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一  至  第八〇

71**時間: 地點:
    (說話時,我又把那輪船揭開細看。)
德 泉:今日禮拜,我們寫個條子請佚廬來,估估這個價,到底值得了多少。
對 我:好極,好極!
    (於是寫了條子去請,一會到了。)
    (正是:要知真價值,須俟眼明人。)
    (不知估得多少價值,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回 試開車保民船下水 誤紀年製造局編書)
    (當下方佚廬走來,大家招呼坐下。)
    (德泉便指著那小輪船,請他估價。)
    (佚廬離坐過來,德泉揭開上層,又注上火酒點起來,一會兒機船轉動。)
佚 廬:(佚廬一一看過道)買定了麼?
德 泉:買定了。但不知上當不上當,所以請你來估估價。
佚 廬:要三百兩麼?
德 泉:(德泉笑道)只化了一百兩銀子。
佚 廬:哪裡有這個話!這裡面的機器,何等精細!他這個何嘗是做來頑的,簡直照這個
    小樣放大了,可以做大的,裡面沒有一樣不全備。只怕你們雖買了來,還不知他
    的竅呢。
佚 廬:(說罷,把機簧一撥,那機件便轉的慢了)你看,這是慢車。
    (又把一個機簧一撥,那機件全停了)
一 個:你看,這是停車了。
    (說罷,又另撥一個機簧,那機件又動起來,佚廬)
佚 廬:你們看得出來麼?這是倒車了。
    (留神一看,兩傍的明輪,果然倒轉。)
佚 廬:(佚廬又仔細再看道)只怕還有汽筒呢。
    (向一根小銅絲上輕輕的拉了一下,果然「嗚嗚」的放出一下微聲,就像簫上的
    (「乙」音。)
佚 廬:(佚廬不覺歎道)可稱精極了!三百兩的價,我是估錯的。此刻有了這個樣子,
    就叫我照做,三百兩還做不起來呢。但是白費了工夫,那倒車、慢車、停車、放
    汽,都要人去弄的,哪裡找個小人去弄他呢。到底買了多少?
德 泉:的確是一百兩買來的。
佚 廬:沒有的話,除非是賊贓。
德 泉:(德泉笑道)雖不是賊贓,卻也差不多。
    (遂把畫圖學生私造的話說了。)
佚 廬:(佚廬歎道)這也難怪他們。人家聽見說他們做私貨,就都怪學生不好;依我說
    起來,實在是總辦不好。你所說的趙小雲,我也認識他,我並且出錢請他畫過圖
    。他在裡面當了上十年的學生,本事學的不小了。此刻要請一個人,照他的本事
    ,大約百把銀子一個月,也沒有請處。他在局裡,卻還是當一個學生的名目,一
    個月才四弔錢的膏火,你叫他怎麼夠用!可不要出這些花樣了?可笑那些總辦,
    眼光比綠豆還小,有一回畫圖教習上去回總辦,說這個趙小雲本事學出了,求總
    辦派他個差事,起點薪水。你猜總辦說句甚麼話?他說:『起初十兩、八兩的薪
    水,不夠他坐馬車呢。』
對 我:奇了!怎麼發出這麼一句話來?
佚 廬:總是趙小雲坐了馬車,被他碰見了一兩次,才有這話呢。本來為的是要人才,才
    教學生;教會了,就應該用他;用了他,就應該給他錢;給了他錢,他化他的,
    你何必管他坐牛車、馬車呢。就如從前派到美國去的學生,回來了也不用,此刻
    有多少在外頭當洋行買辦,當律師翻譯的。我化了錢,教出了人,卻叫外國人去
    用,這才是楚材晉用呢。此刻局裡有本事的學生不少,聽說一個個都打算向外頭
    謀事。你道這都不是總辦之過麼?
德 泉:其實那做總辦的,哪一個懂得這些。幾時得能夠你去做了總辦就好了。
佚 廬:我又懂得甚麼呢!不過有一層,是考究過工藝的做起來,雖不敢說十分出色,也
    可以少上點當。你們知道那保民船,才笑話呢!未開工之前,單為了這條船,專
    請了一個外國人做工師,打出了船樣。總辦看了,叫照樣做。那時鍋爐廠有一個
    中國工師,叫梁桂生,是廣東人,他說這樣子不對,照他的龍骨,恐怕走不動;
    照他的舵,怕轉不過頭來。鍋爐廠的委員,就去回了總辦。那總辦倒惱起來了,
    說:『梁桂生他有多大的本領!外國人打的樣子,還有錯的麼?不信他比外國人
    還強!』委員碰了釘子,便去埋怨梁桂生。桂生道:『不要埋怨,有一天我也會
    還他一個釘子。就照他做罷。』於是乎勞民傷財的做起來,好容易完了工,要試
    車了。總辦請了上海道及多少官員到船上去,還有許多外國人也來看。出了船塢
    ,便向閔行駛去。足足走了六七點鐘之久,才望見閔行的影子。及至要回來時,
    卻回不過頭來,憑你把那舵攀足了,那個船隻當不知;無可奈何,只得打倒車回
    來,益發走的慢了。各官員都是有事的,不覺都焦燥起來,於是打發人放舢舨登
    岸,跑回局裡去,招呼放了小輪船去,把主人接回。那保民船直到天黑後,才捱
    了回來。這一來總辦急了,問那外國人。那外國人說修得好的。誰知修了個把月
    ,依然如故。無可奈何,只得叫了梁桂生去商量。桂生道:『這個都是依了外國
    人圖樣做的,但不知有走了樣沒有;如果走了樣,少不得工匠們都要受罰。』總
    辦道:『外國人說過,並不曾走樣。』桂生道:『那麼就問外國人。』總辦道:
    『他總弄不好,怎樣呢?』桂生道:『外國人有通天的本事,哪裡會做不好。既
    然外國人也做不好,我們中國人更是不敢做了。』總辦碰了他這麼一個軟釘子,
    氣的又不敢惱出來,只得和他軟商量。他卻始終說是沒有法子。總辦沒奈他何,
    等他去了,又叫了委員去商量。那些委員懂得甚麼,除了磕頭請安之外,便是拿
    錢吃飯,還有的是逢迎總辦的意旨罷了。所以商量了半天,仍舊沒法,只得仍然
    和桂生商量。桂生道:『這個有甚麼法子呢,只好另做一個。』委員吐了舌頭出
    來道:『那麼怎樣報銷?』這件事被桂生作難了許久,把他前頭受的惡氣都出盡
    了,才換上一門舵,把船後頭的一段龍骨改了,這才走得動、回得轉,然而終是
    走得慢。你們看,這不是笑話麼。倘使懂得工藝的總辦,何至於上這個當!
對 我:最奇的他們只信服外國人,這是甚麼意思?
佚 廬:這些製造法子,本來都是外國來的,也難怪他們信服外國人。但是外國人也有懂
    的,也有不懂的,譬如我們中國人專門會作八股,然而也必要讀書人才會。讀書
    人當中,也還有作的好,作的醜之分呢。叫我們生意人看著他,就一竅不通的了
    。難道是個中國人就會作八股麼?他們的工藝,也是這樣。然而官場中人,只要
    看見一個沒辮子的,那怕他是個外國化子,也看得他同天上神仙一般。這個全是
    沒有學問之過。
對 我:佚翁才說的,那裡面的委員,甚麼都不懂,他們辦些甚麼事呢?
佚 廬:其實那裡頭無所謂委員,一切都是司事。不過兩個管廠的,薪水大點,就叫他委
    員罷了。他們無非是記個工帳,還有甚麼事辦呢!還有連工帳都記不來的,一個
    字不識的人,都有在裡面。要問起他們的來歷,卻是當過兵的也有,當過底下人
    的也有。我小號和局裡常有交易,所以我也常常到局裡去。前幾年裡頭,有個笑
    話:我到了局裡,只看見一個司事,抱著一塊虎頭牌,在那裡號啕大哭著,跑來
    跑去,一面哭著,嘴裡嚷著叫老太太。
對 我:只怕是他老太太沒了。
德 泉:只怕是的。
佚 廬:沒了老太太,他何必抱著虎頭牌呢?
對 我:不然,這個辦公事的地方,何以忽然叫起個女人來?
佚 廬:便是我當日也疑惑得很。後來打聽了他的同事,方才知道。那時候的總辦是李勉
    林。這個司事叫甚麼周寄芸,從前兵燹的時候,曾經背負了那位李老太太,在兵
    火裡逃出來的。後來這位李總辦得了這個差,便栽培他,在局裡派他一件事。這
    天不知為了甚麼事,李總辦掛出牌來,開除了他,所以他抱著那塊牌子哭。
對 我:哭便怎樣?這也無謂極了!
佚 廬:你聽我說呢。那時那位李老太太迎養在局裡,他哭跳了一回,扛著那牌去見老太
    太,果然被他把那事情哭回來了。你想,代人家背負了女眷逃難的,是甚麼出身
    !
對 我:講究實業的地方,用了這種人,哪裡會攪得好!那李總辦也無謂得很,你要報私
    恩,就送他幾兩銀子罷了。這種人哪裡辦得事來!
佚 廬:你說他不能辦事,他卻是越弄越紅起來呢。今年現在的這位總辦,給他一個札子
    ,叫他管理船廠,居然是委員了。
對 我:(我笑了笑道)偏是這樣人他會紅,真是奇事!
佚 廬:船廠的工師,告訴了我一件事,大家笑了好幾天。他奉了札子,到了船廠,便傳
    齊了一切工匠、小工、護勇等人,當面吩咐說:『今天蒙總辦的恩典,做了委員
    ,你們從此要叫我周老爺了,不能再叫我周師爺的了。』
    (說的我和德泉都哈哈大笑起來。)
    (金子安在帳房裡,也出來問笑甚麼。)
佚 廬:還有好笑的呢。他到了船廠之日,先弔了眾工匠、小工花名冊來看。這本來是一
    件公事。你道他看甚麼?他看過之後,就指了幾名工匠來,逼勒著他們改了名字
    ,說:『你的名字犯了總辦祖上的諱,他的名字犯了總辦的諱;雖然不是這個字
    ,然而同音也是不應該的。你們怎麼這等沒王法!哪怕你犯了我的諱,倒不要緊
    。』
    (說的眾人又是一場好笑。)
佚 廬:還有好笑的呢。局裡有一個裁縫,叫做馮滌生。有一回,這裁縫承辦了一票號衣
    ,未免寫個承攬單,簽上名字。不知怎樣被他看見了,嚇得他面無人色。
佚 廬:(說到這裡,頓住了道)你們猜他為甚麼吃驚?
    (大家想了一會,都猜不出,催他快點說。)
佚 廬:他指著那裁縫的名字道:『你好大膽!沒規矩,沒王法的!犯了這製造局的開山
    始祖曾中堂、曾文正公的諱!況且曾中堂又是現任總辦的丈人,你還想吃飯麼!
