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一 至 第一一〇
101**時間: 地點:
(此時眾人都卸了衣冠,撤了筵席,桌上只擺了瓜子果碟。)
(眾人看見繼之和我出去,都爭著問是甚麼事,只得約略說了點。)
(大家議論紛紛,都說苟才的不是,怎麼把命服給姨娘穿起來,怪不得他夫人動
(氣,然而未免暴燥些。)
(有個說苟觀察向來講究排場,卻不道今天丟了這個大臉。)
(正在議論之間,忽聽得外面一迭連聲叫報喜。)
(正要叫人打聽時,早搶進了一個人,向繼之請了個安道)
一 個:給吳老爺報喜、道喜!
繼 之:甚麼事?
一 個:(那人道)恭喜吳老爺!署理江都縣,已經掛了牌了!
(原來藩臺和繼之,是幾代的交情,向來往來甚密;只因此刻彼此做了官,反被
(官禮拘束住了,不能十分往來,也是彼此避嫌的意思。)
(藩臺早就有心給繼之一個署缺,因知道今天是他老太太的整壽,前幾天江都縣
(出了缺,論理就應該即刻委人,他卻先委了揚州府經歷暫行代理,故意挨到今
(日掛牌,要博老太太一笑。)
(這來報喜的,卻是藩臺門上。)
(向來兩司門上是很闊的,候補州縣官,有時要望同他拜個把子也夠不上呢,他
(如何肯親來報喜?因為他知道藩臺和繼之交情深,也知道藩臺今天掛牌的意思
(,所以特地跑來討好。)
(又出來到壽座前拜了壽。)
(繼之讓他坐,他也不敢就坐,只說公事忙,便辭去了。)
(這話傳到了裡頭去,老太太歡喜不盡,傳話出來,叫這齣戲完了,點一齣《連
(升三級》。)
(戲班裡聽見這個消息,等完了這齣戲,又跳了一個加官討了賞,才唱點戲。)
(到了晚上,點起燈燭,照耀如同白日,重新設席,直到三鼓才散。)
(我進去便向老太太道喜。)
(勞乏了一天,大家商量要早點安歇。)
(我和姊姊便奉了母親、嬸嬸回家。)
姊 姊:(我問起)那位苟姨太太怎樣了?
姊 姊:那種人真是沒廉恥!我同了他過來,取了奩具給他重新理妝,他洗過了臉,梳掠
了頭髻,重施脂粉,依然穿了命服,還過去坐席,毫不羞恥。後來他家裡接連打
發三起人接他,他才去了。
對 我:回去還不知怎樣吵呢。
姊 姊:這個我們管他做甚!
(說罷,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繼之先到藩署謝委,又到督轅稟知、稟謝,順道到各處謝壽。)
(我在家中,幫著指揮家人收拾各處,整整的忙了三天,方才停當。)
102**時間: 地點:
(此時繼之已經奉了箚子,飭知到任,便和我商量。)
(因為中秋節後,各碼頭都未去過,叫我先到上江一帶去查一查帳目,再到上海
(、蘇、杭,然後再回頭到揚州衙門裡相會。)
對 我:繼之,還帶家眷去不帶?
繼 之:這署事不過一年就回來了,還搬動甚麼呢。我就一個人去,好在有你來往於兩間
,這一年之中,我不定因公晉省也有兩三次,莫若仍舊安頓在這裡罷。
(我聽了,自然無甚說話。)
(當下又談談別的事情。)
103**時間: 地點:
那家人:(忽然家人來報說)藩臺的門上大爺來了。
(繼之便出去會他。)
(一會兒進來了,我忙問是甚麼事。)
繼 之:方伯升了安徽巡撫,方才電報到了,所以他來給我一個信。
(說著,便叫取衣服來,換過衣帽,上衙門去道喜。)
(繼之去後,我便到上房裡去,恰好我母親和姊姊也在這邊,大家說起藩臺升官
(,都是歡喜,自不必說。)
(只有我姊姊,默默無言,眾人也不在意。)
(過了一會,繼之回來了)
一 會:我本來日間便要稟辭到任,此刻只得送過中丞再走的了。
對 我:新任藩臺是誰?只怕等新任到了算交代,有兩個月呢。
繼 之:新藩臺是浙江臬臺升調的,到這裡本來有些日子,因為安徽撫臺是被參的,這裡
中丞接的電諭是:『迅赴新任,毋容來京請訓。』所以制臺打算委巡道代理藩司
,以便中丞好交卸赴新任去,大約日子不能過遠的,頂多不過十天八天罷了。
(說著話,一面卸下衣冠,又對我)
又對我:起先我打算等我走後,你再動身;此刻你犯不著等我了,過一兩天,你先到上江
去,我們還是在江都會罷。我近來每處都派了自己家裡人在那裡,你順便去留心
查察,看有能辦事的,我們便派了他們管理;算來自己家裡人,總比外人靠得住
。
(我答應了。)
(過了兩天,附了上水船,到漢口去,稽查一切。)
(事畢回到九江,一路上倒沒有甚麼事。)
(九江事完之後,便附下水船到了蕪湖,耽擱了兩天。)
(打聽得今年米價甚是便宜,我便譯好了電碼,親自到電報局裡去,打電報給上
(海管德泉,叫他商量應該辦否。)
(剛剛走到電報局門口,只見一乘紅轎圍的藍呢中轎,在局門口憩下,轎子裡走
(出一個人來,身穿湖色縐紗密行棉袍,天青緞對襟馬褂,臉上架了一副茶碗口
(大的墨晶眼鏡,頭上戴著瓜皮紗小帽。)
(下得轎來,對我看了一眼,便把眼鏡摘下,對我拱手道)
對 我:久違了!是幾時到的?
(我倒吃了一個悶葫蘆,仔細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在大關上和挑水阿三下
(象棋的畢鏡江;面貌豐腴的了不得,他不向我招呼,我竟然要認不得他了。)
(當下只得上前廝見。)
(鏡江便讓我到電局裡客堂上坐。)
對 我:我要發個電信呢。
問 他:這個交給我就是。
(我只得隨他到客堂裡去,主賓坐下。)
(他便要了我的底子,叫人送進去。)
(一面問我現在在甚麼地方,可還同繼之一起。)
(我心裡一想,這種人何犯上給他說真話)
交給他:分手多時了。此刻在沿江一帶跑跑,也沒有一定事情。
問 他:繼之這種人,和他分了手倒也罷了,這個人刻薄得很。舍親此刻當這局子的老總
,帶了兄弟來,當一個收支委員。本來這收支上面還有幾位司事,兄弟是很空的
;無奈舍親事情忙,把一切事都交給兄弟去辦,兄弟倒變了這局子的老總了。說
來也不值當,拿了收支的薪水,辦的總辦的事,你說冤不冤呢。
(我聽了一席話,不覺暗暗好笑,嘴裡只得應道)
嘴 裡:這叫做能者多勞啊。
104**時間: 地點:
(正說話時,便來了兩個人,都是趾高氣揚的,嚷著叫調桌子打牌。)
(鏡江便邀我入局,我推說不懂,要了電報收單,照算了報費,便辭了回去。)
(第二天德泉回電到了,說準定賃船來裝運。)
(我一面交代照辦,便附了下水船,先回南京去一趟。)
(繼之已經送過中丞,自己也到任去了。)
(姊姊交給我一封信,卻是蔡侶笙留別的,大約說此番隨中丞到安徽去,後會有
(期的話。)
(我盤恒了兩天,才到上海,和德泉商量了一切。)
(又到蘇州走了一趟,才到杭州去。)
(料理清楚,要打算回上海去,卻有一兩件瑣事不曾弄明白,只得暫時歇下。)
(這天天氣晴明,我想著人家逛西湖都在二三月裡,到了這個冬天,湖上便冷落
(得很;我雖不必逛湖,又何妨到三雅園去吃一杯茶,望望這冬天的湖光山色呢
(。)
(想罷,便獨自一人,緩步前去。)
(剛剛走到城門口,劈頭遇見一個和尚,身穿破衲,腳踏草鞋,向我打了一個問
(訊。)
(正是:不是偷閒來竹院,如何此地也逢僧?不知這和尚是誰,且待下回再記。
()
(第四十五回 評骨董門客巧欺蒙 送忤逆縣官托訪察)
(你道那和尚是誰?原來不是別人,正是那逼死胞弟、圖賣弟婦的黎景翼。)
(不覺吃了一驚,便問道)
不 覺:你是幾時出家的?為甚弄到這個模樣?
