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一 至 第一七〇

161**時間: 地點:
    (正說話間,繼之忽然跑了來,對我)
對 我:苟才那傢伙又來了。他來拜過我一次,我去回拜過他一次,都說些不相干的話。
    我厭煩的了不得,交代過家人們,他再來了,只說我不在家,擋駕。此刻他又來
    了,直闖進來。家人們回他說不在家,他說有要緊話,坐在那裡,叫人出來找我
    。我從後門溜了出來。請你回去敷衍他幾句,說到我的事情,你是全知道的,隨
    意回覆他就是了。
    (我聽了莫名其妙,只得回去。)
    (原來我們住的房子,和字號裡只隔得一條衚衕,走不多路便到了。)
    (當下與苟才相見,相讓坐下。)
    (苟才便問繼之到哪裡去了。)
對 我:今天早起還在家,午飯後出去,遇了兩個朋友,約著到南翔去了。
苟 才:(苟才愕然道)到南翔做甚麼?怎麼家裡人也不曉得?
對 我:是在外面說起就走的,家裡自然不知。聽說那邊有個古漪園,比上海的花園,較
    為古雅。還有人在那邊起了個搓東詩社,只怕是尋詩玩景去了。
苟 才:好雅興!但不知幾時才回來?
對 我:不過一兩天罷了。不知有甚麼要緊事?
苟 才:(苟才沉吟道)這件事,我已經和他當面說過了。倘使他明天回來,請他盡明天
    給我個信,我有人到南京。
對 我:到底為甚麼事,何妨告訴我。繼之的事,我大半可以和他作主的,或者馬上就可
    以說定,也未可知。
苟 才:(苟才又沈吟半晌道)其實這件事本是他的事,不過我們朋友彼此要好,特地來
    通知一聲罷了。兄弟這回到上海,是奉了札子來辦軍裝的。藩臺大人今年年下要
    嫁女兒,順便托兄弟在上海代辦點衣料之類。臨行的時候,偶然說起,說是還差
    四十兩金首飾,很費躊躇。兄弟到了這裡,打聽得繼之還在上海,一想,這是他
    回任的好機會,能夠托人送了四十兩金子進去,怕藩臺不請他回江都去麼。
對 我:大人先和繼之說時,繼之怎樣說呢?
苟 才:他總是含含糊糊的。
對 我:他請假措資,此時未必便措了多少,一時怕拿不出來。
苟 才:他哪裡要措甚麼資!我看他不過請個假,暫時避避大帥的怒罷了。哪裡有措資的
    人,堂哉皇哉,在上海打起公館的?
    (我暗想:大約繼之被他這種話聒得麻煩了,不如我代他回絕了罷。)
    (想罷,便道)
便起身:大人這一個『避』字,倒是說著了。然而只著得一半。繼之的避,並不是暫時避
    大帥的怒,卻是要永遠避開仕路的意思。此刻莫說是要化錢回任,便是不化錢叫
    他回任,只怕也不願意的了。他常常和我說,等過了一年半載,上頭不開他的缺
    ,他也要告病開缺,他要自己去註銷這個知縣呢。
苟 才:(苟才愕然道)這個奇了。江都又不是要賠累的缺,何至如此!若說碰釘子呢,
    我們做官的人,哪一天不碰上個把釘子!要都是這麼使脾氣,官場中的人不要跑
    光了麼!
對 我:便是我也勸過他好幾次,無奈他主意打定了,憑勸也勸不過來。大人這番美意,
    我總達到就是了。
苟 才:就是繼翁正當年富力強的時候,此刻已經得了實缺,巴結點的幹,將來督撫也是
    意中事。
    (我沒得好說,只答應了兩個「是」字。)
苟 才:令伯許久不見了,此刻可好?在哪裡當差?
對 我:在湖北,此刻當的是宜昌土捐局的差事。
苟 才:這個差事怕不壞罷?
對 我:這倒不知道。
苟 才:沾著釐捐的,左右沒有壞差使。
    (說著,兩手拿起茶碗,往嘴唇上送了一送,並不曾喝著一點茶;放下茶碗,便
    (站起來)
站起來:費心繼翁跟前達到這個話,並勸勸他不要那麼固執,還是早點出山的好。
    (我一面答應著,就送他出去。)
    (我要送他到衚衕口上馬車,他一定攔住,我便回了進來。)
繼 之:(繼之的家人高升對我道)這麼一個送上門的好機會,別人求也求不著的,怎麼
    我們老爺不答應?求老爺好歹勸勸,我們老爺答應了,家人們也沾點兒光。
對 我:你們老爺自己不願意做官,叫我怎樣勸呢。
高 升:這是一時氣頭上的話,不願意做官,當初又何必出來考試呢。不要說有這麼個機
    會,就是沒有機會,也要找路子呢。前年鹽城縣王老爺不是的麼,到任不滿三個
    月,上忙沒趕上,下忙還沒到,為了鄉下人一條牛的官司,叫他那舅老爺出去,
    左弄右弄,不知怎樣弄擰了,就撤了任,鬧了一身的虧空。後來找了一條路子,
    是一個候補道蔡大人,和藩臺有交情,能說話;可是王老爺沒有錢化,還是他的
    兩三個家人,湊上了一弔多銀子,不就回了任了嗎。雖然趕回任的時候,把下忙
    又過了,明年的上忙還早著;到此刻,可是好了。倘使我們老爺不肯拿出錢來,
    就是家人們代湊著先墊起來,也可以使得。請老爺和家人說說。
對 我:你跟了你老爺這幾年,還不知他的脾氣嗎。我可不能代你去碰這個釘子,要說你
    自己說去。
高 升:家人們去說更不對了。
    (我正要走進去,字號裡來了個出店,說有客來了。)
    (我便仍到字號裡來。)
    (正是:仕路方聆新怪狀,家庭又聽出奇聞。)
    (不知那來客是誰,且聽下回再記。)
    (第六十四回 無意功名官照何妨是假 縱非因果惡人到底成空)
    (那客不是別人,正是文述農。)
    (述農一見了我,便猝然問道)
述 農:你那個搖頭大老爺,是哪裡弄來的?
見了我:(我愕然道)甚麼搖頭大老爺?我不懂啊。
繼 之:(繼之笑道)官場禮節,知縣見了同、通,都稱大老爺。同知五品,比知縣大了
    兩級,就叫他一聲大老爺,似乎還情願的,所以叫做點頭大老爺。至於通判,只
    比他大得一級,叫起來未免有點不情願,不情願,就要搖頭了,所以叫做搖頭大
    老爺。那回我和你說過請封典之後,我知道你於此等事是不在心上的,所以托你
    令姊抄了那卯數、號數出來,托述農和你辦去。其餘你問述農罷。
見了我:這是家伯托人在湖南捐局辦來的。
述 農:你令伯上了人家的當了,這張照是假的。
    (我不覺愕然,愣了半天道)
不 覺:難道部裡的印信,都可以假的麼?你又從哪裡知道的呢?
述 農:我把你官照的號碼抄去,托人和你辦封典;部裡復了出來,說沒有這張照,還不
    是假的麼。
見了我:這真奇了!那一張官照的板可以假得,怎麼假起紫花印信來!這做假的,膽子就
    很不小。
繼 之:官照也是真的,印信也是真的,一點也不假,不過是個廢的罷了。你未曾辦過,
    怨不得你不知道。本來各處辦捐的老例,係先填一張實收,由捐局匯齊捐款,解
    到部裡,由部裡填了官照發出來,然後由報捐的拿了實收,去倒換官照。遇著急
    於籌款的時候,恐怕報捐的不踴躍,便變通辦理,先把空白官照,填了號數,發
    了出來,由各捐局分領了去勸捐。有來報捐的,馬上就填給官照。所有剩下來用
    不完的,不消繳部,只要報明由第幾號起,用到第幾號,其餘均已銷毀,部裡便
    注了冊,自第幾號至第幾號作廢,叫做廢照。外面報過廢的照,卻不肯銷毀,仍
    舊存著,常時填上個把功名,送給人作個頑意兒;也有就此穿了那個冠帶,充做
    有職人員的,誰還去追究他。也有拿著這廢照去騙錢的,聽說南洋新加坡那邊最
    多。大約一個人有了幾個錢,雖不想做官,也想弄個頂戴。到新加坡那邊發財的
    人很多,那邊捐官極不容易,所以就有人搜羅了許多廢照,到那邊去騙人。你的
    那張,自然也是廢照。你快點寫信給你令伯,請他向前路追問。只怕……
    (說到這兩個字,繼之便不說了。)
述 農:其實功名這樣東西,真的便怎麼,假的弄一個頑頑也好。
    (我聽了這話,想起苟才的話來,便告訴了繼之。)
繼 之:這般回絕了他也好,省得他再來麻煩。
見了我:大哥放著現成真的不去幹,我卻弄了個假的來,真是無謂。
述 農:這樣東西,真的假的,最沒有憑據。我告訴你一個笑話:我們局裡前幾年,上頭
    委了一個鹽運同來做總辦。這局子向來的總辦都是道班,這一位是破天荒的。到
    差之後,過了一年多,才捐了個候選道。你道他為甚麼加捐起來?原來他那鹽運
    同是假的。
繼 之:假功名,戴個頂子頑頑就罷了,怎麼當起差來?
