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一 至 第二〇〇
191**時間: 地點:
(此時正月底邊,天氣尚冷,穿了一身大毛衣服,竟然像了一個圓人。)
(值堂的送上酒來,他那鴉片煙還抽個不了。)
(文琴催了他兩次,方才起來坐席。)
(文琴一面讓酒讓菜,一面對了儉叔吹洞仙如何豪爽,如何好客;一面對了洞仙
(吹儉叔如何慷慨,如何至誠。)
(吃過了兩樣菜,儉叔又去煙炕上躺下。)
(文琴忽然起身拉了洞仙到旁邊去,唧唧噥噥,說了一會話,然後回到席上招呼
(儉叔吃酒。)
(儉叔又抽了一口,方才起來入席。)
洞 仙:陸老爺歡喜抽兩口?
儉 叔:其實沒有癮,不過歡喜擺弄他罷了。
(這一席散時,已差不多要交二鼓,各人拱揖分別,各自回家。)
(從此一連十多天,我沒有看見文琴的面。)
(有一天,我到洞仙鋪裡去,恰好遇了文琴。)
(看他二人光景,好像有甚事情商量一般。)
(我便和洞仙算清楚了一筆帳,正要先行,文琴卻先起身道)
文 琴: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明天問了實信再來回話罷。
(說罷,作辭而去。)
(洞仙便起身送他,兩個人一路唧唧噥噥的出去,直到門口方休。)
(洞仙送過文琴,回身進內,對我)
對 我:代人家辦事真難!就是車老爺那位朋友,甚麼陸儉叔,他本是個一榜,由揀選知
縣,在法蘭西打仗那年,廣西邊防上得了一個保舉,過了同知、直隸州班,指省
到了湖北;不多幾年,倒署過了幾回州縣。這回明保送部引見,要想設法過個道
班,卻又不願意上兑,要避過這個『捐』字,轉托了車老爺來托我辦。你佇想,
這是甚麼大事,非得弄一個特旨下來不為功,咱們老中堂聖眷雖隆,只怕也辦不
到。他一定要那麼辦,不免我又要央及老頭子設法。前幾天拜了門,是我給他擔
代的,只送得三撇頭的贄見。這兩天在這裡磋磨使費,那位陸老爺一天要抽三兩
多大煙,沒工夫來當面,總是車老爺來說話,凡事不得一個決斷。說了幾天,姓
陸的只肯出八竿使費。他們外官看得一班京官都是窮鬼,老實說,八千銀子誰看
在眼裡!何況他所求的是何等大事,倒處處那麼慳吝起來!我這幾天叫他們麻煩
的彀了,他再不爽爽快快的,咱們索性撒手,叫他走別人的路子去。
192**時間: 地點:
(正說得高興時,文琴又來了,我便辭了出去。)
(光陰迅速,不覺到了八月。)
(我一面打發李在茲到張家口,一面收拾要回上海一轉,把一切事都交給亮臣管
(理。)
(便到伯述那邊辭行。)
(恰好伯述因為暢懷往上海去了,許久並未來京,今年收的京版貨不少,也要到
(上海去,於是約定同行。)
(僱了長車,我在張家灣、河西務兩處也並不耽擱,不過稍為查檢查檢便了。)
(一直到了天津,仍在佛照樓住下。)
(伯述性急,碰巧有了上海船,便先行了。)
(我因為天津還有點事,未曾同行。)
(安頓停當,先去找杏農。)
杏 農:(杏農一見我)你接了家兄的信沒有?
對 我:並未接著,有甚麼事?
杏 農:家兄到山東去了,我今天才接了信。
對 我:到山東有甚麼事?
杏 農:有一個朋友叫蔡侶笙,是山東候補知縣,近日有了署事消息,打電報到上海叫他
去的。
不 覺:(我不覺歡喜道)原來蔡侶笙居然出身了!我這幾年從未得過他的信,不知他幾
時到的山東?那邊我還有一個家叔呢。
杏 農:家兄給我的信,說另有信給你,想是已經寄到京裡去了。
(我稍為談了一會,便回到棧裡,連忙寫了一封信入京,叫如有上海信來,即刻
(寄出天津。)
(把信發了,我又料理了一天的正事。)
(次日下午,杏農來談了一天,就在棧裡晚飯。)
(飯後,約了我出去,到侯家後一家南班子裡吃酒(天津以上海所來之妓院為南
(班子),另外又邀了幾個朋友。)
(這等事本是沒有甚麼好記的,這一回杏農請的都是些官場朋友,又沒有甚麼唐
(玉生的竹湯餅會故事,又何必記他呢。)
(因為這一回我又遇了一件奇事,所以特為記他出來。)
(你道是甚麼事呢?原來這一席中間,他們叫來侍酒的,都是南班子的人,一時
(燕語鶯聲,盡都是吳儂嬌語。)
(內中卻有兩個十分面善的,非但言語聲音很熟,便是那眉目之間,也好像在那
(裡見過的,一時卻想不起來。)
(回思我近來在家鄉一住三年,去年回到上海,不上幾天,就到北邊來了。)
(在上海那幾天,並未曾出來應酬,從何處見過這兩個人呢。)
(莫非四年以前所見的;然而就是四年以前,我也甚少出來應酬,何以還有這般
(面善的人呢。)
(一面滿肚子亂想,一雙眼睛,便不住的釘著他看。)
(內中一個是杏農叫的,杏農看見我這情形,不覺笑道)
不 覺:你敢是看中了他,何不叫他轉一個條子?
對 我:豈有此理!我不過看見他十分面善,不知從何處見來。他又叫甚麼名字?
杏 農:他叫紅玉。
對 我:(又指著一個道)他叫香玉。都是去年才從上海來的,要就你在上海見過他。
對 我:我已經三年沒住上海了,去年到得一到,並沒有出來應酬,不上兩天,我就到這
邊來了,從何見起。
杏 農:正是。你去年進了京,不多幾天,我就認識了他,那時候他也是初到沒有幾天。
(我聽了這話,猛然想起這兩個並非他人,正是我來天津時,同坐普濟輪船的那
(個莊作人的兩個小老婆,如何一對都落在這個地方來。)
(不覺心中又是懷疑,又是納罕,不住的要向杏農查問,卻又礙著耳目眾多,不
(便開口。)
(直等到眾人吃到熱鬧時,方才離了座,拉杏農到旁邊問道)
杏 農:這紅玉、香玉到底是甚麼出身,你知道麼?
杏 農:這是這裡的忘八到上海販來的,至於甚麼出身,又從何稽考呢。你既然這麼問,
只怕是有點知道的了。
對 我:我彷彿知道他是人家的侍妾。
杏 農:嫁人復出,也是此輩之常事。但不知是誰的侍妾?
對 我:這個人我也是一面之交,據說是個總兵,姓莊,號叫作人。
杏 農:既是一面之交,你怎麼便知道這兩個是他侍妾?
