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 至 第一二〇

111**時間: 地點:
    (說話時,述農著人來請我到帳房裡,我便走了過去。)
    (原來述農已買了一方青田石來,要我仿刻那一方節性齋的圖書。)
對 我:你真要幹這個麼?
述 農:無論幹不幹,仿刻一個,總不是犯法的事。
    (說著,取出那幅橫披來。)
    (我先把圖書石驗了大小,嫌他大了些,取過刀來,修去了一道邊。)
    (驗得大小對了,然後摹了那三個字,鎸刻起來。)
    (刻了半天,才刻好了。)
    (取過印色,蓋了一個,看有不對的去處,又修改了一會,蓋出來看,卻差不多
    (了。)
    (述農看了,說像得很。)
    (另取一張薄貢川紙來,蓋了一個,蒙在那橫披的圖書上去對。)
一 個:(看了又看道)好奇怪!竟是一絲不走的。
    (不覺手舞足蹈起來,連橫披一共拿給繼之看去。)
繼 之:(繼之也笑道)居然充得過了。
述 農:(述農笑道)繼翁,你提防他私刻你的印信呢。
對 我:不合和你作了這個假,你倒要提防我做賊起來了。
繼 之:只是印色太新了,也是要看出來的。
述 農:我學那書畫家,撒上點桃丹,去了那層油光,自然不新了。
對 我:這個不行。要弄舊他也很容易,只是賣了東西,我要分用錢的。
述 農:(述農笑道)阿彌陀佛!人家窮的要賣字畫了,你還要分用錢呢。
對 我:可惜不是福建人畫的擲骰子圖,不然,我還可望個三七分用呢。
述 農:(述農笑道)罷,罷,我賣了好歹請你。你說了那甚麼法子罷,說了出來,算你
    是個金石家。
對 我:這又不是甚麼難事。你蓋了圖書之後,在圖書上鋪上一層頂薄的桑皮紙,在紙上
    撒點石膏粉,叫裁縫拿熨斗來熨上幾熨,那印色油自然都乾枯了,便是舊的;若
    用桃丹,那一層鮮紅,火氣得很,哪裡充得過呢。
述 農:那麼我知道了,你哪裡是甚麼金石家,竟是一個製造贗鼎的工匠!
對 我:(說的繼之也笑了道)本來作假是此刻最趨時的事。方才我這裡才商量了一起命
    案的供詞。你想命案供詞還要造假的,何況別樣。
述 農:(我詫道)命案怎麼好造假的?
繼 之:命案是真的,因這一起案子牽連的人太多,所以把供詞改了,免得牽三搭四的;
    左右『殺人者死』,這兇手不錯就是了。
述 農:不錯,從前我到廣東去就事,恰好就碰上一回,幾乎鬧一個大亂子,也是為的是
    真命假案。
對 我:甚麼又是真命假案呢?
述 農:就是方才說的,改供詞的話了。總而言之:出了一個命案,問到結案之後,總要
    把本案牽涉的枝葉,一概刪除淨盡,所以這案就不得不假了。那回廣東的案子,
    實在是械鬥起的。然而敘起械鬥來,牽涉的人自然不少,於是改了案卷,只說是
    因為看戲碰撞,彼此扭毆致斃的,這種案卷,總是臬司衙門的刑名主稿。那回奏
    報出去之後,忽然刑部裡來了一封信,要和廣州城大小各衙門借十萬銀子。制臺
    接了這封信,吃了一大驚,卻又不知為了甚麼事。請了撫臺來商量,也沒有頭緒
    。一時兩司、道、府都到了,彼此詳細思索,才想到了奏報這案子,聲稱某月某
    日看戲肇事,所以說這一天恰好是忌辰;凡忌辰是奉禁鼓樂的日子,省會地方,
    如何做起戲來!這個處分如何擔得起!所以部裡就借此敲詐了。當下想出這個緣
    故,制臺便狠命的埋怨臬司;臬司受了埋怨,便回去埋怨刑名老夫子。那刑名老
    夫子檢查一檢查,果然不錯。因笑道:『我當是甚麼大事,原來為了這個,也值
    得埋怨起來!』臬臺見他說得這等輕描淡寫,更是著急,說道:『此刻大部來了
    信,要和合省官員借十萬銀子。這個案是本衙門的原詳,鬧了這個亂子,怕他們
    不向本衙門要錢,卻怎生發付?』那刑名師爺道:『這個容易。只要大人去問問
    制臺,他可捨得三個月俸?如果捨得,便大家沒事;如果捨不得,那就只可以大
    家攤十萬銀子去應酬的了。』臬臺問他捨得三個月俸,便怎麼辦法。他又不肯說
    ,必要問明了制臺,方才肯把辦法說出來。臬臺無奈,只得又去見制臺。制臺聽
    說只要三個月俸,如何不肯,便一口應承了。交代說:『只要辦得妥當,莫說三
    個月,便是三年也願意的。』臬司得了意旨,便趕忙回衙門去說明原委。他卻早
    已擬定一個折稿了。那折稿起首的帽子是:『奏為自行檢舉事:某月日奏報某案
    看戲肇事句內,看字之下,戲字之上,誤脫落一猴字』云云。照例奏折內錯一個
    字,罰俸三個月,於是乎熱烘烘的一件大事,輕輕的被他弄的瓦解冰銷。你想這
    種人利害麼。
對 我:原來這等大事也可以假的,區區一個圖章,更不要緊了。
    (當下談了一會各散。)
    (我到鼎臣處,告訴他要到南京,順便辭行。)
    (到了次日,我便收拾行李,渡江過去。)
    (到得鎮江號裡,卻得了一封繼之的電報,說上海有電來,叫我先到上海去一次
    (。)
    (我便附了下水輪船,逕奔上海,料理了些生意的事,盤桓了兩天,又要動身。
    ()
    (這天晚上,正要到金利源碼頭上船,忽然金子安從外面走來)
金子安:且慢著走罷,此刻黃浦灘一帶嚴緊得很!
管德泉:(管德泉吃了一驚道)為著甚麼事?