述 農:他還是奉憲准他冒官的呢。他本是此地江蘇人。他的老兄,是個實缺撫臺。他是
    個廣東鹽大使。那年丁憂回籍,辦過喪事之後,不免出門謝弔;謝過弔,就不免
    拜客。他老兄見了兩江總督,便代自家兄弟求差使,說本籍人員,雖然不能當地
    方差使,但如洋務、工程等類,也求賞他一個。總督答應了,他便遞了一張『廣
    東候補鹽大使某某』的條子。說過之後,許久沒有機會。忽然一天,這局子裡的
    總辦報了丁憂,兩江總督便想著了他。可巧那張條子不見了,書桌上、書架上、
    護書裡、抽屜裡,翻遍了都沒有。便仔細一想,把他名字想了出來,卻忘了他的
    官階。想了又想,仿佛想起一個『鹽』字,便糊裡糊塗給他填上一個鹽運同。這
    不是奉憲冒官麼。
見了我:他已經捐過了道班,這件事又從哪裡知道他的呢?
述 農:不然哪裡知道,後來他死了,出的訃帖,那官銜候選道之下,便是廣東候補鹽大
    使,竟沒有鹽運同的銜頭,大家才知道的啊。
繼 之:自從開捐之後,那些官兒竟是車載斗量,誰還去辨甚麼真假。我看將來是穿一件
    長衣服的,都是個官,只除了小工、車夫,以及小買賣的,是百姓罷了。
述 農:不然,不然!上一個禮拜,有個朋友請我吃花酒,吃的時候晚了,我想回家去,
    叫開老北門或新北門到也是園濱還遠得很,不如回局裡去。趕到寧波會館叫了一
    輛東洋車。那車夫是個老頭子,走的慢得很。我叫他走快點,情願加他點車錢。
    他說走不快了,年輕時候,出來打長毛,左腿上受過槍彈,所以走起路來,很不
    便當。我聽了很以為奇怪,問他跟誰去打長毛,他便一五一十的背起履歷來。他
    還是花翕、黃馬褂、碩勇巴圖魯、記名總兵呢。背出那履歷來,很是內行,斷不
    是個假的。還有這裡虹口鴻泰木行一個出店,也是個花翎、參將銜的都司。這都
    是我親眼看見的,何必穿長衣的才是個官呢。
德 泉:方佚廬那裡一個看門的,聽說還是一個曾經補過實缺的參將呢。
繼 之:軍興的時候,那武職功名,本來太不值錢了;到了兵事過後,沒有地方安插他們
    ,流落下來,也是有的。那年我進京,在客店裡看見一首題壁詩,署款是:『解
    弁將軍』。那首詩很好的,可惜我都忘了。只記得第二句是『到頭贏得一聲驅』
    。只這七個字,那種抑鬱不平之氣,也就可想了。
    (當下談了一會,述農去了,各自散開。)
    (我想這廢照一節,不便告訴母親,倘告訴了,不過白氣惱一場,不如我自己寫
    (個信去問問伯父便了。)
    (於是寫就一封信,交信局寄去。)
    (回到家來,我背著母親、嬸娘,把這件事對姊姊說了。)
姊 姊:這東西一寄了來,我便知道有點蹺蹊。伯娘又不曾說過要你去做官,你又不是想
    做官的人,何必費他的心,弄這東西來。你此刻只不要對伯娘說穿,有心代他瞞
    到底,免得伯娘白生氣。
見了我:便是我也是這個意思,姊姊真是先得我心了。
姊 姊:本來做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便是真的,你未必便能出去做。就出去了,也未必
    混得好。前回在南京的時候,繼之得了缺,接著方伯升到安徽去,那時你看乾娘
    歡喜得甚麼似的,以為方伯升了撫臺,繼之更有照應了。他未曾明白,隔了一省
    ,就是鞭長不及馬腹了。俗語說的好,朝裡無人莫做官,所以才有撤任的這件事
    。此刻譬如你出去候補,靠著誰來照應呢?並且就算有人照應,這靠人終不是個
    事情。並且一走了官場,就是你前回說的話,先要學的卑污苟賤,滅絕天良。一
    個人有好人不學,何苦去學那個呢。這麼一想,就管他真的也罷,廢的也罷,你
    左右用他不著。不過……
姊 姊:(說到這裡,就頓住了口,歇一歇道)這兩年字號裡的生意也很好,前兩天我聽
    繼之和伯娘說起,我們的股本,積年將利作本,也上了一萬多了。哪裡不弄回三
    千銀子來,只索看破點罷了。
見了我:不錯,這裡面很像有點盈虛消息。倘使老人家的幾個錢,不這般糊裡糊塗的弄去
    了,我便不至於出門。不出門,便不遇見繼之,哪裡能掙起這個事業來呢。到了
    此刻,卻強我做達人。
    
    
162**時間: 地點:
    (說話之間,嬸娘走了進來道)
嬸 娘:姪少爺在這裡說甚麼?大喜啊!
見了我:(我愕然道)嬸嬸說甚麼?喜從何來?
嬸 娘:(嬸娘對我姊姊說道)你看他一心只巴結做生意,把自己的事,全然不管,連問
    他也裝做不知道了。
姊 姊:這件事來往信,一切都是我經理的,難怪他不知道。
嬸 娘:難道繼之也不向他提一句?
姊 姊:他們在外面遇見時,總有正經事談,何必提到,況且繼之那裡知道我們瞞著他呢
    。
    (說著,又回頭對我道)
回 頭:你從前定下的親,近來來了好幾封信催娶了,已經定了明年三月的日子。這裡過
    了年,就要動身回去辦喜事。瞞著你,是伯娘的主意,說你起服那一年,伯娘和
    你說過好幾遍,要回去娶媳婦兒,你總是推三阻四的。所以這回不和你商量,先
    定了日子,到了時候,不由你不去。
對 我:(我笑著站起來道)我明年過了年,正月裡便到宜昌去看伯父,住他一年半載才
    回來。
    (說著,走了下樓。)
    (光陰荏苒,轉瞬又到了年下,正忙著各處的帳目,忽然接到伯父的回信,我拆
    (開一看,上面敷衍了好些不相干的話,末後寫著說:「我因知王俎香在湘省辦
    (捐,吾姪之款,被其久欠不還,屢次函催,伊總推稱匯兑不便。)
    (故托其即以此款,代捐一功名,以為吾姪他日出山之地。)
    (不圖其以廢照塞責。)
    (今俎香已死,雖剖吾心,無以自明。)
    (惟有俟吾死後,於九泉之下,與之核算」云云。)
    (我看了,只好付之一笑。)
    (到了晚上回家,給姊姊看了,姊姊也是一笑。)
    (臘月的日子格外易過,不覺又到了新年。)
    (過年之後,便商量動身。)
    (繼之老太太也急著要帶撤兒回家謁祖,一定要繼之同去。)
    (繼之便把一切的事都付托了管德泉,退了住宅房子,一同上了輪船。)
    (在路走了四天,回到家鄉,真是河山無恙,桑梓依然。)
    (在上海時,先已商定由繼之處撥借一所房子給我居住。)
    (好在繼之房子多,盡撥得出來。)
    (所以起岸之後,一行人轎馬紛紛,都向繼之家中進發。)
    (伯衡接著,照應一切行李。)
    (當日草草在繼之家中歇了一天。)
    (次日,繼之把東面的一所三開間、兩進深的宅子,指撥給我。)
對 我:我住不了這些房子啊。
繼 之:住是住不了,然而辦起喜事來卻用得著。並且家母和你老太太同住熱鬧慣了,住
    遠了不便。我自己這房子後面一所花園,卻跨到那房子的後面;只要在那邊開個
    後門,內眷們便可以不出大門一步,從花園裡往來了。這是家母的意思,你就住
    了罷。
    (我只得依了。)
    (繼之又請伯衡和我過去,叫人掃除一切。)
    (原來這所房子,是繼之祖老太爺晚年習靜之處。)
    (正屋是三開間、兩進深;西面還有一個小小院落,一間小小花廳,帶著一間精
    (雅書房;東面另有一間廚房:位置得十分齊整。)
    (伯衡幫著忙,掃除了一天,便把行李一切搬了過來。)
    (動用的木器傢伙,還是我從前托伯衡寄存的,此時恰好應用,不夠的便添置起
    (來。)
    (母親住了裡進上首房間,嬸娘暫時住了花廳,姊姊急著回婆家去了。)
    (我這邊張羅辦事,都是伯衡幫忙。)
    (安頓了三天,我才到各族長處走了一次,於是大家都知道我回來娶親了。)
    
    
163**時間: 地點:
    (自此便天天有人到我家裡來,這個說來幫忙,那個說來辦事,我和母親都一一
    (謝去了。)
    (有一天,要配兩件零碎首飾,我暗想尤雲岫向來開著一家首飾店的,何不到他
    (那裡去買,也順便看看他。)
    (想罷,便一路走去。)
    (久別回鄉的人,走到路上,看見各種店舖,各種招牌,以及路旁擺的小攤,都
    (是似曾相識,如遇故人,心中另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景。)
    (走到雲岫那店時,誰知不是首飾店了,變了一家綢緞店。)
    (暗想莫非我走錯了,仔細一認,卻並未走錯。)
    (只得到左右鄰居店家去問一聲,是搬到哪裡去了,誰知都說不是搬去,卻是關
    (了。)
    (我暗想雲岫這個人,何等會算計,何等尖刻,何至好好的一家店關了呢。)
    (只得到別家去買。)
    (這條街本是一個熱鬧所在,走不上多少路,就有了首飾店,我進去買了。)
    (因為他們同行,或者知道實情,順便問問雲岫的店為甚麼關了。)
一 個:(一個店伙笑道)沒有關。
一 個:(說著,把手往南面一指道)搬到那邊去了。往南走出了柵欄,路東第一家,便
    是他的寶號。
    (我聽了,又暗暗詫異,怎麼他的舊鄰又說是關了呢。)
    (謝過了那店伙,便向南走去,走出半里多路,到了柵欄,踱了過去。)
    (向路東第一間一望,只是這間房子,統共不過一丈開闊,還不到五尺深;地下
    (擺了兩個矮腳架子,架著兩個玻璃扁匣,匣裡面擺著些殘舊破缺的日本耍貨;
    (匣旁邊坐了一個老婆子,臉上戴著黃銅邊老花眼鏡,在那裡糊自來火匣子,連
    (櫃檯也沒有一張。)
    (回過頭來一看,卻有一張不到三尺長的櫃檯,櫃檯上面也放著一個玻璃扁匣,
    (匣裡零零落落的放著幾件殘缺不全的首飾,旁邊放著一塊寫在紅紙貼在板上的
    (招牌,是「包金法藍」四個字。)
    (櫃檯裡面坐著一個沒有留鬍子的老頭子,戴了一頂油膩膩的瓜皮小帽,那帽頂
    (結子,變了黑紫色的了;露出那蒼白短頭髮,足有半寸多長,猶如洋灰鼠一般
    (;身上穿了一件灰色洋布棉襖,肩上襟前,打了兩個大補釘。)
    (仔細一看,正是尤雲岫,不過面貌憔悴了好些。)
    (我跨進去一步,拱拱手,叫一)
叫 一:世伯!