景 翼:一言難盡!自從那回事之後,我想在上海站不住了,自己也看破一切,就走到這
裡來,投到天竺寺,拜了師傅做和尚。誰知運氣不好,就走到哪裡都不是。那些
僧伴,一個個都和我不對。只得別了師傅,到別處去掛單,終日流離浪蕩,身邊
的盤費,弄的一文也沒了,真是苦不勝言!
(他一面說話,我一面走,他只管跟著,不覺到了三雅園。)
(我便進去泡茶,景翼也跟著進去坐下。)
(茶博士泡上茶來。)
(景翼又問我到這裡為甚事,住在哪裡。)
(我心中一想,我個人招惹他不得)
想了一:我到這裡沒有甚麼事,不過看個朋友,就住我朋友家裡。
(景翼又問我借錢,我無奈,在身邊取了一圓洋銀給他,他才去了。)
(那茶博士見他去了,對我)
對 我:客人怎麼認得這個和尚?
對 我:他在俗家的時候,我就認得他的。
想了一:(茶博士道)客人認得他也罷!
對 我:這話奇了!我已經認得他了,怎麼能夠不認得呢。
想了一:(茶博士道)客人有所不知:這個和尚不是個好東西,專門調戲人家婦女,被他
師傅說他不守清規,把他趕了出來。他又投到別家廟兒裡去。有一回,城裡鄉紳
人家做大佛事,請了一百多僧眾唸經,他也投在裡面,到了人家,卻乘機偷了人
家許多東西,被人家查出了,送他到仁和縣裡去請辦,辦了個枷號一個月示眾。
從此他要掛單,就沒有人家肯留他了。
(我聽了這話,只好不做理會。)
(閒坐了一回,眺望了一回湖光山色,便進城來。)
105**時間: 地點:
(忽然想起當年和我辦父親後事的一位張鼎臣,我來到杭州幾次,總沒有去訪他
(;此時想著訪他談談,又不知他住在哪裡。)
(仔細想來,我父親開店的時想,和幾家店舖有來往,我在帳簿上都看見過的,
(只是一是時想不起來。)
(猛可想起鼓樓彎保合和廣東丸藥店,是當日來往極熟的,只怕他可以知道鼎臣
(下落。)
(想罷,便一逕問路到鼓樓彎去,尋到了保合和,只見裡面紛紛發行李出來,不
(知何故。)
(我便挨了進去,打著廣東話,向一位有年紀的拱手招呼,問他貴姓。)
(那人見我說出廣東話,以為是鄉親,便讓坐送茶,說是姓梁,號展圖。)
(又轉問了我,我告訴了,並說出來意,問他知道張鼎臣下落不知。)
問 他:(展圖道)聽說他做了官了,我也不知底細,等我問問舍姪便知道了。
(說罷,便向一個後生問道)
一 個:你知道張鼎臣現在哪裡?
後 生:(那後生)他捐了個鹽知事,到兩淮候補去了。
一 個:(只見一個人闖了進來道)客人快點下船罷,不然潮要來了!
後 生:(展圖道)知道,我就來。
對 我:原來老丈要動身,打擾了!
(說罷起身。)
便起身:(展圖道)我是要到蘭溪去走一次。
(我別了出來,自行回去。)
(到了次日,便叫了船仍回上海,耽擱一天,又到鎮江稽查了兩天帳目,才僱了
(船渡江到揚州去。)
(入到了江都縣衙門,自然又是一番景象。)
(除了繼之之外,只有文述農是個熟人。)
(我把各處的帳目給繼之看了,又述了各處的情形,便與述農談天。)
106**時間: 地點:
(此時述農派做了帳房,彼此多時未見,不免各訴別後之事。)
(我便在帳房裡設了榻位,從此和述農聯牀夜話。)
(好得繼之並不叫我管事,閒了時,便到外面訪訪古蹟,或游幾處名勝。)
(最好笑的,是相傳揚州的二十四橋,一向我只當是個名勝地方。)
(誰知到了此地問時,那二十四橋竟是一條街名。)
(被古人欺了十多年,到此方才明白。)
(繼之又帶了我去逛花園。)
(原來揚州地方,花園最多,都是那些鹽商蓋造的。)
(上半天任人遊玩,到了下午,園主人就來園裡請客,或做戲不等。)
(這天述農同了我去逛容園。)
(據說這容園是一個姓張的產業,揚州花園,算這一所最好;除了各處樓臺亭閣
(之外,單是廳堂,就有了三十八處,卻又處處的裝璜不同。)
(游罷了回來,我問起述農)
回 來:這容園的繁華,也可以算絕頂了。久聞揚州的鹽商闊綽,今日到了此地,方才知
道是名不虛傳。
述 農:他們還是拿著錢不當錢用,每年冤枉化去的不知多少;若是懂得的,少化幾個冤
枉錢,還要闊呢。
對 我:銀錢都積在他們家裡也不是事,只要他肯化了出來,外面有得流通便好,管他冤
枉不冤枉。擱不住這班人都做了守財奴,年年只有入款,他卻死摟著不放出來,
不要把天下的錢,都輦到他家麼。
述 農:你這個自是正論。然而我看他們化的錢,實在冤枉得可笑!平白無端的,養了一
班讀書不成的假名士在家裡,以為是親近風雅,要借此洗刷他那市儈的名字。化
了錢養了幾個寒酸倒也罷了,那最奇的,是養了兩班戲子,不過供幾個商家家宴
之用,每年要用到三萬多銀子!這還說是養了幾個人;只有他那買古董,卻另外
成就一種癖性,好好的東西拿去他不買,只要把東西打破了拿去,他卻出了重價
。
不 覺:(我不覺笑道)這卻為何?
述 農:這件事你且慢點談,可否代我當一個差,我請你吃酒。
對 我:說得好好的,又當甚麼差?
(述農在箱子裡,取出一卷畫來,展開給我看,卻是一幅橫披,是阮文達公寫的
(字。)
對 我:忽然看起這個做甚麼?
述 農:(述農指著一方圖書道)我向來知道你會刻圖書,要請你摹出這一個來,有個用
處。
(我看那圖書時,卻是「節性齋」三個字。)
述 農:(因說道)這是刻的近於鄧石如一派,還可以仿摹得來,若是漢印就難了。但不
知你仿來何用?