(我便把去年在普濟船上遇見的話,說了一遍。)
杏 農:(杏農想了一想道)呸!你和烏龜答了話,還要說呢。這不明明是個忘八從上海
買了人,在路上拿來冒充侍妾的麼。
(我回頭想了一想當日情形,也覺得自己太笨,被他當面瞞過還不知道,於是也
(一笑歸座。)
(等到席散了,時候已經不早,杏農還拉著到兩家班子裡去坐了一坐,方才僱車
(回棧。)
(叩開了門,取表一看,已經兩點半鐘了。)
(走過一個房門口,只見門是敞著的,門口外面蹲著一個人,地下放著一盞鴉片
(煙燈,手裡拿著鴉片煙斗,在那裡出灰;門口當中站著一個人,在那裡罵人呢
(。)
想了一:(只聽他罵道)這麼大早,茶房就都睡完了,天下哪有這種客棧!
想了一:(一回眼看見我走過)你看我們說睡得晚了,人家這時候才從外面回來呢。
(我聽了這話,不免對他望一望,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在京裡車文琴的朋友陸儉
(叔。)
(不免點頭招呼,彼此問了幾時到的,住在幾號房,便各自別去。)
(次日,我辦了一天正事,到得晚飯之後,我正要到外面去散步,只見陸儉叔踱
(了進來,彼此招呼坐下。)
儉 叔:早沒有知道你老哥也出京;若是早知道了,可以一起同行,兄弟也可以靠個照應
。
對 我:正是。出門人有個伴,就可以互相照應了。
儉 叔:像我兄弟是個廢人,哪裡能照應人,約了同伴,正是要靠人照應。這一回雖說是
得了個明保進京引見,卻賠累的不少。這也罷了,這回出京,卻又把一件最要緊
的東西失落了,此刻趕信到京裡去設法,過兩天回信來,正不知怎樣呢。
對 我:丟了東西,應該就地報失追查,怎麼反到京裡去設法呢?
儉 叔:(儉叔歎道)我丟了的不是別的東西,卻是一封八行書,夾在護書裡面。那天到
楊村打了個尖,我在枕箱裡取出護書來記一筆帳,不料一轉眼間,那護書就不見
了;連忙叫底下人去找,卻在店門口地下找著了,裡面甚麼東西都沒有丟,單單
就丟了這封信,你說奇不奇呢。你叫我如何報失!
對 我:那麼說,就是寫信到京裡也是沒用。
儉 叔:這是我的妄想,要想托文琴去說,補寫一封,不知可辦得到。
對 我:這一封是誰的信呢?
儉 叔:一言難盡!我這封信是化了不少錢的了。兄弟的同知、直隸州,是從揀選知縣上
保來的,一向在湖北當差。去年十月裡,章制軍給了一個明保送部引見。到了京
城,遇了舍親車文琴,勸我過個道班。兄弟怕的是擔一個捐班的名氣,況且一捐
升了,到了引見時,那一筆捐免保舉的費是很可觀的,所以我不大願意。文琴他
又說在京裡有路子可走,可以借著這明保設法過班,叫我且不要到部投到。我聽
了他的話,一耽擱就把年過了。直到今年正月底,才走著了路子,就是我們同席
那一個姓惲的,煩了他引進,拜了周中堂的門。那一份贄見,就化了我八千!只
見得中堂一面,話也沒有多說兩句,只問得一聲幾時進京的,湖北地方好,就端
茶送客了。後來又是打點甚麼總管咧、甚麼大叔咧,前前後後,化上了二萬多,
連著那一筆贄見,已經三萬開外了!滿望可以過班的了,誰知到了引見下來,只
得了『仍回原省照例用』七個字。你說氣死人不呢!我急了,便向文琴追問,文
琴也急了,代我去找著前途經手人。找了十多天,方才得了回信,說是引見那天
,裡頭弄錯了。你想裡頭便這樣稀鬆,可知道人家銀子是上三四萬的去了!後來
還虧得文琴替我竭力想法,找了原經手人,向周中堂討主意。可奈他老人家也無
法可想,只替我寫了一封信給兩湖章制軍,那封信卻寫得非常之切實,求他再給
我一個密保,再委一個報銷或解餉的差使云云,其意是好等我再去引見,那時卻
竭力想法。我得了這一封信,似乎還差強人意,誰知偏偏把他丟了,你說可恨不
可恨呢!
(我聽了他這一番話,不覺暗暗疑訝,又不便說甚麼,因搭訕著道)
不 覺:原來文琴是令親,想來總可以為力的。
儉 叔:兄弟就信的是這一點。文琴向來為朋友辦事是最出力的,何況我當日也曾經代他
排解過一件事的,他這一回無論如何,似乎總應該替我盡點心。
對 我:既如此,更可放心了。
(嘴裡是這樣說,心中卻很想知道他所謂排解的是甚麼事。)
嘴 裡:(因又挑著地道)這排難解紛最是一件難事,遇了要人排解的事,總是自己辦不
下來的了,所以尤易感激。文琴受過你老哥這個惠,這一回一定要格外出力的。
儉 叔:文琴那回事,其實他也不是有心弄的,不過太過於不羈,弄出來的罷了。他斷了
弦之後,就續定了一位填房,也是他家老親,那女子和文琴是表兄妹,從前文琴
在揚州時,是和他常見的。誰知文琴喪偶之後,便縱情花柳,直到此刻還是那個
樣子,所以他雖是定下繼配,卻並不想娶。定的時候,已是沒有丈人的了;過了
兩年,那外母也死了,那位小姐只依了一個寡嬸居住。等到母服已滿,仍不見文
琴來娶。那小姐本事也大,從揚州找到京師,拿出老親的名分,去求見文琴的老
太太。他到得京裡,是舉目無親的,自然留他住下。誰知這一住,就住出事情來
了。
(正是:鳧雁不成同命鳥,鴛鴦翻作可憐蟲。)
(未知住出了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七回 潑婆娘賠禮入娼家 闊老官叫局用文案)
嘴 裡:那小姐在他宅子裡住下,每日只跟著他老太太。大約沒有人的時候,不免向老太
太訴苦,說依著嬸娘不便,求告早點娶了過來,那是一定的了。文琴這件事,卻
對人不住,覷老太太不在旁時,便和那小姐說體己話,拿些甜話兒騙他。那小姐
年紀雖大,卻還是一個未經出閣的閏女,主意未免有點拿不定,況且這個又是已
經許定了的丈夫,以為總是一心一意的了,於是乎上了他的當。文琴又對他說:
『你此時尋到京城,倘使就此辦了喜事,未免過於草草;不如你且回揚州去,我
跟著就請假出京,到揚州去迎娶,方為體面。』那小姐自然順從,不多幾天,便
仍然回揚州去了。文琴初意本也就要請假去辦這件事,不知怎樣被一個窯姐兒把
他迷住了,一定要嫁他,便把他迷昏了,寫了一封信給他的叔丈母(便是那小姐
(的嬸子)說:『本來早就要來娶的,因為訪得此女不貞,然而還未十分相信,
(尚待訪查清楚,然後行事。詎料渠此次親身到京,不貞之據已被我拿住,所以
(不願再娶』云云。那小姐得了這個信,便羞悔交迸,自己吊死了。那女族平時
(好像沒有甚麼人,要那小姐依寡嬸而居;及至出了人命,那族人都出來了,要
(在地方上告他,倘告他不動,還商量京控。那時我恰好在揚州有事,知道鬧出
(這個亂子,便一面打電報給他,一面代他排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這件事
(弄妥了,未曾涉訟。經過這一回事之後,他是極感激我的,一向我和他通信,
(他總提起這件事,說不盡的感激圖報。所以我這回進京,一則因為自己抽了兩
(口煙,未免懶點;二則也信得他可靠,所以一切都托了他經手的。不料自己運
(氣不濟,一連出了這麼兩個岔子!
