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一 至 第一八〇
171**時間: 地點:
(此時天色已將入黑。)
(我下了車,付過車錢,正要進去,忽然耳邊聽見「哈打打、哈打打」的一陣喇
(叭響。)
(擡頭看時,只見水師營門口,懸燈結綵,一個營兵,正在那裡點燈。)
(左邊站了一個營兵,手中拿了一個五六尺長的洋喇叭,在那裡鼓起兩腮,身子
(一俯一仰的,「哈打打、哈打打」吹個不住。)
(看他忽然喇叭口朝天,忽然喇叭口貼地,我雖在外多年,卻沒有看過營裡的規
(矩,看了這個情景,倒也是生平第一回的見識,不覺看的呆了。)
(正看得出神,忽又聽得「咚咚咚」的鼓聲。)
(原來右邊坐了一個營兵,在那裡擂鼓。)
172**時間: 地點:
(此時營裡營外,除了這兩種聲音之外,卻是寂靜無聲,也不見別有營兵出進。
()
(我到了此時,倒不好冒昧進去,只得站住了腳,等他一等再說。)
(擡眼望進去,裡外燈火,已是點的通明,彷彿看見甬道上,黑魆魆的站了不少
(人,正不知裡面辦甚麼事。)
(足足等了有十分鐘的時候,喇叭和鼓一齊停了,又見一個營兵,「轟轟轟」的
(放了三響洋槍。)
(我方才走過去,向那吹喇叭的問道)
方 才:這營裡有一位文師爺,不知可在家?
一 會:(那兵說道)我也不知道,你跟我進去問來。
(說罷,他在前引路,我跟著他走。)
(只見甬道當中,對站了兩排兵士,一般的號衣齊整,擎著明晃晃的刀槍。)
(我們只在甬道旁邊走進去,行了一箭之地,旁邊有一所房子,那引路的指著門
(口道)
方 才:這便是文師爺的住房。
方 才:(說罷,先走到門口去問道)文師爺在家麼?有客來。
(裡邊便走出一個小廝來,我把名片交給他,說有信要面交。)
(那小廝進去了一會,出來說請,我便走了進去。)
(杏農迎了出來,彼此相見已畢,我把述農的信交給他。)
一 會:(他接來看過道)原來與家兄同事多年,一向少親炙得很!
(我聽說,也謙讓了幾句。)
(因為初會,彼此沒有甚麼深談。)
(彼此敷衍了幾句客氣說話,杏農方才問起我到天津的緣故,我不免告訴一二。
()
(談談說說,不覺他營裡已開夜飯,杏農便留我便飯。)
(我因為與述農相好多年,也不客氣。)
(杏農便叫添菜添酒,我要阻止時,已來不及。)
(當下兩人對酌了數杯。)
(我問起今日營裡有甚麼事,裡裡外外都懸燈結綵的緣故。)
杏 農:原來你還不知!我們營裡,接了大王進來呢!
不 覺:(我不覺吃了一驚道)甚麼大王?
杏 農:(杏農笑道)你向來只在南邊,不曾到北邊來過,怨不得你不懂。這大王是河神
,北邊人沒有一個不尊敬他的。
見了我:就是河神應該尊敬,你們營裡怎麼又要接了他來呢?
杏 農:他自己來了,指名要到這裡,怎麼好不接他呢?
見了我:(我吃驚道)那麼說,這大王居然現出形來,和人一般,並且能說話的了?
杏 農:(杏農笑道)不是現人形,他原是個龍形。
見了我:有多少大呢?
杏 農:大小不等,他們船上人都認得,一見了,便分得出這是某大王、某將軍。
見了我:他又怎會說話,要指名到哪裡哪裡呢?
杏 農:他不說話。船上人見了他,便點了香燭,對他叩頭行禮,然後筶卜他的去處。他
要到哪裡,問的對了,跌下來便是勝筶;得了勝筶之後,便飛跑往大王要到的地
方去報。這邊得了信,便排了執事,前去迎接了來。我們這裡是昨天接著的,明
天還要唱戲呢。
見了我:(我道)這大王此刻供在甚麼地方?可否瞻仰瞻仰?
杏 農:我們飯後可以到演武廳上去看看;但是對了他,不能胡亂說話。
見了我:(我笑道)他又不能說話,我們自然沒得和他說的了。
(一會飯罷之後,杏農便帶了我同到演武廳去。)
(走到廳前,只見簷下排了十多對紅頂、藍頂,花翎、藍翎的武官,一般的都是
(箭袍、馬褂、佩刀,對面站著,一動也不動,聲息全無。)
(這十多對武官之下,才是對站的營兵,這便是我進營時,看見甬道上站的了。
()
(走到廳上看時,只見當中供桌上,明晃晃點了一對手臂粗的蠟燭;古鼎裡香煙
(裊繞,燒著上等檀香。)
(供桌裡面,掛了一堂繡金杏黃幔帳,就和人家孝堂上的孝帳一般,不過他是金
(黃色的罷了;上頭掛了一堂大紅緞子紅木宮燈;地下鋪了五采地氈;當中加了
(一條大紅拜墊;供桌上係了杏黃繡金桌帷。)
(杏農輕輕的掀起幔帳,招手叫我進去。)
(我進去看時,只見一張紅木八仙桌,上面放著一個描金朱漆盤;盤裡面盤了一
(條小小花蛇,約摸有二尺來長,不過小指頭般粗細,緊緊盤著,猶如一盤小盤
(香模樣。)
(那蛇頭卻在當中,直昂起來。)
(我低頭細看時,那蛇頭和那蘄蛇差不多,是個方的;週身的鱗,濕膩且滑,映
(著燭光,顯出了紅藍黃綠各種顏色;其餘沒有甚麼奇怪的去處。)
(心中暗想,為了這一點點小麼魔,便鬧的勞師動眾,未免過於荒唐了;我且提
(他起來,看是個甚麼樣子。)
(想定了主意,便仔細看準了蛇尾所在,伸手過去捏住了,提將起來(凡捕蛇之
(法:提其尾而抖之,雖至毒之品,亦不能施其惡力矣;此老於捕蛇者所言也)
。)
(還沒提起一半,杏農在旁邊,慌忙在我肘後用力打了一下,我手臂便震了一震
(,那蛇是滑的,便捏不住,仍舊跌到盤裡去。)
(杏農拉了我便走,一直回到他房裡。)
(喘息了一會,方才)
方 才:幸而沒有鬧出事來!
見了我:(我道)這件事荒唐得很!這麼一條小蛇,怎麼把他奉如神明起來?我著實有點
不信。方才不是你拉了我走,我提他起來,把他一陣亂抖,抖死了他,看便怎樣
!
杏 農:你不知道,這順、直、豫、魯一帶,凡有河工的地方,最敬重的是大王。況且這
是個金龍四大王,又是大王當中最靈異的。你要不信,只管心裡不信,何苦動起
手來。萬一鬧個笑話,又何苦呢!
見了我:(我道)這有甚麼笑話可鬧?
杏 農:你不知道,今天早起才鬧了事呢。昨天晚上四更時候,排隊接了進來;破天亮時
,李中堂便委了委員來敬代拈香。誰知這委員才叩下頭去,旁邊一個兵丁,便昏
倒在地;一會兒跳起來,亂跳亂舞,原來大王附了他的身。嘴裡大罵:『李鴻章
沒有規矩,好大架子!我到了你的營裡,你還裝了大模大樣,不來叩見,委甚麼
委員恭代!須知我是受了煌煌祀典,只有諭祭是派員拈香的。李鴻章是甚麼東西
,敢這樣胡鬧起來!』說時,還舞刀弄棒,跳個不休。嚇得那委員重新叩頭行禮
,應允回去稟復中堂,自來拈香,這兵丁才躺了下來,過一會醒了。此刻中堂已
傳了出來,明天早起,親來拈香呢。
見了我:(我道)這又不足為信的。這兵丁或者從前賞罰裡面,有憾於李中堂,卻是敢怒
而不敢言,一向無可發洩,忽然遇了這件事,他便借著神道為名,把他提名叫姓
的,痛乎一罵,以泄其氣,也是料不定的。
杏 農:(杏農笑了一笑道)那兵丁未必有這麼大膽罷。
見了我:(我道)總而言之,人為萬物之靈,怎麼向這種小小麼魔,叩頭禮拜起來,當他
是神明菩薩?我總不服。何況我記得這四大王。本來是宋理宗謝皇后之姪謝暨,
因為宋亡,投錢塘江殉國;後來封了大王,因為他排行第四,所以叫他四大王,
不知後人怎樣,又加上了『金龍』兩個字。他明明是人,人死了是鬼,如何變了
一條蛇起來呢?