(述農一面把橫披捲起,仍舊放在箱子裡道)
述 農:摹下來自有用處。方才說的那一班鹽商買古董,好東西他不要,打破了送去,他
卻肯出價錢,你道他號甚麼意思?原來他拿定了一個死主意,說是那東西既是千
百年前相傳下來的,沒有完全之理;若是完全的,便是假貨。因為他們個個如此
,那一班販古董的知道了,就弄了多少破東西賣給他們。你說冤枉不冤枉?有一
個在江西買了一個花瓶是仿成化窯的東西,並不見好,不過值上三四元錢;這個
人卻叫玉工來,把瓶口磨去了一截,配了座子,販到揚州來,卻賣了二百元。你
說奇不奇呢。他那買字畫,也是這個主意,見了東西,也不問真假,先要有名人
圖書沒有;也不問這名人圖書的真假,只要有了兩方圖書,便連字畫也是真的了
。我有一個董其昌手卷,是假的,藏著他沒用,打算冤給他們,所以請你摹了這
方圖書下來,好蓋上去。
對 我:這個容易,只要買了石來。但怕他看出是假的,那就無謂了。
述 農:只要先通了他的門客,便不要緊。
對 我:他的門客,難道倒幫了外人麼?
述 農:這班東西懂得甚麼外人內人,只要有了回用,他便拍合。有一回有個人拿了一幅
畫去賣,要價一千銀子,那門客要他二成回用,那人以為做生意九五回用,是有
規矩的,如何要起二成來,便不答應他。他說若不答應,便交易不成,不要後悔
。賣畫的自以為這幅畫是好的,何憂賣不去,便沒有答應他。及至拿了畫去看,
卻是畫的一張人物,大約是『歲朝圖』之類,畫了三四個人,圍著擲骰子,骰盤
裡兩顆骰子坐了五,一個還在盤裡轉,旁邊一個人,舉起了手,五指齊舒,又張
開了口,雙眼看著盤內,真是神采奕奕。東家看了,十分歡喜,以為千金不貴。
那門客卻在旁邊說道:『這幅畫雖好,可惜畫錯了,便一文不值。』東家問他怎
麼畫錯了,他說:『三顆骰子,兩頂坐了五,這一顆還轉著未定,喝骰子的人,
不消說也喝六的了;他畫的那喝骰子的,張開了口,這六字是合口音,張開了口
,如何喝得六字的音來?』東家聽了,果然不錯,便價也不還,退了回去。那賣
畫的人,一場沒趣,只得又來求那門客。此時他更樂得拿腔了,說已經說煞了,
挽回不易,必要三成回用。賣畫的只得應允了。他卻拿了這幅畫,仍然去見東家
,說我仔細看了這畫,足值千金。東家問有甚憑據。他說:『這幅畫是福建人畫
的,福建口音叫六字,猶如揚州人叫落字一般,所以是開口的;他畫了開口,正
所以傳那叫六字之神呢!』他的東家聽了,便打著揚州話『落落』的叫了兩聲,
果然是開口的,便樂不可支,說道:『虧得先生淵博,不然幾乎當面錯過。』馬
上兑了一千銀子出來,他便落了三百。
(我聽了,不覺笑起來道)
不 覺:原來多懂兩處方言,卻有這等用處。但不知這班鹽商怎麼弄得許多錢?我看此中
必定有個弊端。
述 農:這個何消說得。這裡面的毛病,我也弄不清楚。聞得兩淮鹽額有一千六百九萬多
引,叫做綱鹽。每引大約三百七十斤,每斤場價不過七八文,課銀不過三釐多。
運到漢口,便每斤要賣五六十文不等。愈遠愈貴,並且愈遠愈雜。這裡場鹽是雪
白的,運到漢口,便變了半黃半黑的了。有部帖的鹽商,叫做根窩。有根窩的,
每鹽一引,他要抽銀一兩,運腳公用。每年定額是七十萬,近來加了差不多一倍
。其實運腳所用,不及四分之一,漢口的岸費,每引又要派到一兩多,如何不發
財!所以鹽院的供應,以及緝私犒賞,瞻養窮商子孫,一切費用,都出在裡面。
最奇的,他們自己對自己,也要做弊:總商去見運司,這是他們商家的公事了,
見運司那個手本,不過幾十文就買來了,他開起帳來,卻是一千兩。你說奇不奇
?
(我聽到這裡,不覺吐出了舌頭道)
不 覺:這還了得!難道眾商家就由得他混開麼?
述 農:這個我們局外人哪裡知道,他自然有許多名目立出來。其實綱鹽之利,不在官不
在民,商家獨佔其利;又不能盡享,大約幕友、門客等輩分的不少,甚至用的底
下人、丫頭、老媽子,也有餘潤可沾。船戶埠行,有許多代運鹽斤,情願不領腳
價,還怕謀不到手的,所以廣行賄賂,連用人也都賄遍了,以求承攬載運。
對 我:不領腳價,也有甚好處麼?
述 農:自然有好處。凡運鹽到了漢口,靠在碼頭上,逐船編了號頭,挨號輪銷。他只要
弄了手腳,把號頭編得後些,趕未及輪到他船時,先把鹽偷著賣了;等到輪著他
時,卻就地買些私鹽來充數。這個辦法,叫做『過籠蒸糕』。萬一買不著私鹽,
他便連船也不要了,等夜靜時,鑿穿了船底,由他沉下去,便報了個沉沒。這個
辦法叫做『放生』。後來兩江總督陶文毅公知道這種弊端,便創了一個票鹽的辦
法:無論哪一省的人,都可以領票,也不論數目多少;只要領了票,一樣的到場
灶上計引授鹽,卻仍然要按著引地行銷。此時一眾鹽商,無弊可作,窘的了不得
,於是怨恨陶公,入於骨髓。無可發洩,卻把陶公的一家人編成了紙牌。我還記
得有一張是畫了一個人,拿了一雙斧頭砍一棵桃樹,借此以為咒詛之計。你道可
笑麼。
對 我:這種不過兒戲罷了,有甚益處。
述 農:從行了票鹽之後,卻是倒了好幾家鹽商,鹽法為之一變。此時為日已久,又不知
經了多少變局了。
(我因為談了半天鹽務,忽然想起張鼎臣,便想去訪他,因開了他的官階名姓,
(叫人到鹽運司衙門去打聽。)
(一面踱到繼之簽押房裡來。)
(繼之正在那裡批著公事,見了我,便放下了筆道)
繼 之:我正要找你,你來得恰好。
見了我:有甚麼事找我呢?
繼 之:我到任後,放告的頭一天,便有一個已故鹽商之妾羅魏氏,告他兒子羅榮統的不
孝。我提到案下問時,那羅榮統呆似木雞,一句話也說不出。問他話時,他只是
哭。問羅魏氏,卻又說不出個不孝的實據,只說他不聽教訓,結交匪人。問他匪
人是哪個,他又說不出,只說是都已跑了。只得把羅榮統暫時管押。不過一天,
又有他羅氏族長來具結保了去,只說是領回管束。本來就放下了,前幾天我偶然
翻檢舊案卷,見前任官內,羅魏氏已經告過他一次忤逆,便問起書吏。據那書吏
說:『羅榮統委實不孝,有一年結交了幾個匪徒,謀弒其母。幸而機謀不密,得
為防備,那匪徒便逃走了。羅魏氏便把兒子送了不孝,經族長保了出去。從此每
一個新官到任,羅魏氏便送一次,一連四五任官,都是如此。』我想這個裡面,
必定有個緣故。你閒著沒事,何妨到外面去查訪個明白。
見了我:他母親送了不孝,他族長保了去便罷了。自古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哪裡管得許
多呢,訪他做甚麼。
繼 之:這件事可小可大。果然是個不孝之子,也應該設法感化他,這是行政上應有之義
。萬一他果然是個結交匪類的人,也要提防他,不要在我手裡出了個逆倫重案,
這是我們做官的私話,如何好看輕了。
見了我:既如此,我便去查訪便了。只是怎麼個訪法呢?
