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〇一 至 第二一〇
201**時間: 地點:
此時日子更近了,陸續有人送禮來,一切都是伯明代他支應;又預備叫一班
髦兒戲來,當日演唱。到了正日的頭一天,便鋪設起壽堂來,伯明親自指揮督率
,鋪陳停妥,便向雅琴道:『此刻可請老伯母的喜神出來了。』雅琴道:『甚麼
喜神?』伯明道:『就是真容。』雅琴道:『是甚麼樣的?』伯明道:『一個人
死了,總要照他的面龐,畫一個真容出來,到了過年時,掛出來供奉,這拜陰壽
更是必不可少的。』雅琴愕然道:『這是向來沒有的。』伯明道:『這卻怎麼處
?偏是到今天才講起來;若是早幾天,倒還可以找了百象圖,趕追一個。』雅琴
道:『買一個現成的也罷。』伯明道:『這東西那裡有現成的。』雅琴道:『難
道是外國的定貨?』伯明道:『你怎麼死不明白!這喜容或者取生前的小照臨下
來的,或者生前沒有小照,便是才死下來的時候對著死者追摹下來的。各人各像
,那裡有現成的賣!』雅琴道:『死下來追摹,也得像麼?』伯明道:『那怕不
像,他是各人自己的東西,那裡有拿出來賣的。』雅琴道:『那麼說,不像的也
可以充得過了?』伯明笑道:『你真是糊塗!誰管你像不像,只要有這樣東西。
』雅琴道:『我不是糊塗,我是要問明白了,倘使不像的也可以,倒有法子想。
』伯明問甚麼法子。雅琴道:『可以設法去借一個來。』伯明聽說,倒也呆了一
呆,暗暗服他聰明。因說道:『往那裡借呢?』雅琴道:『借到這樣東西,並且
非十分知己的不可,我想一客不煩二主,就求你借一借罷。無論你家那一代的祖
老太婆,暫時借來一用,好在只掛一天,用不壞的;就是壞了,我也賠得起。』
伯明道:『祖上的都在家鄉存在祠堂裡,誰帶了這傢伙出門。只有先母是初到上
海那年,在上海過的,有一軸在這裡。』雅琴道:『那麼就求你借一借罷。』伯
明果然答應了,連忙回家,瞞著老子,把一軸喜神取了出來,還到老子跟前,代
雅琴說了幾句務求請去吃麵的話,方才拿了喜神,逕到李家,就把他掛起來。雅
琴看見鳳冠霞帔,畫的十分莊嚴,便大喜道:『辦過這件事之後,我要照樣畫一
張,倒要你多借幾天呢。』伯明一面叫人掛起來,一面心中暗暗好笑:明天他拜
他娘的壽,不料卻請了我的娘來享用。並且我明天行禮時,我拜我的娘,他倒在
旁邊還禮,豈不可笑。心裡一面暗想,一面忍笑,卻不曾聽得雅琴說的話。
到了次日,果然來拜壽的人不少,伯明又代他做了知客。到得十點鐘時,那
華國章果然具衣冠來了。在壽堂行過禮之後,擡頭見了那幅喜神,不覺心中暗暗
疑訝。
202**時間: 地點:
此時伯明不便過來揖讓,另外有知客的,招呼獻茶。華老頭子有心和那知客談天
,談到李老太太,便問不知是幾歲上過的,那知客回說不甚清楚,但知道雅翁是
從小便父母雙亡的。老頭子一想,他既是從小沒父母,他的父母總是年輕的了,
何以所掛的喜神,畫的是一個老媼。越想越疑心,不住的踱出壽堂觀看,越看越
像自己老婆的遺像,便連麵桌也不曾好好的吃,匆匆辭了回去,叫人打開畫箱一
查,所有字畫都不缺少,只少了那一軸喜神。不覺大怒起來,連忙叫人趕著把伯
明叫回來。那伯明在李家正在應酬的高興,忽然一連三次,家裡人來叫快回去,
老爺動了大氣呢。伯明還莫名其妙,只得匆匆回家。入得門時,他老子正拄著拐
杖,在那裡動氣呢。見了伯明,兜頭就是一杖,罵道:『我今日便打死你這畜生
!你娘甚麼對你不住,他六十多歲上才死的,你還不容他好好的在家,把他送到
李家去,逼著你已死的母親失節。害著我這個未死的老子,當一個活烏龜!』說
著,又是一杖,又罵道:『還怕我不知道,故意引了那不相干的雜種來,千求萬
求,要我去,要我去!我老糊塗,睡在夢裡,卻去露一張烏龜臉給人家看!你這
是甚麼意思!我還不打死你!』說著,雨點般打下來。打了一頓,喝家人押著去
取了喜容回來。伯明只得帶了家人,仍到雅琴處,一面叫人賞酒賞面,給那家人
,先安頓好了;然後拉了雅琴到僻靜處,告訴了他,便要取下來。雅琴道:『這
件事說不得你要擔代這一天的了,此刻正要他裝門面,如何拿得下來。』伯明正
在躊躇,家裡又打發人來催了,伯明、雅琴無可奈何,只得取下交來人帶回去,
換上一幅麻姑畫像。繼之對你說的,或者就是這件事。
(說聲未絕,忽然繼之在外間答道)
繼 之:正是這件事。
(說著,走了進來。)
繼 之:(笑道)你們說到商量借喜神時,我已經回來了,因為你們說得高興,我便不來
驚動。
又對我:你想喜神這樣東西能借不能借,不是三歲孩子都知道的麼,他們居然不懂,你還
想他們懂的甚麼叫做『僭越』。
子 安:喜神這樣東西雖然不能借,卻能當得錢用。
對 我:這更奇了!
子 安:並不奇。我從前在寧波,每每見他們拿了喜神去當的。
對 我:不知能當多少錢?
子 安:那裡當得多少,不過當二三百文罷了。
對 我:這就沒法想了。倘是當得多的,那些畫師沒有生意,大可以胡亂畫幾張裱了去當
;他只當得二三百文,連裱工都當不出來,那就不行了。但不知拿去當的,倘使
不來贖,那當鋪裡要他那喜神作甚麼?
繼 之:(繼之笑道)想是預備李雅琴去買也。
(說的眾人一笑。)
(正是:無端市道開生面,肯代他人貯祖宗。)
(未知典當裡收當喜神,果然有甚麼用,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十回 販丫頭學政蒙羞 遇馬扁富翁中計)
子 安:那裡有不來取贖的道理。這東西又不是人人可當,家家收當的,不過有兩個和那
典伙相熟的,到了急用的時候,沒有東西可當,就拿了這個去做個名色,等那典
伙好有東西寫在票上,總算不是白借的罷了。
(各人聽了,方才明白這真容可當的道理。)
(我從這一次回到上海之後,便就在上海住了半年。)
(繼之趁我在上海,便親自到長江各處走了一趟,直到次年二月,方才回來。)
(我等繼之到了上海,便附輪船回家去走一轉。)
(喜得各人無恙,撤兒更加長大了。)
(我姊姊已經擇繼了一個六歲大的姪兒子為嗣,改名念椿,天天和撤兒一起,跟
(著我姊姊認字。)
(我在家又盤桓了半年光景,繼之從上海回來了,我和繼之敘了兩天之後,便打
(算到上海去。)
繼 之:(繼之對我說道)這一次你出去,或是煙臺,或是宜昌,你揀一處去走走,看可
有合宜的事業,不必拘定是甚麼。
對 我:亮臣在北邊,料來總妥當;所用的李在茲,人也極老實,北邊是暫時不必去的了
。長江一帶,不免總要去看看;幾時到了漢口,或者走一趟宜昌,或者沙市也可
以去得。
繼 之:隨便你罷。你愛怎樣就怎樣,我不過這麼提一提。各處的當事人,我這幾年雖然
全用了自己兄弟子姪,至於他們到底靠得住靠不住,也要你隨事隨時去查察的。
(我應允了。)
(不到幾天,便別過眾人,仍舊回上海去。)
(剛去得上海,便接了蕪湖的信,說被人倒了一筆帳,雖不甚大,卻也得去設法
(。)
(我就附了江輪到蕪湖去,耽擱了十多天,吃點小虧,把事情弄妥了,便到九江
(走了一趟。)
(見諸事都還妥當,沒甚耽擱,便附了上水船到漢口。)
(考察過一切之後,便打算去宜昌。)
(這幾年永遠不曾接過我伯父一封信。)
(從前聽說在宜昌,此時不知還在那邊不在。)
(便托人過江到武昌各衙門裡去打聽,不兩日,得了實信,說是在宜昌掣驗局裡
(。)
(我便等到有宜昌船開行,附了船到宜昌去,就在南門外江邊一家吉升棧住下,
(安頓好行李,便去找掣驗局。)
(這個局就在城外,走不多路就到了。)
(我擡頭看時,只有一間房子,敞著大門,門外掛了一面掣驗川鹽局的牌子,兩
(旁掛了兩扇虎頭牌,裡面坐著兩個穿號衣的局勇。)
(我暗想,這麼就算一個局了麼。)
(我伯父又在那裡呢。)
(不免上前去問那局勇。)
(誰知我問的這個,那一個答應起來了)
一 個:他是個聾子。你問的是誰?
(我就告訴他。)
(那局勇聽見說是本局老爺的姪少爺,便連忙站起來)
站起來:老爺向來不在局裡辦事,住在公館裡。
對 我:公館在甚麼地方?
站起來:(局勇道)就在南門裡不遠。少爺初到不認得路,我領了去罷。
對 我:那麼甚好。
(那局勇便走在前面。)
(我看他走路時,卻又是個跛的,不覺暗暗好笑。)
(他一拐一拐的在前面走,我只得在後面跟著。)
(進了城不多點路就到了。)
(那局勇急拐了兩步,先到門房去告訴。)
(門房裡家人聽說,便通報進去。)
(我跟著到了客堂站定。)
(只見客堂東面闢了一座打橫的花廳,西面是個書房,客堂前面的天井很大,種
(了許多花,頗有點小花園的景致,客堂後面還有一個天井,想是上房了。)
(不一會,我伯父出來,我便上前叩見。)
(同入到花廳,伯父命坐,我便在一旁侍坐。)
伯 父:你這回來做甚麼?