(說罷,連連歎氣。)
(我隨意敷衍他幾句。)
(他打了兩個呵欠,便辭了去,想是要緊過癮去了,所以我也並不留他。)
193**時間: 地點:
(自此過了幾天,京裡的信,寄了出來,果然有述農給我的一封信。)
(內中詳說侶笙歷年得意光景:「兩月之前,已接其來信,言日間可有署缺之望
(;如果得缺,即當以電相邀,務乞幫忙。)
(前日忽接其電信,囑速赴濟南,刻擬即日動身,取道煙臺前去」云云。)
(我見了這封信,不覺代侶笙大慰。)
(正在私心竊喜時,忽然那陸儉叔哭喪著臉走過來)
儉 叔:兄弟的運氣真不好!車文琴的回信來了,說接了我的信,便連忙去見周中堂,卻
碰了個大釘子。周中堂大怒,說:『我生平向不代人寫私信,這回因為陸某人新
拜門,師弟之情難卻,破例做一遭兒,不料那荒唐鬼、糊塗蟲,才出京便把信丟
了!丟了信不要緊,倘使被人拾了去,我幾十年的老名氣,也叫他弄壞了!他還
有臉來找我再寫!我是他甚麼人,他要一回就一回,兩回就兩回!你叫他趕快回
湖北去聽參罷,我已經有了辦法了!』云云。這件事叫我如何是好!
(我聽了他的話,看了他的神色,覺得甚是可憐。)
(要想把我自己的一肚子疑心向他說說,又礙著我在京裡和文琴是個同居,他們
(到底是親戚,說得他相信還好;倘使不相信,還要拿我的話去告訴文琴,我何
(苦結這種冤家。)
(況且看他那呆頭呆腦的樣子,不定我說的他果然信了,他還要趕回京裡和文琴
(下不去,這又何苦呢。)
(因此隱忍了不曾談,只把些含糊兩可的話,安慰他幾句就算了。)
(儉叔說了一回,不得主意,便自去了。)
(再過幾天,我的正事了理清楚,也就附輪回上海去。)
(見了繼之,不免一番敘別,然後把在京在津各事,細細的說了遍,把帳略交了
(出來。)
(繼之便叫置酒接風。)
金子安:(金子安在旁插嘴道)還置甚麼酒呢,今天不是現成一局麼。
繼 之:(繼之笑道)今天這個局,怕不成敬意。
德 泉:成敬意也罷,不成敬意也罷,今日這個局既然允許了,總逃不了的,就何妨借此
一舉兩得呢。
對 我:今天是甚麼局?何以碰得這般巧?
繼 之:今天這一局是干犯名教的;然而在我們旁邊人看著,又不能不作是快心之舉。這
裡上海有一個著名的女魔王,平生的強橫,是沒有人不知道的了。他的男人一輩
子受他的氣,到了四十歲上便死了,外面人家說,是被他磨折死的。這件以前的
事,我們不得而知。後來他又拿磨折男人的手段來磨折兒子,他管兒子是說得響
的,更沒有人敢派他不是了,他就越鬧越強橫起來。
對 我:說了半天,究竟他的兒子是誰?
繼 之:他男人姓馬,叫馬澍臣,是廣西人,本是一個江蘇候補知縣。他兒子馬子森,從
小是讀會英文的。自從父親死後,便考入新關,充當供事,捱了七八年,薪水倒
也加到好幾十兩一月了。他那位老太太,每月要兒子把薪水全交給他,自己霸著
當家;平生絕無嗜好,惟有敬信鬼神,是他獨一無二的事,家裡頭供的甚麼齊天
大聖、觀音菩薩,亂七八糟的,鬧了個煙霧騰天。子森已是敢怒不敢言的了。他
卻又最相信的是和尚、師姑、道士,凡是這一種人上了他的門,總沒有空過的,
一張符、一卷經,不是十元,便是八元,鬧的子森所賺的幾十兩銀子,不夠他用
。連子森回家吃飯,一頓好飯也沒得吃,兩塊鹹蘿蔔,幾根青菜,就是一頓。有
時子森熬不住了,說何不買點好些小菜來吃呢,只這一句話,便觸動了老太太之
怒,說兒子不知足,可知你今日有這碗飯吃,也是靠我拜菩薩保佑來的,嘮叨的
子森不亦樂乎。
後來子森私下蓄了幾個錢,便與人湊股開了一家報關行,倒也連年賺錢。這
筆錢,子森卻瞞了老太太,留以自用的了。外面做了生意,不免便有點應酬,被
他老太太知道了,找到了妓院裡去,把他捉回去了,關在家裡,三天不放出門,
幾乎把新關的事也弄掉了。又有一回,子森在妓院裡赴席,被他知道了,又找了
去。子森聽見說老太太又來了,嚇得魂不附體,他老太太在後面上樓,他便在前
窗跳了下去,把腳骨跌斷了,把合妓院的人都嚇壞了,恐怕鬧出人命。那老太太
卻別有肺腸,非但不驚不嚇,還要趕到房裡,把席面掃個一空,罵了個無了無休
。眾朋友礙著子森,不便和他計較,只得勸了他回去。然而到底心裡不甘,便有
個促狹鬼,想法子收拾他。前兩天找出一個人來,與子森有點相像的,瞞著子森
,去騙他上套。子森的辮頂留得極小,那個朋友的辮頂也極小。那促狹鬼定下計
策,佈置妥當,便打發人往那位女魔王處報信,說子森又到妓院裡去了,在那一
條巷,第幾家,妓女叫甚麼名字,都說得清清楚楚。那位老太太聽了,便雄赳赳
、氣昂昂的跑來,一直登樓入房。
194**時間: 地點:
其時那促狹鬼約定的朋友,正坐在房裡等做戲,聽說是魔頭到了,便伏在桌上,
假裝磕睡,雙手按在桌上,掩了面目,只把一個小辮頂露出來。那魔頭跑到房裡
,不問情由,左手抓了辮子,提將起來,伸出右手,就是一個巴掌。這小辮頂朋
友故意問甚麼事情。那魔頭見打錯了人,翻身就跑,被隔房埋伏的一班人,一擁
上前,把他圍住,和他講理,問他為甚麼來打人。他起先還要硬挺,說是來找兒
子的。眾人問他兒子在哪裡,你所打的可是你的兒子,他才沒了說話,卻又叫天
叫地的哭起來。
那促狹鬼佈置得真好,不知到哪裡去找出一個外國人,又找了兩個探伙來,
一味的嚇他,要拉他到巡捕房裡去。那魔頭雖然凶橫,一見了外國人,便嚇得屁
也不敢放了。於是乎一班人做好做歹,要他點香燭賠禮,還要他燒路頭(吳下風
(俗:凡開罪於人者,具香燭至人家燃點,叩頭伏罪,謂之點香燭。燒路頭,祀
(財神也,亦祓除不祥之意。燒路頭之典,妓院最盛)。定了今天晚上去點香燭
(,燒路頭。上海妓院遇了燒路頭的日子,便要客人去吃酒,叫做『繃場面』。
(那一家妓院裡我本有一個相識的在裡面,約了我今天去吃酒,我已經答應了。
(他們知道了這件事,便頂著我要吃花酒。
對 我:這一臺花酒,不吃也罷。
德 泉:(德泉忙道)這是甚麼話!
