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  至  第九〇

81**時間: 地點:
忽然一:前兩個禮拜,我就托你查查杜少陵是甚麼人,查著了沒有?
姓梅的:甚麼書都查過,卻只查不著。我看不必查他,一定是杜甫的老子無疑的了。
那 個:(那個人道)你查過《幼學句解》沒有?
    (姓梅的「撲嗤」一聲,笑了出來道)
姓梅的:虧你只知得一部《幼學句解》!我連《龍文鞭影》都查過了。
    (我聽了這些話,這回的笑,真是忍不住了,任憑咬牙切齒,總是忍不住。)
    (正在沒奈何的時候,忽然一個人走過來遞了一個茶碗,碗內盛了許多紙鬮)
忽然一:請拈韻。
一 個:(我倒一錯愕道)拈甚麼韻?
那 個:(那個人道)分韻做詩呢。
婦 人:(我道)我不會做詩,拈甚麼韻呢?
那 個:(那個人道)玉生打聽了足下是一位書啟老夫子,豈有書啟老夫子不會做詩的。
    我們遇了這等高會,從來不請不做詩的人,玉生豈是亂請的麼。
    (我被他纏的不堪,只得拈了一個鬮出來;打開一看,是七陽,又寫著「竹湯餅
    (會即席分韻,限三天交卷」。)
那 個:(那個人便高聲叫道)沒有別的新客號七陽。
    (那邊便有人提筆記帳。)
    (那個人又遞給姓梅的,他卻拈了五微,便悔恨道)
那 個:偏是我拈了個窄韻。
那 個:(那個人又高聲報道)幾生修得到客五微。
    (如此一路遞去。)
姓梅的:(我對姓梅的道)照了尊篆的意思,倒可以加一個字,贈給花多福。
姓梅的:怎麼講?
那 個:(我道)代他起個別號,叫做幾生修得到梅客,不是隱了他的『花』字麼。
姓梅的:妙極,妙極!
那 個:(忽又頓住口道)要不得。女人沒有稱客的,應該要改了這個字。
姓梅的:(我道)就改了個女史,也可以使得。
姓梅的:(姓梅的忽然拍手道)有了。就叫幾生修得到梅詞史。他們做妓女的本來叫做詞
    史,我們男人又有了詞人、詞客之稱,這不成了對了麼。
    (說罷,一疊連聲,要找花多福,卻是出局未回。)
那 個:(他便對玉生道)嘯廬居士,你的貴相好一定可以成個名妓了,我們送他一個別
    號,有了別號,不就成了名妓了麼。
又聽得:(忽又聽得妝臺旁邊有個人大聲說道)這個糟蹋得還了得!快叫多福不要用!
    (原來上海妓女行用名片,同男人的一般起一個單名,平常叫的只算是號;不知
    (那一個客人同多福寫了個名片,是「花錫」二字,這明明是把「錫」貼切「福
    (」字的意思。)
    (這個人不懂這個意思,一見了便大驚小怪的說道)
一 個:富貴人家的女子,便叫千金小姐;這上海的妓女也叫小姐,雖比不到千金,也該
    叫百金,縱使一金都不值,也該叫個銀字,怎麼比起錫來!
    (我聽了,又是忍笑不住。)
    
    
82**時間: 地點:
一 個:(忽然號裡一個小伙計來道)南京有了電報到來,快請回去。
    (我聽了此信,吃了一大驚,連忙辭了眾人,匆匆出去。)
    (正是:才苦笑腸幾欲斷,何來警信擾芳筵?不知此電有何要事,且待下回再記
    (。)
    (第三十六回 阻進身兄遭弟譖 破奸謀婦棄夫逃)
    (我從前在南京接過一回家鄉的電報,在上海接過一回南京的電報,都是傳來可
    (驚之信,所以我聽見了「電報」兩個字,便先要吃驚。)
    (此刻聽說南京有了電報,便把我一肚子的笑,都嚇回去了。)
    (匆匆向玉生告辭。)
玉 生:你有了正事,不敢強留。不知可還來不來?
一 個:(我道)翻看了電報,沒有甚麼要緊事,我便還來;如果有事,就不來了。客齊
    了請先坐,不要等。
    (說罷,匆匆出來,叫了車子回去。)
    (入門,只見德泉、子安陪侶笙坐著。)
子 安:(我忙問)甚麼電報?可曾翻出來?
德 泉:哪裡是有甚麼電報。我知道你不願意赴他的席,正要設法請你回來,恰好蔡先生
    來看你,我便撒了個謊,叫人請你。
    (我聽了,這才放心。)
    (蔡侶笙便過來道謝。)
    (我謙遜了幾句,又對德泉道)
侶 笙:我從前接過兩回電報,都是些惡消息,所以聽了『電報』兩個字,便嚇的魂不附
    體。
德 泉:(德泉笑道)這回總算是個虛驚。然而不這樣說,怕他們不肯放你走。
侶 笙:(我道)還虧得這一嚇,把我笑都嚇退了。不然,我進了一肚子的笑,又不敢笑
    出來,倘使沒有這一嚇,我的肚子只怕要迸破了呢。
侶 笙:有甚麼事這樣好笑?
    (我方把方才聽得那一番高論,述了出來。)
侶 笙:這班人可以算得無恥之尤了!要叫我聽了,怒還來不及呢,有甚麼可笑!
德 泉:(我道)他平空把李商隱的玉溪生送給杜牧,又把牧之的樊川加到老杜頭上,又
    把少陵、杜甫派做了兩個人,還說是父子,如何不好笑。況且唐朝顏清臣又寫起
    宋朝蘇子瞻的文章來,還不要笑死人麼。
侶 笙:(侶笙笑道)這個又有所本的。我曾經見過一幅《史湘雲醉眠芍藥裀圖》,那題
    識上,就打橫寫了這九個字,下面的小字是『曾見仇十洲有此粉本,偶背臨之』
    。明朝人能畫清朝小說的故事,難道唐朝人不能寫宋朝人的文章麼。
子 安:你們讀書人的記性真了不得,怎麼把古人的姓名、來歷、朝代,都記得清清楚楚
    的?
侶 笙:(我道)這個又算甚麼呢。
侶 笙:索性做生意人不曉得,倒也罷了,也沒甚可恥。譬如此刻叫我做生意,估行情,
    我也是一竅不通的,人家可不能說我甚麼。我原是讀書出身,不曾學過生意,這
    不懂是我分內的事。偏是他們那一班人,胡說亂道的,鬧了個斯文掃地,聽了也
    令人可惱。
    (我又問起秋菊的事。)
侶 笙:已和內人說定,擇人遣嫁了。可笑那王大嫂,引了個阿七媽來,百般的哭求,求
    我不要告他。我對他說,並不告他。他一定不信,求之不已,好容易才打發走了
    。我本來收了攤就要來拜謝,因為白天沒有工夫,卻被他纏繞的耽擱到此刻。
子 安:(我道)我們豁去虛文,且談談正事。那阿七媽是我嚇唬他的,也不必談他。不
    知閣下到了上海幾年,一向辦些甚麼事?這個測字攤,每天能混多少錢?
侶 笙:說來話長。我到上海有了十多年了。同治末年,這裡的道臺姓馬、是敝同鄉;從
    前是個舉人,在京城裡就館,窮的了不得,先父那時候在京當部曹,和他認得,
    很照應他。那時我還年紀輕,也在京裡同他相識,事以父執之禮;他對了先父,
    卻又執子姪之禮。人是十分和氣的。日子久了,京官的俸薄,也照應不來許多。
    先母也很器重他,常時拿了釵釧之類,典當了周濟他。後來先父母都去世了,我
    便奉了靈柩回去。服滿之後,僥倖補了個廩。聽見他放了上海道,我仗著從前那
    點交情,要出來謀個館地。誰知上了二三十次衙門,一回也不曾見著。在上海住
    的窮了,不能回去。我想這位馬道臺,不像這等無情的,何以這樣拒絕我。後來
    仔細一打聽,才知道是我舍弟先見了他,在他跟前,痛痛的說了我些壞話。因他
    最恨的是吃鴉片煙,舍弟便頭一件說我吃上了煙癮。以後的壞話,也不知他怎麼
    說的了。因此他惱了。我又見不著他,無從分辯,只得歎口氣罷了。後來另外自
    己謀事,就了幾回小館地,都不過僅可糊口。舍眷便尋到上海來,更加了一層累
    。這幾年失了館地,更鬧的不得了。因看見敝同鄉,多有在虹口一帶設蒙館的,
    到了無聊之時,也想效顰一二,所以去年就設了個館。誰知那些學生,全憑引薦
    的。我一則不懂這個竅,二來也怕求人,因此只教得三個學生,所得的束脩,還
    不夠房租,到了今年,就不敢幹了。然而又不能坐吃,只得擺個攤子來胡混,哪
    裡能混出幾個錢呢。
    (我聽了這話,暗想原來是個仕宦書香人家,怪不得他的夫人那樣明理。)
子 安:(因問道)你令弟此刻怎樣了呢?
侶 笙:他是個小班子的候補,那時候馬道臺和貨捐局說了,委了他瀏河釐局的差使。不
    多兩年,他便改捐了個鹽運判,到兩淮候補,近來聽說可望補缺了。
子 安:(我道)那測字斷事,可有點道理的麼?
侶 笙:有甚麼道理,不過胡說亂道,騙人罷了。我從來不肯騙人,不過此時到了日暮途
    窮的時候,不得已而為之。好在測一個字,只要人家四個錢,還算取不傷廉;倘
    使有一個小小館地,我也決不幹這個的了。
子 安:(我道)是胡說亂道的,何以今日測那個『捌』字,又這樣靈呢?
侶 笙:(侶笙笑道)這不過偶然說著罷了。況且測字本是窺測、測度的意思,俗人卻誤
    了個拆字,取出一個字來,拆得七零八落,想起也好笑。還有一個測字的老笑話
    ,說是:有人失了一顆珍珠,去測字,取了個『酉』字,這個測字的斷不出來。
    旁邊一個朋友笑道:『據我看這個酉字,那顆珠子是被雞吃了。你回去殺了雞,
    在雞肚裡尋罷。』那失珠的果然殺了家裡幾個雞,在雞肚子裡,把珠子尋出來了
    。歡喜得了不得,買了采物去謝測字的,測字的也歡喜,便找了那天在旁邊的朋
    友,要拜他做先生,說是他測的字靈。過兩天,一個鄉下人失了一把鋤頭,來測
    字,也取了個『酉』字。測字的猝然說道:『這一把鋤頭一定是雞吃了。』鄉人
    驚道:『雞怎的會吃下鋤頭去?』測字的道:『這是我先生說過,不會錯吃。你
    只回去把所養的雞殺了,包你在雞肚裡找出鋤頭來。』鄉人那裡肯信,測字的便
    帶了他去見先生說明緣故。先生道:『這把鋤頭在門裡面。你家裡有甚麼常關著
    不開的門麼?』鄉人道:『有了門,哪裡有常關著的呢。只有田邊看更的草房,
    那兩扇門是關的時候多。』先生道:『你便往那裡去找。』鄉人依言,果然在看
    更草房裡找著了。又一天,鐵店裡失了鐵錘,也去測字,也拈了個『酉』字。測
    字的道:『是雞吃了。』鐵匠怒道:『憑你牛也吃不下一個鐵錘去,莫說是雞!
