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  至  第七〇

61**時間: 地點:
    (說話之間,外面的牌已收了,點上燈,開上飯,大家圍坐吃飯。)
    (繼之夫人仍是說說笑笑的。)
    (吃過了飯,大家散坐。)
    (忽見一個老媽子,抱了一個南瓜進來。)
    (原來是繼之那邊用的人,過了新年,便請假回去了幾天,此刻回來,從鄉下帶
    (了幾個南瓜來送與主人,也送我這邊一個。)
母 親:生受你的,多謝了!但是大正月裡,怎麼就有了這個?
繼 之:(繼之夫人道)這還是去年藏到此刻的呢。見了他,倒想起一個笑話來:有一個
    鄉下姑娘,嫁到城裡去,生了個兒子,已經七八歲了。一天,那鄉下姑娘帶了兒
    子,回娘家去住了幾天。及至回到夫家,有人問那孩子:『你到外婆家去,吃些
    甚麼?』孩子道:『外婆家好得很,吃菜當飯的。』你道甚麼叫『吃菜當飯』?
    原來鄉下人苦得很,種出稻子都賣了,自己只吃些雜糧。這回幾天,正在那裡吃
    南瓜,那孩子便鬧了個吃菜當飯。
    (說的眾人笑了。)
問 他:還有一個城裡姑娘,嫁到鄉下去,也生下一個兒子,四五歲了。一天,男人們在
    田裡擡了一個南瓜回來。那南瓜有多大,我也比他不出來。婆婆便叫媳婦煮了吃
    。那媳婦本來是個城裡姑娘,從來不曾煮過;但婆婆叫煮,又不能不煮,把一個
    整瓜,也不削皮,也不切開,就那麼煮熟了。婆婆看見了也沒法,只得大家圍著
    那大瓜來吃。
    (說到這裡,眾人已經笑了。)
問 他:還沒有說完呢。吃了一會,忽然那四五歲的孩子不見了,婆婆便吃了一驚,說:
    『好好同在這裡吃瓜的,怎麼就丟了?』滿屋子一找,都沒有。那婆婆便提著名
    兒叫起來。忽聽得瓜的裡面答應道:『奶奶呀,我在這裡磕瓜子呢。』原來他把
    瓜吃了一個窟窿,扒到瓜瓤裡面去了。
    (說的眾人一齊大笑起來。)
老太太:媳婦今天為甚這等快活起來?引得我們大家也笑笑。我見你向來都是沉默寡言的
    ,難得今天這樣,你只常常如此便好。
繼 之:(繼之夫人道)這個只可偶一為之,代老人家解個悶兒;若常常如此,不怕失了
    規矩麼!
老太太:哦!原來你為了這個。你須知我最恨的是規矩。一家人只要大節目上不錯就是了
    ,餘下來便要大家說說笑笑,才是天倫之樂呢。處處立起規矩來,拘束得父子不
    成父子,婆媳不成婆媳,明明是自己一家人,卻鬧得同極生的生客一般,還有甚
    麼樂處?你公公在時,也是這個脾氣。繼之小的時候,他從來不肯抱一抱。問他
    時,他說《禮經》上說的:『君子抱孫不抱子。』我便駁他:『莫說是幾千年前
    古人說的話,就是當今皇帝降的聖旨,他說了這句話,我也要駁他。他這個明明
    是教人父子生疏,照這樣辦起來,不要把父子的天性都汨滅了麼!』這樣說了,
    他才抱了兩回。等得繼之長到了十二三歲,他卻又擺起老子的架子來了,見了他
    總是正顏厲色的。我同他本來在那裡說著笑著的,兒子來了,他登時就正其衣冠
    ,尊其瞻視起來。同兒子說起活來,總是呼來喝去的,見一回教訓一回。兒子見
    了他,就和一根木頭似的,挺著腰站著,除了一個『是』字,沒有回他老子的話
    。你想這種規矩怎麼能受?後來也被我勸得他改了,一般的和兒子說說笑笑。
見了我:這個脾氣,虧乾娘有本事勸得過來。
老太太:他的理沒有我長,他就不得不改。他每每說為人子者,要色笑承歡。我只問他:
    『你見了兒子,便擺出那副閻王老子的面目來;他見了你,就同見了鬼一般,如
    何敢笑?他偶然笑了,你反罵他沒規矩,那倒變了色笑逢怒了,那裡是承歡呢?
    古人斑衣戲彩,你想四個字當中,就著了一個戲字;倘照你的規矩,雖斑衣而不
    能戲,那只好穿了斑衣,直挺挺的站著,一動也不許動,那不成了廟裡的菩薩了
    麼?』
    (說的眾人都笑了。)
老太太:男子們只要在那大庭廣眾之中,不要越了規矩就是了。回到家來,仍然是這般,
    怎麼叫做父子有恩呢,那父子的天性,不要叫這臭規矩磨滅盡了麼?何況我們女
    子,婆媳、妯娌、姑嫂團在一處,第一件要緊的是和氣,其次就要大家取樂了。
    有了大事,當了生客,難道也叫你們這般麼!