杏 農:(杏農笑道)所以牛鬼蛇神,連類而及也。
(說的大家都笑了。)
杏 農:說便這樣說,然而這樣東西也奇得很!聽說這金龍四大王很是神奇的。有一回,
河工出了事,一班河工人員,自然都忙的了不得。忽然他出現了,驚動了河督,
親身迎接他,排了職事,用了顯轎,預備請他坐的。不料他老先生忽然不願坐顯
轎起來,送了上去,他又走了下來,如此數次。只得向他卜筶,誰知他要坐河督
大帥的轎子。那位河督只得要讓他。然而又沒有多預備轎子,自己總不能步行;
要騎馬罷,他又是賞過紫韁的,沒有紫韁,就不願意騎。後來想了個通融辦法,
是河督先坐到轎子裡,然後把那描金朱漆盤,放在轎裡扶手板上。說也作怪,走
得沒有多少路,他卻忽然不見了,只剩了一個空盤。那河督是真真近在咫尺的,
對了他,也不曾看見他怎樣跑的,也只得由他的了。誰知到了河督衙門下轎時,
他卻盤在河督的大帽子裡,把頭昂起在頂珠子上。你道奇不奇呢!這還是我傳聞
得來的。還有一回,是我親眼見的事:我那回同了一個朋友去辦河工。……此刻
我的同知、直隸州,還是那回的保案,從知縣上過的班。……我那個同事姓張,
別字星甫,我和他一同奉了禮,去查勘要工。一天到了一個鄉莊上,在一家人家
家裡借住,就在那裡耽擱兩天。這是我們辦河工常有的事。住了兩天,星甫偶然
在院子裡一棵向日葵的葉子上,看見一個壁虎(即守宮,北人呼為壁虎,粵中謂
(之鹽蛇),生得通身碧綠,而且佈滿了淡黃斑點,十分可愛。星甫便叫我去看
(。我便拿了一個外國人吃皮酒的玻璃杯出來,一手托著葉子,一手拿杯把他蓋
(住;叫星甫把葉子摘下來,便拿到房裡,蓋在桌上,細細把玩。等到晚飯過後
(,我們兩個還在燈底細看,星甫還輕輕的把玻璃杯移動,把他的尾巴露出來,
(給他拴上一根紅線,然後關門睡覺。這房裡除了我兩個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
(了。誰知到了明天,星甫一早起來看時,那玻璃杯依然好好蓋住,裡面的東西
(卻不見了。星甫還罵底下人放跑了的,然而房門的確未開,是沒有人進來過的
(。鬧了一陣,也就罷了。又過了幾天,我們趕到工上,只見工上的人,都喧傳
(說大王到了,就好望合龍了。我和星甫去看那大王時,正是我們捉住的那個壁
(虎,並且尾巴上拴的紅線還在那裡。問他們幾時到的,他們說是某日晚上三更
(天到的,說的那天,正是我們拿住他的那天。你說這件事奇不奇呢。
見了我:(我道)那裡有這等事,不過故神其說罷了。
杏 農:這是我親眼目睹的,怎麼還是故神其說呢。
見了我:(我道)又焉見得不是略有一點影響,你卻故神其說,作為談天材料呢。總而言
之,後人治河,哪一個及得到大禹治水。你看《禹貢》上面,何嘗有一點這種邪
魔怪道的話,他卻實實在在把水治平了。當日『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又何嘗
仗甚麼大王之力。那奠高山大川,明明是測量高低、廣狹、深淺,以為納水的地
位,水流的方向;孔穎達疏《尚書》,不該說是『以別祀禮之崇卑』,遂開後人
迷惑之漸。大約當日河工極險的時候,曾經有人提倡神明之說,以壯那工人的膽
,未嘗沒有小小效驗。久而久之,變本加厲,就鬧出這邪說誣民的舉動來了。時
候已經將近二炮了,我也暫且告辭,明日再來請教一切罷。
(說罷,起身告辭。)
(杏農送我出來。)
(我仍舊僱了東洋車,回到紫竹林佛照樓客棧。)
(夜色已深,略為拾掇,便打算睡覺了。)
173**時間: 地點:
(此時雖是八月下旬,今年氣候卻還甚熱。)
(我順手推開窗扇乘涼,恰好一陣風來,把燈吹滅了,我便暗中摸索洋火。)
174**時間: 地點:
(此時棧裡已是靜悄悄地,忽然間一陣抽抽噎噎的哭聲,直刺入我耳朵裡,不覺
(呆了一呆。)
(且不摸索洋火,定一定神,仔細聽去,彷彿這聲音出在隔壁房裡。)
(黑暗中看見板壁上一個脫節的地方,成了一個圓洞,洞中卻射出光來,那哭聲
(好像就在那邊過來的。)
(我便輕移腳步,走近板壁那邊;那洞卻比我高了些,我又移過一張板凳,墊了
(腳,向那洞中望去。)
(只見隔壁房裡坐了一個五十多歲的頒白婦人,穿了一件三寸寬、黑緞滾邊的半
(舊藍熟羅衫,藍竹布紮腿褲,伸長兩腿,交放起一雙四寸來長的小腳;頭上梳
(了一個京式長頭;手裡拿了一根近五尺長的旱煙筒,在那裡吸煙。)
(他前面卻跪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子,穿一件補了兩塊的竹布長衫,腳上穿
(的是毛布底的黑布鞋,只對著那婦人嗚嗚飲泣。)
(那婦人面罩重霜般,一言不發。)
(再看那小子時,卻是生得骨瘦如柴,臉上更是異常瘦削。)
(看了許久,他兩個人只是不做聲,那小子卻哭得更利害。)
(我看了許久,看不出其所以然來,便輕輕下了板凳。)
(正要重新去摸洋火,忽又聽得隔壁一陣劈拍之聲,又是一陣詈罵之聲,不覺又
(起了多事之心,重新站上板凳,向那邊一張。)
(只見那婦人站了起來,拿著那旱煙筒,向那小子頭上亂打,嘴裡)
嘴 裡:我只打死了你,消消我這口氣!我只打死了你,消消我這口氣!
(說來說去,只是這兩句,手裡卻是不住的亂打。)
(那小子仍是跪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伸著脖子受打。)
(不提防「拍拆」一聲,煙筒打斷了。)
那婦人:(那婦人嚷道)我吃了二十多年的煙袋(北人通稱煙袋),在你手裡送折了,我
只在你身上討賠!
(說時,又拿起那斷煙筒,很命的向那小子頭上打去。)
(不料煙筒桿子短了,格外力大,那銅煙鍋兒(粵人謂之煙斗,蘇、滬間謂之煙
(筒頭),恰恰打在頭上,把頭打破了,流出血來,直向臉上淌下去。)
(那小子先把袖子揩拭了兩下,後來在袖子裡取出手帕來擦,仍舊是端端正正跪
(著不動。)
(那婦人彎下腰來一看,便捶胸頓足,號啕大哭起來,嘴裡嚷道)
嘴 裡:天呵,天呵!我好命苦呵!一個兒子也守不住呵!
(我起先只管呆看,還莫名其妙,聽到了這兩句話,方才知道他是母子兩個。)
(卻又不知為了甚麼事。)
(若說這小子是個逆子呢,看他那飲泣受杖的情形又不像;若說不是逆子呢,他
(又何以惹得他母親動了如此大氣。)
(至於那婦人,也是測度他不出來:若說他是個慈母呢,他那副很惡兇悍的尊容
(又不像;若說他不是個慈母,何以他見兒子受了傷,又那麼痛哭起來。)
(正在那裡胡思亂想,忽然他那房門已被人推開,便進來了四五個人。)
(認得一個是棧裡管事的,其餘只怕是同棧看熱鬧的人。)
一 個:(那管事的道)你們來是一個人來的,雖是一個人吃飯,卻天天是兩個人住宿;
住宿也罷了,還要天天晚上鬧甚麼神號鬼哭,弄的滿棧住客都討厭。你們明天搬
出去罷!
175**時間: 地點:
(此時跪下的小子,早已起來了。)
(管事的回頭一看,見他血流滿面,又厲聲說道)
嘴 裡:你們吵也罷,哭也罷,怎麼鬧到這個樣子,不要鬧出人命來!
(管事的一面說,那婦人一面哭喊。)
那婦人:(那小子便走到那婦人跟前)娘不要哭,不要怕!兒子沒事,破了一點點皮,不
要緊的。
那婦人:(那婦人咬牙切齒的說道)就是你死了,我也會和他算帳去!
一 面:(那小子一面對管事的說道)是我們不好,驚動了你貴棧的寓客。然而無論如何
,總求你擔代這一回,我們明日搬到別家去罷。
那婦人:(管事的道)天天要我擔代,擔代了七八天了。我勸你們安靜點罷!要照這個樣
子,隨便到誰家去,都是不能擔代的。
(說罷,出去了。)
(那些看熱鬧的,也就一哄而散。)
(我站的久了,也就覺得困倦,便輕輕下了板凳,摸著洋火,點了燈,拿出表來
(一看,誰知已經將近兩點鐘了,便連忙收拾睡覺。)
(正是:貪觀隔壁戲,竟把睡鄉忘。)
(未知此一婦人,一男子,到底為了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九回 責孝道家庭變態 權寄宿野店行沽)
(且喜自從打破了頭之後,那邊便聲息俱寂,我便安然鼾睡。)
(一覺醒來,已是九點多鐘,連忙叫茶房來,要了水,淨過嘴臉,寫了兩封信,
(拿到帳房裡,托他代寄。)
(走過客堂時,卻見杏農坐在那裡,和昨夜我看見的那小子說話。)
(原來佛照樓客棧,除了客房之外,另外設了兩座客堂,以為寓客會客之用。)
(杏農見我走過,便起身招呼道)
便起身:起來了麼?
那婦人:(我道)想是到了許久了。
杏 農:到了一會兒。
(說著,便走近過來,我順便讓他到房裡坐。)
(他一面走,一面)
一 面:方才來回候你,你未起來,恰好遇了一個朋友,有事托我料理。此時且沒工夫談
天,請你等我一等,我去去再來。
(說罷,拱手別去。)
(我回到房裡,等了許久,直到午飯過後,仍不見杏農來。)
(料得他既然有事,未必再來的了,我便出門到外面逛了一趟,又到向來有來往
(的幾家字號裡去走走。)
(及至回到棧時,已經四點多鐘,客棧飯早,茶房已經開上飯來。)
(吃飯過後,杏農方才匆匆的來了。)
(喘一口氣,坐定說道)
杏 農:有勞久候了!
方 才:(我道)我飯後便出去辦了一天事,方才回來。
杏 農:今天早起,我本來專誠來回候你;不料到得此地,遇了一個敝友,有點為難的事
,就代他調排了一天,方才停當。
方 才:(我道)就是早起在客堂裡那一位麼?
杏 農:正是,他本來住在你這裡貼隔壁的房間。我到此地時才八點鐘,打你的門,你還
沒有起來我正要先到別處走走,不期遇了他開門出來,我便攬了這件事上身,直
到此刻才辦妥了。
方 才:(我道)昨夜我聽見隔壁房裡有人哭了許久,後來又吵鬧了一陣,不知為的是甚
麼事?