對 我:辱人之母博來的花酒,吃了於心也不安。
繼 之:所以我說是干犯名教的。其實平心而論,辱人之母,吃一臺花酒,自是不該;若
說懲創一個魔頭,吃一臺花酒,也算得是一場快事。
對 我:他管兒子總是正事,不能全說是魔頭。
德 泉:他認真是拿了正理管兒子,自然不是魔頭;須知他並不是管兒子,不過要多刮兒
子幾個錢去供應和尚師姑。這種人也應該要懲創懲創他才好。
子 安:這還是管兒子呢。我曾經見過一個管男人的,也鬧過這麼一回事。並且年紀不小
了,老夫妻都上了五十多歲了。那位太太管男人,管得異常之嚴。男人備了一輛
東洋車,自己用了車夫,凡是一個車夫到工,先要聽太太吩咐。如果老爺到甚麼
妓院裡去,必要回來告訴的;倘或瞞了,一經查出,馬上就要趕滾蛋的。有一回
,不知聽了甚麼人的說話,說他男人到哪裡去嫖了,這位太太聽了,便登時坐了
自己包車尋了去。不知走到甚麼地方,胡亂打人家的門。打開了,看見一個五六
十歲的老婦人,他也不問情由,伸出手來就打。誰知那家人家是有體面的,一位
老太太憑空受了這個奇辱,便大不答應起來。家人僕婦,一擁上前,把他捉住。
他嘴裡還是不乾不淨的亂罵,被人家打了幾十個嘴巴,方才住口。那包車夫見鬧
出事來,便飛忙回家報信。他男人知道了,也是無可設法,只得出來打聽,托了
與那家人家相識的人去說情,方才得以點香燭服禮了事。
對 我:這種女子,真是戾氣所鍾!
繼 之:(繼之歎道)豈但這兩個女子!我近來閱歷又多了幾年,見事也多了幾件,總覺
得無論何等人家,他那家庭之中,總有許多難言之隱的;若要問其所以然之故,
卻是給婦人女子弄出來的,居了百分之九十九。我看總而言之,是女子不學之過
。
(我聽了這話,想起石映芝的事,因對繼之等述了一遍,大家歎息一番。)
(到了晚上,繼之便邀了我和德泉、子安一同到尚仁裡去吃酒。)
(那妓女叫金賽玉。)
(繼之又去請了兩個客,一個陳伯琦,一個張理堂,都是生意交易上素有往來的
(人。)
(我們這邊才打算開席,忽然丫頭們跑來說)
一 個:快點看,快點看!馬老太太來點香燭了。
(於是眾人都走到窗戶上去看。)
(只見一個大腳老婆子,生得又肥又矮,手裡捧著一對大蠟燭,步履蹣跚的走了
(進來。)
(他走到客堂之後,樓上便看他不見了,不知他如何叩頭禮拜,我們也不去查考
(了。)
195**時間: 地點:
(忽然又聽得隔房一陣人聲,嘰嘰喳喳說的都是天津話。)
(我在門簾縫裡一張,原來也是一幫客人,在那裡大說大笑,彼此稱呼,卻又都
(是大人、大老爺,覺得有點奇怪。)
(一個本房的丫頭,在我後面拉了一把道)
一 個:看甚麼?
繼 之:(我順便問道)這是甚麼客?
一 個:(那丫頭道)是一幫兵船上的客人。
(我聽他那邊的說話,都是粗鄙不文的,甚以為奇。)
(忽又聽見他們嘰哩咕嚕的說起外國話來,我以為他們請了外國客來了,仔細一
(看,卻又不然,兩個對說外國話的,都是中國人。)
(我們這邊席面已經擺好,繼之催我坐席,隨便揀了一個靠近那門簾的坐位坐下
(,不住的回頭去張他們。)
196**時間: 地點:
一 個:(忽然聽見一個人叫道)把你們的帳房叫了來,我要請客了。
(過了一會,又聽得)
又聽得:寫一張到同安裡『都意芝』處請李大人;再寫一張到法蘭西大馬路『老宜青』去
。
一 個:(又聽見一個蘇州口音的問道)『老宜青』是甚麼地方?
又聽得:(這個人道)王大人,你可知李大人今天是到『老宜青』麼?
一 個:(又一個)有甚麼不是,張裁縫請他呢,他們寧波人最相信的是他家。
197**時間: 地點:
(此時這邊坐席已定,金賽玉已到那邊去招呼。)
一 個:(便聽見賽玉道)只怕是老益慶樓酒館。
那 個:(那個人拍手道)可不是嗎!我說了『老宜青』,『老宜青』,你們偏不懂。
一 個:(賽玉道)張大人請客,為甚不自己寫條子,卻叫了相幫來坐在這裡(蘇、滬一
(帶,稱妓院之龜奴曰相幫)?
那 個:(那個人道)我們在船上,向來用的是文案老夫子,那怕開個條子買東西,自己
都不動手的。今天沒帶文案來,就叫他暫時充一充罷。
198**時間: 地點:
那 個:(正說話間,樓下喊了一聲)客來!
婦 人:(接著那邊房裡一陣聲亂說道)李大人來了,李大人來了!客票不用寫了,寫局
票罷。李大人自然還是叫『都意芝』了。
那 個:(那李大人道)算了,你們不要亂說了。原來他不是叫『都意芝』,是叫『約意
芝』的。那個字怎麼念成『約』字,真是奇怪!
一 個:怎麼要念成『約』字,只怕未必。
那 個:(李大人道)剛才我叫張裁縫替我寫條子,我告訴他『都意芝』,他茫然不懂,
寫了個『多意芝』。我說不是的,和他口講指畫,說了半天,才寫了出來,他說
那是個『約』字。
一 個:(旁邊一個)管他『都』、字『約』字,既然上海人念成『約』字,我們就照著
他寫罷,『同安里約意芝』,快寫罷。
一 個:(又一個)我叫公陽里『李流英』;那個『流』字,卻不是三點水的,覼瑣得很
。
那 個:(又聽那龜奴道)到底是那個流?我記得公陽里沒有『李流英』。
一 個:我天天去的,為甚沒有。
那 個:(龜奴道)不知在那一家?