    (他擡起頭來,我道)
對 我:世伯還認得我麼?
雲 岫:(雲岫連忙站起來彎著腰道)嗄,咦,啊,唔!哦,哦,哦!認得,認得!到哪
    裡去?請坐,請坐!
    (我見他這種神氣,不覺忍不住要笑。)
    (正要答話,忽聽得後面有人叫我。)
    (我回頭一看,卻是伯衡。)
回 頭:(我便對雲岫道)我有一點事,回來再談罷。
    (彎了彎腰,辭了出來,問伯衡甚麼事。)
伯 衡:繼之老太太要送你一套袍褂,叫我剪料,恰好遇了你,請你同去看看花樣顏色。
對 我:這個隨便你去買了就是,那有我自己去揀之理。
伯 衡:既如此,買了穿不得的顏色,你不要怨我。
對 我:又何苦要買穿不得的顏色呢!
伯 衡:不是我要買,老太太交代,袍料要出爐銀顏色的呢。
對 我:老太太總還當我是小孩子,在他跟前,穿得老實點,他就不歡喜。今年新年裡,
    還送我一條灑花腰帶,硬督著要我束上,你想怎好拂他的意思。這樣罷,袍料你
    買了蜜色的罷,只說我自己歡喜的,他老人家看了,也不算老實,我還可以穿得
    出。勞了你駕罷,我要和雲岫談談去。
    (伯衡答應去了。)
    (我便回頭再到雲岫那裡。)
    (雲岫見了我,連忙站起來)
站起來:請坐,請坐!你幾時回來的?我這才想起來了。你頭回來,我實在茫然。後來你
    臨去那一點頭,一呵腰,那種神氣,活像你尊大人,我這才想起來了。請坐,請
    坐!
    (我看他只管說請坐,櫃檯外面卻並沒一把椅子。)
    (正是:剩有階前盈尺地,不妨同作立談人。)
    (櫃檯外面既沒有椅子,不知坐到那裡,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五回 一盛一衰世情商冷暖 忽從忽違辯語出溫柔)
    (雲岫一口氣說了六七句「請坐」,猛然自己覺著櫃檯外面沒有凳子,連忙彎下
    (腰去,要把自己坐的凳子端出來。)
雲 岫:(我忙著)不必了,我們到外面去談談罷。但不知這裡要看守不?
雲 岫:好,好,我們外面去談,這裡不要緊的。
    (於是一同出來,揀了一家酒樓要上去。)
雲 岫:到茶樓上去談談,省點罷。
見了我:喝酒的好。
    (於是相將登樓,揀了坐位,跑堂的送上酒菜。)
    (雲岫問起我連年在外光景,我約略說了一點。)
    (轉問他近年景況。)
雲 岫:(雲岫歎口氣道)我不料到了晚年才走了壞運,接二連三的出幾件事,便弄到我
    一敗塗地!上前年先母見背下來,不上半年,先兄,先嫂,以及內人、小妾,陸
    續的都不在了;半年工夫,我便辦了五回喪事。正在鬧的筋疲力盡,接著小兒不
    肖,闖了個禍,便鬧了個家散人亡!直是令我不堪回首!
見了我:此刻寶號裡生意還好麼?
雲 岫:這個哪裡好算一個店,只算個攤罷了。並且也沒有貨物,全靠代人家包金、法藍
    ,賺點工錢,哪裡算得個生意!
見了我:那個老婆子又是甚麼人?
雲 岫:我租了那一點點地方,每年租錢要十元洋錢,在這個時候哪裡出得起!因此分租
    給他,每年也得他七元,我只要出三元就夠了。
    (說時不住的欷歔歎息。)
見了我:這個不過暫屈一時,窮通得失,本來沒有一定的。像世伯這等人,還怕翻不過身
    來麼!
雲 岫:這麼一把年紀,死期也要到快了,才鬧出個朝不謀夕的景況來。不餓死就好了,
    還望翻身麼!
見了我:世伯府上,此時還有甚人?
    (雲岫見問,搖頭不答,好像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也不便再問,讓他吃酒吃菜。)
    (又叫了一盤炒麵,他也就不客氣,風捲殘雲的吃起來。)
    (一面又訴說他近年的苦況,竟是斷炊的日子也過過了。)
    (去年一年的租錢還欠著,一文不曾付過;分租給人家的七元,早收來用了。)
    (我見他窮得著實可憐,在身邊摸一摸,還有幾元洋錢,兩張鈔票;洋錢留著,
    (恐怕還要買東西,拿出那兩張鈔票一看,卻是十元一張的,便遞了給他道)
雲 岫:身邊不曾多帶得錢,世伯不嫌褻瀆,請收了這個,一張清了房錢,一張留著零用
    罷。
雲 岫:(雲岫把臉漲得緋紅)這個怎好受你的!
見了我:這個何須客氣。朋友本來有通財之義,何況我們世交,這緩急相濟,更是平常的
    事了。
    (雲岫方才收了。)
雲 岫:(歎道)人情冷暖,說來實是可歎!想我當日光景好的時候,一切的鄉紳世族,
    哪一家哪一個不和我結交。辦起大事來,那一家不請我幫忙。就是你們貴族裡,
    無論紅事、白事,那一回少了我的。自從倒敗下來,一個個都掉頭不顧了。先母
    躺了下來,還是很熱鬧的;及至內人死後,散出訃帖去,應酬的竟就寥寥了;到
    了今日,更不必說了。難得你這等慷慨,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老翁在家時,
    我就受他的惠不少,今天又叨擾你了。到底出門人,市面見得多,手段是兩樣的
    。
    (說著,不住的恭維。)
    (一時吃完了酒,我開發過酒錢,吃得他醺然別去。)
    (我也就回家。)
    (晚上沒事,我便到繼之那邊談天,可巧伯衡也在書房裡。)
    (我談起雲岫的事,不覺代他歎息。)
伯 衡:你便代他歎息,這裡的人看著他敗下來,沒有一個不拍手稱快呢。你從前年紀小
    ,長大了就出門去了,所以你不知道他。他本是一個包攬詞訟,無惡不作的人啊
    !
見了我:他好好的一家舖子,怎樣就至於一敗塗地?
伯 衡:你今天和他談天,有說起他兒子的事麼?
見了我:不曾說起。他兒子怎樣?
伯 衡:殺了頭了!
見了我:(我猛吃了一大驚道)怎樣殺的?
伯 衡:(伯衡笑道)殺頭就殺了,還有多少樣子的麼。
見了我:不是。是我說急了,為甚麼事殺的?