    』裁縫道:『曾中堂叫曾國藩,不叫滌生。』他聽了,登時暴跳如雷起來,大喝
    道:『你可反了!提了曾中堂的正諱叫起來!你知道這兩個字,除了皇帝,誰敢
    提在口裡!你用的兩個字,雖不是正諱,卻是個次印。你快快換寫一張,改了名
    字。這個拿上去,總辦看了,也要生氣的。』
    (眾人又是一笑。)
佚 廬:那裁縫只得換寫一張,胡亂改了個甚麼阿貓、阿狗的名字,他才快活了,還拿這
    個話去回了總辦請功呢。
    (眾人更是狂笑不止。)
對 我:這個人不料有許多笑話。還有沒有,何妨再說點我們聽聽。
佚 廬:我不過道聽塗說罷了,倘使他們局裡的人說起來,只怕新鮮笑話多著呢。
    
    
72**時間: 地點:
    (此時已是晚飯的時候,便留佚廬便飯。)
    (他同德泉是極熟的,也不推辭。)
    (一時飯罷,大家坐到院子裡乘涼,閒閒的又談起製造局來。)
    (我問起這局的來歷。)
佚 廬:製造局開創的總辦是馮竹儒,守成的是鄭玉軒、李勉林,以後的就平常得很了。
    到了現在這一位,更是百事都不管,天天只在家裡念佛。你想那個局如何會辦得
    好呢。
對 我:開創的頗不容易。
佚 廬:正是。不講別的,偌大的一個局,定那章程規則,就很不容易。馮總辦的時候,
    規矩極嚴,此刻寬的不像樣子了。據他們說,當日馮總辦,每天親巡各廠去查工
    ,晚上還查夜。有一夜極冷;有兩三個司事同住在一個房裡,大家燒了一小爐炭
    禦寒。可巧馮總辦查夜到了,嚇得他們甚麼似的,內中一個,便把這個炭爐子藏
    在椅子底下,把身子擋住。偏偏他老先生又坐下來談了幾句天才去。等他去後連
    忙取出炭爐時,那椅面已經烘的焦了。倘使他再不走,坐這把椅子的那位先生,
    屁股都要燒了呢。此刻一到冬天,那一個司事房裡沒有一個煤爐?只舉此一端,
    其餘就可想了。這位總辦,別的事情不懂,一味的講究節省,局裡的司事穿一件
    新衣服,他也不喜歡,要說閒話。你想趙小雲坐馬車,被他看見了,他也不願意
    ,就可想而知了。其實我看是沒有一處不糜費。單是局裡用的幾個外國人,我看
    就大可以省得。他們拿了一百、二百的大薪水,遇了疑難的事,還要和中國工師
    商量,這又何苦用著他呢!還有廣方言館那譯書的,二三百銀子一月,還要用一
    個中國人同他對譯,一天也不知譯得上幾百個字。成了一部書之後,單是這筆譯
    費就了不得。
對 我:卻譯些甚麼書呢?
佚 廬:都有。天文、地理、機器、算學、聲光、電化,都是全的。
對 我:這些書倒好,明日去買他兩部看看,也可以長點學問。
佚 廬:(佚廬搖頭道)不中用。他所譯的書,我都看過,除了天文我不懂,其餘那些聲
    光電化的書,我都看遍了,都沒有說的完備。說了一大篇,到了最緊要的竅眼,
    卻不點出來。若是打算看了他作為談天的材料,是用得著的;若是打算從這上頭
    長學問,卻是不能。
對 我:出了偌大薪水,怎麼譯成這麼樣?
佚 廬:這本難怪。大凡譯技藝的書,必要是這門技藝出身的人去譯,還要中西文字兼通
    的才行。不然,必有個詞不達意的毛病。你想,他那裡譯書,始終是這一個人,
    難道這個人就能曉盡了天文、地理、機器、算學、聲光、電化各門麼?外國人單
    考究一門學問,有考了一輩子考不出來,或是兒子,或是朋友,去繼他志才考出
    來的。談何容易,就胡亂可以譯得!只怕許多名目還鬧不清楚呢。何況又兩個人
    對譯,這又多隔了一層膜了。
對 我:胡亂看看,就是做了談天的材料也好。
佚 廬:也未嘗不可以看看,然而也有誤人的地方。局裡編了一部《四裔編年表》,中國
    的年代,卻從帝嚳編起。我讀的書很少,也不敢胡亂批評他,但是我知道的,中
    國年代,從唐堯元年甲辰起,才有個甲子可以紀年,以前都是含含糊糊的,不知
    他從哪裡考得來。這也罷了。誰知到了周朝的時候,竟大錯起來。你想,拿年代
    合年代的事,不過是一本中西合曆,只費點翻檢的工夫罷了,也會錯的,何況那
    中國從來未曾經見的學問呢。
對 我:是怎麼錯法呢?是把外國年份對錯了中國年份不是?
佚 廬:這個錯不錯,我還不曾留心。只是中國自己的年份錯了,虧他還刻出來賣呢。你
    要看,我那裡有一部,明日送過來你看。我那書頭上,把他的錯處,都批出來的
    。
    (正是:不是山中無曆日,如何歲月也模糊?當下夜色已深,大家散了。)
    (要知他錯的怎麼,且待我看過了再記。)
    (第三十一回 論江湖揭破偽術 小勾留驚遇故人)
    (到了次日午後,方佚廬果然打發人送來一部《四裔編年表》。)
    (我這兩天帳也對好了,東西也買齊備了,只等那如意的裝璜匣子做好了,就可
    (以動身。)
    (左右閒著,便翻開來看。)
    (見書眉上果然批了許多小字,原書中國曆數,是從少昊四十年起的,卻又注上
    (「壬子」兩個字。)
    (我便向德泉借了一部《綱鑒易知錄》,去對那年干。)
    (從唐堯元年甲辰起,逆推上去,帝摯在位九年,帝嚳在位七十年,顓頊氏在位
    (七十八年,少昊氏在位八十四年。)
    (從堯元年扣至少昊四十年,共二百零一年。)
    (照著甲辰干支逆推上去,至二百零一年應該是癸未,斷不會變成壬子之理。)
    (這是開篇第一年的中國干支已經錯了。)
    (他底下又注著西曆前二千三百四十九年。)
    (我又檢查一檢查,耶穌降生,應該在漢哀帝元壽二年。)
    (逆推至漢高祖乙未元年,是二百零六年。)
    (又加上秦四十二年,周八百七十二年,商六百四十四年,夏四百三十九年,舜
    (五十年,堯一百年,帝摯九年,帝嚳七十年,顓頊氏七十八年,少昊共在位八
    (十四年。)
    (扣至四十年時,西曆應該是耶穌降生前二千五百五十五年。)
    (其中或者有兩回改換朝代的時候,參差了三兩年,也說不定的,然而照他那書
    (上,已經差了二百年了。)
    (開卷第一年,就中西都錯,真是奇事。)
    (又翻到第三頁上,見佚廬書眉上的批寫著:「夏帝啟在位九年,太康二十九年
    (,帝相二十八年。)
    (自帝啟五年至帝相六年,中間相距五十一年。)
    (今以帝啟五年作一千九百七十四年,帝相六年作一千九百三十七年,中間相距
    (才三十七年耳,此處即舛誤十四年之多矣」云云。)
    (以後逐篇翻去,都有好些批,無非是指斥編輯的,算去卻都批的不錯。)
金子安:(金子安跑過來對我一看道)呀!你莫非在這裡打鐵算盤?
    (我此時看他錯誤的太多,也就無心去看。)
    (想來他把中西的年歲,做一個對表,尚且如此錯誤,中間的事跡,我更無可稽
    (考的,看他做甚麼呢。)
    (正在這麼想著,聽得金子安這話,我便笑問道)
又聽得:怎麼叫個鐵算盤?我還不懂呢。
金子安:這裡又擺著曆本,又擺著算盤,又堆了那些書,不是打鐵算盤麼。
對 我:到底甚麼叫『鐵算盤』?
子 安:不是拿算盤算八字麼?
對 我:我不會這個,我是在這裡算上古的年數。
子 安:上古的年數還算他做甚麼?
對 我:那鐵算盤到底是甚麼?
子 安:是算命的一個名色。大概算命的都是排定八字,以五行生剋推算,那批出來的詞
    句,都是隨他意寫出來的;惟有這鐵算盤的詞句,都在書上刻著。排八字又不講
    五行,只講數目,把八個字的數目疊起來,往書上去查,不知他怎樣的加法,加
    了又查,每查著的,只有一個字,慢慢加上,自然成文,判斷的很有靈驗呢。
對 我:此刻可有懂這個的,何妨去算算?
    
    
73**時間: 地點:
    (說話間,管德泉走過來說道)
管德泉:江湖上的事,哪裡好去信他!從前有一個甚麼吳少瀾,說算命算得很準,一時哄
    動了多少人。這裡道臺馮竹儒也相信了,叫他到衙門裡去算,把合家男女的八字
    ,都叫他算起來。他的兄弟吉雲有意要試那吳少瀾靈不靈,便把他家一個底下人
    和一個老媽子的八字,也寫了攙在一起。及至他批了出來,底下人的命,也是甚
    麼正途出身,封疆開府。那老媽子的命,也是甚麼恭人、淑人,夫榮子貴的。你
    說可笑不可笑呢!
子 安:這鐵算盤不是這樣的。拿八字給他看了,他先要算父母在不在,全不全,兄弟幾
    人;父母不全的,是哪一年丁的憂,或喪父或喪母。先把這幾樣算的都對了,才
    往下算;倘有一樣不對,便是時辰錯了,他就不算了。
德 泉:你還說這個呢!你可知前年京裡,有一個算隔夜數的。他說今日有幾個人來算命
    ,他昨夜已經先知道的,預先算下。要算命的人,到他那裡,先告訴了他八字;
    又要把自己以前的事情,和他說知,如父母全不全,兄弟幾個,那一年有甚麼大
    事之類,都要直說出來。他聽了,說是對的,就在抽屜裡取出一張批就的八字來
    ,上面批的詞句,以前之事,無一不應;以後的事,也批好了,應不應,靈不靈
    ,是不可知的了。
對 我:這豈不是神奇之極了麼?
德 泉:(德泉笑道)誰知後來卻被人家算去了!他的生意非常之好,就有人算計要拜他
    為師,他只不肯教人。後來來了一個人,天天請他吃館子。起先還不在意,後來
    看看,每吃過了之後,到櫃上去結帳,這個人取出一包碎銀子給掌櫃的,總是不
    多不少,恰恰如數。這算命的就起了疑心,怎麼他能預先知道吃多少的呢?忍不
    住就問他。他道:『我天天該用多少銀子,都是隔夜預先算定的,該在那裡用多
    少,那裡用多少,一一算好、秤好、包好了,不過是省得臨時秤算的意思。』算
    命的道:『那裡有這個術數?』他道:『豈不聞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既是前定
    ,自然有術數可以算得出了。』算命的求他教這法子。他道:『你算命都會隔夜
    算定,難道這個小小術數都不會麼?』算命的求之不已,他總是拿這句話回他。
    算命的沒法,只得直說道:『我這個法子是假的。我的住房,同隔壁的房,只隔
    得一層板壁,在板壁上挖了一個小小的洞。我坐位的那個抽屜桌子,便把那小洞
    堵住,堵小洞的那橫頭桌子上的板,也挖去了,我那抽屜,便可以通到隔壁房裡
    。有人來算命時,他一一告訴我的話,隔壁預先埋伏了人,聽他說一句,便寫一
    句。這個人筆下飛快,一面說完了,一面也寫完了。至於那以後的批評,是糊裡
    糊塗預寫下的,靈不靈那個去管他呢。寫完了,就從那小洞口遞到抽屜裡,我取
    了出來給人,從來不曾被人窺破。這便是我的法子了。』那人大笑道:『你既然
    懂得這個,又何必再問我的法子呢。我也不過預先算定,明日請你吃飯,吃些甚
    麼菜,應該用多少銀子,預先秤下罷了。』算命的還不信,說道:『吃的菜也有
    我點的,你怎麼知道我點的是甚麼菜、多少價呢?』那人笑道:『我是本京人,
    各館子的情形爛熟。比方我打算定請你吃四個菜,每個一錢銀子:你點了一個錢
    二的,我就點一個八分的來就你;你點了個六分的,我也會點一個錢四的來湊數
    。這有甚麼難處呢。』算命的呆了一呆道:『然則你何必一定請我?』那人笑道
    :『我何嘗要請你,不過拿我這個法子,騙出你那個法子來罷了。』說罷一場乾
    笑。那算命的被他識穿了,就連忙收拾出京去了。你道這些江湖上的人,可以信
    得麼!
