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一  至 第一〇〇

91**時間: 地點:
    (說話間,春蘭拿了一卷東西進來,說是他家週二爺從關上帶回來的。)
    (拆開看時,原是那幅《金陵圖》,昨夜的詞,未曾寫上,今天繼之、述農都寫
    (了,拿來叫我寫的。)
姊 姊:書房那張,你也題了一闋詞,怎麼這樣詞興大發?我這張也要請教一闋了。
對 我:才題過一張梅花美人,今日再題,恐怕要犯了。
姊 姊:胡說!我不信你腹儉到如此。我已經填了一闋《解語花》,在乾嫂子那裡,你去
    看來。
對 我:既如此,我不看詞,且看畫的是甚麼樣子個大局,我好切題做去。
姊 姊:沒有甚麼樣子,就是一個月亮。一個美人,站在梅花樹下。
    (我便低頭思索一會,問姊姊要紙寫出來。)
姊 姊:填的甚麼詞牌?不必寫,先念給我聽。
對 我:自然也是《解語花》。
    (因念道:
    (  思縈鄧尉,夢繞羅浮,身似梅花瘦。)
    (故園依舊,慵梳掠,誰共尋芳攜手?芳心恐負,正酒醒天寒時候。)
    (喚丫鬟招鶴歸來,請與冰魂守。)
    (羌笛怕聽吹驟,念隴頭人遠,怎堪回首,翠蛾愁皺。)
    (相偎處,惹得暗香盈袖。)
    (凝情待久,無限恨,臞仙知否?應為伊惆悵江南,月落參橫後。)
姊 姊:(姊姊聽了道)大凡填詞,用筆要如快馬入陣,盤旋曲折,隨意所之。我們不知
    怎的,總覺著有點拙澀,詞句總不能圓轉,大約總是少用功之過。念我的你聽:
        芳痕淡抹,粉影含嬌,隱隱雲衣迭。一般清絕,偎花立,空自暗傷離別
    。銷魂似妾,心上事更憑誰說?倩何人寄語隴頭,鏡裡春難折。 寂寞黃昏片月
    ,伴珊珊環佩,滿庭香雪,蛾眉愁切。關情處,怕聽麗譙吹徹。冰姿似鐵,歎爾
    我,生來孤潔。恐飄殘倦倚風前,一任霜華拂。
對 我:姊姊這首就圓轉得多了。
姊 姊:也不見得。
    
    
92**時間: 地點:
    (此時那畫已畫好了,我便把題詞寫上。)
    (又寫了那《金陵圖》的題詞。)
    (過得兩天,我便到蕪湖去,看定了房子,等繼之派人來經理了,我又到九江,
    (到漢口。)
    (回南京歇了幾天,又到鎮江,到杭州。)
    (從此我便來往蘇、杭及長江上下游。)
    (原來繼之在家鄉,提了一筆巨款來,做這個買賣,專收各路的土貨,販到天津
    (,牛莊、廣東等處去發賣,生意倒也十分順手。)
    (我只管往來稽查帳目,在路的日子多,在家的日子少,這日子就覺得容易過了
    (。)
    (不知不覺過了一個週年。)
    (直到次年七月裡,我稽查到了上海,正在上海號裡住下,忽接了繼之的電報,
    (叫速到南京去,電文簡略,也不曾敘明何事。)
    (我想繼之大關的差使,留辦一年,又已期滿,莫非叫我去辦交代。)
    (然而辦交代用不著我呀。)
    (既然電報來叫,必定是一件要事,我且即日動身去罷。)
    (正是:只道書來詢貨殖,誰知此去卻衡文。)
    (未知此去有何要事,且聽下回再記。)
    (第四十一回 破資財窮形極相 感知己瀝膽披肝)
    (我接了繼之電信,便即日動身,到了南京,便走馬進城,問繼之有甚要事。)
    (恰好繼之在家裡,他且不說做甚麼,問了些各處生意情形,我一一據實回答。
    ()
    (我問起蔡侶笙。)
繼 之:上月藩臺和我說,要想請一位清客,要能詩,能酒,能寫,能畫的,雜技愈多愈
    好;又要能談天,又要品行端方,托我找這樣一個人,你想叫我往哪裡去找。只
    有侶笙,他琴棋書畫,件件可以來得,不過就是脾氣古板些;就把他薦去了,倒
    甚是相得。大關的差事,前天也交卸了。
對 我:述農呢?
繼 之:述農館地還連下去。
對 我:這回叫我回來,有甚麼事?
繼 之:你且見了老伯母,我們再細談。
    (我便出了書房,先去見了吳老太太及繼之夫人,方才過來見了母親、嬸娘、姊
    (姊,談了些家常話。)
    (我見母親房裡,擺著一枝三鑲白玉如意,便問是哪裡來的。)
母 親:上月我的生日,蔡侶笙送來的,還有一個董其昌手卷。
    (我仔細看了那如意一遍,不覺大驚道)
不 覺:這個東西,怎麼好受他的!雖然我薦他一個館地,只怕他就把這館地一年的薪水
    還買不來!這個如何使得!
母 親:便是我也說是小生日,不驚動人,不肯受。他再三的送來,只得收下。原是預備
    你來家,再當面還他的。
對 我:他又怎麼知道母親生日呢?
姊 姊:怕不是大哥談起的。他非但生日那天送這個禮,就是平常日子送吃的,送用的,
    零碎東西,也不知送了多少。
對 我:這個使不得!偏是我從薦了他的館地之後,就沒有看見過他。
姊 姊:難道一回都沒見過?
對 我:委實一回都沒見過。他是住在關上的,他初到時,來過一次,那時我到蕪湖去了
    。嗣後我就東走西走,偶爾回來,也住不上十天八天,我不到關上,他也無從知
    道,趕他知道了,我又動身了,所以從來遇不著。還有那手卷呢?
    (姊姊在抽屜裡取出來給我看,是一個三丈多長的綾本。)
    (我看了,便到繼之那邊,和繼之說。)
繼 之:他感激你得很呢,時時念著你。這兩樣東西,我也曾見來。若講現買起來呢,也
    不知要值多少錢。他說這是他家藏的東西,在上海窮極的時候,拿去押給人家了
    。兩樣東西,他只押得四十元。他得了館地之後,就贖了回來,拿來送你。
對 我:是他先代之物,我更不能受,明日待我當面還了他。此刻他在藩署裡,近便得很
    ,我也想看看他去。
繼 之:你自從丟下了書本以來,還能作八股麼?
對 我:我就是未丟書本之前,也不見得能作八股。
繼 之:說雖是如此說,你究竟是在那裡作的。我記得你十三歲考書院,便常常的取在五
    名前;以後兩年出了門,我可不知道了。
對 我:此刻憑空還問這個做甚麼呢?
繼 之:只管胡亂談談,有何不可?
對 我:我想這個不是胡亂談的,或者另外有甚麼道理?
    (繼之笑著,指著一個大紙包道)
繼 之:你看這個是甚麼?
    (我拆開來一看,卻是鍾山書院的課卷。)
對 我:只怕又是藩臺委看的?
繼 之:正是。這是生卷。童卷是侶笙在那裡看。藩臺委了我,我打算要煩勞了你。
對 我:幫著看是可以的,不過我不能定甲乙。
繼 之:你只管定了甲乙,順著迭起來,不要寫上,等我看過再寫就是了。
對 我:這倒使得。但不知幾時要?這裡又是多少卷?要取幾名?
繼 之:這裡其是八百多卷,大約取一百五十卷左右。佳卷若多,就多取幾卷也使得。你
    幾時可以看完就幾時要,但是越快越好,藩臺交下來好幾天了,我專等著你。你
    在這裡看,還是拿過去看?
