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一 至 第一六〇

151**時間: 地點:
    (此時已過了中秋節,繼之要到各處去逛逛,所以這回長江、蘇、杭一帶,都是
    (繼之去的。)
    (我在上海沒有甚事。)
    (一天,坐了車子,到製造局去訪述農。)
    (述農留下談天,不覺談的晚了。)
述 農:你不如在這裡下榻一宵,明日再走罷。
    (我是無可無不可的,就答應了。)
    (到得晚上,一同出了局門,到街上去散步。)
    (到了一家酒店,述農便邀我進去,燙了一壺酒對吃。)
述 農:(說道)這裡倒很有點鄉村風味,為十里洋場所無的,也不可不領略領略。
    (一面談著天,不覺吃了兩壺酒。)
    (忽聽得門外一聲洋號吹起,接連一陣「咯蹬咯蹬」的腳步聲。)
    (連忙擡頭往外望時,只見一隊兵,排了隊伍,向局子裡走去,正不知為了甚麼
    (事。)
    (等那隊兵走過了,忽然一個人闖進來道)
忽然一:不好了!局子裡來了強盜了!
    (我聽了,吃了一驚。)
    (取出表來一看,只得八點一刻鐘,暗想時候早得很,怎麼就打劫了呢。)
    
    
152**時間: 地點:
    (此時述農早已開發了酒錢,就一同出來。)
    (走到柵門口,只見兩排兵,都穿了號衣,擎著洋槍,在黑暗地下對面站著。)
    (進了柵門,便望見總辦公館門口,也站了一排兵,嚴陣以待。)
    (走過護勇棚時,只見一個人,生得一張狹長青灰色的臉兒,濃濃的眉毛,一雙
    (摳了進去的大眼睛,下頦上生成的掛臉鬍子,卻不曾留;穿一件缺襟箭袖袍子
    (,卻將袍腳撩起,掖在腰帶上面,外面罩一件馬褂,腳上穿了薄底快靴,腰上
    (佩了一把三尺多長的腰刀,頭上卻還戴的是瓜皮小帽;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在
    (那裡指手畫腳,撇著京腔說話。)
    (一班護勇都垂手站立。)
述 農:(述農拉我從旁邊走過道)這個便是總辦。
    (走過護勇棚,向西轉彎,便是公務廳,這裡又是有兩排兵守著。)
    (過了公務廳,往北走了半箭多路,便是述農的住房。)
    (述農到得房裡,叫當差的來問,外面到底是甚麼事。)
當 差:(當差的道)就是洋槍樓藏了賊呢。
述 農:誰見來?
當 差:(當差的道)不知道。
    
    
153**時間: 地點:
    (正說話間,聽得外面又是一聲洋號。)
    (出來看時,只見燈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又是一大隊洋槍隊來。)
    (看他那號衣,頭一隊是督標忠字營,第二隊是督標信字營字樣。)
    (正是:調來似虎如貔輩,要捉偷雞盜狗徒。)
    (未知到底有多少強盜,如何捉獲,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二回 大驚小怪何來強盜潛蹤 上張下羅也算商人團體)
述 農:(述農指著西北角上道)那邊便是洋槍樓,到底不知有了甚麼賊。這忠字營在徽
    州會館前面,信字營在日暉港,都調了來了。
對 我:我們何妨跟著去看看呢。
述 農:倘使認真有了強盜,不免要放槍,我們何苦冒險呢。
    
    
154**時間: 地點:
    (說話間,兩隊兵都走過了,跟著兩個藍頂行裝的武官押著陣。)
    (那總辦也跟在後頭,一個家人扛著一枝洋槍伺候著過去。)
    (我到底耐不住,往北走了幾步,再往西一望,只見那些兵一字兒面北排班站著
    (,一個個擎槍在手,肅靜無嘩。)
    (到底不知強盜在那裡,只得回到述農處。)
    (述農已經叫當差的打聽去了。)
一 會:(一會兒回來說道)此刻東柵門只放人進來,不放人出去。進來的兵只有兩哨,
    其餘的也有分派在碼頭上,也有分派在西炮臺;滬軍營也調來了,都在局外面團
    團圍住。聽見有幾十個強盜,藏在洋槍樓裡面呢。此刻又不敢開門,恐怕這裡一
    開門,那裡一擁而出,未免要傷人呢。
述 農:奇了!洋槍樓是一放了工便鎖門的,難道把強盜鎖到裡頭去了?
