊反目,連忙跪在地下告求。)
(那邊少爺聽見了,嚇得自己不敢過來見面,卻從一個夾衖裡繞到後面,找他姨
(媽。)
(原來這一位姨媽,便是苟太太的嫡親姊姊。)
(嫁的丈夫,也是一個知縣,早年亡故了。)
(身後只剩了兩弔銀子,又沒個兒子。)
(那年恰好是苟才過了道班,要辦引見,湊不出費用,便托苟太太去和他借了來
(湊數。)
(說明白到省之後,迎他到公館同住。)
(除了一得了差缺,即連本帶利清還外,還答應養老他。)
(將來大家有福同享,有禍同當。)
(那位姨媽自己想想,舉目無親,就是摟了這兩弔銀子,也怕過不了一輩子,沒
(個親人照應,還怕要被人欺負呢。)
(因此答應了。)
(等苟才辦過引見之後,便一同到了南京。)
(苟才窮到吃盡當光的那兩年,苟太太偶然有應酬出門,或有個女客來,這位姨
(媽曾經踐了有禍同當之約,充過幾回老媽子的了。)
(此刻苟才有了差使,便撥了後面一間房子,給他居住。)
(當下大少爺找到姨媽跟前,叫聲)
姨 媽:姨媽,我爹合我媽,不知為甚吵嘴。小丫頭來告訴我,說媳婦跪在地下求告,求
不下來。我不敢過去碰釘子,請姨媽出去勸勸罷。
(說著,請了一個安。)
姨 媽:哼!你娘的脾氣啊!
(只說了這一句,便往前面去了。)
(大少爺仍舊從夾衖繞到自己院裡,悄悄的打發小丫頭去打聽。)
(直等到十點多鐘,才看見少奶奶回房。)
少奶奶:(大少爺接著問道)怎樣了?
(少奶奶一言不發,只管抽抽噎噎的哭。)
(大少爺坐在旁邊,溫存了一會。)
(少奶奶良久收了眼淚,仍是默默無言。)
少奶奶:(大少爺輕輕說道)我娘脾氣不好,你受了委屈,少不得我來陪你的不是。你心
裡總得看開些,不要鬱出病來。照這個樣子,將來賢孝兩個字的名氣,是有得你
享的。
(大少爺只管汨汨而談,不料有一個十二歲的小少爺,就是那年吃了油麻團,一
(雙油手抓髒了賃來衣服的那寶貨,在旁邊聽了去,便飛跑到娘跟前,一五一十
(的盡情告訴了。)
(苟太太手裡正拿著茶碗喝茶,聽了這話,恨得把茶碗向地下盡命的一摔,「豁
(啷」一聲,茶碗摔得粉碎。)
站起來:(跳起來)這還了得!
少奶奶:(又喝叫小丫頭)快給我叫他來!
(小丫頭站著,垂手不動。)
苟太太:還不去嗎!
少奶奶:(小丫頭垂手道)請太太的示,叫誰?
苟太太:(苟太太伸手劈拍的打了一個巴掌道)你益發糊塗了!
218**時間: 地點:
(此時幸得姨媽尚在旁邊,因勸道)
姨 媽:妹妹你的火性也太利害了!是叫大少爺,是叫少奶奶,也得你吩咐一聲;你單說
叫他來,他知道叫誰呢。
苟太太:(苟太太這才喝道)給我叫那畜生過來!
姨 媽:(姨媽又加了一句道)快去請大少爺來,說太太叫。
(那小丫頭才回身去了。)
(一會兒,大少爺過來,知道母親動了怒,一進了堂屋,便雙膝跪下。)
(苟太太伸手向他臉蛋上劈劈拍拍的先打了十多下;打完了,又用右手將他的左
(耳,盡力的扭住)
苟太太:今天先扭死了你這小崽子再說!我問你:是《大清律例》上那一條的例,你家祖
宗留下來的那一條家法,寵著媳婦兒,派娘的罪案?你老子寵媳滅妻,你還要寵
妻滅母,你們倒是父是子!