    (一席話說得大家一笑。)
德 泉:我今年活了五十多歲,這些江湖上的事情,見得多了。起先我本來是極迷信的,
    後來聽見一班讀書人,都斥為異端邪術,我反起了疑心。這等神奇之事,都有人
    不信的,我倒怪那些讀書人的不是呢。後來慢慢的聽得多了,方才疑心到那江湖
    上的事情,不能盡信,卻被我設法查出了他許多作假的法子。從此以後,我的不
    信,是有憑據可指的。那一班讀書先生,倒成了徒托空言了。我說一件事給你兩
    位聽:當日我有一位舍親,五十多歲,只有一個兒子,才十一二歲,得了個痢症
    ,請了許多醫生,都醫不好。後來請了幾個茅山道士來打醮禳災,那為頭的道士
    說他也懂得醫道,舍親就請他看了脈。他說這病是因驚而起,必要吃金銀湯才鎮
    壓得住。問他甚麼叫金銀湯,可是拿金子、銀子煎湯?他說:『煎湯吃沒有功效
    ,必要拿出金銀來,待他作了法事,請了上界真神,把金銀化成仙丹,用開水沖
    服,才能見效。』舍親信了,就拿出一枝金簪、兩元洋錢,請他作法。他道:『
    現在打醮,不能做這個;要等完了醮,另作法事,方能辦到。』舍親也依了。等
    完了醮,就請他做起法事來。他又說:『洋錢不能用,因為是外國東西,菩薩不
    鑒的,必要錠子上剪下來的碎銀。』舍親又叫人拿洋錢去換了碎銀來交與他。他
    卻不用手接,先念了半天的經,又是甚麼通誠。通過了誠,才用一個金漆盤子,
    托了一方黃緞,緞上面畫了一道符,叫舍親把金簪、碎銀放在上面。他捧到壇上
    去,又念了一回經卷,才把他包起來放在桌子上,撤去金漆盤子,道眾大吹大擂
    起來。一面取二升米,撒在緞包上面;二升米撒完了,那緞包也蓋沒了。他又戟
    指在米上畫了一道符,又拜了許久,念了半天經咒,方才拿他那牙笏把米掃開,
    現出緞包。他捲起衣袖,把緞包取來,放在金漆盤子裡,輕輕打開。說也奇怪,
    那金簪、銀子都不見了,緞子上的一道符還是照舊,卻多了一個小小的黃紙包兒
    。拿下來打開看時,是一包雪白的末子。他說:『這就是那金銀化的,是請了上
    界真神,才化得出來,把開水沖來服了,包管就好。』此時親眷朋友,在座觀看
    的人,總有二三十,就是我也在場同看,明明看著他手腳極乾淨,不由得不信。
    然而吃了下去,也不見好,後來還是請了醫生看好的。在當時人人都疑是真有神
    仙,便是我也還在迷信時候上。多少讀書人,卻一口咬定是假的,他一定掉了包
    去。然而幾人虎視眈眈的看著他,拿緞包時,總是捲起袖子;如果掉包,豈沒有
    一個人看穿的道理。後來卻被我考了出來,明明是假的,他仗著這個法子去拐騙
    金銀,又樂得人人甘心被他拐騙,這才是神乎其技呢!
對 我:(我連忙問)是怎麼假法?
    (德泉取一張紙,裁了兩方,折了兩個包,給我們看。)
    (看官,當日管德泉是當面做給我看的,所以我一看就明白。)
    (此刻我是筆述這件事,不能做了紙包,夾在書裡面,給看官們看。)
    (只能畫個圖出來,讓看官們好按圖去演做出來,方知這騙法神妙。)
    (圖見下頁。)
德 泉:(德泉折了這一式的兩個紙包道)你們看這兩個紙包,是一式無異的了。他把兩
    個包的反面對著反面,用膠水黏連起來,不成了兩面都是正面,都有了包口的了
    麼?他在那一面先藏了別的東西,卻拿這一面包你的金銀。縱使看的人疑心他做
    手腳,也不過留神在他身上袖子裡,那知道他在金漆盤裡拿到桌子上,或在桌子
    上拿回金漆盤裡時,輕輕翻一個身,已經掉去了呢。
對 我:這個法子,說穿了也不算什麼希奇。
德 泉:說穿了,自然不希奇,然而不說穿是再沒有人看得出的。我初考得這個法子時,
    便小試其技,拿紙來做了一個小包,預包了一角小洋錢在裡面。卻叫人家給一個
    銅錢,我包在這一面。攢在手裡,假意叫他吹一口氣,把紙包翻過來,就變了個
    小洋錢。有一個年輕朋友看了,當以為真,一定要我教他。我要他請我吃了好幾
    回小館子,才教了他。他懊悔的了不得。
對 我:教會了他,為甚倒懊悔起來呢?
德 泉:他以為果然一個銅錢,能變做一角小洋錢,他想學會了,就可以發財,所以才破
    費了請我吃那許多回館子。誰知說穿了是假的,他那得不懊悔!
    (子安和我,不覺一齊笑起來。)
對 我:還有甚麼作假的呢?
德 泉:不必說起,沒有一件不是作假的,不過一時考不出來。我只說一兩件,就可以概
    其餘了。那『祝由科』代人治病,不用吃藥,只畫兩道符就好了。最驚人的,用
    小刀割破舌頭取血畫符,看他割得血淋淋的,又行所無事,人人都以為神奇。其
    實不相干,你試叫他拿刀來把舌頭橫割一下,他就不能。原來這舌頭豎割是不傷
    的,隨割隨就長合,並且不甚痛,常常割他,割慣了竟是毫無痛苦的。若是橫割
    了,就流血不止,極難收口的。只要大著膽,人人都可以做得來。不信,你試細
    細的一想,有時吃東西,偶然大牙咬了舌邊,雖有點微痛,卻不十分難受;倘是
    門牙咬了舌尖,就痛的了不得。論理大牙的咬勁,比門牙大得多,何以反為不甚
    痛?這就是一橫一豎的道理了。又有那茅山道士探油鍋的法子,看看他作起法來
    ,燒了一鍋油,沸騰騰的滾著,放了多少銅錢下去,再伸手去一個一個的撈起來
    ,他那隻手只當不知。看了他,豈不是仙人了麼?豈知他把些硼砂,暗暗的放在
    油鍋裡,只要得了些須暖氣,硼砂在油裡面要化水,化不開,便變了白沫,浮到
    油面,人家看了,就猶如那油滾了一般,其實還沒有大熱呢。
    
    
74**時間: 地點:
    (說話之間,已到了晚飯時候。)
    (這一天格外炎熱,晚飯過後,便和德泉到黃浦灘邊,草皮地上乘了一回涼,方
    (才回來安歇。)
    (這一夜,熱的睡不著,直到三點多鐘,方才退盡了暑氣,朦朧睡去。)
    
    
75**時間: 地點:
    (忽然有人叫醒,說是有個朋友來訪我。)
    (連忙起來,到堂屋一看,見了這個人,不覺吃了一驚。)
    (正是:昨聽江湖施偽術,今看骨肉出新聞。)
    (未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再記。)
    (第三十二回 輕性命天倫遭慘變 豁眼界北裡試嬉游)
    (哈哈!你道那人是誰?原來是我父親當日在杭州開的店裡一個小伙計,姓黎,
    (表字景翼,廣東人氏。)
    (我見了他,為甚吃驚呢?只因見他穿了一身的重孝,不由的不吃一個驚。)
    (然而敘起他來,我又為甚麼哈哈一笑?只因我這回見他之後,曉得他鬧了一件
    (喪心病狂的事,笑不得、怒不得,只得乾笑兩聲,出出這口惡氣。)
    (看官們聽我敘來。)
    (這個人,他的父親是個做官的,官名一個逵字,表字鴻甫。)
    (本來是福建的一個巡檢,署過兩回事,弄了幾文,就在福州省城,蓋造了一座
    (小小花園,題名叫做水鷗小榭。)
    (生平歡喜做詩,在福建結交了好些官場名士,那水鷗小榭,就終年都是冠蓋往
    (來。)
    (日積月累的,就鬧得虧空起來。)
    (大凡理財之道,積聚是極難,虧空是極易的。)
    (然而官場中的習氣,又看得那虧空是極平常的事。)
    (所以越空越大,慢慢的鬧得那水鷗小榭的門口,除了往來的冠蓋之外,又多添
    (了一班討債鬼。)
    (這位黎鴻甫少尹,明知不得了,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帶了一妻兩妾三個
    (兒子,逃了出來,撇了那水鷗小榭也不要了。)
    (走到杭州,安頓了家小,加捐了一個知縣,進京辦了引見,指省浙江,又到杭
    (州候補去了。)
    (我父親開著店的時候,也常常和官場交易,因此認識了他。)
    (他的三個兒子,大的叫慕枚,第二的就是這個景翼,第三的叫希銓。)
    (你道他們兄弟,為甚取了這麼三個別緻名字?只因他老子歡喜做詩,做名士,
    (便望他的兒子也學他那樣。)
    (因此大的叫他仰慕袁枚,就叫慕枚;第二的叫他景企趙翼,就叫景翼;第三的
    (叫他希冀蔣士銓,就叫希銓。)
    (他便這般希望兒子,誰知他的三個兒子,除了大的還略為通順,其次兩個,連
    (字也認不得多少,卻偏又要謅兩句歪詩。)
    (當年鴻甫把景翼薦到我父親店裡,我到杭州時,他還在店裡,所以認得他。)
    (當下相見畢,他就敘起別後之事來。)
    (原來鴻甫已經到了天津,在開平礦務局當差。)
    (家眷都搬到上海,住在虹口源坊衖。)
    (慕枚到臺灣去謀事,死在臺灣。)
    (鴻甫的老婆,上月在上海寓所死了,所以景翼穿了重孝。)
景 翼:(景翼把前事訴說已畢)舍弟希銓,不幸昨日又亡故了。家父遠在開平,我近來
    又連年賦閒,所以一切後事,都不能舉辦。我們忝在世交,所以特地來奉求借幾
    塊洋錢,料理後事。
問 他:(我問他)要多少?
景 翼:多也不敢望,只求借十元罷了。
    (我聽說,就取了十元錢給他去了。)
    (今天早上,下了一陣雨,天氣風涼,我閒著沒事,便到謙益棧看伯父。)
    (誰知他已經動身到蘇州去了。)
    (又去看看小七叔,談了一回,出來到虹口源坊衖,回看景翼,並弔乃弟之喪。
    ()
    (到得他寓所時,恰好他送靈柩到廣肇山莊去了,未曾回來,只有同居的一個王
    (端甫在那裡,代他招呼。)
    (這王端甫是個醫生。)
    (我請問過姓氏之後,便同他閒談,問起希銓是甚麼病死的。)
    (端甫只歎一口氣,並不說是甚麼病。)
    (我不免有點疑心,正要再問,端甫)
端 甫:聽景翼說起,同閣下是世交,不知交情可深厚?