    
    
155**時間: 地點:
    (正說話間,外面來了一群人,當頭一個身穿一件蜜色寧綢單缺襟袍,罩了一件
    (嶄新的團花天青寧綢對襟馬褂,腳穿的是一雙粉底內城式京靴,頭上卻是光光
    (的沒有戴帽。)
    (後面跟著兩個家人,打著兩個燈籠。)
    (家人後面,跟了四名穿號衣的護勇,手裡都拿著回光燈,在天井裡亂照。)
    (述農便起身招呼。)
    (當頭那人只點了點頭,對我看了一眼,便問這是誰。)
述 農:這是晚生的兄弟。
一 會:(那人道)兄弟還不要緊,局子裡不要胡亂留人住!
述 農:是。
一 會:本來吃過晚飯要去的,因為此刻東柵門不放出去,不便走。
    (那人也不回話,轉身出去,跟來的人一窩蜂似的都去了。)
述 農:這是會辦。大約因為有了強盜,出來查夜的。
對 我:這個會辦生得一張小白臉兒,又是那麼打扮,倒很像個京油子,可惜說起話來是
    湖南口音。
    
    
156**時間: 地點:
    (說話間,忽聽得遠遠的一聲槍響。)
對 我:是了,只怕是打強盜了。
    (過了一會,忽聽得有人說話,述農喊著問是誰。)
當 差:(當差的進來說道)聽說提調在大廳上打倒了一個強盜。
    (述農忙叫快去打聽,那當差的答應著去了。)
    (一會回來,笑了個彎腰捧腹。)
    (我和述農忙問甚麼事情。)
當 差:今天晚上出了這件事,總辦親自出來督兵,會辦和提調便出來查夜。提調查到大
    廳上面,看見角子上一團黑影,窸窣有聲,便喝問是誰;喝了兩聲,不見答應。
    提調手裡本來拿了一枝六響手槍,見喝他不答應,以為是個賊,便放了一槍。誰
    知這一槍放去,『汪』的一聲叫了起來,不是賊,是兩隻狗,打了一隻,跑了一
    隻。那只跑的直撲門口來,在提調身邊擦過;提調吃了一驚,把手槍掉在地下,
    拾起來看時,已經跌壞了機簧,此刻在那裡跺腳罵人呢。
    (說得我和述農一齊笑了。)
對 我:今天我進來時,看見這局裡許多狗,不知都是誰養的?
述 農:誰去養他!大約是衙門、大局子,都有一群野狗,聽其自己孳生,左右大廚房裡
    現成的剩菜剩飯,總夠供他吃的。這裡的狗,聽說曾經捉了送到浦東去,誰知他
    遇了渡江的船,仍舊渡了過來。
對 我:狗這東西,本來懂點人事的,自然會渡回來。
述 農:說這件事,我又想起一件事了:浙江撫臺衙門也是許多狗,那位撫臺討厭他,便
    叫人捉了,都送到錢塘江當中一塊漲灘上去。這塊漲灘上面,有幾十家人家,那
    灘地都已經開墾的了。那灘上的居民,除了完糧以外,絕不進城,大有與世隔絕
    的光景。那一群狗送到之後,一天天孳生起來,不到兩年,變了好幾百,內中還
    有變了瘋狗的,踐踏得那田禾不成樣子。鄉下人要趕他,又沒處可趕,迫得到錢
    塘縣去報荒。錢塘縣派差去查過,果然那些狗東奔西竄,踐踏田禾。差人回來稟
    知,錢塘縣回了撫臺,派了兩棚兵,帶了洋槍出去剿狗。你說不是笑話麼。
    (我聽了,又說笑了一會。)
    (惦記著外面的事,和述農出來望望,見那些兵仍舊排列著,那兩個押隊官和總
    (辦,卻在熟鐵廠帳房裡坐著。)
    
    
157**時間: 地點:
    (此時已有三更時分,望了一會,殊無動靜,仍回到房裡去。)
    (方才坐下,外面查夜的又來了。)
    (當頭那人,生得臃腫肥胖,唇上長了幾根八字鼠鬚,臉上架了一副茶碗口大的
    (水晶眼鏡,身上穿的是半截湖色熟羅長衫,也沒罩馬褂,挺著一個大肚子,腳
    (上卻也穿了一雙靴子,一樣的帶了家人護勇,只站在門口望了一望。)
    (述農起身招呼。)
述 農:(那人道)還沒睡麼?