杏 農:(杏農歎道)說起來,話長得很。我到了天津,已經十多年,初到的時候,便識
了這個朋友。那時彼此都年輕,他還沒有娶親,便就了這裡招商局的事。只有一
個母親,在城裡租了我的兩間餘屋,和我同住著;幾兩銀子薪水,雖未見得豐盛
,卻也還過得去。
方 才:(我笑道)你說了半天他,究竟他姓甚名誰?
杏 農:他姓石,別字映芝,是此地北通州人。他祖父是個翰林,只放過兩回副主考,老
死沒有開坊,所以窮的了不得。他老子是個江蘇知縣,署過幾回事,臨了鬧了個
大虧空,幾乎要查抄家產,為此急死了。遺下兩房姨太太,都打發了。那時映芝
母子,本沒有隨任,得信之後,映芝方才到南京去運了靈柩回來。可憐那年映芝
只得十五歲!
(我聽了這話,不覺心中一動,暗想我父親去世那年,我也只得十五歲,也是出
(門去運靈柩回家的,此人可謂與我同病相憐的了。)
不 覺:(因問道)你怎麼知道的這般詳細?
杏 農:我同他一相識之後,便氣味相投,彼此換了帖,無話不談的;以後的事,我還要
知得詳細呢。他運柩回來之後,便到京裡求了一封薦信,薦到此地招商局來。通
州離這裡不遠,便接了他母親來津。那時我的家眷也在這裡,便把我住的房子騰
出兩間,轉租給他。因此兩下同居,不免登堂拜母。那時卻也相安無事。映芝為
人,十分馴謹,一向多有人和他做媒;映芝因為家道貧寒,雖有人提及,自己也
不敢答應。及至服闋之後,才定了這天津城裡的一位貧家小姐,卻也是個書香人
家,丈人是個老儒士。誰知過門之後,不到一年光景,便鬧了個婆媳不對,天天
吵鬧不休,連我們同居的也不得安。
不 覺:(我道)想是娶了個不賢的婦人來了。這不賢妻、不孝子,最是人生之累。
杏 農:(杏農歎道)在映芝說呢,他母親在通州和妯娌親戚們,都是和和氣氣的,從來
不會和人家拌嘴;在我們旁觀的呢,實在不敢下斷語。從此那位老太太,因為和
媳婦不對,便連兒子也厭惡起來了,逢著人便數說他兒子不孝。鬧的映芝沒有法
子,便寫了一紙休書要休了老婆。他老太太知道了,便鬧的天翻地覆起來,說映
芝有心和他賭氣:『難道你休了老婆,便罷了不成!左右我和你拚了這條命!』
如此一來,嚇的映芝又不敢休了。這位媳婦受氣不過,便回娘家去住幾天,那柴
米油鹽的家務,未免少了人照應。老太太又不答應了,說道是:『我偌大年紀了
,兒子也長大了,媳婦也娶了,還要我當這個窮家!』映芝沒法子,只得把老婆
接了回來。映芝在招商局領了薪水回來,總是先交給母親,老太太又說我不當家
,交給我做甚麼;只得另外給老太太幾塊錢零用,他又不要。及至吵罵起來,他
總說:『兒子媳婦沒有錢給我用,我要買一根針、一條線,都要求媳婦指頭縫裡
寬一寬,才流得出來!』諸如此類的鬧法,一個月總有兩三回。他老太太高興起
來,便到街坊鄰舍上去,數落他兒子一番。再不然,便找到映芝朋友家裡去,也
不管人家認得他不認得,走進去便把自己兒子盡情數落。最可笑的,有一回我一
個舍親,從南邊來了,便到我家裡去,談起來是和映芝老人家認得的。我那舍親
姓丁,別字紀昌,向來在南京當朋友的,談到映芝老人家虧空急死的,也十分歎
息。卻被那老太太聽見了,便到我這邊來,對紀昌著著實實的把映芝數落了一頓
,總說他怎麼的不孝。這是路過的一個人,說過也就罷了,誰知後來卻累的映芝
不淺。
不 覺:(我道)怎樣累呢?
杏 農:你且莫問,等我慢慢的說來。到後來他竟跑到招商局裡去,求見總辦,要告他兒
子的不孝。總辦那裡肯見他。便坐在大門口外面,哭天哭地的訴說他兒子怎麼不
孝,怎麼不孝,經映芝多少朋友勸了他才回來。還有一回,白天鬧的不夠,晚上
也鬧起來,等人家都睡了,他卻拍桌子打板凳的大罵,又把瓷器傢伙一件件的往
院子裡亂摔,攪了個雞犬不寧。到明天,實在沒有法子了,映芝的老婆避回娘家
去了,映芝也住在局裡不敢回家。過了一夜,這位老太太見一個人鬧的沒味了,
便拿了一根帶子,自己勒起頸脖子來。恰好被我用的老媽子看見了,便嚷起來。
那天剛剛我在家,便同內人過去解救。一面叫我用的一個小孩子,到招商局去叫
映芝回來。偏偏映芝又不在局裡,那小孩子沒輕沒重的,便說:『不好了!石師
爺的老太太上了弔了!』這句話恰被一個和映芝不睦的同事聽了去,便大驚小怪
的傳揚起來,說甚麼天津地方要出逆倫重案了,快點叫人去捉那逆子,不要叫他
逃脫了。這麼一傳揚起來,叫總辦知道了,便把映芝的事情撤去,好好的二十兩
銀子的館地,從此沒了。天津如何還住得下,只好搬回通州去了。
住了一年,終不是事,聽說有幾個祖父的門生、父親的相好,在南京很有局
面,便湊了盤纏,到南京去希圖謀個館地。不料我方才說的那位舍親丁紀昌,聽
了他老太太的話,回到南京之後,逢人便說,沒處不談,趕映芝到了南京,一個
個的無不是白眼相加。映芝起初還莫名其妙,後來有人告訴了他丁紀昌的話,方
才知道。幸虧回到上海,尋著了述農家兄,方才弄了一份盤纏回來。你說這個不
是大受其累麼。誰知回到通州,他那位老太太,又出了花樣了,不住在家裡,躲
向親戚家裡去了。映芝去接他回家時,他一定不肯,說是我不慣和他同居。映芝
沒法,把老婆送到天津來,住到娘家去了,然後把自己母親接回家中。通州地面
小,不能謀事,自己只得仍到天津來,謀了東局的一件事。東局離這裡遠,映芝
有時到市上買東西,或到這裡紫竹林看朋友,天晚了不便回去,便到丈人家去借
住。不知怎樣,被他老太太知道了,又從通州跑到天津來,到親家家裡去大鬧,
說親家不要臉,嫁女兒猶如婊子留客一般,留在家裡住宿。
不 覺:(我道)難道映芝的老婆,一回娘家之後,便永遠不回夫家了麼?
杏 農:只有過年過節,由映芝領回去給婆婆拜年拜節,不過住一兩天便走了。倒是這個
辦法,家裡過得安靜些,然而映芝卻又擔了一個大名氣了。
不 覺:(我道)甚麼名氣呢?
杏 農:他那位老太太,滿到四處的去說,說他的兒子賺了錢,只顧養老婆的全家,不顧
娘的死活,所以映芝便擔了這個名氣。那東局的事,也沒有辦得長,不多幾個月
,就空下來了。一向都是就些短局,一年倒有半年是賦閒的。所謂人窮志短,那
映芝這兩年,鬧的神采也沒有了。今年春上,弄了一個籌防局的小館地,一個月
只有六弔大錢。他自己一個人,連吃飯每月只限定用一弔五百文,給老婆五百文
的零用,其餘四弔,是按月寄回通州去的。館地愈小,事情愈忙,這是一定之理
,他從春上得了這件事之後,便沒有回通州去過。所以他老太太這回趕了來,先
把行李落在這裡,要到籌防局去找兒子;卻不料找錯了,找到巡防局裡去。人家
對他說,我們局裡沒有這個人。他便說是兒子串通了門丁,不認娘了,在那裡叫
天叫地的哭罵起來。人家辦公事的地方,如何容得這個樣子,便有兩個局勇驅趕
他。他又說兒子趕娘了。人家聽了這個話,越發恨了。在那裡受了一場大辱,方
才回到這裡,哭喊了一夜。第二天映芝打聽著了,連忙到了這裡來,求他回去。
他見了映芝,便是一場大罵,說他指使局勇,羞辱母親。映芝和他分辯,說兒子
並不在哪個局裡,是母親走錯了地方。他說既然不是這個局,是哪個局?映芝是
前回招商局的事情,被他母親鬧掉了的,這回怕再是那個樣,如何敢說。他見映
芝不說,便天天和映芝鬧。可憐映芝白天去辦公事,晚上到這裡來捱罵,如此一
連八九天。這裡房飯錢又貴,每客每天要三百六十文,五天一結算。映芝實在是
窮,把一件破舊熟羅長衫當了,才開銷了五天房飯錢。再一耽擱,又是第二個五
天到了。昨天晚上,映芝央求他回通州去,不知怎樣觸怒了他,便把映芝的頭也
打破了。今天早起我來了,知道了這件事,先把他老人家連哄帶騙的,請到了我
一個朋友家裡,然後勸了他一天,映芝還磕了多少頭,陪了多少小心,直到方才
,才把他勸肯了,和他僱定了船,明天一早映芝送他回通州去。一切都說妥了,
我方才得脫身到這裡來。
(這一席長談,不覺已掌燈多時了。)
(知道杏農沒有吃夜飯,便叫廚房裡弄了兩樣菜,請他就在棧裡便飯。)
(飯後又談了些正事,杏農方才別去。)
(我在天津住了十多天,料理定了幾樁正事,便要進京。)
(我因為要先到河西務去辦一件事,河西務雖係進京的大路,因恐怕到那邊有耽
(擱,就沒有僱長車,打算要騎馬。)
(誰知這裡馬價很貴,只有騎驢的便宜,我便僱了一頭驢。)
(好在我行李無多,把衣箱寄在杏農那裡,只帶了一個馬包,跨驢而行。)
(說也奇怪,驢這樣東西,比馬小得多,那性子卻比馬壞。)
(我向來沒有騎過,居然使他不動。)
(出了西沽,不上十里路,他忽然把前蹄一跪,幸得我騎慣了馬的,沒有被他摔
(下來。)
(然而盡拉韁繩,他總不肯站起來了。)
(只得下來,把他拉起,重新騎上。)
(走不了多少路,他又跪下了。)
(如此幾次,我心中無限焦燥,只得拉著韁繩步行一程,再騎一程,走到太陽偏
(西,還沒有走到楊村(由天津進京尖站),越覺心急。)
(看見路旁一家小客店,只得暫且住下,到明天再走。)
(入到店裡,問起這裡的地名,才知道是老米店。)
(我淨過嘴臉之後,拿出幾十錢,叫店家和我去買點酒來,店家答應出去了。)
(我見天時尚早,便到外面去閒步。)
(走出門來,便是往來官道。)
(再從旁邊一條小巷子裡走進去,只見巷裡頭一家,便是個燒餅攤;餅攤旁邊,
(還擺了幾棵半黃的青菜;隔壁便是一家鴉片煙店。)
(再走過去,約莫有十來家人家,便是盡頭;那盡頭的去處,卻又是一家賣鴉片
(煙的;從那賣鴉片煙的大家前面走過去,便是一片田場。)
(再走幾十步,回頭一望,原來那老米店,通共只有這幾家人家,便算是一條村
(落的了。)
(信步走了一回,仍舊回到店裡,呆呆的坐了一大會。)
(看看天要黑下來了,那店家才提了一壺酒回來交給我。)
店 家:(我道)怎麼去這半天?
