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一 至 第一五〇
141**時間: 地點:
(忽然又聽得外面「訇」的一聲,放了一響洋槍,嚇得人人驚疑不定。)
142**時間: 地點:
(忽然又在一個搭客衣箱裡,搜出一桿六響手槍來,那扦子手便拿出手銬,把那
(人銬住了,派人守了。)
(又搜索了半天,方才一哄而去。)
(我要到外面看時,艙口一個關上洋人守著,搖手禁止,不得出去。)
143**時間: 地點:
(此時買辦也在艙裡面,我便問為了甚麼事。)
買 辦:便是連我也不知道。方才船主進來,問那關上洋人,那洋人回說不便泄漏。正是
不知為了甚麼事呢。
見了我:已經搜過了,怎麼還不讓我們出去?
買 辦:此刻去搜水手、火夫的房呢,大約是恐怕走散了,有搜不到的去處,所以暫時禁
止。
見了我:剛才外面為甚麼放槍?
買 辦:關上派人守了船邊,不准舢舨搖攏來。有一個舢舨,不知死活,硬要搖過來,所
以放槍嚇他的。
(我聽了不覺十分納悶,這個到底為了甚麼,何以忽然這般嚴緊起來。)
(又等了一大會,扦子手又進來了,把那銬了的客帶了出去。)
(然後叫一眾搭客,十個一起的,魚貫而出。)
(走到船邊,還要檢搜一遍,方才下了舢舨,每十個人一船,搖到碼頭上來。)
(碼頭上卻一字兒站了一隊兵,一個藍頂花翎,一個晶頂藍翎的官,相對坐在馬
(鞍上。)
(眾人上岸要走,卻被兩個官喝住。)
(便有兵丁過來,每人檢搜了一遍。)
(我皮包裡有三四元銀,那檢搜的兵丁,便拿了兩元,往自己袋裡一放,方放我
(走了。)
(走到街上,遇著兩個兵勇,各人扛著一枝已經生鏽的洋槍,迎面走來。)
(走不多路,又遇了兩個。)
(一逕走到名利棧,倒遇見了七八對,也有來的,也有往的。)
(回到棧裡,我便問帳房裡的李吉人,今天為了甚麼事,香港來船,搜得這般嚴
(緊,街上又派了兵勇,到底為了甚麼事。)
帳 房:(吉人道)我也不知道。昨夜二更之後,忽然派了營兵,在城裡城外各客棧,挨
家搜查起來,說是捉拿反賊。到底是誰人造反,也不得而知。我已經著人進城去
打聽了。
(我只得自回房裡去歇息,寫了幾封信。)
(吃過午飯,再到帳房裡問信。)
(那去打聽的伙計已經回來了,也打聽不出甚麼,只說總督、巡撫兩個衙門,都
(箚了重兵,把甬道變了操場,官廳變了營房,還聽說昨天晚上,連夜發了十三
(枝令箭調來的,此刻陸續還有兵來呢。)
(督撫兩個衙門,今天都止了轅,只傳了臬臺去問了一回話,到底也不知商量些
(甚麼。)
(城門也嚴緊得很,箱籠等東西,只准往外來,不准往裡送;若是要送進去,先
(要由城門官搜檢過才放得進去呢。)
(兩縣已經出了告示,從今天起,起更便要關閘(街上柵欄,廣東謂之閘)。)
見了我:這些都不過是嚴緊的情形罷了。至於為了甚麼事這般嚴緊,還是毫無頭緒。
144**時間: 地點:
(正說話時,忽聽得門外一聲叱喝。)
(回頭看時,只見兩名勇丁在前開道,跟著一壓馬,馱著一個骨瘦如柴,滿面煙
(色,幾莖鼠鬚的人,戴著紅頂花翎。)
(我們便站到門口去看,只見後頭還有五六匹馬,馬上的人,也有藍頂子的,也
(有晶頂子的。)
(幾匹馬過去後,便是一大隊兵:起先是大旗隊;大旗隊過去,便有一隊扛叉的
(;扛刀的,扛長矛的;過完這一隊,又是一隊擡槍;擡槍之後,便是洋槍隊。
()
(最是這洋槍隊好看:也有長桿子林明敦槍的,也有短桿子毛瑟槍的,有拿槍扛
(在肩膀上的,有提在手裡的,有上了槍頭刀的,有不曾上槍頭刀的。)
(路旁歇了一擔西瓜,一個兵便拿槍頭刀向一個西瓜戮去,順手便挑起來。)
(那瓜又重,瓜皮又脆,挑起來時,便破開了,「豁剌」一聲,掉了下來,跌成
(七八塊。)
(那兵嘴裡說了一句 。)
(我聽他這一句,是合肥人罵人的村話,方知道是淮軍。)
(隨後來的兵,又學著拿槍頭刀去戮。)
(嚇得那賣西瓜的挑起來要走,可憐沒處好走。)
(我便招手叫他,讓他挑到棧裡避一避,賣瓜的便踉踉蹌蹌挑了進來,已經又被
(他戮破一個了。)
(賣瓜的進來之後,又見一個老婆子,手裡拿著一個碗,從隔壁雜貨店裡出來,
(顫巍巍的走過去。)
(不期誤跴了那跌破的西瓜,仰面一交跌倒,手裡那碗便摜了出去打破了。)
(碗裡的醬油潑了出來,那一個兵身上穿的號衣,濺著了一點。)
(那兵便出了隊,抓住那老婆子要打。)
(那老婆子才爬了起來,就被他抓住了,嚇得跪在地下叩頭求饒,還合著掌亂拜
(;又拿自己衣服,代他拭了那污點。)
(旁邊又走過幾個人,前去排解,說他年紀大了,又不是有心的,求你大量饒了
(他罷,那個兵方悻悻的胡亂歸隊去了。)
(這洋槍隊過完之後,還有一個押隊官,戴著硨磲頂子,騎著馬。)
(看他過完之後,我們方進來。)
(大家議論這一隊兵,又不知是從甚麼地方調來的了。)
145**時間: 地點:
(此時看大眾情形,大有人心惶惶的樣子。)
(我想要探聽這件事情的底細,在帳房裡坐到三點多鐘。)
(忽又見街上一對一對往來巡查的兵都沒了,換上了街坊團練勇,也是一對一對
(的往來巡查,手中卻是拿的單刀藤牌,腰上插了六響手槍。)
(這些團練勇都是土人,吉人多有認識的,便出去問為甚麼調了你們出來,今天
(到底為了甚麼事。)
帳 房:(團練勇道)連我們也不知道,只聽吩咐查察形跡可疑之人。上半天巡查那些兵
,聽說調去保護藩庫了。
(我聽了這話,知道是有了強盜的風聲;然而何至於如此的張惶,實在不解。)
(只得仍回房裡,看一回書,覺得煩熱,便到後面露臺上去乘涼。)
