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一 至 第一四〇
131**時間: 地點:
忽然一天,來了個委員,投到了一封提餉文書,文書上敘明即交那委員提解
來,這邊便備了公事,把餉銀交那委員帶去了。誰知過了兩個月,那邊又來了一
角催餉文書,不覺大驚,查察起來,才知道起先那個文書是假的。只得另外籌了
款頂解了過去。一面出了賞格,訪拿這個冒領的騙子,卻是大海撈針似的,哪裡
拿得著。看看過了大半年,這件事就擱淡下來了。
132**時間: 地點:
忽然一天,姓趙的到了山東,去拜那姓朱的老把弟,說是已經加捐了同知,
辦了引見,指省江蘇;因為惦著老把弟,特為繞著道兒,到濟南來探望的。兩個
人自有一番闊敘。明天,姓朱的到客棧裡回拜,只見他行李甚多,僕從暄赫,還
帶著兩個十七八歲的侍妾,長得十分漂亮。姓朱的心中暗暗稱奇,想起相隔不過
幾年,何以他便闊到如此,未免歆羨起來。於是打算應酬他幾天,臨了和他借幾
百銀子。看見人家闊了,便要打算向人家借錢,這本是官場中人的慣技,不足為
奇的。於是那姓朱的便請他吃花酒,逛大明湖,盤桓了好幾天,老把兄叫得應天
響。這天又叫了船,在大明湖吃酒,姓朱的慢慢的把羨慕他的話也說出來了。姓
趙的歎口氣道:『大凡我們捐個小功名,出來當差的,大半都是為貧而仕;然而
十成人當中,倒有了九成九是越仕越貧的。就以你我而論,辦了多少年糧臺,從
九品保了一個縣丞,算是過了一班;講到錢呢,還是囊空如洗,一天停了差使,
便一天停了飯碗。如果不是用點機變,發一注橫財,哪裡能夠發達。』姓朱的道
:『機變便怎樣?老把兄何不指教我一點。』姓趙的道:『機變是要隨機應變的
,哪裡教得來。』姓朱的道:『老把兄只要把自己行過的機變,告訴我一點,就
是指教了。』姓趙的此時已經吃了不少的酒,有點醉了,便正色道:『老弟,我
告訴你一句話,只許你我兩個知道,不能告訴第三個人的。』說著,便附耳說道
:『老把弟,你知道我的錢是哪裡來的?就是你們山東藩庫的銀子啊。我當著糧
臺差使時,便偷著用了幾顆印,印在空白文書上;當時我也不曾打算定是怎樣用
法,後來撤了差,便做了個提餉文書,到這裡來提去一筆款。這不是神不知、鬼
不覺的事麼?』姓朱的大驚道:『那麼你還到這裡來!上頭出著賞格拿人呢!』
姓趙的道:『那時候我用的是假名姓。並且我的頭髮早已蒼白了,又沒有留鬚;
頭回我到這裡,上院的時候,先把烏鬚藥拿頭髮染的漆黑,把鬍子根兒刮得光光
兒的,用引見胰子把臉擦得亮亮兒的,誰還看得出我的年紀。我到手之後,一出
了濟南,便把鬍子留起來。你看我此刻鬚髮都是蒼白的了,誰還知道是我。並且
犯了這等大事,沒有不往遠處逃的,誰還料到我自到這裡來。老弟,你千萬要機
密,這是我貼身的姬妾都不知道的,咱們自己弟兄不要緊,所以我告訴你一點。
』姓朱的連連答應。
及至席散之後,天色已晚。姓朱的回到家裡,暗想老把兄真有能耐,平白地
藩庫的銀子也拿去用了,怎能夠也有機會學他一遭便好。想來想去,沒有法子。
133**時間: 地點:
忽然一轉念道:『放著現成機會在這裡,何不去幹他一幹呢?』又想了一想道:
『不錯啊,升官發財,都靠著這一回了。』打定了主意,便換過衣冠,連夜上院
,口稱稟報機密。撫臺聽見說有機密事,便傳進去見。他便把這姓趙的前情後節
,徹底稟明。稟完,又請了一個安說:『本來上頭出過賞格拿這個人,此刻不敢
領賞銀,只求大帥給一個破格保舉。』撫臺道:『老兄既然不領官賞,就把他隨
身所帶的盡數充賞便了;至於保舉一層,自然要給你的。』他又打了個千謝過。
撫臺道:『那麼老兄便去見歷城令商量罷。』他辭了出來,又忙去找歷城縣。歷
城縣聽說是撫臺委來的,連忙請見。他先把情節說了,然後請知縣派差去拿人。
知縣道:『還是連夜去拿吧,還是等明天呢?』他此時跑的乏了,因說道:『等
明天去罷。明天請派差先到晚生公館裡去,議定了下手方法才好。不然,冒冒失
失的跑去,萬一遇不見,倒走了風聲,把他嚇跑了,就費手腳了。』知縣便連連
答應。他就回家安歇。
到了明天,縣裡因為拿重要人犯,派了通班捕役,到他公館伺候。他和捕役
說明,叫他們且在客棧前後門守住,等聽見裡面鞭炮響,才進去拿人。說定了,
他便叫人買了一掛鞭炮,揣在懷裡,帶了通班捕役,去找他老把兄。
兩人相見,談了幾句天。他故意拿了一枝水煙筒吸煙,順腳走到院子裡去,
把鞭炮放起來。姓趙的在屋裡聽見,甚是詫異道:『這是誰放的鞭……』說猶未
了,一班差役,早蜂擁進來。姓朱的伸手把姓趙的一指,眾差役便上前擒住。姓
趙的慌了,忙問道:『為了甚麼事?』差役們不由分說,先上了刑具。便問:『
朱太爺,犯眷怎樣發落?』姓朱的道:『奉憲只拿他一個,這些有我在這裡看管
。』姓趙的這才知道被老把弟賣了。不覺歎一口氣道:『好老把弟!賣得我好!
這回我的腦袋可送在你手裡了!然而你這樣待朋友,只怕你的腦袋也不過暫時寄
在脖子上罷了!』眾差役不等他說完,便簇擁著他去了。
這姓朱的便沈下臉來,把那帶來的僕從,都攆走了。叫了人來,把那些行李
,都擡回自家公館裡去;那兩個侍妾,也叫轎子擡去,居然擁為己有了。這行李
裡面,有十多口皮箱子,還有一千多現銀,真是人財兩進。過得幾天,定了案,
這姓趙的殺了。撫臺給他開了保舉,免補縣丞,以知縣留省盡先補用。部裡議准
了,登時又升了官。撫臺還授意藩臺,給他一個缺。藩臺不知怎樣,知道他兩個
的底細,以為姓趙的所犯的罪,本來該殺,然而姓朱的是他至交,不應該出他的
首。若說是為了國法,所以公爾忘私,然而姓朱的卻又明明為著升官發財,才出
首的,所以有點看不起這個人。這會撫臺要給他缺,藩臺有意弄一個苦缺給他,
就委他署了一個兗州府的嶧縣。
這袞縣是著名的苦缺,他雖然不滿意,然而不到一年,一個候補縣丞升了一
個現任知縣,也是興頭的,便帶了兩個侍妾去到任,又帶了一個姪兒去做帳房。
做到年底下,他那姪少爺嫌出息少,要想法子在外面弄幾文,無奈嶧縣是個苦地
方,想遍了城裡城外各家店舖,都沒有下手的去處。只有一家當鋪,資本富足,
可以詐得出的。便和稿案門丁商量,拿一個皮箱子,裝滿了磚頭瓦石之類,鎖上
了,加了本縣的封條,叫人擡了,門丁跟著到當鋪裡去要當八百銀子。當鋪的人
見了,便說道:『當是可以當的,只是箱子裡是甚麼東西,總得要看看。』門丁
道:『這是本縣太爺親手加封的,哪個敢開!』當鋪裡人見不肯開看,也就不肯
當。那門丁便叫人擡了回去。當鋪裡的伙計,大家商量,縣太爺來當東西,如何
好不應酬他;不過他那箱子封鎖住了,不知是甚麼東西,怎好胡亂當他的,倒是
借給他點銀子,也沒甚要緊。我們在他治下,總有求他的時候,不如到衙門裡探
探口氣,簡直借給他幾百銀子罷。商量妥當,等到晚上關門之後,當鋪的當事便
到衙門裡來,先尋見了門丁,說明來意。門丁道:『這件事要到帳房裡和姪少爺
商量。』當事的便到帳房裡去。那姪少爺聽見說是當鋪裡來的,登時翻轉臉皮,
大罵門上人都到那裡去了,『可是瞎了眼睛,夤夜裡放人闖到衙門裡來!還不快
點給我拿下!』左右的人聽了這話,便七手八腳,把當事拿了,交給差役,往班
房裡一送。當鋪裡的人知道了,著急的了不得;又是年關在即,如何少得了一個
當事的人。便連夜打了電報給東家討主意。這東家是黃縣姓丁的,是山東著名的
富戶,所有闔山東省裡的當鋪,十居六七是他開的。得了電報,便馬上回了個電
,說只要設法把人放出來,無論用多少錢都使得。當鋪裡人得了主意,便尋出兩
個紳士,去和姪少爺說情,到底被他詐了八百銀子,方才把當事的放了出來。
等過了年,那當鋪的東家,便把這個情形,寫了個呈子,到省裡去告了。然
而衙門裡的事,自然是本官作主,所以告的是告縣太爺,卻不是告姪少爺。上頭
得了呈子,便派了兩個委員到嶧縣去查辦。這回派的委員,卻又奇怪,是派了一