對 我:但只看看,不過天把就看完了;但是還要加批加圈,只怕要三天。我還是拿過去
    看的好,那邊靜點,這邊恐怕有人來。
繼 之:那麼你拿過去看罷。
對 我:看了使不得,休要怪我。
繼 之:不怪你就是。
    (當下又談了一會,繼之叫家人把卷子送到我房裡去,我便過來。)
    (看見姊姊正在那裡畫畫。)
對 我:畫甚麼?
姊 姊:九月十九,是乾娘五十整壽,我畫一堂海滿壽屏,共是八幅。
對 我:呀!這個我還不曾記得。我們送甚麼呢?
姊 姊:這裡有一堂屏了;還有一個多月呢,慢慢辦起來,甚麼不好送。
對 我:這份禮,是很難送的:送厚了,繼之不肯收;送薄了,過不去。怎麼好呢?
想了一:有了一樣了,我前月在杭州,收了一尊柴窯的彌勒佛,只化得四弔錢,的真是古
    貨。只可惜放在上海。回來寫個信,叫德泉寄了來。
姊 姊:你又來了,柴窯的東西,怎麼只賣得四弔錢?
對 我:不然我也不知,因為這東西買得便宜,我也有點疑心,特為打聽了來。原來這一
    家人家,本來是杭州的富戶,祖上在揚州做鹽商的。後來折了本,倒了下來,便
    回杭州。生意雖然倒了,卻也還有幾萬銀子家資。後來的子孫,一代不如一代,
    起初是賣田,後來賣房產,賣桌椅東西,賣衣服首飾,鬧的家人僕婦也用不起了
    。一天在堆存雜物的樓上,看見有一大堆紅漆竹筒子,也不知是幾個。這是揚州
    戴春林的茶油筒子,知道還是祖上從揚州帶回來的茶油,此刻差不多上百年了,
    想來油也乾了,留下他無用,不如賣了,打定了主意,就叫了收買舊貨的人來,
    講定了十來個錢一個,當堂點過,卻是九十九個都賣了。過得幾天,又在角子上
    尋出一個,想道:『這個東西原是一百個,那天怎樣尋他不出來』。搖了一搖,
    沒有聲響,想是油都乾了。想這油透了的竹子,劈細了生火倒好,於是拿出來劈
    了。原來裡面並不是油,卻是用木屑藏著一條十兩重的足赤金條子。不覺又驚又
    喜,又悔又恨:驚的是許久不見這樣東西,如今無意中又見著了;喜的是有了這
    個,又可以換錢化了;悔的是那九十九個,不應該賣了;恨的是那天見了這筒子
    ,怎麼一定當他是茶油,不劈開來先看看再賣。只得先把這金子去換了銀來。有
    銀在手,又忘懷了,吃喝嫖賭,不上兩個月又沒了。他自想眼睜睜看著九百九十
    兩金子,沒福享用,弔把錢把他賣了,還要這些東西作甚麼,不如都把他賣了完
    事。因此索性在自己門口,擺了個攤子,把那眼前用不著的家私什物,都拿出來
    。只要有人還價就賣。那天我走過他門口,看見這尊佛,問他要多少錢,他並不
    要價,只問我肯出多少。我說了四弔,原不過說著頑,誰知他當真賣了。
姊 姊:不要撒謊,天下那裡有這種呆人。
對 我:惟其呆,所以才能敗家;他不呆,也不至於如此了。這些破落戶,千奇百怪的形
    狀,也說不盡許多,記得我小時候上學,一天放晚學回家,同著一個大學生走,
    遇了一個人,手裡提著一把酒壺,那大學生叫我去揭開他那酒壺蓋,看是甚麼酒
    。我頑皮,果然躡足潛蹤在他後頭,把壺蓋一揭,你道壺裡是些甚麼?原來不是
    酒,不是茶,也不是水,不是濕的,是乾的,卻是一壺米!
    (說的姊姊「噗嗤」的一聲笑了道)
姊 姊:這是怎麼講?
對 我:那個人當時就大罵起來,要打我,嚇得我摔了壺蓋,飛跑回家去。明日我問那大
    學生,才知道這個人是就近的一個破落戶,窮的逐頓買米;又恐怕人識笑,所以
    拿一把酒壺來盛米。有人遇了他,他還說頓頓要吃酒呢。就是前年我回去料理祠
    堂的一回,有一天在路上遇見子英伯父,抱著一包衣服,在一家當鋪門首東張西
    望。我知道他要當東西,不好去撞破他,遠遠的躲著偷看。那當門是開在一個轉
    角子上,他看見沒人,才要進去,誰知角子上轉出一個地保來,看見了他,搶行
    兩步,請了個安,羞得他臉上青一片、紅一片,嘴裡喃喃吶吶的不知說些什麼,
    就走了,只怕要拿到別家去當了。
姊 姊:大約越是破落戶,越要擺架子,也是有的。
對 我:非但擺架子,還要貪小便宜呢。我不知聽誰說的,一個破落戶,拾了一個鬥死了
    的鵪鶉,拿回家去,開了膛,拔了毛,要炸來吃,又嫌費事,家裡又沒有那些油
    。因拿了鵪鶉,假意去買油炸膾,故意把鵪鶉掉在油鍋裡面,還做成大驚小怪的
    樣子;那油鍋是沸騰騰的,不一會就熟了。人家同他撈起來,他非但不謝一聲,
    還要埋怨說:『我本來要做五香的,這一炸可炸壞了,五香的吃不成了!』
姊 姊:(姊姊笑道)你少要胡說罷,我這裡趕著要畫呢。
    (我也想起了那尊彌勒佛,便回到房裡,寫了一封寄德泉的信,叫人寄去。)
    (一面取過課本來看,看得不好的,便放在一邊;好的,便另放一處。)
    (看至天晚,已看了一半。)
    (暗想原來這件事甚容易的。)
    (晚飯後,又潛心去看,不知不覺,把好不好都全分別出來了。)
    (天色也微明了,連忙到牀上去睡下。)
    (一覺醒來,已是十點鐘。)
母 親:為什睡到這個時候?
對 我:天亮才睡的呢。
母 親:晚上做甚麼來?
對 我:代繼之看卷子。
    (母親便不言語了。)
    (我便過來,和繼之說了些閒話。)
    (飯後,再拿那看過好的,又細加淘汰,逐篇加批加圈點。)
    (又看了一天,晚上又看了一夜,取了一百六十卷,定了甲乙,一順迭起。)
    (天色已經大明了,我便不再睡,等繼之起來了,便拿去交給他)
繼 之:還有許多落卷,叫人去取了來罷。
    (繼之翻開看了兩卷,大喜道)
繼 之:妙,妙!怎麼這些批語的字,都摹仿著我的字跡,連我自己粗看去,也看不出來
    。
對 我:不過偶爾學著寫,正是婢學夫人,那裡及得到大哥什一!
繼 之:辛苦得很!今夜請你吃酒酬勞。
對 我:這算甚麼勞呢。我此刻先要出去一次。
    (繼之問到那裡。)
對 我:去看蔡侶笙。
繼 之:正是。他和我說過,你一到了就知照他,我因為你要看卷子,所以不曾去知照得
    。你去看看他也好。
    (我便出來,帶了片子,走到藩臺衙門,到門房遞了,說明要見蔡師爺。)
    (門上拿了進去,一會出來,說是蔡師爺出去了,不敢當,擋駕。)
    (我想來得不湊巧,只得怏怏而回,對繼之說侶笙不在家的話。)
繼 之:他在關上一年,是足跡不出戶外的,此刻怎麼老早就出去了呢?