(原來這家名利棧,樓上設了一座倒朝的客廳,作為會客之地。)
(廳前面是一個極開闢的露臺,正對珠江,十分豁目。)
(我走到外面,先有一個人在那裡,手裡拿著水煙筒,坐在一把皮馬鞍上,是一
(個同棧住的客人。)
(他也住了有個把月,相見得面也熟了,彼此便點頭招呼。)
(我看他那舉動,頗似官場中人,便和他談起今天的事,希冀他知道。)
那 客:很奇怪!我今天進城上院,走到城門口,那城門官逼著住了轎,把帽盒子打開看
過;又要我出了轎,他要驗轎裡有無夾帶,我不肯,他便拿出令箭來,說是制臺
吩咐的,沒法,只得給他看了,才放進去。到了撫院,又碰了止轅,衙門裡箚了
許多兵,如臨大敵。我問了巡捕,才知道兩院昨夜接了一個甚麼洋文電報,便登
時張惶起來。至於那電報說些甚麼,便連簽押房的家人也不知道。
146**時間: 地點:
(正說話時,有客來拜他,他就在客廳裡會客。)
(我仍在露臺上乘涼。)
(聽見他和那客談的也是這件事,只是聽不甚清楚。)
(談了一會,他的客去了。)
對 我:(便出來對我)這件事了不得!剛才我敝友來說起,他知道詳細。那封洋文電報
,說的是有人私從香港運了軍火過來,要謀為不軌。已經挖成了隧道,直達萬壽
宮底下,裝滿了炸藥,等萬壽那天,闔城官員聚會拜牌時,便要施放。此刻城裡
這個風聲傳開來了,萬壽宮就近的一帶居民鋪戶,膽小的都紛紛搬走了。兩院的
內眷,都已避到泮塘(地名)一個鄉紳人家去了。
那 客:(我吃了一驚道)明天就是二十六了,這還了得!
那 客:明天行禮,已經改在制臺衙門了。
(正是:如火如荼,軍容何盛;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未知這件事鬧得起來與否,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九回 乾兒子貪得被拐出洋 戈什哈神通能撤人任)
(我聽那同棧寓客的話,心中也十分疑慮,萬一明日出起事來,豈不是一番擾亂
(。)
(早知如此,何不在香港多住兩天呢;此刻如果再回香港去,又未免太張惶了。
()
(一個人回到房裡,悶悶不樂。)
(到了傍晚時候,忽聽得房外有搬運東西的聲音,這本來是客棧裡的常事,也不
(在意。)
又聽得:(忽又聽得一個人道)你也走麼?
一 個:暫時避一避再說。好在香港一夜就到了,打聽著沒事再來。
(我聽了,知道居然有人走避的了。)
(便到帳房裡去打聽打聽,還有甚麼消息。)
(吉人一見了我,就道)
見了我:你走麼?要走就要快點下船了,再遲一刻,只怕船上站也沒處站了。
見了我:何以擠到如此?
一 個:(吉人道)而且今天還特為多開一艘船呢。孖舲艇(廣東小快船)碼頭的孖舲艇
都叫空了。
見了我:這又到哪裡去的?
一 個:(吉人道)這都是到四鄉去的了。
見了我:要走,就要到香港、澳門去。這件事要是鬧大了,只怕四鄉也不見得安靖。若是
一哄而散的,這裡離萬壽宮很遠,又有一城之隔,只怕還不要緊。而且我撒開的
事情在外面,走了也不是事。我這回來,本打算料理一料理,就要到上海去的了
,所以我打算不走了。
(吉人點頭無語。)
(我又到門口閒望一回,只見團練勇巡的更緊了。)
147**時間: 地點:
(忽然一個人,扛著一扇牌,牌上貼了一張四言有韻告示,手裡敲著鑼,嘴裡喊
(道)
嘴 裡:走路各人聽啊!今天早點回家。縣大老爺出了告示,今天斷黑關閘,沒有公事,
不准私開的啊!
(這個人想是個地保了。)
(看了一會,仍舊回房。)
(雖說是定了主意不走,然而總不免有點耽心。)
(幸喜我所辦的事,都在城外的,還可以稍為寬慰。)
(又想到明日既然在督署行禮,或者那強徒得了信息,罷了手不放那炸藥,也未
(可知。)
(既而又想到,他既然預備了,怎肯白白放過,雖然眾官不在那裡,他也可以借
(此起事。)
(終夜耽著這個心,竟夜不曾合眼。)
(聽著街上打過五更,一會兒天窗上透出白色來,天色已經黎明了。)
(便起來走到露臺上,一來乘涼,二來聽聽聲息。)
(過了一會,太陽出來了,卻還絕無消息。)
(這一天大家都是驚疑不定,草木皆兵。)
(迨及到了晚上,仍然毫無動靜。)
(一連過了三天,竟是沒有這件事,那巡查的就慢慢疏了;再過兩天,督撫衙門
(的防守兵也撤退了,算是解嚴了。)
(這兩天我的事也料理妥貼,打算走了。)
(一天正在客廳閒坐,同棧的那客也走了來道)
那 客: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我們可以走了。
見了我:這話怎講?
交給他:今天殺了二十多人,你還不知道麼?
見了我:(我驚道)是甚麼案子?
交給他:就是為的前兩天的謠言了。也不知在哪裡抓住了這些人,沒有一點證據,就這麼
殺了。有人上了條陳,叫他們僱人把萬壽宮的地挖開,查看那隧道通到哪裡,這
案便可以有了頭緒了。你想這不是極容易、極應該的麼?他們卻又一定不肯這麼
辦。你想照這樣情形看去,這挖成隧道,謀為不軌的話,豈不是他們以意為之,
擬議之詞麼。此刻他們還自詡為弭巨患於無形呢。
(說罷,喟然長歎。)
(我和他談論了一回,便各自走開。)
(恰好何理之走來,我問)
見了我:可是廣利到了?
理 之:不是。我回鄉下去了一個多月,這回要附富順到上海。
見了我:富順幾時走?
理 之:到了好幾天了,說是今天走,大約還要明天,此刻還上貨呢。
見了我:既如此,代我寫一張船票罷。
理 之:怎麼便回去了?幾時再來?