述 農:沒有呢。外面亂得很,也睡不安穩。
    (那人自去了。)
述 農:這個便是提調。
對 我:這局子只有一個總辦,一個會辦麼?
述 農:還有一個襄辦,這兩天到蘇州去了。
    (兩個談至更深,方才安歇。)
    (外面那洋號一回一回的,吹得「嗚嗚」響,人來人往的腳步聲音,又是那打更
    (的梆子敲個不住,如何睡得著。)
    (方才朦朧睡去,忽聽得外面「嗚嗚」的洋號聲,蓬蓬的銅鼓聲大振起來。)
    (連忙起身一望,天色已經微明,看看桌上的鐘,才交到五點半的時候。)
    (述農也起來了,忙到外面去看,只見忠字營、信字營、滬軍營、炮隊營的兵,
    (紛紛齊集到洋槍樓外面。)
    (我見路旁邊一棵柳樹,柳樹底下放著一件很大的鐵傢伙,也不知是甚麼東西,
    (我便跨了上去,借他墊了腳,扶住了柳樹,向洋槍樓那邊望去。)
    (恰好看見兩個人在門口,一個拿了鑰匙開鎖,這邊站的三四排兵,都拿洋槍對
    (著洋槍樓門口。)
    (那開鎖的人開了,便一人推一扇門,只推開了一點,便飛跑的走開了,卻又不
    (見有甚動靜。)
    (忽見一個戴水晶頂子的官,嘴裡喊了一句甚麼話,那穿炮隊營號衣的兵,便一
    (步步向洋槍樓走去,把那大門推的開足了,魚貫而入。)
    (這裡忠、信兩營,以及滬軍營的兵,也跟著進去。)
    (不一會,只見樓上樓下的窗門,一齊開了。)
    (眾兵在裡面來來往往,一會兒又都出來了,便是嘻嘻哈哈的一陣說笑。)
    (進去的是兵,出來的依舊是兵,何嘗有半個強盜影子。)
    (便下來和述農回房。)
述 農:驚天動地的鬧了一夜,這才是笑話呢。
對 我:到底怎樣鬧出這句話來呢?
    
    
158**時間: 地點:
    (說話時,當差送上水,盥洗過,又送上點心來。)
當 差:真是笑話!原來昨天晚上,熟鐵廠裡的一個師爺,提了手燈到外面牆腳下出恭,
    那手燈的火光,正射在洋槍樓向東面的玻璃窗上。恰好那打更的護勇從東面走來
    ,遠遠的看見玻璃窗裡面的燈影子,便飛跑的到總辦公館去報,說洋槍樓裡面有
    了人。那家人傳了護勇的話進去,卻把一個『人』字,說成了一個『賊』字。那
    總辦慌了,卻又把一個『賊』字,聽成了『強盜』兩個字。便即刻傳了本局的炮
    隊營來,又揮了條子,請了忠、信兩營來;去請滬軍營請不動,還專差人到道臺
    那裡,請了令箭調來呢。此刻聽說總辦在那裡發氣呢。
    (我和述農不覺一笑。)
    (吃過點心,不久就聽見放汽筒開工了。)
    (開過工之後,述農便帶著我到各廠去看看,十點鐘時候,方才回房。)
    (走過一處,聽得裡面人聲嘈雜,擡頭一看,門外掛著「議價處」三個字的牌子
    (。)
對 我:這是甚麼地方?
述 農:這不明明標著議價處麼,是買東西的地方。你可要做生意?進去看看,或者可以
    做一票。
對 我:生意不必一定要做,倒要進去見識見識怎麼個議法。
    (述農便領了我進去。)
    (只見當中一間是空著的,旁邊一間,擺著一張西式大桌子,圍著許多人,也有
    (站的,也有坐的。)
    (上面打橫坐了三個人,述農介紹了與我相見,通過姓名,方知兩個是議價委員
    (,一個是謄帳司事。)
    (那委員問我可是要做生意。)
對 我:進來見識見識罷了,有合式的也可以做點。
    (委員一面問我寶號,一面遞一張紙給我看。)
    (我一面告訴了,一面接過那張紙看時,上面寫著:「請飭購可介子煤三千噸、
    (豆油十簍、高粱酒二簍」等字。)
    (旁邊又批了「照購」兩個字,還有兩個長方圖書磕在上面。)
    (我想這一票煤倒有萬把銀子生意,但不知那豆油、高粱酒,這裡買來何用。)
    (看罷了,交還委員。)
委 員:你可會做煤麼?這是一票大生意呢。
對 我:會是會的。不知要棧貨,還是路貨?