子 安:說也奇怪,無端來了幾十個人去打劫有利銀行,聽說當場拿住了兩個。此刻派了
    通班巡捕,在黃浦灘一帶稽查呢。
對 我:怎麼銀行也去打劫起來,真是無奇不有了。
子 安:在上海倒是頭一次聽見。
德 泉:本來銀行最易起歹人的覬覦,莫說是打劫,便是冒取銀子的也不少呢。他的那取
    銀的規矩,是上半天送了支票去,下半天才拿銀子,所以取銀的人,放下票子就
    先走了,到下半天才去拿。等再去拿的時候,是絕無憑據的了,倘被一個冒取了
    去,更從哪裡追尋呢。
子 安:這也說說罷了,哪裡便冒得這般容易。
德 泉:我不是親眼見過的,也不敢說。前年我一個朋友到有利去取銀,便被人冒了。他
    先知道了你的數目,知道你送了票子到裡面去了,他卻故意和你拉慇懃,請你吃
    茶吃酒,設法絆住你一點、半點鐘,卻另差一個人去冒取了來,你奈他何呢。
    (這裡正在說話,忽然有人送來一張條子,德泉接來看了,轉交與我,原來是趙
    (小雲請到黃銀寶處吃花酒,請的是德泉、子安和我三個人。)
德 泉:橫豎今夜黃浦灘路上不便,緩一天動身也不要緊,何妨去擾他這一頓呢。
    (我是無可無不可的,便答應了。)
    (德泉又叫子安。)
子 安:我奉陪不起,你二位請罷,替我說聲心領謝謝。
    (我和德泉便不再強。)
    (二人出來,叫了車,到尚仁裡黃銀寶家,與趙小雲廝見。)
    
    
112**時間: 地點:
    (此時坐上已有了四五個客,小雲便張羅寫局票。)
    (內中只有我沒有叫處。)
小 雲:我來薦給你一個。
    (於是舉筆一揮而就。)
    (我看時,卻是寫的「東公和裡沈月卿」。)
    (一一寫過了發下去,這邊便入席吃酒。)
    (不一會,諸局陸續到了。)
    (沈月卿坐在我背後。)
    (我回頭一看,見是個瘦瘦的臉兒,倒還清秀。)
    (只見他和了琵琶,唱了一枝小曲。)
    (又坐了一會,便轉坐到小雲那邊去,與我恰好是對面;起先在我後面時,不便
    (屢屢回頭看他,此時倒可以任我盡情細看了。)
    (只見他年紀約有二十來歲,清俊面龐,眉目韶秀,只是隱隱含著憂愁之色。)
    (更有一層奇特之處:此時十一月天氣,明天已是冬至,所來的局,全都穿著細
    (狐、洋灰鼠之類,那面子更是五光十色,頭上的首飾,亦都甚華燦,只有那沈
    (月卿只穿了一件玄色縐紗皮襖,沒有出鋒,看不出甚麼統子,後來小雲輸了拳
    (,他伸手取了酒杯代吃,我這邊從他袖子裡看去,卻是一件羔皮統子;頭上戴
    (了一頂烏絨女帽,連帽準也沒有一顆。)
    (我暗想這個想是很窮的了。)
    (正在出神之時,諸局陸續散去,沈月卿也起身別去。)
    (他走到房門口,我回眼一望,頭上紮的是白頭繩,押的是銀押髮,暗想他原來
    (是穿著孝在這裡。)
    (正在想著,猛聽得小雲問道)
又聽得:我這個條子薦得好麼?
對 我:很靜穆!也很清秀!
小 雲:既然你賞識了,回來我們同去坐坐。
    (一時席散了,各人紛紛辭去。)
    (小雲留下我和德泉,等眾人散完了,便約了同到沈月卿家去。)
    (於是出了黃銀寶家,逕向東公和裡來。)
    (一路上只見各妓院門首,都是車馬盈門,十分熱鬧。)
    (及到了沈月卿處,他那院裡各妓房內,也都是有人吃酒,只有月卿房內是靜悄
    (悄的。)
    (三人進內坐定,月卿過來招呼。)
小 雲:我薦了客給你,特為帶他來認認門口,下次他好自己來。
    (月卿一笑道謝。)
小 雲:那柳老爺可曾來?
    (月卿見問,不覺眼圈兒一紅。)
    (正是:骨肉每多乖背事,風塵翻遇有情人。)
    (未知月卿為著甚事傷心,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九回 串外人同胞遭晦氣 擒詞藻嫖界有機關)
    (當下我看見沈月卿那種神情,不禁暗暗疑訝。)
對 我:(只見他用手向後面套房一指道)就在那裡。
小 雲:怎麼坐到小房間裡去?我們是熟人,何妨請出來談談。
月 卿:他怕有人來吃酒,不肯坐在這裡。
小 雲:吃過幾臺了?
    (月卿搖搖頭。)
小 雲:(小雲訝道)怎麼說?
對 我:你又怎麼說?難道必要有人吃酒的麼?
小 雲:你不懂得,明天冬至,今天晚上叫『冬至夜』,他們的規矩,這一夜以酒多為榮
    ,視同大典的。
    (我聽了,方才明白沿路上看見熱鬧之故。)
小 雲:(小雲又對月卿道)不料你為了柳老爺,弄到這個樣子!
月 卿:我已是久厭風塵,看著這等事,絕不因之動心。只是外間的飛短流長,未免令人
    聞而生厭罷了。
    (我聽了這幾句話,覺得他吐屬閒雅,又不覺納罕起來。)
小 雲:我倒並不為飛短流長所動,你就叫他們擺起一桌來。
    (小雲這句話才說出來,早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走近一步問道)
小 雲:趙老爺可是要吃酒?
    (小雲點點頭。)
    (那丫頭便請點菜。)
小 雲:不必點。
    (他便「咯蹬咯蹬」的走到樓下去了。)
小 雲:(小雲笑著對我道)這一桌酒應該讓了你;你應酬了他這個大典,也是我做媒人
    的面子。
對 我:我向來沒幹過這個。
小 雲:(小雲笑道)誰是出世便幹的?總是從沒幹過上來的啊。
月 卿:這位老爺是初交,趙老爺,何必呢。
小 雲:(小雲又對我道)你不知道這位月卿,是一個又豪俠,又多情的人,並且作得好
    詩。你要是知道了他的底細,還不知要怎樣傾倒呢。
月 卿:趙老爺不要謬獎,令人慚愧!