    』測字的道:『你家裡有常關著的門,在那門裡找去,包你找著。』鐵匠又怒道
    :『我店裡的排門,是天亮就開,卸下來倚在街上的。我又不曾倒了店,哪裡有
    常關著的門!』測字的道:『這是我先生說的,無有不靈,別的我不知道。』鐵
    匠不依,又同去見先生,說明緣故。先生道:『起先那失珠的,因為十二生肖之
    中,酉生肖雞,那珠子又是一樣小而圓的東西,所以說是雞吃了。後來那把鋤頭
    ,因為酉字像掩上的兩扇門,所以那麼斷;今天這個鐵錘,他鐵匠店裡終日敞著
    門的,哪裡有常關的門呢?這個酉字,豎看像鐵砧,橫看像風箱,你只往那兩處
    去找罷。』果然是在鐵砧底下找著了。這可雖是笑話,也可見得是測字不是拆字
    。
子 安:(我道)測字可有來歷?
侶 笙:說到來歷,可又是拆字不是測字了。曾見《玉堂雜記》內載一條云:謝石善拆字
    ,有士人戲以『乃』字為問。石曰:『及字不成,君終身不及第。』有人遇於途
    ,告以婦不能產,書『日』字於地。石曰:『明出地上,得男矣。』又《夷堅志
    》載:『謝石拆字,名聞京師。』這個就是拆字的來歷。
子 安:(我道)我曾見過一部書,專講占卜的,我忘了書名了。內中分開門類,如六壬
    課、文王課之類,也有測字的一門。
侶 笙:這都是後人附會的,還托名邵康節先生的遺法。可笑一代名人,千古之後,負了
    這個冤枉。
    (我暗想這位先生甚是淵博,連《玉堂雜記》那種冷書都看了,想要試他一試,
    (又自顧年紀比他輕得多,怎好冒昧。)
    (因想起玉生的圖來,便對他說道)
玉 生:有個朋友托我題一個圖,我明日又要到蘇州去了,無暇及此,敢煩閣下代作一兩
    首詩,不知可肯見教?
侶 笙:不知是個甚麼圖?
    (我便取出圖來給他看。)
玉 生:(他一看見題簽)圖名先劣了。我常在報紙上,見有題這個圖的詩,可總不曾見
    過一句好的。
侶 笙:(我道)我也不曾細看裡面的詩,也覺得這個圖名不大妥當。
侶 笙:把這個詩字去了,改一個甚麼吟嘯圖,還好些。
玉 生:(我道)便是。字面都是很雅的,卻是他們安放得不妥當,便攪壞了。
    (侶笙翻開圖來看了兩頁,仍舊掩了,放下道)
侶 笙:這種東西,同他題些甚麼!題了污了自己筆墨;寫了名字上去,更是污了自己名
    姓。只索回了他,說不會作詩罷了。見委代作,本不敢推辭,但是題到這上頭去
    的,我不敢作。倘有別樣事見委,再當效勞。
    (我暗想這個人自視甚高,看來文字總也好的,便不相強。)
    (再坐了一會,侶笙辭去。)
德 泉:此刻已經十點多鐘了,你快去寫了信,待我送到船上去,帶給繼之。
侶 笙:(我道)還來得及麼?
德 泉:來得及之至!並且托船上的事情,最好是這個時候。倘使去早了,船上帳房還沒
    有人呢。
    (我便趕忙寫了信,又附了一封家信,封好了交給德泉。)
    (德泉便叫人拿了小火輪船及如意,自己帶著去了。)
子 安:方才那個蔡侶笙,有點古怪脾氣。他已經窮到擺測字攤,還要說甚麼污了筆墨,
    污了姓名,不肯題上去。難道題圖不比測字乾淨麼?
德 泉:(我道)莫怪他。我今日親見了那一班名士,實在令人看不起。大約此人的脾氣
    也過於梗直,所以才潦倒到這步地位。他的那位夫人,更是明理慈愛。這樣的人
    我很愛敬他,回去見了繼之,打算要代他謀一個館地。
子 安:這種人只怕有了館地也不得長呢。
德 泉:(我道)何以見得?
子 安:他窮到這種地位,還要看人不起;得了館地,更不知怎樣看不起人了。
德 泉:(我道)這個不然。那一班人本來不是東西,就是我也看他們不起。不過我聽了
    他們的胡說要笑,他聽了要恨,脾氣兩樣點罷了。
    (說著,我又想起他們的說話,不覺狂笑了一頓。)
    (一會,德泉回來了,便議定了明日一准到蘇州。)
    (大家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早起,德泉叫人到船行裡僱船。)
    (這裡收拾行李。)
    
    
83**時間: 地點:
    (忽然方佚廬走來,約今夜吃酒,我告訴他要動身的話,他便去了。)
    
    
84**時間: 地點:
端 甫:(忽然王端甫又走來說道)有一樁極新鮮的新聞。
    (我忙問甚麼事。)
端 甫:昨日你走了之後,景翼還在樓上哭個不了,哭了許久,才不聽見消息。到得晚上
    八點來鐘,他忽然走下來,找他的老婆和女兒。說是他哭的倦了,不覺睡去,此
    時醒來,卻不見老婆,所以下來找他。看見沒有,他便仍上樓去。不一會,哭喪
    著臉下來,說是幾件銀首飾、綢衣服都不見了,可見得是老婆帶了那五歲的女兒
    逃走了。
德 泉:(我笑道)活應該的!他把弟婦拐賣了,還要栽他一個逃走的名字,此刻他的妻
    子真個逃走了也罷了。
端 甫:他的妻子來路本不甚清楚,又不曾聽見他娶妻,就有了這個人。有人說他是個鹹
    水妹,還有人說他那女孩子也是帶來的。
想了一:(我一想)不錯。我前年在杭州見他時,他還說不曾娶妻。算他說過就娶,這三
    年的工夫,那裡能養成個五歲孩子呢。
端 甫:他也是前年十月間到上海的。鴻甫把他們安頓好了,才帶了少妾到天津去,不料
    就接二連三的死人,此刻竟鬧的家散人亡了。景翼從昨夜到此刻還沒有睡,今天
    早起又不想出去尋找,不知打甚麼主意。
想了一:(我道)來路不正的,他自然見勢頭不妙,就先奉身以退了。他也明知尋亦無益
    ,所以不去尋了,這倒是他的見識。
    (端甫見我們行色匆匆,也不久坐,就去了。)
    (我同德泉兩個,叫人挑了行李,同到船上,解維向蘇州而去。)
    (一路上曉行夜泊,在水面行走,倒覺得風涼,不比得在上海那重樓迭角裡面,
    (熱起來沒處透氣。)
    (兩天到了蘇州,找個客棧歇下。)
    (先把客棧住址,發個電報到南京去,因為怕繼之有信沒處寄之故。)
    (歇息已定,我便和德泉在熱鬧市上走了兩遍。)
德 泉:(我道)我們初到此地,人生路不熟,必要找作一個人做嚮導才好。
德 泉:我也這麼想。我有一個朋友,叫做江雪漁,住在桃花塢,只是問路不便。今天晚
    了,明日起早些乘著早涼去。
想了一:(我道)怕問路,我有個好法子。不然我也不知這個法子,因為有一回在南京走
    迷了路,認不得回去,虧得是騎著馬,得那馬夫引了回去。後來我就買了一張南
    京地圖,天天沒事便對他看,看得爛熟,走起路來,就不會迷了。我們何不也買
    一張蘇州地圖看看。就容易找得多了。
德 泉:你騎了馬走,怎麼也會迷路?難道馬夫也不認得麼?
    (我便把那回在南京看見「張大仙有求必應」的條子,一路尋去的話,說了一遍
    (。)
    (德泉便到書坊店裡要買蘇州圖,卻問了兩家都沒有。)
    (到了次日,只得先從棧裡問起,一路問到桃花塢,果然會著了江雪漁。)
    (只見他家四壁都釘著許多畫片,桌子上堆著許多扇面,也有畫成的,也有未畫
    (成的。)
    (原來這江雪漁是一位畫師,生得眉清目秀,年紀不過二十多歲。)
    (當下彼此相見,我同他通過姓名。)
雪 漁:(雪漁便問)幾時到的?可曾到觀前逛過?