對 我:姪兒這幾年總跟著繼之,這回是繼之打發來的。
伯 父:繼之撤了任之後,又開了缺了。近來他又有了差使麼?
對 我:沒有差使,近年來繼之入了生意一途。姪兒這回來,是到此地看看市面的。
伯 父:好好的缺,自己去幹掉了,又鬧甚麼生意!年輕人總歡喜胡鬧!那麼說,你也跟
著他學買賣了?
對 我:是。
伯 父:宜昌是個窮地方,有甚麼市面!你們近來做買賣很發財?
(我聽了沒有答話。)
伯 父:論理要發財,就做買賣也一樣發財。然而我們世家子弟,總不宜下與市儈為伍,
何況還不見得果然發財呢。像你父親,一定不肯做官,跑到杭州去,綢莊咧、茶
莊咧,一陣胡鬧,究竟躺了下來剩了幾個錢?生下你來,又是這個樣,真真是父
是子了。你此刻住在那裡?
對 我:住在城外吉升棧。
伯 父:有幾天耽擱?
對 我:說不定,大約也不過十天半月罷了。
伯 父:沒事可常到這裡來談。
(說著,便站了起來。)
(我只得辭了出來,依著來路出城。)
(回到吉升棧,只見棧門口掛著一條紅彩綢,擠了十多個兵,那號衣是四川督學
(部院親兵;又有幾個東湖縣民壯,東湖縣的執事銜牌也在那裡。)
(我入到棧,開了房門,便有棧裡的人來和我商量,要我另搬一個房,把這個房
(讓出來。)
(我本是無可無不可的,便問他搬到那裡。)
(他帶我到一個房裡去看,卻在最後面又黑又暗、逼近廚房的所在。)
(我不肯要這個房。)
(他一定要我搬來,說是四川學臺要住。)
(我便賭氣搬到隔壁一家興隆棧裡去了。)
(搬定之後,才寫了幾封信,發到帳房裡,托他們代寄。)
(對房住了一個客,也是才到的,出入相見,便彼此交談起來。)
(那客姓丁,號作之,安徽人,向在四川做買賣,這回才從四川出來。)
(我也告訴他由吉升棧搬過來的緣故。)
作 之:不合他同一棧也罷。我合他同一船來的,一天到夜,一夜到天亮,不是罵這個,
便是罵那個,弄得晝夜不寧。
對 我:怎的那麼的脾氣?
作 之:我起初也疑心,後來仔細打聽了,才知道他原來是受了一場大氣,沒處發洩,才
借罵人出氣的。
對 我:他從四川到此地,自然是個交卸過的了。四川學政本來甚好的,做滿了一任,滿
載而歸,還受甚麼氣呢。
作 之:四川的女人便宜是著名的。省城裡專有那販人的事業;並且為了這事業,還專開
了茶館。要買人的,只要到那茶館裡揀了個座,叫泡兩碗茶:一碗自己喝,一碗
擺在旁邊,由他空著。那些人販看見,就知道你要買人了,就坐了過來,問你要
買幾歲的。你告訴了他,他便帶你去看。看定了,當面議價,當面交價。你只告
訴了他住址,他便給你送到。大約不過十弔、八弔錢,就可以買一個七八歲的了
;十六七歲的是個閏女,不過四五十弔錢就買了來;如果是嫁過人的,那不過二
十來弔錢也就買來了。這位學政大人在任上到處收買,統共買了七八十個,這回
卸了事,便帶著走。單是這班丫頭就裝了兩號大船。走到嘉定,被一個釐局委員
扣住了。
對 我:這委員倒是強項的。
作 之:並不是強項,是有宿怨的。那學臺初到任時,不知為的甚麼事,大約總是為辦差
之類,說這個委員不週到,在上憲前說了他的壞話,這委員從此黑了一年多。去
年換了藩臺,這新藩臺是和他有點淵源的,就得了這釐局差使。可巧他老先生趕
在他管轄地方經過,所以就公報私仇起來。查著了之後,那委員還親身到船上稟
見,說:『只求大人說明這七八十個女子的來歷,卑職便可放行;卑職並不是有
意苛求,但細想起來,就是大人官眷用的丫頭,也沒有如許之多,並且訊問起來
,又全都是四川土音,只求大人交個諭單下來,說明白這七八十個女子從何處來
,大人帶他到何處去,卑職斷不敢有絲毫留難。』那學臺無可奈何,只得向他求
情。誰知他一味的打官話,要公事公辦;一面就打迭通稟上臺,一面把官船扣住
。那學臺只得去央及嘉定府去說情。留難了十多天,到底被他把兩船女子扣住,
各各發回原籍,聽其父母認領,不動通稟的公事,算賣了面情給嘉定府。稟上去
只說緝獲水販船二艘,內有女子若干口,水販某人,已乘隙逃遁。由嘉定府出了
一角通緝文書,以掩耳目,這才罷了。他受了這一場大氣,破了這一注大財,所
以天天罵人出氣。其實四川的大員,無論到任卸任,出境入境,夾帶私貨是相沿
成例的了。便是我這回附他的船,也是為了幾十擔土。
對 我:怎麼那釐卡上沒有查著你的土麼?
作 之:他在嘉定出的事,我在重慶附他來的,我附他的船時,早已出過了那回事了。
(談了一回,各自回房。)
(我住了兩天,到各處去走走。)
(大約此地係川貨出口的總匯,甚麼楠木、陰沉木最多。)
(川裡的藥材也甚多,甚至杜仲、厚樸之類,每每有鄉下人挑著出來,沿街求賣
(的。)
(得暇我便到作之房裡去,問問四川市面情形,打算入川走一趟。)
作 之:四川此時到處風聲鶴唳,沒有要緊事,寧可緩一步去罷。
對 我:有了亂事麼?
作 之:亂事是沒有,然而比有亂事還難過。
對 我:這又是甚麼道理呢?
作 之:因為出了一個騙子、一個蠢材,就鬧到如此。那騙子扮了個算命看相之流,在成
都也不知混了多少年了。忽然一天,遇了一個開醬園的東家來算命,他要運用那
騙子手段,便恭維他是一個大貴之命,說是府上一定有一位貴人的,最好是把一
個個的八字都算過。那醬園東家大喜,便邀他到家裡去,把合家人的八字都寫了
出來請他算。
對 我:這醬園東家姓甚麼?
作 之:姓張,是一個大富翁,川裡著名的張百萬。那騙子算到張百萬女兒的一個八字,
便大驚道:『在這裡了!這真是一位大貴人!』張百萬問怎麼貴法。他道:『是
一位正宮娘娘的命!就是老翁的命,也是這一位的命帶起來的。不知是府上那一
位?』張百萬也大驚道:『這是甚麼話!無論皇上大婚已經多年,況且滿、漢沒
有聯婚之例,那裡來的這個話!』騙子道:『這件事自然不是凡胎肉眼所能看得
見。我早就算定真命天子已經降世。我早年在湖北,望見王氣在四川,所以跟尋
到川裡來,要尋訪著了那位真命天子,做一個開國元勛。此刻皇帝不曾尋著,不
料倒先尋見了娘娘。這位娘娘是府上甚麼人,千萬不要待慢了他!』張百萬聽得
半疑半信,答道:『這是我小女的命。』騙子聽說,慌忙跪下叩頭道:『原來是
國丈大人,恕罪,恕罪!』嚇得張百萬連忙還禮。又問道:『依先生說,我女兒
便是娘娘,但不知這真命天子在那裡?我女兒又如何嫁得到他?近來雖有幾家來
求親,然而又都是生意人,哪裡有個真命天子在內!』騙子道:『千萬不可胡亂
答應!倘把娘娘誤許了別人,其罪不小!大凡真龍降生,沒有一定之地。不信,
你但看朱洪武皇帝,他看過牛,做過和尚,除了劉伯溫,那個知道他是真命天子
呢。』張百萬道:『話雖如此,但是我又不是劉伯溫,那裡去尋個朱洪武出來呢
?』騙子道:『國丈說的那裡話!生命注定的,何必去尋。何況龍鳳配合,自有
一切神靈暗中指引;再加我時時小心尋訪,一經尋訪著了,自然引駕到府上來。
』張百萬此時將信將疑,便留那騙子在家住下。張家本有個花園,他每天晚上,
約了張百萬在園裡指天畫地的,說望天子氣。天天說些蠱惑的話,蠱惑得張百萬
慢慢的信服起來,所有來求他女兒親事的,一概回絕。一混了一年多,張百萬又
生起疑心來,說那裡有甚麼真命天子。那騙子騙了一年多的好吃好喝,恐怕一旦
失了,遂造起謠言來,說是近日望見那天子氣到了成都了,我要親身出去訪查。
於是日間扮得不尷不尬,在外頭亂跑;晚上回到張百萬家裡去睡,只說是出去訪
尋真命天子。如此者,又好幾個月。
203**時間: 地點:
忽然一天,在市上遇了一個二十來歲的樵夫,那騙子把他一拉拉到一個僻靜
去處,納頭便拜,說道:『臣接駕來遲,罪該萬死!』那樵夫是一條蠢漢,見他
如此行為,也莫名其妙。問道:『你這先生,無端對我叩頭做甚麼?』騙子悄悄
說道:『陛下便是真命天子!臣到處訪求了好幾年,今日得見聖駕,萬千之幸!