店 家:客人只怕是初走這裡?
回 來:(我道)正是。
店 家:這老米店沒有賣酒的地方,要喝一點酒,要走到十二里地外去買呢。客人初走這
裡,怨不得不知道。
(我一面聽他說話,一面舀出酒來呷了一口,覺得酒味極劣。)
(暗想天津的酒甚好,何以到了此地,便這般惡劣起來。)
(想是去買酒的人,賺了我的錢,所以買這劣酒搪塞,深悔方才不曾多給他幾文
(。)
(心裡正在這麼想著,外面又來了一個客人,卻是個老者,鬢髮皆白,臉上卻是
(一團書卷氣;手裡提著一個長背搭,也走到房裡來。)
(原來北邊地方的小客店,每每只有一個房,一鋪炕,無論多少寓客,都在一個
(炕上歇的。)
(那老者放下背搭,要了水淨面,便和我招呼,我也隨意和他點頭。)
(因見桌上有一個空茶碗,順手便舀一碗酒讓他喝。)
(他也不客氣,舉杯便飲。)
回 來:(我道)這裡的酒很不好!
老 者:這已經是好的了;碰了那不好的,簡直和水一樣。
回 來:(我道)這裡離天津不遠,天津的酒很好,何以不到那邊販來呢?
老 者:衛裡嗎(北直人通稱天津為衛裡,以天津本衛也),那裡自然是好酒。老客想是
初步這邊,沒知道這些情形。做酒的燒鍋都在衛裡,衛裡的酒,自然是好的了。
可是一過西沽就不行了,為的是釐卡上的捐太重,西沽就是頭一個釐卡,再往這
邊來,過一個卡子,就捐一趟,自然把酒捐壞了。
回 來:(我道)捐貴了還可以說得,怎麼會捐壞了呢?
老 者:賣貴了人家喝不起,只得攙和些水在酒裡。那釐捐越是抽得利害,那水越是攙得
利害,你說酒怎麼不壞!
回 來:(我問道)那抽捐是怎麼算法?可是照每擔捐多少算的嗎?
老 者:說起來可笑得很呢!他並不論擔捐,是論車捐;卻又不講每車捐多少,偏要講每
個車輪子捐多少。說起來是那做官的混帳了,不知道這做買賣的也不是個好東西
,他要照車輪子收捐,這邊就不用牲口拉的車,只用人拉的車。
回 來:(我道)這又有甚麼分別?
老 者:牲口拉的車,總是兩個輪子。他們卻做出一種單輪子的車來,那輪子做的頂小,
安放在車子前面的當中,那車架子卻做的頂大,所裝的酒簍子,比牲口拉的車裝
的多,這車子前面用三四個人拉,後頭用兩個人推,就這麼個頑法。
(正是:一任你刻舟求劍,怎當我掩耳盜鈴。)
(未知那老者還說出些甚麼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回 惠雪舫游說翰苑 周輔成誤娶填房)
(我聽那老者一席話,才曉得這裡酒味不好的緣故,並不是代我買酒的人落了錢
(。)
(於是再舀一碗讓他喝,又開了一罐罐頭牛肉請他。)
(大家盤坐在炕上對吃。)
(我又給錢與店家,叫他隨便弄點麵、飯來。)
(方才彼此通過姓名。)
(那老者姓徐,號宗生,是本處李家莊人。)
(這回從京裡出來,因為此地離李家莊還有五十里,恐怕趕不及,就在這裡下了
(店。)
(我順便問問京裡市面情形。)
老 者:(宗生道)我這回進京,滿意要見焦侍郎,代小兒求一封信,謀一個館地。不料
進京之後,他碰了一樁很不自在的事,我就不便和他談到謀事一層,只住了兩天
就走了。市面情形,倒未留心。
回 來:(我道)焦侍郎可就是刑部的焦理儒?
老 者:(宗生道)正是他。
回 來:(我道)我在上海看了報,他這侍郎是才升轉的,有甚麼不自在的事呢?
老 者:(宗生道)他們大老官,一帆風順的升官發財,還有甚麼不自在,不過為點小小
家事罷了。然而據我看來,他實在是咎由自取。他自己是一個絕頂聰明人,筆底
下又好,卻是學也不曾入得一名。如今雖然堂堂八座,卻是異途出身。四五個兒
子,都不肯好好的唸書,都是些不成材的東西。只有一位小姐,愛同拱璧,立志
要招一位玉堂金馬的貴婿。誰知立了這麼一個志願,便把那小姐耽誤了,直到了
去年,已過二十五歲了,還沒有人家。耽誤了點年紀,還沒有甚麼要緊,還把他
的脾氣慣得異乎尋常的出奇,又吃上了鴉片煙癮,鬧的一發沒有人敢問名的了。
去年六月間,有一位太史公斷了弦。這位太史姓周,號輔成,年紀還不滿三十歲
。二十歲上便點了翰林,放過一任貴州主考,宦囊裡面多了三千金,便接了家眷
到京裡來,省吃儉用的過日子,望開坊。誰知去年春上,染了個春瘟病,捱到六
月間死了。你想這般一位年輕的太史公,一旦斷了弦,自然有多少人家央人去做
媒的了。這太史公倒也伉儷情深,一概謝絕。這信息被焦侍郎知道了,便想著這
風流太史做個快婿。雖然是個續弦,且喜年紀還差不多。想定了主意,便打算央
媒說合。既而一想,自己是女家,不便先去央求。又打聽得這位太史公,凡是去
做媒的,一概謝絕,更怕把事情弄僵了,所以直等到今年春天,才請出一個人來
商量。這個人便是刑部主事,和周太史是兩榜同年;卻是個旗人,名叫惠覃,號
叫雪舫;為人極其能言舌辯。焦侍郎請他來,把這件事直告訴了他,又說明不願
自己先求他的意思。雪舫便一力擔承在身上,說道:『大人放心,司官總有法子
說得他服服貼貼的來求親。大人這裡還不要就答應他,放出一個欲擒故縱的手段
,然後許其成事,方不失了大人這邊的門面。』焦侍郎大喜,便說道:『那麼這
件事,就盡托在老兄身上了。』
雪舫得了這個差使,便不時去訪周輔成談天。周輔成老婆雖死了,卻還留下
一個六歲大的男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十分可人。雪舫到了,總是逗他頑笑,考
他認字。偶然談起說道:『怪可憐的一個小孩子,小小年紀沒了娘了。你父親怎
麼就不再娶一個?』輔成聽了笑道:『傷心還沒有得過,那裡便談到這一層;況
且我是立志鰥居以終的了。』雪舫道:『你莫嘴強,這是辦不到的。縱使你伉儷
情深,一時未忍,久後這中饋乏人,總不是事。況且小孩子說大不大,總得要有
人照應的。你此刻還趕傷心追悼的那邊去,未必肯信我這個話,久後你便要知道
的。』輔成未及回答,雪舫又道:『說來也難,娶了一個好的來也罷了;倘使娶
了個不賢的,那非但自己終身之累,就是小孩子對付晚娘,也不容易。』輔成道
:『可不是嗎。我這立定鰥居以終之志,也是看到這一著。』雪舫道:『這也足
見你的深謀遠慮。其實現在好好的女子很少,每每聽見人家說起某家的晚娘待兒
子怎樣,某家的晚娘待兒子怎樣,聽著也有點害怕。輔成兄,你既然立定主意不
娶,何不把令郎送回家鄉去?自己住到會館裡,省得賃宅子,要省得多呢。』輔
成道:『我何嘗不想。只為家母生平最愛的是內人,去年得了我這裡的信息,已
經不知傷心的怎樣了。此刻再把小孩子送回去,老人家見子思母,豈非又撩撥起
他的傷心來!何況小兒說大雖不大,也將近可以讀書了。我們衙門清閒無事,也
想借課子消遣,因此未果。』雪舫道:『既如此,你也大可以搬到會館裡面去,
到底省點澆裹。』輔成道:『我何嘗不想。只因這小孩子還小,一切料理,打辮
洗澡,還得用個老媽子伺候。』雪舫道:『就是這個難,並且用老媽子,也不容
易用著好的。』輔成道:『這倒不然,我現在用的老媽子,就是小孩子的奶娘,
還是從家鄉帶來的。』雪舫道:『這麼說,你夫人雖是沒了,這過日子澆裹,還
是一文不能省的。』輔成道:『這個自然。』雪舫道:『這麼說,你還是早點續
弦的好。』輔成發急道:『這話怎講?』雪舫笑了一笑,卻不答話,輔成心下狐
疑,便追著問是甚麼道理。雪舫道:『我要待不說,又對你不起;要待說了出來
,一則怕你不信,二則怕你發急。』輔成道:『說的不近情理,不信或者有之,
又何至於發急呢。』雪舫又笑了一笑,依然沒有話說。輔成道:『你這個樣子,
倒是令我發急了。我和你彼此同年相好,甚麼話不好說,要這等藏頭露尾作甚麼
呢?』雪舫正色道:『我本待不說,然而若是終於不說呢,實在對朋友不起,所
以我只得直說了。但是說了,你切莫發急。』輔成道:『你說了半天,還是未說
,你這是算甚麼呢!』
雪舫道:『此刻我直說了罷。若是在別的人呢,這是稀不相干的事。無奈我們是做官
的人……』說著,又頓住了。輔成恨道:『你簡直爽快點一句兩句說了罷,我又
不和你作甚麼文字,只管在題前作虛冒,發多少議論作甚麼!』雪舫道:『你是
身居清貴之職的,這個上頭更要緊。』輔成更急了道:『你還要故作盤旋之筆呢
,快說罷!』雪舫道:『老實說了罷,你近來外頭的聲名,不大好聽呢!』輔成
生平是最愛惜聲名的,平日為人謹飭的了不得。
176**時間: 地點:
忽然聽了這句話,猶如天上吊下了一個大霹靂來,直跳起來問道:『這是哪裡來
的話?』雪舫道:『我說呢,叫你不要著急。』輔成道:『到底是哪裡來的話?