繼 之:這個哪裡論得定。好在不是限定日子,只要你在外面,隨機應變的暗訪罷了。茶
坊酒肆之中,都可以訪得。況且他羅家也是著名的鹽商,不過近年稍為疲了點罷
了,在外面還是赫赫有名的,怕沒人知道麼。
(於是我便答應了。)
(談了一會,仍到帳房裡來。)
(述農正在有事,我只在旁邊閒坐。)
(過一會,述農事完了,對我笑道)
對 我:我恰才開發廚房裡飯錢,忽然想著一件可笑的事,天下事真是無奇不有。
(我忙問是甚麼事。)
(述農不慌不忙,說出一件事來。)
(正是:一任旁人譏齷齪,無如廉吏最難為。)
(不知述農到底說出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六回 翻舊案借券作酬勞 告賣缺縣丞難總督)
繼 之:(當下我笑對述農道)因為開銷廚子想出來的話,大約總不離吃飯的事情了?
述 農:雖然是吃飯的事情,卻未免吃的齷齪一點。前任的本縣姓伍,這裡的百姓起他一
個渾名,叫做『五穀蟲』。
對 我:《本草》上的『五穀蟲』不是糞蛆麼?
述 農:因為糞蛆兩個字不雅,所以才用了這個別號呀。那位伍大令初到任時,便發誓每
事必躬必親,絕不假手書吏家丁;大門以內的事,無論公私,都要自己經手。百
姓們聽見了,以為是一個好官,歡喜的了不得。誰知他到任之後,做事十分刻薄
,又且一錢如命。別的刻剝都不說了,這大門裡面的一所毛廁,向來係家丁們包
與鄉下人淘去的,每月多少也有幾文好處。這位伍大令說:『是我說過不假手家
丁的,還得我老爺自己經手。』於是他把每月這幾文臭錢也囊括了,卻叫廚子經
手去收,拿來抵了飯錢。這不是個大笑話麼。
對 我:那有這等瑣碎的人,真是無奇不有了!
107**時間: 地點:
(說話之間,去打聽張鼎臣的人回來了,言是打聽得張老爺在古旗亭地方租有公
(館。)
(我聽了便記著,預備明日去拜訪。)
(一面正和述農談天,忽然家人來報說)
一 面:繼之接了電報。
(我連忙和述農同到簽押房來,問是甚事。)
(原來前回那江寧藩臺升了安徽扶臺,未曾交卸之前數天,就把繼之請補了江都
(縣,此時部復回來議准了,所以藩署書吏,打個電報來通知。)
(於是大家都向繼之道喜。)
(過了這天,明日一早,我便出了衙門,去拜張鼎臣。)
(鼎臣見了我,十分歡喜,便留著談天。)
(問起我別後的事,我便大略告訴了一遍。)
(又想起當日我父親不在時,十分得他的力。)
(他又曾經攔阻我給電信與伯父,是我不聽他的話,後來鬧到如此。)
(我雖然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然而母親已是大不願意的了。)
(當日若是聽了他的話,何至如此。)
(鼎臣又問起我伯父來,我只得也略說了點。)
(說到自從他到蘇州以後,便杳無音信的話,鼎臣歎了一口氣道)
鼎 臣:我拿一樣東西你看。
(說罷,引我到他書房去坐,他在文具箱裡,取出一個信封,在信封裡面,抽出
(一張條子來遞給我。)
(我接過來一看,不覺吃了一驚。)
(原來是我伯父親筆寫給他的一百兩銀子借票。)
(我還沒有開口,鼎臣便說道)
鼎 臣:那年在上海長發棧,令伯當著大眾說謝我一百兩銀子的,我為人爽直,便沒有推
托。他到了晚上,和我說窮的了不得,你令先翁遺下的錢,他又不敢亂用,要和
我借這一百銀子。你想當時我怎好回覆他,只好允了,他便給了我這麼一張東西
。自別後,他並一封信也不曾有來過。我前年要辦驗看,寄給他一封信,要張羅
點盤費,他隻字也不曾回。
見了我:便是小姪別後,也不曾有信給世伯請安,這兩年事情又忙點,還求世伯恕我荒唐
。
鼎 臣:這又當別論。我們是交割清楚的了,彼此沒了手尾,便是事忙路遠,不寫信也極
平常。糾葛未清的,如何也好這樣呢。
108**時間: 地點:
(此時我要代伯父分辯幾句,卻是辯無可辯,只好不做聲;而且自己家裡人做下
(這等對不住人的事,也覺得難為情。)
(想到這裡,未免侷促不安。)
(鼎臣便把別話岔開,談談他的官況,又講講兩淮的鹽務。)
(我便說起述農昨天所說綱鹽的話。)
鼎 臣:這是幾十年前的話了。自從改了票鹽之後。鹽場的舉動都大變了。大約當改鹽票
之時,很有幾家鹽商吃虧的;慢慢的這個風波定了之後,倒的是倒定了,站住的
也站住了。只不過商家之外,又提拔了多少人發財,那就是鹽票之功了。當日曾
文正做兩江時,要栽培兩個戚友,無非是送兩張鹽票,等他們憑票販鹽,這裡頭
發財的不少。此刻有鹽票的人,自己不願做生意,還可以拿這票子租給人家呢。
見了我:改了票鹽之後,只怕就沒有弊病了。
鼎 臣:天下事有一利即有一弊,哪裡有沒有弊病的道理。不過我到這裡日子淺,統共只
住了一年半,不曾探得實在罷了。
(當下又談了一會,便辭了回來。)
(回到衙門口,只見許多轎馬。)
(到裡面打聽,才知道繼之補實的信,外面都知道了,此時同城各官以及紳士,
(都來道喜。)
(過得幾天,南京藩臺的飭知到了,繼之便打點到南京去稟謝。)
(我此時離家已久,打算一同前去。)
繼 之:我去,頂多前後五天,便要回到此地的,你何不等我回來了再走呢。
(我便答應了。)
(過一天,繼之便到府裡稟知動身。)
(我無事便訪鼎臣;或者不出門,便和述農談天。)
109**時間: 地點:
(忽然想起繼之叫我訪察羅榮統的事,據說是個鹽商,鼎臣現在是個鹽官,我何
(不問問鼎臣,或者他知道些,也說不定。)
(想罷,便到古旗亭去,訪著鼎臣,寒暄已畢,我問起羅榮統的事。)
鼎 臣:這件事十分奇怪,外面的人言不一,有許多都說是他不孝,又有許多說他母親不
好的。大抵家庭不睦是有的,那羅榮統怎樣不孝,只怕不見得。若要知道底細,
只有一個人知道。
(我忙問是誰。)
鼎 臣:大觀樓酒館裡的一個廚子,是他家用的多年老僕,今年不知為著甚麼,辭了出來
,便投到大觀樓去。他是一定知道的。
見了我:那廚子姓甚麼?叫甚麼呢?