』樵夫道:『怎麼我可以做得真命天子?誰給我做的?』騙子道:『這是上天降
生的。陛下跟了臣同到一個去處,自然有人接駕。』那樵夫便跟了騙子到張百萬
家。騙子在前,樵夫在後,一直引他入了花園,安置停當,然後叫張百萬來,說
:『皇帝駕到了,快點去見駕!』張百萬到得花園,看見那樵夫粗眉大目,面色
焦黃,心中暗暗疑訝,怎麼這般一個人便是皇帝!一面想著,未免住了腳步,遲
疑不前。騙子連忙拉他到一邊,和他說道:『這是你一生富貴關頭,快去叩頭見
駕,不可自誤。』張百萬道:『這個人面目也沒甚奇異之處,並且衣服襤褸,怎
見得是個皇帝?先生,莫非你看差了!』騙子道:『真龍未曾入海,你們凡人那
裡看得出來。你如果不相信,我便領了聖駕到別人家去,你將來錯過了富貴,不
要怨我。』張百萬聽了他的話,居然千真萬真,便走過去,對了那樵夫叩頭禮拜
,口稱『臣張某見駕』。
那樵夫本是呆蠢一流人,見人對他叩頭,他並不知道還禮,只呆呆的看著。
張百萬叩過了無數的頭,才起來和騙子商量,怎樣款待這皇帝。騙子道:『你看
罷!你的命是大貴的,倘使不是真命天子,他如何受得起你的叩頭呢。此刻且先
請皇帝沐浴更衣,擇一個潔淨所在,暫時做了皇宮,禁止一切閒雜人等,不可叫
他進來,以免時時驚駕;然後擇了日子,請皇帝和娘娘成親。』張百萬道:『知
道他幾時才真個做皇帝呢,我就輕輕把女兒嫁他?』騙子道:『凡一個真命天子
出世,天上便生了一條龍。要等那條龍鱗甲長齊了,在凡間的皇帝,才能被世上
的能人看得出,去輔佐他;還等那條龍眼睛開了,在凡間的皇帝才能登位。這一
個真命天子,向來在成都,我一向都看他不出,就是天上那條龍未曾長齊鱗甲之
故。近來我夜觀天象,知道那條龍鱗甲都長齊了,所以一看就看了出來。我勸你
一不做,二不休。如果不相信,便由我帶到別處去;如果相信了,便聽我的指揮
。』張百萬聽說,還只信得一半。
對 我:這件事要就全行誤信了,要就登時拒絕他,怎麼會信一半的呢?
(正是:唯有癡心能亂志,從來貪念易招殃。)
(未知作之又說出甚麼來,這件事鬧到怎生了結,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十一回 真愚昧慘陷官刑 假聰明貽譏外族)
作 之:張百萬依了他的話,拿幾套衣服給那樵夫換過,留在花園住下。騙子見張百萬還
不死心塌地,便又生出一個計策來,對張百萬說道:『凡是真命天子,到了吃醉
酒睡著時,必有神光異彩現出來,直透到房頂上,但是必要在遠處方才望見。你
如果不相信,可試一試看。』張百萬聽說,果然當夜備了酒肴,請那樵夫吃酒,
有意把他灌得爛醉。騙子也裝做大醉模樣,先自睡了。張百萬灌醉了樵夫,打發
他睡下,便急急忙忙跑回自己宅內的一座樓上凴欄遠眺,要看那真命天子的神光
異彩。那騙子假睡在牀上,聽得張百萬已經去了,花園裡伺候的人也陸續去睡了
,方才慢慢起來,取出他所預備的松香末(這松香末,就是戲場上做天神出場時
(撒火用的),他又加上些硝磺藥料,悄悄的取了一把短梯,爬到牆頭上,點上
(了火,一連向上撒了四五把,方才下來。到了半夜時,又去撒了幾把。然後收
(拾停當,安心睡覺。張百萬在自己樓上,遠遠的望著花園裡,忽然見起了一陣
(紅光,不覺吃了一驚;誰知驚猶未了,接著又起了三四陣;不覺又驚又喜,呆
(呆的坐著,要等再看,誰知越等越看不見了。聽一聽四面寂無人聲,正要起身
(去睡,忽然又看見起了四五陣。大凡一個人,心裡有了疑念,眼裡看見的東西
(,也會跟著他的疑念變幻的。撒那松香火,不過是一陣火光;火光熄了,便剩
(了一團煙。騙子一連撒了幾把火,便有幾團煙,看在張百萬的眼裡,便隱隱成
(了一條龍形。他還暗自揣測,那裡是龍頭,那裡是龍尾,那裡是龍爪,越看越
(像。一時間那煙消滅了,他還閉著眼睛,暗中去想像呢。
( 到了次日,一早便爬起來,到花園裡去找騙子。騙子還在那裡睡著呢,張
(百萬把他叫醒了。他連忙一骨碌爬起來,說道:『甚時候了?我昨夜醉的了不
(得,一夜也不曾醒。』張百萬便告以夜來所見。又道:『紅光當中,隱隱還現
(了一條龍形呢!』騙子道:『可惜我也醉了,不曾看得見;不然,倒可以看看
(他開了眼睛不曾。』張百萬道:『這個還不容易嗎,今天晚上再請他吃一回酒
(,先生到我那邊樓上去看便了。』騙子吐出了舌頭道:『這是甚麼話!昨天晚
(上一回,已經是冒險的了;倘使多出現了,被別人看見,還了得麼!何況他已
(經現了龍形,更不相宜!他那原形,天天在那裡長,必要長足了,才能登極;
(每出現一次,便阻他一次生機,長得慢了許多。所以從今以後,最要緊不可被
(他吃醉了。你已經見過一次就是了,要多見做甚麼。』張百萬果然聽了他的話
(,從此便不設酒了,央騙子揀了黃道吉日,把女兒嫁給那樵夫,張燈結綵,邀
(請親友,只說是招女婿,就把花園做了甥館。一切都是騙子代他主張。
( 成過親之後,張百萬便安心樂意做國丈,天天打算代女婿皇帝預備登極,
(買了些綾羅綢緞來,做了些不倫不類的龍袍。那樵夫此時養得又肥又白,腰圓
(背厚,穿起了龍袍,果然好看,喜歡的張百萬便山呼萬歲起來。騙子在旁指揮
(,便叫樵夫封張百萬做國丈,自己又討封了軍師。幾個人在花園裡,就同做戲
(一般亂鬧。這風聲便漸漸傳了出去,外面有人知道了。騙子也知道將近要敗露
(了,便說:『我夜來望氣,見犍為地方出有能人,我要親去聘了他來,輔佐天
(子。』就向張百萬討了幾百銀子,只說置辦聘禮,便就此去了。
( 這裡還是天天胡鬧。那樵夫被那騙子教得說起話來,不是孤家,便是寡人
(。家裡用人都叫他萬歲。鬧得地保知道了,便報了成都縣。縣官見報的是謀反
(大案,嚇的先稟過首府,回過司道,又稟知了總督,才會同城守,帶了兵役,
(把張百萬家團團圍住。男女老幼,盡行擒下,不曾走了一個。帶回衙門,那樵
(夫身上還穿著龍袍,張百萬的女兒頭上還戴著鳳冠。縣官開堂審訊,他還在那
(裡稱孤道寡,嘴裡胡說亂道,指東畫西,說甚麼我資州有多少兵,綿州有多少
(馬,茂州有多少糧;甚麼寧遠、保寧、重慶、夔州、順慶、敘永、酉陽、忠州
(、石硅,處處都有人馬。這些話總是騙子天天拿來騙他的。他到了公堂,不知
(輕重,便一一照說出來。成都縣聽了,嚇的魂不附體,連忙把他釘了鐐銬,通
(稟了上臺。上臺委了委員來會審過兩堂,他也是一樣的胡說亂道。上臺便通行
(了公事,到各府、廳、州、縣,一律嚴密查拿。那一班無恥官吏,得了這個信
(息,便巴不得迎合上意,無中生有的找出兩個人來去邀功,還想借此做一條升
(官發財的門路,就此把一個好好的四川省鬧的闔屬雞犬不寧。這種呆子遇了騙
(子的一場笑話,還要費大吏的心,拿他專折入奉,並且隨折開了不少的保舉。
(只是苦了我們行客,入店設宿,出店上路,都要稽查,地保衙役便借端騷擾。
(你既然那邊未曾立定事業,又何苦去招這個累呢。
對 我:聽說四川地方,民風極是儉樸,出產又是富足,魚米之類,都極便宜,不知可確
?
作 之:這個可是的;然而近年以來,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據老輩人說的:道光以前,川
米常常販到兩湖去賣;近來可是川裡人要吃湖南米了。
對 我:這都為何?
作 之:田裡的罌粟越種越多,米麥自然越種越少了。我常代他們打算,現在種罌粟的利
錢,自然是比種米麥的好;萬一遇了水旱為災,那個饑荒才有得鬧呢!
對 我:川裡吃煙的人,只怕不少?
作 之:豈但不少,簡直可以算得沒有一個不吃煙的。也不必說川裡,就是這裡宜昌,你
空了下來,我和你到街上去看看,那種吃煙情形,才有得好看呢!
對 我:川裡除了鴉片煙之外,還有甚麼大出產呢?
作 之:那不消說,自然是以藥料為大宗了。然而一切蠶桑礦產等類,也無一不備,也沒
有一樣不便宜,所以在川裡過日子是很好的,只有兩弔多錢一石米,幾十文錢一
擔煤,這是別省所無的。
對 我:他既然要吃到湖南米,那能這樣便宜?
作 之:那不過青黃不接之時,偶一為之罷了;倘使終歲如此,那就不得了!
對 我:那煤價這等賤,何不運到外省來賣呢?
作 之:說起煤價賤,我卻想起一個笑話來。有一位某觀察,曾經被當道專折保舉過的,
說他留心時務,學貫中西。他本來是一個通判,因為這一保,就奉旨交部帶領引
見;引見過後,就奉旨以道員用。他本是四川人,在外頭混了幾年,便仍舊回到
四川去,住在重慶。一天,他忽然打發人到外頭煤行裡收買煤斤;又在他住宅旁
邊,租了一片四五十畝大的空地,買了煤來,都堆在那空地上頭。不多幾天,把
重慶的煤價鬧貴了,他又專人到各處礦山去買。
對 我:他那裡有這許多錢?買那許多煤,又有甚用處呢?
作 之:你不知道,他一面買煤,一面在那裡招股呢。
對 我:不知他招甚麼股?