繼 之:(話還未說完,只見王富來回說)蔡師爺來了。
    (我連忙迎到客堂上,只見蔡侶笙穿了衣冠,帶了底下人,還有一個小廝挑了兩
    (個食盒。)
    (侶笙出落得精神煥發,洗絕了從前那落拓模樣,眉宇間還帶幾分威嚴氣象。)
    (見了我,便搶前行禮,嚇的我連忙回拜。)
    (起來讓坐。)
侶 笙:今日帶了贄見,特地叩謁老伯母,望乞代為通稟一聲。
見了我:家母不敢當,閣下太客氣了!
侶 笙:前月老伯母華誕,本當就來叩祝,因閣下公出,未曾在侍,不敢造次;今日特具
    衣冠叩謁,千萬勿辭!
    (我見他誠摯,只得進來,告知母親。)
母 親:你回了他就是了。
見了我:我何嘗不回;他誠摯得很,特為具了衣冠,不如就見他一見罷。
姊 姊:人家既然一片誠心,伯娘何必推托,只索見他一見罷了。
    (母親答應了,嬸娘、姊姊都迴避過,我出來領了侶笙進去。)
    (侶笙叫小廝挑了食盒,一同進去,端端正正的行了禮。)
    (我在旁陪著,又回謝過了。)
侶 笙:(侶笙叫小廝端上食盒道)區區幾色敝省的土儀,權當贄見,請老伯母賞收。
母 親:一向多承厚賜,還不曾道謝,怎好又要費心!
見了我:侶笙太客氣了!我們彼此以心交,何必如此煩瑣?
侶 笙:改日內子還要過來給老伯母請安。
母 親:我還沒有去拜望,怎敢枉駕!
見了我:嫂夫人幾時接來的?
侶 笙:上月才來的,沒有過來請安,荒唐得很。
見了我:甚麼話!嫂夫人深明大義,一向景仰的,我們書房裡坐罷。
    (侶笙便告辭母親,同到書房裡來。)
    (我忙讓寬衣。)
    (侶笙一面與繼之相見。)
見了我:侶笙何必這樣客氣,還具起衣冠來?
侶 笙:我們原可以脫略,要拜見老伯母,怎敢褻瀆。
見了我:上月家母壽日,承賜厚禮,概不敢當,明日當即璧還。
侶 笙:這是甚麼話!我今日披肝瀝膽的說一句話:我在窮途之中,多承援手,薦我館穀
    ,自當感激。然而我從前也就過幾次館,也有人薦的;就是現在這個館,是繼翁
    薦的,雖是一般的感激,然而總沒有這種激切。須知我這個是知己之感,不是恩
    遇之感。當我落拓的時候,也不知受盡多少人欺侮。我擺了那個攤,有些居然自
    命是讀書人的,也三三兩兩常來戲辱。所謂人窮志短,我哪裡敢和他較量,只索
    避了。所以頭一次閣下過訪時,我待要理不理的,連忙收了攤要走,也是被人戲
    辱的多了,嚇怕了,所以才如此。
見了我:這班人就很沒道理,人家擺個攤,礙他甚麼。要來戲侮人家呢?
侶 笙:說來有個緣故。因為我上一年做了個蒙館,虹口這一班蒙師,以為又多了一個,
    未免要分他們的潤,就很不願意了。次年我因來學者少,不敢再幹,才出來測字
    。他們已經是你一嘴我一嘴的說是只配測字的,如何妄想坐起館來。我因為坐在
    攤上閒著,常帶兩本書去看看。有一天,我看的是《經世文編》,被一個刻薄鬼
    看見了,就同我哄傳起來。說是測字先生看《經世文編》,看來他還想做官,還
    想大用呢。從此就三三兩兩,時來挖苦。你想我在這種境地上處著,忽然天外飛
    來一個絕不相識、絕不相知之人,賞識我於風塵之中,叫我焉得不感!
侶 笙:(說到這裡,流下淚來)所以我當老伯母華誕之日,送上兩件薄禮,並不是表我
    的心,正要閣下留著,做個紀念;倘使一定要還我,便是不許我感這知己了。
    (說著,便起身)
便起身:方伯那裡還有事等著,先要告辭了。
    (我同繼之不便強留,送他出去。)
回 來:(我回來對繼之說道)在我是以為閒閒一件事,卻累他送了禮物,還賠了眼淚,
    倒叫我難為情起來。
繼 之:這也足見他的誠摯。且不必談他,我們談我們的正事罷。
見了我:談甚麼正事?
    (繼之指著我看定的課卷,說出一件事來。)
    (正是:只為金篦能刮眼,更將玉尺付君身。)
    (未知繼之說出甚麼事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二回 露關節同考裝瘋 入文闈童生射獵)
繼 之:(當下繼之對我說道)我日來得了個闈差,怕是分房,要請一個朋友到裡面幫忙
    去,所以打電報請你回來。我又恐怕你荒疏了,所以把這課卷試你一試,誰知你
    的眼睛竟是很高的,此刻我決意帶你進去。
對 我:只要記得那八股的範圍格局,那文章的魄力之厚薄,氣機之暢塞,詞藻之枯腴,
    筆仗之靈鈍,古文時文,總是一樣的。我時文雖荒了,然而當日也曾入過他那範
    圍的,怎會就忘了,況且我古文還不肯丟荒的。但是怎能夠同著進去?這個頑意
    兒,卻沒有幹過。
繼 之:這個只好要奉屈的了,那天只能扮作家人模樣混進去。
對 我:大約是房官,都帶人進去的了?
繼 之:豈但房官,是內簾的都帶人進去的。常有到了裡面,派定了,又更動起來的。我
    曾記得有過一回,一個已經分定了房的,憑空又撤了,換了一個收掌。
對 我:這又為甚麼?
繼 之:他一得了這差使,便在外頭通關節,收門生,誰知臨時鬧穿了,所以弄出這個笑
    話。
對 我:這科場的防範,總算嚴密的了,然而內中的毛病,我看總不能免。
繼 之:豈但不能免,並且千奇百怪的毛病,層出不窮。有偷題目出去的,有傳遞文章進
    號的,有換卷的。
對 我:傳遞先不要說他,換卷是怎樣換法呢?
繼 之:通了外收掌,初十交卷出場,這卷先不要解,在外面請人再作一篇,譽好了,等
    進二場時交給他換了。廣東有了闈姓一項,便又有壓卷及私拆彌封的毛病。廣東
    曾經鬧過一回,一場失了十三本卷子的。你道這十三個人是哪裡的晦氣。然而這
    種毛病,都不與房官相干,房官只有一個關節是毛病。
對 我:這個頑意兒我沒幹過,不知關節怎麼通法?
繼 之:不過預先約定了幾個字,用在破題上,我見了便薦罷了。
對 我:這麼說,中不中還不能必呢。
繼 之:這個自然。他要中,去通主考的關節。
對 我:還有一層難處,比如這一本不落在他房裡呢?
繼 之:各房官都是聲氣相通的,不落在他那裡,可以到別房去找;別房落到他那裡的關
    節卷子,也聽人家來找。最怕遇見一種拘迂固執的,他自己不通關節,別人通了
    關節,也不敢被他知道。那種人的房,叫做黑房。只要卷子不落在黑房裡,或者
    這一科沒有黑房,就都不要緊了。
對 我:大哥還是做黑房,還是做紅房?