對 我:這也無所謂深厚不深厚,總算兩代相識罷了。
端 甫:我也是和鴻甫相好。近來鴻甫老的糊塗了,這黎氏的家運,也鬧了個一敗塗地。
    我們做朋友的,看著也沒奈何。偏偏慕枚又先死了,這一家人只怕從此沒事的了
    。
對 我:究竟希銓是甚麼病死的?
端 甫:(端甫歎道)哪裡是病死的,是吃生鴉片煙死的呀!
對 我:(我驚道)為著甚麼事?
端 甫:竟是鴻甫寫了信來叫他死的。
    (我更是大驚失色,問是甚麼緣故。)
端 甫:這也一言難盡。鴻甫的那一位老姨太太,本是他夫人的陪嫁丫頭。他弟兄三個,
    都是嫡出。這位姨太太,也生過兩個兒子,卻養不住。鴻甫夫人便把希銓指給他
    ,所以這位姨太太十分愛惜希銓。希銓又得了個癱瘓的病,總醫不好。上前年就
    和他娶了個親。這種癱子,有誰肯嫁他,只娶了人家一個粗丫頭。去年那老姨太
    太不在了,把自己的幾口皮箱,都給了希銓。這希銓也索作怪,娶了親來,並不
    曾圓房,卻同一個朋友同起同臥。這個朋友是一個下等人,也不知他姓甚麼,只
    知道名字叫阿良。家裡人都說希銓和那阿良,有甚曖昧的事。希銓又本來生一張
    白臉,柔聲下氣,就和女人一般的,也怪不得人家疑心。然而這總是房幃瑣事,
    我們旁邊人卻不敢亂說。這一位景翼先生,他近來賦閒得無聊極了,手邊沒有錢
    化,便向希銓借東西當。希銓卻是一毛不拔的,因此弟兄們鬧不對了。景翼便把
    阿良那節事寫信給鴻甫,信裡面總是加了些油鹽醬醋。鴻甫得了信,便寫了信回
    來,叫希銓快死;又另外給景翼信,叫他逼著兄弟自盡。我做同居的,也不知勸
    了多少。誰知這位景翼,竟是別有肺腸的,他的眼睛只看著老姨太太的幾口皮箱
    ,哪裡還有甚麼兄弟,竟然親自去買了鴉片煙來,立逼著希銓吃了。一頭咽了氣
    ,他便去開那皮箱,誰知竟是幾口空箱子,裡面塞滿了許多字紙、磚頭、瓦石,
    這才大失所望。大家又說是希銓在時,都給了阿良了。然而這個卻又毫無憑據的
    ,不好去討。只好啞子吃黃連,自家心裡苦罷了。
    (我聽了一番話,也不覺為之長歎。)
    (一會兒,景翼回來了,彼此周旋了一番,我便告辭回去。)
    (過了兩天,王端甫忽然氣沖沖的走來,對我)
對 我:景翼這東西,真是個畜生!豈有此理!
    (我忙問甚麼事。)
端 甫:希銓才死了有多少天,他居然把他的弟婦賣了!
對 我:這還了得!賣到了甚麼地方去了?
端 甫:賣到妓院裡去了!
不 覺:(我不覺頓足道)可曾成交?
端 甫:今天早起,人已經送去了。成交不成交,還沒知道。
對 我:總要設法止住他才好。
端 甫:我也為了這個,來和你商量。我今天打聽了一早起,知道他賣在虹口廣東妓院裡
    面。我想不必和景翼那廝說話,我們只到妓院裡,和他把人要回來再講。所以特
    地來約同你去,因為你懂得廣東話。
    (原來端甫是孟河人,不會說廣東話。)
對 我:你怎麼知道我懂廣東話呢?
端 甫:你前兩天和景翼說的,不是廣東話麼。
對 我:只怕他成了交,就是懂話也不中用。
端 甫:所以要趕著辦,遲了就怕誤事。
對 我:把人要了出來,作何安置呢?也要預先籌畫好了呀。
端 甫:且要了出來再說。嫁總是要嫁的,他還沒有圓過房,並且一無依靠的,又有了景
    翼那種大伯子,哪裡能叫人家守呢。
對 我:此刻天氣不早了,你就在這裡吃了晚飯,我同你去走走罷。左右救出這個女子來
    ,總是一件好事。
    (端甫答應了。)
    (飯後便叫了兩輛東洋車,同到虹口去。)
    (那一條巷子叫同順裡。)
    (走了進去,只見兩邊的人家,都是烏裡八糟的。)
    (走到一家門前,端甫帶著我進去,一直上到樓上。)
    (這一間樓面,便隔做了兩間。)
    (樓梯口上,掛了一盞洋鐵洋油燈,黑暗異常。)
    (入到房裡,只見安設著一張板牀,高高的掛了一頂洋布帳子。)
    (牀前擺了一張杉木抽屜桌子,靠窗口一張杉木八仙桌,桌上放著一盞沒有磁罩
    (的洋燈,那玻璃燈筒兒,已是熏得漆黑焦黃的了。)
    (還有一個大瓦缽,滿滿的盛著一缽切碎的西瓜皮,七橫八豎的放著幾雙毛竹筷
    (子。)
    (我頭一次到這等地方,不覺暗暗稱奇,只得將就坐下。)
    (便有兩上女子上來招呼,一般的都是生就一張黃面,穿了一套拷綢衫褲,腳下
    (沒有穿襪,拖了一雙皮鞋,一個眼皮上還長了一個大疤,都前來問貴姓。)
對 我:我們不是來打茶圍的,要來問你們一句話,你去把你們鴇母叫了上來。
    (那一個便去了。)
    (我便問端甫,可認得希銓的妻子。)
端 甫:我同他同居,怎麼不認得。
    (一會兒,那鴇婦上來了。)
問 他:(我問他)聽說你這裡新來一個姑娘,為甚麼不見?
    (鴇婦臉上現了錯愕之色,回眼望一望端甫,又望著我道)
鴇 婦:沒有呀。
    
    
76**時間: 地點:
    (說話時,那兩個妓女,又在那裡交頭接耳。)
鴇 婦:(我冷笑道)今天姓黎的送來一個人,還沒有麼?
鴇 婦:委實沒有。我家現在只有這兩個。
對 我:這姓黎的所賣的人,是他自己的弟婦,如果送到這裡,你好好的實說,交了出來
    ,我們不難為你。如果已經成交,我們還可以代你追回身價。你倘是買了不交出
    來,你可小心點!
鴇 婦:(鴇婦慌忙道)沒有,沒有!你老爺吩咐過,如果他送來我這裡,也斷不敢買了
    。
    (我把這番問答,告訴了端甫。)
端 甫:我懂得。我打聽得明明白白的,怎麼說沒有!
鴇 婦:(我對鴇婦道)我們是打聽明白了來的,你如果不交出人來,我們先要在這裡搜
    一搜。
鴇 婦:(鴇婦笑道)兩位要搜,只管搜就是。難道我有這麼大的膽,敢藏過一個人。我
    老實說了罷,人是送來看過的,因為身價不曾講成。我不知道這裡面還有別樣葛
    藤,幸得兩位今夜來,不然,等買成了才曉得,那就受累了。
對 我:他明明帶到你這裡來的,怎麼不在這裡?你這句話有點靠不住。
鴇 婦:或者他又帶到別處去看,也難說的。吃這個門戶飯的,不止我這一家。
    (我聽了,又告訴了端甫,只得罷休。)
    (當下又交代了幾句萬不可買的話,方才出來,與端甫分手。)
    (約定明日早上,我去看他,順便覷景翼動靜,然後分投回去。)
    (德泉問事情辦得妥麼。)
對 我:事情不曾辦妥,卻開了個眼界。我向來不曾到過妓院,今日算是頭一次。常時聽
    見人說甚麼花天酒地,以為是一個好去處,卻不道是這麼一個地方,真是耳聞不
    如目見了。
德 泉:是怎麼樣地方?
    (我就把所見的,一一說了。)
德 泉:(德泉笑道)那是最壞的地方。有好的,你沒有見過。多咱我同你去打一個茶圍
    ,你便知道了。
    (說時,恰好有人送了一張條子來,德泉看了笑道)
德 泉:那有這等巧事!說要打茶圍,果然就有人請你吃花酒了。
    (說罷,把那條子遞給我看。)
    (原來是趙小雲請德泉和我到尚仁裡黃銀寶處吃酒。)
    (那一張請客條子,是用紅紙反過來寫的。)
德 泉:(德泉便對來人說)就來。
    (原來趙小雲自從賣了那小火輪之後,曾來過兩次,同我也相熟了,所以請德泉
    (便順帶著請我。)
    (我意思要不去。)
德 泉:這吃花酒本來不是一件正經事,不過去開開眼界罷了。只去一次,下次不去,有
    甚麼要緊呢。
    (看看鐘才九點一刻,於是穿了長衣,同德泉慢慢的走去。)
    (在路上,德泉說起小雲近日總算翻了一個大身,被一個馬礦師聘了去,每月薪
    (水二百二十兩,所以就闊起來了。)
    (這是製造局裡幾弔錢一個月的學生。)
    (你想,值得到二百多兩的價值,才給人家幾弔錢,叫人家怎麼樣肯呢!」我道
    ()
對 我:然而既是倒貼了他膏火教出來的,也要念念這個學出本事的源頭。
德 泉:自然做學生的也要思念本源,但是你要用他呀。擱著他不用,他自然不能不出來
    謀事了。
對 我:化了錢,教出了人材,卻被外人去用,其實也不值得。
德 泉:這個豈止一個趙小雲,曾文正和李合肥,從前派美國的學生,回來之後,去做洋
    行買辦,當律師翻譯的,不知多少呢。
    (一面說著話,不覺走到了,便入門一逕登樓。)
    (這一登樓,有分教:涉足偶來花世界,猜拳酣戰酒將軍。)
    (不知此回赴席,有無怪現狀,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三回 假風雅當筵呈醜態 真義俠拯人出火坑)
    (當下我兩人走到樓上,入到房中,趙小雲正和眾人圍著桌子吃西瓜。)
    (內中一個方佚廬是認得的。)
    (還有一個是小雲的新同事,叫做李伯申。)
    (一個是洋行買辦,姓唐,表字玉生,起了個別號,叫做嘯廬居士,畫了一幅《
    (嘯廬吟詩圖》,請了多少名士題詩;又另有一個外號,叫做酒將軍。)
    (因為他酒量好,所以人家送他這麼一個外號,他自己也居之不疑。)
    (當下彼此招呼過了,小雲讓吃西瓜。)
    (那黃銀寶便拿瓜子敬客,請問貴姓。)
    (我擡頭看時,大約這個人的年紀,總在二十以外了;雞蛋臉兒,兩顴上現出幾
    (點雀斑,搽了粉也蓋不住;鼻樑上及兩旁,又現出許多粉刺;厚厚的嘴唇兒,
    (濃濃的眉毛兒;穿一件廣東白香雲紗衫子,束一條黑紗百襉裙,裡面襯的是白
    (官紗褲子。)
    (卻有一樣可奇之處,他的舉動,甚為安詳,全不露著輕佻樣子。)
    (敬過瓜子之後,就在一旁坐下。)
    (他們吃完了西瓜,我便和佚廬說起那《四裔編年表》,果然錯得利害,所以我
    (也無心去看他的事跡了。)
    (他一個年歲都考不清楚,那事跡自然也靠不住了,所以無心去看他。)
佚 廬:這個不然。他的事跡都是從西史上譯下來的。他的西曆並不曾錯,不過就是錯了
    華曆。這華曆有兩個錯處:一個是錯了甲子,一個是合錯了西曆。只為這一點,
    就鬧的人家眼光撩亂了。
玉 生:(唐玉生)怎的都被你們考了出來,何妨去糾正他呢?