見了我:這個一年半載說不定的,走動了,總要常來。
(理之便去預備船票,定了地方。)
(到了明天,發行李下船。)
(下午時展輪出口。)
(到了香港,便下錨停泊。)
(這一停泊,總要耽擱一天多才啟輪,我便上岸去走一趟,買點零碎東西。)
(廣東用的銀元,是每經一個人的手,便打上一個硬印的。)
(硬印打多了,便成了一塊爛板,甚至碎成數片,除了廣東、福建,沒處行用的
(。)
148**時間: 地點:
(此時我要回上海,這些爛板銀,早在廣州貼水換了光板銀元。)
149**時間: 地點:
(此時在香港買東西,講好了價錢,便取出一元光板銀元給他。)
(那店伙拿在手裡,看了又看,摜了又摜)
交給他:換一元罷。
(我換給他一元,他仍然要看個不了,摜個不了,又對我看看。)
(我倒不懂起來,難道我貼了水換來的,倒是銅銀。)
站起來:(便把小皮夾裡十幾元一起拿出來道)你揀一元罷。
(那店伙又看看我,倒不另揀,就那麼收了。)
(再到一家買東西,亦復如此。)
(買完了,又走了幾處有往來的人家,方才回船上去。)
(停泊了一夜,次日便開行。)
(在船上沒事,便和理之談天,談起我昨天買東西,那店伙看銀元的光景。)
理 之:(理之笑道)光板和爛板比較,要伸三分多銀子的水;你用出去,不和他討補水
,他那得不疑心你用銅銀呢。
(我聽了方才恍然大悟。)
(然而那些香港人,也未免太不張眼睛了。)
(我連年和繼之辦事經營,雖說是躉來躉去,也是一般的做買賣,何嘗這樣小器
(來。)
(於是和理之談談香港的風氣,我談起那鹹水妹嫁鄉下人的事。)
理 之:這個是喜出意外的。我此次回家,住了一個多月,卻看見一件禍出意外的事。
對 我:甚麼禍出意外?
理 之:我家裡隔壁一家人家,有兩間房子空著,便貼了一張『餘屋召租』的條子。不多
幾天,來了一個老婆子,租來住了,起居動用,像是很寬裕的。然而只有一個人
,用了一個僕婦。住了兩個月,便與那女房東相好起來。他自己說是在新加坡開
甚麼行棧的,丈夫沒了,又沒有兒子,此刻回來,要在同族中過繼一個兒子。誰
知回來一查,族中的子姪,竟沒有一個成器的,自己身後,正不知倚靠誰人。說
著,便不勝悽惶,以後便常常說起。新加坡也常常有信來,有銀子匯來。來了信
,他便央男房東念給他聽。以後更形相熟了。房東本有三個兒子,那第二個已經
十七八歲了。那老婆子常常說他好:『我有了這麼個兒子就好了。』那女房東便
說:『你歡喜他,何不收他做個乾兒子呢?』那老婆子不勝歡喜,便看了黃道吉
日,拜乾娘。到了這天,他還慎重其事的,置酒慶賀。乾娘乾兒子,叫得十分親
熱。他又說要替乾兒子娶親了,一切費用,他都一力擔任。那房東也樂得依他。
於是就張羅起來,便有許多媒人來送庚帖說親。說定了,便忙著揀日子行聘迎娶
,十分熱鬧。待媳婦也十分和氣。又替媳婦用了一個年輕梳頭老媽子。房東見他
這等相待,便說是親生兒子,也不過這樣了。老婆子道:『我們沒有兒子的人,
乾兒子就和親生的一般。我今年五十多歲,沒有幾年的人了,只要他將來肯當我
親娘一般,送我的終,我的一分家當便傳授給他,也不去族中過繼甚麼兒子了。
』女房東一想,他是個開行棧的人,家當至少也有幾萬,如何不樂從。便叫了兒
子來,說知此事,兒子自然也樂得應允。老婆子更是歡喜,就在那裡天天望孫了
。偏偏這媳婦娶了來差不多一年,還沒有喜信。老婆子就天天求神拜佛,請醫生
調理身子。過了幾個月,依然沒有信息。老婆子急不能待,便要和乾兒子納妾。
叫了媒婆來說知,看了幾家丫頭和貧家女兒。看對了,便娶了一個過來。一樣的
和他用一個年輕梳頭老媽子。剛娶了沒有幾天,忽然新加坡來了一封電信,說有
一單貨到期要出,恰好行裡所有存款,都支發了出去。放在外面的,一時又收不
回來。銀行的一個存摺,被女東帶了回粵,務祈從速寄來云云。老婆子央房東翻
出來,念了一遍,便道:『你看,我不在那裡,便一點主意都沒了。自己的款項
雖然支發出去,又何妨在別處調動呢。我們幾十年的老行號,還怕沒人相信麼。
』說著,悶悶不樂。又道:『這個存摺怎好便輕易寄去,倘或寄失了,那還了得
麼。』商量了半天道:『不如我自己回去一趟罷。我還想帶了乾兒子同去。他此
刻是小東家了,叫他去看看,也歷練點見識,出來經歷過一兩年,自己就好當事
了。』房東一心以為兒子承受了這分大家當,有甚麼不肯之理。他見房東應允了
,自是不勝歡喜。於是帶了一個乾兒子、兩房乾媳婦、兩個梳頭老媽子,一同到
新加坡去了。這是去年的事。我這回到家裡去,那房東接了他兒子來信了。你曉
得他在新加坡開的是甚麼行號?原來開的是娼寮。那老婆子便是鴇婦。一到了新
加坡,他便翻轉了面皮,把乾兒子關在一間暗室裡面。把兩房乾媳婦和兩個梳頭
老媽子,都改上名字,要他們當娼;倘若不從,他家裡有的是皮鞭烙鐵,便要請
你嘗這個滋味。可憐這四個好人家女子,從此便跳落火坑了。那個乾兒子呢,被
他幽禁了兩個月,便把他『賣豬仔(讀若崽)』到吉冷去了。賣了豬仔到那邊做
工。那邊管得極為苛虐,一步都不能亂走的。這位先生能夠設法寄一封信回來,
算是他天大的本領了。
對 我:賣豬仔之說,我也常有得聽見,但不知是怎麼個情形。說的那麼苦,誰還去呢?
理 之:賣豬仔其實並不是賣斷了,就是那招工館代外國人招的工,招去做工,不過訂定
了幾年合同,合同滿了,就可以回來。外國人本來招去做工,也未必一定要怎麼
苛待。後來偶然苛待了一兩次,我們中國政府也不過問。那沒有中國領事的地方
,不要說了;就是設有中國領事的地方,中國人被人苛虐了,那領事就和不見不
聞,與他絕不相干的一般。外國人從此知道中國人不護衛自己百姓的,便一天苛
似一天起來了。
對 我:那苛虐的情形,是怎麼樣的呢?