    (原來蘇州的玄妙觀算是城裡的名勝,凡到蘇州之人都要去逛,蘇州人見了外來
    (的人,也必問去逛過沒有。)
    (當下德泉便回說昨日才到,還沒去過。)
雪 漁:如此我們同去吃茶罷。
    (說罷,相約同行。)
    (我也久聞玄妙觀是個名勝,樂得去逛一逛。)
    (誰知到得觀前,大失所望,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正是:徒有虛名傳齒頰,何來勝地足遨遊。)
    (未知逛過玄妙觀之後,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七回 說大話謬引同宗 寫佳畫偏留笑柄)
    (我當日只當蘇州玄妙觀是個甚麼名勝地方,今日親身到了,原來只是一座廟;
    (廟前一片空場,廟裡擺了無數牛鬼蛇神的畫攤;兩廊開了些店舖,空場上也擺
    (了幾個攤。)
    (這種地方好叫名勝,那六街三市,沒有一處不是名勝了。)
    (想來實在好笑。)
    (山門外面有兩家茶館,我們便到一家茶館裡去泡茶,圍坐談天。)
    (德泉便說起要找房子,請雪漁做嚮導的話。)
雪 漁:本來可以奉陪,因為近來筆底下甚忙,加之夏天的扇子又多,夜以繼日的都應酬
    不下,實在騰不出工夫來。
    (德泉便不言語。)
雪 漁:近來蘇州竟然沒有能畫的,所有求畫的,都到我那裡去。這裡潘家、彭家兩處,
    竟然沒有一幅不是我的。今年端午那一天,潘伯寅家預備了節酒,前三天先來關
    照,說請我吃節酒。到了端午那天,一早就打發轎子來請,立等著上轎,擡到潘
    家,一直到儀門裡面,方才下轎。座上除了主人之外,先有一位客,我同他通起
    姓名來,才知道是原任廣東藩臺姚彥士方伯,官名上頭是個覲字,底下是個元字
    ,是喜慶己未狀元、姚文僖公的嫡孫。那天請的只有我們兩個。因為伯寅係軍機
    大臣,雖然丁憂在家,他自避嫌疑,絕不見客。因為伯寅令祖文恭公,是嘉慶己
    未會試房官,姚文僖公是這科的進士,兩家有了年誼,所以請了來。你道他好意
    請我吃酒?原來他安排下紙筆顏料,要我代他畫鐘馗。人家端午日畫的鐘馗,不
    過是用硃筆大寫意,鉤兩筆罷了。他又偏是要設色的,又要畫三張之多,都是五
    尺紙的。我既然入了他的牢籠,又礙著交情,只得提起精神,同他趕忙畫起來。
    從早上八點鐘趕到十一點鐘,畫好了三張,方才坐席吃酒。吃到了十二點鐘正午
    ,方才用泥金調了硃砂,點過眼睛。這三張東西,我自己畫的也覺得意,真是神
    來之筆。我點過睛,姚方伯便題贊。我方才明白請他吃酒,原來是為的要他題贊
    。這一天直吃到下午三點鐘才散。我是吃得酩酊大醉,伯寅才叫打轎子送我回去
    ,足足害了三天酒病。
德 泉:(德泉等他說完了道)回來就到我棧房裡吃中飯,我們添兩樣菜,也打點酒來吃
    ,大家敘敘也好。
雪 漁:何必要到棧裡,就到酒店裡不好麼?
德 泉:我從來沒有到過蘇州,不知酒店裡可有好菜?
雪 漁:我們講吃酒,何必考究菜,我覺得清淡點的好。所以我最怕和富貴人家來往,他
    們總是一來燕窩,兩來魚翅的,吃得人也膩了。
    (我因為沒有話好說,因請問他貴府哪裡。)
雪 漁:原籍是湖南新寧縣。
德 泉:(我道)那麼是江忠烈公一家了?
雪 漁:忠烈公是五服內的先伯。
德 泉:(我道)足下倒說的蘇州口音。
雪 漁:我們這一支從明朝萬曆年間,由湖南搬到無錫;康熙末年,再由無錫搬到蘇州:
    到我已經八代了。
    (我聽了,就同在上海花多福家聽那種怪論一般,忍不住笑,連忙把嘴唇咬住。
    ()
    (暗想今天又遇見一位奇人了,不知蔡侶笙聽了,還是怒還是笑。)
雪 漁:(因忍著笑道)適在尊寓,拜觀大作,佩服得很!
雪 漁:實在因為應酬太忙,草草得很。幸得我筆底下還快,不然,就真正來不及了。
德 泉:我們就到酒店裡吃兩杯如何?
雪 漁:也罷。我許久不吃早酒了。翁六先生由京裡寄信來,要畫一張丈二紙的壽星,待
    我吃兩杯回去,乘興揮毫。
    (說著,德泉會了茶錢,相將出來,轉央雪漁引路,到酒店裡去。)
    (坐定,要了兩壺酒來,且斟且飲。)
    (雪漁的酒量,卻也甚豪。)
    (酒至半酣,德泉)
德 泉:我們初到此地,路逕不熟,要尋一所房子,求你指引指引,難道這點交情都沒有
    麼?
雪 漁:不是這樣說。我實在一張壽星,明天就要的。你一定要我引路,讓我今天把壽星
    畫了,明天再來奉陪。
德 泉:(德泉又灌了他三四大碗)你今天可以畫得好麼?
雪 漁:要動起手來,三個鐘頭就完了事了。
    (德泉又灌了他兩碗,才說)
方 才:我們也不回棧吃飯了,就在這裡叫點飯菜吃飯,同到你尊寓,看你畫壽星,當面
    領教你的法筆。在上海時我常看你畫,此刻久不看見了,也要看看。
雪 漁:這個使得。
    (於是交代酒家,叫了飯菜來,吃過了,一同仍到桃花塢去。)
    (到了雪漁家,他叫人舀了熱水來,一同洗過臉。)
    (又拿了一錠大墨,一個墨海,到房裡去。)
    (又到廚下取出幾個大碗來,親自用水洗淨;把各樣顏色,分放在碗裡,用水調
    (開;又用大海碗盛了兩大碗清水。)
    (一面張羅,一面讓我們坐。)
    (我也一面應酬他,一面細看他牆上畫就的畫片:也有花卉翎毛,也有山水,也
    (有各種草蟲小品,筆法十分秀勁;然而內中失了章法的也不少。)
    (雖然如此,也不能掩其所長。)
    (我暗想此公也可算得多才多藝了。)
    (我從前曾經要學畫兩筆山水,東塗西抹的,鬧了多少時候,還學不會呢。)
    (不知他這是從哪裡學來的。)
方 才:(因問道)足下的畫,不知從那位先生學的?
雪 漁:先師是吳三橋。
    (我暗想吳三橋是專畫美人的,怎麼他畫出這許多門來。)
    (可見此人甚是聰明,雖然喜說大話,卻比上海那班名士高的多了。)
    (我一面看著畫,一面想著,德泉在那裡同他談天。)
    (過了一會,只聽見房裡面一聲)
一 會:墨磨好了!
    (雪漁便進去,把墨海端了出來。)
    (站在那裡想了一想,把椅子板凳,都搬到旁邊。)
    (又央著德泉,同他把那靠門口的一張書桌,搬到天井裡去。)
    (自己把地掃乾淨了,拿出一張丈二紙來,鋪在地下,把墨海放在紙上。)
    (又取了一碗水,一方乾淨硯臺,都放下。)
    (拿一枝條幅筆,脫了鞋子,走到紙上,跪下彎著腰,用筆蘸了墨,試了濃淡,
    (先畫了鼻子,再畫眼睛,又畫眉毛畫嘴,鉤了幾筆鬍子,方才框出頭臉,補畫
    (了耳朵。)
    (就站起來自己看了一看。)
    (我站在旁邊看著,這壽星的頭,比巴斗還大。)
    (只見他退後看了看地步,又跪下去,鉤了半個大桃子,才畫了一隻手;又把桃
    (子補完全了,恰好是托在手上。)
    (方才起來,穿了鞋子,想了半天,取出一枝對筆、一根頭繩、一枝帳竿竹子,
    (把筆先洗淨了,紮在帳竿竹子上,拿起地下的墨水等,把帳竿竹子扛在肩膀上
    (,手裡拿著對筆,蘸了墨,試了濃淡,然後雙手拿起竹子,就送到紙上去,站
    (在地上,一筆一筆的畫起來;雙腳一進一退的,以補手腕所不及。)
    (不一會兒,全身衣褶都畫好了,把帳竿竹子倚在牆上)
一 會:見笑,見笑!
雪 漁:(我道)果然畫法神奇!
雪 漁:不瞞兩位說,自我畫畫以來,這種大畫,連這張才兩回。上回那個是借裱畫店的
    裱臺畫的,還不如今日這個爽快。
德 泉:虧你想出這個法子來!
雪 漁:不由你不想,家裡哪裡有這麼大的桌子呢。莫說桌子,你看鋪在地下,已經占了
    我半間堂屋了。
    (一面談著天,等那墨筆乾了,他又拿了揸筆,蹲到畫上,著了顏色。)
    (等到半乾時候,他便把釘在牆上的畫片都收了下來,到隔壁借了個竹梯子,把
    (一把杌子放在桌上,自己站上去,央德泉拿畫遞給他,又央德泉上梯子上去,
    (幫他把畫釘起來。)
    (我在底下看著,果然神采奕奕。)
    (又談了一會,我取表一看,才三點多鐘。)
德 泉:我們再吃酒去罷。
雪 漁:此刻就吃,未免太早。
德 泉:我們且走著頑,到了五六點鐘再吃也好。
    (於是一同走了出來,又到觀前去吃了一回茶,才一同回棧。)
    (德泉叫茶房去買了一罈原罈花雕酒來,又去叫了兩樣菜,開罈燉酒,三人對吃
    (。)
德 泉:今天看房子來不及了,明日請你早點來,陪我們同去。
雪 漁:這蘇州城大得很,像這種大海撈針一般,往哪裡看呢?
德 泉:只管到市上去看看,或者有個空房子,或者有店家召盤的,都可以。
雪 漁:召盤的或者還可以碰著,至於空房子,市面上是不會有的。到明日再說罷。
    (於是痛飲一頓,雪漁方才辭去。)
德 泉:(德泉笑道)幾碗黃湯買著他了。
雪 漁:(我道)這個人酒量很好。
德 泉:他生平就是歡喜吃酒,畫兩筆畫也過得去。就是一個毛病,第一歡喜嫖,又是歡
    喜說大話。
    (我想起他在酒店裡的話,不覺笑起來道)
不 覺:果然是個說大話的人,然而卻不能自完其說。他認了江忠源做五服內的伯父,卻
    又說是明朝萬曆年間由湖南遷江蘇的,豈不可笑!以此類推,他說的話,都不足
    信的了。
德 泉:本來這扯謊說大話,是蘇州人的專長。有個老笑話,說是一個書呆子,要到蘇州
    ,先向人訪問蘇州風俗。有人告訴他,蘇州人專會說謊,所說的話,只有一半可
    信。書呆子到了蘇州,到外面買東西,買賣人要十文價,他還了五文,就買著了
    。於是信定了蘇州人的說話,只能信一半的了。一天問一個蘇州人貴姓,那蘇州
    人說姓伍。書呆子心中暗暗稱奇道,原來蘇州人有姓『兩個半』的。這個雖是形
    容書呆子,也可見蘇州人之善於扯謊,久為別處人所知的了。
不 覺:(我道)他今天那張壽星的畫法,卻也難為他。不知多少潤筆?
德 泉:上了這樣大的,只怕是面議的了。他雖然定了仿單,然而到了他窮極渴酒的時候
    ,只要請他到酒店裡吃兩壺酒,他就甚麼都肯畫了。
不 覺:(我道)他說忙得很,家裡又畫下了那些,何至於窮到沒酒吃呢?
德 泉:(德泉笑道)你看他有一張人物麼?