繼 之:我在這裡,絕不交結紳士,就是同寅中我往來也少,固然沒有人來通我的關節,
    我也不要關節。然而到了裡面,我卻不做甚麼正顏厲色的君子,去討人厭,有人
    來尋甚麼卷子,只管叫他拿去。
對 我:這倒是取巧的辦法,正人也做了,好人也做了。
繼 之:你不知道,黑房是做不得的。現在新任的江寧府何太尊,他是翰林出身,在京裡
    時有一回會試分房,他同人家通了關節,就是你那個話,偏偏這本卷子不曾到他
    房裡。他正在那裡設法搜尋,可巧來了一位別房的房官是個老翰林,著名的是個
    清朝孔夫子,沒有人不畏憚他的。這位何太尊不知怎樣一時糊塗,就對他說有個
    關節的話。誰知被他聽了,便大嚷起來,說某房有關節,要去回總裁。登時鬧的
    各房都知道了,圍過來看,見是這位先生吵鬧,都不敢勸。這位太尊急了,要想
    個阻止他的法子,哪裡想得出來,只得對他作揖打拱的求饒。他哪裡肯依,說甚
    麼『皇上家掄才大典,怎容得你們為鬼為蜮!照這樣做起來,要屈煞了多少寒酸
    ,這個非回明白了,認真辦一辦,不足以警將來』。何太尊到了此時,人急智生
    ,忽的一下,直跳起來,把雙眼瞪直了,口中大呼小叫,說神說鬼的,便裝起瘋
    來。那位老先生還冷笑道:『你便裝瘋,也須瞞不過去。』何太尊更急了,便取
    起桌上的裁紙刀,飛舞起來,嚇的眾人倒退。他又是東奔西逐的,忽然又撩起衣
    服,在自己肚子上划了一刀。眾人才勸住了那位老先生,說他果然真瘋了,不然
    哪裡肯自己戳傷身子。那位老先生才沒了說話。當時回明了,開門把他扶了出去
    ,這才了事。你想,自己要做君子,立崖岸,卻不顧害人,這又何苦呢。
對 我:這一場風波,確是鬧的不小。那位先生固然太過,然而士人進身之始,即以賄求
    ,將來出身做官的品行,也就可想了。
繼 之:這個固是正論,然而以『八股』取士,那作『八股』的就何嘗都是正人!
    
    
93**時間: 地點:
    (說話時,春蘭來說午飯已經開了,我就別了繼之,過來吃飯,告訴母親,說進
    (場看卷的話。)
母 親:你有本事看人家的卷,何不自己去中一個?你此刻起了服,也該回去趕小考,好
    歹掙個秀才。
對 我:掙了秀才,還望舉人;掙了舉人,又望進士;掙了進士,又望翰林;不點翰林還
    好,萬一點了,兩弔銀子的家私,不上幾年,都要光了;再沒有差使,還不是仍
    然要處館。這些身外的功名,要他做甚麼呢?
母 親:我只一句話,便惹了你一大套。這樣說,你是不望上進的了。然則你從前還讀書
    做甚麼?
對 我:讀書只求明理達用,何必要為了功名才讀書呢。
姊 姊:兄弟今番以童生進場看卷,將來中了幾個出來,再是他們去中了進士,點了翰林
    ,卻都是兄弟的門生了。
對 我:果然照姊姊這般說,我以後不能再考試了。
姊 姊:這卻為何?
對 我:我去考試,未必就中,倘遲了兩科,我所薦中的都已出了身,萬一我中在他們手
    裡,那時候明裡他是我的老師,暗裡實在我是他的老師,那才不值得呢。
    (吃過了飯,我打算去回看侶笙,又告訴了他方才的話。)
姊 姊:他既這樣說,就不必退還他罷。做人該爽直的地方,也要爽直些才好,若是太古
    板,也不入時宜。
母 親:他才說他的太太要來,你要去回拜他,先要和他說明白,千萬不要同他那個樣子
    ,穿了大衣服來,累我們也要穿了陪他。
對 我:我只說若是穿了大衣服,我們擋駕不會他,他自然不穿了。
    (說罷,便出來,到藩臺衙門裡,會了侶笙。)
    (只見他在那裡起草稿。)
問 他:(我問他)作甚麼?
侶 笙:這裡制軍的折稿。衙門裡幾位老夫子都弄不好,就委了方伯,方伯又轉委我。
對 我:是甚麼奏稿,這般煩難?
侶 笙:這有甚麼煩難,不過為了前回法越之役,各處都招募了些新兵,事定了,又遣散
    了;募時與散時,都經奏聞。此時有個廷寄下來,查問江南軍政,就是這件事要
    作一個復折罷了。
    (我又把母親的話,述了一遍。)
侶 笙:本來應該要穿大衣過去的,既然老伯母吩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又問是幾時來。)
侶 笙:本來早該去請安了,因為未曾得先容,所以不敢冒昧。此刻已經達到了,就是明
    天過來。
對 我:尊寓在哪裡?
侶 笙:這署內閒房盡多著,承方伯的美意,指撥了兩間,安置舍眷。
對 我:秋菊沒有跟了來麼?
侶 笙:他已經嫁了人,如何能跟得來。前天接了信,已經生了兒子了。這小孩子倒好,
    頗知道點好歹。據內人說,他自從出嫁之後,不像那般蠢笨了,聰明了許多。他
    家裡供著端甫和你的長生祿位,旦夕香花供奉,朔望焚香叩頭。
對 我:(我大驚道)這個如何使得!快寫信叫他不要如此。況且這件事是王端甫打聽出
    來的,我在旁邊不過代他傳了幾句話,怎麼這樣起來。他要供,只供端甫就夠了
    ,攀出我來做甚麼呢。
侶 笙:(侶笙笑道)小孩子要這樣,也是他一點窮心,由他去幹罷了,又不費他甚麼。
對 我:並且無謂得很!他只管那樣僕僕亟拜,我這裡一點不知,彼有所施,我無所受,
    徒然對了那木頭牌子去拜,何苦呢!
侶 笙:這是他出於至誠的,諒來止也止他不住,去年端甫接了家眷到上海,秋菊那小孩
    子時常去幫忙;家眷入宅時,房子未免要另外裝修油漆,都是他男人做的,並且
    不敢收受工價,連物料都是送的。這雖是小事,也可見得他知恩報恩的誠心,我
    倒很喜歡。
對 我:施恩莫望報,何況我這個斷不能算恩,不過是個路見不平,聊助一臂之意罷了。
侶 笙:你便自己要做君子,施恩不望報;卻不能責他人必為小人,受恩竟忘報呀。
    (說得我笑了,然而心中總是悶悶不樂。)
    (辭了回來,告訴姊姊這件事。)
    (母親、嬸嬸一齊說道)
張嬸嬸:你快點叫他寫信去止住了,不要折煞你這孩子!
姊 姊:(姊姊笑道)那裡便折得煞,他要如此,不過是盡他一點心罷了。
對 我:這樣說起來,我初到南京時,伯父出差去了,伯母又不肯見我,倘不遇了繼之,
    怕我不流落在南京;幸得遇了他,不但解衣推食,並且那一處不受他的教導,我
    也應該供起繼之的長生祿位了?
姊 姊:(姊姊笑道)枉了你是個讀書明理之人!這種不過是下愚所為罷了。豈不聞『士
    為知己者死』?又豈不聞『國士遇我,國士報之』?從古英雄豪傑,受人意外之
    恩時,何嘗肯道一個『謝』字!等他後來行他那報恩之志時,卻是用出驚天動地
    的手段,這才是叫做報恩呢。據我看,繼之待你,那給你館地招呼你一層,不過
    是朋友交情上應有之義;倒是他那隨時隨事教誨你,無論文字的紕繆,處世的機
    宜,知無不言,這一層倒是可遇不可求的殊恩,不可不報的。
對 我:拿甚麼去報他呢?