苟太太:(說到這裡,指著姨媽道)須知我娘家有人在這裡,你們須滅我不得!
(一面說,一面下死勁往大少爺耳朵上擰。)
(擰得大少爺痛很了,不免兩淚交流,又不敢分辯一句。)
(幸得姨媽在旁邊,竭力解勸,方才放手。)
(大少爺仍舊屈膝低頭跪著,一動也不敢動,從十點多鐘跪起,足足跪到十二點
(鐘。)
(小丫頭來稟命開飯,苟太太點點頭;一會兒先端出杯、筷、調羹、小碟之類,
(少奶奶也過來了。)
(原來少奶奶一向和大少爺兩個在自己房裡另外開飯,苟才和太太、姨媽,另在
(一所屋子裡同吃。)
(今天早起,少奶奶聽了婆婆說他伏侍老太爺、老太太時,要站在後頭伺候的,
(所以也要還他公婆這個規矩,吩咐丫頭們打聽,上頭要開飯,趕來告訴;此刻
(得了信,趕著過來伺候。)
(仍是和顏悅色的,見過姨媽、婆婆,便走近飯桌旁邊,分派杯筷小碟,在懷裡
(取出雪白的絲巾,一樣樣的擦過。)
苟太太:(苟太太大喝道)滾你媽的蛋!我這裡用不著你在這裡獻假慇懃!
(嚇得少奶奶連忙垂手站立,沒了主意。)
姨 媽:少奶奶先過去罷。等晚上太太氣平了,再過來招呼罷。
(少奶奶聽說,便退了出來。)
(苟才今天鬧過一會之後,就到差上去了。)
(他每每早起到了差上,便不回來午飯,因此只有姨媽、苟太太兩個帶著小少爺
(同吃。)
(及至開出飯來,大少爺仍是跪著。)
姨 媽:饒他起來吃飯去罷。我們在這裡吃飯,邊旁跪著個人,算甚麼樣了!
苟太太:怕甚麼!餓他一頓,未見得就餓死他!
姨 媽:旁邊跪著個人,我實在吃不下去。
苟太太:那麼看姨媽的臉,放他起來罷。
姨 媽:(姨媽忙接著道)那麼快起來罷。
(大少爺對苟太太磕了三個頭,方才起來。)
(又向姨媽叩謝了。)
苟太太:要吃飯在我這裡吃,不准你到那邊去!
姨 媽:(大少爺道)兒子這會還不餓,吃不下。
苟太太:(苟太太猛的把桌子一拍道)敢再給我賭氣!
姨 媽:(姨媽忙勸道)算了罷!吃不下,少吃一口兒。丫頭,給大少爺端座過來。
(大少爺只得坐下吃飯。)
(一時飯畢,大少爺仍不敢告退。)
(苟太太卻叫大丫頭、老媽子們撿出一分被褥來,到姨媽的住房對過一間房裡,
(鋪設下來。)
(姨媽也不知他是何用意。)
(一天足足扣留住大少爺,不曾放寬一步。)
(到了晚上九點鐘時候,姨媽要睡覺了,他方才把大少爺親自送到姨媽對過的房
(裡,叫他從此之後,在這裡睡。)
(又叫人把夾衖門鎖了,自己掌了鑰匙。)
(可憐一對小夫妻,成婚不及數月,從此便咫尺天涯了。)
(可巧這位大少爺,犯了個童子癆的毛病。)
(這個毛病,說也奇怪,無論男女,當童子之時,一無所覺;及至男的娶了,或
(者女的嫁了,不過三五個月,那病就發作起來,任是甚麼藥都治不好,一定是
(要死的。)
(並且差不多的醫生,還看不出他的病源,回報不出他的病名來,不過單知道他
(是個癆病罷了。)
(這位大少爺從小得了這個毛病,娶親之後,久要發作,恰好這天當著一眾丫頭
(、僕婦,家人們,受了這一番挫辱,又活活的把一對熱剌剌的恩愛夫妻拆開,
(這一夜睡到姨媽對過房裡,便在枕上飲泣了一夜。)
(到得下半夜,便覺得遍身潮熱。)
(及至天亮,要起來時,只覺頭重腳輕,擡身不得,只得仍舊睡下。)
(丫頭們報與苟太太。)
(苟太太還當他是假裝的,不去理會他。)
(姨媽來看過,說是真病了,苟太太還不在意。)
(倒是姨媽不住過來問長問短,又叫人代他熬了兩回稀飯,勸他吃下。)
(足足耽誤了一天。)