理 之:這個我也不仔細,大約各處的辦法不同。聽說南洋那邊有一個軟辦法:他招工的
時候,恐怕人家不去,把工錢定得極優。他卻在工場旁邊,設了許多妓館、賭館
、酒館、煙館之類,無非是銷耗錢財的所在。做工的進了工場,合同未滿,本來
不能出工場一步的,惟有這個地方,他准你到。若是一無嗜好的,就不必說了;
倘使有了一門嗜好,任從你工錢怎麼優,也都被他賺了回去,依然兩手空空。他
又肯借給你,等你十年八年的合同滿了,總要虧空他幾年工錢,脫身不得,只得
又聯幾年合同下去。你想這個人這一輩子還可以望有回來的一天麼,還不和賣了
給他一樣麼。因此廣東人起他一個名字,叫他賣豬仔。
150**時間: 地點:
(說話之間,船上買辦打發人來招呼理之去有事,便各自走開。)
(一路無事。)
(到了上海便登岸,搬行李到字號裡去。)
德 泉:(德泉接著道)辛苦了!何以到此時才來?繼之半個月前,就說你要到了呢。
對 我:繼之到上海來過麼?
德 泉:沒有來過,只怕也會來走一趟呢。有信在這裡,你看了就知道了。
德 泉:(說著,檢出一封信來道)半個月前就寄來的,說是不必寄給你,你就要到上海
的了。
(我拆開一看,吃了一驚,原來繼之得了個撤任調省的處分,不知為了甚麼事,
(此時不知交卸了沒有。)
(連忙打了個電報去問。)
(直到次日午間,才接了個回電。)
(一看電碼的末了一個字,不是繼之的名字。)
(繼之向來通電給我,只押一個「吳」字,這吳字的碼,是0七0二,這是我看
(慣了,一望而知的;這回的碼,卻是個六六一五,因先翻出來一看,是個「述
(」字,知道是述農復的了。)
(逐字翻好,是「繼昨已回省。)
(述」六個字。)
(我得了這個電,便即晚動身,回到南京,與繼之相見。)
(卻喜得家中人人康健。)
(繼之又新生了一個兒子,不免去見老太太,先和乾娘道喜。)
(老太太一見了我,便歡喜的了不得。)
(忙叫奶娘抱撤兒出來見叔叔。)
(我接過一看,小孩子生得血紅的臉兒,十分肥壯。)
(因贊了兩句,交還奶娘道)
叔 叔:已經有了名兒了,乾娘叫他甚麼,我還沒有聽清楚。是幾時生的?大嫂身子可好
?
老太太:他娘身子壞得很,繼之也為了他趕回來的。此刻交代還沒有算清,只留下文師爺
在那邊。這小孩子還有三天就滿月了。他出世那一天,恰好掛出撤任的牌來,所
以繼之給他個名字叫撤兒。
見了我:大哥雖然撤了任,卻還得常在乾娘跟前,又抱了孫子,還該喜歡才是。
老太太:可不是麼。我也說繼之丟了一個印把子,得了個兒子,只好算秤鉤兒打釘……扯
直罷了。
見了我:印把子甚麼希奇,交了出去,樂得清淨些,還是兒子好。
(說罷,辭了出來,仍到書房和繼之說話,問起撤任緣由,未免著惱。)
繼 之:這有甚麼可惱。得失之間,我看得極淡的。
(於是把撤任情由,對我說了。)
(原來今年是大閱年期,這位制軍代天巡狩,到了揚州,江、甘兩縣自然照例辦
(差。)
(揚州兩首縣,是著名的「甜江都、苦甘泉」。)
(然而州縣官應酬上司,以及衙門裡的一切開銷,都有個老例,有一本老帳簿的
(。)
(新任接印時,便由新帳房向舊帳房要了來,也有講交情要來的,也有出錢買來
(的。)
(這回帥節到了揚州,述農查了老例,去開銷一切。)
(誰知那戈什哈嫌錢少,退了回來。)
(述農也不和繼之商量,在例外再加豐了點再送去。)
(誰知他依然不受。)
(述農只得和繼之商量。)
(還沒有商量定,那戈什哈竟然親自到縣裡來,說非五百兩銀子不受。)
(繼之惱了,便一文不送,由他去。)
(那戈什哈見詐不著,並且連照例的都沒了。)
(那位大帥向來是聽他們說話的,他倘去說繼之壞話,撤他的任倒也罷了,誰知
(後來打聽得那戈什哈並未說壞話。)
(正是:不必蜚言騰毀謗,敢將直道撥雷霆。)
(那戈什哈不是說繼之壞話,不知說的是甚麼話,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回 談官況令尹棄官 亂著書遺名被罵)
(那戈什哈,他不是說繼之的壞話,難道他倒說繼之的好話不成?那有這個道理
(!他說的話,說得太爽快了,所以我聽了,就很以為奇怪。)
(你猜他說甚麼來?他簡直的對那大帥說)
見了我:江都這個缺很不壞。沐恩等向吳令借五百銀子,他居然回絕了,求大帥作主。
(這種話你說奇不奇?那大帥聽了,又是奇怪,他不責罰那戈什哈倒也罷了,卻
(又登時大怒起來)
大 帥:我身邊這幾個人,是跟著我出生入死過來的,好容易有了今天。他們一個一個都
有缺的,都不去到任,都情願仍舊跟著我,他們不想兩個錢想甚麼!區區五百兩
都不肯應酬,這種糊塗東西還能做官麼!
(也等不及回省,就寫了一封信,專差送給藩臺,叫撤了江都吳令的任,還說回
(省之後要參辦呢。)
大 帥:(我問繼之道)他參辦的話,不知可是真的?又拿個甚麼考語出參?
繼 之:官場中的辦事,總是起頭一陣風雷火炮,打一個轉身就要忘個乾淨了。至於他一
定要怎樣我,那出參的考語,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好在參屬員的折子上去
,總是『著照所請,該部知道』的,從來沒有駁過一回。
對 我:本來這件事很不公的,怎麼保舉折子上去,總是交部議奏;至於參折,就不必議
奏呢?