文一武。那文的姓傅,我忘了他的官階了;一個姓高的,卻是個都司,就是本山
東人。等兩個委員到了嶧縣,那位姓朱的縣太爺,方才知道姪少爺闖子禍,未免
埋怨一番。正要設法彌縫,誰知那姪少爺私下先去見那兩個委員。那姓傅的倒還
圓通,不過是拿官場套語『再商量』三個字來敷衍;那姓高的卻擺出了一副辦公
事的面目,口口聲聲,只說公事公辦。那姪少爺見如此情形,又羞又怒又怕。回
去之後,忽然生了一個無毒不丈夫的主意來,傳齊了本衙門的四十名練勇,桌上
放著兩個大元寶,問道:『你們誰有殺人的膽量,殺人的本事,和我去殺一個人
?這二百兩銀子,就是賞號;我還包他沒事。』四十名練勇聽了,有三十九名面
面相覷;只有一個應聲說道:『我可以殺人!但不知殺的是誰?』姪少爺道:『
你可到委員公館裡去,他們要問你做甚麼,你只說本縣派來看守的;覷便把那高
委員殺了,回來領賞。』那練勇答應下來,回去取一把尖刀,磨得雪亮飛快,帶
在身邊,逕奔委員公館來。傅委員聽了,倒不以為意;那高委員可不答應了,罵
道:『這還了得!省裡派來的委員,都被他們看守了,這成了個甚麼話!』倒是
傅委員把他勸住。到了傍晚時,高委員到院子裡小便,那練勇看見了,走到他後
頭,拔出尖刀,『颼』的一下,雪白的一把尖刀,便從他後心刺進去,那刀尖直
從前心透出,拔了紅刀子出來,翻身便走。一個家人在堂屋裡看見,大喊道:『
不好了!練勇殺人啊!』這一聲喊,驚起眾家人出來看時,那練勇早出大門去了
。眾人見他握刀在手,又不敢追他。看那高委員時,只有雙腳亂蹬了一陣,就直
挺了。傅委員見此情形,急的了不得,忙喝眾人道:『怎麼放那兇手跑了,還不
趕上去拿了來!』說話時便遲,那時卻是甚快,那練勇離了大門,不過幾丈遠,
眾人聽傅委員的話,便硬著膽子趕上去。那練勇聽見有人追來,卻返身仗刀在手
道:『本官叫我來殺他的,誰能奈我何!你們要趕我,管叫你來一個死一個!』
說罷,回身徜徉而去。眾人誰敢向前,只得回報傅委員。傅委員聽了,嚇得魂不
附體,暗想他能殺姓高的,便能殺我,這個虎口之地,如何住得!便連夜出城,
就近飛奔到兗州府告變去了。兗州府得報,也嚇得大驚失色。連忙委了本府經歷
廳,到嶧縣去摘了印綬,權時代理縣事;另外委員去把姓朱的押送來府,暫時看
管。因為原告呈子,詞連稿案門丁,叫一並提了來。一面飛詳上憲。等經歷廳到
嶧縣時,那姪少爺和那練勇,早不知逃到哪裡去了。不多幾天,省裡來了委員,
把姓朱的上了刑具,提回省裡,原來已經揭參出去了。可笑一向還說是姪兒子做
的事,與他無涉;直到此時,方才悔恨起來。到了省城,審了兩堂,他只供是姪
兒子所做的,自己只承了個約束不嚴。上面便把他押著,一面懸賞緝凶。
這件事本就可以延宕過去了,誰知那高委員也有個姪兒子,卻是個翰林,一
向在京供職,得了這個消息,不覺大怒,驚動了同鄉,聯合了山東同鄉京官,會
銜參了一折,坐定了是姓朱的主謀,奉旨著山東巡撫徹底根究,不得徇情迴護。
撫臺接到了廷寄,看見詞旨嚴厲,重新又把這個案提起來,嚴刑審訊。那門丁熬
刑不過,便瘐死了。那姓朱的也備嘗三木,終是熬不住痛苦,便承了主謀。這才
定了案,拿他論抵。那時他還有些同寅朋友,平素有交情的,都到監裡去看他,
也有安慰他的,也有代他籌後事的,也有送飲食給他的。最有見識的一個,是勸
他預先服毒自盡的。誰知他不以為忠言,倒以為和他取笑,說是正凶還沒有緝著
,焉見得就殺我。那勸他的人,倒不好再說了。他自從聽了那朋友這句話之後,
連人家送他的飲食也不敢入口,恐怕人家害他,天天只把囚糧果腹。直等到釘封
文書到了,在監裡提了出來綁了,歷城縣會了城守,親自押出西關。他那忠告的
朋友,化了幾十弔錢,買了一點鶴頂紅,攙在茶裡面,等在西關外面,等到他走
過時,便勸他吃一口茶;誰知他偏不肯吃。一直到了法場上,就在三年前頭殺姓
趙的地方,一樣的伸著脖子,吃了一刀。
(正是:富貴浮雲成一夢,葫蘆依樣只三年。)
(要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五回 箕踞忘形軍門被逐 設施已畢醫士脫逃)
(德泉說完了這一套故事,我問)
對 我:協餉銀子未必是現銀,是打匯票的,他如何騙得去?這也奇了!
德 泉:這一筆聽說是甘肅協餉。甘肅與各省通匯兑的很少,都是匯到了山西或陝西轉匯
的,他就在轉匯的地方做些手腳,出點機謀,自然到手了。
子 安:(子安從旁道)我在一部甚麼書上看見一條,說嘉、道年間,還有一個冒充了成
親王到南京,從將軍、總督以下的錢,都騙到了的呢。
德 泉:這是從前沒有電報,才被他瞞過了;若是此刻,只消打個電去一問,馬上就要穿
了。
134**時間: 地點:
(說話時,只見電報局的信差,送來一封電報。)
對 我:說著電報,電報就到了。
(德泉填了收條,打發去了。)
(翻出來一看,卻是繼之給我的,說蘇、杭兩處,可托德泉代去;叫我速回揚州
(一次,再到廣東云云。)
德 泉:廣東這個地方,只有你可以去得;要是我們去了,那是同到了外國一般了。
子 安:近來在上海久了,這裡廣東人多,也常有交易,倒有點聽得懂了;初和廣東人交
談,那才不得了呢。
德 泉:可笑我有一回,到棋盤街一家藥房去買一瓶安眠藥水,跑了進去,那櫃上全是廣
東人,說的話都是所問非所答的,我一句也聽不懂。我要買大瓶的,他給了我個
小瓶;我要掉,他又不懂,必要做手勢,比給他看,才懂了,換了大瓶的。我正
在付價給他,忽然內進裡跑出一個廣東人來,右手把那瓶藥水拿起來,提得高與
額齊,拿左手指著瓶,眼睛看著我道:『這瓶藥水,頂刮刮囉!頂刮刮囉!有仿
單在此,你拿回去一看,便知明白了。』
(聽得我和子安都狂笑起來。)
德 泉:我當時聽了他這幾句話,也忍不住要笑。他對我說完之後,還對他那伙計嘰咕了
幾句,雖然聽他不懂,看他那神色,好像說他那伙計不懂官話的意思。我付過了
價,拿了藥水要走,他忽然又叫住我道:『俄基,俄基!』你猜他說甚麼?便是
我當時也愣住了。他拿起我付給他的洋錢,在櫃上摜了兩摜,是一塊啞板。這才
懂了,他要和我說上海話,說這一塊洋錢是啞子,又說得不正,便說成一個『俄
基』了。
(當下說笑了一會,我不知繼之叫我到廣東,有甚要事,便即夜趁了輪船動身。
()
(偏偏第二天到鎮江,已經晚上八點鐘,看著不能過江,我也懶得到街上去了,
(就在躉船上住了一夜。)
(次日一早過江,趕得到城裡,已是十二點多鐘。)
(見了繼之,談起到廣東的事,原來也是經營商業的事情。)
不 覺:(我不覺笑道)我本來是個讀書的,雖說是我生來的無意科名,然而困在家裡沒
事,總不免要走這條路。無端的跑了出來,遇見大哥,就變了個幕友,這幾年更
是變了個商家了。
繼 之:(繼之笑道)豈但是商家,還是個江湖客人呢。你這回到廣東去,怕要四五個月
才得回來,你不如先回南京一轉,敘敘家常再去。
對 我:這倒不必,寫個信回去,告訴一聲便了。
(當下繼之檢出一本帳目給我。)
(是夜盤桓了一夜。)
135**時間: 地點:
(明日我便收拾行李,別過眾人,仍舊流過江去,趁了下水船,仍到上海,又添
(置了點應用東西,等有了走廣東的海船,便要動身。)
(看了新聞紙,知道廣利後天開行,便打發人到招商滬局去,寫了一張官艙船票
(。)
(到了那天,搬了行李上船。)
(這個船的官艙,是在艙面的,倒也爽快。)
(當天半夜裡開船,及至天亮起來,已經出了吳淞口,走的老遠的了。)
(喜得風平浪靜,沒事便在艙面散步。)
(到了中午時候,只看一個人,擺著一張小小圓桌,在艙面吃酒;和我招呼起來
(,請問了姓氏,知道他姓李,便是本船買辦。)
(於是大家敘談起來。)
(我偶然問起這上海到廣東,坐大餐房收多少水腳。)
買 辦:一主一僕,單是一去,收五十元;寫來回票,收九十元。這還是本局的船;若是
外國行家的船,他還情願空著,不准中國人坐呢。
對 我:這是甚麼意思?