伯 衡:他家老大沒有兒子,雲岫也只有這一個庶出兒子,要算是兼祧兩房的了,所以從
    小就驕縱得非常。到長大了,便吃喝嫖賭,沒有一樣不幹。沒錢化,到家來要;
    賭輸了,也到家來要。雲岫本來是生性慳吝的,如何受得起!無奈他仗著祖母疼
    愛,不怕雲岫不依。及至雲岫丁了憂,便想管束他,哪裡管束得住。接著他家老
    大夫妻都死了,手邊未免拮据,不能應他兒子所求。他那兒子妙不可言,不知跑
    到那裡弄了點悶香來,把他夫妻三個都悶住了,在父母身邊搜出鑰匙,把所有的
    現銀首飾,搜個一空。又搜出雲岫的一本底稿來。這本底稿在雲岫是非常秘密的
    ,內中都是代人家謀占田產,謀奪孀婦等種種信札,以及誣捏人家的呈子。他兒
    子得了這個,歡喜的了不得,說道:『再不給我錢用,我便拿這個出首去!』雲
    岫雖然悶住,心中眼中是很明白的,只不過說不出話來,動彈不得。他兒子去了
    許久,方才醒來,任從氣惱暴跳,終是無法可施。他兒子從此可不回家來了;有
    時到店裡去走走,也不過匆匆的就去了。你道他外面做甚麼?原來是做了強盜!
    搶了東西,便拿到店裡,店裡本有他的一個臥房,他便放在自己臥房裡面。有一
    回,又糾眾打劫,拒傷事主。告發之後,被官捉住了,追問贓物窩藏所在,他供
    了出來。官派差押著到店裡起出贓物,便把店封了,連雲岫也捉了去,拿他的同
    知職銜也詳革了。罄其所有打點過去,方才僅以身免。那家店就此沒了。因為案
    情重大,並且是積案累累的,就辦了一個就地正法。雲岫的一妻一妾,也為這件
    事,連嚇帶痛的死了。到了今日,雲岫竟變了個孤家寡人了。
    (我聽了,方才明白,日裡我問他還有甚人,他現出了一種悽惶樣子的緣故。)
    (當下又談了一會,方才告別回去。)
    (這幾天沒事,我便到族中各處走走。)
    (有時談到尤雲岫,卻是沒有一個不恨他的。)
    (我暗想雖然雲岫為人可惡,然而還是人情冷暖之故。)
    (記得我小的時候,雲岫那一天不到我們族中來,那一個不和他拉相好。)
    (既然知道他不是個好人,為甚麼那時候不肯疏遠他,一定要到了此時才恨他呢
    (?這種行徑,雖未嘗投井,卻是從而下石了。)
    (炎涼之態,想著實在可笑可怕。)
    (閒話少提。)
    (不知不覺,已到了三月初旬娶親的吉期了。)
    (到了這天,雲岫也還備了蠟燭、花爆等四式禮物送來。)
    (我想他窮到這個樣子,哪裡還好受他的。)
    (然而這些東西,我縱然退了回去,他卻不能退回店家的了,只得受了下來,交
    (代多給他腳錢。)
    (又想到這腳錢是來人得的,與他何干,因檢出一張五元的鈔票,用信封封固了
    (,交與來人,只說是一封要緊信,叫他帶回去交與雲岫。)
    (這裡的拜堂、合巹、鬧房、回門等事,都是照例的,也不必細細去說他了。)
    (匆匆過了喜期,繼之和我商量道)
繼 之:我要先回上海去了,你在家裡多住幾時。從此我們兩個人替換著回家。我到上海
    之後,過幾時寫信來叫你;等你到了,我再回來。
見了我:這個倒好,正是瓜時而往,及瓜而代呢。
繼 之:我們又不是戍兵,何必約定日子,不過輪流替換罷了。
    (商量既定,繼之便定了日子,到上海去了。)
    (一天,雲岫忽然著人送一封信來,要借一百銀子。)
    (我回信給他,只說我的錢都放在上海,帶回來有限,辦喜事都用完了。)
    (回信去後,他又來了一封信,說甚麼)
說甚麼:尊翁去世時,弟不遠千里,送足下到浙,不無微勞,足下豈遂忘之?
    (云云。)
    (我不禁著了惱,也不寫回信,只對來人說知道了。)
說甚麼:(來人道)尤先生交代說,要取回信呢。
見了我:回信明日送來。
    (那人才去了。)
    (我暗想你要和我借錢,只訴訴窮苦還好;若提到前事,我巴不得吃你的肉呢!
    (此後你莫想我半文。)
    (當日若是好好的彼此完全一個交情,我今日看你落魄到此,豈有不幫忙之理。
    ()
    (到了明日,雲岫又送了信來。)
    (我不覺厭煩了,叫人把原信還了他,回說我上墳修墓去了,要半個月才得回來
    (。)
    (從此我在家裡,一住三年。)
    (嬸娘便長住在我家裡。)
    (姊姊時常歸寧。)
    (住房後面,開了個便門,通到花園裡去,便與繼之的住宅相通,兩家時常在花
    (園裡聚會。)
    
    
164**時間: 地點:
    (這日子過得比在南京、上海,又覺有趣了。)
    (撤兒已經四歲,生得雪白肥胖,十分乖巧,大家都逗著他頑笑,更不寂寞,所
    (以日子更容易過了。)
    (直到三年之後,繼之才有信來叫我去。)
    (我便定了日子,別過眾人,上輪船到了上海,與繼之相見。)
    (德泉、子安都來道候。)
    (盤桓了兩天,我問)
見了我:繼之,幾時動身回去?
繼 之:我還不走,卻要請你再走一遍。
見了我:又到哪裡?
繼 之:這三年裡面,辦事倒還順手。前年去年,我親到漢口辦了兩年茶,也碰了好機會
    。此刻打算請你到天津、京城兩處去走走,察看那邊的市面能做些甚麼。
見了我:幾時去呢?
繼 之:隨便幾時,這不是限時限刻的事。
    
    
165**時間: 地點:
    (說話之間,文述農來了,大家握手道契闊。)
    (說起我要到天津的話,述農)
述 農:你到那邊很好。舍弟杏農在水師營裡,我寫封信給你帶去,好歹有個人招呼招呼
    。
見了我:好極!你幾時寫好,我到你局裡來取。
述 農:不必罷,那邊路遠。今天是禮拜,我才出來,等再出來,又要一禮拜了,我就在
    這裡寫了罷。
    (說罷,就在帳桌上一揮而就,寫了交給我,我接過來收好了。)
    (大家談些別後之事,我又問問別後上海的情形。)
述 農:你到了兩天,這上海的情形,總有人告訴過你了。我來告訴你我們局裡的情形罷
    。你走的那年夏天,我們那位總辦便高升了,放了上海道。換了一個總辦來,局
    裡面的風氣就大變了。前頭那位總辦是愛樸素的,滿局裡的人,都穿的是布長褂
    子、布袍子;這一位是愛闊的,看見這個人樸素,便說這個人沒用,於是乎大家
    都闊起來。他愛穿紅色的,到了新年裡團拜,一色的都是棗紅摹本緞袍子。有一
    個委員,和他同姓,出來嫖,窯姐兒裡都叫他大人。到了節下,窯姐兒裡照例送
    節禮給嫖客。那送給委員的到了局裡,便問某大人。須知局子裡,只有一個總辦
    是大人,那看柵門的護勇見問,便指引他到總辦公館裡去了。底下人回上去,他
    卻茫然,叫了來人進去問,方知是送那委員的,他還叫底下人帶了他到委員家去
    。若是前頭那位總辦,還了得麼!
見了我:那麼說,這位總辦也嫖的了?
述 農:怎麼不嫖,還嫖出笑話來呢。我們局裡的議價處,是你到過的了。此刻那議價處
    沒了權了,不過買些零碎東西。凡大票的煤鐵之類,都歸了總辦自己買。有一個
    甚麼洋行的買辦,叫做甚麼舒淡湖,因為做生意起見,竭誠盡瘁的巴結。有一回
    ,請總辦吃酒,代他叫了個局,叫甚麼金紅玉,總辦一見了,便賞識的了不得,
    當堂給了他一百元的鈔票。到第二回吃酒,又叫了他,不住口的贊好。舒淡湖便
    在自己家裡,拾掇了一間密室,把總辦請到家裡來,把金紅玉叫到家裡來,由他
    兩個去鬼混了兩次。我們這位總辦著了迷了,一定要娶他。舒談湖便挺了腰子,
    攬在身上,去和金紅玉說。往返說了幾遍,說定了身價,定了日子要娶了。誰知
    金紅玉有一個客人,聽見紅玉要嫁人,便到紅玉處和他道喜,說道:『恭喜你高
    升了,做姨太太了!只是有一件事,我很代你耽心。』紅玉問:『耽心甚麼?』
    客人道:『我是耽心做官的人,脾氣不好。況且他們湖南人,長毛也把他殺絕了
    ,你看凶的還了得麼!』紅玉笑道:『我又不是長毛,他未必殺我。況且殺長毛
    是一事,娶妾又是一事,怎麼好扯到一起去說呢。』客人道:『話是不錯。只是
    做官的人家,與平常人家不同,斷不能准你出入自由的。況且他五十多歲的人,
    已經有了六七房姬妾了。今天歡喜了你,便娶了去;可知你進門之後,那六七個
    都冷淡的了。你保得住他過幾時不又再看上一個,又娶回去麼?須知再娶一個回
    去時,你便和這六七個今天一樣了。若在平常人家,或者還可以重新出來,或者
    嫁人,或者再做生意;他們公館裡,能放你出來麼?還不是活著在那裡受冷淡!