鼎 臣:這可不知道了。不過前回有人請我吃館子,說是羅家出來了一個廚子,投到大觀
樓去,做得好魚翅。這廚子是在羅家二十多年,專做魚翅的,合揚州城裡的鹽商
請客,只有他家的魚翅最出色。後來無論誰家請客,多有借他這廚子的。我不過
聽了這句話罷了,哪裡去問他姓名呢。
見了我:這就難了。不比館子裡當跑堂的,還可以去上館子,假以辭色,問他底細。這廚
子是雖上他館子,也看不見的,怎樣打聽呢。
鼎 臣:你苦苦的打聽他做甚麼呢?
見了我:也不是一定要苦苦打聽他,不過為的人家多說揚州城裡有個不孝子,順便問一聲
罷了。
(當下又扯些別話,談了幾句,便辭了鼎臣回去,和述農商量,有甚法子可以訪
(察得出的。)
述 農:有了這廚子,便容易了。幾時繼翁請客,叫他傳了那廚子來,當一次差;我們在
旁邊假以辭色,逐細盤問他,怕問不出來!
見了我:這卻不好。我們這裡是衙門,他那裡敢亂說,不怕招是非麼。
述 農:除此之外,可沒有法子了。
見了我:因為那廚子,我又想起一件事來:他羅家用的僕人,一定不少,總有辭了出來的
,只要打聽著一個,便好商量。
述 農:這又從何打聽起來呢?
見了我:這個只好慢慢來的了。
110**時間: 地點:
(當時便把這件事暫行擱下。)
(不多幾天,繼之回來了,又到本府去稟知,即日備了文書,申報上去,即日作
(為到任日子。)
(一班書吏衙役,都來叩賀;同城文武官和鄉紳等,重新又來道喜。)
(繼之一一回拜謝步,忙了幾天,方才停當。)
(我便打算回南京去走一遭。)
繼 之:(繼之便和我商量道)日子過的實在是快,不久又要過年了。你今番回去,等過
了年,便到上江一帶去查看。我陸續都調了些自己本族人在各號裡,你去查察情
形,可以叫他們管事的,就派了他們管事,左右比外人靠得住些;回頭便到下江
一帶去,也是如此。都辦好了,大約二月底三月初,可以到這裡,我到了那時,
預備和你接風。
見了我:一路說來,都是正事,忽然說這麼一句收梢,倒像唱戲的好好一齣正戲,卻借著
科諢下場,格外見精神呢。
(說的繼之也笑了。)
(我因為日內要走,恐怕彼此有甚話說,便在簽押房和繼之盤桓,談談說說。)
繼 之:(我問起)新任方伯如何?
繼 之:(繼之搖頭道)方伯倒沒有甚麼,所用的人,未免太難了,到任不到兩個月,便
鬧了一場大笑話。
見了我:是甚麼事呢?
繼 之:總不過為補缺的事。大約做藩臺的,照例總有一個手折,開列著各州縣姓名;那
捐班人員,另有一個輪補的規矩。這件事連我也鬧不清楚。大抵每出了一個缺,
看應該是哪一個輪到,這個輪到的人,才具如何,品行如何,藩臺都有個成見的
。或者雖然輪到,做藩臺的也可以把他捺住;那捺住之故,不是因這個人才具不
對,品行不好,便是調劑私人,應酬大帽子了。他擬補的人,便開在手折上面;
所開又不止一個人,總開到兩三個,第一個總是應該補的,第二三個是預備督撫
揀換的。然而歷來督撫揀換的甚少。藩臺寫了這本手折,預備給督撫看的,本來
辦得十分機密。這一回那藩臺開了手折,不知怎樣,被他帳房裡一位師爺偷看見
了,便出來撞木鐘。聽說是鹽城的缺,藩臺擬定一個人,被他看見了,便對那個
人說:『此刻鹽城出了缺,你只消給我三千銀子,我包你補了。』那個人信了他
,兑給他三千銀子。誰知那藩臺不知怎樣,忽然把那個人的名字換了,及至掛出
牌來,竟不是他。那個人便來和他說話。他暗想這個木鐘撞啞了,然而句容的缺
也要出快了,這個人總是要輪到的,不如且把些說話搪塞過去再說。便說道:『
這回本來是你的,因為制臺交代,不得不換一個人;幾天句容出缺,一定是你的
了。』句容與鹽城都是好缺,所以那個人也答應了。到過了幾天,掛出句容的牌
來,又不是的。那個人又不答應了。他又把些話搪塞過去。再過了幾天,忽然掛
出一張牌來,把那個人補了安東。這可不得了了,那個人跑到官廳上去,大鬧起
來,說安東這個缺,每年要貼三千的,我為甚反拿三千銀子去買!他鬧得個不得
了,藩臺知道了,只得叫那帳房師爺還了他三千銀子,並辭了他的館地,方才了
事。
見了我:凡贓私的銀,是與受同科的,他怎敢鬧出來?
繼 之:所以這才是笑話啊。
見了我:這個人也可謂膽大極了。倘使藩臺是有脾氣的,一面攆了帳房,一面詳參了他,
豈不把功名送掉了。大不了藩臺自己也自行檢舉起來,失察在先,正辦在後,頂
多不過一個罰俸的處分罷了。
繼 之:(繼之笑道)照你這樣火性,還能出來做官麼。這個人鬧了一場,還了他銀子便
算了,還算好的呢。前幾年福建出了個笑話,比這個還利害,竟是總督敵不過一
個縣丞,你說奇不奇呢。
見了我:這一定又是一個怪物了。
繼 之:這件事我直到此刻,還有點疑心,那福建侯官縣縣丞的缺怎麼個好法,竟有人拿
四千銀子買他!我彷彿記得這縣丞姓彭,他老子是個提督。那回侯官縣丞是應該
他輪補的,被人家拿四千銀子買了去。他便去上制臺衙門,說有要緊公事稟見;
制臺不知是甚麼,便見了他。他見了面不說別的,只訴說他這個縣丞捐了多少錢
,辦驗看、指省又是多少錢,從某年到省,直到如今,候補費又用了多少錢,要
制臺照數還了他,註銷了這個縣丞,不做官了。制臺大怒,說他是個瘋子。又說
:『都照你這樣候補得不耐煩,便要還銀註銷,哪裡還成個體統!』他說:『還
銀註銷不成體統,難道買缺倒是個體統麼?這回侯官縣丞,應該是卑職輪補的,
某人化了四千銀子買了去,這又是個甚麼體統?』制軍一想,這回補侯官縣丞的
,卻是自己授意藩司,然而並未得錢,這句話是哪裡來的。不覺又大怒起來,說
道:『你說的話可有憑據麼?』他道:『沒有真憑實據,卑職怎敢放恣!』制臺
就叫他拿憑據出來。他道:『憑據是可以拿得,但是必要請大帥發給兩名親兵,
方能拿到。』制臺便傳了兩名親兵來,叫他帶去。他當著制臺,對兩名親兵說:
『這回我是奉了大帥委的,我叫你拿甚麼人,便拿甚麼人。』制臺也吩咐,只管
聽彭縣丞的指揮去拿人。他帶了兩個親兵,只走到麒麟門外,便把一個裁縫拿了
,翻身進去回話,說這個便是憑據。制臺又大怒起來,說:『這是我從家鄉帶來
的人,最安分,哪有這等事!並且一個裁縫,怎麼便做得動我的主?』他卻笑道