作 之:你且莫忙,等我說下去,有笑話呢!他打發人到四處礦裡收買,一連三四個月,
也不知收了多少煤,非但重慶煤貴了,便連四處的煤都貴了。在我們中國人,雖
然吃了他的虧,也還不懂得去考問他為甚麼收那許多煤,內中卻驚動起外國人來
了。駐箚重慶的外國領事,看得一天天的煤價貴了,便出來查考,知道有這麼一
位觀察在那裡收煤,不覺暗暗納罕,便去拜會重慶道,問起這件事來。誰知重慶
道也不曉得。領事道:『被他一個人收得各處的煤都貴了,在我們雖不大要緊,
然而各處的窮人未免受他的累了。還求貴道臺去問問那位某觀察,他收來有甚用
處;可以不收,就勸他不要收了,免得窮民受累。』重慶道答應了,等領事去後
,便親自去拜那位某觀察,問起這收煤的緣故,並且說起外面煤價昂貴,小民受
累的話。某觀察卻慎重其事的說道:『這是兄弟始創的一個大公司,將來非但富
家,並且可以富國。兄弟此刻,非但在這裡收煤,還到各處去找尋煤礦,要自己
開彩煤斤呢。至於小民吃虧受累,只好暫時難為他們幾天,到後來我公司開了之
後,還他們莫大的便宜。我勸老公祖不妨附點股分進來,這是我們相好的知己話
;若是別人,他想來入股,兄弟還不答應,留著等自己相好來呢。』重慶道道:
『說了半天,到底是甚麼公司?甚麼事業?』那位觀察道:『這是一個提煤油的
公司。大凡人家點洋燈用的煤油,都是外國來的,運到川裡來,要賣到七十多文
一斤。我到外國去辦了機器來,在煤裡面提取煤油,每一百斤煤,最少要提到五
十斤油。我此刻收煤,最貴的是三百文一擔,三百文作二錢五分銀子算,可以提
出五十斤油;躉賣出去,算他四十文一斤,這四十文算他三分二釐銀子。照這樣
算起來,二錢五分銀子的本錢,要賣到一兩六錢銀子,便是賺了一兩三錢五分,
每擔油要賺到二兩七錢。辦了上等機器來,每天可以出五千擔油,便是每天要賺
到一萬三千五百兩;一年三百六十天,要有到四百八十六萬的好處。內中提一百
萬報效國家,公司裡還有三百八十六萬。老公祖想想看,這不是富國富家,都在
此一舉麼!所以別人的公司招股分,是各處登告白,散傳單,惟恐別人不知;兄
弟這個公司,卻是惟恐別人知道,以便自己相好的親戚朋友,多附幾股。倘使老
公祖不是自己人,兄弟也絕不肯說的。』重慶道聽了他一番高論,也莫名其妙,
又談了幾句別的話,就別去了。
回到衙門裡,暗想這等本輕利重的生意,怪不得他一向秘而不宣。他今日既
然直言相告,不免附他幾股,將來和他利益均霑,豈不是好。並且領事那裡,也
不必和他說穿,因為這等大利所在,外國人每每要來沾手,不如瞞他幾時,等公
司開了出來,那時候他要沾手也來不及了。定了主意,便先不回領事的信,等那
位觀察來回拜時,當面訂定,附了五千兩的股分。某觀察收了銀子,立刻填給收
條,那收條上注明,俟公司開辦日,憑條例換股票,每年官息八釐,以收到股銀
日起息云云。某觀察更說了多少天花亂墜的話,說得那重慶道越發入了道兒。那
領事來問了幾次回信,只推說事忙不曾去問得。
俄延了一個多月,那煤越發貴了,領事不能再耐,又親自去拜重慶道。
204**時間: 地點:
此時重慶道沒得好推擋了,只得從實告訴,說:『是某觀察招了股分,集成公司
,收買這些煤,是要拿來提取煤油的。』領事愕然道:『甚麼煤油?』重慶道道
:『就是點洋燈的煤油。』領事聽了,希奇的了不得,問道:『不知某觀察的這
個提油新法,是那一國人,那一個發明的?用的是那一國、那一個廠家的機器?
倒要請教請教。』重慶道道:『這個本道也不甚了了。貴領事既然問到這一層,
本道再向某觀察問明白,或者他的機器沒有買定,本道叫他向貴國廠家購買也使
得。』領事搖頭道:『敝國沒有這種廠家,也沒有這種機器。還是費心貴道臺去
問問某觀察,是從那一國得來的新法子,好叫本領事也長長見識。』重慶道到了
此時,才有點驚訝,問道:『照貴領事那麼說,貴國用的煤油,不是在煤裡提出
來的麼?』領事道:『豈但敝國,就是歐、美各國,都沒有提油之說。所有的煤
油,都是開礦開出來的,煤裡面那裡提得出油來!』重慶道大驚道:『照那麼說
,他簡直在那裡胡鬧了!』領事冷笑道:『本領事久聞這位某觀察,是曾經某制
軍保舉過他留心時務,學貫中西的,只怕是某觀察自己研究出來的,也未可知。
』說罷,便辭了去。
重慶道便忙忙傳伺候,出門去拜某觀察。偏偏某觀察也拜客去了,重慶道只
得留下話來,說有要緊事商量,回來時務必請到我衙門裡去談談。直到了第二天
,某觀察才去拜重慶道。重慶道一見了他,也不暇多敘寒暄,便把領事的一番話
述了出來。某觀察聽了,不覺張嘴撟舌。
(正是:忽從天外開奇想,要向玄中奪化機。)
(未知他那提煤油的妙法,到底在那裡研究出來的,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十二回 紊倫常名分費商量 報涓埃夫妻勤伺候)
對 我:某觀察聽重慶道述了一遍領事的話,不覺目定口呆,做聲不得。歇了半晌,才說
道:『那裡有這個話!這是我在上海,識了一個寧波朋友,名叫時春甫,他告訴
我的。他是個老洋行買辦,還答應我合做這個生意。他答應購辦機器,叫我擔認
收買煤斤,此時差不多機器要到上海了。我想起來,這是那領事妒忌我們的好生
意,要輕輕拿一句話來嚇退我們。天下事談何容易!我來上你這個當!』重慶道
道:『話雖如此,閣下也何妨打個電報去問問,也不費甚麼。』某觀察道:『這
個倒使得。』於是某觀察別過重慶道,回來打了個電報到上海給時春甫,只說煤
斤辦妥,叫他速運機器來。去了五六天,不見回電。無奈又去一個電報,並且預
付了復電費,也沒有回電。這位觀察大人急了,便親自跑到上海,找著了時春甫
,問他緣故。春甫道:『這件事,我們當日不過談天談起來,彼此並未訂立合同
,誰叫你冒冒失失就去收起煤斤來呢!』某觀察道:『此刻且不問這些話,只問
這提煤油的機器,要向那一國定買?』時春甫道:『這個要去問起來看,我也不
過聽得一個廣東朋友說得這麼一句話罷了。若要知道詳細,除非再去找著那個廣
東人。』某觀察便催他去找。找了幾天,那廣東人早不知到那裡去了。後來找著
了那廣東人的一個朋友,當日也是常在一起的,時春甫向他談起這件事,細細的
考問,方才悟過來。原來當日那廣東人正打算在清江開個搾油公司,說的是搾油
機器。春甫是寧波人,一邊是廣東人,彼此言語不通,所以誤會了。大凡談天的
人,每每喜歡加些裝點,等春甫與某觀察談起這件事時,不免又說得神奇點,以
致弄出這一個誤會。春甫問得明白,便去回明了某觀察。某觀察這才後悔不迭,
不敢回四川,就在江南地方謀了個差使混起來。好在他是明保過人才的,又是個
特旨班道臺,督撫沒有個看不起的,所以得差使也容易,從此他就在江南一帶混
住了。
(說到這裡,客棧裡招呼開飯,便彼此走開。)
(我在宜昌耽擱了十多天,到伯父處去過幾次,總是在客堂裡,或是花廳裡坐,
(從不曾到上房去過;然而上房裡總像有內眷聲音。)
(前幾年在武昌打聽,便有人說我伯父帶了家眷到了此地,但是一向不曾聽說他
(續弦。)
205**時間: 地點:
(此時我來了,他又不叫我進去拜見,我又不便動問,心中十分疑惑。)
(有一天,我又到公館裡去,只見門房裡坐了一個家人,說是老爺和小姐到上海
(去了。)
對 我:是那一個小姐?是幾時動身去的?
那家人:就是上前年來的劉三小姐,前天動身去的。
(我看那家人生得輕佻活動,似是容易探聽說話的,一向的疑心,有意在他身上
(打聽打聽這件事情,便又問道)
那家人:此刻上房裡還有誰?
(一面說著,一面往裡走。)
(那家人跟著進來,一面)
一 面:此刻上面臥房都鎖著,沒有人了,只有家人在這裡看家。
(我走到花廳裡坐下,那家人送上一碗茶。)
對 我:這劉三小姐,到底是個甚麼人?在這裡住了幾年?你總該知道。
(那家人看了我一眼,歇了一歇道)
那家人:怎的姪少爺不知道?
對 我:我一向在家鄉沒有出來,這裡老爺我是不常見的,怎能知道。
那家人:三小姐就是舅老爺的女兒。
對 我:這更奇了!怎麼又鬧出個舅老爺來呢?
那家人:那麼說,姪少爺是不知道的了。舅老爺是親的是疏的,家人也不得而知,一向在
上海的,想是姪少爺向未見過。
(我聽了更覺詫異,我向在上海,何以不知道有這一門親戚呢。)
對 我:(因答他道)我可是未見過。
那家人:上前年老爺在上海頑了大半年,天天和舅老爺一起。
對 我:你且不要說這些,舅老爺住在上海那裡?是做甚麼事的?