    我是代你耽心到這一層,好意來關照你,隨你自己打主意去。』紅玉聽了,總如
    冷水澆背一般,唇也青了,面也白了,做聲不得。等那客人去了,便叫外場去請
    舒淡湖。
      舒淡湖是認定紅玉是總辦姨太太的了,莫說請他他不敢不來,就是傳他他也
    不敢不來。來了之後,恭恭敬敬的請示。紅玉劈頭一句便道:『我不嫁了!』舒
    淡湖吃了一驚道:『這是甚麼話?』紅玉道:『承某大人的情,擡舉我,我有甚
    不願意之理。但是我想來想去,我的娘只有我一個女兒,嫁了去,他便舉目無親
    了。雖說是大人賞的身價不少,但是他幾十歲的一個老太婆,拿了這一筆錢,難
    保不給歹人騙去,那時叫他更靠誰來!』舒淡湖道:『我去和大人說,接了你娘
    到公館裡,養他的老,不就好了麼。』紅玉道:『便是我何嘗不想到這一層。須
    知官宦人家,看那小老婆的娘,不過和老媽子一樣,和那丫頭、老媽子同食同睡
    。我嫁了過去,便那般錦衣玉食,卻看著親生的娘這般作踐,我心裡實在過不去
    ;若說和親戚一般看待呢,莫說官宦人家沒有這種規矩,便是大人把我寵到頭頂
    上去,我也不敢拿這種非禮的事去求大人啊。我十五歲出來做生意,今年十八歲
    了,這幾年裡面,只掙了兩副金鐲子。』說著,便在手上每副除下一隻來,交給
    舒淡湖道:『這是每副上面的一隻,費心舒老爺,代我轉送給大人,做個紀念,
    以見我金紅玉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上海標緻女人盡多著,大人一定要娶個人,怕
    少了比我好的麼。』
      舒淡湖聽了一番言語,竟是無可挽回的了,就和紅玉剛才聽了那客人的話一
    般,唇也青了,面也白了,如水澆背,做聲不得,接了金鐲子,怏怏回去。暗想
    只恨不曾先下個定,倘是下了定,憑他怎樣,也不能悔議。此刻弄到這個樣子,
    別的不打緊,倘使總辦惱了,說我不會辦事,以後的生意便難做了。這件事竟急
    了他一天一夜,在牀上翻來覆去想法子,總不得個善法。直至天明,忽然想一條
    妙計,便一躍而起。
    (只因這一條妙計,有分教:譖語不如蜚語妙,解鈴還是繫鈴人。)
    (不知是一條甚麼妙計,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六回 妙轉圜行賄買蜚言 猜啞謎當筵宣謔語)
見了我:(又續道)舒淡湖一躍而起,匆匆梳洗了,藏好了兩隻金鐲子,拿了一百元的鈔
    票,坐了馬車,到四馬路波斯花園對過去,找著了《品花寶鑒》上侯石翁的一個
    孫子,叫做侯翱初的,和他商量。這侯翱初是一家甚麼報館的主筆,當下見了淡
    湖,便乜斜著眼睛,放出那一張似笑非笑的臉來道:『好早啊!有甚麼好意?你
    許久不請我吃花酒了,想是軍裝生意忙?』淡湖陪笑道:『一向少候。今日特來
    ,有點小事商量。』翱初拍手道:『你進門我就知道了。你們這一班軍裝大買辦
    ,平日眼高於天,何嘗有個朋友在心上!除了呵外國人的卵脬,便是拍大人先生
    的馬屁,天天拿這兩件事當功課做;餘下的時候,便是打茶圍、吃花酒,放出闊
    老的面目去驕其娼妓了,哪裡有個朋友在心上!所以你一進門,我就知道你是有
    為而來的了。這才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淡湖被他一頓搶白,倒沒意思起來。
    搭訕了良久,方才說道:『我有件事情和你商量,求你代我設一個善法,我好好
    的謝你。』翱初搖手道:『莫說!莫說!說到謝字,嘔得死人!前回一個朋友代
    人家來說項了一件事。你道是甚麼事呢?是一個賭案裡面牽涉著三四個體面人,
    恐怕上出報來,於聲名有礙,特地來托我,請我不要上報。我念朋友之請,答應
    了他;更兼代他轉求別家報館,一齊代他諱了。到了案結之後,他卻送我一份厚
    禮,用紅封套封了,簽子上寫了袍金兩個字。我一想,也罷了,今年恰好我狐皮
    袍子要換面子,這一封禮,只怕換兩個面子也夠了。及至拆開一看,卻是一張新
    加坡甚麼銀行的五元鈔票,這個鈔票上海是不流通的,拿去用每元要貼水五分,
    算起來只有四元七角半到手。我想這回我的狐皮袍子倒了運了,要靠著他,只怕
    換個斗紋布的面子還不夠呢。你說可要嘔死人!』舒淡湖道:『翱翁,你不要罵
    人,我可不是那種人。你若不放心時,我先謝了你,再商量事體也使得。』說罷
    ,拿出一百元鈔票來,擺在桌上道:『我們是老朋友,我也不客氣,不用甚麼封
    套、簽子,也不寫甚麼袍金、褂金,簡直是送給你用的,憑你換面子也罷,換裡
    子也罷。』翱初看見了一百元鈔票,便登時眉花眼笑起來,說道:『淡翁,有事
    只管商量,我們老朋友,何必客氣。』淡湖方才把金紅玉一節事,詳詳細細,訴
    說了一遍。翱初聳起了一面的肩膀,側著腦袋聽完了,不住口的說:『該死,該
    死!此刻有甚法子挽回呢?』淡湖道:『此刻那裡還有挽回的法子,只要設法弄
    得那一邊也不要討就好了。』翱初道:『這有甚麼法子呢?』淡湖便坐近一步,
    向翱初耳邊細細的說了兩句話。翱初笑道:『虧你想得好法子,卻來叫我無端誣
    謗人。』淡湖站起來一揖到地,說道:『求你老哥成全了我,我生生世世不忘報
    答!』翱初看在一百元的面子上,也就點頭答應了。淡湖又叮囑明天要看見的,
    翱初也答應了。淡湖才歡天喜地而去。這一天心曠神怡的過去了。
      到了次日,一早起來,便等不得送報人送報紙來,先打發人出去買了一張報
    紙,略略看了一遍,歡天喜地的坐了馬車,到總辦公館裡去。總辦還沒有起來。
    好得他是走攏慣的,一切家人,又都常常得他的好處,所以他到了,絕無阻擋,
    先引他到書房裡去坐。一直等到十點鐘,那總辦醒了,知道淡湖到了,想來是為
    金紅玉的事,便連忙升帳,匆匆梳洗,踱到書房相見。淡湖那廝,也虧他真做得
    出,便大人長、大人短的亂恭維一陣,然後說是:『娶新姨太太的日子近了,一
    切事情,卑職都預備了。他們向來是沒有妝奩的,新房裡動用物件,卑職也已經
    敬謹預備。那個馬桶,卑職想來桶店裡買的,又笨重,又不雅相,卑職親自到福
    利公司去買了一個洋式白瓷的,是法蘭西的上等貨。今天特地來請大人的示,幾
    時好送到公館裡來,專等大人示下,卑職好遵辦。』總辦聽了,也是喜歡,便道
    :『一切都費心得很!明後天隨便都可以送來。至於用了多少錢,請你開個帳來
    ,我好叫帳房還你。』淡湖道:『卑職孝敬大人的,大人肯賞收,便是萬分榮耀
    ,怎敢領價!到了喜期那天,大人多賞幾鐘喜酒,卑職是要領吃的。』一席話,
    說的那一位總辦大人,通身鬆快,便留他吃點心。這時候,家人送進三張報紙來
    ,淡湖故意接在手裡,自己拿著兩張,單把和侯翱初打了關節的那張,放在桌上
    。總辦便拿過來看,看了一眼,顏色就登時變了,再匆匆看了一會,忽然把那張
    報往地下一扔,跳起來大罵道:『這賤人還要得麼!』淡湖故意做成大驚失色的
    樣子,連忙站起來,垂了手問道:『大人為甚麼忽然動氣?』那總辦氣喘如牛的
    說道:『那賤人我不要了!你和我去回絕了他,叫他還是嫁給馬夫罷!至於這個
    情節,我不要談他!』說時,又指著扔下的報紙道:『你自己看罷!』淡湖又裝
    出一種惶恐樣子,彎下腰,拾起那張報來一看,那論題是『論金紅玉與馬夫話別
    事』。這個論題,本是他自己出給侯翱初去做的,他早起在家已是看過的了;此
    時見了,又裝出許多詫異神色來,說道:『只怕未必罷。』又嘮嘮叨叨的說道:
    『上海同名的妓女,也多得很呢。』總辦怒道:『他那篇論上,明明說是將近嫁
    人,與馬夫話別;難道別個金紅玉,也要嫁人了麼!』淡湖得了這句話,便放下
    報紙不看,垂了手道:『那麼,請大人示下辦法。』總辦啐了他一口道:『不要
    了,有甚麼辦法!』他得了這一句話,死囚得了赦詔一般,連忙辭了出來。回到
    家中,把那兩隻金鐲子,秤了一秤,足有五兩重,金價三十多換,要值到二百多
    洋錢;他雖給了侯翱初一百元,還賺著一百多元呢。
    (述農滔滔而談,大家側耳靜聽。)
    (我等他說完了,笑道)
述 農:依你這樣說,那舒淡湖到總辦公館裡的情形,算你近在咫尺,有人傳說的;那總
    辦在外面吃酒叫局的事,你又從何得知?況且舒淡湖的設計一層,只有他心裡自
    己知道的事,你如何也曉得了?這事未必足信,其中未免有些點染出來的。
述 農:你哪裡知道,那舒淡湖後來得了個瘋癱的毛病,他的兒子出來濫嫖,到處把這件
    事告訴人,以為得意的,所以我們才知道啊。
繼 之:你們不必分辯了,這些都是人情險惡的去處,盡著談他作甚麼。我們三個人,多
    年沒有暢敘,今日又碰在一起,還是吃酒罷。明天就是中秋,天氣也甚好,我們
    找一個甚麼地方,去吃酒消遣他半夜,也算賞月。
述 農:是啊,我居然把中秋忘記了。如此說,我明天也還沒有公事,不要到局,正好陪
    你們痛飲呢。
見了我:這是上海,紅塵十丈,有甚麼好去處,莫若就在家裡的好。子安、德泉都是好量
    ,若是到外面去,他們兩個人總不能都去,何不就在家裡,大家在一起呢。
繼 之:這也好,就這麼辦罷。
    (德泉聽說,便去招呼廚房弄菜。)
見了我:(我對繼之道)離了家鄉幾年,把故園風景都忘了,這一次回去,一住三年,方
    才溫熟了。說起中秋節來,我想起一件事,那打燈謎不是元宵的事麼,原來我們
    家鄉,中秋節也弄這個頑意兒的。
繼 之:你只怕又看了好些好燈謎來了。
見了我:看是看得不少,好的卻極難得,內中還有粗鄙不堪的呢。我記得一個很有趣的,
    是『一畫,一豎,一畫,一豎,一畫,一豎;一豎,一畫,一豎,一畫,一豎,
    一畫』,打一個字。大哥試猜猜。
    (繼之聽了,低頭去想。)
述 農:這個有趣,明明告訴了你一豎一畫的寫法,只要你寫得出來就好了。
    (金子安、管德泉兩個,便伸著指頭,在桌子上亂畫,述農也仰面尋思。)
    (我看見子安等亂畫,不覺好笑。)
繼 之:自然要依著你所說寫起來,才猜得著啊,這有甚麼好笑?