:『大帥何必動怒。只要交委員問他的口供,便知真假。他是大帥心愛的人,承
審委員未必敢難為他。等到問不出憑據時,大帥便把卑職參了,豈不乾淨!』制
臺一肚子沒好氣,只得發交閩縣問話。他便意氣揚揚的跑到閩縣衙門,立等著對
質。閩縣知縣哪裡肯就問。他道:『堂翁既是不肯問,就請同我一起去辭差。這
件事非同小可,我在這裡和制軍拚命拚出來的,稍遲一會,便有了傳遞,要鬧不
清楚了。這件事鬧不清楚,我一定丟了功名。我的功名不要緊,只怕京控起來,
那時就是堂翁也有些不便。』知縣被他逼的沒法,只得升座提審,他卻站在底下
對質。那裁縫一味抵賴。他卻嬉皮笑臉的,對著裁縫蹲了下來,說道:『你不要
賴了。某日有人來約你在某處茶樓吃茶;某日又約你某處酒樓吃酒;某日你到某
人公館裡去;某日某人引你家裡來,送給你四千兩銀子的票子,是某家錢莊所出
的票,號碼是第幾號,你拿到莊上去照票,又把票打散了,一千的一張,幾百的
幾張,然後拿到衙門裡面去。你好好的說了,免得又要牽累見證。你再不招,我
可以叫一個人來,連你們在酒樓上面,坐那一個座,吃那幾樣菜,說的甚麼話,
都可以一一說出來的呢。』那裁縫沒得好賴,只得供了,說所有四千銀子,是某
人要補侯官縣丞缺的使費,小姐得了若干,某姨太太得了若干,某姨太太得了若
干,太太房裡大丫頭得了若干,孫少爺的奶媽得了若干,一一招了,畫了供。閩
縣知縣便要去稟復。他說問明了便不必勞駕,我來代回話罷。說罷,攫取了那張
親供便走。
(正是:取來一紙真憑據,準備千言辨是非。)
(要知那縣丞到底鬧到甚麼樣子,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七回 恣兒戲末秩侮上官 忒輕生薦人代抵命)
(繼之說到這裡,我便插嘴道)
繼 之:法堂上的親供,怎麼好攫取?這不成了兒戲麼。
繼 之:他後來更兒戲呢!拿了這張親供去見制臺,卻又不肯交過手,只自己拿著張開了
給制臺看。嘴裡說道:『憑據有在這裡,請教大帥如何辦法?』制臺見了,倒不
能奈何他,只得說道:『我辦給你看!』他道:『不知大帥幾時辦呢?』制臺沒
好氣的說道:『三天之內總辦了。』說罷不睬他,便進去了。他出來等了三天,
不見動靜,又去上衙門,制臺給他一個不見。他等到了衙門期那天,司道進見的
時候,卻跟著司道掩了進去。人家正在拱揖行禮的時候,他突然走近制臺跟前,
把制臺的衣裳一拉,說道:『喂!你說三天辦給我看啊,今天第幾天了?我看見
那裁縫,又在那裡安安穩穩的做衣裳了!』此時他闖在前面,藩臺恰好在他後頭
,看見這種情形,便輕輕的拉他一把。他回頭看時,藩臺又輕輕的說道:『沒規
矩!』他聽見藩臺又說了這句話,便大聲道:『沒規矩!賣缺的便沒規矩!我不
像一班奴顏婢膝的,只知道巴結上司,自以為規矩的了不得。我明日京控起來,
看誰沒規矩!』說罷,又把那裁縫的親供背誦了一遍,對臬臺說道:『你是司刑
名的,畫了這過付贓私的供,只要這裡姨太太一句話便要了出來,是有規矩是沒
規矩?』此時一眾官員,面面相覷,沒奈他何。制臺是氣的三屍亂暴,七竅生煙
,一迭連聲叫把裁縫鎖了,交首縣去,是誰叫他出來的!他卻冷笑道:『是七姨
太太叫出來的。我也知道了,還裝糊塗呢!』說著,便揚長而出。嘴裡自言自語
道:『擱不住我不幹了,看你咬掉了我的耳朵!甚麼叫個規矩!』走到了大堂以
外,看見兩個戈什哈,正押著那裁縫要走。那裁縫道:『太爺,你何苦定要和我
作對呢!』他笑道:『卻是難為了你,你再求七姨太太去罷。』戈什哈道:『好
大的縣丞!』他道:『大也罷,小也罷,豁著我這縣丞和總督去碰,總碰得他過
。』說著,自去了。到了下半天,忽然藩臺傳他去見。對他說:『制軍也知道這
回老兄受了委屈了,交代給你老兄一個缺。』他卻呵呵大笑起來道:『我若是要
了缺,我便是為私不為公了。我一心要和他整頓整頓吏治,個把缺何足以動我心
。他若不照例好好的辦,我便到京裡上控,方見得我始終是為公事。我此刻受了
一個缺,一年半載之後,他何難把我奏參了。他雖然年紀大,須知我年紀雖不及
他,然而也不是個小孩子,他不要想把這點小甜頭來哄我。我只等三天不見明文
,或者他的辦法不對,我便打算進京去上控,你叫他小心點就是!』說罷,竟就
不別而行的去了。
見了我:這個人倒是有心要整頓的。
繼 之:甚麼有心整頓!不過乘機訛詐,故為刁難罷了。你想這件事牽涉到上房姨太太、
小姐,叫那制臺怎樣辦法呢;那裁縫的親供,又落在他手裡。所以,後來反是制
臺托人出來說話,同他講和。據說那侯官縣丞缺,一年有八千的好處,三年一任
,共是二萬四千金,被他訛的一定要了一任好處才罷了手呢。
見了我:這倒是樁爽快事。假使候補官個個如此,那賣缺之風,可以絕了。
繼 之:(繼之也笑道)你這句話,只好在這裡說;若到外面說了,人家就要說此風不可
長了。其實官場上面的笑話,車載斗量,也不知多少。前年和法蘭西打仗的時候
,福建長門炮臺,沒有人敢去守,只有一個姓藍的都司肯去。他叫做藍寶堂,得
了札子到差之後,便去見總督,回說向來當炮臺統領的都是提督、總兵,此刻卑
職還是個都司,鎮壓不住,求大帥想法子。總督說:『你本是個都司,有甚法子
好想呢?』他說:『大帥不能想法子,卑職駕馭不來,只好要辭差了。』制臺一
想,那法蘭西虎視眈眈的看著福建,這個差事大家都不肯當,若准他辭了,又委
哪個呢?只得答應他道:『你且退去,我這裡同你想法子便了。』他道:『頂色
不紅,一天也駕馭不住。卑職只得在這裡等著,等大帥想了法子之後,再回防次
去的了。』制臺被他嬲的沒了法,便發氣道:『那麼你去戴個紅頂子,暫算一個
總兵罷。』他便打了個千,說:『謝過大帥。』居然戴起紅頂子來。
見了我:這竟是無賴了。
繼 之:這個人聽說從小就無賴。他小時候和他娘住在娘舅家裡,大約是沒了老子的了。
卻又不安分,一天偷了他娘舅四十元銀,沒處安放,怕人在身上搜出,卻拿到當
鋪裡當了兩元。他娘舅疑心到他,卻又搜不出贓證。他娘等他睡著了,搜他衣袋
,搜出當票來,便去贖了出來,正是四十元的原贓。他娘未免打了他一頓,他便