買 辦:這也是我們中國人自取的。有一回,一個甚麼軍門大人,帶著家眷,坐了大餐房
。那回是夏天,那位軍門,光著脊梁,光著腳,坐在客座裡,還要支給著腿,在
那裡摳腳丫,外國人看著,已經厭煩的了不得了。大餐間裡本來備著水廁,廁門
上有鑰匙,男女可用的,那位太太偏要用自己的馬桶;用了,舀了,洗了,就拿
回他自己房裡,倒也罷了,偏又嫌他濕,擱在客座裡晾著。洗了裹腳布,又晾到
客座椅靠背上。外國人見了,可大不答應了,把他們攆了出來。船到了上海,船
主便到行裡,見了大班,回了這件事。從此外國人家的船,便不准中國人坐大餐
房了。你說這不是中國人自取的麼!
對 我:這個本來太不像樣了。然而我們中國人不見得個個如此。
買 辦:這個合了我們廣東人一句話,『一個小雞不好,帶壞一籠』了。
136**時間: 地點:
(正說話時,又有一個廣東人來招呼,自己說是姓何,號理之,是廣東名利客棧
(招呼客人的伙伴,終年跟著輪船往來,以便招接客人的。)
(便邀我到廣東住到名利棧去。)
(我答應了,托他招呼行李。)
(這船走了三天,到了香港,停泊了一夜;香港此時沒有碼頭,船在海當中下錨
(。)
(到了晚上,望見香港萬家燈火,一層高似一層,竟成了個燈山,倒也是一個奇
(景。)
(次日早晨啟輪,到了廣東,用駁船駁到岸上。)
(原來名利棧就開在珠江邊上,後門正對珠江,就在後門登岸。)
(安息了一天,便出去勾當我的正事,一面寫信寄給繼之。)
(誰知我到了這裡,頭一次到街上去走走,就遇見了一件新聞。)
(我走到一條街,這條街叫做沙基。)
(沙基上有一所極大的房子,房子外面,掛著藥房的招牌,門口圍了不少的人,
(像是看熱鬧的光景。)
(我再走過去看看,原來那藥房裡在那裡拍賣,所賣的全是藥水。)
(我暗想這件事好奇怪,既然藥房倒了,只有召人盤受,哪裡好拍賣得來;便是
(那個買的,他不是開藥房,一單一單的藥水買去,做甚麼呢。)
(正在想著,只見他又指著兩箱藍玻璃瓶的來叫拍。)
(我吃了一驚,暗想外國藥房的規矩,藍瓶是盛毒藥的,有幾種還是輕易不肯賣
(,必要外國醫生開到藥方上才肯賣的,怎麼也胡亂拍賣起來呢。)
137**時間: 地點:
(此時我身上還有正事,不便多耽擱,只看了一看便走了。)
(下午時候,回到名利棧。)
(晚上沒事,廣利船還沒有開行,何理之便到我房裡來談天。)
(他嘴裡有的沒的亂說,一陣說甚麼把韮菜帶到新加坡,要賣一塊洋錢一片菜葉
(;新鮮荔枝帶到法蘭西,要賣五個法郎一個;又是甚麼播威表,在法蘭西只賣
(半個法郎一個。)
(他只管亂說,我只管亂聽,也不同他辯論。)
(後來我說起藥房拍賣一節,很以為奇。)
理 之:(理之拍手道)拍賣了麼!可惜我不知道,不然,我倒要去和他記一記帳,看他
還撈得回幾個。
對 我:這藥房倒帳的情形,想是你知道的了?
理 之:倒帳的有甚希奇!這是一個富而不仁的人,遭了個大騙子。這位大富翁姓荀,名
叫鷽樓,本來是由賭博起家;後來又運動了官場,包收甚麼捐,盡情剝削。我們
廣東人都恨得他了不得。
對 我:他不是廣東人麼?
理 之:他是直隸滄州人,不過在廣東日子長久,學會說廣東話罷了。他剝削的錢,也不
知多少了。忽然一天,他走沙基經過,看見一個外國人,在那裡指揮工匠裝修房
子,裝修得很是富麗,不知要開甚麼洋行;托了旁人去打聽,才知道是開藥房的
。那外國人並不是外國人,不過扮了西裝罷了,還是中國的遼東人呢。這荀鷽樓
聽說他是遼東原籍,總算同是北邊人,可以算得同鄉,便又托人介紹去拜訪他。
見面之後,才知道他姓祖,《貳臣傳》上祖大壽之後,單名一個武字。從四五歲
的時候,他老子便帶了他到外國去,到了七八歲時,便到外國學堂裡去讀書,另
外取了個外國的名字,叫做Jame。後來回到中國,又把他譯成中國北邊口音
,叫做勞佛,就把這勞佛兩個字做了號。他外國書讀得差不多了,便到醫學堂裡
去學西醫。在外國時,所有往來的中國人都是廣東人,所以他倒說了一口廣東話
,把他自己的遼東話,倒反忘記個乾淨了。等在醫學堂畢業出來,不知在哪裡混
了兩年,跑到這裡來,要開個藥房。恰好這荀鷽樓是最信用西藥的,兩人見面之
下,便談起這件事。
荀鷽樓問他藥房生意有多少利息。勞佛道:『利息是說不定的,有九分利的
,也有一二分利的,然而總是利息厚的居多,通扯起來,可以算個七分利錢。』
荀鷽樓道:『照這樣說,做一萬銀子生意,可以賺到七千了。不知要多少本錢?