姊 姊:比如你今番跟他去看卷子,只要能放出眼光,拔取幾個真才,本房裡中的比別房
    多些,內中中的還要是知名之士,讓他享一個知文之名,也可以算得報他了。其
    餘隨時隨事,都可以報得。只要存了心,何時非報恩之時,何地非報恩之地,明
    人還要細說麼。
對 我:只是我那回的上海走的不好,多了一點事,就鬧的這裡說感激,那裡也說感激,
    把這種貴重東西送了來,看看他也有點難受。我從此再不敢多事了。
姊 姊:這又不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來是抑強扶弱,互相維持之意。比如遇了老
    虎吃人,我力能殺虎的,自然奮勇去救;就是力不能殺虎,也要招呼眾人去救,
    斷沒有坐視之理。你見了他送你的東西難受,不過是怕人說你望報的意思。其實
    這是出於他自己的誠心,與你何干呢。
對 我:那一天尋到了侶笙家裡,他的夫人口口聲聲叫我君子;見了侶笙,又是滿口的義
    士,叫得人怪害臊的。
母 親:叫你君子、義士不好,倒是叫你小人、混帳行子的好!
姊 姊:不是的。這是他的天真,也是他的稚氣,以為做了這一點點的事,值不得這樣恭
    維。你自己看見並沒有出甚麼大力量,又沒有化錢,以為是一件極小的事。不知
    那秋菊從那一天以後的日子,都是你和王端甫給他過的了,如何不感激!莫說供
    長生祿位,就是天天來給你們磕頭,也是該的。
母 親:(我搖頭道)我到底不以為然。
姊 姊:(姊姊笑道)所以我說你又是天真,又是稚氣。你滿肚子要做施恩不受報的好漢
    ,自己又說不出來。照著你這個性子,只要莫磨滅了,再加點學問,將來怕不是
    個俠士!
對 我:我說姊姊不過,只得退避三舍了。
    (說罷,走了出來,暗想姊姊今天何以這樣恭維我,說我可以做俠士,我且把這
    (話問繼之去。)
    (走到書房裡,繼之出去了,問知是送課卷到藩臺衙門去的。)
    (我便到上房裡去,只見老媽子、丫頭在那裡忙著迭錫箔,安排香燭,整備素齋
    (。)
對 我:乾娘今天上甚麼供?
吳老太:今天七月三十,是地藏王菩薩生日。他老人家,一年到頭都是閉著眼睛的,只有
    今天是張開眼睛。祭了他,消災降福。你這小孩子,怎不省得?
    (我向來厭煩這些事,只為是老太太做的,不好說甚麼,便把些別話岔開去。)
繼 之:(繼之夫人道)這一年來,兄弟總沒有好好的在家裡住。這回來了,又叫你大哥
    拉到場裡去,白白的關一個多月,這是那裡說起。
對 我:出闈之後,我總要住到拜了乾娘壽才動身,還有好幾天呢。
老太太:你這回進去幫大哥看卷,要小心些,只要取年輕的,不要取年老的,最好是都在
    十七歲以內的。
對 我:這是何意?
老太太:你才十八歲,倘使那五六十歲的中在你手裡,不叫他羞死麼!
對 我:我但看文章,怎麼知道他的年紀?
老太太:考試不要填了三代、年、貌的麼?
對 我:彌封了的,看不見。
老太太:還有個法子,你只看字跡蒼老的,便是個老頭子。
對 我:字跡也看不見,是用謄錄謄過的。
老太太:(老太太笑道)這就沒法了。
    
    
94**時間: 地點:
    (正說笑著,繼之回來了,問笑甚麼,我告訴了,大家又笑了一笑。)
    (我談了幾句,便回到自己房裡略睡一會,黃昏時,方才起來吃飯。)
    (一宿無話。)
    (次日,蔡侶笙夫人來了,又過去見了吳老太太、繼之夫人。)
    (我便在書房陪繼之。)
    (他們盤桓了一天才散。)
    (光陰迅速,不覺到了初五日入闈之期,我便青衣小帽,跟了繼之,帶了家人王
    (富,同到至公堂伺候。)
    (行禮已畢,便隨著繼之入了內簾。)
    (繼之派在第三房,正是東首的第二間。)
    (外面早把大門封了,加上封條。)
    (王富便開鋪蓋。)
    (開到我的,忽詫道)
繼 之:這是甚麼?
    (我一看,原來是一枝風槍。)
繼 之:你帶這個來做甚麼?
對 我:這是在上海買的,到蘇、杭去,沿路獵鳥,所以一向都是卷在鋪蓋裡的。這回家
    來了,家裡有現成鋪陳,便沒有打開他,進來時就順便帶了他,還是在輪船上卷
    的呢。
    (說罷,取過一邊。)
    (這一天沒有事。)
    (第二天早起,主考差人出來,請了繼之去,好一會才出來。)
對 我:有甚麼事?
繼 之:這是照例的寫題目。
對 我:甚麼題?
繼 之:告訴了你,可要代我擬作一篇的。
    (我答應了。)
    (繼之告訴了我,我便代他擬作了一個次題、一首詩。)
    (到了傍晚時候,我走出房外閒望,只見一個鴿子,站在簷上。)
    (我忽然想起風槍在這裡,這回用得著了。)
    (忙忙到房裡,取了槍,裝好鉛子,跑出來,那鴿子已飛到牆頭上;我取了准頭
    (,板動機簧,「颼」的一聲著了,那鴿子便掉了下來。)
    (我連忙跑過去拾起一看,不覺吃了一驚。)
    (正是:任爾關防嚴且密,何如一彈破玄機。)
    (不知為了何事大驚,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三回 試鄉科文闈放榜 上母壽戲彩稱觴)
    
    
95**時間: 地點:
    (當時我無意中拿風槍打著了一個鴿子,那鴿子便從牆頭上掉了下來,還在那裡
    (騰撲。)
    (我連忙過去拿住,覺得那鴿子尾巴上有異,仔細一看,果是縛著一張紙。)
    (把他解了下來,拆開一看,卻是一張刷印出來已經用了印的題目紙。)
    (不覺吃了一驚。)
    (丟了鴿子,拿了題目紙,走到房裡,給繼之看。)
繼 之:(繼之大驚道)這是哪裡來的?
對 我:(我舉起風槍道)打來的。我方才進來拿槍時,大哥還低著頭寫字呢。
繼 之:你說明白點,怎麼打得來?
對 我:是拴在鴿子尾巴上,我打了鴿子,取下來的。
繼 之:鴿子呢?
對 我:還在外面牆腳下。
    
    
96**時間: 地點:
    (說話間,王富點上蠟燭來。)
繼 之:(繼之對王富道)外面牆腳下的鴿子,想法子把他藏過了。
    (王富答應著去了。)
對 我:這不消說是傳遞了。但是太荒唐些,怎麼用這個笨鴿子傳遞?
繼 之:鴿子未必笨,只是放鴿子的人太笨了,到了這個時候才放。大凡鴿子,到了太陽
    下山時,他的眼睛便看不見,所以才被你打著。
    (說罷,便把題目紙在蠟燭上燒了。)
對 我:這又何必燒了他呢?
繼 之:被人看見了,這豈不是嫌疑所在。你沒有從此中過來,怨不得你不知道此中利害
    。此刻你和我便知道了題目,不足為奇;那外面買傳遞的不知多少,這一張紙,
    你有本事拿了出去,包你值得五六百元,所以裡面看這東西很重。聽說上一科,
    題目已經印了一萬六千零六十張,及至再點數,少了十張,連忙劈了板片,另外
    再換過題目呢。
對 我:防這些士子,就如防賊一般。他們來考試,直頭是來取辱。前幾天家母還叫我回
    家鄉去應小考,我是再也不去討這個賤的了。
繼 之:科名這東西,局外人看見,似是十分名貴,其實也賤得很。你還不知,到中了進
    士去殿試,那個矮桌子,也有三條腿的,也有兩條腿的,也有破了半個面子的,
    也有全張鬆動的。總而言之,是沒有一張完全能用的。到了殿試那天,可笑一班
    新進士,穿了衣冠,各人都背著一張桌子進去。你要看見了,管你肚腸也笑斷了
    ,嘴也笑歪了呢。
對 我:大哥想也背過的了?