一 個:(旁邊一個寧波人接口道)此地向來不用棧貨的,都是買路貨。
對 我:這兩年頭番可介子很少了。
委 員:我們不管頭番、二番,只要東西好,價錢便宜。
對 我:關稅怎樣算呢?
委 員:關稅是由此地請免單的。
對 我:不知要幾天交貨?
委 員:二十天、一個月,都可以。你原船送到碼頭就是,起到岸上是我們的事。多少銀
    子一噸?你說罷。
對 我:(我默算一算道)每噸四兩五錢銀子罷。
一 個:(一個寧波人看了我一眼道)我四兩四。
委 員:(那委員又對那些人道)你們呢?
    (卻沒人則聲。)
委 員:(委員又對我道)你呢,再減點,你做了去。
對 我:那麼就四兩三罷。
一 個:(又一個寧波人搶著道)我四兩二。
    (我心中暗想,這個哪裡是議價,只是在這裡跌價。)
    (外國人的拍賣行是拍賣,這裡是拍買呢。)
    (算一算,這個價錢沒甚利息,我便不再跌了。)
對 我:(那寧波人對我)你再跌罷,再跌一錢,你做了去。
對 我:三千噸呢,跌一錢便是三百兩,好胡亂跌麼。
委 員:你再減點罷,早得很呢。
一 會:(我籌算了一會)再減去五分罷。
    (說猶未了,忽聽得一聲拍桌子響,接著一聲大吼道)
又聽得:我四兩,齊頭數!
    (接著,哄然一聲叫好。)
    (我暗想這個明明是欺我生,和我作對。)
    (這個情形,外頭拍賣行也有的,幾個老拍賣聯合了不肯擡價,及至有一個生人
    (到了要拍,他們便很命把價擡起來。)
    (照這樣看起來,縱使我再跌,他們也不肯讓給我做的了,我何不弄他們一弄,
    (看他們怎樣。)
    (想罷,便道)
便起身:三兩九罷。
    (道猶未了,忽的一聲跳起一個寧波人來,把手一揚,喊道)
一 個:三兩五!
    (接著又是哄然叫好。)
    (委員拿了一張承攬紙,叫他寫。)
    (我在旁邊看時,那承攬紙上印就的格式,甚麼限月日交貨,甚麼不得以低貨蒙
    (充等字樣,都是刻就的,只要把現在所定的貨物、價目,填寫上去便是了。)
    (看他拿起筆要寫時,我故意道)
便起身:三兩四如何?
一 個:(那人拿著筆往桌子上一拍道)三兩三!
對 我:三兩二。
一 個:(便有一班人勸他道)讓他做了去罷。
    (我心中一想,不好,他倘讓我做了,吃虧不少,要弄他倒弄了自己了。)
    (想猶未了,只聽他大喊道)
對 我:三兩一!我今日要讓旁人做了,便不是個好漢!
對 我:我三兩,你還能進關麼?
一 個:(他搶著喊道)二兩九!
對 我:(我也搶著道)二兩八。
    (他把雙腳一跳,直站起來)
站起來:二兩五!
對 我:四錢半。
站起來:讓你,讓你。
    (我一想,不好了,這回真上當了。)
    (便坐下去,拿過承攬紙來,提筆要寫。)
又聽得:(忽聽得另外一個人道)二兩四我來!