小 雲:(我問小雲道)你要吃酒,還不趕緊請客?況且時候不早了。
小 雲:時候倒不要緊,上海本是個不夜天,何況今夜。客倒是不必請了,大眾都有應酬
    ,難請得很,就請了柳彩卿過來罷。
小 雲:(說著,又對月卿道)就央及你去請一聲罷,難道還要寫請客票麼。
    (月卿便走到後房去,一會兒,同著柳彩卿過來。)
    (只見那彩卿,生得一張紫色胖臉兒,唇上疏疏的兩撇八字黑鬚;身裁是癡肥笨
    (重,步履蹣跚;身穿著一件大團花二藍線縐皮袍,天青緞灰鼠馬褂。)
    (當下各人一一相見,通過姓名;小雲道過違教,方才坐下,外場早已把席面擺
    (好,小雲忙著要寫局票。)
    (彩卿不叫外局,只寫了本堂沈月卿。)
小 雲:客已少了,局再少,就太寂寞了。
對 我:人少點,清談也很好;並且你同彩翁兩位,都是月卿的老客,你說月卿豪俠多情
    ,何妨趁此清談,把那豪俠多情之處告訴我呢。
小 雲:你要我告訴你也容易,不過你要把今日這一席,賞賞他那豪俠多情之處才好呢。
    (我一想,我前回買他那個小火輪船時,曾經擾過他一頓,今夜又是他請的,我
    (何妨借此作為還席呢。)
想了一:(因說道)就是我的,也沒甚要緊。
    (小雲大喜,便亂七八糟,自己寫了多少局票,嘴裡亂叫起手巾。)
    (於是大家坐席。)
    (我坐了主位,月卿招呼過一陣,便自坐向後面唱曲。)
    (我便急要請問這沈月卿豪俠多情的梗概。)
小 雲:(小雲猛然指了彩卿一下道)你看彩翁這副尊範,可是能取悅婦人的麼?
    (我被他突然這一問,倒睖住了,不懂是甚麼意思。)
小 雲:外間的人,傳說月卿和彩卿是恩相好。
對 我:甚麼叫做『恩相好』?
小 雲:(小雲笑道)這是上海的一句俗話,就是要好得很的意思。
對 我:就是要好,也平常得很。
小 雲:不是這等說。凡做妓女的,看上了一個客人,只一心向他要好,置他客於不顧,
    這才叫恩相好。凡做恩相好的,必要這客人長得體面,合了北邊一句話,叫做『
    小白臉兒』,才夠得上呢。你看彩翁這副尊範,像這等人不像?
對 我:然則這句話從何而來的呢?
小 雲:說來話長。你要知底細,只問彩翁便知。
    (柳彩卿這個人倒也十分爽快,不等問,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我。)
    (原來彩卿是一個江蘇候補府經歷,分在上海道差遣。)
    (公館就在城內。)
    (生下兩個兒子,大的名叫柳清臣,才一十八歲,還在家裡讀書,資質向來魯鈍
    (,看著是不能靠八股獵科名的了;彩卿有心叫他去學生意,卻又高低不就。)
    
    
113**時間: 地點:
    (忽然一天,他公館隔壁一個姓方的,帶了一個人來相見,說是姓齊,名明如,
    (向做洋貨生意,專和外國人交易。)
    (此刻有一個外國人,要在上海開一家洋行,要請一個買辦;這買辦只要先墊出
    (五千銀子,不懂外國話也使得。)
    (因聽姓方的說起,說柳清臣要做生意,特地來推薦。)
    (彩卿聽了一想,向來做買辦,是出息甚好的,不禁就生了個僥倖之心。)
彩 卿:(當下便對那齊明如說)等商量定了,過一天給回信。
    (於是就出來和朋友商量,也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
    (彩卿終是發財心勝,聽了那說不好的,以為人家妒忌;聽了那說好的,就十分
    (相信。)
    (便在沈月卿家請齊明如吃了一回酒,準定先墊五千銀子,叫兒子清臣去做買辦
    (。)
    (又叫明如帶了清臣去見過外國人,問答的說話,都是由明如做通事。)
    (過了幾天,便訂了一張洋文合同,清臣和外國人都簽了字,齊明如做見證,也
    (簽了字。)
    (彩卿先自己拼湊了些,又向朋友處通融挪借,又把他夫人的金首飾拿去兑了,
    (方才湊足五千銀子,交了出去。)
    (就在五馬路租定了一所洋房,取名叫景華洋行。)
    (開了不彀三個月,五千銀子被外國人支完了不算,另外還虧空了三千多;那外
    (國人忽然不見了,也不知他往別處去了,還是藏起來。)
    (這才著了忙,四面八方去尋起來,哪裡有個影子?便是齊明如也不見了。)
    (虧空的款子,人家又來催逼,只得倒閉了。)
    (往英國領事處去告那外國人,英領事在冊籍上一查,沒有這個人的名字;更是
    (著忙,托了人各處一查,總查不著,這才知道他是一個沒有領事管束的流氓。
    ()
    (也不知他是哪一國的,還不知他是外國人不是。)
    (於是只得到會審公堂去告齊明如。)
    (誰知齊明如是一個做外國衣服的成衣匠,本是個光蛋,官向他追問外國人的來
    (歷,他只供說是因來買衣服認得,並且不知他的來歷。)
    (官便判他一個串騙,押著他追款。)
想了一:(俗語說得好)不怕凶,只怕窮。
    (他光蛋般一個人,任憑你押著,粃糠哪裡搾得出油來!此刻這件事已拖了三四
    (個月,還未了結,討債的卻是天天不絕。)
    (急得彩卿走頭無路,家裡坐不住,便常到沈月卿家避債。)
    (這沈月卿今年恰好二十歲,從十四歲上,彩卿便叫他的局,一向不曾再叫別人
    (。)
    (纏頭之費,雖然不多,卻是節節清楚;如今六七年之久,積算起來,也不為少
    (了。)
    (前兩年月卿向鴇母贖身時,彩卿曾經幫了點忙,因此月卿心中十分感激。)
    (這回看見彩卿這般狼狽,便千方百計,代彩卿湊借了一千元;又把自己的金珠
    (首飾,盡情變賣了,也湊了一千元,一齊給與彩卿,打點債務。)
    (這種風聲,被別個客人知道了,因此造起謠言來,說他兩人是恩相好。)
    (彩卿覼縷述了一遍,我不覺擡頭望了月卿一眼)
彩 卿:不圖風塵中有此人,我們不可不賞一大杯!
    (正待舉杯要吃,小雲猛然說道)
小 雲:對不住你!你化了錢請我,卻倒裝了我的體面。
    (我舉眼看時,只見小雲背後,珠圍翠繞的,坐了七八個人。)
    (內中只有一個黃銀寶是認得的,卻是滿面怒容,冷笑對我道)
一 個:費你老爺的心!