』勞佛道:『本錢哪裡有一定的,外國的大藥房,幾十萬本錢的不足為奇。』荀
鷽樓道:『不知你開這個打算多少?』勞佛道:『我只備了五萬資本。』荀鷽樓
道:『比方有人肯附點本錢,可能附得進去?』勞佛道:『這有甚麼不可的。』
荀鷽樓道:『那麼我打算附十萬銀子如何?』勞佛滿口答應,便道:『如此我便
擴張起來。』他兩個因此成了知己。
不多幾天,荀鷽樓划了十萬銀子來,又派了一個帳房來。勞佛便取出一扣三
千銀子往來的莊折,叫他收存,要支甚麼零用,只管去取。從此鋪裡一切雜用,
勞佛便不過問,天天只忙著定貨催貨,鋪裡慢慢的用上十多個伙計。勞佛逐一細
問,卻沒有一個懂得外國話,認得外國字的。荀鷽樓聞得,便又薦了一個懂洋文
的來;勞佛考他一考,說是他的工夫不夠用,不要。又道:『不過起頭個把月忙
點,關著洋文的事,我一個人來就是了。』荀鷽樓見他習勤耐勞,倒反十分敬重
他起來。過得個把月,勞佛對荀鷽樓道:『我的五萬資本,因為擴充生意起見,
已經一齊拿去定了貨了。尊款十萬,我托個朋友拿到匯豐存了。我本要存逐日往
來的,誰知他拿去給我存了六個月期,真是誤事!昨日頭批定貨到了,要三萬銀
子起貨,只得請你暫時挪一挪,好早點起了出來,早點開張。』荀鷽樓滿口答應
,登時划了過來。到了明天,果然有人送來無數箱子,方的、長的,大小不等。
勞佛督率各小伙計開箱,開了出來,都是各種的藥水,一瓶一瓶的都上了架,登
時滿坑滿谷起來。後來陸續再送來的,竟來不及開了,開了也沒有架子放了,只
得都堆到後頭棧房裡去,足足堆了一屋子。荀鷽樓也來看熱鬧,又一一問訊,這
是甚麼,那是甚麼,勞佛也一一告訴了。
正在忙亂之際,忽然一個電局信差送來一封洋文電報,勞佛看了失驚道:『
怎麼就死了!唉!這便怎麼處!』荀鷽樓忙問死了甚麼人。勞佛把電報遞給他,
他看了,是一字不認得的。勞佛便告訴他道:『香港大藥房裡一個總理配藥的醫
生,他是我的好朋友,將來我這裡有多少事,還靠他幫忙呢,誰知他今天死了。
他的遺囑,他死後,叫我去暫時代理他的職業。在交情上,又不得不去;這一去
,最少也要三個月,那外國派來的人才得到,這裡又有事,怎樣呢?』荀鷽樓也
愣住了。
勞佛想了一想道:『這樣罷,我到香港去找一個配藥的人,到這裡代了我罷
。』帳房道:『這裡沒有人懂話,怎樣辦呢?』勞佛道:『這個不要緊,我找一
個懂中國話的來。十分找不著,我叫他帶一個西崽來;你們要和他說話,只對西
崽說就是。好在只有三個月,我就來的。』荀鷽樓問他香港那大藥房是甚麼招牌
,勞佛嘰嘰咕咕說了個外國名字道:『中國名字叫甚麼,我也記不大清楚了,等
到了那裡,寫信來通知,以便通信罷。我今天要坐晚輪船去了。』說罷,取出許
多外國字紙來,交代給帳房,一一指點:這一迭是燕威士,這個貨差不多就要到
的了;這一迭是定單,這裡面那幾張是電定的,那幾張是信定的;洋行裡倘有燕
威士送來,便好好收下,打還他回單圖書。又拿出一扣折子來,十分慎重的交代
道:『這就是我那誤事朋友,代存匯豐的十萬銀子的存摺,是……哪一天存的,
扣到……哪一天,便到了六個月期,你便去換上一個逐日往來的折子,以便隨時
應用。』荀鷽樓拿起折子一看道:『怎麼我存匯豐的存摺,不是這個樣子?』勞
佛道:『匯豐存摺本來有兩種:一種用給中國人的,一種用給外國人的。我這個
是托一個外國朋友去存的,所以和用給中國人的兩樣了。』勞佛交代清楚,也不
帶甚麼行李,只提了一個大皮包,便匆匆上晚輪船到香港去了。
這裡一等五六天,杳無音信,看見貨物堆滿了一舖子,不便久擱,只得先行
開張。誰知開張之後,凡來買藥水的,無有一個不來退換。退換去後,又回來要
退還銀子。原來那瓶子裡,全是一瓶一瓶的清水;除了兩箱林文煙花露水,和兩
箱洋胰子是真的,其餘沒有一瓶不是清水。帳房大驚,連忙通知荀鷽樓,叫他帶
了懂洋文的人來,查看各種定單燕威士,誰知都是假造出來的。忙看那十萬銀子
存摺時,哪裡是甚麼匯豐存摺,是一個外國人用的日記簿子。這才知道遇了騙子
,忙亂起來,派人到香港尋他,他已經不知跑到那裡去了。再查那棧房裡的貨箱
,連瓶也沒有在裡面,一箱箱的全是磚頭瓦石,所以要拍賣了這些瓶,好退還人
家房子啊。
對 我:這個甚麼勞佛,難道知道姓荀要來兜搭他,故意設這圈套的麼?
理 之:這倒不見得。他是學醫生出身,有意是要開個藥房,自己順便掛個招牌行道,也
是極平常的事。等到無端碰了這麼個冤大頭,一口便肯拿出十萬,他便樂得如此
設施了。像這樣剝削來的錢,叫他這樣失去,還不知多少人拍手稱快呢。
(正是:悖入自應還悖出,且留快語快人心。)
(未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六回 施奇計姦夫變兇手 翻新樣淫婦建牌坊)
(何理之正和我談得高興,忽然一個茶房走來說道)
忽然一:何先生,去天字碼頭看殺人不去?帳房李先生已經去了。
理 之:(何理之)殺人有甚麼好看,我不去。但不知殺甚麼人?
忽然一:(茶房道)就是殺哪個甚麼苦打成招的夏作人。
理 之:(何理之)我不看。
(那茶房便去了。)
對 我:甚麼苦打成招的?豈不是一個冤枉案子麼?
理 之:論情論理,這個夏作人是可殺的。然而這個案子可是冤枉得很,不過犯了和姦的
案子,怎麼殺得他呢。
不 覺:(我不覺納悶道)依律,強姦也不過是個絞罪,我記得好像還是絞監候呢,怎麼
就羅織成一個斬罪?豈不是一件怪事!
理 之:這是奸婦的本夫做的圈套。說起來又是一篇長話:
這夏作人是新安縣人氏,捐有一個都司職銜。平日包攬詞訟,無惡不作,橫
行鄉里,欺壓良懦,那不必說了;更歡喜漁獵女色。因此他鄉里的人,沒有一個
不恨他如切骨的了。我們廣東地方,各鄉都設一個公局,公舉幾個紳士在局裡,
遇了鄉人有甚麼爭執等事,都由公局紳士議斷。這夏作人又是坐了公局紳士的第
一把交椅。你想誰還敢惹他!他看上了本鄉一個婆娘,這婆娘的丈夫姓李,單名
一個壯字,是在新加坡經商的,每年二三月回來一次,歷年都是如此的。夏作人
設法和那婆娘上了手之後,只有李壯回家那幾天是避開的,李壯一走他就來了,
猶如是他的家一般。左右鄰里,無有一個不知道的;就是李壯回來,也略有所聞
,不過拿不著憑據。
有一回,李壯有個本家,也到新加坡去,見了李壯,說起這件事,說的千真
萬真,並且說夏作人竟是住在他家裡。李壯聽了,忿火中燒,便想了一個計策,
買了一對快刀,兩把是一式無異的,便附了船回家。這李壯本來是一個竊賊出身
,飛簷走壁的工夫是很熟的。從前因為犯了案,官府要捉他,才逃走到新加坡,
改業經商,居然多了幾個錢。後來事情擱冷了,方才回家鄉來娶親的。他此番回
到家鄉,先不到家,在外面捱到天黑,方才掩了回去。又不進門,先聳身上屋,
在天窗上望下一看,果然看見夏作人在那裡和那婆娘對面說話,猶如夫妻一般。
他此時若跳了下去,一刀一個,只怕也殺了。他一來怕夏作人力大,殺他不動;
二來就是殺了,也要到官報殺奸,受了訟累,還要把一頂戴過的綠帽子晾出來。
所以他未曾回來之先,已預定下計策。
138**時間: 地點:
此時看得親切,且不下去,跳至牆外,走到夏作人家裡,踰牆而入,掩到他
書房裡,把所買的一對刀,取一把放在炕牀底下,方才出來,一逕回家去打門。
裡面問是哪個,李壯答應一聲。那婆娘認得聲音,未免慌了,先把姦夫安頓,藏
在牀背後,方才出來開門。李壯不動聲色的道:『今天船到得晚了,弄到這個時
候才到家,晚飯也不曾吃。』他婆娘聽了,便去弄飯。一面又問他為甚麼這一回
不先給一個信,便突然回來。李壯道:『這回是香港一家素有往來的字號,打電
報叫我到香港去的,所以不及給信。』婆娘到廚下去了,很不放心,恐防李壯到