繼 之:背的又不是我一個。
對 我:背了進去,還要背出來呢。
繼 之:這是定做的粗東西,考完了就撂下了,誰還要他。
    (閒話少提。)
    (到了初十以後,就有硃卷送來了。)
    (起先不過幾十本,我和繼之分看,一會就看完了;到後來越弄越多,大有應接
    (不暇之勢。)
    (只得每卷只看一個起講:要得的就留著,待再看下文;要不得的,便歸在落卷
    (一起。)
    (揀了好的,給繼之再看;看定了,就拿去薦。)
    (頭場才了,二場的經卷又來;二場完了,接著又是三場的策問。)
    (可笑這第三場的卷子,十本有九本是空策,只因頭場的八股薦了,這個就是空
    (策,也只得薦在裡面。)
    (我有心要揀一本好策,卻只沒有好的,只要他不空,已經算好了。)
    (後來看了一本好的,卻是頭、二場沒有薦過,便在落卷裡對了出來;看他那經
    (卷,也還過得去,只是那八股不對。)
對 我:(我問繼之道)這麼一本好策,奈何這個人不會作八股!
繼 之:(繼之看了道)他這個不過枝節太多,大約是個古文家,你何妨同他略為改幾個
    字,成全了這個人。
繼 之:(我吐出舌頭,提起筆道)這個筆,怎麼改得上去?
繼 之:我文具箱裡帶著有銀朱錠子。
對 我:虧大哥怎麼想到,就帶了來。可是預備改硃卷的?
繼 之:是內簾的,那一個不帶著。你去看,有兩房還堂而皇之的擺在桌上呢。
    (我開了文具箱,取了朱錠、朱硯出來,把那本卷子看了兩遍,同他改了幾個字
    (,收了朱硯,又給繼之看。)
    (繼之看過了,笑道)
繼 之:真是點鐵成金,會者不難,只改得二三十個字,便通篇改觀了。這一份我另外特
    薦,等他中了,叫他來拜你的老師。
對 我:大哥莫取笑。請你倒是力薦這本策,莫糟蹋了,這個人是有實學的。
    (繼之果然把他三場的卷子,迭做一迭,拿進去薦。)
回 來:你特薦的一本,只怕有望了。兩位主考正在那裡發煩,說沒有好策呢。
    (三場卷子都看完了,就沒有事,天天只是吃飯睡覺。)
對 我:此刻沒有事,其實應該放我們出去了,還當囚犯一般,關在這裡做甚麼呢。此刻
    倒是應試的比我們逍遙了。
    (繼之忽地「撲嗤」的笑了一聲。)
對 我:這有甚麼好笑?
繼 之:我不笑你,我想著一個笑話,不覺笑了。
對 我:甚麼笑話?
繼 之:也不知是那一省那一科的事,題目是『邦君之妻』一章。有一本卷子,那破題是
    :『聖人思邦君之妻,愈思而愈有味焉。』
    (我聽了不覺大笑。)
繼 之:當下這本卷子,到了房裡,那位房官看見了,也像你這樣一場大笑,拿到隔壁房
    裡去,當笑話說。一時驚動了各房,都來看笑話。笑的太利害了,驚動了主考,
    弔了這本卷子去看,要看他底下還有甚笑話。誰知通篇都是引用《禮經》,竟是
    堂皇典麗的一篇好文章。主考忙又交出去,叫把破題改了薦進去,居然中在第一
    名。
對 我:既是通篇好的,為何又鬧這個破題兒?
繼 之:傳說是他夢見他已死的老子,教他這兩句的,還說不用這兩句不會中。
對 我:那裡有這麼靈的鬼,只怕靠不住。
繼 之:我也這麼說。這件事沒有便罷,倘若有的,那個人一定是個狂士,恐怕人家看不
    出他的好處,故意在破題上弄個笑話,自然要彼此傳觀,看的人多了,自然有看
    得出的。是這個主意也不定。
對 我:這個也難說。只是此刻我們不得出去,怎麼好呢?
繼 之:你怎麼那麼野性?
對 我:不是野性。在家裡那怕一年不出門,也不要緊。此地關著大門,不由你出去,不
    覺就要煩燥起來。只要把大門開了,我就住在這裡不出去也不要緊。
繼 之:這裡左右隔壁,人多得很,找兩個人談天,就不寂寞了。
對 我:這個更不要說。那做房官的,我看見他,都是氣象尊嚴,不苟言笑的,那種官派
    ,我一見先就怕了。那些請來幫閱卷的,又都是些聳肩曲背的,酸的怕人;而且
    又多半是吃鴉片煙的,那嘴裡的惡氣味,說起話直噴過來,好不難受!裡面第七
    房一個姓王的,昨天我在外面同他說了幾句話,他也說了十來句話,都是滿口之
    乎者也的;十來句話當中,說了三個『夫然後』。
繼 之:(繼之笑道)虧你還同他記著帳!
對 我:我昨天拿了風槍出去,掛了裝茶葉的那個洋鐵罐的蓋做靶子,在那裡打著頑。他
    出來一見了,便搖頭擺尾的說道:『此所謂有文事者,必有武備。』他正說這話
    時,我放了一槍,中了靶子,『砉』的一聲響了。他又說道:『必以此物為靶始
    妙,蓋可以聆聲而知其中也;不然,此彈太小,不及辨其命中與否矣。』說罷,
    又過來問我要槍看,又問我如何放法。我告訴了他,又放給他看。他拿了槍,自
    言自語的,一面試演,一面說道:『必先屈而折之,夫然後納彈;再伸之以復其
    原,夫然後撥其機簧;機動而彈發,彈著於靶,夫然後有聲。』
繼 之:(繼之笑道)不要學了,倒是你去打靶消遣罷。
    (我便取了洋鐵罐蓋和槍,到外頭去打了一回靶,不覺天色晚了。)
    
    
97**時間: 地點:
    (自此以後,天天不過打靶消遣。)
    (主考還要搜遺,又時時要斟酌改幾個硃卷的字,這都是繼之自己去辦了。)
    (直等到九月十二方才寫榜,好不熱鬧!監臨、主考之外,還有同考官、內外監
    (試、提調、彌封、收掌、巡綽各官,擠滿了一大堂。)
    (一面拆彌封唱名,榜吏一面寫,從第六名寫起,兩旁的人,都點了一把蠟燭來
    (照著,也有點一把香的,只照得一照,便拿去熄了,換點新的上來,這便是甚
    (麼「龍門香」、「龍門燭」了。)
    (寫完了正榜,各官歇息了一回,此時已經四更天光景了,眾官再出來升座,再
    (寫了副榜,然後填寫前五名。)
    (到了此時,那點香點燭的,更是熱鬧。)
    (直等榜填好了,捲起來,到天色黎明時,開放龍門,張掛全榜。)
    
    
98**時間: 地點:
    (此時繼之還在裡面,我不及顧他,猶如臨死的人得了性命一般,往外一溜,就
    (回家去了。)
    (時候雖早,那看榜的人,卻也萬頭攢動。)
    (一路上往來飛跑的,卻是報子分投報喜的。)
    (我一面走,一面想著)
一 面:作了幾篇臭八股,把姓名寫到那上頭去,便算是個舉人,到底有甚麼榮耀?這個
    舉人,又有甚麼用處?可笑那班人,便下死勁的去爭他,真是好笑!
又 想:我何妨也去弄他一個。但是我未進學,必要捐了監生,才能下場。化一百多兩銀
    子買那張皮紙,卻也犯不著。
    (一路想著,回到家,恰好李升打著轎子出來去接繼之。)
    (我到裡面去,家裡卻沒有人,連春蘭也不看見,只有一個老媽子在那裡掃地。
    ()
    (我知道都在繼之那邊了,走了過去,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上前一一見過。)
母 親:怎麼你一個人回來?大哥呢?