那 個:(那個人道)就是三馬路走進去頭一家。
婦 人:(龜奴道)頭一家有一個李毓英,不知是不是?
那 個:(那人道)管他是不是,你寫出來看。
(歇了一會,忽然聽見說道)
一 會:是了,是了。這裡的人很不通,為甚麼任甚麼字,都念成『約』字呢?
(我聽到這裡,才恍然大悟,方才那個「約意芝」,也是郁意芝之誤,不覺好笑
(。)
繼 之:你好好的酒不喝,菜不吃,盡著出甚麼神?
對 我:你們只管談天吃酒,我卻聽了不少的笑話了。
繼 之:我們都在這裡應酬相好,招呼朋友,誰像你那個模樣,放現成的酒不喝,卻去聽
隔壁戲。到底聽了些甚麼來?
(我便把方才留心聽來的,悄悄說了一遍,說的眾人都笑不可仰。)
繼 之:怪道他現成放著吃喝都不顧,原來聽了這種好新聞來。
伯 琦:(陳伯琦)這個不足為奇,我曾經見過最奇的一件事,也是出在兵船上的。
(正是:鵝鸛軍中饒好漢,燕鶯隊裡現奇形。)
(未知陳伯琦還說出甚麼奇事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八回 巧蒙蔽到處有機謀 報恩施沿街誇顯耀)
伯 琦:(當下陳伯琦)那邊那一班人,一定是北洋來的。前一回放了幾只北洋兵船到新
加坡一帶遊歷,恰好是這幾天回到上海,想來一定是他們。他們雖然不識字,還
是水師學堂出身,又在兵船上練習過,然後挨次推升的,所以一切風濤沙線,還
是內行。至於一旦海疆有事,見仗起來是怎麼樣,那是要見了事才知道的了。至
於南洋這邊的兵船,那希奇古怪的笑話,也不知鬧了多少。去年在旅順南北洋會
操,指定一個荒島作為敵船,統領發下號令,放舢舨,搶敵船,於是各兵船都放
了舢舨,到那島上去。及至查點時,南洋各兵,沒有一個帶乾糧的。操演本來就
是預備做實事的規模,你想一旦有事也是如此,豈不是糟糕了麼!操了一趟,鬧
的笑話也不知幾次。這些且不要說他,單說那當管帶的。有一位管帶,也不知他
是個甚麼出身,莫說風濤沙線一些不懂,只怕連東南西北他還沒有分得清楚呢。
恰好遇了一位兩江總督,最是以察察為明的,聽見人說這管帶不懂駕駛,便要親
身去考察。然而這位先生,向來最是容易蒙蔽的。他從前在廣東時候,竭力提倡
蠶桑,一個月裡頭,便動了十多回公事,催著興辦,動支的公款,也不知多少。
若要問到究竟,那一個是實力奉行的,徒然添了一個題目,叫他們弄錢。過了半
年光景,他忽然有事要到肇慶去巡閱,他便說出來要順便踏勘桑田。這個風聲傳
了出去,嚇得那些承辦蠶桑的鄉紳,屎屁直流!這回是他老先生親身查勘的,如
何可以設法蒙蔽呢?內中卻出來了一個人,出了一個好主意,只要三萬銀子,包
辦這件事。眾人便集齊了這筆款,求他去辦。他得了這筆款,便趕到西南(三水
(縣鄉名)上游兩岸的荒田上,連夜叫人紮了籬笆,自西南上游,經過蘆包以上
(,兩岸三四百里路,都做起來。又在籬笆外面,塗了一塊白灰,寫了『桑園』
(兩個字,每隔一里半里,便做一處。不消兩天,就做好了。到得他老先生動身
(那天,他又用了點小費,打點了衙門裡的人役,把他耽擱到黃昏時候,方才動
(身。恰好是夜月色甚好,他老先生高興,便叫小火輪連夜開船,走到西南以上
(,只見兩岸全是桑園,便歡喜得他手舞足蹈起來。你說這麼一個混沌的人,他
(這回要考察那兵船管帶,還不是一樣被他瞞過麼。
對 我:他若要親身到了船上看他駕駛,又將奈何!
伯 琦:便親看了又怎麼。我還想起他一個笑話呢。他到了兩江任上,便有一班商人具了
一個稟帖,去告一個釐局委員。他接了稟帖,便大發雷霆。恰好藩臺來稟見,他
便立刻傳見,拿了稟帖當面給藩臺看了,交代即日馬上立刻把那委員撤了差,調
到省裡來察看。藩臺奉了憲諭,如何敢怠慢,回到衙門,便即刻備了公事,把那
委員撤了。撤了之後,自然要另委一個人去接差的了。這個新奉委的委員接了札
子之後,謝過藩臺,便連忙到制臺衙門去稟知、稟謝。他老先生看見了手本,便
立刻傳見。見面之後,人家還在那裡行禮叩頭謝委,未曾起來,他便拍手跳腳的
大罵,說你在某處釐局,怎樣營私舞弊,怎樣被人告發,怎樣辜負憲恩,怎樣病
商病民,『我昨天已經交代藩司撤你的差,你今天還有甚麼臉面來見我!』從人
家拜跪時罵起,直罵到人家起來,還不住口。等人家起來了,站在那裡聽他罵。
他罵完了,又說:『你還站在這裡做甚麼!好糊塗的東西,還不給我滾出去!』
那新奉委的直到此時才回說:『卑職昨天下午才奉到藩司大人的委札,今天特來
叩謝大帥的。』他聽了這話,才呆了半天,嘴裡不住的荷荷荷荷亂叫,然後讓坐
。你想這種糊塗蟲,叫他到船上去考驗管帶,那還不容易混過去麼。然而他那回
卻考察得凶,這管帶也對付得巧。他在南京要到鎮江、蘇州這邊閱操,便先打電
報到上海來調了那兵船去,他坐了兵船到鎮江。船上本來備有上好辦差的官艙,
他不要坐,偏要坐到舵房裡,要看管帶把舵。那管帶是預先得了信的,先就預備
好了,所以在南京開行,一直把他送到鎮江,非常安穩。騙得他呵呵大笑,握著
管帶的手說道:『我若是誤信人言,便要委屈了你。』從此倒格外看重了這管帶
。你說奇不奇!
對 我:既然被他瞞過了,從此成了知遇,那倒不奇。只是他向來不懂駕駛的,忽然能在
江面把舵,是用的甚麼法子?這倒有點奇呢!