那家人:那時候家人跟在老爺身邊伺候,舅老爺公館是常去的,在城裡叫個甚麼家街,卻
記不清楚了,那時候正當著甚麼衙門的幫審差呢。
(我回頭細細一想,才知道這個人是自己親戚,卻是伯父向來沒有對我說過,所
(以一向也沒有往來,直到今日方知,真是奇事。)
伯 父:(因又問道)那三小姐跟老爺到這裡來做甚麼?這裡又沒個太太招呼。
那家人:這個家人不知道,也不便說。
對 我:這有甚麼要緊!你說了,我又不和你搬弄是非。
那家人:為甚麼要來,家人也不知道。只是來的時候,三小姐捨不得父母,哭得淚人兒一
般。他家還有一個極忠心的家人叫胡安,送三小姐到船上,一直抽抽咽咽的背著
人哭;直等船開了,他還不曾上岸,只得把他載到鎮江,才打發他上岸,等下水
船回上海去的。
(我聽了不覺十分納悶,怎麼說了半天,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話,內中不知到底有
(甚麼緣故。)
那家人:(因又問道)那三小姐到這裡,不過跟親戚來頑頑罷了,怎麼一住兩三年呢?又
沒有太太招呼。
那家人:這個家人不知道。
對 我:這兩三年當中,我不信老爺可以招呼得過來。就是用了老媽子,也怕不便當。
(那家人聽了,默默無言。)
對 我:你好好的說了,我賞你。這是我問我自己家裡的事,你說給我,又不是說給外人
去,怕甚麼呢。
那家人:(那家人囁嚅了半晌道)三小姐到了這裡,不到三個月,便生下個孩子。
(我聽了,不禁吃了一大驚,腦袋上「轟」的一聲響了,兩個臉蛋登時熱了,出
(了一身冷汗。)
嘴 裡:(嘴裡不覺說道)嚇!
想了一:(忽又回想了一想)原來是已經出嫁的。
那家人:(那家人笑道)這回老爺送他回上海才是出嫁呢,聽說嫁的還是山東方撫臺的本
家兄弟。
(我聽了,心中又不覺煩燥起來)
不 覺:那生的孩子呢?此刻可還在?
那家人:生下來,就送到育嬰堂去了。
對 我:以後怎麼耽擱住了還不走?
那家人:這個家人那裡得知。但知道舅老爺屢次有信來催回去,老爺總是留住。這回是有
了兩個電報來,說男家那邊迎娶的日子近了,這才走的。
對 我:那三小姐在這裡住得慣?
(那家人想了一想,無端給我請了一個安道)
那家人:家人已經嘴快,把上項事情都說了,求少爺千萬不要給老爺說!
對 我:我說這些做甚麼!我們家裡的規矩嚴,就連正經話常常也來不及說,還說得到這
個嗎。
那家人:起先三小姐從生下孩子之後,不到一個月,就鬧著要走,老爺只管留著不放,三
小姐鬧得個無了無休。有一天,好好的同桌吃飯,偶然說起要走,不知怎樣鬧起
來,三小姐連飯碗都摔了,哭了整整一天;後來不知怎樣,又無端的惱了一天,
鬧了一天。自從這天之後,便平靜了,絕不哭鬧了。家人們納罕。私下向上房老
媽子打聽,才知道接了舅老爺的信,說胡安嫌工錢不夠用,屢次告退,已經薦了
他到甚麼輪船去做帳房了。三小姐見了這封信,起先哭鬧,後來就好了。
(我聽了這兩句話,又是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在身邊取出兩張錢票子,給了那家人,便走了。)
(一路走回興隆棧,當頭遇了丁作之,不覺心中又是一動,好像他知道我親戚有
(這樁醜事的一般,十分難過。)
(回頭想定了,才覺著他是不知道的,心下始安。)
作 之:(作之問我道)今天晚上彝陵船開,我已經寫定了船票,我們要下次會了。
(我想了一想,此處雖是開了口岸,人家十分儉樸,沒有甚麼可銷流的貨物。)
(至於這裡的貨物,只有木料、藥材是辦得的,然而若與在川裡辦的比較起來,
(又不及人家了。)
(所以決意不在這裡開號了,不如和作之做伴,先回漢口再說罷。)
(定了主意,便告訴了作之,叫帳房寫了船票,收拾行李,當夜用划子划到了彝
(陵船上,揀了一個地方,開了鋪蓋。)
(剛剛收拾停當,忽然我伯父的家人走在旁邊,叫了我一聲,說道)
伯 父:少爺動身了。
對 我:你來作甚麼?
那家人:送黨老爺下船,因為老爺有兩件行李,托黨老爺帶到南京的。
(我心中暗想,既然送甚麼小姐到上海,為甚又帶行李到南京去呢?真是行蹤詭
(秘,令人莫測了。)
那家人:方才少爺走了,家人想起來,舅老爺此刻不住在城裡,已經搬到新牐長慶裡去了
。
(我點了點頭。)
(那家人便走到那邊去招呼一個搭客。)
(原來這彝陵船沒有房艙,一律是統艙,所以同艙之人,彼此都可以望見的。)
(我看著那家人所招呼的,諒來就是姓黨的了,默默的記在心裡。)
(歇了一會,那家人又走過來,我問他)
問 他:你對黨老爺可曾說起我在這裡?
那家人:不曾說起。少爺可要拜他?家人去回一聲。
對 我:不要,不要。你並且不要提起我。
(那家人答應了,站了一會,自去了。)
(半夜時,啟輪動身。)
(一宿無話。)
(次日起來,覺得異常悶氣,那一種鴉片煙的焦臭味,撲鼻而來,十分難受。)
(原來同艙的搭客,除了我一個之外,竟是沒有一個不吃煙的。)
(我熬不住,便終日走到艙面上去眺望;艙裡的人也有出來抒氣的。)
(到了下午時候,只見那姓黨的也在艙面上站著,手裡拿了一根水煙袋,一面吸
(煙,一面和一個人說話,說的是滿嘴京腔。)
206**時間: 地點:
(其時我手裡也拿著煙袋,因想了一個主意,走到他身邊,和他借火,乘勢操了
(京話,和他問答起來。)
(才知道他號叫不群,是一個湖北候補巡檢,分到宜昌府差委的。)
(我便和他七拉八扯的先談起來。)
(喜得他談鋒極好,和他談談,倒大可以解悶。)
(過了一天,船已過了沙市,我和他談得更熟了,我便作為無意中問起來)
站起來:你佇在宜昌多年,可認得一位敝本家號叫子仁的?
不 群:(黨不群)你們可是一家?
對 我:不,同姓罷了。
不 群:這回可見著他?
對 我:沒見著呢。我去找他,他已經動身往上海去了。
不 群:你們向來是相識的?
對 我:從先有過一筆交易,趕後來結帳的時候,有一點兒找零沒弄清楚,所以這回順便
的看看他,其實沒甚麼大不了的事情。
不 群:你佇再過兩個月,到南京大香爐陳家打聽他,就打聽著了。
對 我:他住在那邊麼?
不 群:不,他下月續弦,娶的是陳府上的姑娘。
(我聽了這話,不覺心下十分懷疑)
不 覺:他既然到南京續娶,為甚又到上海去呢?
不 群:(不群笑道)他這一門親已經定了三四年了,被他的情人盤踞住他,不能迎娶。
他這回送他情人到上海去了,回來就到南京娶親。
不 群:(我聽了這話,心裡兀的一跳)這情人是誰?為甚老遠的要送到上海去?
不 群:他情人本是住在上海的,自然要送回上海去。
對 我:是個甚麼樣人?
不 群:這個不便說他了。
(我聽了這話,也不便細問,也不必細問了。)
207**時間: 地點:
(忽然不群仰著面,哈哈的笑了兩聲,自言自語道)
不 群:料不到如今晚兒,人倫上都有升遷的,好好的一個大舅子,升做了丈人!
(我聽了這話,也不去細問,胡亂談了些別的話,敷衍過去。)
(不一天,船到了漢口,各自登岸。)
(我自到號裡去,也不問黨不群的下落了。)
(我到了號裡之後,照例料理了幾條帳目。)
(歇了兩天,管事的吳作猷,便要置酒為我接風。)
(這吳作猷是繼之的本家叔父,一向在家鄉經商。)
(因為繼之的意思,要將自己所開各號,都要用自己人經管,所以邀了出來,派
(在漢口,已經有了兩年了。)
(當下作猷約定明日下午在一品香請我。)
對 我:這又何必呢,我是常常往來的。
作 猷:明日一則是吃酒,二來是看迎親的燈船,所以我預早就定了靠江邊的一個座兒,
我們只當是看燈船罷了。
對 我:是甚麼人迎親?有多少燈船,也值得這麼一看?
作 猷:闊得很呢!是現任的鎮臺娶現任撫臺的小姐。
對 我:是甚麼鎮臺娶甚麼撫臺的小姐,值得那麼熱鬧?
作 猷:是鄖陽鎮娶本省撫臺的小姐,還不闊麼!