不 覺:(我道)沒有。
德 泉:凡是畫人物,才是人家出潤筆請他畫的;其餘那些翎毛、花卉、草蟲小品,都是
    畫了賣給扇子店裡的,不過幾角洋錢一幅中堂,還不知幾時才有人來買呢。他們
    這個,叫做『交行生意』。
不 覺:(我道)喜歡扯謊的人,多半是無品的,不知雪漁怎樣?
德 泉:豈但扯謊的無品,我眼睛裡看見畫得好的畫家,沒有一個有品的。任伯年是兩三
    個月不肯剃頭的,每剃一回頭,篦下來的石青、石綠,也不知多少。這個還是小
    節。有一位任立凡,畫的人物極好,並且能小照。劉芝田做上海道的時候,出五
    百銀子,請他畫一張合家歡。先差人拿了一百兩,放了小火輪到蘇州來接他去。
    他到了衙門裡,只畫了一個臉面,便借了二百兩銀子,到租界上去頑,也不知他
    頑到那裡,只三個月沒有見面。一天來了,又畫了一隻手,又借了一百兩銀子,
    就此溜回蘇州來了。那位劉觀察,化了四百銀子只得了一張臉、一隻手。你道這
    個成了甚麼品格呢?又吃的頂重的煙癮,人家好好的出錢請他畫的,卻擱著一年
    兩年不畫;等窮的急了,沒有煙吃的時候,只要請他吃二錢煙,要畫甚麼是甚麼
    。你想這種人是受人擡舉的麼!說起來他還是名士派呢。還有一個胡公壽,是松
    江人,詩、書、畫都好,也是赫赫有名的。這個人人品倒也沒甚壞處,只是一件
    ,要錢要的太認真了。有一位松江府知府任滿進京引見,請他寫的,畫的不少,
    打算帶進京去送大人先生禮的;開了上款,買了紙送去,約了日子來取。他應允
    了,也就寫畫起來。到了約定那一天,那位太守打發人拿了片子去取。他對來人
    說道:『所寫所畫的東西,照仿單算要三百元的潤筆,你去拿了潤筆來取。』來
    人說道:『且交我拿去,潤筆自然送來。』他道:『我向來是先潤後動筆的,因
    為是太尊的東西,先動了筆,已經是個情面,怎麼能夠一文不看見就拿東西去!
    』來人沒法,只得空手回去,果然拿了三百元來,他也把東西交了出來。過了幾
    天,那位太守交卸了,還住在衙門裡。定了一天,大宴賓客,請了滿城官員,以
    及各家紳士,連胡公壽也請在內。飲酒中間,那位太守極口誇獎胡公壽的字畫,
    怎樣好,怎樣好。又把他前日所寫所畫的,都拿出來彼此傳觀,大家也都贊好。
    太守道:『可有一層,像這樣好東西,自然應該是個無價寶了,卻只值得三百元
    !我這回拿進京去,送人要當一份重禮的;倘使京裡面那些大人先生,知道我僅
    化了三百元買來的,卻送幾十家的禮,未免要怪我慳吝,所以我也不要他了。』
    說罷,叫家人拿火來一齊燒了。羞得胡公壽逃席而去。從此之後,他遇了求書畫
    的,也不敢孳孳計較了,還算他的好處。
不 覺:(我道)這段故事,好像《儒林外史》上有的,不過沒有這許多曲折。這位太守
    ,也算善抄藍本的了。
    
    
85**時間: 地點:
    (說話之間,天色晚將下來,一宿無話。)
    (次日起來,便望雪漁,誰知等到十點鐘還不見到。)
站起來:(我道)這位先生只怕靠不住了。
德 泉:有酒在這裡,怕他不來。這個人酒便是他的性命。再等一等,包管就到了。
    (說聲未絕,雪漁已走了進來)
雪 漁:你們要找房子,再巧也沒有,養育巷有一家小錢莊,只有一家門面,後進卻是三
    開間、四廂房的大房子,此刻要把後進租與人家。你們要做字號,那裡最好了。
    我們就去看來。
德 泉:費心得很!你且坐坐,我們吃了飯去看。
雪 漁:先看了罷,吃飯還有一會呢;而且看定了,吃飯時便好痛痛的吃酒。
德 泉:(德泉笑道)也罷,我們去看了來。
    (於是一同出去,到養育巷看了,果然甚為合式。)
    (說定了,明日再來下定。)
    (於是一同回棧,德泉沿路買了兩把團扇,幾張宣紙,又買了許多顏料、畫筆之
    (類。)
雪 漁:你又要我畫甚麼了?
德 泉:隨便畫甚麼都好。
    (回到棧裡,吃午飯時,雪漁又吃了好些酒。)
    (飯後,德泉才叫他畫一幅中堂。)
雪 漁:是你自己的,還是送人的?
德 泉:是送一位做官的,上款寫『繼之』罷。
    (雪漁拿起筆來,便畫了一個紅袍紗帽的人,騎了一匹馬,馬前畫一個太監,雙
    (手舉著一頂金冠。)
    (畫完了,在上面寫了「馬上升官」四個字。)
雪 漁:(問道)這位繼之是甚麼官?
德 泉:是知縣。
    (他便寫「繼之明府大人法家教正」。)
    (我暗想,繼之不懂畫,何必稱他法家呢。)
    (正這麼想著,只見他接著又寫「質諸明眼,以為何如」。)
    (這「明眼」兩個字,又是擡頭寫的。)
不 覺:(我心中不覺暗暗可惜道)畫的很好,這個款可下壞了!
    (再看他寫下款時,更是奇怪。)
    (正是:偏是胸中無點墨,喜從紙上亂塗鴉。)
    (要知他寫出甚麼下款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八回 畫士攘詩一何老臉 官場問案高坐盲人)
德 泉:(只見他寫的下款是)吳下雪漁江簽醉筆,時同客姑蘇臺畔。
不 覺:(我不禁暗暗頓足道)這一張畫可糟蹋了!
    (然而當面又不好說他,只得由他去罷。)
    
    
86**時間: 地點:
    (此時德泉叫人買了水果來醒酒,等他畫好了,大家吃西瓜,旁邊還堆著些石榴
    (蓮藕。)
    (吃罷了,雪漁取過一把團扇,畫了雞蛋大的一個美人臉,就放下了。)
德 泉:要畫就把他畫好了,又不是殺強盜示眾,單畫一個腦袋做甚麼呢?
    (雪漁看見旁邊的石榴,就在團扇上也畫了個石榴,又加上幾筆衣褶,就畫成了
    (一個半截美人,手捧石榴。)
    (畫完,就放下了道)
雪 漁:這是誰的?
德 泉:也是繼之的。
雪 漁:可惜我今日詩興不來,不然,題上一首也好。
不 覺:(我心中不覺暗暗好笑)我代作一首如何?
雪 漁:那就費心了。
    (我一想,這個題目頗難,美人與石榴甚麼相干,要把他扭在一起,也頗不容易
    (。)
    (這個須要用作無情搭的鉤挽釣渡法子,才可以連得合呢。)
    (想了一想,取過筆來寫出四句是:
    (    蘭閨女伴話喃喃,摘果拈花笑語憨。)
    (聞說石榴最多子,何須蘐草始宜男。)
雪 漁:(雪漁接去看了道)萱草是宜男草,怎麼這蘐草也是宜男草麼?
    (他卻把這「蘐」字念成「爰」音,我不覺又暗笑起來。)
不 覺:(因說道)這個『蘐』字同『萱』字是一樣的,並不念做『爰』音。
雪 漁:這才是呀,我說的天下不能有兩種宜男草呢。
    (說罷,便把這首詩寫上去。)
雪 漁:(那上下款竟寫的是)繼之明府大人兩政,雪漁並題。
    (我心中又不免好笑,這竟是當面搶的。)
    (我雖是答應過代作,這寫款又何妨含糊些,便老實到如此,倒是令人無可奈何
    (。)
不 覺:(只見他又拿起那一把團扇道)這又是誰的?
德 泉:(德泉指著我道)這是送他的。
    (雪漁便問我歡喜甚麼。)
雪 漁:(我道)隨便甚麼都好。
    (他便畫了一個美人,睡在芭蕉葉上。)
    (旁邊畫了一度紅欄,上面用花青烘出一個月亮。)
又對我:這個也費心代題一首罷。
    (我想這個題目還易,而且我作了他便攘為己有的,就作得不好也不要緊,好在
    (作壞了由他去出醜,不干我事。)
    (我提筆寫道:
    (    一天涼月洗炎熇,庭院無人太寂寥。)
    (撲罷流螢微倦後,戲從欄外臥芭蕉。)
    (雪漁見了,就抄了上去,卻一般的寫著「兩政」、「並題」的款。)
    (我心中著實好笑,只得說了兩聲「費心」。)
    
    
87**時間: 地點:
    (此時德泉又叫人去買了三把團扇來。)
雪 漁:一發拿過來都畫了罷。你有本事把蘇州城裡的扇子都買了來,我也有本事都畫了
    他。
    (說罷,取過一把,畫了個潯陽琵琶,問寫甚麼款。)
德 泉:這是我送同事金子安的,寫『子安』款罷。
雪 漁:(雪漁對我道)可否再費心題一首?
    (我心中暗想,德泉與他是老朋友,所以向他作無厭之求;我同他初會面,怎麼
    (也這般無厭起來了!並且一作了,就攘為己有,真可以算得涎臉的了。)
德 泉:(因笑了笑道)這個容易。
    (就提筆寫出來:
    (    四弦彈起一天秋,淒絕潯陽江上頭。)
    (我亦天涯傷老大,知音誰是白江州?)
    (他又抄了,寫款不必贅,也是「兩政」、「並題」的了。)
德 泉:(德泉又遞過一把道)這是我自己用的,可不要美人。
    (他取筆就畫了一幅蘇武牧羊,畫了又要我題。)
    (我見他畫時,明知他畫好又要我題的了,所以早把稿子想好在肚裡,等他一問
    (,我便寫道:
    (    雪地冰天且耐寒,頭顱雖白寸心丹。)
    (眼前多少匈奴輩,等作群羊一例看。)
    (雪漁又照抄了上去,便丟下筆不畫了。)
德 泉:(德泉不依道)只剩這一把了,畫完了我們再吃酒。
站起來:(我問德泉道)這是送誰的?