    (我聽了小雲的話,已是不懂,又聽了這麼一句,更是茫然,便問怎麼講。)
小 雲:無端的在這裡吃寡醋,說這一席是我吃的,怕他知道,卻屈你坐了主位,遮他耳
    目,你說奇不奇。
一 個:(我不禁笑了一笑道)這個本來不算奇,律重主謀,怪了你也不錯。
    (那黃銀寶不懂得「律重主謀」之說,只聽得我說怪得不錯,便自以為料著了,
    (沒好氣起身去了。)
小 雲:索性虛題實做一回。
一 個:(便對月卿道)叫他們再預備一席,我請客!
對 我:時候太晚了,留著明天吃罷。
小 雲:你明天動身,我給你餞行;二則也給彩翁解解悶。今夜四馬路的酒,是吃到天亮
    不希奇的。
對 我:我可不能奉陪了。
管德泉:我也不敢陪了,時候已經一下鐘了。
小 雲:只要你二位走得脫!
    (說著,便催著草草終席。)
    (我和德泉要走,卻被小雲苦苦拉著,只得依他。)
    (小雲又去寫局票,問我叫那一個。)
對 我:去年六月間,唐玉生代我叫過一個,我卻連名字也忘了,並且那一個局錢還沒有
    開發他呢。
德 泉:早代你開發了,那是西公和沈月英。
小 雲:月英過了年後,就嫁了人了。
對 我:那可沒有了。
小 雲:我再給你代一個。
    (我一定不肯,小雲也就罷了,仍叫了月卿。)
    (大家坐席。)
    
    
114**時間: 地點:
    (此時人人都飽的要漲了,一樣一樣的菜拿上來,只擺了一擺,便撤了下去,就
    (和上供的一般,誰還吃得下!幸得各人酒量還好,都吃兩片梨子、蘋果之類下
    (酒。)
    (我偶然想起小雲說月卿作得好詩的話,便問月卿要詩看。)
月 卿:這是趙老爺說的笑話,我何嘗會作詩。
    (小雲聽說,便起身走向梳妝臺的抽屜裡,一陣亂翻,卻翻不出來。)
彩 卿:(彩卿對月卿道)就拿出來看看何妨。
    (月卿才親自起身,在衣櫥裡取出薄薄的一個本子來,遞給彩卿;彩卿轉遞給我
    (。)
    (我接在手裡,翻開一看,寫的小楷雖不算好,卻還端正。)
    (內中有批的,有改的,有圈點的。)
對 我:這是誰改過的?
月 卿:(月卿接口道)柳老爺改的;便是我謅兩句,也是柳老爺教的。
對 我:(我對彩卿道)原來你二位是師弟,怪不得如此相待了。
彩 卿:說著也奇!我初識他時,才十四歲。我見他生得很聰明,偶爾教他識幾個字,他
    認了,便都記得;便買了一部《唐詩》教教他,近來兩年,居然被他學會了。我
    想女子學作詩,本是性之所近,蘇、常一帶的妓女,學作詩更應該容易些。
對 我:這句話很奇,倒要請教是怎麼講?
彩 卿:他們從小學唱那小調,本來就是七字句的有韻之文;並且那小調之中,有一種馬
    如飛撰的叫做『馬調』,詞句之中,很有些雅馴的。他們從小就輸進了好些詩料
    在肚子裡,豈不是學起來更容易麼。
對 我:(我點頭道)這也是一理。
    (因再翻那詩本,揀一首濃圈密點的一看,題目是《無題》,詩是:
    (    自憐生就好豐裁,疑是雲英謫降來。)
    (弄巧試調鸚鵡舌,學愁初孕杜鵑胎。)
    (銅琶鐵板聲聲恨,剩馥殘膏字字哀。)
    (知否有人樓下過,一腔心事暗成灰。)
    (好春如夢釀愁天,何必能癡始可憐!楊柳有芽初蘸水,牡丹才蕊不勝煙。)
    (從知眼底花皆幻,聞說江南月未圓。)
    (人靜漏殘燈慘綠,碧紗窗外一聲鵑。)
    (我看了,不覺暗暗驚奇。)
    (古來才妓之說,我一向疑為後人附會,不圖我今日親眼看見了。)
    (據這兩首詩,雖未必便可稱才,然而在閨秀之中,已經不可多得,何況在北裡
    (呢。)
不 覺:(因對彩卿道)這是極力要錬字鍊句的,真難為他!
月 卿:(月卿接口道)這都是柳老爺改過才謄正的。
彩 卿:這裡面有兩首《野花》詩,我始終未改一字,請你批評批評。
    (說罷,取過本子去,翻給我看。)
    (只見那詩是:
    (    蓬門莫笑托根低,不共楊花逐馬蹄。)
    (混跡自憐依曠野,添妝未許入深閨。)
    (榮枯有命勞噓植,聞達無心謝品題。)
    (我看到這裡,不覺擊節道)
不 覺:好個『聞達無心謝品題』!往往看見報上,有人登了些詩詞,去提倡妓女。我看
    著那種詩詞,也提倡不出甚麼道理來。
彩 卿:姑勿論提倡出甚麼道理,先問他被提倡的懂得不懂,再提倡不遲。
    (月卿聽說,忽然「嗤」的一聲笑。)
對 我:笑甚麼?
月 卿:前回有一位客人,叫甚麼遁叟,填了一闋《長相思》詞,贈他的相好吳寶香,登
    了報。過得一天,那遁叟到寶香家去,忽然被寶香扭住了不依。
對 我:這又為何?
月 卿:總是被那些識一個字不識一個字的人見了,念給他聽,他聽了題目《贈吳寶香調
    寄長相思》一句,所以惱了,說遁叟造他謠言,說他害相思病了,所以和他不依
    。
    (說得我和小雲都笑了。)
    (我再看那《野花》詩是:
    (    ……惆悵秋風明月夜,荒煙蔓草助淒淒。)
    (慚愧飄零古道旁,本來無意綻青黃。)
    (東皇曾許分餘潤,村女何妨理儉妝。)
    (詎借馨香迷蛺蝶,不勝蹂躪怨牛羊。)
    (可憐車馬分馳後,剩粉殘脂弔夕陽!)