我不懂啊。到底說的是那一行呢?』雪舫拍手道:『你知道我近來到你這裡來坐
,格外來得勤,是甚麼意思?我是要來私訪你的。誰知私訪了這幾天,總訪不出
個頭緒來,只得直說了。外頭人都說你自從夫人沒了之後,便和用的一個老媽子
搭上了,纏綿的了不得,所以凡是來和你做媒的,你都一概回絕。』輔成道:『
這些謠言從哪裡來的?』雪舫道:『外頭那個不知,還要問哪裡來的呢。不信,
你去打聽你們貴同鄉,大約同鄉官沒有一個不知道的了。』輔成直跳起來道:『
這還了得!我明日便依你的話,搬到會館去住,樂得省點澆裹。』雪舫道:『這
一著也未嘗不是;然而你既賃了宅子,自己又住到會館裡,怎麼見得省?』輔成
道:『哪裡的話!我既住到會館,便先打發了老媽子,帶著小孩子住進去了。』
雪舫道:『早就該這樣辦法的了。』
輔成便忙著要揀日子就搬。雪舫道:『你且莫忙,這不是一時三刻的事,我
也在這裡代你打算呢。小孩子說小雖然不小,然而早起晚睡,還得要人招呼,還
有許多說不出的零碎事情,斷不是我們辦得到的;譬如他頑皮攪濕了衣服,或者
掛破了衣服等類,都是馬上要找替換,要縫補的,試問你我可以辦得到麼?這都
是平常無事的話。萬一要有甚麼傷風外感,那不更費手腳麼?我正在這裡和你再
三盤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看不出這麼一件小小事情,倒是很費商量的。』
一席話說得輔成呆了。歇了半晌道:『不然,索性把小孩子送回家鄉去也好。』
雪舫道:『你方才不是說怕傷太夫人的心麼?』輔成搓手頓足了半晌,沒個理會
。雪舫又道:『不如我和你想個法子罷,是輕而易舉,絕不費事的,不知你可肯
做?』輔成道:『你且說出來,可以做的便做。』雪舫道:『你若肯依了我做去
,包管你就可以保全聲名。』輔成道:『你又來作文字了,又要在題前盤旋了,
快直說了罷。』
雪舫道:『你今日起,便到處托人做媒,只說中饋乏人,要續弦了。這麼一來,外頭
的謠言自然就消滅了。』輔成道:『這個不過暫時之計,不可久長的。況且央人
做媒,做來做去,總不成功,也不是個事;萬一碰了合式的,他樣樣肯將就,任
我怎樣挑剔,他都答應,那卻如何是好呢?』雪舫正色道:『那不就認真續了弦
就完了。我勸你不要那麼呆,天下哪裡有從一而終的男子。你此刻還是熱烘烘的
,自然這樣說。久而久之,中饋乏人,你便知道鰥居的難處了。與其後來懊悔,
還是趕早做了的好。依我勸你,趁此刻自己年紀不十分大,兒子也還小,還容易
配;倘使耽擱幾年,自己年紀也大了,小孩子也長成了,那時後悔,想到續弦,
只怕人家有好好的女兒未必肯嫁給於思於思的老翁了。況且說起來,前妻的兒子
已經若干大了,人家更多一層嫌棄。還有一層,比方你始終不續弦的話,將來開
坊了,外放了,老大人、太夫人總是要迎養的,同寅中官眷往來,你沒有個夫人
,如何得便?難道還要太夫人代你應酬麼?你細想想,我的話是不是?』輔成聽
了低下頭去,半晌沒有話說。雪舫又道:『說雖如此說,這件事卻是不能鹵莽的
,最要緊是打聽人品;倘使弄了一個不賢的來,那可不是鬧頑的!』輔成歎了一
口氣,卻不言語。雪舫又道:『此刻你且莫愁這些,先撒開了話,要求人做媒,
趕緊要續弦,先把謠言息一息再講。』輔成也沒有話說。雪舫又談些別樣說話,
然後辭去。
過了一日,雪舫未曾出門,輔成先去拜訪了,說是躊躇了一天一夜,沒有別
的法子,只好依你之計,暫時息一息謠言再說的了。雪舫道:『既如此,便從我
先做起媒來。陸中堂有一位小姐,是才貌兼備的,等我先去碰一碰看。』輔成道
:『你少胡鬧!他家女兒怎肯給我們寒士,何況又是個填房。』雪舫道:『求不
求在你,肯不肯由他,問一問不見得就玷辱了他,那又何妨呢。』輔成也就沒言
語了。再過一天,雪舫便來回話說:『陸中堂那邊白碰了。今日我又到張都老爺
那邊去說,因為聽說張都老爺有個妹子,生得十分福氣,今日沒有回話,過幾天
聽信罷。』
177**時間: 地點:
此時輔成因為謠言可怕,也略略活動了一點了,這兩天也在別個朋友跟前提
起續弦的話。一時同衙門的、同鄉的,都知道周太史要續弦了,那做媒的便絡繹
不絕,這個誇說張家小姐才能,那個誇說李家小姐標緻,說的心如槁木的一位太
史公,心中活潑潑起來。雪舫又時時走來打動,商量要怎麼的好,怎麼的不好,
又說第一年紀大的好。輔成問他是甚麼緣故。雪舫道:『若是元配,自然年紀不
怕小的。此刻你的是續弦,進了你門,就要做娘的,翁姑又不在跟前,倘使年紀
過輕,怎麼能當得起這個家。若是年紀大點的,在娘家縱使未曾經練過,也看見
得多了,招呼小孩子,料理家務,自然都會的了。你想不是年紀大的好麼?』說
的輔成合了意。他卻另外挽出一個人來,和輔成做焦侍郎小姐的媒。輔成便向雪
舫打聽。雪舫道:『這一門我早就想著了,一則怕這位小姐不肯許人家做填房,
二則我和焦老頭子有堂屬之分,彀不上去說這些事,所以未曾提及。這門親倘是
成了,倒是好的。聽說那一位小姐,雅的是琴棋書畫,俗的是寫算操作,沒有一
件不來的。況且年紀好像在二十以外一點了,於料理小孩子一層,自然是好的了
。』輔成聽了,也巴望這門親定了,好得個內助。偏偏焦侍郎那邊,又沒有著實
回話,倒鬧得輔成心焦起來,又托雪舫去說。求之再四,方才應允。一連跑了四
五天,把這頭親事說定。一面擇日行聘。過了幾時,又張羅行親迎大禮,央了欽
天監選擇了黃道吉日,打發了鼓吹彩輿去迎娶,擇定了午正三刻拜堂合巹。
這一天,周太史家裡賀客盈門,十分熱鬧;格外提早點吃了中飯,預備彩輿
到了,好應吉時拜堂。一班同年、同館的太史公,都預備了催妝詩、合巹詞。誰
知看看到了吉時,不見彩輿到門,眾親友都呆呆的等著看新人。等彀多時,已是
午過未來,還是寂無消息。辦事的人便打發人到坤宅去打聽,回報說新人正在那
裡梳妝呢。眾人只得仍舊呆等。等到了未末申初,兩頂大媒老爺的轎子到了,說
來了來了,快了快了,馬上就登輿了。周太史一面款待大媒。鬧了一會,已交酉
刻,天已晚下來了,只得張羅開席宴客。吃到半席時,忽然間鼓樂喧天的,新娘
娶回來了,便連忙撤了席,拜堂、送房、合巹,又忙了一陣,直到戌正,才重新
入席。那新人的陪嫁,除了四名丫頭之外,還有兩房僕婦、兩名家人,都是很漂
亮的。眾人盡歡散席時,已是亥正了。大家寬坐了一會,便要到新房裡看新人。
周太史只得陪著到新房裡去。眾人舉目看時,都不覺睖了一睖:原來那位新人,
早已把鳳冠除下,卻仍舊穿的蟒袍霞帔,在新牀上擺了一副廣東紫檀木的鴉片煙
盤,盤中煙具,十分精良,新人正躺在新牀吃舊公煙呢。看見眾人進來,才慢慢
的坐起,手裡還拿著煙槍;兩個伴房老媽子,連忙過去接了煙槍,打橫放在煙盤
上,一個接手代他戴上鳳冠。陪嫁家人過來,把煙盤收起來,回身要走,忽聽得