逃走了,走到夾板船上去當水手,幾年沒有音信回去。過了三四年,他忽然托人
帶了八十元銀送給他母親。他母親盤問來人,知道他在夾板船上,並且船也到了
,便要見他一面,叫來人去說。來人對他說了,他又打發人去說,說道:『我今
生今世不回家的了!要見我,可到岸邊來見。』他娘念子情切,便飛奔岸邊來。
他卻早已上岸,遠遠望見他母親來了,便爬上樹去。那棵樹又高又大,他一直爬
到樹梢。他娘來了,他便問:『你要見我做甚麼?』他娘說:『你爬到樹上做甚
麼,快下來相見。』他說:『我下來了,你要和我煩瑣。我是發過誓不回家的了
。從前為了四十元銀,你已經和我絕了母子之情,我此刻加倍還了你,從此義絕
恩絕了。你要見我,無非是要看看我的面貌,此刻看見了,你可回去了。』他娘
說:『我等在此處,你終要下來。』他說:『你再不走,我這裡一撒手,便跌下
來死了,看你怎樣!』他娘沒了法,哀求他下來,他始終不下,哭哭啼啼的去了
。他便笑嘻嘻的下來。對著娘,他還這等無賴呢。
見了我:這不獨無賴,竟是滅盡天性的了。
繼 之:他還有無賴的事呢。他管帶海航差船的時候,有一個福建船政局的提調,奉了船
政大臣的委,到臺灣去公幹,及至回福州時,坐了他的船。那提調也不好,好好
的官艙他不坐,一定要坐管帶的房。若是別人,也沒有不將就的。誰知遇了他這
個寶貨,一聽說提調要坐他的房,他馬上把一房被褥傢伙都搬了出來,只剩下一
所空房,便請那提調去住。騙得提調進房,他卻把門鎖了,自己帶了鑰匙,然後
把船駛到澎湖附近,浪頭最大的地方,顛簸了一日一夜;又不開飯給他吃。那提
調被他顛簸得嘔吐狼籍,腹中又是饑餓不堪,房門又鎖著,叫人也沒得答應。同
他在海上飄了三天,才駛進口。進口之後,還不肯便放,自己先去見船下政大臣
,說『此番提調坐了船來,卑職伺候不到,被提調大人動了氣,在船上任情糟蹋
,自己帶了爨具,便在官艙燒飯,卑職勸止,提調又要到卑職房裡去燒飯,卑職
只得把房讓了出來;下次遇了提調的差,請大人另派別人』云云。告訴了一遍,
方才回船,把他放了。那提調狼狽不堪,到了岸上,見了欽差,回完了公事話,
正要訴苦,才提到了『海航管帶』四個字,被欽差拍著桌子,狗血噴頭的一頓大
罵。
見了我:雖然是無賴,卻倒也爽快。
繼 之:雖然是爽快,然而出來處世,究竟不宜如此。我還記得有一個也是差船管帶,卻
忘記了他的姓名了,帶的是伏波輪船。他是廣東人,因為伏波輪常時駐紮福州,
便回廣東去接取家眷,到福州居住。在廣東上輪船時,恰好閩浙總督何小宋的兒
子中了舉,也帶著家眷到福州。海船的房艙本來甚少,都被那位何孝廉定去了。
這位管帶也不管是誰,便硬占了人家定下的兩個房艙。那何孝廉打聽得他是伏波
管帶,只笑了一笑,不去和他理論。等到了福州,沒有幾天,那管帶的差事就撤
掉了。你想取快一時的,有甚益處麼。不過這藍寶堂雖然無賴,卻有一回無賴得
十分爽快的:是前年中法失和時,他守著長門炮臺。忽然有一天來了一艘外國兵
船。我忘了是那一國的了,總而言這之,不是法蘭西的。他見了,以為我們正在
海疆戒嚴的時候,別國兵輪如何好到我海口裡來,便拉起了旗號,叫他停輪。那
船上不理,仍舊前行。他又打起了旗號知照他,再不停輪,便開炮了。那船上仍
舊不理。他便開了一炮,『轟』的一聲,把那船上的望臺打毀了,吊橋打斷了,
一個大副受了重傷,只得停了輪。到了岸上來,驚動了他的本國領事打官司。一
時福建的大小各官,都嚇得面無人色,戰戰兢兢的出來會審。領事官也氣忿忿的
來到。這藍寶堂卻從從容容的,到了法堂之上,侃侃直談,據著公理爭辯,竟被
他得了贏官司。豈不爭氣!誰知當時閩省大吏,非獨不獎他,反責備他,交代說
這一回是僥倖的,下次無論何國船來,不准如此。後來法國船來了,他便不敢做
主,打電報到裡面去請示,回電來說不准開炮;等第二艘來了,再請示,仍舊不
准;於是法蘭西陸續來了二十多號船,所以才有那馬江之敗呢。
見了我:說起那馬江之敗,近來臺灣改了行省,說的是要展拓生番的地方。頭回我在上海
經過,聽得人說,這件事頗覺得有名無實。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
繼 之:便是我這回到省裡去,也聽得這樣說。有個朋友從那邊來,說非但地方弄不好,
並且那一位劉省三大帥,自己害了自己。
見了我:這又為何?
繼 之:那劉省帥向來最恨的是吃鴉片煙,這是那一班中興名將公共的脾氣,惟有他恨的
最利害。凡是屬下的人,有煙癮的,被他知道了,立刻撤差驅逐,片刻不許停留
。是他帳下的兵弁犯了這個,還要以軍法從事呢。到了臺灣,瘴氣十分利害,凡
是內地的人,大半都受不住,又都說是鴉片煙可以銷除瘴氣,不免要吃幾口,又
恐怕被他知道,於是設出一法,要他自己先上了癮。
見了我:他不吃的,如何會上癮?
繼 之:所以要設法呀。設法先通了他的家人,許下了重謝。省帥向來用長煙筒吃旱煙,
叫他家人代他裝旱煙時,偷攙了一個鴉片煙泡在內,天天如是。約過了一個多月
,忽然一天不攙煙泡了,老頭子便覺得難過,眼淚鼻涕,流個不止。那家人知道
他癮來了,便乘機進言,說這裡瘴氣重得很,莫非是瘴氣作怪,何不吃兩口鴉片
試試看。他哪裡肯吃,說既是瘴氣,自有瘴氣的方子,可請醫生來診治。那裡禁
得醫生也是受了賄囑的,診過了脈,也說是瘴氣,非鴉片不能解。他還是不肯吃
。熬了一天,到底熬不過,雖然吃了些藥,又不見功效,只得拿鴉片煙來吃了幾
口下肚,便見精神,從此竟是一天不能離的了。這不是害了自己麼?
見了我:這種小人,真是防不勝防。然而也是吃旱煙之過,倘使連這旱煙都不吃,他又從
何下手呢。
繼 之:就是連旱煙不吃,也可以有法子的。我初到省那一年,便當了一個洋務局的差事
。一個同寅是廣東人,他對我說:香港有一個外國人,用了一個廚子,也不知用
了多少年了,一向相安無事,忽然一天,把那廚子辭掉了,便覺得合家人都無精
打采起來,吃的東西,都十分無味。以為新來的廚子不好,再換一個,也是如此
。沒了法,只得再叫那舊廚子來,說也奇怪,他一回來,可合家都好了。
對 我:難道酒菜裡面也可以下鴉片煙麼?