    (我聽了方才把心放下,樂得推給他去做了。)
    (那個人寫好了,兩個委員畫了押。)
    (又議那豆油、高粱酒,卻是一個南京人做去的,並沒有人向他搶跌價錢。)
    (等他寫好時,已聽得「嗚嗚」的汽筒響,放工了。)
    (我回頭一看,不見了述農,想是先走了。)
    (那些人也一哄而散。)
    (我也出了議價處,好得貼著隔壁便是述農住的地方,我見了述農,說起剛才的
    (情形。)
述 農:(因說道)這一票煤,最少也要賠兩把銀子一噸,不知他怎麼做法。你在這裡頭
    ,我倒托你打聽打聽呢。
述 農:這裡是各人管各事的,怎樣打聽得出來,而且我還生得很呢。
對 我:倒是那票油酒是好生意,我看見為數太少了,不去和他搶奪罷了。
    
    
159**時間: 地點:
    (說話間,已經開飯。)
    (飯後別過述農,出來叫了車,回家走了一次,再到號裡去,閒閒的又和管德泉
    (說起製造局買煤的情形來。)
德 泉:(德泉吐出舌頭來道)你幾乎惹出事來!這個生意做得的麼!只怕就是四兩五錢
    給你做了,也要累得你一個不亦樂乎呢!
對 我:我算過,從日本運到這裡,不過三兩七八錢左右便彀了,如果四兩五錢做了,何
    至受累?
德 泉:就算三兩八辦到了,賺了七錢銀子一噸,三七二千一到手了。輪船到了黃浦江,
    你要他駛到南頭,最少要加他五十兩。到了碼頭上,看煤的人來看了,憑你是拿
    花旗白煤代了東洋可介子,也說你是次貨,不是碎了,便是潮了,挑剔了多少。
    有神通的,化上二三百,但求他不要原船退回,就萬幸了。等到要起貨時,歸庫
    房長夫經手,不是長夫忙得沒有工夫,便是沒有小工,給你一個三天起不清;輪
    船上耽擱他一天,最少也要賠他五百兩,三五已經去了一千五了。好容易交清了
    貨,要領貨價時,他卻給你個一擱半年,這筆拆息你和誰算去!他們是做了多年
    的,一切都熟了,應酬裡面的人也應酬到了,所有裡面議價處、核算處、庫房、
    帳房,處處都要招呼到。見了委員、司事,卑污苟賤的,稱他老爺、師爺;見了
    長夫、聽差,呵腰打拱的,和他稱兄道弟。到了禮拜那天,白天裡在青蓮閣請長
    夫、聽差喝茶開燈,晚上請老爺、師爺在窯姐兒裡碰和喝酒。這都是好幾年的歷
    練資格呢。
對 我:既如此,他們免不得要遍行賄賂的了。那裡面人又多,照這樣辦起來,縱使做點
    買賣,哪裡還有好處?
德 泉:賄賂遍不遍,未曾見他過付,不能亂說。然而他們是聯絡一氣的,所以你今天到
    了,他們便拚命的和你跌價,等你下次不敢去。他吃虧做了的買賣,便拿低貨去
    充。譬如今天做的可介子,他卻去弄了蒲古來充;如果還要吃虧,他便攙點石頭
    下去,也沒人挑剔。等你明天不去了,他們便把價錢掯住了不肯跌;再不然,值
    一兩銀子的東西,他們要價的時候,卻要十兩,幾個人輪流減跌下來,到了五六
    兩,也就成交了。那議價委員是一點事也不懂得,單知道要便宜。他們那賺頭,
    卻是大家記了帳,到了節下,照人數公攤的。你想初進去的人,怎麼做得他們過
    !