嬌滴滴的聲音叫了一聲:『來。』這個聲音正是新人口中吐出來的。那陪嫁家人
,便回轉身子,手捧煙盤,端端正正的站著。只聽得那新人又說道:『再預備十
二個泡兒就夠了。』那陪嫁家人,連答應了三四個『是』字,方才退了出去。眾
人取笑了一回,見新人老氣橫秋的那個樣子,便紛紛散去。新人見客散了,仍舊
叫拿了煙具來,一口一口的吹;吹足了十二口時,天色已亮,方才卸妝睡覺。周
輔成這一氣,幾乎要死!然米已成飯,無可如何了。只打算日後設法禁制他罷了
。那位新人一睡,直到三下鐘方才起來。梳洗已畢,便有他的陪嫁家人,帶了一
個面生人,手裡拿了一包東西,到上房裡去,輔成此時一肚子沒好氣,也沒做理
會。第二天晚上,便自己睡到書房裡去了。
到了第三天,是照例回門,新婿新人,先後同去;行禮已完,新婿也照例先
回。及至輔成回到家時,家人送上兩張帳單。輔成接過來一看,一張是珠寶市美
珍珠寶店的,上面開著珍珠頭面一副、穿珠手鐲一副、西洋鑽石戒指五個,共價
洋四千五百兩;又一張是寶興金店的,上面開著金手鐲一副、押髮簪子等件,零
零碎碎,共價是三百十五兩。輔成看了便道:『我家裡幾時有買過這些東西?』
家人回道:『這是新太太昨天叫店裡送來的。』輔成嚇了一跳,呆了半晌,沒有
話說,慢騰騰的踱到書房,換過便衣,唉聲歎氣的坐立不安。直等到晚上十二點
多鐘,新人方才回來。輔成一肚子沒好氣,走到上房。只見那位新夫人,已經躺
下吃煙了,看見丈夫進來,便慢騰騰的坐起。輔成不免也欠欠身坐下。半晌開口
問道:『夫人昨天買了些首飾?』新人道:『正是。我看見今天回門,倘使還戴
了陪嫁的東西,不像樣子,所以叫他們拿了來,些微揀了兩件,其實還不甚合意
。』輔成道:『既然不甚合意,何不退還了他呢?』說時,臉上很現出一種不喜
歡的顏色。新人聽了這話,看了新婿的顏色,不覺也勃然變色起來。
(正是:房帷未遂齊眉樂,《易》象先呈反目爻。)
(未知一對新人,鬧到怎麼樣子,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一回 周太史出都逃婦難 焦侍郎入粵走官場)
回 來:(續道)當下新人變了顏色,一言不發。輔成也忍耐不住,說道:『不瞞夫人說
,我當了上十年的窮翰林,只放過一回差,不曾有甚麼積蓄。』新人不等說完,
便搶著說道:『罷,罷!幾弔錢的事情,你不還,我娘家也還得起,我明日打發
人去要了來,不煩你費心。不過我這個也是掙你的體面。今天回門去,我家裡甚
麼王爺、貝子、貝勒的福晉、姑娘,中堂、尚書、侍郎的夫人、小姐,擠滿了一
屋子,我只插戴了這一點撈什子,還覺著怪寒塵的,誰知你到那麼驚天動地起來
!早知道這樣,你又何必娶甚麼親!』說著,又叫了一聲:『來。』那陪嫁家人
便走了進來,垂手站著。新人拿眼睛對著鴉片煙盤看了一看,那家人便走到牀前
,半坐半躺的燒了一口煙,裝到斗上。輔成冷眼覷著,只見那家人把煙槍向那邊
一送,新人躺下來接了,向燈上去吸,那家人此時簡直也躺了下來,一手擋著槍
梢,一手拿著煙籤子,撥那斗門上的煙。輔成見了,只氣得三屍亂暴,七竅生煙
!只因才做了親不過三朝,不便發作,忍了一肚子氣,仍到書房裡去安歇了。從
此那珠寶店、金子店的人,三天五天便來催一次,輔成只急得沒路投奔。雪舫此
時卻不來了,終日悶著一肚子氣,沒處好告訴,沒人好商量。一連過了二十多天
,看看那娶來的新人,非但愈形驕蹇放縱,並且對於那六歲孩子,漸漸露出晚娘
的面目來了。輔成更加心急,想想轉恨起雪舫來。然而徒恨也無益,總要想一個
善後之策,因此焦灼的一連幾夜總睡不著。並且自從娶親以來,便和上房如同分
了界一般,足跡輕易不踏到裡面。小孩子受了晚娘的氣,又走到自己跟前哭哭啼
啼,益加煩悶。
178**時間: 地點:
忽然一日,自己決絕起來,定下一個計策,暗地裡安排妥當。只說家中老鼠
多,損傷了書籍字畫,把一切書畫都歸了箱,送到會館裡存放,一共運去了十多
箱書畫,暗中打發一個家人,到會館裡取了,運回家鄉去。等到了滿月那天,新
人又照例回門去了;這一次回門,照例要娘家住幾天。這位周太史等他夫人走了
,便寫了個名條,到清秘堂去請了一個回籍措資的假,僱了長車,帶了小孩子,
收拾了細軟,竟長行回籍去了。只留下一個家人看門,給了他一個月的工錢,叫
他好好看守門戶,誑他說到天津,去去就來的。他自己到了天津之後,卻寄了一
封信給他丈人焦侍郎。這封信卻是駢四驪六的,足有三千多字,寫得異常的哀感
頑豔。焦侍郎接了這封信,一氣一個死!無可奈何,只得把女兒權時養在家裡,
等日後再做道理。我進京找他求信,恰好碰了這個當口。所以我也不便多說,耽
擱了幾天,只得且回家去,過幾時再說的了。
(徐宗生一席長談,一面談著,一面喝著,不覺把酒喝完了,飯也吃了,問店家
(要了水來淨了面。)
(我又問起焦侍郎為甚麼把一位小姐慣到如此地位。)
說甚麼:(宗生道)這也不懂。論起來,焦侍郎是很有閱歷的人,世途上、仕途上,都走
的爛熟的了,不知為甚麼家庭中卻是如此。
回 來:(我道)世路仕路的閱歷,本來與家庭的事是兩樣的。
說甚麼:(宗生道)不是這樣說。這位焦理儒,他是經過極貧苦來的,不應把小孩子慣得
驕縱到這步田地。他焦家本是個富家,理儒是個庶出的晚子,十七八歲上,便沒
了老子,弟兄們分家,他名下也分到了二三萬的家當。擱不起他老先生吃喝嫖賭
,無一不來,不上幾年,一份家當,弄得精光。鬧的弟兄不理,族人厭惡,親戚
冷眼,朋友遠避。在家鄉站不住了,賭一口氣走了出來,走到天津,住在同鄉的
一家字號裡,白吃兩頓飯,人家也沒有好面目給他。可巧他的運氣來了,字號裡
的棧房碰破了兩箱花椒,連忙修釘好了,總不免有漏出來的,字號裡的小伙計把
他掃了回來。被這位焦侍郎看見了,不覺觸動了他的一門手藝,把那好的整的花
椒,揀了出來,用一根線一顆一顆的穿起來,盤成了一個班指。被字號裡的伙計
看見了,歡喜他精緻,和他要了。於是這個要穿一個,那個要穿一個,弄得天天
很忙。他又會把他盤成珠子,穿成一副十八子的香珠。穿了香珠,卻沒有人要;
只有班指要的人多,甚至有出錢叫他穿的。齊巧有一位候補道進京引見,路過天
津,是他的世伯輩,他用了『世愚姪』的帖子去見了一回,便把所穿的香珠,湊
了一百零八顆,配了一副燒料的佛頭、紀念,穿成一掛朝珠,又穿了一個細緻的
班指,作一份禮送了去。那位候補道歡喜的了不得,等他第二次去見了,便問他
在天津作甚麼。他一時沒得好回答,便隨嘴答應,說要到廣東去謀事。那候補道
便送了他五十兩銀子程儀。他得了這筆銀子,便當真到廣東去了。
原來他有一位姑丈,是廣東候補知府,所以他一心要找他姑丈去。誰知他在
家鄉那等行為,早被他哥哥們寫信告訴了姑丈了,所以他到了廣東,那位姑丈只
給他一個不見。他姑母是早已亡故的了,他姑丈就在廣東續的弦,他向來沒有見