繼 之:這個未盡然。交部議奏的保折,不過是例案的保舉。就是交部,那部裡你當他認
真的堂官、司員會議起來麼!不過交給部辦去查一查舊例,看看與舊例符不符罷
了。其實這一條就是部中書吏發財的門路。所以得了保舉,以及補缺,都首先要
化部費。那查例案最是混帳的事,你打點得到的,他便引這條例;打點不到,他
又引那條例,那裡有一定的呢。至於明保、密保的折子上去,也一樣不交部議的
。
對 我:雖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究竟也要拿著人家的罪案,才有話好說啊。
繼 之:這又何必。他此刻隨便出個考語,說我『心地糊塗』,或者『辦事顢頇』,或者
『聽斷不明』,我還到那裡同他辯去呢。這個還是改教的局面。他一定要送斷了
我,就隨意加重點,難道我還到京裡面告御狀,同他辨是非麼。
對 我:提起這個,我又想起來了。每每看見京報,有許多參知縣的折子,譬如『聽斷不
明』的改教,倒也罷了;那『辦事顢頇,心地糊塗』的,既然『難膺民社』,還
要說他『文理尚優,著以教職歸部銓選』,難道儒官就一點事都沒得辦麼?把那
心地糊塗的去當學老師,那些秀才們,不都叫他教成了糊塗蟲麼?
繼 之:照你這樣說起來,可駁的地方也不知多少。參一個道員,說他『品行卑污,著以
同知降補』,可見得品行卑污的人,都可以做同知的了。這一位降補同知的先生
,更是奉旨品行卑污的了。參一個知縣,說他『行止不端,以縣丞降補』,那縣
丞就是奉了旨行止不端的了。照這樣說穿了,官場中辦的事,那一件不是可笑的
。這個還是字眼上的虛文,還有那辦實事的,候選人員到部投供,以及小班子的
驗看,大約一大半都是請人去代的,將來只怕引見也要鬧到用替身的了。
對 我:那些驗看王大臣,難道不知道的麼?
繼 之:哪有不知之理!就和唱戲的一樣,不過要唱給別人聽,做給別人看罷,肚子裡哪
一個不知道是假的。碰了岔子,那王大臣還幫他忙呢。有一回,一個代人驗看,
臨時忘了所代那人的姓名,報不出來,漲紅了臉,愣了半天。一位王爺看見他那
樣子,一想這件事要鬧穿了,事情就大了,便假意著惱道:『唔!這個某人,怎
麼那麼糊塗!』這明明是告訴他姓名,那個人才報了出來。你想,這不是串通做
假的一樣麼。
對 我:我也要托人代我去投供了。
繼 之:你幾時弄了個候選功名?
對 我:我並不要甚麼功名,是我家伯代我捐的一個通判。
繼 之:化了多少錢?
對 我:頗不便宜,三千多呢。
(繼之默然。)
一 會:你倒弄了個少爺官,以後我見你,倒要上手本,稱大老爺、卑職呢。
對 我:怎麼叫做少爺官?這倒不懂。
繼 之:世上那些闊少爺想做官,州縣太煩劇,他懶做;再小的,他又不願意做;要捐道
府,未免價錢太貴。所以往往都捐個通判,這通判就成了個少爺官了。這裡頭他
還有個得意之處:這通判是個三府,所以他一個六品官,和四品的知府是平行的
,拜會時只拿個晚生帖子;卻是比他小了一級的七品縣官,是他的下屬,見他要
上手本,稱大老爺、卑職。實缺通判和知縣行起公事來,是下札子的,他的署缺
又多,上可以署知府、直隸州;下可以署州縣。占了這許多便宜,所以那些少爺
,便都走了這條路了。其實你既然有了這個功名,很可以辦了引見到省,出來候
補。
對 我:我舒舒服服的事不幹,卻去學磕頭請安作甚麼。
繼 之:(繼之想了一想道)勸你出來候補是取笑的。你回去把那第幾卯,第幾名,及部
照的號數,一切都抄了來,我和你設法,去請個封典。
對 我:又要化這個冤錢做甚麼?
繼 之:因為不必化錢,縱使化,也化不上幾個,我才勸你幹啊。你拿這個通判底子,加
上兩級,請一個封贈,未嘗不可以博老伯母的歡喜。
對 我:要是化得少,未嘗不可以弄一個。但不知到那裡去弄?
繼 之:就是上海那些辦賑捐的,就可以辦得到。
對 我:他們何以能便宜,這是甚麼講究?
繼 之:說來話長。向來出資助賑,是可以請獎的。那出一千銀子,可以請建坊,是大家
都知道的了;其餘不及一千的,也有獎虛銜,也有獎封典,是聽隨人便的。甚至
那捐助的小數,自一元幾角起至幾十元,那彀不上請獎的,拿了錢出去就完了,
誰還管他。可是數目是積少成多的,那一本總冊在他那裡,收條的存根也在他那
裡。那辦賑捐的人一定兼辦捐局,有人拿了錢去捐封典、虛銜,他們拿了那零碎
賑捐,湊足了數目,在部辦那裡打點幾個小錢,就給你弄了來,你的錢他可上了
腰了。所以他們那裡捐虛銜、封典,格外便宜,總可以打個七折。然而已經不好
了,你送一百銀子去助賑,他不錯一點弊都不做,完全一百銀子拿去賑饑,他可
是在這一百之外,穩穩的賺了七十了。所以『善人是富』的,就是這個道理。這
個毛病,起先人家還不知道,這又是他們做賊心虛弄穿的。有一回,一個當道薦
一個人給他,他收了,派這個人管理收捐帳目,每月給他二十兩的薪水。這個人
已經覺得出於意外了。過得兩個月便是中秋節,又送他二百兩的節敬。這個人就
大疑心起來,以為善堂辦賑捐那裡用得著如此開銷,而且這種錢又往那裡去報銷
。若說他自己掏腰包,又斷沒有這等事。一定這裡面有甚麼大弊病,拿這個來堵
我的口的,我倒不可不留心查查他,以為他日要挾地步。於是細心靜意的查他那
帳簿,果然被他查了這個弊病出來,自此外面也漸漸有人知道了。有知道他這毛
病的,他們總肯送一個虛銜或者一個封典,這也同賄賂一般,免得你到處同他傳
揚。前回一個大善士,專誠到揚州去勸捐,做得那種痌瘝在抱,愁眉苦目的樣子
,真正有『己饑己溺』的神情,被述農譏誚了兩句。他們江蘇人最會的是譏誚人
,也最會聽人家話裡的因由;他們兩個江蘇人碰在一起,自然彼此會意。述農不
知弄了他一個甚麼,他還要送我的封典,我是早講過的了,不曾要他的。此刻叫
述農寫一封信去,怕不弄了來,頂多部裡的小費由我們認還他罷了。
對 我:這也罷了。等我翻著時,順便抄了出來就是。
(當下,又把廣東、香港所辦各事大略情形,告訴了繼之一遍,方才回到我那邊
(,和母親、嬸娘、姊姊,說點別後的事,又談點家務事情。)
(在行李面裡,取出兩本帳簿和我在廣東的日記,叫丫頭送去給繼之。)
(過得兩天,撤兒滿月,開了個湯餅會,宴會了一天,來客倒也不少。)
(再過了十多天,述農算清交代回省,就在繼之書房下榻。)
(繼之便去上衙門稟知,又請了個回籍措資的假,我和述農都不曾知道;及至明
(天看了轅門抄,方才曉得。)
(便問為甚事請這個假。)
繼 之:我又不想回任,又不想求差,只管住在南京做甚麼。我打算把家眷搬到上海去住
幾時,高興我還想回家鄉去一趟。這個措資假,是沒有定期的,我永遠不銷假,
就此少陪了,隨便他開了我的缺也罷,參了我的功名也罷。我讀書十年,總算上
過場,唱過戲了,遲早總有下場的一天,不如趁此走了的乾淨。
述 農:做官的人,像繼翁這樣樂於恬退的,倒很少呢。
繼 之:我倒不是樂於恬退。從小讀書,我以為讀了書,便甚麼事都可以懂得的了。從到
省以來,當過幾次差事,做了兩年實缺,覺得所辦的事,都是我不曾經練的,兵
、刑、錢、谷,沒有一件事不要假手於人;我縱使處處留心,也怕免不了人家的
蒙蔽。只有那回分校鄉闈試卷,是我在行的。此刻回想起來,那一班取中的人,
將來做了官,也是和我一樣。老實說一句,只怕他們還不及我想得到這一層呢。
我這一番到上海去,上海是個開通的地方,在那裡多住幾天,也好多知點時事。
述 農:這麼說,繼翁倒深悔從前的做官了?