佚 廬:(佚廬笑道)他們都是大名家編定的,我們縱使糾正了,誰來信我們。不過考了
    出來,自己知道罷了。
玉 生:做大名家也極容易。像我小弟,倘使不知自愛,不過是終身一個買辦罷了。自從
    結交了幾位名士,畫了那《嘯廬吟詩圖》,請人題詠,那題詠的詩詞,都送到報
    館裡登在報上,此刻那一個不知道區區的小名,從此出來交結個朋友也便宜些。
    (說罷,呵呵大笑。)
玉 生:(又道)此刻我那《吟詩圖》,題的人居然有了二百多人,詩、詞、歌、賦,甚
    麼體都有了,寫的字也是真、草、隸、篆,式式全備,只少了一套曲子。我還想
    請人拍一套曲子在上頭,就可以完全無憾了。
    (說罷,又把題詩的人名字,屈著手指頭數出來,說了許多甚麼生,甚麼主人,
    (甚麼居士,甚麼詞人,甚麼詞客,滔滔汨汨,數個不了。)
小 雲:還是辦我們的正經罷。時候不早了,那兩位怕不來了,擺起來罷,我們一面寫局
    票。
    (房內的丫頭、老媽子,便一迭連聲叫擺起來。)
    (小雲叫寫局票,一一都寫了,只有我沒有。)
小 雲:沒有就不叫也使得。
玉 生:無味,無味!我來代一個。
    (就寫了一個西公和沈月英。)
    (一時起過手巾,大眾坐席。)
    (黃銀寶上來篩過一巡酒,敬過瓜子,方在旁邊侍坐。)
    (我們一面吃酒,一面談天。)
一 面:(我說起)這裡妓院,既然收拾得這般雅潔,只可惜那叫局的紙條兒,太不雅觀
    。上海有這許多的詩人墨客,為甚麼總沒有人提倡,同他們弄些好箋紙?
玉 生:好主意!我明天就到大吉樓買幾盒送他們。
對 我:這又不好。總要自己出花樣,或字或畫,或者貼切這個人名,或者貼切吃酒的事
    ,才有趣呢。
玉 生:這更有趣了。畫畫難求人,還是想幾個字罷。
    (說著,側著頭想了一會)
一 會:『燈紅酒綠』好麼?
對 我:也使得。
玉 生:『騷人韻士,絮果蘭因』,八個字更好。
對 我:有誰名字叫韻蘭的,這兩句倒是一副現成對子。
玉 生:你既然會出主意,何妨想一個呢?
對 我:現成有一句《西廂》,又輕飄,又風雅,又貼切,何不用呢?
玉 生:是那一句?
對 我:管教那人來探你一遭兒。
玉 生:(玉生拍手道)好,好!妙極,妙極!
玉 生:(又閉著眼睛,曼聲念道)管教那人來探你一遭兒。妙極,妙極!
小 雲:你用了這一句,我明日用西法畫一個元寶刻起來,用黃箋紙刷印了,送給銀寶,
    不是『黃銀寶』三個字都有了麼?
    (說罷,大家一笑。)
    (叫的局陸續都到,玉生代我叫的那沈月英也到了。)
    (只見他流星送目,翠黛舒眉,倒也十分清秀。)
玉 生:寡飲無味,我們何不豁拳呢?
小 雲:算了罷,你酒將軍的拳,沒有人豁得過。
    (玉生不肯,一定要豁,於是打起通關來。)
    (一時履舄交錯,釧動釵飛。)
    (我聽見小雲說他拳豁得好,便留神去看他出指頭,一路輪過來到我,已被我看
    (的差不多了,同他對豁五拳,卻贏了他四拳。)
    (他不服氣,再豁五拳,卻又輸給我三拳;他還不服氣,要再豁,又拿大杯來賭
    (酒,這回他居然輸了個「直落五」。)
小 雲:(小雲呵呵大笑道)酒將軍的旗倒了!
對 我:豁拳太傷氣,我們何妨賭酒對吃呢。一樣大的杯子,取兩個來,一人一杯對吃,
    看誰先叫饒,便是輸了。
玉 生:倒也爽快!
    (便叫取過兩個大茶盅來,我和他兩個對飲。)
    (一連飲過二十多杯,方才稍歇;過了一會,又對吃起來,又是一連二三十杯。
    ()
德 泉:少吃點罷,天氣熱呀。
    (於是我兩人方才住了。)
    (一會兒,席散了,各人都辭去。)
    (一同出門,好好的正走著,玉生忽然「哇」的一聲吐了,連忙站到旁邊,一隻
    (手扶著牆,一面盡情大吐。)
    (吐完了,取手巾拭淚)
一 面:我今天沒有醉,這……這是他……他們的酒太……太新了!
    (一句話還未說完,腳步一浮,身子一歪,幾乎跌個筋斗,幸得方佚廬、李伯申
    (兩個,連忙扶住。)
    (出了巷口,他的包車夫扶了他上車去了。)
    (各人分散。)
    (我和德泉兩個回去,在路上說起玉生不濟。)
對 我:在南京時,聽繼之說上海的斗方名士,我總以為繼之糟蹋人,今日我才親眼看見
    了。我惱他那酒將軍的名字,時常謅些歪詩,登在報上,我以為他的酒量有多大
    ,所以要和他比一比。是你勸住了,又是天熱,不然,再吃上十來杯,他還等不
    到出來才吐呢。天底下竟有這些狂人,真是奇事!
    (當下回去,洗澡安歇。)
    (次日,我惦著端甫處的事,一早起來,便叫車到虹口去。)
    (只見景翼正和端甫談天。)
    (端甫和我使個眼色,我就會了意,不提那件事,只說二位好早。)
景 翼:我因為和端甫商量一件事,今日格外早些。
對 我:甚麼事?
景 翼:(景翼歎口氣道)家運頹敗起來,便接二連三的出些古怪事。舍弟沒了才得幾天
    ,舍弟婦又逃走去了!
景 翼:(我只裝不知道這事,故意詫異道)是幾時逃去的?
景 翼:就是昨天早起的事。
對 我:倘是出去好好的嫁一個人呢,倒還罷了;只不要葬送到那不相干的地方去,那就
    有礙府上的清譽了。
    (景翼聽了我這句話,臉上漲得緋紅,好一會才答道)
景 翼:可不是!我也就怕的這個。
端 甫:景兄還說要去追尋。依我說,他既然存了去志,就尋回來,也未必相安。況且不
    是我得罪的話,黎府上的境況也不好,去了可以省了一口人吃飯,他婦人家坐在
    家裡,也做不來甚麼事。
對 我:這倒也說得是。這一傳揚出去,尋得著尋不著還不曉得,先要鬧得通國皆知了。
    (景翼一句話也不答,看他那樣子,很是侷促不安。)
    (我向端甫使個眼色,起身告辭。)
端 甫:你還到哪裡去?
對 我:就回去。
端 甫:我們學學上海人,到茶館裡吃碗早茶罷。
對 我:左右沒事,走走也好。
    (又約景翼,景翼推故不去,我便同端甫走了出來。)
端 甫:我昨夜回來,他不久也回來了,那臉上現了一種驚惶之色,不住的唉聲歎氣。我
    未曾動問他。今天一早,他就來和我說,弟婦逃走了。這件事你看怎處?
對 我:我也籌算過來,我們既然沾了手,萬不能半途而廢,一定要弄他個水落石出才好
    。只怕他已經成了交,那邊已經叫他接了客,那就不成話了。
端 甫:此刻無蹤無影的,往哪裡去訪尋呢。只得破了臉,追問景翼。
對 我:景翼這等行為,就是同他破臉,也不為過。不過事情未曾訪明,似乎太早些。我
    們最好是先在外面訪著了,再和他講理。
端 甫:外面從何訪起呢?
對 我:昨天那鴇婦雖然嘴硬,那形色甚是慌張,我們再到他那裡問去。
端 甫:也是一法。
    (於是同走到那妓院裡。)
    (那鴇婦正在那裡掃地呢,見了我們,便丟下掃帚)
鴇 婦:兩位好早。不知又有甚麼事?
見了我:還是來尋黎家媳婦。
鴇 婦:(鴇婦冷笑道)昨天請兩位在各房裡去搜,兩位又不搜,怎麼今天又來問我?在
    上海開妓院的,又不是我一家,怎見得便在我這裡?
    (我聽了不覺大怒,把桌子一拍道)
不 覺:姓黎的已經明白告訴了我,說他親自把弟婦送到你這裡的,你還敢賴!你再不交
    出來,我也不和你講,只到新衙門裡一告,等老爺和你要,看你有幾個指頭捱拶
    子!
    (鴇婦聞了這話,才低頭不語。)
見了我:你到底把人藏在那裡?
鴇 婦:委實不知道,不干我事。
見了我:姓黎的親身送他來,你怎麼委說不知?你果然把他藏過了,我們不和你要人,那
    姓黎的也不答應。
鴇 婦:是王大嫂送來的,我看了不對,他便帶回去了,哪裡是甚麼姓黎的送來!
見了我:甚麼王大嫂?是個甚麼人?
鴇 婦:是專門做媒人的。
見了我:他住在甚麼地方?你引我去問他。
鴇 婦:他住在廣東街,你兩位自去找他便是,我這裡有事呢。
見了我:你好糊塗!你引了我們去,便脫了你的干係;不然,我只向你要人!
    (鴇婦無奈,只得起身引了我們到廣東街,指了門口,便要先回去。)
見了我:這個不行!我們不認得他,要你先去和他說。
    (鴇婦只得先行一步進去。)
    (我等也跟著進去。)
    (只見裡面一個濃眉大眼的黑面肥胖婦人,穿著一件黑夏布小衣,兩袖勒得高高
    (的,連胳膊肘子也露了出來;赤著腳,穿了一雙拖鞋,那褲子也勒高露膝;坐
    (在一張矮腳小凳子上,手裡拿著一把破芭蕉扇,在那裡扇著取涼。)
鴇 婦:大嫂,秋菊在你這裡麼?
見了我:(我暗問端甫道)秋菊是誰?
端 甫:就是他弟婦的名字。
    (我不覺暗暗稱奇。)
    
    
77**時間: 地點:
    (此時不暇細問,只聽得那王大嫂道)
又聽得:不是在你家裡麼?怎麼問起我來?你又帶了這兩位來做甚麼?
鴇 婦:(鴇婦漲紅了臉道)不是你帶了他出來的,怎麼說在我家?
王大嫂:(王大嫂站起來大聲道)天在頭上!你平白地含血噴人!自己做事不機密,卻想
    把官司推在我身上!
鴇 婦:(鴇婦也大聲道)都是你帶了這個不吉利、剋死老公的貨來帶累我!我明明看見
    那個貨頭不對,當時還了你的,怎麼憑空賴起來!
    (王大嫂丟下了破芭蕉扇,口裡嚷道)
王大嫂:天殺的!你自己膽小,和黎二少交易不成,我們當場走開,好好的一個秋菊在你
    房裡,怎麼平白地賴起我來!我同你拚了命,和你到十王殿裡,請閻王爺判這是
    非!
    (說時遲,那時快,他一面嚷著,早一頭撞到鴇婦懷裡去。)
    (鴇婦連忙用手推開,也嚷著道)
鴇 婦:你昨夜被鬼遮了眼睛,他兩個同你一齊出來,你不看見麼?