過,就是請見世見不著。五十兩銀子有限,從天津到得廣東,已是差不多的了,
再是姑丈不見,住了幾天客棧,看看銀子沒有了。他心急了,便走到他姑丈公館
門口等著,等他姑丈拜客回來,他抓住了轎槓便叫姑丈。他姑丈到了此時,沒有
法子,只得招呼他進去,問他來意。他說要謀事。他姑丈說:『談何容易!這廣
東地方雖大,可知人也不少,非有大帽子壓下來,不能謀一個館地。並且你在家
裡荒唐慣了,到了外面要守外面的規矩,你怎樣辦得到。不如仍舊回去罷。』他
道:『此刻盤纏也用完了,回去不得,只得在這裡等機會。我就搬到姑丈公館來
住著等,想姑丈也不多我這一碗閒飯。』他姑丈沒奈何,只得叫他搬到自己公館
裡住。這一住又是好幾個月。喜得他還安分,不曾惹出逐客令來。他姑丈在廣東
,原是一個紅紅兒的人,除了外面兩三個差使不算,還是總督衙門的文案。這一
天總督要起一個折稿,三四個文案擬了出來,都不合意,便把這件事交代了他姑
丈。他姑丈帶回公館裡去弄,也弄不好。他看見了那奏稿節略,便自去擬出一篇
稿來,送給他姑丈看,問使得使不得。他姑丈向來鄙薄他的,如何看得在眼裡,
拿過來便擱在一旁。但苦於自己左弄不好,右弄不好,姑且拿他的來看看,看了
也不見得好。暗想且不要管他,明天且拿他去塞責。於是到了明天,果然袖了他
的稿子去上轅。誰知那位制軍一看見了,便大加賞識,說好得很,卻不像老兄平
日的筆墨。他姑丈一時無從隱瞞,又不便撒謊,只得直說了,是卑府親戚某人代
作的。制軍道:『他現在辦甚麼事?是個甚麼功名?』他姑丈回說沒有事,也沒
有功名。制軍道:『有了這個才學,不出身可惜了。我近來正少一個談天的人,
老兄回去,可叫他來見我。』他姑丈怎麼好不答應,回去便給他一身光鮮衣服,
叫他去見制軍。那制軍便留他在衙門裡住著,閒了時,便和他談天。他談風卻極
好。有時悶了,和他下圍棋,他卻又能夠下兩子;並且輸贏當中,極有分寸,他
的棋子雖然下得極高,卻不肯叫制軍大敗,有時自己還故意輸去兩子。偶然制軍
高興了,在簽押房裡和兩位師爺小酌,他的酒量卻又不輸與別人;並且出主意行
出個把酒令來,都是雅俗共賞的。若要和他考究經史學問,他卻又樣樣對答得上
來;有時唱和幾首詩,他雖非元、白、李、杜,卻也才氣縱橫。因此制軍十分隆
重他,每月送他五十兩銀子的束脩。他就在廣東闊天闊地起來。不多幾時,潮州
府出了缺,制臺便授意藩臺,給他姑丈去署了。一年之後,他姑丈卸事回來,稟
知交卸。制軍便問他:『我這回叫你署潮州,是甚麼意思,你可知道?』他姑丈
回說是大帥的栽培。制軍道:『那倒並不是,我想你那個親戚,總要想法子叫他
出身。你在省城當差,未必有錢多,此刻署了一年潮州,總可以寬裕點了,可以
代你親戚捐一個功名了。』他姑丈此時不能不答應,然而也太刻薄一點,只和他
捐了一個未入流,帶捐免驗看,指分廣東。他便照例稟到。制軍看見只代他弄了
這麼個功名,心中也不舒服,只得吩咐藩臺,早點給他一個好缺署理。總督吩咐
下來的,藩司那裡敢怠慢,不到一個月,河泊所出了缺,藩臺便委了他。原來這
河泊所是廣東獨有的官,雖是個從九、未入,他那進款可了不得。事情又風流得
很,名是專管河面的事,就連珠江上妓船也管了。他做了幾個月下來,那位制軍
奉旨調到兩江去了,本省巡撫坐升了總督,藩臺坐升了撫臺,剩下藩臺的缺,卻
調了福建藩臺來做。那時候一個最感恩知己的走了,應該要格外小心的做去才是
個道理。誰知他卻不然,除了上峰到任,循例道喜之外,朔望也不去上衙門,只
在他自己衙門裡,辦他的風流公案。
那時新藩臺是從福建來的,所有跟來的官親幕友,都是初到廣東,聞得珠江
風月,那一個不想去賞鑒賞鑒。有一天晚上,藩臺的少爺,和一個衙門裡的師爺
,兩個人在谷埠(妓船麕聚之所)船上請客。不知怎樣,妓家得罪了那位師爺,
師爺大發雷霆,把席面掀翻了,把船上東西打個稀爛,大呼小叫的,要叫河泊所
來辦人。嚇得一眾妓女,鶯飛燕散的,都躲開了。一個鴇婦見不是事,就硬著頭
皮,閃到艙裡去,跪下叩頭認罪。那師爺順手拿起一個茶碗,劈頭摔去,把鴇婦
的頭皮摔破了,流出血來。請來的客,也有解勸的,也有幫著嚷打的。這個當口
,恰好那位焦理儒,帶了兩個家人,划了一艘小船,出來巡河。剛剛巡到這個船
邊,聽得吵鬧,他便跳過船來。剛剛走在船頭,忽見一個人在艙裡走出來,一見
了理儒便道:『來得好,來得好!』理儒擡頭一看,卻是一位姓張的候補道,也
是極紅的人。原來理儒在督署裡面,當了差不多兩年的朋友,又是大帥跟前極有
面子的,所以那一班候補道府,沒有一個不認得他的。當下理儒看見是熟人,便
站住了腳。姓張的又低低的說道:『藩憲的少大人和老夫子在裡面,是船家得罪
了他。閣下來得正好,請辦一辦他們,以警將來。』理儒聽了,理也不理,昂起
頭走了進去,便厲聲問道:『誰在這裡鬧事?』旁邊有兩個認得理儒的,便都道
:『好了,好了!他們的管頭來了。』有個便暗暗告訴那師爺,這便是河泊所焦
理儒了。那師爺便上前招呼。理儒看見地下跪著一個頭破血流的婦人,便問誰在
這裡打傷人。那師爺便道:『是兄弟摔了他一下。』理儒沉下臉道:『清平世界
,那裡來的凶徒!』回頭叫帶來的家人道:『把他拿下了!』藩臺的少爺看見這
個情形,不覺大怒道:『你是甚麼人,敢這麼放肆!』理儒也怒道:『你既然在
這裡胡鬧,怎麼連我也不知道!想也是凶徒一類的。』喝叫家人,把他也拿了。
旁邊一個姓李的候補府,悄悄對他說道:『這兩位一個是藩臺少爺,一個是藩臺
師爺。』理儒喝道:『甚麼少爺老爺,私爺公爺,在這裡犯了罪,我總得帶到衙
門裡辦去。』姓李的見他認真起來,便閃在一邊,和一班道府大人,閃閃縮縮的
,都到隔壁船上去,偷看他作何舉動。只見他帶來的兩個家人,一個看守了師爺
,一個看守了少爺,他卻居中坐了,喝問那鴇婦:『是那一個打傷你的,快點說
來。』那鴇婦只管叩頭,不肯供說。那師爺氣憤憤的說道:『是我打的,卻待怎
樣!』理儒道:『好了,得了親供了。』叫家人帶了他兩個,連那鴇婦一起帶到
衙門裡去。
179**時間: 地點:
此時師爺少爺帶來的家人,早飛也似的跑進城報信去了。理儒把一起人也帶
進城,到衙門裡,分別軟禁起來,自己卻不睡,坐在那裡等信。到得半夜裡,果
然一個差官拿了藩臺的片子來要人。理儒道:『要甚麼人?』差官道:『要少爺
和師爺。』理儒道:『我不懂。我是一個人在衙門裡辦公,沒帶家眷,沒有少爺
;官小俸薄,請不起朋友,也沒有師爺。』差官怒道:『誰問你這個來!我是要
藩憲的少大人,以及藩署的師爺!』理儒道:『我這裡沒有!』差官道:『你方
才拿來的就是。』理儒道:『那不是甚麼少爺師爺,是兩個鬧事傷人的凶徒!』
差官道:『只他兩個就是,你請他出來,我一看便知。』理儒把桌子一拍,大喝
道:『你是個甚麼東西,要來稽查本衙門的犯人!』喝叫家人:『給我打出去!