(直到晚上十點多鐘,苟才回來問起,親到後面一看,只見他當真病了,週身上
(下,燒得就和火炭一般。)
(不覺著急起來,立刻叫請醫生,連夜診了,連夜服藥,足足忙了一夜。)
(苟太太卻行所無事,仍舊睡他的覺。)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
(大少爺一病三月,從來沒有退過燒。)
(醫生換過二三十個,非但不能愈病,並且日見消瘦。)
(那苟太太仍然向少奶奶吹毛求疵,但遇了少奶奶過來,總是笑啼皆怒;又不准
(少奶奶到後頭看病,一心一意,只要隔絕他小夫妻。)
(究竟不知他是何用意,做書人未曾鑽到他肚子裡去看過,也不便妄作懸擬之詞
(。)
(只可憐那位少奶奶,日夕以眼淚洗面罷了。)
(又過了幾天,大少爺的病越發沉重,已經暈厥過兩次。)
(經姨媽幾番求情,苟太太才允了,由得少奶奶到後頭看病。)
(少奶奶一看病情兇險,便暗地裡哀求姨媽,求他在婆婆跟前再求一個天高地厚
(之恩,准他晝夜侍疾。)
(姨媽應允,也不知費了多少唇舌,方才說得准了。)
(從此又是一個來月,任憑少奶奶衣不解帶,目不交睫,無奈大少爺壽元已盡,
(參術無靈,竟就嗚呼哀哉了!)
(少奶奶傷心哀毀,自不必說。)
(苟才痛子心切,也哭了兩三天。)
(惟有苟太太,雖是以頭搶地的哭,那嘴裡卻還是罵人。)
(苟才因是個卑幼之喪,不肯發訃成禮。)
(誰知同寅當中,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已經有許多人知道他遭了「喪明之痛」
(。)
(及至明日轅門抄上,刻出了「苟某人請期服假數天」,大家都知道他兒子病了
(半年,這一下更是通國皆知了,於是送奠禮的,送祭幛的,都紛紛來了。)
(這是他遇了紅點子,當了闊差使之故。)
(若在數年以前,他在黑路上的時候,莫說死兒子,只怕死了爹娘,還沒人理他
(呢。)
(閒話少提。)
219**時間: 地點:
(且說苟才料理過一場喪事之後,又遇了一件意外之事,真是福無重至,禍不單
(行!你道遇了一件甚麼事?原來京城裡面有一位都老爺,是南邊人,這年春上
(,曾經請假回籍省親,在江南一帶,很採了些輿論;察得江南軍政、財政兩項
(,都腐敗不堪。)
(回京銷假之後,便參了一本,軍政參了十八款,財政參了十二款。)
(奉旨派了欽差,馳驛到江南查辦。)
(欽差到了南京,照例按著所參務員,咨行總督,一律先行撤差、撤任,聽候查
(辦。)
(苟才恰在先行撤差之列。)
(他自入仕途以來,只會耍牌子,講應酬,至於這等風險,卻向來沒有經過;這
(回碰了這件事情,猶如當頭打了個悶雷一般,嚇得他魂不附體!幸而不在看管
(之列,躲在公館裡,如坐針氈一般,沒了主意。)
(一連過了三四天,才想起一個人來。)
(你道這人是誰?是一個候補州同,現當著督轅文巡捕的,姓解,號叫芬臣。)
(這個人向來與苟才要好。)
(芬臣是個極活動的人,大凡省裡當著大差的道府大人們,他沒有一個不拉攏的
(,苟才自然也在拉攏之列。)
(苟才卻因他是個巡捕,樂得親近親近他,四面消息都可以靈通點。)
(這回卻因芬臣足智多謀,機變百出,而且交遊極廣,托他或有法子好想。)
(定了主意,等到約莫散轅之後,便到芬臣公館裡來,將來意說知。)
芬 臣:大人來得正好。卑職正要代某大人去斡旋這件事,就可以順便帶著辦了;但是這
裡頭總得要點綴點綴。
苟 才:這個自然。但不知道要多少?