對 我:(我看畢道)寄托恰合身分,居然名作了。
    (只見月卿附著彩卿耳朵說了兩句話。)
    (彩卿便問我和唐玉生可是相識。)
對 我:只去年六月裡同過一回席,這兩回到上海都未遇著。
彩 卿:倘偶然遇見了,請不必談起月卿作詩的事。
對 我:作詩又不是甚麼壞事,何必要秘密呢?
彩 卿:不是要秘密,是怕他們鬧不清楚。
    (我想起那一班人的故事,不覺又好笑。)
便起身:也怪不得月卿要避他們,他們那死不通的材料,實在令人肉麻!
    (說著,便把他們竹湯餅會的故事,略略述了一遍。)
    (月卿也是笑不可仰。)
彩 卿:我教月卿識幾個字,雖不是有意秘密,卻除了幾個熟人之外,沒有人知道,不像
    那堂哉皇哉收女弟子的。
對 我:不錯。我常在報上看見有個甚麼侍者收甚麼女弟子,弄了好些詩詞之類,登在報
    上面,還有作詩詞賀他的。
彩 卿:可不是!這都是那輕薄少年做出來的,要借這報紙做他嫖的機關。
對 我:嫖還有甚麼機關,這說奇了。
彩 卿:這一班本是寒酸,擲不起纏頭,便弄些詩詞登在報上,算揄揚他,以為市恩之地
    ,叫那些妓女們好巴結他,不敢得罪他;倘得罪了他時,他又弄點譏刺的詩詞去
    登報,這還不是機關麼。其實有幾個懂得的,所以有遁叟與吳寶香那回事。
    (說猶未了,忽聽得樓下外場高叫一聲)
又聽得:客來!
    (便聽得「咯蹬咯蹬」上樓梯的聲音,房裡丫頭便迎了出去。)
    (正是:毀譽方聞憑喜怒,蹣跚又聽上梯階。)
    (未知那來人是誰,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回 溯本源賭徒充騙子 走長江舅氏召夫人)
    (那丫頭掀簾出去,便聽得有人問道)
又聽得:趙老爺在這裡麼?
    (丫頭答應在,那人便掀簾進來。)
    (擡頭看時,卻是方佚廬。)
    (大家起身招呼。)
    (只見他吃的滿面通紅,對眾人拱一拱手,走到席邊一看,呵呵大笑道)
叫 一:你們整整齊齊的擺在這裡,莫非是擺來看的?不然,何以熱炒盤子,也不動一動
    呢?
    (小雲便叫取凳子讓他坐。)
佚 廬:我不是赴席的,是來請客的,請你們各位一同去。
小 雲:是你請客?
佚 廬:不是我請,是代邀的。
    (小雲在身邊取出表來一看,吐出舌頭道)
小 雲:三下一刻了。是你請客我便去,你代邀的我便少陪了。
月 卿:(月卿插嘴道)便是方老爺也可以不必去了。外面西北風大得很,天已陰下來,
    提防下雪。並且各位的酒都不少了,到外面去吹了風,不是頑的。
佚 廬:果然。我方才在外面走動,很作了幾個噁心,頭腦子生疼,到了屋裡,暖和多了
    。
    (說著便坐下,叫拿紙筆來,寫個條子回了那邊,只說尋不著朋友,自己也醉了
    (,要回去了。)
    (寫畢,叫外場送去。)
    (方才和彩卿招呼,彼此通過姓名。)
    (坐了一會便散席。)
月 卿:此刻天要快亮了,外面寒氣逼人,各位不如就在這裡談談,等天亮了去;或者要
    睡,牀榻被窩,都是現成的。
    (眾人或說走,或說不走,都無一定。)
    (只有柳彩卿住在城裡,此時叫城門不便,準定不能走的。)
便起身:不然,我再請一席,就可以吃到天亮了。
小 雲:這又何苦呢。方才已經上了一回供了,難道再要上一回麼。
月 卿:那麼各位都不要走,我叫他們生一盆炭火來,昨天有人送給我一瓶上好的雨前龍
    井茶,叫他們釅釅的泡上一壺,我們圍爐品茗,消此長夜,豈不好麼。
    (眾人聽說,便都一齊留下。)
佚 廬:月卿一發做了秀才了,說起話來,總是掉文。
月 卿:(月卿笑道)這總是識了幾個字,看了幾本書的不好,不知不覺的就這樣說起來
    ,其實並不是有意的。
小 雲:有一部小說,叫做《花月痕》,你看過麼?
月 卿:看過的。
小 雲:那上頭的人,動輒嘴裡就念詩,你說他是有意,是無意?
月 卿:天下哪裡有這等人,這等事!就是掉文,也不過古人的成句,恰好湊到我這句說
    話上來,不覺衝口而出的,借來用用罷了;不拘在枕上,在席上,把些陳言老句
    ,吟哦起來,偶一為之,倒也罷了,卻處處如此,哪有這個道理!這部書作得甚
    好,只這一點是他的疵瑕。
彩 卿:聽說這部書是福建人作的,福建人本有這念詩的毛病。
    (小雲忽然呵呵大笑起來。)
    (眾人忙問他笑甚麼。)
小 雲:我才聽了月卿說甚麼疵瑕,心中正在那裡想:『疵瑕者,毛病之文言也。』這又
    是月卿掉文。不料還沒有想完,彩翁就說出『毛病』兩個字來,所以好笑。
    
    
115**時間: 地點:
    (說話間,丫頭早把火盆生好,茶也泡了,一齊送了進來,眾人便圍爐品茗起來
    (。)
    (佚廬與彩卿談天,彩卿又談起被騙一事。)
佚 廬:我們若是早點相識,我斷不叫彩翁去上這個當。你道齊明如是個甚麼人?他出身
    是個外國成衣匠,卻不以成衣匠為業,行徑是個流氓,事業是靠局賭。從前犯了
    案,在上海縣監禁了一年多;出來之後,又被我辦過他一回。
彩 卿:辦他甚麼?