見了我:我看見他兩位拿指頭在桌子上寫字,想起我們在南京時所談的那個旗人上茶館吃
    燒餅蘸芝麻,不覺好笑起來。
繼 之:(繼之笑道)你單拿記性去記這些事。
述 農:我猜著一半了。這個字一定是『弓』字旁的,這『弓』字不是一畫,一豎,一畫
    ,一豎,一畫,一豎的麼。
見了我:弓字多一個鉤,他這個字並沒有鉤的。
繼 之:『曹』字可惜多了一畫,不然都對了。
    (於是大家都伸出指頭把『曹』字寫了一回。)
述 農:(述農笑道)只可以向那做燈謎的人商量,叫他添一畫算了『曹』字罷。我猜不
    著了。
金子安:(金子安忽然拍手道)我猜著了,可是個『亞』字?
見了我:正是,被子翁猜著了。
    (大家又寫了一回,都說好。)
述 農:還有好的麼?
見了我:還有一個猜錯的,比原做還好的,是一個不成字的謎畫,『丿丨』,打一句四書
    ,原做的謎底是『一介不以與人』,你猜那猜錯的是甚麼?
子 安:我們書本不熟,這個便難猜了。
繼 之:這個做的本不甚好,多了一個『以』字;若這句書是『一介不與人』就好了。
    
    
166**時間: 地點:
    (說話間,酒菜預備好了,繼之起來讓坐。)
    (坐定了,述農)
述 農:那個猜錯的,你也說了出來罷。此刻大家正要吃酒下去,不要把心嘔了出來。
見了我:那猜錯的是『是非之心』。
繼 之:好,卻是比原做的好,大家賞他一杯。
    (吃過了,繼之對述農道)
繼 之:你怕嘔心出來,我卻想要借打燈謎行酒令呢。
    (述農未及回言,子安)
子 安:這個酒令,我們不會行;打些甚麼書句,我們肚子裡哪裡還掏得出來,只怕算盤
    歌訣還有兩句。
繼 之:(繼之笑道)會打謎的打謎,不會的只管行別的令,不要緊。
述 農:既如此,我先出一個。
繼 之:我是令官,你如何先出?
見了我:不如指定要一個人猜:猜不出,罰一杯;猜得好,大家賀一杯;倘被別人先猜出
    了,罰說笑話一個。
德 泉:好,好,我們聽笑話下酒。
繼 之:就依這個主意。我先出一個給述農猜。我因為去年被新任藩臺開了我的原缺,通
    身為之一快。此刻出一個是:『光緒皇帝有旨,殺盡天下暴官污吏。』打四書一
    句。
德 泉:(我拍手道)大哥自己離開了那地位,就想要殺盡他們了。但不知為甚麼事開的
    缺,何以家信中總沒有提及?
繼 之:此刻吃酒猜謎,你莫問這個。
述 農:這一句倒難猜,孔、孟都沒有這種辣手段。
見了我:猜謎不能這等老實,總要從旁面著想,其中虛虛實實,各具神妙;若要刻舟求劍
    ,只能用朱注去打四書的了。
    (說到這裡,我忽然觸悟起來)
站起來:我倒猜著了。
述 農:你且莫說出來,我不會說笑話。
繼 之:你猜著了,何妨說出來,看對不對。
見了我:今之從政者殆而。
述 農:(述農拍手道)妙!妙!是罵盡了也!只是我不會說笑話,我情願吃三杯,一發
    請你代勞了罷。
    (說罷,先自吃了三杯。)
德 泉:我們可有笑話聽了。你不要把《笑林廣記》那個聽笑話的說了出來,可不算數的
    。
繼 之:他沒有這種粗鄙的話,你請放心;並且老笑話也不算數。
見了我:玉皇大帝一日出巡,群仙都在道旁舞蹈迎駕;只有李鐵拐坐在地下,偃蹇不為禮
    。玉皇大怒道:『你雖然跛了一隻腳,卻還站得起來,何敢如此傲慢?』拐仙奏
    道:『臣本來只跛一隻腳,此刻卻兩隻都跛了也。』玉皇道:『這卻為何?』拐
    仙道:『下界的畫家,動輒喜歡畫八仙,那七個都畫的不錯,只有畫到臣像,有
    個畫臣跛的左腳,有個畫臣跛的右腳,豈非兩腳全跛了麼?』
    (眾人笑了一笑。)
繼 之:你猜著了,應該還要你出一個給我們猜。
見了我:有便有一個。我說出來大家猜,不必限定何人。猜著了,我除飲酒之外,再說一
    個笑話助興。
述 農:這一定是好的,快說出來。
見了我:『含情迭問郎。』四書一句、唐詩一句。
述 農:好個旖旎風光的謎兒!娶了親,領略過溫柔鄉風味,作出這等好燈謎來了。
繼 之:他這一個謎面,倒要占兩個謎底呢。我們大家好好猜著他的,好聽他的笑話。
述 農:這個要往溫柔那邊著想。
繼 之:四書裡面,除了一句『寬裕溫柔』,那裡還有第二句。只要從問的口氣上著想,
    只怕還差不多。
述 農:如此說,我猜著了,四書是『夫子何為』,唐詩是『夫子何為者』。
繼 之:這個又妙,活畫出美人香口來,傳神得很!我們各賀一大杯,聽他的笑話。
見了我:觀音菩薩到玉皇大帝處告狀,說:『我本來是西竺國公主,好好一雙大腳,被下
    界中國人搬了我去,無端裹成一雙小腳,鬧的筋枯骨爛,痛徹心脾。求請做主!
    』玉皇攢眉道:『我此刻自顧不暇,焉能再和你做主呢。』觀者詫問何故。玉皇
    道:『我要下凡去嫁老公了。』觀音大驚道:『陛下是個男身,如何好嫁人?』
    玉皇道:『不然,不然,我久已變成女身了。』觀音不信。玉皇道:『你如果不
    信,只要到凡間去打聽那一班懼內的朋友,沒有一個不叫老婆做玉皇大帝的。』
    (說的合席大笑。)
述 農:只怕你是叫慣了玉皇大帝的,所以知道。
見了我:你不要和我取笑。你猜著了我的,你快點出一個我們猜。
述 農:有便有一個,只怕不好。我們江南的話,叫拿尖利的兵器去刺人,叫做『戳』。
    我出一句上海俗話:『戳弗殺。』打《西廂》一句,請你猜。
見了我:這有何難猜,我一猜就著了,是『銀樣蠟槍頭』。
述 農:我也知道這個不好,太顯了,我罰一杯。
見了我:我出一個晦的你猜:『大會於孟津』。《孟子》二字。
述 農:只有兩個字倒難了,不然就可以猜『武王伐紂』。
見了我:這兩個字其實也是一句,所以不說一句,要說二字的緣故,就怕猜到那上頭去。
繼 之:這個謎好的,我猜著了,是『征商』。
子 安:妙,妙,今夜盡有笑話聽呢。
述 農:我向不會說笑話,還是哪一位代我說個罷。
見了我:你吃十杯,我代你說一個。
述 農:只要說得發笑,便是十杯也無妨。
見了我:你先吃了,包你發笑。
述 農:你只會說菩薩,若再說了菩薩,雖笑也不算數。
見了我:只要你先吃了,我不說菩薩,說鬼如何?