對 我:大哥此刻只怕也就要出來了。我被關了一個多月,悶得慌了,開了龍門就跑的。
吳老太:我的兒,你辛苦了!我們昨天晚上也沒有睡,打了一夜牌,一半是等你們,一半
    也替你們分些辛苦。
    (說著,自己笑了。)
姊 姊:只關一個多月,便說是慌了,像我們終年不出門的怎樣呢!
對 我:不是這要說。叫我在家裡不出門,也並不至於發悶。因為那裡眼睜睜看著有門口
    ,卻是封鎖了,不能出來的,這才悶人呢。而且他又不是不開,也常常開的,拿
    伙食東西等進來,卻不許人出進,一個在門外遞入,一個在門裡接收;拿一個碗
    進來,連碗底都要看過。無論何人,偶然腳踹了門閬,旁邊的人便叱喝起來。主
    考和監臨說話,開了門,一個坐在門裡,一個坐在門外。
母 親:怎麼場裡面的規矩這麼嚴緊?
對 我:甚麼規矩!我看著直頭是搗鬼!要作弊時,何在乎這個門口。我還打了一個鴿子
    ,鴿子身上帶著題目呢。
老太太:規矩也罷,搗鬼也罷,你不要管了,快點吃點心罷。
老太太:(說著,便叫丫頭)拿我吃剩下的蓮子湯來。
對 我:多謝乾娘。
    (等了一會,繼之也回來了。)
    (與眾人相見過,對我)
對 我:本房中了幾名,你知道了麼?
對 我:我只管看卷子,不管記帳,哪裡知道。
繼 之:中了十一卷,又撥了三卷給第一房,這回算我這房最多了。你特薦的好策,那一
    本中在第十七名上。兩位主考都贊我好法眼,那裡知道是你的法眼呢。
對 我:大哥自己也看的不少,怎麼都推到我身上?
繼 之:說也奇怪,所中的十一卷,都是你看的,我看的一卷也不曾中。
    (說罷,吃了點心,又出去了。)
    (大約場後的事,還要料理兩天,我可不去幫忙了。)
    (坐了一會,我便回去。)
    (母親、嬸嬸、姊姊,也都辭了過來。)
    (只見那個柴窯的彌勒佛,已經擺在桌上了。)
對 我:壽屏怎樣了?
姊 姊:已經裱好了。但只有這兩件,還配些甚麼呢?伯娘意思,要把這如意送去。我那
    天偶然拿起來看,誰知紫檀柄的背後,鑲了一塊小小的象牙,侶笙把你救秋菊和
    遇見他的事,詳詳細細的撰了一篇記刻在上面,這如何能送得人。
    (我聽見連忙開了匣了,取出如意來看,果然一片小牌子,上面刻了一篇記。)
    (那字刻得細入毫芒,卻又波磔分明。)
不 覺:(不覺歎道)此公真是多才多藝!
姊 姊:你且慢贊別人,且先料理了這件事,應該再配兩樣甚麼?
對 我:急甚麼!明日去配上兩件衣料便是。
    
    
99**時間: 地點:
    (忽然春蘭拿了一封信來,是繼之給我的。)
    (拆開看時,卻是叫我寫請帖的簽條,說帖子都在書房裡。)
    (我便過去,見已套好了一大疊帖子,簽條也黏好了,旁邊一本簿子,開列著人
    (名,我便照寫了。)
    (這一天功夫,全是寫簽條,寫到了晚上九點鐘,才完了事。)
    (交代家人,明日一早去發。)
    (一宿無話。)
    (次日,我便出去,配了兩件衣料回來,又配了些燭、酒、麵之類,送了過去。
    ()
    (卻只受了壽屏、水禮,其餘都退了回來。)
    (往返推讓了幾次,總是不受,只得罷了。)
    (繼之商通了隔壁,到十九那天,借他的房子用,在客堂外面天井裡,拆了一堵
    (牆,通了過去。)
    (那隔壁是一所大房子,前面是五開間大廳;後進的寬大,也相彷彿,不過隔了
    (東西兩間暗房,恰好繼之的上房開個門,可以通得過去。)
    (就把大廳上的屏風撤去,一律掛了竹簾,以便女客在內看戲。)
    (前面天井裡,搭了戲臺;在自己的客堂裡,設了壽座。)
    (先一天,我備了酒,過去暖壽。)
    (又叫了變戲法的來,頑了一天。)
    (連日把書房改做了帳房,專管收禮、發賞號的事。)
    (到了十九那一天,一早我先過去拜壽。)
    (只見繼之夫婦,正在盛服向老太太行禮。)
    (鋪設得五色繽紛,當中掛了姊姊畫的那一堂壽屏,兩旁點著五六對壽燭。)
    (我也上前去行過禮。)
    (那邊母親、嬸嬸、姊姊,也都過來了。)
    (我恐怕有女客,便退了出來,到外面壽堂上去。)
    (只見當中掛著一堂泥金壽屏,是藩臺送的,上面卻是侶笙寫的字;兩旁是道臺
    (、首府、首縣的壽幛;壽座上供了一匣翡翠三鑲如意,還有許多果品之類,也
    (不能盡記。)
    (地下設了拜墊,兩旁點了兩排壽燭,供了十多盆菊花。)
    (走過隔壁看時,一律的掛著壽聯、壽幛,紅光耀眼。)
    (階沿牆腳,都供了五色菊花。)
    (不一會,繼之請的幾位知客,都衣冠到了。)
    (除了上司擋駕之外,其餘各同寅紛紛都到,各局所的總辦、提調、委員,無非
    (是些官場。)
    (到了午間,擺了酒席,一律的是六個人一桌。)
    (入席開戲,席間每來一個客,便跳一回加官,後面來了女客,又跳女加冠,好
    (好的一本戲,卻被那跳加官占去了時候不少。)
    (到了下午時候,我回到後面去解手,方才走到壽座的天井裡,只見一個大腳女
    (人,面紅耳赤,滿頭是汗,直闖過來。)
那家人:(家人們連忙攔住道)女客從這邊走。
    (就引他到上房裡去。)
    (我回家解過手,仍舊過來,只見座上各人,都不看戲,一個個的都回過臉來,
    (向簾內觀看。)
    (那簾內是一片叫罵之聲,不絕於耳。)
    (正是:庭前方競笙歌奏,座後何來叫罵聲?不知叫罵的是誰,又是為著甚事叫
    (罵,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四回 苟觀察被捉歸公館 吳令尹奉委署江都)
    (當日女客座上,來的是藩臺夫人及兩房姨太太,兩位少太太、一位小姐,這是
    (他們向有交情的,所以都到了;其餘便是各家官眷,都是很有體面的,一個個
    (都是披風紅裙。)
    (當這個熱鬧的時候,那裡會叫罵起來?原來那位苟才,自從那年買囑了那制臺
    (親信的人,便是接二連三的差事;近來又委了南京製造局總辦,又兼了籌防局
    (、貨捐局兩個差使,格外闊綽起來。)
    (時常到秦淮河去嫖,看上了一個妓女,化上兩弔銀子,討了回去做妾,卻不叫
    (大老婆得知,另外租了小公館安頓。)
    (他那位大老婆是著名潑皮的,日子久了,也有點風聞,只因不曾知得實在,未
    (曾發作。)
    (這回繼之家的壽事,送了帖子去,苟才也送了一份禮。)
    (請帖當中,也有請的女客帖子。)
    (他老婆便問去不去。)
苟 才:既然有了帖子,就去一遭兒也好。
    (誰知到了十八那天,苟才對他說)
苟 才:吳家的女帖是個虛套,繼之夫人病了,不能應酬,不去也罷。
    (他老婆倒也信了。)
    (你道他為何要騙老婆?只因那討來的婊子,知道這邊有壽事唱戲,便撒嬌撒癡
    (的要去看熱鬧。)
    (苟才被他纏不過,只得應許了。)
    (又怕他同老婆當面不便,因此撒了一個謊,止住了老婆,又想只打發侍妾來拜
    (壽,恐怕繼之見怪。)
    (好在兩家眷屬不曾來往過,他便置備了二品命婦的服式,叫婊子穿上,扮了旗
    (裝,只當是正室。)
    (傳了帖子進去,繼之夫人相見時,便有點疑心,暗想他是旗人,為甚裹了一雙
    (小腳,而且舉動輕佻,言語鶻突,喜笑無時,只是不便說出。)
    (苟才的公館與繼之處相去不過五六家,今日開通了隔壁,又近了一家,這邊鑼
    (鼓喧天,鞭炮齊放,那邊都聽得見。)
    (家人僕婦在外面看見女客來的不少,便去告訴了那苟太太。)
    (這幾個僕婦之中,也有略略知道這件事的,趁便討好,便告訴他說)
那家人:聽說老爺今天叫新姨太太到吳家拜壽聽戲,所以昨天預先止住了太太,不叫太太
    去。
    (他老婆聽了,便氣得三屍亂暴,七竅生煙。)
    (趁苟才不在家,便傳了外面家人來拷問。)
    (家人們起先只推不知,禁不起那婦人一番恫喝,一番軟騙,只得說了出來。)
    (婦人又問了住處,便叫打轎子。)
那家人:(再三吩咐家人)有誰去送了信的,我回來審出來了,先撕下他的皮,再送到江
    寧縣裡打屁股!