對 我:(我搖頭道)我於這裡官場蹤跡都不甚了了,要就你告訴我,我才明白呢。
作 猷:你不厭煩,我就一一告訴你。
對 我:你有本事說他十天十夜,我總不厭煩就是了。
作 猷:如此,我就說起來罷。這一位鄖陽總鎮姓朱,名叫阿狗,是福建人氏。那年有一
位京官新放了福建巡撫,是姓侯的。這位侯中丞是北邊人,本有北邊的嗜好;到
了福建,聞說福建恰有此風,那真是投其所好了。及至到任之後,卻為官體所拘
,不能放恣,因此心中悶悶不樂。到任半年之後,忽然他簽押房裡所糊的花紙霉
壞了,便叫人重裱。叫了兩個裱糊匠來,裱了兩天,方才裱得妥當。到了第二天
下午,兩個裱糊匠走了,只留下一個學徒在那裡收拾傢伙。這位侯中丞進來察看
,只見那學徒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不覺動了憐惜之心。因問他:『姓甚名
誰?有幾歲了?』那學徒說道:『小人姓朱,名叫阿狗,人家都叫小的做朱狗,
今年十三歲。』侯中丞見他說話伶俐,更覺喜歡。又問他道:『你在那裱糊店裡
,賺幾個錢一月?』朱狗道:『不瞞大人說,小的們學生意是沒有工錢的。到了
年下,師傅喜歡,便給幾百文鞋襪錢。若是不喜歡,一文也沒有呢。』侯中丞眉
花眼笑的道:『既是這麼樣,你何苦去當徒弟呢?』朱狗笑道:『大人不知道,
我們窮人家都是如此。』侯中丞道:『我不信窮人家都是如此,我卻叫你不如此
。你不要當這學徒了,就在這裡伺候我。我給你的工錢,總比師傅的鞋襪錢好看
些。』那朱狗真是福至心靈,聽了這話,連忙趴在地下,『咯嘣咯嘣』的磕了三
個響頭,說道:『謝大人恩典!』侯中丞大喜,便叫人帶他去剃頭,打辮,洗澡
,換衣服。一會兒,他整個人便變了樣子。穿了一身時式衣服,剃光了頭,打了
一條油鬆辮子,越顯得光華奪目。侯中丞益發歡喜,把他留在身邊伺候。坐下時
,叫他裝煙;躺下時,叫他捶腿。一邊是福建人的慣家,一邊是北直人的風尚,
其中的事情,就有許多不堪聞問的了。兩個的恩愛,日益加深。侯中丞便借端代
他開了個保舉,和他改了姓侯名虎,弄了一個外委把總,從此他就叫侯虎了。侯
中丞把他派了轅下一個武巡捕的差使,在福建著實弄了幾文。後來侯中丞調任廣
東,帶了他去,又委他署了一任西關千總,因此更發了財。但只可憐他白天雖然
出來當差做官,晚上依然要進去伺候。侯中丞念他一點忠心,便把一名丫頭指給
他做老婆。侯虎卻不敢怠慢,備了三書六禮,迎娶過來。夫妻兩個,飲水思源,
卻還是常常進去伺候,所以侯中丞也一時少不了他夫妻兩個。前兩年升了兩湖總
督,仍然把他奏調過來。他一連幾年,連捐帶保的,弄到了一個總兵。侯制軍愛
他忠心,便代他設法補了鄖陽鎮;他卻不去到任,仍舊跟著侯制軍統帶戈什哈。
(正是:改頭換面誇奇遇,浹髓淪肌感大恩。)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再記。)
(第八十三回 誤聯婚家庭鬧竟見 施詭計幕客逞機謀)
對 我:(續道)這一位侯總鎮的太太,身子本不甚好,加以日夕隨了總鎮伺候制軍,不
覺積勞成疾,嗚呼哀哉了。侯總鎮自是傷心。那侯制軍雖然未曾親臨弔奠,卻也
落了不少的眼淚。到此刻只怕有了一年多了,侯總鎮卻也伉儷情深,一向不肯續
娶。倒是侯制軍屢次勸他,他卻是說到續娶的話,並不贊一詞,只有垂淚。侯制
軍也說他是個情種。一天,武昌各官在黃鶴樓宴會,侯制軍偶然說起侯總鎮的情
景來,又說道:『看不出這麼一個赳赳武夫,倒是一個旖旎多情的男子!』其時
巡撫言中丞也在坐。這位言中丞的科第卻出在侯制軍門下,一向十分敬服,十分
恭順的。此時雖是同城督撫,禮當平行,言中丞卻是除了咨移公事外,仍舊執他
的弟子禮。一向知道侯總鎮是老師的心腹人,向來對於侯總鎮也十分另眼。此時
被了兩杯酒,巴結老師的心,格外勃勃,聽了制軍這句話,便道:『師帥賞拔的
人,自然是出色的。門生有個息女,生得雖不十分怎樣,卻還略知大義,意思想
仰攀這門親,不知師帥可肯作伐?』此時侯總鎮正在侯制軍後面伺候,侯制軍便
呵呵大笑,回頭叫侯總鎮道:『虎兒,還不過來謝過丈人麼!』侯總鎮連忙過來
,對著言中丞恭恭敬敬叩下頭去。言中丞眉花眼笑的還了半禮。侯總鎮又向侯制
軍叩謝過了,仍到後面去伺候。侯制軍道:『你此刻是大中丞的門婿了,怎麼還
在這裡伺候?你去罷。』侯總鎮一面答應著,卻只不動身,俄延到散了席,仍然
伺候侯制軍到衙門裡去,請示制軍,應該如何行聘。侯制軍道:『這個自然不能
過於儉嗇,你自己斟酌就是了。』侯總鎮歡歡喜喜的回到公館裡,已是車馬盈門
了。
原來當席定親一節,早已哄傳開去。官場中的人物,沒有半個不是勢利鬼,
侯總鎮向來是制軍言聽計從的心腹,此刻又做了中丞門下新婿,那一個不想巴結
!所以闔城文武印委各員,都紛紛前來道賀。就是藩臬兩司,也親到投片,由家
丁擋過駕。有幾個相識的,便都列坐在花廳上,專等面賀。侯總鎮入得門來,招
呼不迭,一個個紛紛道喜,侯總鎮一一招呼讓坐送茶。送去了一班,又來了一班
,倒把個侯總鎮鬧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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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個戈什哈,捧了一角文書,進來獻上。總鎮接在手裡,便叫家人請趙師爺
來。一會兒,趙師爺出來了,不免先向眾客相見,然後總鎮遞給他文書看。趙師
爺拆去文書套,抽出來一看,不覺滿臉堆下笑來,對著總鎮深深一揖道:『恭喜
大人,賀喜大人!又高升了!督帥箚委了大人做督標統領呢。』於是眾客一齊站
起來,又是一番足恭道喜。一個個嘴裡都說道:『這才是雙喜臨門呢!』總鎮也
自揚揚得意。送過眾客,便騎上了馬,上院謝委。吩咐家丁,凡來道喜的,都一
律擋駕。自家到得督轅,見了制軍,便叩頭謝委。制軍笑道:『這算是我送給你
的一份賀禮,倒反勞動你了。』總鎮道:『恩帥的恩典,就和天地父母一般,真
正不知做幾世狗馬,才報得盡!奴才只有天天多燒幾爐香,叩祝恩帥長春不老罷
了。』侯制軍道:『罷了!你這點孝心,我久已生受你的了。你趕緊回去,打點
行聘接差的事罷。』總鎮又請了個安,謝過了恩帥,然後出轅上馬,回到公館。
不料仍然是車馬盈門的,幾乎擠擁不開。原來是督標各營的管帶、幫帶,以及各
營官等,都來參謁。總鎮下馬,入得門來,各人已是分列兩行,垂手站班。總鎮
只呵著腰,向兩面點點頭,吩咐改天再見。逕自到書房裡,和趙師爺商量,擇日
行聘去了。
只苦了言中丞,席散之後,回到衙門,進入內室,被言夫人劈頭唾了幾口,
嚇得言中丞酒也醒了。原來席間訂婚之事,早被家人們回來報知,這也是小人們
討好的意思。誰知言夫人聽了,便怒不可壓,氣的一言不發,直等到中丞回來,
方才一連唾了他幾口。言中丞愕然道:『夫人為何如此?』言夫人怒道:『女兒
雖是姓言,卻是我生下來的,須知並不是你一個人的女兒。是關著女兒的,無論
甚麼事,也應該和我商量商量,何況他的終身大事!你便老賤不揀人家,我的女
兒雖是生得十分醜陋,也不至於給兔崽子做老婆!更不至於去填那臭丫頭的房!
你為甚便輕輕的把女兒許了這種人?須知兒女大事,我也要做一半主。你此刻就
輕輕許了,我看你怎樣對他的一輩子!』一席話,罵得言中丞嘿嘿無言。半晌方
才說道:『許也許了,此刻悔也悔不過來。況且又是師帥做的媒,你叫我怎樣推
托!』言夫人啐道:『你師帥叫你吃屎,你為甚不吃給他看!幸而你的師帥做個
媒人,不過叫女兒嫁個兔崽子;倘使你師帥叫你女兒當娼去,你也情願做老烏龜
,拿著綠帽子往自己頭上去磕了!』說話時,又聽得那位小姐在房裡嚶嚶啜泣。
言夫人歎了一口氣,說聲『作孽』,便自到房裡去了。
言中丞此時失了主意,從此夫妻反目。過得兩天,營務處總辦陸觀察來上轅
,稟知奉了督帥之命,代侯總鎮作伐,已定於某日行聘。言中丞只得也請了本轅
文案洪太守做女媒。一面到裡面來告訴言夫人說:『你鬧了這幾天,也就夠了。
此刻人家行聘日子都定了,你也應該預備點。』言夫人道:『我早就預備好了,
每一個丫頭、老媽子都派一根棒,來了便打出去!』言中丞道:『夫人,你這又
何苦!生米已成了熟飯了。』言夫人道:『誰管你的飯熟不熟,我的女兒是不嫁
他的!你給我鬧狠了,我便定了兩條主意。』言中丞道:『事情已經如此了,還
有甚麼主意?』言夫人道:『等你們有了迎娶的日子,我帶了女兒回家鄉去;不
啊,我就到你那甚麼師帥的地方去和他評理,問他強逼人家婚嫁,在《大清律例
》那一條上?』言中丞聽了,暗暗吃了一驚,他果然鬧到師帥那邊,如何是好呢
。一時沒了主意,因為是家事,又不便和外人商量。身邊有一個四姨太太,生來
最有機警,便去和四姨太太商量。四姨太太道:『太太既然這麼執性,也不可不
防備著。回家鄉啊,見師帥啊,這倒是第二著;他說聘禮來了要打出去一層,倒
是最要緊。並且沒有幾天了,回盤東西,一點也沒預備,也得要張羅起來。』言
中丞道:『我給他鬧的沒了主意了,你替我想想罷。』四姨太太道:『別的都好
打算,只有那回盤禮物,要上緊的辦起來。』言中丞道:『你就叫人去辦罷。一
切都從豐點,不要叫人家笑寒塵。要錢用,打發人到帳房裡去要。』四姨太太道
:『辦了來,都放在哪裡?叫太太看見了,又生出氣來。』言中丞道:『罷了!