房裡去,看見了姦夫。喜得李壯並不進去,此時七月天氣,他只在院子裡搖著蒲
扇取涼。一會兒飯好了,婆娘擺開了幾樣家常小菜,端了一壺家藏舊酒,又擺了
兩分杯箸。李壯道:『怎麼只擺兩分?再添一分來。』婆娘道:『我們只有兩個
人,為甚要三分?』李壯笑道:『你何必瞞我!放著一個夏老爺在房裡,難道我
們兩個好偏了他麼?』這一句話,把婆娘嚇得面如土色,做聲不得。李壯又道:
『這個怕甚麼!有甚麼要緊!我並不在這個上頭計論的。快請夏老爺出來,雖然
家常便飯,也沒有背客自吃之理啊。』那夏作人躲在裡面,本來也有三分害怕,
仗著自己氣力大,預備打倒了李壯,還可以脫身;此刻聽了他這兩句話,越發膽
壯得意,以為自己平日的威福足以懾服人,所以李壯雖然妻子被我奸了,還要這
等相待。於是昂然而出。及至見了面,不知不覺的,也帶了三分羞慚。倒是李壯
坦然無事,一見了面,便道:『夏老爺,違教許久了。舍下一向多承照應,實在
感激!』夏作人連道:『不敢,不敢!』李壯便讓坐吃酒。那婆娘倒是羞答答起
來。李壯正色道:『你何必如此!我終年出門在外,家中沒人照應,本不是事,
就是我在外頭,也不放心;得夏老爺這種好人肯照應你,是最好的了。你總要和
我不在家時一樣才好,不然,就同在一處吃飯,也是乏味的。』又對夏作人道:
『夏老爺,你說是不是呢。難得你老人家賞臉,不然,這一鄉裡面,夏老爺要看
中誰,誰敢道個不字呢!』一席話說得夏作人洋洋得意。李壯又殷勤勸酒。那婆
娘暗想:『這個烏龜,自己情願拿綠帽子往腦袋上磕,我一向倒是白耽驚怕的了
。』於是也有說有笑起來。夏作人越是樂不可支,連連吃酒。李壯又道:『可笑
世上那些謀殺親夫的,我看他們都是自取其禍;若像我這樣,夏老爺,你兩口子
捨得殺我麼?』婆娘接口道:『天下哪裡有你這樣好人!』李壯笑道:『我也並
不是好人;不過想起我們在外頭嫖,不算犯法的,何以你們就養不得漢子呢。這
麼一想,心就平了。』夏作人點頭道:『李哥果然是個知趣朋友。』說話間,酒
已多了。李壯看夏作人已經醉了,便叫婆娘盛飯,匆匆吃過,婆娘收拾開去。夏
作人道:『李哥,我要先走了。你初回來,我理當讓你。』李壯道:『且慢!我
要和你借一樣東西呢。』夏作人道:『甚麼東西?』李壯道:『這件事,我便不
計較,只是祖宗面上過不去。人家說:家裡出了養漢子的媳婦,祖宗做鬼也哭的
。除非把姦夫捉住,剪了他的辮子,在祖宗跟前,燒香稟告過,已經捉獲姦夫,
那祖宗才轉悲為喜呢。夏老爺跟前,我不敢動粗,請夏老爺自己剪下來,借給我
供一供祖宗。』夏作人愕然道:『這個如何使得!』李壯忽然翻轉了臉,『颼』
的一聲,在褲帶上拔出一枝六響手槍,指著夏作人道:『你偷了我老婆,我一點
不計較,還是酒飯相待,此刻和你借一條無關痛癢的辮子也不肯!你可不要怪我
,這枝槍是不認得人的!』這一下把夏作人的酒也嚇醒了。要待不肯時,此時酒
後力乏,恐怕鬧他不過;況且他洋槍在手,只要把機簧一扳,就不是好頑的了。
只得連連說道:『給你,給你!只求你剪剩二三寸,等我好另外裝一條假的;不
然,怎樣見人呢。』李壯重新把洋槍插向褲帶上道:『這個自然。難道好齊根剪
下麼。方才鹵莽,夏老爺莫怪。』說罷,叫婆娘拿剪子來,走向夏作人身後,提
起辮子。夏作人道:『稍為留長一點。』李壯道:『這個自然。』嘴裡便這樣說
,手裡早『颼』的一聲,把那根辮子貼肉齊根的剪了下來。夏作人覺著,已經來
不及了,只得怏怏而去,幸喜時在黑夜,無人看見,且等明日再設法罷了。
李壯等他去後,便打開一個皮包,叫那婆娘道:『你來看,這是甚麼東西?
』婆娘走過去彎腰看時,他『颼』的一聲,拔出一把一尺四五寸長的雪亮快刀,
對準喉嚨,盡力一刺。那婆娘只喊得一聲『哎』,那『呀』字還不曾喊出來,便
往前倒了下去。李壯又在他左手上、左肋上,搠了幾刀,那婆娘便一縷淫魂,望
鬼門關去了。李壯卻拿夏作人的辮子,纏在死婆娘的右臂上;把剪下來的一頭,
給他握在手裡。才斷氣的時候,手足還未全僵,李壯代他握了頭髮;又拿刀搠了
他握髮的手兩刀;又拿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手,等他凍僵了才放。安置停當,把自
己身上整理潔淨,已是三更多天了。他提了帶回來的皮包,走了出來,把門反掩
了,走出村外一間破廟裡,胡亂歇了一夜。
到天明起來,提了皮包,仍然走回家裡。昨夜他回來時,是在黑夜,鄉下人
一到了斷黑時,便家家關門閉戶的了;卻又起來極早,才破天亮,便家家都起來
了,趕集的,耕田的,放牛的,往來的人已是絡繹不絕,所以他提著皮包入村,
大家都看見他了。都拱手招呼,說:『李大哥回來了,幾時到的?我們都惦記你
呢。新加坡生意可好?你發財啊。』李壯道:『今天一早到的。承記掛,多謝!
我托福還好!』如此一路招呼到家,一村的人,都知道李壯今天回來了。到得門
前,那左右鄰居,也是一般的招呼,卻是捏了一把汗,知道夏作人准在裡面,今
番只怕要撞破了!看著他舉手,輕輕叩了兩下門,不見答應;又叩了兩三下,仍
然沒人答應。李壯道:『怎麼這個時候,還不起來呢?』用力打了一下,那門『
呀』的一聲開了,原來是虛掩著的。李壯故裝成詫異的樣子道:『唔!』一面走
了進去。
不一會,忽然大呼小叫的走了出來道:『不好了!我的女人給人殺死了!』
眾人聽說,老大吃了一驚,都紛紛進去。看見他手裡握著一條辮子,鮮血滿地,
身上傷了七八刀。個個都稱奇道怪。一面先驚動了地保,先去報官。李壯一面奔
到公局,求眾紳士作主。這天眾紳士都到了,單少了個夏作人。眾紳聽見說地方
出了命案,便叫人去請他。一會回來說,夏老爺有點感冒,不能出來。李壯道:
『我是今天才回來的,平空遇了這件事,不得主意。向來地方上有事,都是夏老
爺做主的,偏偏他又病了;他既然是感冒避風,說不得請眾位老爺帶著我到他府
上,求個主意的了。』眾人見是人命大事,便同了李壯到夏家來。夏作人仍舊不
肯相見,說是在上房睡了,不能起來。眾人道:『今天地方上出了命案,夏老爺
不能起來,我們也要到上房去相見的了。』說罷,也不等傳報,一齊踱了進去。
只見夏作人睡在牀上,蓋上一牀裌被窩,臉向外躺著。眾人告訴這件事,他這一
嚇,非同小可,臉色登時大變起來,嘴裡裝著哼哼之聲,沒有半句說話,卻拿雙
眼看著李壯。李壯故意走到牀前道:『夏老爺是甚麼病?可有點發燒?』說罷,
伸手在他額上去摸,故意摸到腦後,說一聲:『噯呀!』回頭對眾人道:『我的
死女人,手裡握了一條辮子,此刻夏老爺的辮子是齊根沒了的,莫非殺人的是夏
老爺?』眾人聽說,吃了一驚,一擁上前去看。
李壯不顧眾人,便飛奔到縣裡去擊鼓鳴冤,說夏作人殺人。知縣官方才得了
地保的報,正要去驗屍,問了李壯口供,便帶了仵作,出城下鄉相驗。官看了這
個情形,明明是拒奸被殺,倒不覺對著那屍首肅然起敬。驗過之後,叫取下辮子
帶回去,順路去拜夏紳士。投帖進去,回出來說擋駕。官怒道:『有人告了他在
案,我不傳他,親來拜他,他倒裝模做樣起來了!莫非是情虛麼!』說著,不等
請,便自下轎進來。這夏作人喜歡結交官場,時常往事,所以他家裡的路,官也
走熟的了,不用引導,便到書房坐下。那官本來聽了李壯說夏作人沒了辮子,所
以要親來察看的,如何肯空回去。夏作人沒法,又不曾裝好假辮子,只得把老婆
的髮子打了一條假辮,裝在涼帽箍裡面;匆忙之間,又沒有辮穗子,將就用一根
黑頭繩打了結,換上衣冠,出來相見。因為有了虧心的事,臉色未免一陣紅、一
陣白,知縣已是疑心。相見過後,分賓坐定。官有心要體察他,便說道:『天氣
熱得很,我們何妨升冠談談。』說著,自己先除了帽子。夏作人忙說:『不必!