』兩個家人,一片聲叱喝起來,那差官沒好氣,飛馬回衙門報信去了。藩臺聽了
這話,也十分詫異,一半以為理儒誤會,一半以為那差官攪不清楚,只得寫了一
封信,再打發別人去要。理儒接了信,付之一笑。草草的回了一個稟,交來人帶
去。稟裡略言:『卑職所拿之人,確係凶徒,現有受傷人為證。無論此凶徒係何
人,既以公事逮案,案未結,未便遽釋』云云。
這兩次往返,天已亮了。理儒卻從從容容的吃過了早飯,才叫打轎回公事去
。誰知他昨夜那一鬧,外面通知道了,說是河泊所太爺誤拿藩臺的人,這一回是
死無葬身之地的了,不難合衙門的人都有些不便呢。此風聲一夜傳了開去,到得
天明,合衙門的書吏差役,紛紛請假走了,甚至於擡轎的人也沒有了。理儒看見
覺得好笑,只得另外僱了一乘小轎,自己帶了那一顆小小的印把,叫家人帶了那
少爺、師爺、鴇婦,一同上制臺衙門去。
(這一去,有分教:胸前練雀橫飛出,又向最高枝上棲。)
(未知理儒見了制臺,怎樣回法,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二回 逞強項再登幕府 走風塵初入京師)
回 來:(續道)前一夜藩臺因為得了幕友、兒子鬧事,被河泊所司官捉去的信,心中已
經不悅,及至兩次去討不回來,心中老大不舒服。暗想這河泊所是甚麼人,他敢
與本司作對!當時便有那衙門舊人告訴他,說是這河泊所本來是前任制臺的幕賓
,是制臺交代前任藩臺給他這個缺的。藩臺一想,前任藩臺便是現任的撫軍,莫
非他仗了撫軍的腰子麼。等到天明,便傳伺候上院去,把這件事囁囁嚅嚅的回了
撫臺。撫臺道:『這個人和兄弟並沒有交情,不過兄弟在司任時,制軍再三交代
給他一個缺,恰好碰了河泊所出缺,便委了他罷了。但是聽說他很有點才幹。昨
夜的事,他一定明知是公子,但不知他要怎樣頑把戲罷了。我看他既然明知是公
子,斷不肯僅於回首縣,說不定還要上轅來。倘使他到兄弟這裡,兄弟自當力為
排解,叫他到貴署去負荊請罪;就怕他逕到督憲那裡去,那就得要閣下自己去料
理的了。』藩臺聽說,便辭了撫臺,去見制臺。喜得制臺是自己同鄉世好,可以
無話不談的。一直上了轅門,巡捕官傳了手本進去,制臺即時請見。藩臺便把這
件事,一五一十的回明白了,又說明這河泊所焦理儒係前任督憲的幕賓。制臺聽
了這話,沈吟了一會道:『他若是當一件公事,認真回上來,那可奈何他不得,
只怕閣下身上也有點不便。這個便怎生區處?』藩臺此時也呆了,垂手說道:『
這個只求大帥格外設法。』制臺道:『他動了公事來,實在無法可設。』藩臺正
在躊躇,那巡捕官早拿了河泊所的手本上來回話了。制臺道:『他一個人來的麼
?』巡捕道:『他還帶了兩個犯人、一個受傷的同來。』藩臺起初只知道兒子和
師爺在外鬧事,不曾知道打傷人一節,此刻聽了巡捕的話,又加上一層懊惱。制
臺便對藩臺說道:『這可是鬧不下來了!或者就請了他進來,你們彼此當面見了
,我在旁邊打個圓場,想來還可以下得去。』藩臺道:『他這般倔強,萬一他一
定頂真起來,豈不是連大帥也不好看?』制臺忽然想了一個主意道:『有了。只
是要閣下每月津貼他多少錢,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霎時間就冰消瓦解了。』藩
臺道:『終不成拿錢買他?』制臺道:『不是買。你只管每月預備二百銀子,也
不要你出面,你一面回去,只管揀員接署河泊所就是了。』藩臺滿腹狐疑,不便
多問,制臺已經端茶送客。一面對巡捕說:『請焦大老爺。』向來傳見末秩沒有
這種聲口的,那巡捕也很以為奇,便連忙跑了出去。藩臺一面辭了出來,走到麒
麟門外,恰遇見那巡捕官拿著手版,引了焦理儒進去。那巡捕見了藩臺,還站了
一站班;只有理儒要理不理的,只望了他一眼。藩臺十分氣惱,卻也無可如何。
理儒進去見了制臺,常禮已畢,制臺便拉起炕來;理儒到底不敢坐,只在第二把
交椅前面站定。制臺道:『老兄的風骨,實在令人可敬!請上坐了,我們好談天
。將來叨教的地方還多呢。』理儒只得到炕上坐了。制軍又親手送過茶,然後開
談道:『昨天晚上那件事,兄弟早知道了。老兄之強項風骨,著實可敬!現在官
場中那裡還有第二個人!只可惜屈於末僚。兄弟到任未久,昧於物色,實在抱歉
得很!』理儒道:『大帥獎譽過當,卑職決不敢當!只是責守所在,不敢避權貴
之勢,這是卑職生性使然。此刻開罪了本省藩司,卑職也知道罪無可逭,所以帶
印在此,情願納還此職,只求大帥把這件事公事公辦。』說著,在袖裡取出那一
顆河泊所印來,雙手放在炕桌上。制臺道:『這件事,兄弟另外叫人去辦,不煩
閣下費心;不過另有一事,兄弟卻要叨教。』說罷,叫一聲:『來。』又努一努
嘴,一個家人便送上一副梅紅全帖。制臺接在手裡便站起來,對理儒深深一揖,
理儒連忙還禮。制臺已雙手把帖子遞上道:『今後一切,都望指教!』理儒接來
一看,卻是延聘書啟老夫子的關書,每月致送束脩二百兩。便連忙一揖道:『承
大帥栽培,深恐駌駘,不足以副憲意!』制臺道:『前任督憲,是兄弟同門世好
,最有知人之明,閣下不以兄弟不才,時加教誨,為幸多矣!』當下又談了些別
話,便把理儒留住。一面叫傳藩司,一面叫人帶了理儒進去,與各位師爺相見。
原來那藩臺並不曾回去,還在官廳上,一則等信息,二則在那裡抱怨師爺,
責備兒子。一聽得說傳,便連忙進去。制臺把上項事,仔細告訴了一遍,又道:
『一則此人之才一定可用,二則借此可以了卻此事。閣下回去,趕緊委人接署。
此後每月二百兩的束脩,由尊處送來就是了。』藩臺聽說,謝了又謝。制臺又把
那河泊所的印,交他帶去道:『也不必等他交代,你委了人,就叫他帶印到任便
了。』藩臺領命辭去。從此焦河廳又做了總督幕賓。總是他生得人緣美滿,這位
制軍得了他之後,也是言聽計從,叫他加捐了一個知縣,制臺便拜了一個折,把
他明保送部引見。回省之後,便署了一任香山,當了好些差使。從此連捐帶補的
,便弄了個道臺。就此一帆風順,不過十年,便到了這個地位。只可憐他那姑丈
,此刻六十多歲了,還是一個廣東候補府,自從署一任潮州下來,一直不曾署過
事。你說這宦海升沈,有何一定呢。
(我本來和宗生談的是焦侍郎不善治家庭的事,卻無意中惹了他這一大套,又被
(我聽了不少的故事。)
(當下夜色已深,大家安睡一宿,次日便分路而行。)
(我到河西務料理了兩天的事,又到張家灣耽擱了一日,方才進京,在騾馬市大
(街廣升客棧歇下。)
(因為在河西務、張家灣寄信不便,所以直等到了京城,才發各路的信,一連忙
(了兩天,不曾出門,方才料理清楚。)
(因為久慕京師琉璃廠之名,這天早上,便在客棧櫃上問了路逕,步行前去,一
(路上看看各處市景。)
(街道雖寬,卻是坎坷的了不得;滿街上不絕的駱駝來往;偶然起了一陣風,便
(黃塵十丈。)
(以街道而論,莫說比不上上海,凡是我經過的地方,沒有一處不比他好幾倍的
(。)
(一路問訊到了琉璃廠,路旁店舖,盡是些書坊、筆墨、古玩等店家。)
(走到一家松竹齋紙店,我想這是著名的店家,不妨進去看看。)
(想定了,便走近店門,一只腳才跨了進去,裡邊走出一個白鬍子的老者,拱著
(手,呵著腰道)
一 個:你佇來了(你佇,京師土語,尊稱人也。發音時唯用一佇字,你字之音,蓋藏而
(不露者。或曰:『你老人家』四字之轉音也,理或然歟),久違了!你佇一向
(好,裡邊請坐!
(我被這一問,不覺睖住了,只得含糊答應,走了進去。)
(便有一個小後生,送上一枝水煙筒來;老者連忙攔住,接在手裡,裝上一口煙
(,然後雙手遞給我。)
(那小後生又送上一碗茶;那老者也接過來,一手拿起茶碗,一手把茶托側轉,
(舀了一舀,重新把茶碗放上,雙手遞過了來,還齊額獻上一獻。)
(然後自己坐定,嘴裡說些)
嘴 裡:天氣好啊,還涼快,不比前年,大九月裡還是很熱。你佇有好兩個月沒請過來了
。
(我一面聽他說,一面心中暗暗好笑。)
(我初意進來,不過要看看,並不打算買東西;被他這麼一招呼,倒不好意思空
(手出去了,只得揀了幾個墨盒、筆套等件,好在將來回南邊去,送人總是用得
(著的。)
老 者:墨盒子蓋上可要刻個上下款?
(我被他提醒了,就隨手寫了幾個款給他。)
(然後又看了兩種信箋。)
老 者:小店裡有一種『永樂箋』,頭回給你佇看過的,可要再看看?
(說罷,也不等我回話,便到櫃裡取出一個大紙匣來。)
(我打開匣蓋一看,裡面是約有八寸見方的玉版箋,左邊下角上一朵套色角花,
(紙色極舊。)
老 者:這是明朝永樂年間,大內用的箋紙,到此刻差不多要到五百年了,的真是古貨。
你佇瞧,這角花不是印板的,是用筆畫出來的,一張一個樣子,沒有一張同樣兒
的。
(我拿起來仔細一看,的確是畫的;看看那紙色,縱使不是永樂年間的,也是個
(舊貨了。)
(因問他價錢。)
老 者:別的東西有個要價還價,這個紙是言無二價的,五分銀子一張。
嘴 裡:(我笑道)怎麼單是這一種做不二價的買賣呢?
老 者:你佇明見得很,我不能瞞著你佇。別的東西,市價有個上下,工藝有個粗細,唯
有這一號紙,是做不出來的,賣了一張,我就短了一張的了。小號收來是三千七
百二十四張,此刻只剩了一千三百十二張了。
(我心裡雖是笑他搗鬼,卻也歡喜那紙,就叫他數了一百張,一共算帳。)
(因為沒帶錢,便寫了個條子,叫他等一會送到廣升棧第五號。)
(便走出來。)
(那老者又呵腰打拱的一路送出店門之外,嘴裡說了好些「沒事請來談論」的話
(。)
(我別過了,走到一家老二酉書店,也是最著名的,便順著腳走了進去。)
(誰知才進了門口,劈頭一個人在我膀子上一把抓著道)
一 個:哈哈,是甚麼風把你佇吹來了!我計算著你佇總有兩個月沒來了。你佇是最用功
的,看書又快,這一向買的是誰家的書,總沒請過來?
180**時間: 地點:
一 個:(說話時,又瞅著一個學徒的道)你瞧你,怎麼越鬧越傻了(傻音近耍字音,京
(師土諺,癡呆之意也)!老爺們來了,茶也忘了送了,煙也忘了裝了。像你這
(麼個傻大頭,還學買賣嗎!
(他嘴裡雖是這麼說,其實那學徒早已捧著水煙筒,在那裡伺候了。)
(那個人把我讓到客座裡,自己用袖子拂拭了椅子,請我坐下,然後接過煙筒,
(親自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