我就撥了外書房給你辦這件事罷。我自到花廳裡設個外書房。』四姨太太道:『
這麼說,到了行聘那天也不必驚動上房罷,都在外書房辦事就完了。』言中丞點
頭答應。於是四姨太太登時忙起來。倒也虧他,一切都辦的妥妥當當。到了行聘
的前一天,一一請言中丞過目;叫書啟老夫子寫了禮單、禮書,一切都安排好了
。到了這天,竟是瞞著上房辦起事來,總算沒鬧笑話。侯家送過來的聘禮,也暫
時歸四姨太太收貯。不料事機不密,到了下晚時候,被言夫人知道了,叫人請了
言中丞來大鬧。鬧得中丞沒了法子,便賭著氣道:『算了!我明日就退了他的聘
禮,留著這女孩子老死在你身邊罷!』言夫人得了這句話,方才罷休。這一夜,
言中丞便和四姨太太商量,有甚法子可以挽回。兩個人商量了一夜,仍是沒有主
意。
次日言中丞見了洪太守,便和他商量。原來洪太守是言中丞的心腹,向來總
辦本轅文案,這回小姐的媒人是叫他做的。所以言中丞將一切細情告訴了他,請
他想個主意,洪太過想了半天道:『這件事只有勸轉憲太太之一法,除此之外,
實在沒有主意。』言中丞無奈,也只得按住脾氣,隨時解勸。無奈這位言夫人,
一聽到這件事便鬧起來,任是甚麼說話都說不上去。足足鬧了一個多月,絕無轉
機。偏偏侯制軍要湊高興,催著侯統領(委了督標統領,故改稱統領也)早日完
娶。侯統領便擇了日子,央陸觀察送過去。言中丞見時機已迫,沒了法,又和洪
太守商量了幾天,總議不出一個辦法。洪太守道:『或者請少爺向憲太太處求情
,母子之間,或可以說得攏。』言中丞道:『不要說起!大小兒、二小兒都不在
身邊,這是你知道的;只有三小兒在這裡,這孩子不大怕我,倒是怕娘,娘跟前
他那裡敢哼一個字!』洪太守道:『這就真真難了!』大家對想了一回,仍是四
目相看,無可為計。
須知這是一件秘密之事,不能同大眾商量的,只有知己的一兩個人可以說得
,所以總想不出一條妙計。到後來洪太守道:『卑府實在想不出法子,除非請了
陸道來,和他商量。他素來有鬼神不測之機,巧奪造化之妙,和他商量,必有法
子。但是這個人很貪,無論何人求他設一個法子,他總先要講價錢。前回侯制軍
被言官參了一本,有旨交他明白回奏。文案上各委員擬的奏稿都不洽意,後來請
他起了個稿。他也托人對制軍說:一分錢,一分貨,甚麼價錢是甚麼貨色。侯制
軍甚是惱他放恣,然而用人之際,無可奈何,送了他一千銀子。本打算得了他的
稿子之後,借別樣事情參了他;誰知他的稿子送上去,侯制軍看了,果然是好,
又動了憐才之念,倒反信用他起來。』言中丞道:『果然他有好法子,說不得破
費點也不能吝惜的了。但是商量這件事,兄弟當面不好說,還是老哥去拜他一次
,和他商議,就是他有點貪念,也可以轉圓。若是兄弟當了面,他倒不好說了。
』洪太過依言,便去拜陸觀察。
你道那陸觀察有甚麼鬼神不測之機,巧奪造化之妙?原來他是一個江南不第
秀才,捐了個二百五的同知,在外面瞎混。頭一件精明的是打得一手好麻雀牌,
大家同是十三張牌,他卻有本事拿了十六張,就連坐在他後面觀局的人,也看他
不穿的。這是他天字第一號的本事!前兩年北洋那邊有一位葉軍門,請了他做文
案。恰好為了朝鮮的事,中日失和,葉軍門奉調帶兵駐紮平壤。後來日本兵到了
,把平壤圍住;圍雖圍了,其時軍餉尚足,倘能過待外援,未嘗不可以一戰。這
位陸觀察卻對葉軍門說得日本兵怎生利害,不難殺得我們片甲不留,那時軍門的
處分怎生擔得起!說得葉軍門害怕了,求他設法,他便說:『好在平壤不是朝廷
土地,縱然失了,也沒甚大處分。不如把平壤讓與日本人,還可以全軍退出,不
傷士卒,保全軍餉。』葉軍門道:『但是怎樣對上頭說呢?』陸觀察道:『對上
頭只報一個敗仗罷了。打了敗仗,還能保全士卒,不失軍火,總沒甚大處分,較
之全軍覆沒總好得多。』葉軍門被他說得沒了主意。大約總是戀祿固位,貪生怕
死之心太重了,不然,就和日本見一仗,勝敗尚未可知;就是果然全軍覆沒,連
自己也死了,樂得諡法上坐一個忠字,何致上這種小人的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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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葉軍門被生死榮辱關頭嚇住了,便說道:『但是怎生使得日本兵退呢。』陸
觀察道:『這有何難!只要軍門寫一封信給日本的兵官,求他讓我們一條出路,
把平壤送給他。他不費一槍一彈得了平壤,還可以回去報捷,何樂不為呢。』葉
軍門道:『既如此,就請你寫一封信去罷。』陸觀察道:『這個是軍務大事,別
人如何好代,必要軍門親筆的。』葉軍門道:『我如何會寫字!』陸觀察道:『
等我寫好一張樣子,軍門照著寫就是了。』葉軍門無奈,只得依他。他便用八行
書,寫了兩張紙。起頭無非是幾句恭維話,中間說了幾句卑污苟賤,搖尾乞憐的
話,落後便敘明求退開一路,讓我兵士走出,保全性命,情願將平壤奉送的話。
葉軍門便也拿了紙,蒙在他的信上寫起來,猶如小孩子寫仿影一般。可憐葉軍門
是拿長矛子出身的,就是近日的洋槍也還勉強拿得來,此刻叫他拿起一枝絕沒分
量的筆向紙上去寫字,他就猶如拿了幾百斤東西一般,撇也撇不開,捺也捺不下
,不是畫粗了,便是豎細了。好容易捱了起來,畫過押,放下筆,覺得手也顫了
。陸觀察拿過來仔細看過一遍,忽然說道:『不好,不好!中間落了一句要緊話
不曾寫上,還得另寫一封。』葉軍門道:『算了罷,我寫不動了!』陸觀察道:
『這封信去,他不肯退兵,依然要再寫的,不如此刻添上一兩句寫去的爽快。』
葉軍門萬分沒法,由得他再寫一通,照樣又去描了一遍。簽過押之後,非但是手
顫,簡直腰也酸了,腿也痛了,兩面肩膀,就和拉弓拉傷一般。放下了筆,便向
炕上一躺道:『再要不對,是要了我命了!』陸觀察道:『對了,對了,不必再
寫了。可要發了去罷?』葉軍門道:『請你發一發罷。』陸觀察便拿去加了封,
標了封面,糊了口,叫一個兵卒拿去日本營投遞。日本兵官接到了這封信,還以
為支那人來投戰書呢;及至拆開一看,原來如此,不覺好笑。說道:『也罷!我
也體上天好生之德,不打你們,就照來書行事罷。』那投書人回去報知,葉軍門
就下令準備動身。
到了次日,日本兵果然讓開一條大路,葉軍門一馬當先,領了全軍,排齊了
隊伍,浩浩蕩蕩,離開平壤,退到三十里之外,紮下行營。一面捏了敗仗情形,
分電京、津各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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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到處沸沸揚揚,都傳說平壤打了敗仗,哪裡知道其中是這麼一件事。當夜夜
靜時,陸觀察便到葉軍門行帳裡辭行,說道:『兵凶戰危,我實在不敢在這裡伺
候軍門了。求軍門借給我五萬銀子盤費。』葉軍門驚道:『盤費哪裡用得許多!