德 泉:我也不曾想定。但既買了來,總要畫了他。這一放過,又不知要擱到甚麼時候了
    。
    (我想起文述農,因對雪漁道)
述 農:這一把算我求你的罷。你畫了,我再代你題詩。
雪 漁:美人、人物委實畫不動了,畫兩筆花卉還使得。
對 我:花卉也好。
    (雪漁便取過來,畫了兩枝夾竹桃。)
    (我見他畫時,先就把詩作好了。)
    (他畫好了,便拿過稿去,抄在上面。)
    (詩云:
    (    林邊斜綻一枝春,帶笑無言最可人。)
    (欲為優婆宣法語,不妨權現女兒身。)
    (卻把「宣」字寫成了個「宜」字。)
    (又問我上款。)
對 我:述農。
    (他便寫了上去。)
    (寫完,站起來伸一伸腰道)
站起來:夠了。
    (我看看表時,已是五點半鐘。)
    (德泉叫茶房去把藕切了,燉起酒來,就把藕下酒。)
    (吃到七點鐘時,茶房開上飯來,德泉叫添了菜,且不吃飯,仍是吃酒;直吃到
    (九點鐘,大家都醉了,胡亂吃些飯,便留雪漁住下。)
    (次日早起,便同到養育巷去,立了租折,付了押租,方才回棧。)
    (我便把一切情形,寫了封信,交給棧裡帳房,代交信局,寄與繼之。)
    (及至中飯時,要打酒吃,誰知那一罈五十斤的酒,我們三個人,只吃了三頓,
    (已經吃完了。)
    (德泉又叫去買一罈。)
    (飯後央及雪漁做嚮導,叫了一隻小船,由山塘搖到虎丘去,逛了一次。)
    (那虎丘山上,不過一座廟。)
    (半山上有一堆亂石,內中一塊石頭,同饅頭一般,上面鏨了「點頭」兩個字,
    (說這裡是生公說法臺的故址,那一塊便是點頭的頑石。)
    (又有劍池、二仙亭、真娘墓。)
    (還有一塊吳王試劍石,是極大的一個石卵子,截做兩段的,同那點頭石一般,
    (都是後人附會之物,明白人是不言而喻的。)
    (不過因為他是個古蹟,不便說破他去殺風景。)
    (那些無知之人,便嘖嘖稱奇,想來也是可笑。)
    (過了一天,又逛一次范墳。)
    (對著的山,真是萬峰齊起,半山上鏨著錢大昕寫的「萬笏朝天」四個小篆。)
    (又逛到天平山上去。)
    (因為天氣太熱,逛過這回,便不再到別處了。)
    (這天接到繼之的信,說電報已接到,囑速尋定房子,隨後便有人來辦事云云。
    ()
    (這兩天閒著,我想起伯父在蘇州,但不知住在哪裡,何不去打聽打聽呢。)
    (他到此地,無非是要見撫臺,見藩臺,我只到這兩處的號房裡打聽,自然知道
    (了。)
    (想罷,便出去問路,到撫臺衙門號房裡打聽,沒有。)
    (因為天氣熱了,只得回棧歇息。)
    (過一天,又到藩臺衙門去問,也沒有消息,只得罷了。)
    (這天雪漁又來了,嬲著要吃酒,還同著一個人來。)
    (這個人叫做許澄波,是一個蘇州候補佐雜。)
    (相見過後,我和德泉便叫茶房去叫了幾樣菜,買些水果之類,燉起酒來對吃。
    ()
    (這位許澄波,倒也十會倜儻風流,不像個風塵俗吏。)
    (我便和他談些官場事情,問些蘇州吏治。)
澄 波:官場的事情有甚麼談頭,無非是靠著奧援及運氣罷了。所以官場與吏治,本來是
    一件事。晚近官場風氣日下,官場與吏治,變成東西背馳的兩途了。只有前兩年
    的譚中丞還好,還講究些吏治。然而又嫌他太親細事了,甚至於賣燒餅的攤子,
    他也叫人逐攤去買一個來,每個都要記著是誰家的,他老先生拿天平來逐個秤過
    ,揀最重的賞他幾百文,那最輕的便傳了來大加申斥。
對 我:這又何必呢,未免太瑣屑了。
澄 波:他說這些燒餅,每每有貧民買來抵飯吃的,重一些是一些。做買賣的人,只要心
    平點,少看點利錢,那些貧民便受惠多了。
對 我:這可謂體貼入微了。
澄 波:他有一件小事,卻是大快人意的。有一個鄉下人,挑了一挑糞,走過一家衣莊門
    口,不知怎樣,把糞桶打翻了,濺到衣莊的裡面去。嚇的鄉下人情願代他洗,代
    他掃,只請他拿水拿掃帚出來。那衣莊的人也不好,欺他是鄉下人,不給他掃帚
    ,要他脫下身上的破棉襖來揩。鄉下人急了,只是哭求。登時就圍了許多人觀看
    ,把一條街都塞滿了。恰好他老先生拜客走過,見許多人,便叫差役來問是甚麼
    事。差役過去把一個衣莊伙計及鄉下人,帶到轎前,鄉下人哭訴如此如此。他老
    先生大怒,罵鄉下人道:『你自己不小心,弄齷齪了人家地方,莫說要你的破棉
    襖來揩,就要你舐乾淨,你也只得舐了。還不快點揩了去!』鄉下人見是官吩咐
    的,不敢違拗,哭哀哀的脫下衣服去揩。他又叫把轎子擡近衣莊門口,親自督看
    。衣莊裡的人,揚揚得意。等那鄉下人揩完了,他老先生卻叫衣莊伙計來,吩咐
    『在你店裡取一件新棉襖賠還鄉下人』。衣莊伙計稍為遲疑,他便大怒,喝道:
    『此刻天冷的時候,他只得這件破棉襖禦寒,為了你們弄壞了,還不應該賠他一
    件麼。你再遲疑,我辦你一個欺壓鄉愚之罪!』衣莊裡只得取了一件綢棉襖,給
    了鄉下人。看的人沒有一個不稱快。
對 我:這個我也稱快。但是那衣莊裡,就給他一件布的也夠了,何必要給他綢的,格外
    討好呢?
澄 波:(澄波笑道)你須知大衣莊裡,不賣布衣服的呀。
不 覺:(我不覺拍手道)這鄉下人好造化也!
澄 波:自從譚中丞去後,這裡的吏治就日壞了。
雪 漁:譚中丞非但吏治好,他的運氣也真好。他做蘇州府的時候,上海道是劉芝田。正
    月裡,劉觀察上省拜年,他是拿手版去見的。不多兩個月,他放了糧道,還沒有
    到任。不多幾天,又升了臬臺,便交卸了府篆,進京陛見。在路上又奉了上諭,
    著毋庸來京,升了藩臺,就回到蘇州來到任。不上幾個月,撫臺出了缺,他就護
    理撫臺。那時劉觀察仍然是上海道,卻要上省來拿手版同他叩喜。前後相去不過
    半年,就顛倒過來。你道他運氣多好!
    (說罷,滿滿的乾了一杯,面有得意之色。)
澄 波:若要講到運氣,沒有比洪觀察再好的了!
雪 漁:(雪漁愕然道)是哪一位?
澄 波:就是洪瞎子。
雪 漁:洪瞎子不過一個候補道罷了,有甚麼好運氣?
澄 波:他兩個眼睛都全瞎了,要是別人一百個也參了,他還是絡繹不絕的差使,還要署
    臬臺,不是運氣好麼。
對 我:認真是瞎子麼?
澄 波:怎麼不是!難道這個好造他謠言的麼。
雪 漁:(雪漁笑道)不過是個大近視罷了,怎麼好算全瞎。倘使認真全瞎了,他又怎樣
    還能夠行禮呢?不能行禮,還怎樣能做官?
澄 波:其實我也不知他還是全瞎,還是半瞎。有一回撫臺請客,坐中也有他。飲酒中間
    ,大家都往盤子裡抓瓜子磕,他也往盤子裡抓,可抓的不是瓜子,抓了一手的糖
    黃皮蛋,鬧了個哄堂大笑。你若是說他全瞎,他可還看見那黑黑兒的皮蛋,才誤
    以為瓜子,好像還有一點點的光。可是他當六門總巡的時候,有一天差役拿了個
    地棍來回他,他連忙升了公座,那地棍還沒有帶上來,他就『混帳羔子』、『忘
    八蛋』的一頓臭罵。又問你一共犯過多少案子了,又問你姓甚麼,叫甚麼,是哪
    裡人。問了半天,那地棍還沒有帶上來,誰去答應他呢。兩旁差役,只是抿著嘴
    暗笑。他見沒有人答應,忽然拍案大怒,罵那差役道:『你這個狗才!我叫你去
    訪拿地棍,你拿不來倒也罷了,為什麼又拿一個啞子來搪塞我!』
    (澄波這一句話,說的眾人大笑。)
澄 波:若照這件事論,他可是個全瞎的了。若說是大近視,難道公案底下有人沒有都分
    不出麼。
對 我:難道上頭不知道他是個瞎子?這種人雖不參他,也該叫他休致了。
澄 波:所以我說他運氣好呢。
德 泉:俗語說的好,朝裡無人莫做官,大約這位洪觀察是朝內有人的了。
    (四個人說說笑笑,吃了幾壺酒就散了。)
    (雪漁、澄波辭了去。)
    (次日,繼之打發來的人已經到了,叫做錢伯安。)
    (帶了繼之的信來,信上說蘇州坐莊的事,一切都托錢伯安經管。)
    (伯安到後,德泉可回上海。)
    (如已看定房子,叫我也回南京,還有別樣事情商量云云。)
    (當下我們同伯安相見過後,略為憩息,就同他到養育巷去看那所房子,商量應
    (該怎樣裝修。)
    (看了過後,伯安便去先買幾件木器動用傢伙,先送到那房子裡去。)
    (在客棧歇了一宿,次日伯安即搬了過去。)
    (我們也叫客棧裡代叫一隻船,打算明日動身回上海去。)
    (又拖德泉到桃花塢去看雪漁,告訴他要走的話。)
雪 漁:你二位來了,我還不曾稍盡地主之誼,卻反擾了你二位幾遭。正打算過天風涼點
    敘敘,怎麼就走了?