繼 之:我也急於要問這個。
伯 琦:兵船上的規矩,成天派一個兵背著一桿槍,在船頭瞭望的,每四點鐘一班;這個
兵滿了四點鐘,又換上一個兵來,不問晝夜風雨,行駛停泊,總是一樣的。這位
管帶自己雖不懂駕駛,那大副、二副等卻是不能不懂的。他得了信,知道制臺要
來考察,他便出了一個好主意,預先約了大副,等制臺叫他把舵時,那大副便扮
了那個兵,站在船頭上:舵房是正對船頭的,應該向左扳舵時,那大副便走向左
邊;應該向右扳舵時,那大副便向右邊走;暫時不用扳動時,那大副就站定在當
中。如此一路由南京到了鎮江,自然無事了。
伯 琦:(眾人聽說,都贊道)妙計,妙計!莫說由南京到鎮江,只怕走一趟海也瞞過了
。
伯 琦:所以他才從此得了意,不到一年,便做了南洋水師統領啊。
對 我:照這樣蒙蔽,自然任誰都被蒙蔽住了。
伯 琦:不然,那位制軍是格外與人不同的。就是那回閱操,閱到一個甚麼軍,這甚麼軍
是不歸標的,另外立了名目,委了一個候補道去練起洋操來,說是練了這一軍,
中國就可以自強的。他閱到這甚麼軍時,那一位候補道要賣弄他的精神,請了許
多外國人來陪制臺看操;看過了操,就便在演武廳吃午飯,辦的是西菜。誰知那
位制軍不善用刀叉,在席上對了別人發了一個小議論,說是西菜吃味很好,不過
就是用刀叉不雅觀。這句話被那位候補道聽見了,到了晚上,便請制臺吃飯,仍
然辦的是西菜,仍用的是西式盤子,卻將一切牛排、雞排是整的都切碎了,席上
不放刀叉,只擺著筷子。那制臺見了,倒也以為別緻。他便說道:『凡善學者當
取其所長,棄其所短。職道向來都很重西法,然而他那不合於我們中國所用的,
未嘗不有所棄取。就如吃東西用刀叉,他們是從小用慣了的,不覺得怎樣;叫我
們中國人用起來,未免總有點不便當。所以職道向來吃西菜,都是舍刀叉而用筷
子的。』只這麼一番說話,就博得那制軍和他開了一個明保,那八個字的考語,
非常之貼切,是『兼通中外,動合機宜』。
繼 之:(繼之笑道)為了那一頓西菜出的考語,自然是確切不移的了。
(說的大家一笑。)
(大眾一面談天,一面吃喝,看著菜也上得差不多了,於是再喝過幾懷,隨意吃
(點飯就散了座。)
伯 琦:(賽玉忽向繼之問道)你們明天可看大出喪(凡富家之喪,於出殯時多方鋪排,
(賣弄闊綽者,滬諺謂之大出喪)?
繼 之:我不知道。是誰家大出喪?
伯 琦:(賽玉道)咦!哪個不知道金姨太太死了,明天大出喪,你怎麼不知道!
金子安:好好的你為甚要帶了我姓說起來?
伯 琦:(賽玉笑道)他是姓金的,我總不好說他姓銀。
對 我:大不了一個姨太太罷了,怎麼便大出喪起來?
子 安:這件事提起來,你要如遇故人的。然而說起來話長,我們回去再談罷。
(伯琦、理堂也同說道)
伯 琦:時候不早了,我們都散了罷。
(於是一同出門,分路各回。)
(我回到號裡,就問子安為甚麼說這件事我要如遇故人。)
子 安:你忘了麼?我看見你從前的筆記,記著那年到漢口去,遇了甚麼督辦夫人吃醋,
帶了一個金姨太太從上海趕到漢口,難道你忘了麼?
對 我:這件事,一碰好幾年了,難道就是那位金姨太太麼?那位夫人醋性如此之利害,
一個姨太太死了,怎肯容他大鋪排?
子 安:你不曾知道這位姨太太的來歷,自然那麼說。須知他非但入門在這位繼配夫人之
前,並且他曾有大恩德於這位督辦的。這位督辦本來是個宦家公子出身。他老太
爺做過一任撫臺才告老回家。這督辦二十多歲時,便捐了個佐雜,在外面當差。
老人家是現任的大員,自然有人照應,等到他老太爺告老時,他已經連捐帶保的
弄到一個道臺了,只差沒有引見。因為老子回家享福了,他也就回家鬼混。不知
怎樣,弄得失愛於父,就跑到上海來,花天酒地的亂鬧。那時候那金姨太太還在
妓院裡做生意呢,他兩個就認識了。後來那位金姨太太嫁了一個綢莊的東家,姓
蒯的,局面雖大,年紀可也不小了。況且又是一個鴉片煙鬼,一年到頭,都是起
居無節,飲食失時的。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況且又是出身妓院的,如何合他過
得日子來,便不免與舊日情人,暗通來往。這位督辦,那時候正在上海游手好閒
,無所事事,正好有工夫做那些不相干的閒事。不知他兩人怎樣商通了,等到六
月裡,那位蒯老太太照例是要帶了合家人等到普陀燒香的。本來那位姨太太也要
跟著去的,他偏有計謀,悄悄地只對那鴉片鬼說,腹中震動,似是有喜。有了這
個喜信,老太太自然要知道的,便說既是有喜,恐妨動了胎,就不要去了,留下
他看家罷。這麼一來,正中了他的下懷,等各人走過之後,他才不慌不忙的收拾
了許多金珠物件,和那位督辦大人坐了輪船,逃之夭夭的到天津去了。從天津進
京,他兩個一路上怎生的盟天誓地,這是我們旁人不得而知的。單知道那督辦答
應過他,以後如果得意,一定以嫡禮相待。
對 我:這又怎麼能知道的呢?
子 安:你且莫問,聽我說下去,自然有交代啊。他兩個到京之後,就仗著蒯家帶出來的
金珠,各處去打點。天下事自然錢可通神,況且那督辦又是前任二品大員之子,
寅誼、世誼總還多。被他打通了路子,拜了兩個闊老師,引見下來,就得了一個
記名簡放。他有了這個引子,就格外的打點,格外的應酬,不到半年便放了海關
道,堂哉皇哉的帶了家眷,出京赴任。到了地頭,自然有人辦差,打好了公館。
新道臺擇了接印日期,頒了紅諭出去,到了良時吉日,便具了朝衣朝冠,到衙門
接印。再過幾天,前任的官眷搬出衙門,這邊便打發轎子去接姨太太入衙。誰知
去接一次不來,兩次不來。新道臺莫名其妙,只得親身到公館裡,問是甚麼事。
那位金姨太太面罩重霜的不發一言,任憑這邊賠盡小心,那邊只是不理不睬
。急得新道臺沒法,再三的柔聲下氣去問。姨太太惱過了半天,方才冷笑道:『
好個嫡禮相待!不知我進衙門該用甚麼禮,就這麼一乘轎子就要擡了去!我以為
就是個丫頭,老遠的跟了大人到任,也應該消受得起的了,卻原來是大人待嫡之
禮!』新道臺聽了,連忙說道:『該死,該死!這是我的不是。』又回頭罵伺候
的家人道:『你這班奴才,為甚麼辦差辦得那麼糊塗!又不上來請示!一班王八
都是飯桶!還不過來認罪!』在那裡伺候的家人有十來個,便一字兒排列在廊簷
底下,行了個一跪三叩禮,起來又請了一個安。這一來,才得姨太太露齒一笑道
:『沒臉面的,自己做錯了事,卻壓著奴才們代你賠禮。』新道臺得了這一笑,
如奉恩詔一般,馬上吩咐備了執事及綠呢大轎,姨太太穿了披風紅裙,到衙門去
了。自從那回事出了之後,他那些家人傳說出來,人家才知道他嫡禮相待之誓。
對 我:這等相待,不怕僭越了麼?