    (我聽了這話,不覺恍然大悟。)
    (正是:回首前情猶在目,頓將往事一攖心。)
    (不知悟出些甚麼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三回 設騙局財神遭小劫 謀復任臧獲托空談)
    (我聽德泉一番話,不覺恍然大悟道)
不 覺:怪不得今日那承攬油酒的,沒有人和他搶奪。這兩天豆油的行情,不過三兩七八
    錢,他卻做了六兩四錢;高粱酒行情,不過四兩二三,他卻做了七兩八錢;可見
    得是通同一氣的了。
德 泉:這些話,我也是從佚廬處聽來的,不然我哪裡知道。他們當日本來是用了買辦出
    來採辦的;後來一個甚麼人上了條陳,說買辦不妥,不如設了報價處,每日應買
    甚麼東西,掛出牌去,叫各行家彌封報價,派了委員會同開拆,揀最便宜的定買
    。誰知一班行家得了這個信,便大家聯絡起來。後來局裡也看著不對,才行了這
    個當面跌價的規矩,報價處便改了議價處。起先大家要搶生意,自然總跌得賤些
    ,不久卻又聯絡起來了。其實做買賣聯絡了同行,多要點價錢,不能算弊病;那
    賣貨的和那受貨的聯絡起來,那個貨卻是公家之貨,不是受貨人自用之貨,這個
    裡面便無事不可為了。
對 我:從前既是用買辦的,不知為甚麼又要改了章程,只怕買辦也出了弊病了。
德 泉:這個就難說了。官場中的事情,只准你暗中舞弊,卻不准你明裡要錢。其實用買
    辦倒沒有弊病,商家交易一個九五回傭,幾乎是個通例的了。製造局每年用的物
    料,少說點,也有二三十萬,那當買辦的,安分照例辦去,便坐享了萬把銀子一
    年,他何必再作弊呢。雖然說人心沒厭足,誰能保他!不過作了弊,萬一給人家
    攻擊起來,撤了這個差使,便連那萬把一年的好處也沒了。不比這個單靠幾兩銀
    子薪水的,除了舞弊,再不想有絲毫好處,就是鬧穿了,開除了,他那個事情本
    來不甚可惜。這般利害相衡起來,那當買辦的自然不敢舞弊了。誰知官場中卻不
    這麼說,拿了這照規矩的佣錢,他一定要說是弊,不肯放過;單立出這些名目來
    ,自以為弊絕風清,中間卻不知受了多少蒙蔽。
對 我:他買貨是一處,收貨是一處,發價又是一處,要舞弊,可也不甚容易。
德 泉:豈但這幾處,那專跑製造局做生意的,連小工都是通同一氣的。小工頭,上海人
    叫做『籮間』。那邊做籮間的人,卻兼著做磚灰生意,製造局所用的磚灰,都是
    用他的。他也天天往議價處跑,所以就格外容易串通了。有一回,買了一票磚,
    害得人家一個痛快淋漓。這裡起造房子的磚,叫做『新放磚』,名目是二寸厚,
    其實總不免有點厚薄。製造局買磚,向來是要驗過厚薄的;其實此舉也是多事,
    一二分的上下,起造時,那泥水匠本可以在用灰上設法的。他那驗厚薄之法,是
    用五塊磚迭起,把尺一量,是十寸,便算對了。那做磚灰生意的,自己是個籮間
    ,驗起來時自然容易設法,厚的薄的攙起來迭,自然總在十寸光景。他也不知壟
    斷了若干年了。有一回,跑了個生臉的人,去承攬了十萬新放磚。等到送貨的時
    候,不免要請教他的小工。那小工卻把厚的和厚的迭在一處,薄的和薄的迭在一
    處,拿尺量起來,不是量了十一寸,便是量了九寸。收貨的司事,便擺出滿臉公
    事樣子來,說一定不能用,完全要退回去。又說甚麼工程趕急,限時限刻,要換
    了好貨來。害得那家人家,僱了他的小工,一塊一塊的揀起來,十成之中,不過
    三成是恰合二寸厚的。只得到窯裡去商量,窯裡也不能設法一律勻淨。十萬磚,
    送了七次,還揀不到四萬。一面又是風雷火炮的催貨。那家人家沒了法,只得不
    做這個生意,把下餘未曾交齊的六萬多磚,讓給他去交貨,每萬還貼還他若干銀
    子,方才了結。還要把人家那三萬多的貨價,捺了五個月,才發出來。照這樣看
    去,那製造局的生意還做得麼。這樣把持的情形,那當總辦的木頭人,哪裡知道
    !說起來,還是只有他家靠得住呢。
對 我:發價是局裡的事,他怎麼能捺得住?