    (我聽他兩個對罵的話裡有因,就勸住道)
王大嫂:你兩個且不要鬧,這個不是拚命的事。昨夜怎麼他兩個一同出來,你且告訴了我
    ,我自有主意,可不要遮三瞞四的。說得明白,找出人來,你們也好脫累。
王大嫂:你兩位不厭煩瑣,等我慢慢的講來。
鴇 婦:(又指著端甫道)這位王先生,我認得你,你只怕不認得我。我時常到黎家去,
    總見你的。前天黎二少來,說三少死了,要把秋菊賣掉,做盤費到天津尋黎老爺
    ,越快越好。我道:『賣人的事,要等有人要買才好講得,哪裡性急得來。』他
    說:『妓院裡是隨時可以買人的。』我還對他說:『恐怕不妥當,秋菊雖是丫頭
    出身,然而卻是你們黎公館的少奶奶,賣到那裡去須不好聽,怕與你們老爺做官
    的面子有礙。』他說:『秋菊何嘗算甚麼少奶奶!三少在日,並不曾和他圓房。
    只有老姨太太在時,叫他一聲媳婦兒;老太太雖然也叫過兩聲,後來問得他做丫
    頭的名叫秋菊,就把他叫著頑,後來就叫開了。闔家人等,那個當他是個少奶奶
    。今日賣他,只當賣丫頭。』他說得這麼斬截,我才答應了他。
王大嫂:(又指著鴇婦道)我素知這個阿七媽要添個姑娘,就來和他說了。昨天早起,我
    就領了秋菊到他家去看。到了晚上,我又帶了黎二少去,等他們當面講價。黎二
    少要他一百五十元,阿七媽只還他八十。還是我從中說合,說當日娶他的時候,
    也是我的原媒,是一百元財禮,此刻就照一百元的價罷。兩家都依允了,契據也
    寫好了,只欠未曾交銀。忽然他家姑娘來說,有兩個包探在樓上,要阿七媽去問
    話。我也吃了一驚,跟著到樓上去,在門外偷看,見你兩位問話。我想王先生是
    他同居,此刻出頭邀了包探來,這件事沾不得手。等問完了話,阿七媽也不敢買
    了,我也不敢做中了。當時大家分散,我便回來。他兩個往哪裡去了,我可不曉
    得了。
鴇 婦:(我問端甫道)難道回去了?
端 甫:斷未回去!我同他同居,統共只有兩樓兩底的地方,我便占了一底,回去了豈有
    不知之理。
見了我:莫非景翼把他藏過了?然而這種事,正經人是不肯代他藏的,藏到哪裡去呢?
端 甫:(端甫猛然省悟道)不錯,他有一個鹹水妹相好,和我去坐過的,不定藏在那裡
    。
見了我:如此,我們去尋來。
端 甫:此刻不過十點鐘,到那些地方太早。
見了我:我們只說有要緊事找景翼,怕甚麼!
    (說罷,端甫領了路一同去。)
    (好得就在虹口一帶地方,不遠就到了。)
    (打開門進去,只見那鹹水妹蓬著頭,像才起來的樣子。)
    (我就問景翼有來沒有。)
鹹水妹:有個把月沒有來了。他近來發了財,還到我們這裡來麼,要到四馬路嫖長三去了
    !
見了我:他發了甚麼財?
鹹水妹:他的兄弟死了,八口皮箱裡的金珠首飾、細軟衣服,怕不都是他的麼!這不是發
    了財了!
    (我見這情形,不像是同他藏著人的樣子,便和端甫起身出來。)
端 甫:這可沒處尋了,我們散了罷,慢慢再想法子。
端 甫:(正想要分散,我忽然想起一處地方來道)一定在那裡!
    (便拉著端甫同走。)
    (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知想著甚麼地方,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四回 蓬蓽中喜逢賢女子 市井上結識老書生)
    (當下正要分手,我猛然想起那個甚麼王大嫂,說過當日娶的時候,也是他的原
    (媒,他自然知道那秋菊的舊主人的了。)
    (或者他逃回舊主人處,也未可知,何不去找那王大嫂,叫他領到他舊主人處一
    (問呢。)
    (當下對端甫說了這個主意,端甫也說不錯。)
    (於是又回到廣東街,找著了王大嫂,告知來意。)
    (王大嫂也不推辭,便領了我們,走到靖遠街,從一家後門進去。)
    (門口貼了「蔡宅」兩個字。)
    (王大嫂一進門,便叫著問道)
王大嫂:蔡嫂,你家秋菊有回來麼?
    (我等跟著進去,只見屋內安著一鋪牀,牀前擺著一張小桌子,這邊放著兩張竹
    (杌;地下爬著兩個三四歲的孩子;廣東的風爐,以及沙鍋瓦罐等,縱橫滿地。
    ()
    (原來這家人家,只住得一間破屋,真是寢於斯、食於斯的了。)
    (我暗想這等人家也養著丫頭,也算是一件奇事。)
    (只見一個骨瘦如柴的婦人,站起來)
站起來:我道是誰,原來是王大嫂。那兩位是誰?
王大嫂:是來尋你們秋菊的。
蔡 嫂:(那蔡嫂)我搬到這裡來,他還不曾來過,只怕他還沒有知道呢。要找他有甚麼
    事,何不到黎家去?昨天我聽見說他的男人死了,不知是不是?
王大嫂:有甚不是!此刻只怕屍也化了呢。
蔡 嫂:這個孩子好命苦!我很悔當初不曾打聽明白,把他嫁了個癱子,誰知他癱子也守
    不住!這兩位怎麼忽然找起他來?
    (一面說,一面把孩子抱到牀上,一面又端了竹杌子過來讓坐。)
    (王大嫂便把前情後節,詳細說了出來。)
蔡 嫂:(蔡嫂不勝錯愕道)黎二少枉了是個讀書人,怎麼做了這種禽獸事!無論他出身
    微賤,總是明媒正娶的,是他的弟婦,怎麼要賣到妓院裡去?縱使不遇見這兩位
    君子仗義出頭,我知道了也是要和他講理的,有他的禮書、婚帖在這裡。我雖然
    受過他一百元財禮,我辦的陪嫁,也用了七八十。我是當女兒嫁的,不信,你到
    他家去查那婚帖,我們寫的是義女,不是甚麼丫頭;就是丫頭,這賣良為娼,我
    告到官司去,怕輸了他!你也不是個人,怎麼平白地就和他幹這個喪心的事!須
    知這事若成了,被我知道,連你也不得了。你四個兒子死剩了一個,還不快點代
    他積點德,反去作這種孽。照你這種行徑,只怕連死剩那個小兒子還保不住呢!
    (一席話,說得王大嫂啞口無言。)
    (我不禁暗暗稱奇,不料這蓽門圭竇中,有這等明理女子,真是十步之內,必有
    (芳草。)
蔡 嫂:(因說道)此刻幸得事未辦成,也不必埋怨了,先要找出人來要緊。
蔡 嫂:(蔡嫂流著淚道)那孩子笨得很,不定被人拐了,不但負了兩位君子的盛心,也
    枉了我撫養他一場!
王大嫂:(又對王大嫂道)他在青雲裡舊居時,曾拜了同居的張嬸嬸做乾娘。他昨夜不敢
    回夫家去,一定找我,我又搬了,張嬸嬸一定留住了他。然而為甚麼今天還不送
    他來我處呢?要就到他那裡去看看,那裡沒有,就絕望了。
    (說著,不住的拭淚。)
見了我:既然有了這個地方,我們就去走走。
蔡 嫂:(蔡嫂站起來道)恕我走路不便,不能奉陪了,還是王大嫂領路去罷。兩位君子
    做了這個好事,公侯萬代!
    (說著,居然「嗚嗚」的哭起來,嘴裡叫著)
嘴 裡:苦命的孩子!
    (我同端甫走了出來,王大嫂也跟著。)
王大嫂:(我對端甫道)這位蔡嫂很明白,不料小戶人家裡面有這種人才!
端 甫:不知他的男人是做甚麼的?
王大嫂:是一個廢人,文不文,武不武,窮的沒飯吃,還穿著一件長衫,說甚麼不要失了
    斯文體統。兩句書只怕也不曾讀通,所以教了一年館,只得兩個學生,第二年連
    一個也不來了。此刻窮的了不得,在三元宮裡面測字。
端 甫:(我對端甫道)其婦如此,其夫可知,回來倒可以找他談談,看是甚麼樣的人。
端 甫:且等把這件正經事辦妥了再講。只是最可笑的是,這件事我始終不曾開一句口,
    是我鬧起來的,卻累了你。
見了我:這是甚麼話!這種不平之事,我是赴湯蹈火,都要做的。我雖不認得黎希銓,然
    而先君認得鴻甫,我同他便是世交,豈有世交的妻子被辱也不救之理。承你一片
    熱心知照我,把這個美舉分給我做,我還感激你呢。
端 甫:其實廣東話我句句都懂,只是說不上來。像你便好,不拘那裡話都能說。
見了我:學兩句話還不容易麼,我是憑著一卷《詩韻》學說話,倒可以有『舉一反三』的
    效驗。
端 甫:奇極了!學說話怎麼用起《詩韻》來?
見了我:並不奇怪。各省的方音,雖然不同,然而讀到有韻之文,卻總不能脫韻的。比如
    此地上海的口音,把歌舞的歌字讀成『孤』音,凡五歌韻裡的字,都可以類推起
    來:『搓』字便一定讀成『粗』音,『磨』字一定讀成『模』音的了。所以我學
    說話,只要得了一個字音,便這一韻的音都可以貫通起來,學著似乎比別人快點
    。
端 甫:這個可謂神乎其用了!不知廣東話又是怎樣?
見了我:上海音是五歌韻混了六魚、七虞,廣東音卻是六魚、七虞混了四豪,那『都』、
    『刀』兩個字是同音的,這就可以類推了。
端 甫:那麼『到』、『妒』也同音了?
見了我:自然。
端 甫:『道』、『度』如何?
見了我:也同音。
端 甫:(端甫喜道)我可得了這個學話求音的捷徑了。
    (一面說著話,不覺到了青雲裡。)
    (王大嫂認準了門口,推門進去,我們站在他身後。)
    (只見門裡面一個肥胖婦人,翻身就跑了進去,還聽得「咯蹬咯蹬」的樓梯響。
    ()
王大嫂:(王大嫂喊道)秋菊,你的救星恩人到了,跑甚麼!
端 甫:(我心中一喜道)好了!找著了!
    (就跟著王大嫂進去。)
    (只見一個中年婦人在那裡做針黹,一個小丫頭在旁邊打著扇。)
    (見了人來,便站起來)
站起來:甚風吹得王大嫂到?
王大嫂:不要說起!我為了秋菊,把腿都跑斷了,卻沒有一些好處。張嬸嬸,你叫他下來
    罷。
張嬸嬸:(那張嬸嬸)怎麼秋菊會跑到我這裡來?你不要亂說!
王大嫂:好張嬸嬸!你不要瞞我,我已經看見他了。
張嬸嬸:聽見說你做媒,把他賣了到妓院裡去,怎麼會跑到這裡。你要秋菊還是問你自己
    。
王大嫂:你還說這個呢,我幾乎受了個大累!
    (說罷,便把如此長短的說了一遍。)
張嬸嬸:(張嬸嬸才歡喜道)原來如此。秋菊昨夜慌慌張張的跑了來,說又說得不甚明白
    ,只說有兩個包探,要捉他家二少。這兩位想是包探了?