佚 廬:他有一回帶了兩個合肥口音的人來,說是李中堂家裡的帳房,要來定做兩艘小輪
    船,叫我先打了樣子看過,再定價錢。這兩艘小輪船,到有七八千銀子的生意,
    自然要應酬他,未免請他們吃一兩回酒;他們也回請我,卻是吃花酒。吃完之後
    ,他們便賭起來,邀我入局。我只推說不會,在旁邊觀看,見他們輸贏很大,還
    以為他們是豪客。後來見一個輸家輸的急了,竟拿出莊票來賭,也輸了,又在身
    邊掏出金條來。我心裡才明白了,這是明明局賭,他們都是通同一氣的,要來引
    我。須知我也是個老江湖,豈肯上你的當。然而單是避了你,我也不為好漢,須
    給點顏色你看看。當夜局散之後,我便有意說這賭牌九很有趣,他們便又邀我入
    局。我道:『今天沒有帶錢,過天再來。』於是散了。我一想,這兩艘小輪船,
    不必說是不買的了,不過借此好入我的門。但是無端端的要我打那個圖樣,雖是
    我自己動手,不費本錢,可是耽擱了我多少事;若是別人請我畫起來,最少也要
    五十兩銀子。我被他們如此玩弄,哪裡肯甘心。到明天齊明如一個人來了,我便
    向他要七十兩畫圖銀,請他們來看圖。明如邀我出去,我只推說有事,一連幾天
    ,不會他們。於是齊明如又同了他們來,看過圖樣,略略談了一談船價。我又先
    向他要這畫圖錢。齊明如從中答應,說傍晚在一品香吃大菜面交,又約定了是夜
    開局。我答應了,送了他們去。到了時候,我便到一品香取了他七十兩的莊票。
    看看他們一班人都齊了,我推說還有點小事,去去就來。出來上了馬車,到後馬
    路照票,卻是真的。連忙回到四馬路,先到巡捕房裡去。那巡捕頭是我向來認得
    的,我和他說了這班人的行徑,叫他捉人;捕頭便派了幾名包探、巡捕,跟我去
    捉人。我和那探捕約好,恐怕他們這班人未齊,被他跑了一個,也不值得,不如
    等我先上去,好在坐的是靠馬路的房間,如果他們人齊了,我擲一個酒杯下來,
    這邊再上去,豈不是好。那探捕答應了,守在門口。我便走了上樓,果然內中少
    了一個人,問起來,說是取本錢去的。一面讓我點菜。俄延了一會,那個人來了
    ,手裡提了一個外國皮夾,嘴裡嚷道:『今天如果再輸,我便從此戒賭了!』我
    看見人齊,便悄悄拿了一個玻璃杯,走到欄杆邊,輕輕往下一丟,四五名探捕,
    一擁上樓,入到房間,見人便捉。我一同到了捕房,做了原告。在他們身邊,搜
    出了不少的假票子、假金條。捕頭對我說:『這些假東西,告他們騙則可以,告
    他賭,可沒有憑據。』說時,恰好在那皮夾裡搜出兩顆象牙骰子。我道:『這便
    是賭具。』捕頭看了看,問怎麼賭法。我道:『單拿這個賭還不算騙人,我還可
    以在他這裡拿出騙人的憑據。』捕頭疑訝起來,拿起骰子細看。我道:『把他打
    碎了,這裡面有鉛。』捕頭不信。我問他要了個鐵錘,把骰子磕碎了一顆,只見
    一顆又白又亮的東西,骨碌碌滾到地下,卻不是鉛,是水銀。捕頭這才信了。這
    一個案子,兩個合肥人辦了遞解;還有兩個辦了監禁一年,期滿驅逐出境,齊明
    如僥倖沒有在身上搜出東西,只辦了個監禁半年。你想這種人結交出甚麼好外國
    人來。
彩 卿:此刻這外國人逃走了,可有甚麼法子去找他?
佚 廬:往哪裡找呢?並且找著了也沒用。我們中國的官,見了外國人比老子還怕些,你
    和他打官司哪裡打得贏。
德 泉:打官司只講理,管他甚麼外國人不外國人!
佚 廬:有那許多理好講!我前回接了家信,敝省那裡有一片公地,共是二十多畝,一向
    荒棄著沒用,卻被一個土棍瞞了眾人,四兩銀子一畝,賣給了一個外國人。敝省
    人最迷信風水,說那片地上不能蓋造房子,造了房子,與甚麼有礙的。所以眾人
    得了這個信息慌了,便往縣裡去告。提那土棍來問,已經賣絕了,就是辦了他,
    也沒用。眾人又情願備了價買轉來,那外國人不肯。眾人又聯名上控,省裡派了
    委員來查辦。此時那外國人已經興工造房子了。那公地旁邊,本來有一排二三十
    家房子,單靠這公地做出路的。他這一造房子,卻把出路塞斷了,眾人越發急了
    。等那委員到時,都拿了香,環跪在委員老爺跟前,求他設法。
    (佚廬說到這裡,頓住了口道)
佚 廬:你幾位猜猜看:這位委員老爺怎麼個辦法?
    (眾人聽得正在高興,被他這一問,都呆著臉去想那辦法。)
對 我:我們想不出,你快說了罷。
佚 廬:大凡買了賊贓,明知故買的,是與受同科;不知誤買的,應該聽憑失主備價取贖
    。這個法律,只怕是走遍地球,都是一樣的了。地棍私賣公地,還不同賊贓一般
    麼。這位委員老爺,才是神明父母呢,他辦不下了,卻叫人家把那二三十家房子
    ,一齊都賣給了那外國人算完案。
    (一席話說得眾人面面相覷,不能贊一詞。)
佚 廬:做官的非但怕外國人,還有一種人,他怕得很有趣的。有一個人為了一件事去告
    狀,官批駁了,再去告,又批駁了。這個人急了,想了個法子,再具個呈子,寫
    的是『具稟教民某某』。官見了,連忙傳審。把這個案判斷清楚了之後,官問他
    :『你是教民,信的是甚麼教?』這個人回說道:『小人信的是孔夫子教。』官
    倒沒奈他何。
    (說的眾人一齊大笑。)
    (當下談談說說,不覺天亮。)
    (月卿叫起下人收拾地方,又招呼了點心,眾人才散,其時已經九點多鐘了。)
    (我和德泉走出四馬路,只見靜悄悄的絕少行人,兩旁店舖都沒有開門。)
    (便回到號裡,略睡一睡。)
    (是夜便坐了輪船,到南京去。)
    (到家之後,彼此相見,不過都是些家常說話,不必多贅。)
    (停頓下來,母親取出一封信,及一個大紙包,遞給我看。)
    (我接在手裡一看,是伯父的信,卻從武昌寄來的。)
    (看那信上時,說的是王俎香現在湖南辦捐局差事,前回借去的三千銀子,已經
    (寫信托他代我捐了一個監生,又捐了一個不論雙單月的候選通判,統共用了三
    (千二百多兩銀子,連利錢算上,已經差不多。)
    (將來可以到京引見,出來做官,在外面當朋友,終久不是事情。)
    (云云。)
    (又敘上這回到湖北,是兩湖總督奏調過去,現在還沒有差使。)
    (我看完了,倒是一怔。)
    (再看那大紙包的是一張監照、一張候選通判的官照,上面還填上個五品銜。)
對 我:拿著三千多銀子,買了兩張皮紙,這才無謂呢;又填了我的名字,我要他做什麼
    !