德 泉:他只要弄個玄虛,叫收貨的人不把發票送到帳房裡,帳房又從何發起!縱使發票
    已經到了帳房,他帳房也是通的,又奈他何呢。
    (凡做小說的有一句老話,是有話便長,無話便短。)
    (等到繼之查察了長江、蘇、杭一帶回來,已是十月初旬了。)
    
    
160**時間: 地點:
    (此時外面倒了一家極大的錢莊,一時市面上沸沸揚揚起來,十分緊急,我們未
    (免也要留心打點。)
    (一時談起這家錢莊的來歷,德泉)
德 泉:這位大財東,本來是出身極寒微的,是一個小錢店的學徒,姓古,名叫雨山。他
    當學徒時,不知怎樣認識了一個候補知縣,往來得甚是親密。有一回,那知縣太
    爺要緊要用二百銀子,沒處張羅,便和雨山商量。雨山便在店裡,偷了二百銀子
    給他。過得一天查出了,知道是他偷的。問他偷了給誰,他卻不肯說。百般拷問
    ,他也只承認是偷,死也不肯供出交給誰。累得薦保的人,受了賠累。店裡把他
    趕走了,他便流離浪蕩了好幾年。碰巧那候補知縣得了缺,便招呼了他,叫他開
    個錢莊,把一應公事銀子都存在他那裡,他就此起了家。他那經營的手段,也實
    在利害,因此一年好似一年,各碼頭都有他的商店。也真會籠絡人,他到一處碼
    頭,開一處店,便娶一房小老婆,立一個家。店裡用的總理人,到他家裡去,那
    小老婆是照例不迴避的。住上幾個月,他走了,由得那小老婆和總理人鬼混。那
    總理人辦起店裡事來,自然格外巴結了,所以沒有一處店不是發財的。外面人家
    都說他是美人局。像他這種專會設美人局的,也有一回被人家局騙了,你說奇不
    奇。
對 我:是怎麼個騙法呢?
德 泉:有一個專會做洋錢的,常常拿洋錢出來賣。卻賣不多,不過一二百、二三百光景
    。然而總便宜點:譬如今天洋價七錢四分,他七錢三就賣了;明天洋市七錢三,
    他七錢二也就賣了,總便宜一分光景。這些錢莊上的人,眼睛最小,只要有點便
    宜給他,那怕叫他給你捧屁股,都是肯的。上海人恨的叫他『錢莊鬼』。一百元
    裡面,有了一兩銀子的好處,他如何不買,甚至於有定著他的。久而久之,鬧得
    大家都知道了。問他洋錢是哪裡來的,他說是自己做的。看著他那雪亮的光洋錢
    ,絲毫看不出是私鑄的。這件事叫古雨山知道了,托人買了他二百元,請外國人
    用化學把他化了,和那真洋錢比較,那成色絲毫不低。不覺動了心,托人介紹,
    請了他來,問他那洋錢是怎麼做的,究竟每元要多少成本。他道:『做是很容易
    的,不過可惜我本錢少;要是多做了,不難發財。成本每元不過六錢七八分的譜
    子。』古雨山聽了,不覺又動了心,要求他教那製造的法子。他道:『我就靠這
    一點手藝吃飯,教會了你們這些大富翁,我們還有飯吃麼!』雨山又許他酬謝,
    他只是不肯教。雨山沒奈何,便道:『你既然不肯教,我就請你代做,可使得?
    』他道:『代做也不能。你做起來,一定做得不少,未必信我把銀子拿去做,一
    定要我到你家裡來做。這件東西,只要得了竅,做起來是極容易的,不難就被你
    們偷學了去。』雨山道:『我就信你,請你拿了銀子去做。但不知一天能做多少
    ?』他道:『就是你信用我,我也不敢擔承得多。至於做起來,一天大約可以做
    三四千。』雨山道:『那麼我和你定一個合同,以後你自己不必做了,專代我做
    。你六錢七八的成本,我照七錢算給你,先代我做一萬元來,我這裡便叫人先送
    七千兩銀子到你那裡去。』他只推說不敢擔承。說之再四,方才應允。訂了合同
    ,還請他吃了一頓館子,約定明天送銀子去。除了明天不算,三天可以做好,第
    四天便可以打發人去取洋錢。到了明天,這裡便慎重其事的,送了七千兩現銀子
    過去。到第四天,打發人去取洋錢,誰知他家裡,大門關得緊緊的,門上黏了一
    張『召租』的帖子,這才知道上當了。
對 我:他用了多少本錢,費了多少手腳,只騙得七千銀子,未免小題大做了。
德 泉:你也不是個好人,還可惜他騙得少呢。他能用多少本錢,頂多賣過一萬洋錢,也
    不過蝕了一百兩銀子罷了。好在古雨山當日有財神之目,去了他七千兩,也不過
    是『九牛一毛』,『太倉一粟』。若是別人,還了得麼。
對 我:別人也不敢想發這種財。你看他這回的倒帳,不是為屯積了多少絲,要想壟斷發
    財所致麼。此刻市面各處都被他牽動,吃虧的還不止上海一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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