    (因此沒有人敢給信。)
    (他帶了一個家人,兩名僕婦,逕奔小公館來。)
    (進了門去,不問情由,打了個落花流水。)
    (喝叫把這邊的家人僕婦綁了,叫帶來的家人看守)
那家人:不是我叫放,不准放。
    (又帶了兩名僕婦,仍上轎子,奔向繼之家來。)
    (我在壽座天井裡碰見的正是他。)
    (因為這天女客多,進出的僕婦不少,他雖跟著有兩個僕婦,我可不曾留意。)
    (他一逕走到女座裡,又不認得人,也不行禮,直闖進去。)
    (繼之夫人也不知是甚麼事,只當是誰家的一個僕婦。)
    (他竟直闖第一座上,高聲問道)
苟 才:那一個是秦准河的蹄子?
    (繼之夫人吃了一驚。)
    (我姊姊連忙上去拉他下來,問他)
問 他:找誰?怎麼這樣沒規矩!那首座的是藩臺、鹽道的夫人,兩邊陪坐的都是首府、
    首縣的太太,你胡說些甚麼!
婦 人:便是藩臺夫人便怎麼!須知我也不弱!
繼 之:(繼之夫人道)你到底找誰?
婦 人:我只找秦淮河的蹄子!
姊 姊:(我姊姊怒道)秦淮河的蹄子是誰?怎麼會走到這裡來?那裡來的瘋婆子,快與
    我打出去!
婦 人:(婦人大叫道)你們又下帖子請我,我來了又打我出去,這是甚麼話!
繼 之:(繼之夫人道)既然如此,你是誰家宅眷?來找誰?到底說個明白。
婦 人:我找苟才的小老婆。
繼 之:(繼之夫人道)苟大人的姨太太沒有來,倒是他的太太在這裡。
    (婦人問是哪一個,繼之夫人指給他看。)
    (婦人便撇了繼之夫人,三步兩步闖了上去,對準那婊子的臉上,劈面就是一個
    (大巴掌。)
    (那婊子沒有提防,被他猛一下打得耳鳴眼熱,禁不得劈拍劈拍接連又是兩下,
    (只打得珠花散落一地。)
    (連忙還手去打,卻被婦人一手擋開。)
    (只這一擋一格,那婊子帶的兩個鍍金指甲套子,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婦人順手把婊子的頭髮抓住,拉出座來,兩個扭做一堆,口裡)
婦 人:千蹄子,萬淫婦。
    (的亂罵。)
婦 人:(婊子口裡也嚷罵)老狐狸,老潑貨。
姊 姊:(我姊姊)反了!這成個甚麼樣子!
    (喝叫僕婦把這兩個怪物,連拖帶拽的拉到自己上房那邊去;又叫繼之夫人)
繼 之:只管招呼眾客,這件事我來安排。
    (又叫家人快請繼之。)
    
    
100**時間: 地點:
    (此時我正解完了手,回到外面,聽見裡面叫罵,正不知為著甚事,當中雖然掛
    (的是竹簾,望進去卻隱隱約約的,看不清楚。)
    (看見家人來請繼之,我也跟了進去看看。)
    (只見他兩個在天井裡仍然扭做一團,婦人伸出大腳,去跺那婊子的小腳;跺著
    (他的小腳尖兒,痛的他站立不住,便倒了下來,扭著婦人不放;婦人也跟著倒
    (了;婊子在婦人肩膀上,死命的咬了一口,而且咬住了不放;婦人雙手便往他
    (臉上亂抓亂打,兩個都哭了。)
    (我姊姊卻端坐在上面不動。)
    (各家的僕婦擠了一天井看熱鬧。)
    (繼之忙問甚麼事。)
姊 姊:連我們都不知道。大哥快請苟大人進來,這總是他的家事,他進來就明白了,也
    可以解散了。
    (繼之叫家人去請。)
    (姊姊便仍到那邊去了。)
    (不一會,家人領著苟才進來。)
    (那婦人見了,便撇了婊子,盡力掙脫了咬口,飛奔苟才,一頭撞將過去,便動
    (手撕起來,把朝珠扯斷了,撒了一地。)
婦 人:(婦人嘴裡嚷道)我同你去見將軍去!問問這寵妾滅妻,是出在《大清會典》那
    一條上?你這老殺才!你嫌我老了,須知我也曾有年輕的時候對付過你來!你就
    是討婊子,也不應該叫他穿了我的命服,居然充做夫人!你把我安放到哪裡?須
    知你不是皇帝,家裡沒有冷宮!你還一個安放我的所在來,我便隨你去幹!
    (苟才氣的目瞪口呆,只連說)
苟 才:罷了!罷了!
    (那婊子盤膝坐在地上,雙手握著腳尖兒,嘴裡也是「老潑貨,老不死」的亂罵
    (。)
    (一面爬起來,一步一拐的,走到苟才身邊撕住了哭喊道)
苟 才:你當初許下了我,永遠不見潑辣貨的面,我才嫁你;不然,南京地面,怕少了年
    輕標緻的人,怕少了萬貫家財的人,我要嫁你這個老殺才!你騙了我入門,今天
    做成這個圈套捉弄我!到了這裡,當著許多人羞辱我!
    (一邊一個,把苟才褫住,倒鬧得苟才左右為難。)
    (我同繼之又不好上前去勸。)
    (苟才只有歎氣頓足,被他兩個鬧得衣寬帶鬆,補服也扯了下來。)
    (鬧了好一會,方才)
方 才:人家這裡拜壽做喜事,你們也太鬧的不成話了,有話回家去說呀!
    (婦人聽說,拉了苟才便走。)
    (繼之倒也不好去送,只得由他去了。)
繼 之:(婊子倒是一鬆手道)憑你老不要臉的搶了漢子去,我看你死了也摟他到棺材裡
    !
繼 之:(繼之對我道)還是請你姊姊招呼他罷。
    (說著出去了。)
    (我叫僕婦到那邊,請了姊姊過來,姊姊便帶那婊子到我們那邊去,我也到外面
    (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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