母 親:辦個引見,不知再要化多少?就拿這個出去混混也好,總比這跑來跑去的好點。
對 我:繼之不在這裡,我敢說一句話:這個官竟然不是人做的!頭一件先要學會了卑污
    苟賤,才可以求得著差使;又要把良心擱過一邊,放出那殺人不見血的手段,才
    弄得著錢。這兩件事我都辦不到的,怎麼好做官!
母 親:依你說,繼之也卑污苟賤的了?
對 我:怎麼好比繼之。他遇了前任藩臺同他有交情,所以樣樣順手。並且繼之家裡錢多
    ,就是永遠沒差沒缺,他那候補費總是綽綽有餘的。我在揚州看見張鼎臣,他那
    上運司衙門,是底下人背了包裹,托了帽盒子,提了靴子,到官廳上去換衣服的
    ;見了下來,又換了便衣出來。據說這還是好的呢,那比張鼎臣不如的,還要難
    看呢。
母 親:那麼這兩張照竟是廢的了?
對 我:看著罷,碰個機會,轉賣了他。
母 親:轉賣了,人家頂了你的名字也罷了,難道還認了你的祖宗三代麼?
對 我:這不要緊,只要到部裡化上幾個錢,可以改的。
母 親:雖如此說,但是那個要買,又哪個知道你有官出賣?
對 我:自從前兩年開了這個山西賑捐,到了此刻,已成了強弩之末,我看不到幾時,就
    要停止的了。到了停止之後,那一班發官迷的,一時捐不及,後來空自懊悔,倘
    遇了我這個,他還求之不得呢。到了那時,只怕還可以多賣他幾百銀子。
姊 姊:(姊姊從旁笑道)兄弟近來竟入了生意行了,處處打算賺錢,非但不願意做官,
    還要拿著官來當貨物賣呢。
對 我:我這是退不了的,才打算拿去賣;至於拿官當貨物,這個貨只有皇帝有,也只有
    皇帝賣,我們這個,只好算是『飯店裡買蔥』。
    (當下說笑一回,我仍去料理別的事。)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
    (不知不覺,早又過了新年,轉瞬又是元宵佳節,我便料理到漢口去。)
    (打聽得這天是怡和的上水船。)
    
    
116**時間: 地點:
    (此時怡和、太古兩家,南京還沒有躉船,只有一家,因官場上落起見,是有的
    (。)
    (我便帶了行李,到怡和洋篷上去等。)
    (等不多時,只見遠遠的一艘輪船,往上水駛來,卻是有躉船一家的。)
    (暗想今日他家何以也有船來,早知如此,便應該到他那躉船去等,也省了坐划
    (子。)
    (正想著時,洋篷裡的人,也三三兩兩議論起來。)
    (那船也漸駛漸近了,躉船上也扯起了旗子。)
    (誰知那船一直上駛,並不停輪。)
    (我向來是近視眼,遠遠的只隱約看見船名上,一個字是三點水旁的,那一個字
    (便看不出了。)
    (旁邊的人都指手畫腳,有人說是這個,有個說是那個,有個說斷不是那個,那
    (個字筆畫沒有那麼多。)
    (然而為甚麼一直上駛,並不停輪呢?於是又紛紛議論起來:有個說是恐怕上江
    (那裡出了亂事,運兵上去的;有個說是不知專送甚麼大好老到哪裡的;有個說
    (怕是因為南京沒有客,沒有貨,所以不停泊的。)
    (大眾瞎猜瞎論了一回,早望見紅煙囱的元和船到了,在江心停輪。)
    (這邊的人,紛紛上了划子船,划到輪船邊上去。)
    (輪船上又下來了多少人。)
    (一會兒便聽得一聲鈴響,船又開行了。)
    (我找了一個房艙,放下行李,走出官艙散坐,和一班搭客閒談,說起有一艘船
    (直放上水的事,各人也都不解。)
    (恰好那裡買辦走來,也說道)
買 辦:這是向來未曾見過之事,並且開足了快車。我們這元和船,上水一點鐘走十二英
    里,在長江船裡,也算頭等的快船了。我們在鎮江開行,他還沒有到,此刻倒被
    他趕上前頭去了。
一 個:(旁邊一個帳房道)他那個船只怕一點貨也不曾裝,你不看他輕飄飄的麼,船輕
    了,自然走得快些。但不知到底為了甚麼事。
    (當下也是胡猜亂度了一回,各自散開。)
    (第三天船到了漢口,我便登岸,到蔡家巷字號裡去。)
    (一路上只聽見漢口的人,三三兩兩的傳說新聞。)
    (正是:直溯長江翻醋浪,誰教平地起酸風?不知傳說甚麼新聞,且待下回再記
    (。)
    (第五十一回 喜孜孜限期營簉室 亂烘烘連夜出吳淞)
    (耳邊只聽得那些漢口人說甚麼,吃醋吃到這個樣子,才算是個會吃醋的;又有
    (個說,自然他必要有了這個本事,才做得起夫人;又有個說,這有甚麼希奇,
    (只要你做了督辦,你的婆子也會這樣辦法。)
    (我一路上聽得不明不白。)
    (一直走到字號裡,自有一班伙友接待,不消細說。)
    (我稽查了些帳目,掉動了兩個人。)
    (與眾人談起,方才知道那艘輪船直放上水的緣故,怪不得人家三三兩兩,當作
    (新聞傳說,說甚麼吃醋吃醋;照我看起來,這場醋吃的,只怕長江的水也變酸
    (了呢!)