芬 臣:他們也是看貨要價的:一看官價大小,二看原參的輕重,三,他們也查訪差缺的
肥瘠。
苟 才:如此,一切費心了。
(說罷辭去。)
(從此之後,苟才便一心一意,重托瞭解芬臣,到底化了幾萬銀子,把個功名保
(全了。)
(從此和芬巨更成知己。)
(只是功名雖然保全,差事到底撤了。)
(他一向手筆大,不解理財之法,今番再幹掉了幾萬,雖不至於像從前吃盡當光
(光景,然而不免有點外強中乾了。)
(所以等到事情平靜以後,苟才便天天和解芬臣在一起,釘著他想法子弄差使。
()
芬 臣:這個時候最難。合城官經了一番大調動,為日未久,就是那欽差臨行時交了兩個
條子,至今也還想不出一個安插之法,這是一層;第二層是最標緻、最得寵的五
姨太太,前天死了。
苟 才:(苟才驚道)怎麼外面一點信息沒有?是幾時死的?
芬 臣:大人千萬不要提起這件事。老帥就恐怕人家和他舉動起來,所以一概不叫知道。
前天過去了,昨天晚上成的殮;在花園裡那竹林子旁邊,蓋一個小房子停放著,
也不擡出來,就是恐怕人知的意思。為了此事,他心上正自煩惱,昨天今天,連
客也沒會,不要說沒有機會,就是有機會,也碰不進去。
苟 才:我也不急在一時,不過能夠快點得個差使,面子上好看點罷了。
芬 臣:這五姨太太生得怎麼個臉蛋?老帥共有幾房姨太太?何以單單寵他?
芬 臣:姨太太共是六位。那五姨太太,其實他沒有大不了的姿色,我看也不過情人眼裡
出西施罷了;不過有個人情在裡面。
苟 才:有甚人情?
芬 臣:這位五姨太太是現任廣東藩臺魯大人送的。那時候老帥做兩廣,魯大人是廣西候
補府。自從送了這位姨太太之後,便官運亨通起來,一帆順風,直到此刻地位。
(苟才聽了,默默如有所思。)
(閒談一會,便起身告辭。)
(回到公館,苟太太正在那裡罵媳婦呢,罵道)
苟太太:你這個小賤人,命帶掃帚星!進門不到一年,先掃死了丈夫,再把公公的差使掃
掉了!
(剛剛罵到這裡,苟才回來,接口道)
苟 才:算了罷!這一案南京城裡撤差的,單是道班的也七八個,全案算起來,有三四十
人,難道都討了命帶掃帚星的媳婦麼?
苟太太:沒有他,我沒得好賴;有了他,我就要賴他!