德 泉:我們至好,何必拘拘這個。你幾時到上海去,我們再敘。
    (德泉在那裡同他應酬,我擡頭看見他牆上,釘了一張新畫的美人,也是捧了個
    (石榴,把我代他題的那首詩寫在上面,一樣的是「兩政」、「並題」的上下款
    (,心中不覺暗暗好笑。)
    (雪漁又約了同到觀前吃了一碗茶,方才散去。)
    (臨別,雪漁)
雪 漁:明日恕不到船上送行了。
德 泉:不敢,不敢。你幾時到上海去,我們痛痛的吃幾頓酒。
雪 漁:我也想到上海許久了,看幾時有便我就來。這回我打算連家眷一起都搬到上海去
    了。
    (說罷作別,我們回棧。)
    (次日早起,就結算了房飯錢,收拾行李上船,解維開行,向上海進發。)
    (回到上海,金子安便交給我一張條子,卻是王端甫的,約著我回來即給他信,
    (他要來候我,有話說云云。)
    (我暫且擱過一邊,洗臉歇息。)
子 安:唐玉生來過兩次,頭一次是來催題詩,我回他到蘇州去了;第二次他來把那本冊
    頁拿回去了。
對 我:拿了去最好,省得他來麻煩。
    (當下德泉便稽查連日出進各項貨物帳目。)
    (我歇息了一會,便叫車到源坊衖去訪端甫,偏他又出診去了。)
    (問景翼時,說搬去了。)
    (我只得留下一張條子出來,緩步走著,去看侶笙,誰知他也不曾擺攤,只得叫
    (了車子回來。)
    (回到號裡時,端甫卻已在座。)
    (相見已畢,端甫)
端 甫:你可知侶笙今天嫁女兒麼?
對 我:嫁甚麼女兒,可是秋菊?
端 甫:可不是。他恐怕又像嫁給黎家一樣,夫家仍只當他丫頭,所以這回他認真當女兒
    嫁了。那女婿是個木匠,倒也罷了。他今天一早帶了秋菊到我那裡叩謝。因知道
    你去了蘇州,所以不曾來這裡。我此刻來告訴你景翼的新聞。
對 我:又出了甚麼新聞了?
    (端甫不慌不忙的說了出來。)
    (正是:任爾奸謀千百變,也須落魄走窮途。)
    (未知景翼又出了甚麼新聞,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九回 老寒酸峻辭乾館 小書生妙改新詞)
    (我聽見端甫說景翼又出了新聞,便忙問是甚麼事。)
端 甫:這個人只怕死了!你走的那一天,他就叫了人來,把幾件木器及空箱子等,一齊
    都賣了,卻還賣了四十多元。那房子本是我轉租給他的,欠下兩個月房租,也不
    給我,就這麼走了。我到樓上去看,竟是一無所有的了。
對 我:他家還有慕枚的妻子呀,哪裡去了?
端 甫:慕枚是在福建娶的親,一向都是住在娘家,此刻還在福建呢。那景翼拿了四十多
    元洋錢,出去了三天,也不知他到哪裡去的。第四天一早,我還沒有起來,他便
    來打門。我連忙起來時,家人已經開門放他進來了。蓬著頭,赤著腳,鞋襪都沒
    有,一條藍夏布褲子,也扯破了,只穿得一件破多羅麻的短衫。見了我就磕頭,
    要求我借給他一塊洋錢。問他為何弄得這等狼狽,他只流淚不答。又告訴我說,
    從前逼死兄弟,圖賣弟婦,一切都是他老婆的主意。他此刻懊悔不及。我問他:
    『要一塊洋錢做甚麼?』他說:『到杭州去做盤費。』我只得給了他,他就去了
    。直到今天,仍無消息。前天我已經寫了一封信,通知鴻甫去了。
見了我:這種人由他去罷了,死了也不足惜。
端 甫:後來我聽見人說,他拿了四十多元錢,到賭場上去,一口氣就輸了一半;第二天
    再賭,卻贏了些;第三天又去賭,卻輸的一文也沒了。出了賭場,碰見他的老婆
    ,他便去盤問。誰知他老婆已經另外跟了一個人,便甜言蜜語的引他回去,卻叫
    後跟的男人,把他毒打了一頓。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見了我:侶笙今日嫁女兒,你有送他禮沒有?
端 甫:我送了他一元,他一定不收,這也沒法。
見了我:這個人竟是個廉士!
端 甫:他不廉,也不至於窮到這個地步了。況且我們同他奔走過一次,也更是不好意思
    受了。他還送給我一副對,寫的甚好。他說也送你一副,你收著了麼?
見了我:不曾。
    (因走進去問子安。)
子 安:不錯,是有的,我忘了。
    (說著,在架子上取下來。)
    (我拿出來同端甫打開來看,寫的是「慷慨丈夫志,跌宕古人心」一聯,一筆好
    (董字,甚是飛舞。)
見了我:這個人潦倒如此,真是可惜可歎!
端 甫:你看南京有甚麼事,薦他一個也好。
見了我:我本有此意。而且我還嫌回南京去急不及待,打算就在這號裡安置他一件事,好
    歹送他幾元銀一月。等南京有了好事,再叫他去。你道如何?
端 甫:這更好了。
    (當下又談了一會,端甫辭了去。)
    (我封了四元洋銀賀儀,叫出店的送到侶笙那裡去。)
    (一會仍舊拿了回來,說他一定不肯收。)
子 安:(子安笑道)這個人倒窮得硬直。
見了我:可知道不硬直的人,就不窮了。
子 安:這又不然,難道有錢的人,便都是不硬直的麼?
見了我:不是如此說。就是富翁也未嘗沒有硬直的。不過窮人倘不是硬直的,便不肯安於
    窮,未免要設法鑽營,甚至非義之財也要妄想,就不肯像他那樣擺個測字攤的了
    。
    (當下歇過一宿。)
    (次日,我便去訪侶笙,怪他昨日不肯受禮。)
侶 笙:(但笙道)小婢受了莫大之恩,還不曾報德,怎麼敢受!
見了我:這些事還提他做甚麼。我此刻倒想代你弄個館地,只是我到南京去,不知幾時才
    有機會。不如先奉屈到小號去,暫住幾時,就請幫忙辦理往來書信。
侶 笙:(侶笙連忙拱手道)多謝提挈!
見了我:日間就請收了攤,到小號裡去。
侶 笙:(侶笙沉吟了一會道)寶號辦筆墨的,向來是那一位?
見了我:向來是沒有的。不過我為足下起見,在這裡擺個攤,終不是事,不如到小號裡去
    ,奉屈幾時,就同乾俸一般。等我到南京去,有了機會,便來相請。
侶 笙:這卻使不得!我與足下未遇之先,已受先施之惠;及至萍水相遇,怎好為我破格
    !況且生意中的事情,與官場截然兩路,斷不能多立名目,以致浮費,豈可為我
    開了此端。這個斷不敢領教!如蒙見愛,請隨處代為留心,代謀一席,那就受惠
    不淺了。
見了我:如此說,就同我一起到南京去謀事如何?
侶 笙:好雖好,只是舍眷無可安頓,每日就靠我混幾文回去開銷,一時怎撇得下呢。
見了我:這不要緊,在我這裡先拿點錢安家便是。
侶 笙:足下盛情美意,真是令人感激無地!但我向來非義不取,無功不受;此刻便算借
    了尊款安家,萬一到南京去謀不著事,將何以償還呢。還求足下聽我自便的好。
    如果有了機會,請寫個信來,我接了信,就料理起程。
    (我聽了他一番話,不覺暗暗嗟歎,天下竟有如此清潔的人,真是可敬!只得辭
    (了他出來,順路去看端甫。)
端 甫:(端甫也是十分歎息道)不料風塵中有此等氣節之人!你到南京,一定要代他設
    法,不可失此朋友。但不知你幾時動身?
見了我:打算今夜就走。在蘇州就接了南京信,叫快點回去,說還有事,正不知是甚麼事
    。
    
    
88**時間: 地點:
    (說話時,有人來診脈,我就辭了回去。)
    (是夜附了輪船動身,第三天一早,到了南京。)
    (我便叫挑夫挑了行李上岸,騎馬進城,先到裡面見過吳老太太及繼之夫人。)
老太太:你回來了!辛苦了!身子好麼?我惦記你得很呢。
見了我:托乾娘的福,一路都好。
老太太:你見過娘沒有?
見了我:還沒有呢。
老太太:好孩子!快去罷!你娘念你得很。你回來了,怎麼不先見娘,卻先來見我?你見
    了娘,也不必到關上去,你大哥一會兒就回來了。我今天做東,整備了酒席,賀
    荷花生日。你回來了,就帶著代你接風了。
見了我:(我陪笑道)這個哪裡敢當!不要折煞乾兒子罷!
老太太:胡說!掌嘴!快去罷。
    (我便出來,由便門過去,見過母親、嬸嬸、姊姊。)
    (母親問幾時到的。)
見了我:才到。
    (母親問見過乾娘和嫂子沒有。)
見了我:都見過了。我這回在上海,遇見伯父的。
母 親:說甚麼來?
見了我:沒說甚麼,只告訴我說小七叔來了。
母 親:(母親訝道)來甚麼地方?
見了我:到了上海,在洋行裡面。我去見過兩次。他此刻白天學生意,晚上念洋書。
姊 姊:這小孩子怪可憐的,六七歲上沒了老子,沒念上兩年書就荒廢了,在家裡養得同
    野馬一般。此刻不知怎樣了?
見了我:此刻好了,很沉靜,不像從前那種七縱八跳的了。
母 親:(母親瞅了我一眼道)你小時候安靜!
姊 姊:沒念幾年書,就去念洋書,也不中用。
見了我:只怕他自己還在那裡用功呢。我看他兩遍,都見他牀頭桌上,堆著些《古文觀止
    》、《分類尺牘》之類;有不懂的,還問過我些。他此刻自己改了個號,叫做叔
    堯;他的小名叫土兒,讀書的名字,就是單名叫一個『堯』字,此刻號也用這個
    『堯』字。我問他:『是甚麼意思?』他說:『小時候,父母因為他的八字五行
    缺土,所以叫做土兒,取堯字做名字,也是這個意思。其實是毫無道理的,未必
    取了這種名字,就可以補上五行所缺。不過要取好的號,取不出來。他底下還有
    老八、老九,所以按孟、仲、叔、季的排次,加一個叔字在上面做了號,倒爽利
    些。』
姊 姊:(姊姊訝道)讀了兩年書的孩子,發出這種議論,有這種見解,就了不得!
見了我:本來我們家裡沒有生出笨人過來。
母 親:單是你最聰明!