    (原來這一家輪船公司有一個督辦,總公司在上海,督辦自然也在上海了。)
    (這回那督辦到漢口來勾當公事,這裡分公司的總理,自然是巴結他的了。)
    (那一位督辦,年紀雖大,卻還色心未死。)
    (有一天出門拜客,坐在轎子裡,走到一條甚麼街,看見一家門首,有一個十七
    (八歲的姑娘,生得十分標緻。)
    (他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回到分公司裡,便說起來。)
    (那總理要巴結他,便問了街名及門口的方向,著人去打聽。)
    (打聽了幾天,好容易打聽著了,便挽人去對那姑娘的父母說,要代督辦討他做
    (小。)
    (漢口人最是勢利,聽見說督辦要,如何不樂從。)
    (可奈這姑娘雖未出嫁,卻已是許了人家的人。)
    (總理聽說,便著人去叫了那姑娘的老子來,當面和他商量,叫他先把女兒送到
    (公司裡來,等督辦看過,看得果然對了,另有法子商量;雖然許了人家,也不
    (要緊的。)
    (這是那總理小心,恐怕督辦遇見的不是這個人,自己打聽錯了的意思。)
總 理:(那姑娘的老子道)他女孩子家害臊,怕不肯來,你家!
總 理:我明天請督辦在這屋裡吃大菜。
一 個:(又指著一個窗戶道)這窗戶外面是個走廊,我們約定了時候,等吃大菜時,只
    叫你女兒在窗戶外面走過便是,又不要當面看他。
    (那姑娘的老子答應著,約了時候去了。)
    (回到家裡,和他婆子商量。)
    (如何騙女兒去呢?想來想去,沒有法子,只得直說了。)
    (誰知他女兒非但不害臊,並且聽見督辦要討他做姨太太,歡喜得甚麼似的,一
    (口便答應了。)
    (到了明天,一早起來,著意打扮,渾身上下都換過衣服,又穿上一條撒腿褲子
    (。)
    (打扮好了,便盼太陽落山。)
    (到了下午四點鐘時,他老子叫了一乘囚籠似的小轎子,叫女兒坐了;自己跟在
    (後頭,直擡到公司門前歇下。)
    (他老子悄悄地領他走了進去。)
    (那看門的人,都是總理預先知照過的,所以並無阻擋。)
    (那位姑娘走到走廊窗戶外面,故意對著窗戶裡面嫣然一笑,俄延了半晌。)
    
    
117**時間: 地點:
    (此時總理正在那裡請督辦吃大菜,故意請督辦坐在正對窗戶的一把椅子上。)
    
    
118**時間: 地點:
    (此時吃的是英腿蛋,那督辦用叉子托了一個整蛋,低下頭正要往嘴裡送,猛然
    (瞥見窗外一個美人,便連忙把那蛋往嘴裡一送,意思要快點送到嘴裡,好快點
    (擡起頭來看;誰知手忙腳亂,把蛋送歪了,在鬍子上一碰,碰破了那蛋,糊的
    (滿鬍子的蛋黃,他自己還不覺著。)
    (擡頭看見那美人,正在笑呢。)
回 頭:(回頭對總理道)莫非我在這裡做夢?
總 理:明明在這裡吃大菜,怎麼是做夢。
督 辦:我前天看見的那姑娘,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還不是做夢麼。
    (說完,再回頭看時,已不見了。)
督 辦:可惜,可惜走了。不然,請他來吃兩樣。想他既然來得,想來總肯吃的。
    (總理聽了,連忙親自離座,出來招呼,幸得他父女兩個還不曾走。)
總 理:(總理便對那姑娘的老子道)督辦要請你女兒吃大菜,但不知他肯吃不肯?
督 辦:(他老子道)督辦賞臉,哪裡敢說個不字,你家!姑娘進去罷,我在外面等你。
    (那姑娘便扭扭捏捏的跟了總理進去,也不懂得叫人,也不懂得萬福,只遠遠的
    (靠桌子坐下。)
    (早有當差的送上一份湯匙刀叉。)
總 理:(總理對那姑娘說道)這是本公司的督辦。
    (那姑娘回眼望了督辦一望,「嗤」的一聲笑了;連忙用手帕掩著口,盡情狂笑
    (。)
督 辦:(那督辦一怔道)笑甚麼?莫非笑我老麼?
    (那姑娘忍著笑,輕輕的)
輕輕的:鬍子。
    (只說得兩個字,又復笑起來。)
    (總理對督辦仔細一望,只見那碰在鬍子上的雞蛋黃,流到鬍子尖兒上,凝結得
    (圓圓兒的,倒像是小珊瑚珠兒掛在上面,還有兩處被蛋黃把胡子黏連起來的。
    ()
總 理:(因說道)鬍子髒了。
    (便回頭叫手巾。)
    (誰知蛋黃有點乾了,擦不下來。)
    (當差的送上洗臉水,方才洗淨了。)
    
    
119**時間: 地點:
    (此時當差的早把一盤湯,送到那姑娘跟前。)
督 辦:請吃湯。
督 辦:(那女子又掩著口,笑了一會道)我們湖北湯是喝的,不是吃的。
總 理:拿盤子盛湯,回來拿麼子盛菜?
    (說罷,拿起湯匙喝湯,卻把湯匙碰得那盤子「砰訇砰訇」亂響。)
    (喝完了,還有點底子,他卻放下湯匙,雙手拿起盤子來喝,恰好把盤子蓋在臉
    (上。)
    (這回卻是督辦呵呵一笑,引得陪席眾人都笑了。)
督 辦:(那姑娘道)喝剩下來糟蹋了罪過的,你家!
    
    
120**時間: 地點:
    (此時當差的受了總理的吩咐,把各人的菜先停一停,先把那姑娘吃的送上,好
    (等後來一齊吃,一齊完,於是收了湯盤上去,送上一盤白汁鱖魚來。)
當 差:(那姑娘怔怔的道)怎麼沒得筷子?
督 辦:吃大菜是用刀叉吃的,不用筷子。
    (說罷,又取自己跟前的刀叉,演給他看。)
    (那姑娘果然如法泡製吃了。)
    (卻剩了一段魚脊骨吃不乾淨,只得用手拿起來吮了又吮。)
總 理:(總理暗想)他將來是督辦的姨太太,今天豈可以叫他盡著鬧笑話?
    (又不便教他,於是又吩咐當差的,以後只揀沒有骨頭的給那姑娘吃。)
    (當差的自然到廚房裡關照去了。)
    (誰知到後來,吃著一樣紙圍鴿,他卻又拿起那張紙來,舐了幾舐。)
    (一時吃畢,喝過咖啡,大家散坐。)
    (有兩個本公司裡的人請來陪坐的,都各自辦事去了。)
    (那姑娘也告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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