(苟才也不再多說,由他罵去。)
(到了晚上,夫妻兩個,切切私議了一夜。)
(次日是轅期,苟才照例上轅,卻先找著了芬臣,和他說道)
苟 才:今日一點鐘,我具了個小東,叫個小船,喝口酒去,你我之外,並不請第三個人
。在問柳(酒店名)下船。我也不客氣,不具帖子了。
(芬臣聽說,知道他有機密事,點頭答應。)
(到了散轅之後,便回公館,胡亂吃點飯,便坐轎子到問柳去。)
(進得門來,苟才先已在那裡,便起來招呼,一同在後面下船。)
那家人:(把自己帶來的家人留下)你和解老爺的管家,都在這裡伺候罷,不用跟來了。
解老爺管家,怕沒吃飯,就在這裡叫飯叫菜請他吃,可別走開。
(說罷,挽了芬臣,一同跨上船去。)
(酒菜自有伙食船跟去。)
(苟才吩咐船家,就近點把船放到夫子廟對岸那棵柳樹底下停著。)
(芬臣心中暗想,是何機密大事,要跑到那人走不到的地方去。)
(正是:要從地僻人稀處,設出神機鬼械謀。)
(未知苟才邀了芬臣,有何秘密事情商量,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十八回 勸墮節翁姑齊屈膝 諧好事媒妁得甜頭)
(當下苟才一面叫船上人剪好煙燈,通好煙槍,和芬臣兩個對躺下來,先說些別
(樣閒話。)
(苟才的談鋒,本來沒有一定。)
(碰了他心事不寧的時候,就是和他相對終日,他也只默默無言;若是遇了他高
(興頭上,那就滔滔汨汨,詞源不竭的了。)
(他盤算了一天一夜,得了一個妙計,以為非但得差,就是得缺升官,也就是在
(此一舉的了。)
(今天邀了芬臣來,就是要商量一個行這妙法的線索。)
(大凡一個人心裡想到得意之處,雖是未曾成事,他那心中一定打算這件事情一
(成之後,便當如何佈置,如何享用,如何酬恩,如何報怨,越想越遠,就忘了
(這件事未曾成功,好像已經成了功的一般。)
(世上癡人,每每如此,也不必細細表他。)
(單表苟才原是癡人一流,他的心中,此時已經無限得意,因此對著芬臣,東拉
(西扯,無話不談。)
(芬臣見他說了半天,仍然不曾說到正題上去,忍耐不住)
芬 臣:大人今天約到此地,想是有甚正事賜教?
苟 才:正是。我是有一件事要和閣下商量,務乞助我一臂之力,將來一定重重的酬謝!
芬 臣:大人委辦的事,倘是卑職辦得到的,無有不盡力報效。此刻事情還沒辦,又何必
先說酬謝呢。先請示是一件甚麼事情?
(苟才便附到他耳邊去,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
(芬臣聽了,心中暗暗佩服他的法子想得到。)
(這件事如果辦成了功,不到兩三年,說不定也陳臬開藩的了。)
芬 臣:(因說道)事情是一件好事,不知大人可曾預備了人?
苟 才:不預備了,怎好冒昧奉托。
(又附著耳,悄悄的說了幾句。)
悄 悄:(又道)咱們是骨肉至親,所以直說了,千萬不要告訴外人!
芬 臣:卑職自當效力。但恐怕卑職一個人辦不過來,不免還要走內線。
苟 才:只求事情成功,但憑大才調度就是了。
(芬臣見他不省,只得直說道)
芬 臣:走了內線,恐怕不免要多少點綴些。雖然用不著也說不定,但卑職不能不聲明在
前。
苟 才:這個自然是不可少的,從來說欲成大事者,不惜小費啊。
(兩個談完了這一段正事,苟才便叫把酒菜拿上來,兩個人一面對酌,一面談天
(,倒是一個靜局。)
(等飲到興盡,已是四點多鐘,兩個又叫船戶,仍放到問柳登岸。)
(苟才再三叮囑,務乞鼎力,一有好消息,望即刻給我個信。)