王大嫂:這一位是他們同居的王先生,那一位是包探。
    (我聽了,不覺哈哈大笑道)
不 覺:好奇怪,原來你們只當我是包探。
王大嫂:(王大嫂呆了臉道)你不是包探麼?
見了我:我是從南京來的,是黎二少的朋友,怎麼是包探。
王大嫂:你既然和他是朋友,為甚又這樣害他?
見了我:不必多說了,叫了秋菊下來罷。
    (張嬸嬸便走到堂屋門口,仰著臉叫了兩聲。)
又聽得:(只聽得上面答道)我們大丫頭同他到隔壁李家去了。
    (原來秋菊一眼瞥見了王大嫂,只道是妓院裡尋他,忽然又見他身後站著我和端
    (甫兩個,不知為了甚事,又怕是景翼央了端甫拿他回去,一發慌了,便跑到樓
    (上。)
    (樓上同居的,便叫自己丫頭悄悄的陪他到隔壁去躲避。)
    (張嬸嬸叫小丫頭去叫了回來,那樓上的大丫頭自上樓去了。)
    (只見那秋菊生得腫胖臉兒,兩條線縫般的眼,一把黃頭髮,腰圓背厚,臀聳肩
    (橫。)
    (不覺心中暗笑,這種人怎麼能賣到妓院裡去,真是無奇不有的了。)
    (又想這副尊容,怎麼配叫秋菊!這秋菊兩個字何等清秀,我們家的春蘭,相貌
    (甚是嬌好,我姊姊還說他不配叫春蘭呢。)
    (這個人的尊範,倒可以叫做冬瓜。)
    (想到這裡,幾乎要笑出來。)
    (忽又轉念:我此刻代他辦正經事,如何暗地裡調笑他,顯見得是輕薄了。)
見了我:(連忙止了妄念道)既然找了出來,我們且把他送回蔡嫂處罷,他那裡惦記得很
    呢。
張嬸嬸:便是我清早就想送他回去,因為這孩子嘴舌笨,說甚麼包探咧、妓院咧,又是二
    少也嚇慌了咧,我不知是甚麼事,所以不敢叫他露臉。此刻回去罷。但不知還回
    黎家不回?
見了我:黎家已經賣了他出來了,還回去作甚麼!
    (於是一行四個人,出了青雲裡,叫了四輛車,到靖遠街去。)
    (那蔡嫂一見了秋菊,沒有一句說話,摟過去便放聲大哭。)
    (秋菊不知怎的,也哀哀的哭起來。)
    (哭了一會,方才止住。)
方 才:(問秋菊道)你謝過了兩位君子不曾?
見了我:(秋菊道)怎的謝?
蔡 嫂:傻丫頭,磕個頭去。
見了我:不必了。
    (他已經跪下磕頭。)
    (那房子又小,擠了一屋子的人,轉身不得,只得站著生受了他的。)
    (他磕完了,又向端甫磕頭。)
端 甫:(我便對蔡嫂道)我辦這件事時,正愁著找了出來,沒有地方安插他;我們兩個
    ,又都沒有家眷在這裡。此刻他得了舊主人最好了,就叫他暫時在這裡住著罷。
蔡 嫂:這個自然,黎家還去得麼!他就在我這裡守一輩子。我們雖是窮,該吃飯的熬了
    粥吃,也不多這一口。
見了我:還講甚麼守的話!我聽說希銓是個癱廢的人,娶親之後,並未曾圓房,此刻又被
    景翼那廝賣出來,已是義斷恩絕的了,還有甚麼守節的道理。趕緊的同他另尋一
    頭親事,不要誤了他的年紀是真。
蔡 嫂:人家明媒正娶的,圓房不圓房,誰能知道。至於賣的事,是大伯子的不是。翁姑
    、丈夫,並不曾說過甚麼。倘使不守,未免禮上說不過去,理上也說不過去。
見了我:他家何嘗把他當媳婦看待,個個都提著名兒叫,只當到他家當了幾年丫頭罷了。
蔡 嫂:(蔡嫂沉吟了半晌道)這件事還得與拙夫商量,婦道人家,不便十分作主。
    (我聽了,又叮囑了兩句好生看待秋菊的話,與端甫兩個別了出來。)
    (取出表一看,已經十二點半了。)
見了我:時候不早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去罷。
端 甫:還有一件事情,我們辦了去。
見了我:(我訝道)還有甚麼?
端 甫:這個蔡嫂,煞是來得古怪,小戶人家裡面,哪裡出生這種女子。想來他的男人,
    一定有點道理的,我們何不到三元宮去看看他?
見了我:我正要看他,我們就去來。只是三元宮在哪裡,你可認得?
端 甫:(端甫向前指道)就在這裡去不遠。
    (於是一同前去。)
    (走到了三元宮,進了大門,卻是一條甬道,兩面空場,沒有甚麼測字。)
    (再走到廟裡面,廊下擺了一個測字攤。)
    (旁邊牆上,貼了一張紅紙條子,寫著「蔡侶笙論字處」。)
    (攤上坐了一人,生得眉清目秀,年紀約有四十上下,穿了一件捉襟見肘的夏布
    (長衫。)
侶 笙:(我對端甫道)只怕就是他。我們且不要說穿,叫他測一個字看。
    (端甫笑著,點了點頭。)
    (我便走近一步,只見攤上寫著「論字四文」。)
    (我順手取了一個紙卷遞給他。)
    (他接在手裡,展開一看,是個「捌」字。)
    (他把字寫在粉板上,便問叩甚麼事。)
見了我:走了一個人,問可尋得著。
侶 笙:(他低頭看了一看道)這個字左邊現了個『拐』字之旁,當是被拐去的;右邊現
    了個『別』字,當是別人家的事,與問者無干;然而『拐』字之旁,只剩了個側
    刀,不成為利,主那拐子不利;『別』字之旁明現『手』字,若是代別人尋覓,
    主一定得手。卻還有一層:這個『別』字不是好字眼,或者主離別;雖然尋得著
    ,只怕也要離別的意思。並且這個『捌』字,照字典的注,含著有『破』字、『
    分』字的意思,這個字義也不見佳。
見了我:先生真是斷事如神!但是照這個斷法,在我是別人的事,在先生只怕是自己的事
    呢。
問 他:我是照字論斷,休得取笑!
見了我:並不是取笑,確是先生的事。
問 他:我有甚麼事,不要胡說!
    (一面說著,便檢點收攤。)
見了我:這個時候就收攤,下半天不做生意麼?
    (他也不言語,把攤上東西,寄在香火道人處道)
問 他:今天這時候還不送飯來,我只得回去吃了再來。
見了我:(我跟在他後頭道)先生,我們一起吃飯去,我有話告訴你。
問 他:(他回過頭來道)你何苦和我胡纏!
見了我:我是實話,並不是胡纏。
端 甫:你告訴了他罷,你只管藏頭露尾的,他自然疑心你同他打趣。
    (他聽了端甫的話,才問)
方 才:二位何人?有何事見教?
見了我:尊府可是住在靖遠街?
問 他:正是。
見了我:(我指著牆上的招帖道)侶笙就是尊篆?
問 他:是。
見了我:可是有個尊婢嫁在黎家?
問 他:是。
    (我便把上項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侶 笙:(侶笙連忙作揖道)原來是兩位義士!失敬,失敬!適間簡慢,望勿見怪!
    (正在說話時,一個小女孩,提了一個籃,籃內盛了一盂飯,一盤子豆腐,一盤
    (子青菜,走來說道)
一 個:蔡先生,飯來了。你家今天有事,你們阿杏也沒有工夫,叫我代送來的。
侶 笙:(我便道)不必吃了,我們同去找個地方吃罷。
侶 笙:怎好打攪!
見了我:不是這樣講。我兩個也不曾吃飯,我們同去談談,商量個善後辦法。
    (侶笙便叫那小孩子把飯拿回去,三人一同出廟。)
端 甫:這裡虹口一帶沒有好館子,怎麼好呢?
見了我:我們只要吃兩碗飯罷了,何必講究好館子呢。
端 甫:也要乾淨點的地方。那種蘇州飯館,髒的了不得,怎樣坐得下!還是廣東館子乾
    淨點,不過這個要蔡先生才在行。
侶 笙:這也沒有甚麼在行不在行,我當得引路。
    (於是同走到一家廣東館子裡,點了兩樣菜,先吃起酒來。)
侶 笙:(我對侶笙道)尊婢已經尋了回來了。我聽說他雖嫁了一年多,卻不曾圓房,此
    刻男人死了,景翼又要把他賣出來,已是義斷恩絕的了。不知尊意還是叫他守,
    還是遣他嫁?
侶 笙:(侶笙低頭想了一想道)講究女子從一而終呢,就應該守;此刻他家庭出了變故
    ,遇了這種沒廉恥、滅人倫的人,叫他往哪裡守?小孩子今年才十九歲,豈不是
    誤了他後半輩子?只得遣他嫁的了。只是有一層,那黎景翼弟婦都賣得的,一定
    是個無賴,倘使他要追回財禮,我卻沒得還他。這一邊任你說破了嘴,總是個再
    醮之婦,哪裡還領得著多少財禮抵還給他呢。
想了一:(我籌思了半晌道)我有個法子,等吃過了飯,試去辦辦罷。
    (只這一設法,有分教:憑他無賴橫行輩,也要低頭伏了輸。)
    (不知是甚法子,如何辦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聲罪惡當面絕交 聆怪論笑腸幾斷)
    (我因想起一個法子,可以杜絕景翼索回財禮,因不知辦得到與否,未便說穿。
    ()
    (當下吃完了飯,大家分散,侶笙自去測字,端甫也自回去。)
端 甫:(我約道)等一會,我或者仍要到你處說話,請你在家等我。
    (端甫答應去了。)
    (我一個人走到那同順裡妓院裡去,問那鴇婦道)
一 個:昨天晚上,你們幾乎成交,契據也寫好了,卻被我來衝散,未曾交易。姓黎的寫
    下那張契據在哪裡?你拿來給我。
鴇 婦:我並未有接收他的,說聲有了包探,他就匆匆的走了,只怕他自己帶去了。
見了我:你且找找看。
鴇 婦:往哪裡找呀?
見了我:(我現了怒色道)此刻秋菊的舊主人出來了,要告姓黎的,我來找這契據做憑據
    。你好好的拿了出來便沒事;不然,呈子上便帶你一筆,叫你受點累!
鴇 婦:這是哪裡的晦氣!事情不曾辦成,倒弄了一窩子的是非口舌。
鴇 婦:(說著,走到房裡去,拿了一個字紙簍來道)我委實不曾接收他的,要就團在這
    裡,這裡沒有便是他帶去了。你自己找罷,我不識字。
    (我便低下頭去細檢,卻被我檢了出來,已是撕成了七八片了。)
見了我:好了,尋著了。只是你還要代我弄點漿糊來,再給我一張白紙。
    (鴇婦無奈,叫人到裁縫店裡,討了點漿糊,又給了我一張白紙,我就把那撕破
    (的契據,細細的黏補起來。)
    (那上面寫的是:
    (    立賣婢契人黎景翼,今將婢女秋菊一口,年十九歲,憑中賣與阿七媽
    (為女,當收身價洋二百元。)
    (自賣之後,一切婚嫁,皆由阿七媽作主。)
    (如有不遵教訓,任憑為良為賤,兩無異言,立此為據。)
    (下面注了年月日,中保等人。)
    (景翼名字底下,已經簽了押。)
    (我一面黏補,一面)
一 面:你們說定了一百元身價,怎麼寫上二百元?