繼 之:這又不然。寒家世代是出來作官的,先人的期望我是如此,所以我也不得不如此
還了先人的期望;已經還過了,我就可告無罪了。以後的日子,我就要自己做主
了。我們三個,有半年不曾會齊了,從此之後,我無官一身輕,咱們三個痛痛快
快的敘他幾天。
(說著,便叫預備酒菜吃酒。)
述 農:(述農對我道)是啊。你從前只嬲人家談故事,此刻你走了一次廣東,自然經歷
了不少,也應該說點我們聽了。
繼 之:他不說,我已經知道了。他備了一本日記,除記正事之外,把那所見所聞的,都
記在上面,很有兩件希奇古怪的事情,你看了便知,省他點氣,叫他留著說那個
未曾記上的罷。
(於是把我的日記給述農看。)
(述農看了一半,已經擺上酒菜,三人入席,吃酒談天。)
(述農一面看日記,末後指著一句道)
述 農:這『《續客窗閒話》毀於潮人』是甚麼道理?
對 我:不錯。這件事本來我要記個詳細,還要發幾句議論的,因為這天恰好有事,來不
及,我便只記了這一句,以後便忘了。我在上海動身的時候,恐怕船上寂寞,沒
有人談天,便買了幾部小說,預備破悶的。到了廣東,住在名利棧裡,隔壁房裡
住了一個潮州人,他也悶得慌,看見我桌子上堆了些書,便和我借來看。我順手
拿了部《續客窗閒話》給他。誰知倒看出他的氣來了。我在房裡,忽聽見他拍桌
子跺腳的一頓大罵。他說的潮州話,我不甚懂,還以為他罵茶房;後來聽來聽去
,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不像罵人。便到他門口望望。他一見了我,便指手畫腳
的剖說起來。我見他手裡拿著一本撕破的書,正是我借給他的。他先打了廣州話
對我說道:『你的書,被我毀了。買了多少錢,我照價賠還就是。』我說:『賠
倒不必。只是你看了這書為何動怒,倒要請教。』他找出一張撕破的,重新拼湊
起來給我看。我看時,是一段《烏蛇已癩》的題目。起首兩行泛敘的是:『潮州
凡幼女皆蘊癩毒,故及笄須有人過癩去,方可婚配。女子年十五六,無論貧富,
皆在大門外工作,誘外來浮浪子弟,交住彌月。女之父母,張燈彩,設筵席,會
親友,以明女癩去,可結婚矣』云云。那潮州人便道:『這痲瘋是我們廣東人有
的,我何必諱他。但是他何以誣蔑起我合府人來?不知我們潮州人殺了他合族,
還是我們潮州人謀了他的祖宗,他造了這個謠言,還要刻起書來,這不要氣死人
麼!』說著,還拿紙筆抄了著書人的名字『海鹽吳熾昌號薌斥』,夾在護書裡,
說要打聽這個人,如果還在世,要約了潮州合府的人,去同他評理呢。
述 農:本來著書立說,自己未曾知得清楚的,怎麼好胡說,何況這個關乎閨女名節的呢
。我做了潮州人,也要恨他。
對 我:因為他這一怒,我倒把那廣東痲瘋的事情,打聽明白了。
述 農:是啊。他那條筆記說的是癩,怎麼拉到痲瘋上來?
對 我:這個是朱子的典故。他注『伯牛有疾』章說:『先儒以為癩也。』據《說文》:
『癩,惡疾也』。廣東人便引了他做一個痲瘋的雅名。
(繼之「撲嗤」一聲,回過臉來,噴了一地的酒)
繼 之:痲瘋還有雅名呢!