見了我:自然。我們家裡的人已經聰明了,更是我娘的兒子,所以又格外聰明些。
張嬸嬸:了不得,你走了一次蘇州,就把蘇州人的油嘴學來了。從來拍娘的馬屁,也不曾
    有過這種拍法。
見了我:我也不是油嘴,也不是拍馬屁,相書上說的『左耳有痣聰明,右耳有痣孝順』。
    我娘左耳朵上有一顆痣,是聰明人,自然生出聰明兒子來了。
    (姊姊走到母親前,把左耳看了看道)
姊 姊:果然一顆小痣,我們一向倒不曾留心。
姊 姊:(又過來把我兩個耳朵看過,拍手笑道)兄弟這張嘴真學油了!他右耳上一顆痣
    ,就隨口杜撰兩句相書,非但說了伯娘聰明,還要誇說自己孝順呢。
見了我:娘不要聽姊姊的話,這兩句我的確在《麻衣神相》上看下來的。
姊 姊:伯娘不要聽他,他連書名都鬧不清楚,好好的《麻衣相法》,他弄了個《麻衣神
    相》。這《麻衣相法》是我看了又看的,哪裡有這兩句。
見了我:好姊姊!何苦說破我!我要騙騙娘相信我是個天生的孝子,心裡好偷著歡喜,何
    苦說破我呢。
    (說的眾人都笑了。)
春 蘭:(只見春蘭來說道)那邊吳老爺回來了。
    (我連忙過去,到書房裡相見。)
繼 之:(繼之笑著道)辛苦,辛苦!
春 蘭:(我也笑道)費心,費心!
繼 之:你費我甚麼心來?
見了我:我走了,我的事自然都是大哥自己辦了,如何不費心。
    (坐下便把上海、蘇州一切細情都述了一遍。)
繼 之:我催你回來,不為別的,我這個生意,上海是個總字號,此刻蘇州分設定了,將
    來上游蕪湖,九江、漢口,都要設分號,下游鎮江,也要設個字號,杭州也是要
    的。你口音好,各處的話都可以說,我要把這件事煩了你。你只要到各處去開闢
    碼頭,經理的我自有人。將來都開設定了,你可往來稽查。這裡南京是個中站,
    又可以時常回來,豈不好麼。
見了我:大哥何以忽然這樣大做起來?
繼 之:我家裡本是經商出身,豈可以忘了本。可有一層:我在此地做官,不便出面做生
    意,所以一切都用的是某記,並不出名。在人家跟前,我只推說是你的。你見了
    那些伙計,萬不要說穿,只有管德泉一個知道實情,其餘都不知道的。
見了我:名者,實之賓也;吾其為賓乎?
    (繼之也一笑。)
見了我:我去年交給大哥的,是整數二千銀子。怎麼我這回去查帳,卻見我名下的股份,
    是二千二百五十兩?
繼 之:那二百五十兩,是去年年底帳房裡派到你名下的。我料你沒有甚麼用處,就一齊
    代你入了股。一時忘記了,沒有告訴你。你走了這一次,辛苦了,我給你一樣東
    西開開心。
    (說罷,在抽屜裡取出一本極舊極殘的本子來。)
    (這本子只有兩三頁,上面濃圈密點的,是一本詞稿。)
見了我:這是那裡來的?
繼 之:你且看了再說,我和述農已是讀的爛熟了。
    (我看第一闋是《誤佳期》,題目是「美人嚏」。)
見了我:只這個題目便有趣。
繼 之:還有有趣的呢。
    (我念那詞:
    (    浴罷蘭湯夜,一陣涼風恁好!陡然嬌嚏兩三聲,消息難分曉。)
    (莫是意中人,提著名兒叫?笑他鸚鵡卻回頭,錯道儂家惱。)
見了我:這倒虧他著想。
    (再看第二闋是《荊州亭》,題目是「美人孕」。)
見了我:這個可向來不曾見過題詠的,倒是頭一次。
    (再看那詞是:
    (    一自夢熊占後,惹得嬌慵病久;個裡自分明,羞向人前說有。)
    (鎮日貪眠作嘔,茶飯都難適口,含笑問檀郎:梅子枝頭黃否?)
見了我:這句『羞向人前說有』,虧他想出來。
    (又有第三闋是《解佩令》「美人怒」,詞是)
    (喜容原好,愁容也好,驀地間怒容越好;一點嬌嗔,襯出桃花紅小,有心兒使
    (乖弄巧。)
    (問伊聲悄,憑伊怎了,拚溫存解伊懊惱;剛得回嗔,便笑把檀郎推倒,甚來由
    (到底不曉!)
見了我:這一首是收處最好。
    (第四闋是《一痕沙》「美人乳」。)
見了我:美人乳明明是兩堆肉,他用這《一痕沙》的詞牌,不通!
繼 之:(繼之笑道)莫說笑話,看罷。
    (我看那詞是:
    (    遲日昏昏如醉,斜倚桃笙慵睡。)
    (乍起領環鬆,露酥胸。)
    (小簇雙峰瑩膩,玉手自家摩戲。)
    (欲扣又還停,盡憨生。)
見了我:這首只平平。
繼 之:好高法眼!
見了我:不是我的法眼高,實在是前頭三闋太好了;如果先看這首,也不免要說好的。
    (再看第五闋是《蝶戀花》「夫婿醉歸」。)
見了我:詠美人寫到夫婿,是從對面著想,這題目先好了,詞一定好的。
    (看那詞是:
    (    日暮挑燈閒徙倚,郎不歸來留戀誰家裡?及至歸來沈醉矣,東歪西倒
    (難扶起。)
    (不是貪杯何至此?便太常般難道儂嫌你?只恐瞢騰傷玉體,教人憐惜渾無計。
    ()
見了我:這卻全在美人心意上著想,倒也體貼入微。
    (第六闋是《眼兒媚》「曉妝」)
    (曉起嬌慵力不勝,對鏡自忪惺;淡描青黛,輕勻紅粉,約略妝成。)
    (檀郎含笑將人戲,故問夜來情;回頭斜眄一聲低啐,你作麼生?)
見了我:這一闋太輕佻了,這一句『故問夜來情』,必要改了他方好。
繼 之:改甚麼呢?
見了我:這種香豔詞句,必要使他流入閨閣方好。有了這種猥褻句子,怎麼好把他流入閨
    閣呢!
繼 之:你改甚麼呢?
見了我:且等我看完了,總要改他出來。
    (因看第七闋,是《憶漢月》「美人小字」。)
    (詞是)
    (恩愛夫妻年少,私語喁喁輕悄;問到小字每模糊,欲說又還含笑。)
    (被他纏不過,說便說郎須記了!切休說與別人知,更不許人前叫!)
繼 之:(我不禁拍手道)好極,好極!這一闋要算絕唱了,虧他怎麼想得出來!
繼 之:我和述農也評了這闋最好,可見得所見略同。
見了我:我看了這一闋,連那『故問夜來情』也改著了。
繼 之:改甚麼?
見了我:改個『悄地喚芳名』,不好麼?
繼 之:(繼之拍手道)好極,好極!改得好!
    (再看第八闋,是《憶王孫》「閨思」)
    (昨宵燈爆喜情多,今日窗前鵲又過,莫是歸期近了麼?鵲兒呵!再叫聲兒聽若
    (何?)
見了我:這無非是晨占喜鵲,夕卜燈花之意,不過癡得好頑!
    (第九闋是《三字令》「閨情」。)
見了我:這《三字令》最難得神理,他只限著三個字一句,那得跌宕!
    (看那詞是:
    (    人乍起,曉鶯鳴,眼猶餳,簾半卷,檻斜憑,綻新紅,呈嫩綠,雨初
    (經。)
    (開寶鏡,掃眉輕,淡妝成,才歇息,聽分明,那邊廂,牆角外,賣花聲。)
見了我:只有下半闋好。
    (這一本稿,統共只有九闋,都看完了。)
見了我:(我問繼之道)詞是很好,但不知是誰作的?看這本子殘舊到如此,總不見得是
    個時人了。
繼 之:那天我閒著沒事,到夫子廟前閒逛,看見冷攤上有這本東西,只化了五個銅錢買
    了來。只恨不知作者姓名。這等名作,埋沒在風塵中,也不知幾許年數了;倘使
    不遇我輩,豈不是徒供鼠齧蟲傷,終於覆瓿!
    (我因繼之這句話,不覺觸動了一樁心事。)
    (正是:一樣沉淪增感慨,偉人環寶共風塵。)
    (不知觸動了甚麼心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回 披畫圖即席題詞 發電信促歸閱卷)
    (我聽見繼之贊歎那幾闋詞,說是倘不遇我輩,豈不是終於覆瓿,我便忽然想起
    (蔡侶笙來,因把在上海遇見黎景翼,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
    (又告訴他蔡侶笙如何廉介,他的夫人如何明理,都說了一遍。)
繼 之:原來你這回到上海,幹了這麼一回事,也不虛此一行。
見了我:我應允了蔡侶笙,一到南京,就同他謀事,求大哥代我留意。
繼 之:你同他寫下兩個名條,我覷便同他薦個事便了。
    
    
89**時間: 地點:
    (說話間,春蘭來叫我吃午飯,我便過去。)
    (飯後在行李內取出團扇及畫片,拿過來給繼之,說明是德泉送的。)
    (繼之先看扇子,把那題的詩念了一遍道)
繼 之:這回倒沒有抄錯。
見了我:怎麼說是抄的?
繼 之:你怎麼忘了?我頭回給你看的那把團扇,把題花卉的詩題在美人上,不就是這個
    人畫的麼。
    (我猛然想起當日看那把團扇來,並想起繼之說的那詩畫交易的故事,又想起江
    (雪漁那老臉攘詩,才信繼之從前的話,並不曾有意刻畫他們。)
    (因把在蘇州遇見江雪漁的話,及代題詩的話,述了一遍。)
    (老太太在旁聽見,便說道)
老太太:原來是你題的詩,快念給我聽。
    (繼之把扇子遞給他夫人。)
    (他夫人便念了一遍,又逐句解說了。)
老太太:好口彩!好吉兆!果然石榴多子!明日繼之生了兒子,我好好的請你。
見了我:多謝!
    (繼之攤開那畫片來看,見了那款,不覺笑道)
不 覺:他自己不通,如何把我也拉到蘇州去?好好的一張畫,這幾個字寫的成了廢物了
    。
見了我:我也曾想過,只要叫裱畫匠,把那幾個字挖了去,還可以用得。
繼 之:只得如此的了。
    (我又回去,把我的及送述農的扇子,都拿來給繼之看。)
繼 之:這都是你題的麼?
見了我:是的。他畫一把,我就題一首。
繼 之:這個人畫的著實可以,只可惜太不通了。但既然不通,就安分些,好好的寫個上
    下款也罷了,偏要題甚麼詩。你看這幾首詩,他將來又不知要錯到甚麼畫上去了
    。
見了我:他自己說是吳三橋的學生呢。
繼 之:這也說不定的。說起吳三橋,我還買了一幅小中堂在那裡,你既喜歡題詩,也同
    我題上兩首去。
見了我:畫在那裡?