鴇 婦:這是規矩如此,恐怕他翻悔起來,要來取贖,少不得要照契上的價,我也不至吃
    虧。
    (我補好了,站起來要走。)
鴇 婦:(鴇婦忽然發了一個怔)你拿了這個去做憑據,不是倒像已經交易過了麼?
見了我:正是。我要拿這個呈官,問你要人。
    (鴇婦聽了,要想來奪,我已放在衣袋裡,脫身便走。)
    (鴇婦便號啕大哭起來。)
    (我走出巷口,便叫一輛車,直到源坊衖去。)
    (見了端甫,我便問)
端 甫:景翼在家麼?
端 甫:我回來還不曾見著他,說是吃醉酒睡了,此刻只怕已經醒了罷。
    
    
78**時間: 地點:
    (說話時,景翼果然來了。)
景 翼:(我猝然問道)令弟媳找著了沒有?
景 翼:只好由他去,我也無心去找他了。他年紀又輕,未必能守得住。與其他日出醜,
    莫若此時由他去了的乾淨。
端 甫:(我冷笑道)我倒代你找著了。只是他不肯回來,大約要你做大伯伯的去接他才
    肯來呢。
景 翼:(景翼吃驚道)找著在哪裡?
景 翼:(我在衣袋裡,取出那張契據,攤在桌上道)你請過來,一看便知。
    (景翼過來一看,只嚇得他唇青面白,一言不發。)
    (原來昨夜的事,他只知是兩個包探,並不知是我和端甫幹的。)
端 甫:你怎麼把這個東西找了出來?
    (我一面把契據收起,一面)
一 面:我方才吃飯的時候,說有法子想,就是這個法子。
回 頭:(回頭對景翼道)你是個滅絕天理的人,我也沒有閒氣和你說話!從此之後,我
    也不認你是個朋友!今日當面,我要問你討個主意。我得了這東西,有三個辦法
    :第一個是拿去交給蔡侶笙,叫他告你個賣良為賤;第二個是仍然交還阿七媽,
    叫他拿了這個憑據和你要人,沒有人交,便要追還身價;第三個是把這件事的詳
    細情形,寫一封信,連這個憑據,寄給你老翁看。問你願從哪一個辦法?
    (景翼只是目定口呆,無言可對。)
見了我:你這種沒天理的人!向你講道理,就同向狗講了一般!我也不值得向你講!只是
    不懂道理,也還應該要懂點利害。你既然被人知穿了,衝散了,這個東西,為甚
    還不當場燒了,留下這個禍根?你不要怨我設法收拾你,只怨你自己粗心荒唐。
端 甫:你三個辦法,第一個累他吃官司不好,第三個累他老子生氣也不好,還是用了第
    二個罷。
    (景翼始終不發一言,到了此時,站起來走出去。)
    (才到了房門口,便放聲大哭,一直走到樓上去了。)
端 甫:(端甫笑向我道)虧你沉得下這張臉!
見了我:這種沒天理的人,不同他絕交等甚麼!他嫡親的兄弟尚且可以逼得死,何況我們
    朋友!
端 甫:你拿了這憑據,當真打算怎麼辦法?
悄 悄:(我悄悄的道)才說的三個辦法,都可以行得,只是未免太狠了。他與我無怨無
    仇,何苦逼他到絕地上去。我只把這東西交給侶笙,叫他收著,遣嫁了秋菊,怕
    他還敢放一個屁!
端 甫:果然是個好法子。
    (我又把對鴇婦說謊,嚇得他大哭的話,告訴了端甫。)
端 甫:(端甫大笑道)你一會工夫,倒弄哭了兩個人,倒也有趣。
    (我略坐了一會,便辭了出來,坐車到了三元宮,把那契據交給侶笙道)
一 會:你收好了,只管遣嫁秋菊。如他果來囉唆,你便把這個給他看,包他不敢多事。
侶 笙:已蒙拯救了小婢,又承如此委曲成全,真是令人感入骨髓!
見了我:這是成人之美的事情,何必言感。如果有暇,可到我那裡談談。
    (說罷,取一張紙,寫了住址給他。)
侶 笙:多領盛情,自當登門拜謝。
    (我別了出來,便叫車回去。)
    (我早起七點鐘出來,此刻已經下午三點多鐘了。)
德 泉:(德泉接著道)到哪裡暢游了一天?
見了我:不是暢游,倒是亂鑽。
德 泉:(德泉笑道)這話怎講?
見了我:今天汗透了,叫他們舀水來擦了身再說。
    (小伙計們舀上水來。)
德 泉:你向來不出門,坐在家裡沒事;今天出了一天的門,朋友也來了,請吃酒的條子
    也到了,求題詩的也到了,南京信也來了。
    (我一面擦身,一面)
一 面:別的都不相干,先給南京信我看。
    (德泉取了出來,我拆開一看,是繼之的信,叫我把買定的東西,先托妥人帶去
    (,且莫回南京,先同德泉到蘇州去辦一件事,那件事只問德泉便知云云。)
    (我便問德泉。)
德 泉:他也有信給我,說要到蘇州開一家坐莊,接應這裡的貨物。
見了我:到蘇州走一次倒好,只是沒有妥人送東西去。並且那個如意匣子,不知幾時做得
    好?
德 泉:匣子今天早起送來了,妥人也有,你只寫封回信,我包你辦妥。
    (說罷,又遞了一張條子給我,卻是唐玉生的,今天晚上請在薈芳裡花多福家吃
    (酒,又請題他的那《嘯廬吟詩圖》。)
見了我:一之為甚,其可再乎?
德 泉:豈但是再,方才小雲、佚廬都來過,佚廬說明天請你呢。上海的吃花酒,只要三
    天吃過,以後便無了無休的了。
見了我:這個了不得,我們明天就動身罷,且避了這個風頭再說。
德 泉:(德泉笑道)你不去,他又不來捉你,何必要避呢。你才說今天亂鑽,是鑽甚麼
    來?
見了我:所有虹口那些甚麼青雲裡、靖遠街都叫我走到了,可不是亂鑽。
德 泉:果然你走到那些地方做甚麼?
    (我就把今天所辦的事,告訴了他一遍。)
    (德泉也十分歎息。)
    (我到房裡去,只見桌上擺了一部大冊子,走近去一看,卻是唐玉生的《嘯廬吟
    (詩圖》。)
    (翻開來看,第一張是小照,布景的是書畫琴棋之類;以後便是各家的題詠,全
    (是一班上海名士。)
    (我無心細看,便放過一邊。)
    (想起他那以吟詩命圖,殊覺可笑。)
    (這四個字的字面,本來很雅的,不知怎麼叫他搬弄壞了,卻一時想不出個所以
    (然來,哪裡有心去和他題。)
    (今日走的路多,有點倦了,便躺在醉翁椅上憩息,不覺天氣晚將下來。)
    (方才吃過夜飯,玉生早送請客條子來。)
德 泉:(德泉向來人道)都出去了,不在家,回來就來。
見了我:這樣說累他等,不好,等我回他。
    (遂取過紙筆,揮了個條子,只說昨天過醉了,今天發了病,不能來。)
德 泉:也代我寫上一筆。
見了我:你也不去麼?
    (德泉點頭。)
見了我:不能說兩個都有病呀,怎麼說呢?
    (想了一想,只寫著說德泉忙著收拾行李貨物,明日一早往蘇州,也不得來。)
    (寫好了交代來人。)
    (過了一會,玉生親身來了,一定拉著要去。)
    (我推說身子不好,不能去。)
玉 生:我進門就聽見你說笑了,身子何嘗不好,不過你不賞臉罷了。我的臉你可以不賞
    ,今日這個高會,你可不能不到。
見了我:是甚麼高會?
玉 生:今天請的全是詩人,這個會叫做竹湯餅會。
見了我:奇了!甚麼叫做竹湯餅會?
玉 生:五月十三是竹生日,到了六月十三,不是竹滿月了麼。俗例小孩子滿月要請客,
    叫做湯餅宴;我們商量到了那天,代竹開湯餅宴,嫌那『宴』字太俗,所以改了
    個『會』字,這還不是個高會麼。
    (我聽了幾乎忍不住笑。)
    (被他纏不過,只得跟著他走。)
    (出門坐了車,到四馬路,入薈芳裡,到得花多福房裡時,卻已經黑壓壓的擠滿
    (一屋子人。)
玉 生:(我對玉生道)今天才初九,湯餅還早呢。
玉 生:我們五個人都要做,若是並在一天,未免太侷促了,所以分開日子做。我輪了第
    一個,所以在今天。
    (我請問那些人姓名時,因為人太多,一時混的記不得許多了。)
    (卻是個個都有別號的,而且不問自報,古離古怪的別號,聽了也覺得好笑。)
    (一個姓梅的,別號叫做幾生修得到客;一個游過南嶽的,叫做七十二朵青芙蓉
    (最高處遊客;一個姓賈的,起了個樓名,叫做前生端合住紅樓,別號就叫了前
    (身端合住紅樓舊主人,又叫做我也是多情公子。)
    (只這幾個最奇怪的,叫我聽了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其餘那些甚麼詩人、詞客、
    (侍者之類,也不知多少。)
    (眾人又問我的別號,我回說沒有。)
姓梅的:(那姓梅的)詩人豈可以沒有別號;倘使不弄個別號,那詩名就湮沒不彰了。所
    以古來的詩人,如李白叫青蓮居士,杜甫叫玉溪生。
    (我不禁「撲嗤」一聲笑了出來。)
    
    
79**時間: 地點:
忽然一:(忽然一個高聲說道)你記不清楚,不要亂說,被人家笑話。
    (我忽然想起當面笑人,不是好事,連忙斂容正色。)
忽然一:(又聽那人道)玉溪生是杜牧的別號,只因他兩個都姓杜,你就記錯了。
姓梅的:那麼杜甫的別號呢?
忽然一:(那人道)樊川居士不是麼。
    (這一問一答,聽得我咬著牙,背著臉,在那裡忍笑。)
    
    
80**時間: 地點:
一 個:(忽然又一個)我今日看見一張顏魯公的墨跡,那骨董掮客要一千元。字寫得真
    好,看了他,再看那石刻的碑帖,便毫無精神了。
一 個:只要是真的,就是一千元也不貴,何況他總還要讓點呢。但不知寫的是甚麼?
一 個:(那一個)寫的是蘇東坡《前赤壁賦》。
一 個:(這一個)那麼明日叫他送給我看。
    (我方才好容易把笑忍住了,忽然又聽了這一問一答,又害得我咬牙忍住;爭奈
    (肚子裡偏要笑出來,倘再忍住,我的肚腸可要脹裂了。)
方 才:(姓賈的便道)你們都不必談古論今,趕緊分了韻,作竹湯餅會詩罷。
玉 生:先要擬定了詩體才好。
姓梅的:只要作七絕,那怕作兩首都不要緊。千萬不要作七律,那個對仗我先怕:對工了
    ,不得切題;切了題,又對不工;真是『吟成七個字,捻斷幾根髭』呢。
玉 生:(我戲道)怕對仗,何不作古風呢?
姓梅的:你不知道古風要作得長,這個竹湯餅是個僻典,哪裡有許多話說呢。
玉 生:(我道)古風不必一定要長,對仗也何必要工呢。
姓梅的:古風不長,顯見得肚子裡沒有材料;至於對仗,豈可以不工!甚至杜少陵的『香
    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我也嫌他那『香』字對不得『碧』字,代他
    改了個『白』字。海上這一般名士哪一個不佩服,還說我是杜少陵的一字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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