對 我:這個不可笑,還有可笑的呢。其實痲瘋這個病,外省也未嘗沒有,我在上海便見
過一個;不過外省人不忌,廣東人極忌罷了。那忌不忌的緣故,也不可解。大約
廣東地土熱,犯了這個病要潰爛的,外省不至於潰爛,所以有忌有不忌罷了。廣
東地方,有犯了這個病的,便是父子也不相認的了,另外造了一個痲瘋院,專收
養這一班人,防他傳染。這個病非但傳染,並且傳種的要到了第三代,才看不出
來,然而骨子裡還是存著病根。這一種人,便要設法過人了。男子自然容易設法
。那女子卻是掩在野外,勾引行人,不過一兩回就過完了。那上當的男子,可是
從此要到痲瘋院去的了。這個名目,叫做『賣瘋』,卻是背著人在外面暗做的,
沒有彰明昭著在自己家裡做的,也不是要經月之久才能過盡,更沒有張燈宴客的
事,更何至於闔府都如此呢。
繼 之:(繼之愣愣的道)你說還有可笑的,卻說了半天痲瘋的掌故,沒有可笑的啊。
對 我:可笑的也是痲瘋掌故,廣東人最信鬼神,也最重始祖,如靴業祀孫臏,木匠祀魯
班,裁縫祀軒轅之類,各處差不多相同的。惟有廣東人,那怕沒得可祀的,他也
要硬找出一個來,這痲瘋院當中供奉的卻是冉伯牛。
(正是:享此千秋奇血食,斯人斯疾尚模糊。)
(未知痲瘋院還有甚麼掌故,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一回 因賭博入棘闈舞弊 誤虛驚製造局班兵)
(我說了這一句話,以為繼之必笑的了。)
繼 之:(誰知繼之不笑)這個附會得豈有此理!痲瘋這個毛病,要地土熱的地方才有,
大約總是濕熱相鬱成毒,人感受了就成了這個病。冉子是山東人,怎麼會害起這
個病來。並且癩雖然是個惡疾,然而惡疾焉見得就是痲瘋呢?這句注,並且曾經
毛西河駁過的。
對 我:那一班潰爛得血肉狼籍的,拈香行禮起來,那冉子才是血食呢。
述 農:(述農皺眉道)在這裡吃著喝著,你說這個,怪噁心的。
對 我:廣東人的迷信鬼神,有在理的,也有極不在理的。他們醫家只止有個華佗;那些
華佗廟裡,每每在配殿上供了神農氏,這不是無理取鬧麼。至於張仲景,竟是沒
有知道的。真是做古人也有幸有不幸。我在江、浙一帶,看見水木兩作都供的是
魯班,廣東的泥水匠卻供著個有巢氏,這不是還在理麼。
繼 之:(繼之搖頭道)不在理。有巢氏構木為巢,還應該是木匠的祖師。
對 我:最可笑的是那搭棚匠,他們供的不是古人。
述 農:難道供個時人?
對 我:供的是個人,倒也罷了;他們供的卻是一個蜘蛛,說他們搭棚就和蜘蛛布網一般
,所以他們就奉以為師了。這個還說有所取意的。最奇的是剃頭匠這一行事業,
本來中國沒有的,他又不懂得到滿洲去查考查考這個事業是誰所創,卻供了一個
呂洞賓。他還附會著說:『有一回,呂洞賓座下的柳仙下凡,到剃頭店裡去混鬧
,叫他們剃頭;那頭髮只管隨剃隨長,足足剃了一整天,還剃不乾淨。幸得呂洞
賓知道了,也搖身一變,變了個凡人模樣,把那斬黃龍的飛劍取出來,吹了一口
仙氣,變了一把剃刀,走來代他剃乾淨了。柳仙不覺驚奇起來,問你是甚麼人,
有這等法力。呂洞賓微微一笑,現了原形;柳仙才知道是師傅,連忙也現了原形
,腦袋上長了一棵柳樹,倒身下拜。師徒兩個,化一陣清風而去。一班剃頭匠,
方才知道是神仙臨凡,連忙焚香叩謝,從此就奉為祖師。』
繼 之:(繼之笑道)這才像鄉下人講《封神榜》呢。
述 農:剃頭雖是滿洲的制度,然而漢人剃頭,有名色的,第一個要算范文程了,何不供
了他呢?
繼 之:范文程不過是被剃的,不是主剃的。必要查著當日第一個和漢人剃頭的人,那才
是剃頭祖師呢。
對 我:這些都是他們各家的私家祖師。還有那公用的,無論甚麼店舖,都是供著關神。
其實關壯繆並未到過廣東,不知廣東人何以這般恭維他。還有一層最可笑的:凡
姓關的人都要說是原籍山西,是關神之後。其實《三國志》載,『龐德之子龐會
,隨鄧艾入蜀,滅盡關氏家』,哪裡還有個後來。
繼 之:這是小說之功。那一部《三國演義》,無論哪一種人,都喜歡看的。這部小說卻
又做得好,卻又極推尊他,好像這一部大書都是為他而作的,所以就哄動了天下
的人。
對 我:《三國》這部書,不錯,是好的;若說是為關壯繆而作,卻沒有憑據。
繼 之:雖然沒有憑據,然而一部書之中,多少人物,除了皇帝之外,沒有一個不是提名
道姓的,只有敘到他的事,必稱之為『公』,這還不是代一個人作墓碑家傳的體
裁麼。其實講究敬他忠義,我看岳武穆比他還完全得多,先沒有他那種驕矜之氣
。然而後人的敬武穆不及敬他的多,就因為那一部《岳傳》做得不好之故。大約
天下愚人居多;愚人不能看深奧的書,見了一部小說,就是金科玉律,說起話來
便是有書為證,不像我們看小說是當一件消遣的事。小說能把他們哄動了,他們
敬信了,不因不由的,便連上等人也跟著他敬信了,就鬧的請加封號,甚麼王咧
、帝咧,鬧這種把戲,其實那古人的魂靈,已經不知散到哪裡去了。想穿了真是
笑得死人!
對 我:此刻還有人議論岳武穆不是的呢。
繼 之:奇了!這個人還有甚批評?倒要請教。
對 我:有人說他,『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且十二道金牌,他未必不知道是假的
,何必就班師回去,以致功敗垂成。
繼 之:生在千年以後去議論古人,也要代古人想想所處的境界。那時候嚴旨催迫,自有
一番必要他班師的話。看他百姓遮留時,出詔示之曰:『我不得擅留。』可見得
他自有必不能留的道理,不過史上沒有載上那道詔書罷了。這樣批評起古人來,
哪裡不好批評。怪不得近來好些念了兩天外國書的,便要譏誚孔子不知洋務。看
得一張平圓地球圖的,便要罵孔子動輒講平天下,說來說去都是千乘之國,不知
支那之外,更有五洲萬國的了。
對 我:天下未必有這等人。
繼 之:今年三月裡,一個德國人到揚州遊歷,來拜我,帶來的一個翻譯,就是這種議論
。
述 農:這種人談他做甚麼,談起來嘔氣。還是談我們那對著迷信的見解,還可以說說笑
笑。
對 我:要講究迷信,倘使我開個店舖,情願供桓侯,斷不肯供壯繆。
述 農:這又為甚麼?
對 我:俗人凡事都取個吉利。店舖開張交易,供了桓侯,還取他的姓是個開張的『張』
字;若供了壯繆,一面才開張,一面便供出那關門的『關』字來,這不是不祥之
兆麼。
(說得述農、繼之一齊笑了。)
述 農:廣東的賭風向來是極盛的,不知你這回去住了半年,可曾賭過沒有?