繼 之:在書房裡,我同你去看來。
    (於是一同到書房裡去。)
    (繼之在書架上取下畫來,原來是一幅美人,布景是滿幅梅花,梅梢上烘出一鉤
    (斜月,當中月洞裡,露出美人,斜倚在熏籠上。)
    (裱的全綾邊,那綾邊上都題滿了,卻剩了一方。)
繼 之:(繼之指著道)這一方就是虛左以待的。
見了我:大哥那裡去找了這些人題?
繼 之:我那裡去找人題,買來就是如此的了。
見了我:這一方的地位很大,不是一兩首絕詩寫得滿的。
繼 之:你就多作幾首也不妨。
想了一:(我想了一想)也罷。早上看了絕妙好詞,等我也效顰填一闋詞罷。
繼 之:隨你便。
    (我取出《詩韻》翻了一翻,填了一闋《疏影》,詞曰:
    (    香消燼歇,正冷侵翠被,霜禽啼徹。)
    (斜月三更,誰鼓城笳,一枕夢痕明滅。)
    (無端驚起佳人睡,況酒醒天寒時節。)
    (算幾回倚遍熏籠,依舊黛眉雙結。)
    (良夜迢迢甚伴?對空庭寂寞,花光清絕。)
    (驀逗春心,偷數年華,獨自暗傷離別。)
    (年來消瘦知何似,應不減素梅孤潔。)
    (且待伊塞上歸來,密與擁爐愁說。)
繼 之:(用紙寫了出來,遞給繼之道)大哥看用得,我便寫上去。
繼 之:(繼之看了道)你倒是個詞章家呢。但何以忽然用出那離別字眼出來?
見了我:這有甚一定的道理,不過隨手拈來,就隨意用去。不然,只管贊梅花的清幽,美
    人的標緻,有甚意思呢。我只覺得詞句生澀得很。
繼 之:不生澀!很好!寫上去罷。
    (我攤開畫,寫了上去,署了款。)
    (繼之便叫家人來,把他掛起。)
    (日長無事,我便和繼之對了一局圍棋。)
    (又把那九闋香奩詞抄了,只把《眼兒媚》的「故問夜來情」,改了個「悄地喚
    (芳名」,拿去給姊姊看,姊姊看了一遍道)
姊 姊:好便好,只是輕薄些。
見了我:這個只能撇開他那輕薄,看他的巧思。
姊 姊:(姊姊笑道)我最不服氣,男子們動不動拿女子做題目來作詩填詞,任情取笑!
見了我:豈但作詩填詞,就是畫畫,何嘗不是!只畫美人,不畫男子;要畫男子,除非是
    畫故事,若是隨意坐立的,斷沒有畫個男子之理。
姊 姊:正是。我才看見你的一把團扇,畫的很好,是在那裡畫來的?
見了我:在蘇州。姊姊歡喜,我寫信去畫一把來。
姊 姊:我不要。你幾時便當,順便同我買點顏料來,還要買一份畫碟、畫筆。我的丟在
    家裡,沒有帶來。
見了我:(我歡喜道)原來姊姊會畫,是幾時學會的?我也要跟著姊姊學。
    
    
90**時間: 地點:
    (正說到這裡,吳老太太打發人來請,於是一同過去。)
    (那邊已經擺下點心。)
吳老太:我今天這個東做得著,又做了荷花生日,又和乾兒子接風。這會請先用點心,晚
    上涼快些再吃酒。
    (我因為荷花生日,想起了竹湯餅會來,和繼之說了。)
繼 之:這種人只算得現世!
見了我:有愁悶時聽聽他們的問答,也可以笑笑。
    (於是把在花多福家所聞的話,述了一遍。)
母 親:你到妓院裡去來?
見了我:只坐得一坐就走的。
姊 姊:依我說,到妓院裡去倒不要緊,倒是那班人少親近些。
見了我:他硬拉我去的,誰去親近他。
姊 姊:並不是甚麼親近不得,只小心被他們熏臭了。
    (說的大眾一笑。)
    (當夜陪了吳老太太的高興,吃酒到二炮才散。)
    (次日,繼之出城,我也到關上去,順帶了團扇送給述農。)
    (大家不免說了些別後的話,在關上盤桓了一天。)
    (到晚上,繼之設了個小酌,單邀了我同述農兩個吃酒,賞那香奩詞。)
述 農:徒然賞他,不免為作者所笑,我們也應該和他一闋。
見了我:香奩體我作不來;並且有他的珠玉在前,我何敢去佛頭著糞!
繼 之:你今天題畫的那一闋《疏影》,不是香奩麼?
見了我:那不過是稍為帶點香奩氣。他這個是專寫兒女的,又自不同。
述 農:說起題畫,一個朋友前天送來一個手卷要我題,我還沒工夫去作。不如拿出來,
    大家題上一闕詞罷。
見了我:這倒使得。
    (述農便親自到房裡取了來,簽上題著「金陵圖」三字。)
    (展開來看,是一幅工筆青綠山水,把南京的大概,畫了上去。)
繼 之:用個甚麼詞牌呢?
述 農:詞牌倒不必限。
見了我:限了的好。不限定了,回來有了一句合這個牌,又有一句合那個牌,倒把主意鬧
    亂了。
繼 之:秦淮多麗,我們就用《多麗》罷。
見了我:好。我已經有起句了:『大江橫,古今煙鎖金陵。』
述 農:好敏捷!
見了我:起兩句便敏捷,這個牌,還有排偶對仗,頗不容易呢。
繼 之:我也有個起句,是『古金陵,秦淮煙水冥冥。』
見了我:既如此,也限了八庚韻罷。
    (於是一面吃酒,一面尋思。)
    (倒是述農先作好了,用紙謄了出來。)
    (繼之拿在手裡,念道:
    (    水盈盈,吳頭楚尾波平。)
    (指參差帆檣隱處,三山天外搖青。)
    (丹脂銷牆根蛩泣,金粉滅江上煙腥。)
    (北固雲頹,中泠泉咽,潮聲怒吼石頭城。)
    (只千古《後庭》一曲,回首不堪聽!休遺恨霸圖銷歇,王、謝飄零! 但南朝
    (繁華已燼,夢蕉何事重醒?舞臺傾夕烽驚雀,歌館寂磷火為螢。)
    (荒徑香埋,空庭鬼嘯,春風秋雨總愁凝。)
    (更誰家秦淮夜月,笛韻寫淒清?傷心處畫圖難足,詞客牽情。)
    (繼之念完了,便到書案上去寫,我站在前面,看他寫的是:
    (    古金陵,秦淮煙水冥冥。)
    (寫蒼茫勢吞南北,斜陽返射孤城。)
    (泣胭脂淚乾陳井,橫鐵鎖纜係吳舲。)
    (《玉樹》歌殘,銅琶咽斷,怒潮終古不平聲。)
    (算只有蔣山如壁,依舊六朝青。)
    (空餘恨鳳臺寂寞,鴉點零星。)
    (歎豪華灰飛王、謝,那堪鼙鼓重驚!指燈船光銷火蜃,憑水榭影亂秋螢。)
    (壞堞荒煙,寒笳夜雨,鬼磷鵑血暗愁生。)
    (畫圖中長橋片月,如對碧波明。)
    (烏衣巷年年燕至,故國多情。)
    (我等繼之寫完,我也寫了出來,交給述農看。)
    (我的詞是:
    (    大江橫,古今煙鎖金陵。)
    (憶六朝幾番興廢,恍如一局棋枰。)
    (見風颿去來眼底,望樓櫓頹敗心驚。)
    (幾代笙歌,十年鼙鼓,不堪回首歎雕零。)
    (想昔日秦淮觴詠,似幻夢初醒。)
    (空留得一輪明月,漁火零星。)
    (最銷魂紅羊劫盡,但餘一座孤城。)
    (剩銅駝無言衰草,聞鐵馬淒斷郵亭。)
    (舉目滄桑,感懷陵谷,落花流水總關情。)
    (偶披圖舊時景象,歷歷可追憑。)
    (描摹出江山如故,輸與丹青。)
    (當下彼此傳觀,又吃了一回酒。)
    (述農自回房安歇。)
繼 之:(繼之對我道)你將息兩天,到蕪湖走一次。你但找定了屋子,就寫信給我,這
    裡派人去;你便再到九江、漢口,都是如此。
對 我:這找房子的事,何必一定要我?
繼 之:你去找定了,回來可以告訴我一切細情;若叫別人去,他們去了,就在那裡辦事
    了。還有一層:將來你往來稽查,也還可以熟悉些。
對 我:這裡南京開辦麼?
繼 之:這裡叫德泉倒派人上來辦,才好掩人耳目。你從上江回來,就可以到鎮江去。
對 我:這裡書啟的事怎樣呢?
繼 之:我這個差事,上前天奉了札子,又連辦一年;書啟我打算另外再請人。
對 我:那麼何不就請了蔡侶笙呢?
繼 之:但不知他筆下如何?
對 我:包你好!我雖然未見過他的東西,然而保過廩的人,斷不至於不通;頂多作出來
    的東西,有點腐八股氣罷了,何況還不見得。他還送我一副對子,一筆好董字。
繼 之:我就請了他,你明日就寫信去罷,連關書一齊寄去也好。
    (我聽說不勝之喜,連夜寫好了,次日一早,便叫家人寄去。)
    (又另外寄給王端甫一信,囑他勸駕。)
    (我便賃馬進城,順路買了畫碟、畫筆、顏料等件;又買了幾張宣紙、扇面、畫
    (絹等,回來送與姊姊,並央他教我畫。)
姊 姊:你只要在旁邊留著心看我畫,看多了就會了,難道還要把著手教麼。
對 我:我從前學畫山水,學了三個多月,畫出來的山,還像一個土饅頭,我就丟下了。
    (姊姊便裁了一張小中堂。)
對 我:畫甚麼?
姊 姊:畫一幅美人,送我乾嫂子。
    (說罷坐下,調開顏色,先畫了個美人面,又布了一樹梅花。)
對 我:姊姊可是看見了書房那張,要背臨他的稿子?
姊 姊:大凡作畫要臨稿本,便是低手。書房那是我看見的,我卻並不臨他。
對 我:初學時總是要臨的。
姊 姊:這個自然。但是學會之後,總要胸中有了丘壑,要畫甚麼,就是甚麼,才能稱得
    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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