』陸觀察道:『盤費數目本來沒有一定,送多送少,看各人的交情罷了。』葉軍
門道:『我哪裡有許多銀子送人!』陸觀察道:『軍門牛莊、天津、煙臺各處都
有寄頓,怎說沒有。』葉軍門是個武夫,聽到此處,不覺大怒道:『我有我的錢
,為甚要送給你!』陸觀察道:『送不送本由軍門,我不過這麼一問罷了,何必
動怒。』說罷,在懷裡取出葉軍門昨天親筆所寫那第二封信來。原來他第二封信
,加了『久思歸化,惜乏機緣』兩句,可憐葉軍門不識字,就是模糊影響認得幾
個,也不解字義,糊裡糊塗照樣描了。他卻仍把第一封信發了,留下這第二封,
此時拿出來逐句解給葉軍門聽。解說已畢,仍舊揣在懷裡,說道:『有了五萬銀
子,我便到外國遊歷一趟;沒有五萬銀子,我便就近點到北京頑頑,順便拿這封
信出個首,也不無小補。』說罷起身告辭。嚇得葉軍門連忙攔住。
(正是:最是小人難與伍,從來大盜不操戈。)
(未知葉軍門到底如何對付他,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十四回 接木移花丫環充小姐 弄巧成拙牯嶺屬他人)
作 猷:(續道)這件事,到底被他詐了三萬銀子,方才把那封信取回。然而葉軍門到底
不免於罪。他卻拿了三萬銀子到京裡去,用了幾弔,弄了一個道臺,居然觀察大
人了。有人知道他這件事,就說他足智多謀,有鬼神不測之機了。當日洪太守奉
了言中丞之命,專誠到營務處去拜陸觀察,閒閒的說起兒女姻親的事情來,又慢
慢的說到侯、言兩家一段姻緣,一說即合,我兩個倒做了個現成媒人。說笑一番
,方才漸漸露出言夫人不滿意這頭親事的意思。陸觀察道:『這個大約嫌他是個
武官,等將來過了門,見了新婿的豐彩,自然就沒有話說了。』洪太守道:『不
呢!聽說這位憲太太,竟有誓死不放女兒嫁人家填房之說。這位撫帥是個懼內的
,急得沒有法子,跑來和我商量。』陸觀察道:『既是那麼著,總不是一天的說
話,為甚麼不早點說,還受他的聘呢?』洪太守道:『這親事當日席上一言為定
的,怎麼能夠不受聘。』陸觀察笑道:『本來當日定親的地方不好,跑到那黃鶴
一去不復返的去處定個親,此刻鬧得新娘變了黃鶴了,為之奈何!』洪太守道:
『我們雖是他們請出來的現成貨,卻也擔著個媒人名色,將來怕不免費手腳代他
們調停呢。』陸觀察道:『說是督帥的意思,只怕言夫人也不好過於怎樣。』洪
太守道:『當日的情形,登時就有人報到內署,明明是撫帥自己先說起的,怎樣
能夠賴到督帥身上;何況言夫人還說過,要到督帥那邊,問為甚要把我女兒許做
人家填房呢。』陸觀察道:『這就難了!據閣下這麼說,言夫人的意思,竟是不
能挽回的了?』洪太守道:『果然不能挽回。請教有甚妙策?』陸觀察道:『這
又何難!揀一個有點姿色的丫頭,替了小姐就是了。』洪太守道:『這個如何使
得!萬一鬧穿了,非但侯統領那邊下不去,就是督帥那邊也難為情。』嘴裡雖這
麼說,心裡卻暗暗佩服他的妙計;但是此計是他說出來的,不免要拉他做了一黨
,方才妥當。陸觀察道:『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法子。除非撫帥的姨太太連夜
再生一位小姐下來,然而也來不及長大啊。』洪太守一面低頭尋思,有甚妙策可
以拉他做同黨。陸觀察也在那裡默默無言,肚子裡不知打算些甚麼。
歇了好一會,忽然說道:『法子便有一個,只是我也要破費點,代人家設法
,未免犯不著。』洪太守道:『是甚麼妙計?倘是面面週到的,破費一層,倒好
商量。』陸觀察又沈吟了一會道:『兄弟有個小女,今年十八歲,叫他去拜在撫
帥膝下做個女兒,代了小姐,豈不是好。』洪太守大喜道:『得觀察如此,是好
極的了!』陸觀察道:『但是如此一來,我把小女白白送掉了,將來親戚也認不
得一門。』洪太守道:『這個倒不必過慮。令千金果然拜在撫帥膝下,對人家說
,只說是撫帥小姐,卻是觀察的乾女兒,將來不是一樣的往來麼。』陸觀察道:
『我賠了小女不要緊,雖說是妝奩一切都有撫帥辦理,然而我做老子的不能一點
東西不給他。近年來這營務處的差使,是有名無實的,想閣下也都知道。』洪太
守道:『這個更不必過慮。要代令千金添置東西,大約要用多少,撫帥那邊儘可
以先送過來。』陸觀察道:『這是我們知己之談,我並不是賣女兒,這一兩弔銀
子的東西是要給他的。』洪太守道:『這都好商量。但不知尊夫人肯不肯?』陸
觀察道:『內人總好商量,大約不至於像言憲太太那麼利害。』洪太守道:『那
麼兄弟就去回撫帥照辦就是了』。
說罷,辭了回去,一五一十的照回了言中丞。中丞正在萬分為難之際,得了
這個解紛之法,如何不答應。一面進去告訴言夫人,說:『現在營務處陸道的閨
女,要來拜在夫人膝下,將來侯家那門親,就叫他去對,夫人可以不必惱了。』
言夫人道:『甚麼浪蹄子,肯替人家嫁!肯嫁給兔崽子,有甚麼好東西!我沒那
麼大的福氣,認不得那麼個好女兒!你幹,你們幹去,叫他別來見我!』言中丞
碰了這個釘子,默默無言。只得又去和洪太守商量。洪太守道:『既然憲太太不
願意,就拜在姨太太膝下,也是一樣。』言中丞道:『但不知陸道怎樣?』洪太
守道:『據卑府看,陸道這個人,只要有了錢,甚麼都辦得到的。就不知他家裡
頭怎樣,等卑府再去試探他來。』於是又坐了轎子到營務處,誰知陸觀察已回公
館去了。原來陸觀察送過洪太守之後,便回到公館,往上房轉了一轉,望著大丫
頭碧蓮丟了個眼色,便往書房裡去。原來陸觀察除正室夫人之外,也有兩房姨太
太。這碧蓮是個大丫頭,已經十八歲了,陸觀察最是寵愛他,已經和他鬼混得不
少,就差沒有光明正大的收房。這天看見陸觀察向他使眼色,不知又有甚麼事,
便跟到書房裡去。陸觀察拉他的手,在身邊坐下,說道:『我問你一句話,你可
老實答應我。』碧蓮道:『有甚麼話只管說。』陸觀察道:『你到底願意嫁甚麼
人?』碧蓮伸手把陸觀察的鬍子一拉,瞟了一眼道:『我還嫁誰!』陸觀察道:
『我送你到一個好地方去,嫁一個紅頂花翎的鎮臺做正室夫人,可好不好?』碧
蓮道:『我沒有這麼個福氣,你別嘔我!』陸觀察道:『不是嘔你,是一句正經
話。』說罷,便把言中丞一節事情,仔細說了一遍。又道:『此刻沒了法子,要
找一個人做言小姐的替身。我在言中丞跟前,說有個女兒,情願拜在中丞膝下,
替他的小姐,意思就叫你去。』碧蓮道:『那麼你又要做起我老子來了!』陸觀
察道:『這個自然。你如果答應了,我和太太說好,即刻就改起口來;不過兩三
天,就要到撫臺衙門裡去了。』碧蓮道:『你也糊塗了!還當我是個孩子,好充
閨女去嫁人?』陸觀察道:『你才糊塗!須知你是撫臺的小姐,制臺做的媒人,
他敢怎樣!何況他前頭的老婆……』說到這裡,附著碧蓮的耳朵,悄悄的說了兩
句。碧蓮笑道:『原來是個張著眼睛的烏龜!我可不幹這個。』陸觀察道:『你
真是傻子!他又怎敢要你幹這個,便是制臺也不好意思啊。』碧蓮道:『你好會
佔便宜!開罈的酒,自己喝的不要喝,才拿來送人。還不知道是拿我賣了不是呢
。』陸觀察道:『我賣你,還要認你做女兒呢!』正說話時,家人報洪大人來了
。陸觀察叫請。又對碧蓮道:『這是討回信的來了,你肯不肯,快說一聲,我好
答應人家。』碧蓮道:『由得你擺弄就是了,我怎敢做主。』陸觀察便到客堂裡
會洪太守。洪太守難於措詞,只得把言夫人的情形,及自己的意思說了。陸觀察
故意沈吟了一會,歎一口氣道:『為上司的事情,說不得委屈點也要幹的了!』
洪太守得了這句話,便去回覆言中丞。陸觀察便回到上房,對他夫人說知此事。
陸太太笑對碧蓮道:『這丫頭居然是一品夫人了!』碧蓮道:『這是老爺太太的
擡舉!其實到了別人家去,不能終身伏侍老爺太太,丫頭心裡著實難過。求老爺
另外叫一個去罷。』說著,流下兩點眼淚來。陸太太道:『胡說!難道做丫頭的
,應該伏侍主人一輩子的麼。』陸觀察道:『叫人預備香燭,明天早起,叫他拜
拜祖宗,大家改個稱呼。言中丞那邊,不知幾時來接呢。』到了明天,果然點起
蠟燭來,碧蓮拜過陸氏祖宗,又拜過陸觀察夫妻兩個,改口叫爹爹媽媽;又向兩
位姨娘行過禮;然後一眾家人、僕婦、丫頭們都來叩見,一律改稱小姐。
陸觀察又悄悄地囑咐他,到了言家,便是我的親女,言氏是寄父母;到了侯
家,便是言氏親女,我這邊是寄父母。碧蓮一一領會。這天下午,洪太守送了二
千銀子的票子來,順便說明天來接小姐過去認親。陸觀察有了銀子,莫說是認親
,就是斷送了,也未嘗不可,何況是個丫頭。過了一天,言中丞那邊打發了轎子
來接,碧蓮充了小姐,到撫臺衙門裡去。原來言中丞被他夫人鬧得慌了,索性把
四姨太太搬到花園裡去住,就在花園裡接待乾女兒;將來出嫁時,也打算在花園
裡辦事,省得驚動上房。這天碧蓮到來,一群丫頭僕婦,早在二門迎著,引到花
園裡去。四姨太太迎將出來,攙了手,同到堂屋裡。擡頭看見點著明晃晃的一對
大蠟燭,碧蓮先向上拜過言氏祖宗,請言中丞出來拜見,又拜了四姨太太,爹爹
媽媽叫得十分親熱。又要拜見言夫人,言中丞只推說有病,改日再見罷。又因為
喜期不遠,叫人去和陸觀察說知,留小姐在這邊住下。碧蓮本來生得伶牙俐齒,
最會隨機應變,把個言中丞及四姨太太巴結得十分歡喜,賽如親生女兒一般。丫
頭們三三兩個的便傳說到上房裡去。言夫人忽發奇想,叫人到冥器店裡定做了一
百根哭喪棒。家人們奉命去做,也莫名其妙;便是冥器店裡也覺得奇怪,不知是
那個有福的人死了,足足一百個兒子。買回來堆在上房裡。言中丞過來看見了,
問是甚麼事弄了這個東西來。言夫人道:『我有用處,你休管我!』言中丞道:
『這些不祥之物,怎麼憑空堆了一屋子?』喝叫家人:『快拿去燒了!』言夫人
怒道:『哪個敢動!我預備著要打花轎的!』言中丞道:『夫人!你這個是何苦
!此刻不要你的女兒了,你算是事不干己的了,何必苦苦作對呢?』言夫人道:
『我這個辦法,是代你言氏祖宗爭氣。女兒的事,是叫我板住了;偏不死心,那
裡去弄個浪蹄子來充女兒,是要擡一個兔崽子的女婿,辱到你言氏祖宗!你自己
想想,你心裡過得去過不去?』言中丞說:『此刻是別姓的女兒了,我只當代人
嫁女兒,夫人又何必多管呢。』言夫人道:『他可不要到我衙門裡來娶;他跴進
我轅門,我便拿哭喪棒打出來!』言中丞知道他不可以理喻的了,因定了個主意
,說衙門的方向衝犯了小姐的八字,要另外找房子出嫁。又想到在武昌辦事,還
怕被夫人偵知去胡鬧,索性到漢口來,租了南城公所相近的一處房子,打發幾位
姨太太及三少爺陪了小姐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