(芬臣一一答應。)
(方才各自上轎分路而別。)
(苟才回到公館,心中上下打算。)
(一會兒又想發作,一會兒又想到萬一芬臣辦不到,我這裡冒冒失失的發作了,
(將來難以為情,不如且忍耐一兩天再說。)
(從這天起,他便如油鍋上螞蟻一般,行坐不安。)
(一連兩天,不見芬臣消息,便以上轅為由,去找芬臣探問。)
(芬臣讓他到巡捕處坐下,悄悄)
悄 悄:卑職再三想過,我們到底說不上去;無奈去找了小跟班祁福,祁福是天天在身邊
的,說起來希冀容易點。誰知那小子不受擡舉,他說是包可以成功,但是他要三
千銀子,方才肯說。
(苟才聽了,不覺一愣。)
苟 才:(慢慢的說道)少點呢,未嘗不可以答應他;太多了,我如何拿得出!就是七拼
八湊給了他,我的日子又怎生過呢!不如就費老哥的心,簡直的說上去罷。
芬 臣:大人的事,卑職那有個不盡心之理。並且事成之後,大人步步高升,扶搖直上,
還望大人栽培呢。但是我們說上去,得成功最好。萬一碰了,連彎都沒得轉,豈
不是弄僵了麼。還是他們幫忙容易點,就是一下子碰了,他們意有所圖,不消大
人吩咐,他們自會想法子再說上去。卑職這兩天所以不給大人回信的緣故,就因
和那小子商量少點,無奈他絲毫不肯退讓。到底怎樣辦法?請大人的示。在卑職
愚見,是不可惜這個小費,恐怕反誤了大事。
(苟才聽了,默默尋思了一會道)
苟 才:既如此,就答應了他罷。但必要事情成了,賞收了,才能給他呢。
芬 臣:這個自然。
(苟才便辭了回去。)
(又等了兩天,接到芬臣一封密信,說「事情已妥,帥座已經首肯。)
(惟事不宜遲,因帥意急欲得人,以慰岑寂也」云云。)
(苟才得信大喜,便匆匆回了個信,略謂「此等事亦當擇一黃道吉日。)
(況置辦奩具等,亦略須時日,當於十天之內辦妥」云云。)
(打發去後,便到上房來,逕到臥室裡去,招呼苟太太也到屋子裡,悄悄的說道
()
悄 悄:外頭是弄妥了,此刻趕緊要說破了。但是一層:必要依我的辦法,方才妥當,萬
萬不能用強的。你可千萬牢記了我的說話,不要又動起火來,那就僵了。
苟太太:這個我知道。
(便叫小丫頭去請少奶奶來。)
(一會兒,少奶奶來了,照常請安侍立。)
(苟太太無中生有的找些閒話來說兩句,一面支使開小丫頭。)
220**時間: 地點:
(再說不到幾句話,自己也走出房外去了。)
(房中只剩了翁媳二人,苟才忽然間立起來,對著少奶奶雙膝跪下。)
(這一下子,把個少奶奶嚇的昏了!不知是何事故,自己跪下也不是,站著又不
(是,走開又不是,當了面又不是,背轉身又不是,又說不出一句話來。)
苟 才:(苟才更磕下頭去道)賢媳,求你救我一命!
(少奶奶見此情形,猛然想起莫非他不懷好意,要學那新臺故事。)
(想到這裡,心中十分著急。)
(要想走出去,怎奈他跪在當路,在他身邊走過時,萬一被他纏住,豈不是更不
(成事體。)
(急到無可如何,便顫聲叫了一聲)
苟太太:婆婆。
(苟太太本在門外,並未遠去,聽得叫,便一步跨了進去。)
(大少奶奶正要說話,誰知他進得門來,翻身把門關上,走到苟才身邊,也對著
(少奶奶「撲咚」一聲雙膝跪下。)
(少奶奶又是一驚,這才忙忙對跪下來道)
少奶奶:公公婆婆有甚麼事,快請起來說。
苟太太:沒有甚麼話,只求賢媳救我兩個的命!
少奶奶:公公婆婆有甚差事,只管吩咐。快請起來!這總不成個樣子!
苟 才:求賢媳先答應了,肯救我一家性命,我兩個才敢起來。
少奶奶:公公婆婆的命令,媳婦怎敢不遵!