』臉上的汗,卻直流下來。偏偏那官帶來裝煙的小跟班,把煙窩掉在地下,低頭
去拾;一瞥眼看見炕底下一把雪亮的刀,不覺失驚道:『這個刀是殺人的啊!』
夏作人方在那裡說:『不必,不必!』,忽聽了這句話,猛然吃了一驚道:『哪
裡有甚麼刀?』小跟班道:『炕底下的不是麼。』說著,走進彎腰伸手拾了起來
。夏作人此時心虛已經到了極點,一看見了,嚇得魂不附體,汗如雨下,不覺戰
抖起來,說道:『這……這……這是誰……誰放在這裡的?這……這……這不是
我的啊!』這個時候,恰好一個家人在夏作人背後,把他辮子捏了一捏,覺得油
膩膩的;因回道:『夏老爺的辮子是假的。』知縣頓時翻了臉,喝叫把他帶了衙
門裡去,這把凶刀也帶了去。說著,先出來上轎去了。
回到衙門,把凶刀和屍格一對,竟是一絲不走的。不由分說,先交代動公事
詳革了他的職銜,便坐堂提審。夏作人供道:『這婦人向來與職員有奸的。』只
說得這一句,官喝住了,喝叫先打五十嘴巴。打完了,才說道:『這婦人明明是
拒奸被殺的,我見了他還肅然起敬,你開口便誣蔑他,這還了得!這五十下是打
你的誣蔑烈婦!』又喝再打五十。打完了,又道:『你犯了法,這個職銜經本縣
詳革了,你還稱甚麼職員!有甚麼話,你講!』夏作人道:『小人和這已死婦人
,委實一向有姦的。』官大怒道:『你還要誣蔑好人!』喝再打一百嘴巴。打得
夏作人兩腮紅腫,牙血直流。又供道:『這婦人不是小人殺的,青天大老爺冤枉
!』官怒道:『你不殺他,你的辮子,怎麼給他死握著?』夏作人要把昨夜的情
由敘出來,無奈這個官不准他說和婦人犯姦,一說著,便不問情由,先打嘴巴,
竟是無從敘起。又一時心慌意亂,不得主意,只含糊辯道:『這條辮子怕不是小
人的。』官叫差役拿辮子在他頭上去驗,驗得顏色粗細,以及斷處痕跡,一一相
符。從此便是跪鐵鏈、上夾棍、背板凳、天平架,沒有一樣不曾嘗過,熬不過痛
苦,只得招了個:『強姦不遂,一時性起,把婦人殺死;辮髮被婦人扭住,不能
擺脫,割辮而逃。』於是詳上去,定了個斬決。上頭還誇獎他破案神速。他又敬
那婆娘節烈,定了案之後,他寫了『節烈可風』四個字,做了匾,送給李壯懸掛
。又辦了祭品,委了典史太爺去祭那婆娘。更兼動了公事,申請大憲,和那婆娘
奏請旌表,乞恩准其建坊。今天斬決公文到了,只怕那請旌的公事,也快回來了
。
(正是:世事何須問真假,內容強半是糊塗。)
(未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七回 充苦力鄉人得奇遇 發狂怒老父責頑兒)
(理之述完了這件事,我從頭仔細一想,這李壯佈置的實在周密狠毒。)
理 之:(因問道)他這種的秘密佈置,外頭人哪裡知得這麼詳細呢?
理 之:(何理之)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何況我們帳房的李先生,就是李
壯的胞叔,他們叔姪之間,等定過案之後,自然說起,所以我們知的格外詳細。
139**時間: 地點:
(說話之間,已到了吃飯時候,理之散去。)
(我在廣東部署了幾天,便到香港去辦事,也耽擱了十多天。)
(一天,走到上環大街,看見一家洋貨店新開張,十分熱鬧。)
(路上行人,都嘖嘖稱羨,都說不料這個古井叫他淘著。)
(我雖然懂得廣東話,卻不懂他們那市井的隱語,這「淘古井」是甚麼,聽了十
(分納悶。)
(後來問了旁人,才知道凡娶著不甚正路的婦人,如妓女、寡婦之類做老婆,卻
(帶著銀錢來的,叫做「淘古井」。)
(知道這件事裡面,一定有甚麼新聞,再三打聽,卻又被我查著了。)
(原來花縣地方,有一個鄉下人,姓惲,名叫阿來,年紀二十多歲,一向在家耕
(田度日,和他老子兩個,都是當佃戶的。)
(有一天,被他老子罵了兩句,這惲來便賭氣逃了出來,來到香港,當苦力度日
(。)
(這「苦力」兩個字,本來是一句外國話Coolie,是扛擡搬運等小工之通
(稱。)
(廣東人依著外國音,這麼叫叫,日子久了,便成了一個名詞,也忘了他是一句
(外國話了。)
(惲來當了兩個月苦力之後,一天,公司船到了,他便走到碼頭上去等著,代人
(搬運行李,好賺幾文工錢。)
(到了碼頭,看見一個鹹水妹。)
(看官先要明白了「鹹水妹」這句名詞,是指的甚麼人。)
(香港初開埠的時候,外國人漸漸來的多了,要尋個妓女也沒有。)
(為甚麼呢?因為他們生的相貌和我們兩樣,那時大家都未曾看慣,看見他那種
(生得金黃頭髮,藍眼睛珠子,沒有一個不害怕的,那些婦女誰敢近他;只有香
(港海面那些搖舢舨的女子,他們渡外國人上下輪船,先看慣了,言語也慢慢的
(通了,外國人和他們兜搭起來,他們自後就以此為業了。)
(香港是一個海島,海水是鹹的,他們都在海面做生意,所以叫他做「鹹水妹」
(。)
(以後便成了接洋人的妓女之通稱。)
(這個「妹」字是廣東俗話,女子未曾出嫁之稱,又可作婢女解。)
(現在有許多人,凡是廣東妓女,都叫他做「鹹水妹」,那就差得遠了。)
(這鹹水妹從公司輪下來,跨上舢舨,搖到岸邊,恰好碰見惲來,便把兩個大皮
(包交給他。)
(問他這裡哪一家客棧最好,你和我扛了送去,我跟著你走。)
(惲來答應了,把一個大的扛在肩膀上,一個稍為小點的提在手裡,領著那鹹水
(妹走。)
(走到了一處十字路口,路上車馬交馳,一輛馬車,在惲來身後飛馳而來,幾乎
(馬頭碰到身上;惲來急忙一閃,那邊又來了一輛,又閃到路旁。)
(回頭一看,不見了那鹹水妹,呆呆的站著等了一會,還不見到。)
想了一:(他心中暗想)這裡面不知是甚麼東西。他是從外國回來的,除了這兩個皮包,
別無行李,倘然失了,便是一無所有的了,只怕性命也要誤出來。這便怎麼處呢
?
(想了半天,還不見來,他便把兩個皮包送到大館裡去(旅香港粵人,稱巡捕房
(為大館)。)
(一逕走到寫字間,要報明存放,等失主來領。)
(誰知那鹹水妹已經先在那裡報失了,形色十分張皇;一見了惲來,登時歡喜的
(說不出來,一迭連聲說)
理 之:你真是好人!
(巡捕頭問惲來來做甚麼。)
(那鹹水妹表明他不見了物主,送來存放待領的話。)
鹹水妹:(巡捕頭道)那麼你就仍舊叫他給你拿了去罷。
(於是兩個出了大館,尋到了客棧,揀定了房間。)
鹹水妹:你這送一送,要多少工錢?有定例的麼?
惲 來:沒有甚麼定例。碼頭上送到這裡,約莫是兩毫子左右。粵人呼小銀元為毫子;此
刻多走一次大館,隨你多給我幾文罷。
(鹹水妹給他三個毫子。)
(他拿了,說一聲)
鹹水妹:承惠。
(承惠二字是廣東話,義自明。)
(便要走。)
鹹水妹:(鹹水妹笑道)你回來。這兩個皮包,是我性命交關的東西,我走失了,你不拿
了我的去,還送到大館待領,我豈有僅給你三個毫子之理,你也太老實了。
(說罷,在一個小皮夾裡,取出五個金元來給他。)
(惲來歡喜的了不得,暗想我自從到香港以來,只聽見人說金仔(粵人呼金元為
(金仔),卻還沒有見過。)
(總想積起錢來,買他一個頑頑,不料今日一得五個。)
惲 來:(因說道)這個我拿回去不便當。我住的地方人雜得很,恐怕失了,你有心給我
,請你代我存著罷。
鹹水妹:也好。你住在哪裡?