子 安:豈但如此,他在衙門裡,一向都是穿的紅裙。後來那督辦的正室夫人也到了,倘
使仍然如此,未免嫡庶不分;然而叫他不穿,他又不肯。後來想了一個變通辦法
,姨太太穿的裙,仍然用大紅裙門,兩旁打百襉的,用了青黃綠白各種豔色相間
,叫做『月華裙』;還要滿鑲裙花,以掩那種雜色。此刻人家的姨娘都穿了月華
裙,就是他起的頭了。後來正室死了,在那督辦的意思,是不再娶的了,只把這
一位受恩深重的姨太太扶正了,作為聊報涓埃;倒是他老太爺一定不肯,所以才
續娶了吃大醋的那一位。那一位雖然醋心重,然而見了金姨太太,倒也讓他三分
,這也是他飲水思源的意思。此刻他死了,他更樂得做人情了,還爭甚麼呢。
對 我:這位先生不料鬧過這種笑話。
子 安:他在北邊鬧的笑話多呢。
對 我:我最歡喜聽笑話,何妨再告訴點給我聽呢。
子 安:算了罷,他的事情要盡著說,只怕三天三夜都說不盡呢。時候不早了,要說,等
明天空了再說罷。
(當下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我想甚麼大出喪,向來在上海倒不曾留心看過,倒要去看看是甚麼
(情形,便約定繼之,要吃了早飯一同出去看看。)
繼 之:知他走那條路,到那裡去碰他呢?
子 安:不消問得,大馬路、四馬路是一定要走的。
(於是我和繼之吃過早飯,便步行出去,走到大馬路,自西而東,慢慢的行去。
()
(一路走過,看見幾處設路祭的,甚麼油漆字號的,木匠作頭的,煤行裡的,洋
(貨字號裡的,各人分著幫,擺設了豬羊祭筵,衣冠濟濟的在那裡伺候。)
(走到石路口,便遠遠的望見從東面來了。)
(我和繼之便站定了。)
199**時間: 地點:
(此時路旁看的,幾於萬人空巷,大馬路雖寬,卻也幾乎有人滿之患。)
(只見當先是兩個紙糊的開路神,幾幾乎高與簷齊。)
(接著就是一對五彩龍鳳燈籠。)
(以後接二連三的旗鑼扇傘,銜牌職事,那銜牌是甚麼布政使司布政使,甚麼海
(關道,甚麼大臣,甚麼侍郎,弄得人目迷五色。)
(以後還有甚麼頂馬、素頂馬、細樂、和尚、師姑、道士、萬民傘、逍遙傘、銘
(旌亭、祭亭、香亭、喜神亭、功布、亞牌、馬執事,等類,也記不盡許多。)
(還有一隊西樂。)
(魂轎前面,居然用奉天誥命、誥封恭人、晉封夫人、累封一品夫人的素銜牌。
()
(魂轎過後,便是棺材,用了大紅緞子平金的大棺罩,開了六十四擡。)
(棺材之後,素衣冠送的,不計其數,內眷轎子,足有四五百乘。)
(過了半天,方才過完,還要等兩旁看熱鬧的人散了,我們方才走得動。)
(和繼之繞行到四馬路去,誰知四馬路預備路祭的人家更多,甚麼公司的,甚麼
(局的,甚麼棧的,一時也記不清楚。)
(我和繼之要找一家茶館去歇歇腳,誰知從第一樓(當時四馬路最東之茶館)起
(,至三萬昌(四馬路最西之茶館)止,沒有一家不是擠滿了人的,都是為看大
(出喪而來。)
(我兩個沒法,只得順著腳打算走回去。)
(誰知走到轉角去處,又遇見了他來了。)
不 覺:(我不覺笑道)犯了法的,有遊街示眾之務。不料這位姨太太死了,也給人家擡
了棺材去遊街。
(正是:任爾鋪張誇伐閱,有人指點笑遊街。)
(未知以後還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九回 論喪禮痛砭陋俗 祝冥壽惹出奇談)
繼 之:(繼之笑道)自從有大出喪以來,不曾有過這樣批評,卻給你一語道著了。我們
趕快轉彎,避了他罷。
(於是向北轉彎,仍然走到大馬路。)
200**時間: 地點:
(此時大馬路一帶倒靜了,我便和繼之兩個,到一壺春茶館裡泡一碗茶歇腳。)
(只聽得茶館裡議論紛紛,都是說這件事,有個誇贊他有錢的,有個羨慕死者有
(福的。)
又聽得:(我問繼之道)別的都不管他,隨便怎麼說,總是個小老婆,又不曾說起有甚麼
兒子做官,那誥封恭人、晉封夫人的銜牌,怎麼用得出?
繼 之:(繼之笑道)你還不知道呢,小老婆用誥命銜牌,這件事已經通了天,皇帝都沒
有說話的了。
對 我:哪裡有這等事!
繼 之:前年兩江總督死了個小老婆,也這麼大鋪張起來,被京裡御史上折子參了一本,
說他濫用朝廷名器。須知這位總督是中興名臣,聖眷極隆的,得了折子,便降旨
著內閣抄給閱看,並著本人自己明白回奏。這位總督回奏,並不推辭,簡直給他
承認了,說:『臣妾病歿,即令家人等買棺盛殮,送回原籍。家人等循俗例為之
延僧禮懺;僧人禮懺,例供亡者靈位,不知稱謂,以問家人。家人無知,誤寫作
誥封爵夫人』云云。末後自己引了一個失察之罪。這件事不是已經通了天的麼。
何況上海是個無法無天的地方。曾經見過一回,西合興裡死了一個老鴇,出殯起
來,居然也是誥封宜人的銜牌。後來有人查考他,說他姘了一個縣役(按:姘,
(古文嬪字,吳儂俗諺讀若姘。不媒而合,無禮之娶,均謂之姘),這個縣役因
(緝捕有功,曾經獎過五品功牌的。這一說雖是勉強,卻還有勉強的說法。前一
(回死了一個妓女,他出殯起來,也用了誥封宜人、晉封恭人的銜牌,你說這還
(有甚麼道理。
對 我:姘了個五品功牌的捕役,可以稱得宜人;做妓女的,難道就不許他有個四五品的
嫖客麼。
繼 之:若以嫖客而論,又何止四五品,他竟可用夫人的銜牌了。總而言之,上海地方久
已沒了王法,好好的一個人,倘使沒有學問根底,只要到上海租界上混過兩三年
,便可以成了一個化外野人的。你說他們亂用銜牌是僭越,試問他那『僭越』兩
個字,是怎麼解?非但他解說不出來,就是你解說給他聽,說個三天三夜,他還
不懂呢。
對 我:這個未免說得太過罷。
繼 之:你說是說得太過,我還以為未曾說得到家呢。
對 我:難道今日那大出喪之舉,他既然是做著官的,難道還不解僭越麼?