(苟才夫婦兩個,方才站了起來。)
(苟太太一面攙起了少奶奶,捺他坐下,苟才也湊近一步坐下,倒弄得少奶奶跼
(蹐不安起來。)
苟 才:自從你男人得病之後,遷延了半年,醫藥之費,化了幾千。得他好了倒也罷了,
無奈又死了。唉!難為賢媳青年守寡!但得我差使好呢,倒也不必說他了,無端
的又把差使弄掉了。我有差使的時候,已是寅支卯糧的了;此刻沒了差使才得幾
個月,已經弄得百孔千瘡,背了一身虧累。家中親丁雖然不多,然而窮苦親戚弄
了一大窩子,這是賢媳知道的。你說再沒差使,叫我以後的日子怎生得過!所以
求賢媳救我一救!
(少奶奶當是一件甚麼事,苟才說話時,便拉長了耳朵去聽。)
(聽他說頭一段自己丈夫病死的話,不覺撲簌簌的淚落不止。)
(聽他說到訴窮一段,覺得莫名其妙,自己一家人,何以忽然訴起窮來!聽到末
(後一段,心裡覺得奇怪,莫不是要我代他謀差使!這件事我如何會辦呢。)
那家人:(聽完了便道)媳婦一個弱女子,能辦得了甚麼事!就是辦得到的,也要公公說
出個辦法來,媳婦才可以照辦。
(苟才向婆子丟個眼色,苟太太會意,走近少奶奶身邊,猝然把少奶奶捺住,苟
(才正對了少奶奶,又跪下去。)
(嚇得少奶奶要起身時,卻早被苟太太捺住了。)
(況且苟太太也順勢跪下,兩隻手抱住了少奶奶雙膝。)
(苟才卻摘下帽子,放在地下,然後
的
的,碰了三個響頭。)
(原來本朝制度,見了皇帝,是要免冠叩首的,所以在旗的仕宦人家,遇了元旦
(祭祖,也免冠叩首,以表敬意。)
(除此之外,隨便對了甚麼人,也沒有行這個大禮的。)
(所以當下少奶奶一見如此,自己又動彈不得,便顫聲道)
少奶奶:公公這是甚麼事?可不要折死兒媳啊!
苟 才:我此刻明告訴了媳婦,望媳婦大發慈悲,救我一救!這件事除了媳婦,沒有第二
個可做的。
少奶奶:(少奶奶急道)你兩位老人家怎樣啊?那怕要媳婦死,媳婦也去死,媳婦就遵命
去死就是了!總得要起來好好的說啊。
苟 才:(苟才仍是跪著不動道)這裡的大帥,前個月沒了個姨太太,心中十分不樂,常
對人說,怎生再得一個佳人,方才快活。我想媳婦生就的沈魚落雁之容,閉月羞
花之貌,大帥見了,一定歡喜的,所以我前兩天托人對大帥說定,將媳婦送去給
他做了姨太太,大帥已經答應下來。務乞媳婦屈節順從,這便是救我一家性命了
。
(少奶奶聽了這幾句話,猶如天雷擊頂一般,頭上「轟」的響了一聲,兩眼頓時
(漆黑,身子冷了半截,四肢登時麻木起來;歇了半晌方定,不覺抽抽咽咽的哭
(起來。)
(苟才還只在地下磕頭。)
(少奶奶起先見兩老對他下跪,心中著實驚慌不安,及至聽了這話,倒不以為意
(了。)
(苟才只管磕頭,少奶奶只管哭,猶如沒有看見一般。)
苟太太:(苟太太扶著少奶奶的雙膝勸道)媳婦不要傷心。求你看我死兒子的臉,委屈點
救我們一家,便是我那死兒子,在地底下也感激你的大恩啊!
(少奶奶聽到這裡,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一面哭,一面)
一 面:天啊,我的命好苦啊!爸爸啊,你撇得我好苦啊!
(苟才聽了,在地下又
的
的碰起頭來,雙眼垂淚道)
苟 才:媳婦啊!這件事辦的原是我的不是;但是此刻已經說了上去,萬難挽回的了,無
論怎樣,總求媳婦委屈點,將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