惲 來:我住在苦力館(小工總會也,粵言)。每天兩毫子租錢,已經欠了三天租了。
(鹹水妹又在衣袋裡,隨意抓了十來個毫子給他。)
惲 來:已經承惠了五個金仔,這個不要了。
鹹水妹:你只管拿了去。你明天不要到別處去了,到我這裡來,和我買點東西罷。
(惲來答應著去了。)
(次日,他果然一早就來了。)
(鹹水妹見他光著一雙腳,拿出兩元洋錢,叫他自己去買了鞋襪穿了。)
(方問他匯豐在哪裡,你領我去。)
(他便同著鹹水妹出來。)
(在路上,鹹水妹又拿些金元,向錢鋪裡兑換了墨銀。)
(一路到了匯豐,只見那鹹水妹取出一張紙,交到櫃上,說了兩句話,便帶了他
(一同出來,回到客棧。)
惲 來:(因對他說道)我住在客棧裡,不甚便當。你沒有事,到外面去找找房子去,找
著了,我就要搬了。
交給他:(又給他幾元銀道)你自己去買一套乾淨點衣服,身上穿的太要不得了。
(惲來答應著,便出去找房子。)
(他當了兩個多月苦力,香港的地方也走熟了,哪裡冷靜,哪裡熱鬧,哪裡是鋪
(戶多,哪裡是人家多,一一都知道的了。)
(出來買了衣服,便去尋找房子,繞了幾個圈子,隨便到小飯店裡吃了午飯。)
(又走了一趟,看了有三四處,到三點鐘時候,便回到客棧。)
(劈面遇見鹹水妹,從棧裡出來。)
惲 來:房子找了三四處,請你同去看看那一處合式。
鹹水妹:我此刻要到匯豐去,沒有工夫。
(說著,在衣袋裡取出房門鑰匙,交給他)
交給他:你開了門,在房裡等著罷。
(說罷,去了。)
(惲來開門進房,趁著此時沒有人,便把衣褲換了。)
(桌上放著一面屏鏡,自己彎下腰來一照,暗想:我不料遇了這個好人,天下哪
(裡有這便宜事!此刻我身上的東西,都是他的了。)
(不過代他扛送了一回東西,便賺了這許多錢。)
(想著,又鎖了房門,把兩件破衣褲拿到露臺上去洗了,晾了,方才下來。)
(恰好鹹水妹回來了,手裡提著一個小皮包,兩個人扛著一個保險鐵櫃送了來。
()
(惲來連忙開了門,把鐵櫃安放妥當。)
(送來的人去了。)
(鹹水妹開了鐵櫃,把小皮包放進去,又開了那兩個大皮包,取了好些一包一包
(的東西,也放了進去;又開了一個洋式拜匣,檢了一檢,取了一個鑽石戒指帶
(上,方才鎖起來。)
(惲來便問去看房子不去,又把買衣服剩下的錢繳還。)
鹹水妹:(鹹水妹笑道)你帶在身邊用罷。我也性急得很,要搬出去,我們就去看看罷。
(於是一同出來,去看定了一處,是三層樓上,一間樓面,講定了租錢,便交代
(惲來去叫一個木匠來,指定地方,叫他隔作兩間,前間大些,後間小些,都要
(裝上洋鎖;價錢大點都不要緊,明天一天之內,定要完工的。)
(木匠聽說價錢大也不要緊,能多賺兩文,自然沒有不肯的了。)
(講定之後,二人仍回到客棧裡。)
(惲來看見沒事,便要回去。)
鹹水妹:你去把鋪蓋拿了來,叫棧裡開一個房,住一夜罷。從此你就跟著我幫忙,我每月
給還你工錢,不比做苦力輕鬆麼。
(惲來暗想我是甚麼運氣,碰了這麼個好人。)
惲 來:(因說道)我本來沒有鋪蓋,一向都是和人家借用的。
鹹水妹:那麼你就不要去了。
(一會,茶房開了飯來,鹹水妹叫多開一客。)
(一會添了來,鹹水妹叫惲來同吃。)
惲 來:那不行,你吃完了我再吃。
鹹水妹:我這甚麼要緊。我請你來幫忙,就和請個伙計一般,並不當你是個下人。
(惲來只得坐下同吃,卻只覺著坐立不安。)
(吃過了晚飯,已是上火時候。)
(鹹水妹想了一想,便叫惲來領到洋貨鋪裡去,揀了一張美國紅氈,便問惲來這
(個好不好。)
(惲來莫名其妙,只答應好。)
(鹹水妹便出了十八元銀,買了兩張。)
(又揀了一牀龍鬚席,問惲來好不好。)
(惲來也只答應是好的。)
(鹹水妹也買了。)
(又買了一對洋式枕頭,方才回棧。)
方 才:(對惲來道)你叫茶房另外開一個房,你拿這個去用罷。你跑了一天,辛苦了,
早點去睡。
惲 來:(惲來大驚道)這幾件東西,我看著買了二十多元銀,怎麼拿來給我!我沒有這
種福氣!只怕用了一夜,還不止折短一年的命呢!
鹹水妹:(鹹水妹笑道)我給了你,便是你的福氣,不要緊的,你拿去用罷。
(惲來推托再三,無奈只得受了。)
(叫茶房另外開一間房,把東西放好;恐怕自己身上髒,把東西都蓋髒了,走上
(露臺自來水管地方,洗了個澡,方才回房安睡。)
(一夜睡的龍鬚席,蓋的金山氈,只喜得個心癢難撓,算是享盡了平生未有之福
(。)
(酣然一覺,便到天亮。)
(鹹水妹又叫他同去買鐵牀桌椅,及一切動用家私,一切都送到那邊房子裡去。
()
鹹水妹:(又叫惲來去監督著木匠趕緊做)我飯後就要搬來的。
(惲來答應去了。)
(到了午飯時候,便回棧吃飯。)
(吃過飯,便算清房飯錢,叫人來搬東西。)
惲 來:只要叫一個人來,我幫著便擡去了,只有這鐵箱子重些。
鹹水妹:我請你幫忙,不過是買東西等輕便的事;這些粗重的事不要你做,你以後不要如
此。
(於是另外叫了苦力,搬了過去。)
(那三四個木匠,還在那裡「砰砰訇訇」的做工,直到下午,方才完竣。)
(兩個人收拾好了,一一陳設起來。)
(把惲來安置在後間,睡的還是一張小小鐵牀。)
(又到近處包飯人家,說定了包飯。)
(從此惲來便住在鹹水妹處,一連幾個月,居然「養尊處優」的,養得他又白又
(胖起來。)
(然而他到底是個忠厚人,始終不涉於邪,並好像不知那鹹水妹是女人似的。)
(那鹹水妹也十分信他,門上配了兩個鑰匙,一人帶了一個,出入無礙的。)
(一天,惲來偶然在外面閒行,遇見了一個從前同做苦力的人)
惲 來:老惲,你好啊!幾個月沒看見,怎麼這樣光鮮了?哪裡發的財?
(惲來終是個老實人,人家一問,便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
惲 來:(那人一愣道)你和他有那回事麼?
惲 來:(惲來愕然道)是哪一回事?
(那人知道他是個呆子,便不和他多說,只道)
一 個:這是從金山發財回來的,鐵櫃裡面不知有多少銀紙(粵言鈔票也),好歹撈他幾
張,逃回鄉下去,還不發財麼,何必還在這裡聽使喚,做他的西崽?
(惲來聽了,心中一動,默默無言,各自分散。)
(回到屋裡,恰好那鹹水妹不在家,看看桌上小鐘,恰是省河輪船將近開行的時
(候。)
(回想那苦力之言不錯,便到鹹水妹枕頭邊一翻,翻出了鐵櫃鑰匙,開了櫃門,
(果然橫七豎八的放了好幾卷銀紙。)
(惲來心中暴暴亂跳,取了兩卷;還想再取,一想不要拿得太多了,害得他沒得
(用。)
(又怕他回來碰見,急急的忘了關上櫃門,忙忙出來,把房門順手一帶;喜得房
(門是裝了彈簧鎖的,一碰便鎖上了。)
(惲來急急走了出來,逕登輪船,竟回省城去了。)
(回到省城,又附了鄉下渡船(猶江南之航船也),回到花縣。)
(到了家,見了他老子,便喜孜孜的拿出銀紙來道)
惲 來:一個人到底是要出門,你看我已經發了財了。
(他老子名叫阿亨,因他年紀老了,人家都叫他老亨。)
(當下老亨聽了兒子的話,拿起一卷,打開一看,大驚道)
一 個:這是銀紙啊!我還是前年才見過,我歡喜他,湊了一元銀,買了一張藏著,永遠
捨不得用。你哪裡來這許多?莫非你在外面做了強盜麼?你可不要在外頭闖了禍
累我!