對 我:說起來可是奇怪。那攤館我也到過,但是擠擁的不堪,總挨不到臺邊去看看。我
倒並不要賭,不過要見識見識他們那個賭法罷了。誰知他們的賭法不曾看見,倒
又看見了他們的祖師,用綠紙寫了甚麼『地主財神』的神位,不住的燒化紙帛,
那香燭更是燒得煙霧騰天的。
述 農:地主是廣東人家都供的,只怕不是甚麼祖師。
對 我:便是我也知道;只是他為甚用綠紙寫的,不能無疑。問問他的土人,他們也說不
出個所以然來。
述 農:這龍門攤的賭博,上海也很利害,也是廣東人頑的。而且他們的神通實在大,巡
捕房那等嚴密,卻只拿他們不著。有一回,巡捕頭查得許多人都得了他們的陋規
,所以想著要去拿他,就有人通了風聲。這一回出其不意,叫一個廣東包探,帶
了幾十個巡捕,自己還親自跟著去捉,真是雷厲風行,說走就走的了。走到半路
上,那包探要吃呂宋煙,到一家煙店去買,揀了許久,才揀了一支,要自來火來
吸著了。及至走到賭臺時,連桌椅板凳都搬空了,只剩下兩間大篷廠。巡捕頭也
愣住了,不知他們怎樣得的信。沒奈何,只放一把火,把那篷廠燒了回來。
對 我:(我驚道)怎麼放起火來!
述 農:(述農笑道)他的那篷廠是搭在空場上面,縱使燒了,也是四面干連不著的。
對 我:這只可算是聊以解嘲的舉動。然而他們到底哪裡得的信呢?
述 農:他們那個賭場也是合了公司開的,有股份的人也不知多少。那家煙舖子也是股東
。那包探去買煙時,輕輕的遞了一個暗號,又故意以揀煙為名,俄延了許久,那
舖子裡早差人從後門出去,坐上車子,飛奔的報信去了,這邊是步行去的,如何
不搬一個空。
繼 之:不知是甚麼道理,單是廣東人歡喜賭。那骨牌、紙牌、骰子,製成的賭具,拿他
去賭,倒也罷了。那絕不是賭具,落了廣東人的手,也要拿來賭,豈不奇麼!像
那個闈姓,人家好好的考試,他卻借著他去做輸贏。
述 農:這種賭法,倒是大公無私,不能作弊的。
對 我:我從前也這麼想。這回走了一次廣東,才知道這裡面的毛病大得很呢。第一件是
主考、學臺自己買了闈姓,那個毛病便說不盡了。還有透了關節給主考、學臺,
中這個不中那個的。最奇的,俗語常說,『沒有場外舉子』,廣東可鬧過不曾進
場,中了舉人的了。
述 農:這個奇了!不曾入場,如何得中?
對 我:他們買闈姓的賭,所奪的只在一姓半姓之間。倘能多中了一個姓,便是頭彩。那
一班賭棍,揀那最人少的姓買上一個,這是大眾不買的。他卻查出這一姓裡的一
個不去考的生員,請了槍手,或者通了關節,冒了他的姓名進場去考,自然要中
了。等到放出榜來,報子報到,那個被人冒名去考的,還疑心是做夢,或是疑心
報子報錯的呢。
繼 之:犯到了賭,自然不會沒弊的,然而這種未免太胡鬧了。
對 我:這個鄉科冒名的,不過中了就完了。等到赴鹿鳴宴、謁座主,還通知本人,叫他
自己來。還有那外府荒僻小縣,冒名小考的,並謁聖、簪花、謁師,都一切冒頂
了,那個人,竟是事後安享一名秀才呢。
述 農:聽說廣東進一名學極不容易,這等被人冒名的人,未免太便宜了。
對 我:說也奇怪,一名秀才值得甚麼,聽說他們院考的時候,竟有交了白卷,拿銀票夾
在卷裡,希冀學臺取進他的呢。
繼 之:隨便哪一項,都有人發迷的,像這種真是發秀才迷了。其實我也當過秀才,回想
起來,有甚麼意味呢。我們且談正經事罷,我這幾天打算到安慶去一走。你可到
上海去,先找下一處房子,我們仍舊同住。只是述農就要分手,我們相處慣了,
倒有點難以離開呢。我們且設個甚麼法子呢?
述 農:我這幾年總沒有回去過,繼翁又說要到上海去住,我最好就近在上海弄一個館地
,一則我也免於出門,二則同在上海,時常可以往來。
繼 之:(繼之想了一想道)也好。我來同你設一個法。但不知你要甚麼館地?
述 農:那倒不必論定,只要有個名色,說起來不是賦閒就罷了。我這幾天,也打算回上
海去了。我們將來在上海會罷。
(當下說定了。)
(過得兩天,繼之動身到安慶去。)
(我和述農同到上海,述農自回家去了。)
(我看定了房子,寫信通知繼之。)
(約過了半個月,繼之帶了兩家家眷,到了上海,搬到租定的房子裡,忙了幾天
(,才忙定了。)
(繼之托我去找述農。)
(我素知他住在城裡也是園濱的,便進城去訪著了他,同到也是園一逛。)
(這小小的一座花園,也還有點曲折,裡面供著李中堂的長生祿位。)
(游了一回出來,迎面遇見一個人,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卻留了一部濃鬍子,走
(起路來,兩眼望著天。)
(等他走過了,述農)
述 農:你認得他麼?
對 我:不。
述 農:這就是為參了李中堂被議的那位太史公。此刻因為李大先生做了兩廣,他迴避了
出來,住在這裡蕊珠書院呢。
(我想起繼之說他在福建的情形,此刻見了他的相貌,大約是色厲內荏的一流人
(了。)
(一面和述農出城,到字號裡去,與繼之相見。)
述 農:(述農先笑道)繼翁此刻居然棄官而商了,其實當商家倒比做官的少耽心些。
繼 之:耽心不耽心且不必說,先免了受那一種齷齪氣了。我這回到安慶去,見了中丞,
他老人家也有告退之意了。我說起要代你在上海謀一個館地,又不知你怎樣的才
合式,因和他要了一張啟事名片,等你想定了哪裡,我就代你寫一封薦信。
述 農:有這種好說話的薦主,真是了不得!但是局卡衙門的事,我不想幹了。這些事情
,東家走了,我們也跟著散,不如弄一個長局的好。好在我並不較量薪水,只要
有了個處館的名色罷了。這裡的製造局,倒是個長局……
述 農:(我不等說完)好,好。我聽說那個局子裡面故事很多的,你進去了,我們也可
以多聽點故事。
(述農也笑了一笑。)
(議定了,繼之便寫了一封信,夾了片子,交給述農。)
(不多幾天,述農來說,已經投了信,那總辦已經答應了。)
(此刻搬了行李到局裡去住,只等派事。)
(坐了一會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