    (述農只得一杯一杯的吃了十杯。)
    (正是:只要蓮花翻妙舌,不妨薦糱落歡腸。)
    (未知說出甚麼笑話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七回 論鬼蜮挑燈談宦海 冒風濤航海走天津)
    (我等述農吃過了十杯之後,笑說道)
述 農:無常鬼、齷齪鬼、冒失鬼、酒鬼、刻薄鬼、吊死鬼,圍坐吃酒行酒令,要各誇說
    自己的能事,誇說不出的,罰十杯。
述 農:不好了,他要說我了!
見了我:我說的是鬼,不說你,你聽我說下去。當下無常鬼道:『我能勾魂攝魄,免吃。
    』齷齪鬼道:『我最能討人嫌,免吃。』冒失鬼道:『我最工於闖禍,免吃。』
    酒鬼道:『我最能吃酒,也免吃。』刻薄鬼道:『刻薄是我的專長,已經著名,
    不必再說,也免吃。』輪到吊死鬼說,吊死鬼攢眉道:『我除了求代之外,別無
    能處,只好認吃十杯的了。』
    (說得眾人一齊望著述農大笑。)
述 農:好,好!罵我呢!我雖是個吊死鬼,你也未免是刻薄鬼了!
繼 之:不要笑了。子安們說是書句不熟,我出一個小說上的人名,不知可還熟?
子 安:也不看甚麼小說。
繼 之:《三國演義》總熟的了?
子 安:姑且說出來看。
繼 之:我說來大家猜罷:『曹丕代漢有天下。』三國人名一。
德 泉:三國人名多得很呢,劉備、關公、張飛、趙雲、黃忠、曹操、孔明、孫權、周瑜
    ……
述 農:叫你猜,不叫你念,你只管念出來做甚麼。
德 泉:我僥倖念著了,不是好麼。
見了我:這個名字,你念到天亮也念不著的。
德 泉:這就難了。然而你怎麼知道我念不著呢?
見了我:我已經猜著了,是『劉禪』。
子 安:《三國演義》上哪裡有這個名字?
見了我:就是阿斗。
德 泉:這個我們哪裡留心,怪不得你說念不到的了。
繼 之:你猜了,快點出一個來。
見了我:我出一個給大哥猜:『今世孔夫子。』古文篇名一。
繼 之:(繼之凝思了一會道)虧你想得好!這是《後出師表》。
述 農:好極,好極!我們賀個雙杯。
    (於是大眾吃了。)
子 安:我們跟著吃了賀酒,還莫名其妙呢。
述 農:孔夫子只有一個,是萬世師表;他出的是今世孔夫子,是又出了個孔夫子了,豈
    不是後出的師表麼。
    (子安、德泉都點頭領會。)
繼 之:我出一個:『大勾決。』《西廂》一句。大家猜罷,不必指定誰猜了。
見了我:大哥今天為何只想殺人?方才說殺暴官污吏,此刻又要勾決了。
述 農:(述農拍手道)妙啊!『這筆尖兒橫掃五千人』。
見了我:果然是好,若不是五千人,也安不上這個『大』字。
    (述農拿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寫了半個字,是「示」。)
述 農:(說道)四書一句。
子 安:只半個字,要藏一句書,卻難!
見了我:並不難,是一句『視而不見』。
述 農:我本來不長此道,所以一出了來,就被人猜去了。
見了我:我出一個:『山節藻梲』(素腰格)。《三字經》一句。這個可容易了,子翁、
    德翁都可以猜了。
子 安:《三字經》本來是容易,只是甚麼素腰格,可又不懂了。
述 農:就是白字格:若是頭一個字是白字,叫白頭格;末了一個是白字,叫粉底格;素
    腰格是白當中一個字。
德 泉:照這樣說來,遇了頭一個字是要圈聲的,應該叫紅頭格;末了一個圈聲的,要叫
    赤腳格;上下都要圈聲,只有當中一個不圈的,要叫黑心格;若單是圈當中一個
    字的,要叫破肚格了。
見了我:為甚麼要叫破肚?
德 泉:破了肚子,流出血來,不是要紅了麼。
繼 之:不必說那些閒話,我猜著了,是『有歸藏』。我也出一個:『南京人』(捲簾格
    ()。也是一句《三字經》。
子 安:甚麼又叫捲簾格?
述 農:要把這句書倒念上去的。你看捲簾子,不是從下面卷上去的麼。
見了我:才說了『有龜藏』,就說南京人,叫南京人聽了,還當我們罵他呢。這『南京人
    』可是『漢業建』?
繼 之:是。
述 農:我們上海本是一個極純樸的地方,自通商之後,五方雜處,壞人日見其多了,我
    不禁有所感慨,出一個:『良莠雜居,教刑乃窮』。《孟子》二句。
繼 之:(我接著歎道)『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
述 農:怎麼我出的,總被你先搶了去?
繼 之:非但搶了去,並且亂了令了。他猜著我的,應該他出,怎麼你先出了?
    (一言未了,忽聽得門外人聲嘈雜,大嚷大亂起來。)
    (大眾吃了一驚,停聲一聽,彷彿聽說是火,於是連忙同到外面去看。)
    (只見衚衕口一股濃煙,沖天而起,金子安)
金子安:不好!真是走了水也!
    (連忙回到帳房,把一切往來帳簿及一切緊要信件、票據,歸到一個帳箱裡鎖起
    (來,叫出店的拿著,往外就走。)
見了我:在南面衚衕口,遠得很呢。真燒到了,我們北面胡同口也可以出去,何必這樣忙
    ?
子 安:不然。上海不比別處,等一會巡捕到了,是不許搬東西的。
    (說罷,帶了出店,向北面出去了。)
    (我們站在門口,看著那股濃煙,一會工夫,「烘」的一聲,通紅起來,火星飛
    (滿一天。)
    (那人聲更加嘈雜,又聽得警鐘亂響。)
    (不多一會,救火的到了,四五條水管望著火頭射去。)
    (幸而是夜沒有風,火勢不大,不久便救熄了。)
    (大家回到裡面,只覺得滿院子裡還是濃煙。)
    (大家把酒意都嚇退了,也無心吃飯,叫打雜的且收過去,等一會再說。)
    (過了一會,子安帶著出店的把帳箱拿回來了。)
見了我:子翁到那裡去了一趟?
子 安:就在北面衚衕外頭熟店家裡坐了一會,也算受了個虛驚。
見了我:火燭起來,巡捕不許搬東西,這也未免過甚。
子 安:他這個例,是一則怕搶火的,二則怕搬的人多,礙著救火。說來雖在理上,然而
    據我看來,只怕是保險行也有一大半主意。
見了我:這又為何?
子 安:要不准你們搬東西,才逼得著你們家家保險啊。
德 泉:凡是搬東西,都一律以為是搶火的,也不是個道理。人家莫說沒有保險,就算保
    了險,也有好些不得不搬的東西。譬如我們此地也是保了險的。這種帳簿等,怎
    麼能夠不搬。最好笑有一回三馬路富潤裡左右火燭,那富潤裡裡面住的,都是窮
    人家居多。有一個聽說火燭,連忙把些被褥布衣服之類,歸在一隻箱子裡,扛起
    來就跑。巡捕當他是搶火的,捉到巡捕房裡去,押了一夜。到明天早堂解審,那
    問官也不問青紅皂白就叫打;打了三十板,又判贓候失主具領。那人便叩頭道:
    『小人求領這個贓。』問官怒道:『你還嫌打得少呢!』那人道:『這箱子本來
    是小人的東西,裡面只有一牀花布被窩、一牀老藍布褥子,那褥子並且是破了一
    塊的,還有幾件布衣服。因為火起,嚇得心慌,把鑰匙也鎖在箱子裡面。老爺不
    信,撬開來一看便知道了。』問官叫差役撬開,果然一點不錯,未免下不了臺,
    乾笑著道:『我替你打脫點晦氣也!』你說冤枉不冤枉!