(惲來是老實到極的人,便把上項事一一說出。)
(老亨不聽猶可,聽了之時,頓時三屍亂暴,七竅生煙,飛起腳來,就是一腳,
(接連就是兩個嘴巴。)
惲 來:(大罵)你這畜生!不安分在家耕田,卻出去學做那下流事情,回來辱沒祖宗!
還不給我去死了!
(說著,又是沒頭沒腦的兩三拳。)
(惲來知道自己的錯,不敢動,也不敢則聲。)
(老亨氣過一陣,想了個主意,取了一根又粗又大、拴牛的麻繩來,把兒子反綁
(了,手提了一根桑木棍,把那兩卷銀紙緊緊藏在身邊,押著下船。)
(在路上飯也不許他吃。)
(到了省城,換坐輪船,到了香港,叫他領到鹹水妹家裡。)
(那鹹水妹為失了五百元的銀紙,知是惲來所為,心中正自納悶。)
(過了一天,忽見一個老頭子,綁著他押了來,心中正在不解。)
(看那老頭子,又不是公差打扮。)
(正要開言相問,老亨先自陳了來歷,又把兒子偷銀紙的事說了。)
(取出銀紙,一一點交,然後)
然 後:這個人從此不是我的兒子了,聽憑阿姑(粵人面稱妓者為阿姑)怎樣發落,打死
他,淹死他,殺他,剮他,我都不管了!
(說著,舉起桑木棍,對準惲來頭上盡力打去。)
(嚇得鹹水妹搶上前來,雙手接住。)
(只聽得「噯呀」一聲。)
(正是:雙手高擎方撻子,一聲嬌囀忽驚人。)
(不知叫「噯呀」的是誰,打痛了哪裡,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八回 陡發財一朝成眷屬 狂騷擾遍地索強梁)
(原來惲老亨用力過猛,他當著盛怒之下,巴不得這一下就要結果了他的兒子。
()
(鹹水妹搶過來雙手往上一接,震傷了虎口,不覺喊了一聲)
不 覺:噯呀!
(一面奪過了桑木棍,忙著舀了一碗茶送過來。)
(又去鬆了惲來的綁。)
方 才:這點小事,何必動了真氣!老爺不要氣壞了自己,我還有說話商量呢。
(這惲老亨一向在鄉下耕田,只有自己叫人家老爺,那裡有人去叫過他一聲老爺
(的呢,此刻忽然聽得鹹水妹這等稱呼,弄得他週身不安起來。)
(然而那個怒氣終是未息,便說道)
那 個:偷了許多銀紙還算是小事,當真要殺了人才算大事麼!阿姑你便饒了他,我可饒
他不得!此刻銀紙交還了你,請你點一點,我便要帶他回去治死了他,免得人家
說起來,總說我惲老亨沒家教,縱容兒子作賊。
(說著,又站起來,揮起拳頭,打將過去。)
鹹水妹:(鹹水妹連忙攔住道)老爺有話慢慢說。等我說明白了,你就不惱了。
(說罷,便把上岸遇見惲來的事,從頭說了一遍。)
惲 來:(又道)我因為看他為人忠厚,所以十分信他敬他。就是他拿了這五百多元,我
想也未必是他自己起意,必是有人唆弄他的。他雖然做了這個事,到底還是忠厚
。若是別人,既然開了我的鐵櫃,豈有不盡情偷去之理。就是銀紙,一起放著的
,也有十二三卷,他只拿得兩卷,還有多少鑽石、寶石、金器、首飾,都在裡面
,他還絲毫沒動。這不是他忠厚之處麼。所以我前天回來,看見鐵櫃開了,點了
點錢,只少了五百多元,我心中還自好笑,這個就像小孩子偷兩文錢買東西吃的
行為。我還耽著心,恐怕他懼罪,不知逃到哪裡去,就可惜了這個人了。難得老
爺也這般忠厚,親自送了來。我這一向本來有個心事,今天索性說明白了:我從
十八歲那年,在這裡香港做生意,頭一個客人就是個美國人,一見了我就歡喜了
,便包了我,一住半年。他得了電報要回去,又和我商量,要帶我到美國,情願
多加我包銀。我便跟他到美國去了,一住七年,不幸他死了。這個人本是個富家
,他一心只想娶我,我也未嘗不肯嫁他;然而他因為我究竟擔了個妓女的名字,
恐怕朋友看不起,所以遲遲未果。他卻又不肯另娶別人,所以始終未曾娶親。他
臨死的時候,寫了遺囑,把家財分給我二萬,連我平日積蓄的也有萬把。我想有
了這點,在美國不算甚麼,拿回中國來,是很好的一家人家了,所以附了公司船
回來。不想一登岸便碰了他。見他十分老實可靠,他雖然無意,我倒有意要想嫁
他了。我在外國住了七八年,學了些外國習氣,不敢胡亂查問人家底細;後來試
探了他的口氣,知道他還沒有娶親,我越發歡喜。然而他家裡的人是怎樣的,還
沒有知道,此刻見了老爺也是這等好人,我意思更加決定了。但不知老爺的意思
怎樣?
(惲老亨聽了,心中不覺十分詫異,他何以看上了我們鄉下人。)
(娶了他做媳婦,馬上就變了個財主了。)
(只是他帶了偌大的一分家當過來,不知要鬧甚麼脾氣。)
(倘使鬧到一家人都要聽他號令起來,豈不討厭。)
(心中在那裡躊躇不定。)
鹹水妹:(鹹水妹見他遲疑)我雖然不幸吃了這碗飯,然而始終只有一個客,自問和那胡
拉亂扯的還不同。老爺如果嫌到這一層,不妨先和他娶一房正室,我便情願做了
侍妾。
惲 來:(惲老亨吐出舌頭道)我們鄉下人,還講納妾麼!
鹹水妹:那麼就請老爺給個主意。
(惲老亨還自沉吟。)
鹹水妹:老爺不要多心。莫非疑心到我帶了幾個錢過來,怕我仗著這個,在翁姑、丈夫跟
前失了規矩麼?我是要終身相靠的,要嫁他,也是我的至誠,怎肯那個樣子呢。
(惲老亨見他誠懇,便歡喜起來,一口應允。)
(鹹水妹見他應允了,更是歡喜。)
(只有那惲來在旁邊聽得呆了,自己也不知是歡喜的好,還是不歡喜的好,心裡
(頭好像有一件東西,在那裡七上八下,自己也不知是何緣故。)
(鹹水妹便拿了兩張銀紙給惲來,叫他帶著老子,先去買一套光鮮衣褲、鞋襪之
(類,惲老亨便登時光鮮起來。)
(又叫了裁縫來,量了他父子兩個的衣裁,去做長衣。)
(因為惲老亨住在這裡不便,又買了一份鋪蓋,叫他父子兩個,先到客棧裡住下
(,一面另尋房屋。)
(不到兩天,尋著了一處,便置備木器及日用家私,搬了進去。)
(擇了吉日迎娶,一般的鼓樂彩輿,鳳冠霞帔,花燭拜堂,成了好事。)
(那女子在美國多年,那洋貨的價錢都知道的,到了香港,看見香港賣的價錢,
(以為有利,便拿出本錢,開了這家洋貨店。)
(我打聽得這件事,覺得官場、士類、商家等,都是鬼蜮世界,倒是鄉下人當中
(,有這種忠厚君子,實在可歎。)
(那女子擇人而事,居然能賞識在牝牡驪黃以外,也可算得一個奇女子了。)
(勾當了幾天,便回省城。)
(如此來來去去,不覺過了幾個月。)
(有一天,又從香港坐了夜船到省城。)
(船到了省河時,卻不靠碼頭,只在當中下了錨,不知是甚麼意思。)
(停了一會,來了四五艘舢舨,搖到船邊來;二三十個關上扦子手,一擁上船,
(先把各處艙口守住,便到艙裡來翻箱倒匣的搜索。)
140**時間: 地點:
(此時是六月下旬天氣,帶行李的甚少。)
(我來往向來只帶一個皮包,統共不過八九寸長、五六十寸高,他們也要開了看
(看,裡面不過是些筆墨帳單之類,也舀了出來翻檢一遍;連坐的藤椅,也翻轉
(來看過;甚至客人的身上,也要摸摸。)
(有兩起外省人,帶了家眷從上海來,在香港上岸,頑了兩天,今天才附了這個
(船來的,有二三十件行李,那些扦子手便逐一翻騰起來,鬧了個亂七八糟。)
(也有看了之後,還要重新再看的;連那女客帶的馬桶,也揭開看過;夜壺箱也
(要開了,把夜壺拿出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