繼 之:正惟這一班明知故犯的忘八蛋做了出來,才使得那一班無知之徒跟著亂鬧啊。你
以為我說他們不解『僭越』二字,是說的太過了,還有一件三歲孩子都懂的事情
,他們會不懂的,我等一會告訴你。
對 我:又何必等一會呢。
繼 之:我只知得一個大略,德泉他可以說得原原本本,你去問了他,好留著做筆記的材
料。
對 我:既如此,回去罷。
(於是給過茶錢,下樓回去。)
(到得號裡,德泉、子安都在那裡有事。)
(我也寫了幾封信,去京裡及天津、張家灣、河西務等處。)
(一會兒便是午飯。)
(飯後大家都空閒了,繼之卻已出門去了,我便問德泉說那一件事。)
德 泉:到底是那一件事?這樣茫無頭緒的,叫我從何說起!
(我回想一想,也覺可笑,於是把方才和繼之的議論,告訴了他一遍。)
想了一:(又道)繼之說三歲孩子都懂的事情,居然有人不懂的,你只向這個著想。
德 泉:這又從何想起!
對 我:繼之說我聽了又可以做筆記材料的。
(德泉正在低頭尋思,子安在旁道)
子 安:莫不是李雅琴的事?
德 泉:(德泉笑道)只怕繼翁是說的他。去年我們談這件事時,就說過可惜你不在座,
不然,又可以做得筆記材料的了。
對 我:既如此,不問是不是,你且說給我聽。
德 泉:這李雅琴本來是一個著名的大滑頭(滑頭,滬諺。小滑頭指輕薄少年而言,大滑
(頭則指專以機械陰險應人,而又能自泯其跡,使人無如之何者而言),然而出
(身又極其寒苦,出世就沒了老子。他母親把他寄在人家哺養,自己從寧波走到
(上海,投在外國人家做奶媽。等把小孩子奶大了,外國人還留著他帶那小孩子
(。他娘就和外國人說了個情,要把自己孩子帶出來,在自己身邊。外國人答應
(了,便托人從寧波把他帶了到上海。這是他出身之始。他既天天在外國人家裡
(,又和那小外國人在一起,就學上了幾句外國話。到了十二三歲上,便托人薦
(到一家小錢莊去學生意。這年把裡頭,他的娘就死了。等他在錢莊上學滿了三
(年,不過才十五六歲,莊上便薦他到一家洋貨店裡做個小伙計。他人還生得乾
(淨,做事也還靈變,那洋貨店的東家,很歡喜他;又見他沒了父母,就認他做
(個乾兒子。在那洋貨店裡做了五六年,乾老子慢慢的漸見信用了;他的本事也
(漸漸大了,背著乾老子,挪用了店裡的錢做過幾票私貨,被他賺了幾個。乾老
(子又幫他忙,於是娶了一房妻子,成了家。那年恰好上海鬧時症,他乾老子自
(己的兩個兒子都死了;不到一個月,他乾老子也死了,只剩了一個乾娘。他就
(從中設法,把一家洋貨店,全行乾沒了過來,就此發財起家,專門會做空架子
(。那洋貨店自歸了他之後,他便把門面裝璜得金碧輝煌,把些光怪陸離的洋貨
(,羅列在外。內中便驚動了一個專辦進口雜貨的外國人,看見他外局如此熱鬧
(,以為一定是個大商家了,便托出人來,請他做買辦。他得了那買辦的頭銜,
(又格外闊起來。本事也真大,居然被他一帆風順的混了這許多年。又捐了一個
(不知靠得住靠不住的同知,加了個四品銜,便又戴了一個藍頂子充官場。前幾
(年又弄著一個軍裝買辦,走了一回南京,兩回湖北,只怕做著了兩票買賣。這
(軍裝買賣,是最好賺錢的,不知被他撈了多少。去年又想鬧闊了,然而苦於沒
(有題目,窮思極想,才想得一個法子,是給他娘做陰壽。你想他從小不曾讀過
(書的,不過在小錢莊時認識過幾個數目字,在洋貨店時強記了幾個洋貨名目字
(,這等人如何會做事?所以他一向結識了一個好友華伯明。這華伯明是蘇州人
(,倒是個官家子弟。他父親是個榜下知縣,在外面幾十年,最後做過一任道臺
(;六十歲開外,告了病,帶了家眷,住在上海;這兩年只怕上七十歲了。只有
(伯明一個兒子,卻極不長進,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只有一樣長處,出來見了
(人,那周旋揖讓,是很在行的。所以李雅琴十分和他要好。凡遇了要應酬官場
(的事,無不請他來牽線索,自己做傀儡。就是他到南京,到湖北,要見大人先
(生,也先請了伯明來,請他指教一切;甚至於在家先演過幾次禮,盤算定應對
(的話,方才敢去。這一回要拜陰壽,不免又去請伯明來主持一切。伯明便代他
(鋪張揚厲起來,甚麼白雲觀七天道士懺,壽聖庵七天和尚懺,家裡頭卻鋪設起
(壽堂來,一樣的供如意,點壽燭。預先十天,到處去散帖。又算定到了那天,
(有幾個客來,屈著指頭,算來算去,甚麼都有了,連外國人都可以設法請幾個
(來撐持場面,炫耀鄰里。只可惜計算定來客,無非是晶頂的居多,藍頂的已經
(有限,戴亮藍頂的計算只有一個,卻沒有戴紅頂的;一定要伯明設法弄一個紅
(頂的來。伯明笑道:『你本來沒有戴紅頂的朋友,叫我到那裡去設法。』雅琴
(便悶悶不樂起來。伯明所以結交雅琴之故,無非是貪他一點小便宜,有時還可
(以通融幾文。有了這個貪念,就不免要竭力交結他。看見他悶悶不樂,便滿肚
(裡和他想法子。忽然得了一計道:『有便有一個人,只是難請。』雅琴便問甚
(麼人。伯明道:『家父有個二品銜,倒是個紅頂;只是他不見得肯來。』雅琴
(聽說,歡喜得直跳起來道:『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無論如何,你總要代
(我拉了來的。』伯明道:『如何拉得來?』雅琴道:『是你老子,怎麼拉不動
(?』伯明道:『你到底不懂事。若是設法求他請他,只怕還有法子好想。』雅
(琴道:『這又奇了!兒子和老子還要那麼客氣?』伯明笑道:『我便是父子,
(你一面也不曾見過,怎麼不要客氣。』雅琴道:『所以我叫你去拉,不是我自
(己去拉。』伯明道:『請教我怎麼拉法呢?又不是我給母親做陰壽。』雅琴睖
(了半天道:『依你說有甚麼法子好想?』伯明道:『除非我引了你到我家裡去
(,先見過他,然後再下一副帖子,我再從中設法,或者可以做得到。』雅琴大
(喜,即刻依計而行。伯明又教了他許多應對的話,以及見面行禮的規矩,雅琴
(要巴這顆紅頂子來裝門面,便無不依從。果然伯明的老子華國章見了雅琴,甚
(是歡喜。於是雅琴回來,就連忙補送一分帖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