金子安:這點冤枉算得甚麼。我記得有一回,一個鄉下人才冤枉呢。靜安寺路(上海馬路
    (名)一帶,多是外國人的住宅。有一天,一個鄉下人放牛,不知怎樣,被那條
    (牛走掉了,走到靜安寺路一個外國人家去,把他家草皮地上種的花都踐踏了。
    (外國人叫人先把那條牛拴起來。那鄉下人不見了牛,一路尋去,尋到了那外國
    (人家。外國人叫了巡捕,連人帶牛交給他。巡捕帶回捕房,押了一夜,明日早
    (上解送公堂,稟明原由。那原告外國人卻並沒有到案。那官聽見是得罪了外國
    (人,被外國人送來的,便不由分說,給了一面大枷,把鄉下人枷上,判在靜安
    (寺路一帶遊行示眾;一個月期滿,還要重責三百板釋放。任憑那鄉下人叩響頭
    (哭求,只是不理。於是枷起來,由巡捕房派了一個巡捕,押著在靜安寺路遊行
    (。游了七八天。忽然一天,那巡捕要拍外國人馬屁,把他押到那外國人住宅門
    (口站著,意思要等那外國人看見,好喜歡他的意思。站了一天,到下午,那外
    (國人從外面坐了馬車回來,下了車看見了,認得那鄉下人,也不知他為了甚事
    (,要把這木頭東西箍著他的頸脖子。便問那巡捕,巡捕一一告訴了。那外國人
    (吃了一驚,連忙仍跳上馬車,趕到新衙門去,拜望那官兒。那官兒聽說是一個
    (絕不相識的外國人來拜,嚇得魂不附體,手足無措,連忙請到花廳相會。外國
    人說道:『前個禮拜,有個鄉下人的一隻牛,跑到我家裡……』那官兒恍然大悟
    道:『是,是,是。這件事,兄弟不敢怠慢,已經判了用五十斤大枷,枷號在尊
    寓的一條馬路上遊行示眾;等一個月期滿後,還要重責三百板,方才釋放。如果
    密司不相信,到了那天,兄弟專人去請密司來監視行刑。』外國人道:『原來貴
    國的法律是這般重的?』官兒道:『敝國法律上並沒有這一條專條,兄弟因為他
    得罪了密司,所以特為重辦的。如果密司嫌辦得輕,兄弟便再加重點也使得,只
    請密司吩咐。』外國人道:『我不是嫌辦得輕,倒是嫌太重了。』那官兒聽了,
    以為他是反話,連忙說道:『是,是。兄弟本來辦得太輕了。因為那天密司沒有
    親到,兄弟暫時判了枷號一個月;既是密司說了,兄弟明天改判枷三個月,期滿
    責一千板罷。』那外國人惱了道:『豈有此理!我因為他不小心,放走那只牛,
    糟蹋我兩棵花,送到你案下,原不過請你申斥他兩句,警戒他下次小心點,大不
    了罰他幾角洋錢就了不得了。他總是個耕田安分的人。誰料你為了這點小事,把
    他這般凌辱起來!所以我來請你趕緊把他放了。』那官兒聽了,方才知道這一下
    馬屁拍在馬腿上去了。連忙說道:『是,是,是。既是密司大人大量,兄弟明天
    便把他放了就是。』外國人道:『說過放,就把他放了,為甚麼還要等到明天,
    再押他一夜呢?』那官兒又連忙說道:『是,是,是。兄弟就叫放他。』外國人
    聽說,方才一路乾笑而去。那官兒便傳話出去,叫把鄉下人放了。又恐怕那外國
    人不知道他馬上釋放的,於是格外討好,叫一名差役,押著那鄉下人到那外國人
    家裡去叩謝。面子上是這等說,他的意思,是要外國人知道他惟命是聽,如奉聖
    旨一般。誰知那外國人見了鄉下人,還把那官兒大罵一頓,說他豈有此理;又叫
    鄉下人去告他。鄉下人嚇得吐出了舌頭道:『他是個老爺,我們怎麼敢告他!』
    外國人道:『若照我們西例,他辦冤枉了你,可以去上控的;並且你是個清白良
    民,他把那辦地痞流氓的刑法來辦你,便是損了你的名譽,還可以叫他賠錢呢。
    』鄉下人道:『阿彌陀佛!老爺都好告的麼!』那外國人見他著實可憐,倒不忍
    起來,給了他兩塊洋錢。你說這件事不更冤枉麼。
繼 之:冤枉個把鄉下人,有甚麼要緊!我在上海住了幾年,留心看看官場中的舉動,大
    約只要巴結上外國人,就可以升官的。至於民間疾苦,冤枉不冤枉,那個與他有
    甚麼相干!
見了我:此風一開,將來怕還不止這個樣子,不難有巴結外國人去求差缺的呢。
述 農:天下奇奇怪怪的事,想不到的,也有人會做得到。你既然想得到這一層,說不定
    已經有人做了,也未可知。
    (繼之歎了一口氣。)
    (大眾又談談說說,夜色已深,遂各各安歇。)
    (述農也留在號裡。)
    
    
167**時間: 地點:
    (明日是中秋佳節,又暢敘了一天,述農別去。)
    (過了幾天,我便料理動身到天津去。)
    (附了招商局的普濟輪船。)
    (子安送我到船上。)
    (這回搭客極多,我雖定了一個房艙,後來也被別人搭了一個鋪位,所以房裡擠
    (的了不得。)
    (子安到來,只得在房門口外站著說話。)
    (我想起繼之開缺的緣故,子安或者得知)
子 安:我回家去了三年,外面的事情,不甚了了。繼之前天說起開了缺,到底不知是甚
    麼緣故?
子 安:我也不知底細。只聞得年頭上換了一個旗人來做江寧藩臺,和苟才是甚麼親戚。
    苟才到上海來找了繼翁幾次,不知說些甚麼,看繼翁的意思,好像很討厭他的。
    後來他回南京去了,不上半個月光景,便得了這開缺的信了。
    (我聽了子安的話,才知道又是苟才做的鬼。)
    (好在繼之已棄功名如敝屣一般的了,莫說開了他的缺,便是奏參了他,也不在
    (心上的。)
    (當下與子安又談了些別話,子安便說了一聲)
子 安:順風。
    (作別上岸去了。)
    (我也到房裡拾掇行李,同房的那個人,便和我招呼。)
    (彼此通了姓名,才知道他姓莊,號作人,是一個記名總兵,山東人氏;向來在
    (江南當差,這回是到天津去見李中堂的。)
    (彼此談談說說,倒也破了許多寂寞。)
    
    
168**時間: 地點:
    (忽然一個年輕女人走到房門口,對作人道)
忽然一:從上船到此刻,還沒有茶呢,渴的要死,這便怎樣?
便起身:(作人起身)我給你泡去。
    (說罷,起身去了。)
    (我看那女子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說出話來,又是蘇州口音;生得雖不十分
    (體面,卻還五官端正,而且一雙眼睛,極其流動;那打扮又十分趨時。)
    (心中暗暗納罕。)
    (過了一會,莊作人回到房裡)
一 會:這回帶了兩個小妾出來,路上又沒有人招呼,十分受累。
    (我口中唯唯答應。)
    (心中暗想,他既是做官當差的人,何以男女僕人都不帶一個?說是個窮候補,
    (何以又有兩房姬妾之多?心下十分疑惑,不便詰問,只拿些閒話,和他胡亂談
    (天。)
    (到了半夜時,輪船啟行,及至天明,已經出海多時了。)
    (我因為艙裡悶得慌,便終日在艙面散步閒眺;同船的人也多有出來的,那莊作
    (人也同了出來。)
    (一時船舷旁便站了許多人。)
    (我忽然一轉眼,只見有兩個女子,在那邊和一伙搭客調笑。)
    (內中一個,正是叫莊作人泡茶的那個。)
    
    
169**時間: 地點:
    (其時莊作人正在我這一邊和眾人談天,料想他也看見那女子的舉動,卻只不做
    (理會。)
    (我心中又不免暗暗稱奇。)
    (站了一會,忽然海中起了大浪,船身便顛簸起來。)
    (眾人之中,早有站立不住的,都走回艙裡去了。)
    (慢慢的風浪加大,船身搖撼更甚,各人便都一齊回房。)
    (到了夜來,風浪更緊,船身兩邊亂歪。)
    (搭客的衣箱行李,都存放不穩,滿艙裡亂滾起來;內中還有女眷們帶的淨桶,
    (也都一齊滾翻,鬧得臭氣逼人;那暈船的人,嘔吐更甚。)
    (足足鬧了一夜一天,方才略略寧靜。)
    (及至船到了天津,我便起岸,搬到紫竹林佛照樓客棧裡,揀了一間住房,安置
    (好行李。)
    (歇息了一會,便帶了述農給我的信,僱了一輛東洋車,到三岔河水師營去訪文
    (杏農。)
    (正是:閱盡南中怪狀,來尋北地奇聞。)
    (未知訪著文杏農之後,還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八回 笑荒唐戲提大王尾 恣嚚威打破小子頭)
    
    
170**時間: 地點:
    (當時我坐了一輛東洋車,往水師營去。)
    (這裡天津的車夫,跑的如飛一般,風馳電掣,人坐在上面,倒反有點害怕。)
    (況且他跑的又一點沒有規矩,不似上海只靠左邊走,便沒有碰撞之虞;他卻橫
    (衝直撞,恐後爭先。)
    (有時到了擠擁的地方擠住了,半天走不動一步,街路兩旁又是陽溝,有時車輪
    (陷到陽溝裡面,車子便側了轉來,十分危險。)
    (我被他擠了好幾次,方才到了三岔河口。)
    (過了浮橋,便是水師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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