繼 之:酒菜裡面雖不能下,外國人飯後,必吃一杯咖啡,他煮咖啡之時,必用一個煙泡
放在裡面,等滾了兩滾,再撈起來。這咖啡本來是苦的,又攙上糖才吃,如何吃
得出來。久而久之,就上了癮了。
對 我:鴉片煙本是他們那裡來的,就叫他們吃上了,不過是『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
之身』。但不知那劉省帥吃上了之後怎麼樣?
繼 之:已經吃上了,還怎麼樣呢。
對 我:他說要開拓生番的地方,到底不知開拓了多少?
繼 之:頭回看見京報有他的奏章,說是已經降了多少,每人給與剃刀一把,大約總有些
降服的。然而究竟是未開化的人,縱然降服了,也不見得是靠得住。他那殺人不
眨眼的野性,忽然高興,又殺個把人來頑頑,如何約束得住他呢。而且他殺人專
殺的是我們這些人,自己卻不肯相殺的。他還有一層,絕不怕死,說出來還要令
人可笑呢。那生番裡面,也有個頭目,省帥因為生番每每出來殺人,便委員到裡
面去,和他的頭目立了一個約:如果我們這些人殺了生番,便是一人抵一命;若
是生番殺了我們這些人,卻要他五個人抵一個命。這不過要嚇得他不敢再殺人的
意思。他那頭目也應允了。誰知立了約不多幾天,就有了生番殺人的事。地方官
便捉拿兇手。誰知這個生番,只有夫妻兩個,父母、兄弟、子女都沒有的,雖捉
了來,還不夠抵命。也打算將就了結了。誰知過得幾天,有三個生番自行投到,
說是兇手的親戚薦他來抵命,以符五人之數的。你說奇不奇。
(正是:義俠捐生踐然諾,鴻毛番重泰山輕。)
(要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八回 內外吏胥神奸狙猾 風塵妓女豪俠多情)
(我正和繼之說著話時,只見刑房書吏拿了一宗案卷進來。)
(繼之叫且放下,那書吏便放下,退了出去。)
對 我:人家都說衙門裡書吏的權,比官還大,差不多州縣官竟是木偶,全憑書吏做主的
,不知可有這件事?
繼 之:這看本官做得怎樣罷了,何嘗是一定的。不過此輩舞弊起來,最容易上下其手。
這一邊想不出法子,便往那一邊想;那一邊又想不出來,他也會別尋門路。總而
言之,做州縣官的,只能把大出進的地方防閒住了;那小節目不能處處留心,只
得由他去的了。
對 我:把大出進的防閒住了,他們縱在小節目上出些花樣,也不見得能有多少好處了。
怎麼我見他們都是很闊綽的呢?
繼 之:這個哪裡說得定。他們遇了機會,只要輕輕一舉手,便是銀子。前年蘇州接了一
角刑部的釘封文書。凡是釘封文書,總是斬決要犯的居多。拆開來一看,內中卻
是雲南的一個案件。大家看見,莫名其妙,只得把他退回去。直等到去年年底,
又來了一角,卻是處決一名斬犯。事後大家傳說,才知道這裡面一個大毛病。原
來這一名斬犯,本來是個富家之子,又是個三代單傳,還沒有子女,不幸犯了個
死罪。起先是百計出脫,也不知費了多少錢,無奈證據確鑿,情真罪當,無可出
脫,就定了個斬立決,通詳上去。從定罪那天起,他家裡便弄盡了神通,先把縣
署內監買通了,又出了重價,買了幾個鄉下姑娘,都是身體肥壯的,輪流到內監
去陪他住宿,希圖留下一點血脈。然而這件事遲早卻不由人做主的,所以多耽擱
一天好一天,於是又在臬司和撫臺那裡,設法耽擱,這裡面已經不知捺了多少日
子了。卻又專差了人到京裡去,在刑部裡打點。鐵案如山的,雖打點也無用。於
是用了巨款,賄通了書吏,求他設法,不求開脫死罪,只求延緩日子。刑部書吏
得了他的賄賂,便異想天開的,設出一法來。這天該發兩路釘封文書,一路是雲
南的,一路是江蘇的,他便輕輕的把江蘇案卷放在雲南文書殼裡,把雲南案卷放
在江蘇文書殼裡;等一站站的遞到了江蘇,拆開看過,知道錯了,又一站站的退
回刑部。刑部堂司各官,也是莫名其妙,跟查起來,知道是錯封了,只好等雲南
的回來再發。又不知等了多少時候,雲南的才退回來,然後再封發了。這一轉換
間,便耽擱了一年多。你說他們的手段利害麼!
對 我:耽擱了這一年多,不知這犯人有生下子女沒有?
繼 之:這個誰還打聽他呢。
對 我:文書何以要用釘封?這卻不懂,並且沒有看見過這樣東西。
繼 之:兒戲得很!那文書不用漿糊封口,只用錐子在上面紮一個眼兒,用紙拈穿上,算
是一個釘子,算是這件事情非常緊急,來不及封口的意思。
對 我:不怕人家偷拆了看麼?
繼 之:怕甚麼!拆看釘封公文是照例的。譬如此刻有了釘封公文到站,遇了空的時候,
只管拆開看看,有甚麼要緊,只要不把他弄殘缺了就是了。
對 我:弄殘缺了就怎樣呢?
繼 之:此刻譬如我弄殘缺了,倒有個現成的法子了。從前有一個出過事的,這個州縣官
是個鴉片鬼,接到了這件東西,他便抽了出來,躺在煙炕上看。不提防發了一個
煙迷,把裡面文書燒了一個角。這一來嚇急了,忙請了老夫子來商量。這個老夫
子好得很,他說:『幸而是燒了裡面的,還有法子好想;若是燒了殼子,就沒法
想了。然而這個法子要賣五千銀子呢。』那鴉片鬼沒法,只得依了他。他又說:
『這個法子做了出來便不希奇,怕東翁要賴,必得先打了票子再說出來。』鴉片
鬼沒法,只得打了票子給他。他接了票子,拿過那燒不盡的文書,索性放在燈頭
上燒了。可笑那鴉片鬼嚇得手足無措,只說:『這回坑死我了!』他卻不慌不忙
,拿一張空白的文書紙,放在殼子裡面,仍然釘好,便發出去。那鴉片鬼還不明
白,扭著他拚命。他偏不肯就說出這裡面的道理來,故意取笑,由得那鴉片鬼著
急。鬧了半天,他方才說道:『這裡發出去,交到下站,下站拆開看了,是個空
白,請教他敢聲張麼,也不過照舊封好發去罷了;以下站站如此,直等到了站頭
,當堂開拆,見了個空白,他哪裡想得到是半路掉換的呢,無非是怪部吏粗心罷
了。如此便打回到部裡去。部裡少不免要代你擔了這粗心疏忽的罪過;縱不然,
他便行文到各站來查,試問所過各站,誰肯說是我私下拆開來看過的呢,還不是
推一個不知。就是問到這裡,也把不知兩個字還了他,這件事不就過去了麼?』
可笑那鴉片鬼,直到此時才恍然大悟,沒命的去追悔那五千銀子。
對 我:大哥說話,一向還是這樣,只管形容別人。
繼 之:(繼之也笑道)這一個小小玄虛,說穿了一文不值的,被他硬訛了五千銀子,如
何不懊悔。便是我憑空上了這個當,我也要懊悔的,何嘗是形容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