姊 姊:乾娘說的是和氣,我看和氣兩個字最難得。這個肯和,那個不肯和,也是沒法的
    事。所以家庭之中,不能和氣的十居八九。像我們這兩家人家,真是十中無一二
    的呢。
老太太:那不和的,只是不懂道理之過,能把道理解說給他聽了,自然就好了。
姊 姊:我也曾細細的考究過來,不懂道理,固然不錯,然而還是第二層,還有第一層的
    講究在裡頭。大抵家庭不睦,總是婆媳不睦居多。今天三位老人家都是明白的,
    我才敢說這句話:人家聽說婆媳不睦,總要派媳婦的不是。據我看來,媳婦不是
    的固然也有,然而總是婆婆不是的居多。大抵那個做婆婆的,年輕時也做過媳婦
    來,做媳婦的時候,不免受了他婆婆的氣,罵他不敢回口,打他不敢回手。捱了
    若干年,他婆婆死了,才敢把腰伸一伸。等到自己的兒子大了,娶了媳婦,他就
    想這是我出頭之日了,把自己從前所受的,一一拿出來向媳婦頭上施展。說起來
    ,他還說是應該如此的,我當日也曾受過婆婆氣來。你想叫那媳婦怎樣受?哪裡
    還講甚麼和氣?他那媳婦呢,將來有了做婆婆的一天,也是如此。所以天下的家
    庭,永遠不會和睦的了。除非把女子叫來,一齊都讀起書來,大家都明了理,這
    才有得可望呢。我常說過一句笑話:凡婆媳不睦的,不必說是不睦,只當他是報
    仇,不過報非其人,受在上代,報在下代罷了。
見了我:姊姊的婆婆,有報仇沒有?
姊 姊:我的婆婆,我起先當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到這裡來,見了乾娘,恰是一對。自從
    我寡了,他天天總對我哭兩三次,卻並不是哭兒子,哭的是我,只說怪賢德的媳
    婦,年紀又輕,怎麼就叫他做了寡婦。其實我這麼個人,少點過處就了不得了,
    哪裡配稱到『賢德』兩個字!若是那個報仇的婆婆,一個寡媳婦,哪裡肯放他常
    回娘家,還跟著你跑幾千里路呢,不硬留在家裡,做一個出氣的傢伙麼!
對 我:這報仇之說,不獨是女子,男子也是這樣。我聽見大哥說,凡是做官的,上衙門
    碰了上司釘子,回家去卻罵底下人出氣呢。
姊 姊:我這個不過是通論,大約是這樣的居多罷了,怎麼加得上『凡是』兩個字,去一
    網打盡!
    (說到這裡,繼之的家人來回說)
繼 之:關上的多師爺又來了,在客堂裡坐著。
    (我取表一看,已經亥正了。)
    (暗想何以此刻才來,一面對姊姊道)
一 面:這個你明日問大哥去,不是我要一網打盡的。
    (說著出來,會了子明,讓到書房裡坐。)
子 明:還沒睡麼?
對 我:早呢。你在哪裡吃的晚飯?
子 明:飯是在莊上吃的。倒是弄擰了一筆帳,算到此刻還沒有鬧清楚,明日破天亮就要
    出城去查總冊子。
對 我:何必那麼早呢?
子 明:還有別的事呢。
對 我:那麼早點睡罷,時候不早了。
子 明:你請便罷。我有個毛病,有了事在心上,要一夜睡不著的。我打算看幾篇書,就
    過了這一夜了。
對 我:那麼我們談一夜好麼?
子 明:你又何必客氣呢,只管請睡罷。
對 我:此刻我還不睡,我和你談到要睡時,自去睡便了。我和繼之談天,往往談到十二
    點、一點,不足為奇的。
子 明:(子明笑道)我也聽繼之、述農都說你歡喜嬲人家說新聞故事。
對 我:你倘是有新聞故事和我說,我就陪你談兩三夜都可以。
子 明:哪裡有許多好談!
對 我:你先請坐,我去去再來。
    (說罷,走到我那邊去,只見老太太們已經散了,大家也安排睡覺。)
老太太:(便對姊姊道)我們家可有乾點心,弄點出去,有個同事來了,說有事睡不著,
    在那裡談天,恐怕半夜裡要飯呢。
姊 姊:有。你去陪客罷,就送出來。
    (我便回到書房,扯七扯八的和子明談起來,偶然說起我初出門時,遇見那扮官
    (做賊,後來繼之說他居然是官的那個人來。)
子 明:區區一個候補縣,有甚麼希奇!還有做賊的現任臬臺呢。
對 我:是那個臬臺?幾時的事?
子 明:事情是好多年了,只怕還是初平『長髮軍』時的事呢。你信星命不信?
對 我:奇了,怎麼憑空岔著問我這麼一句?
子 明:這件事因談星命而起,所以問你。
對 我:你只管談,不必問我信不信。
子 明:這個人本來是一個飛簷走壁的賊。有一天,不知哪裡來了一個算命先生,說是靈
    得很,他也去算。那先生把他八字排起來,開口便說:『你是個賊。』他倒吃了
    一驚,問:『怎樣見得?』那先生道:『我只據書論命。但你雖然是個賊,可也
    還官星高照,你若走了仕路,可以做到方面大員。只是你要記著我一句話:做官
    到了三品時,就要急流勇退,不然就有大禍臨頭。』他聽了那先生的話,便去偷
    了一筆錢,捐上一個大八成知縣,一樣的到省當差,然而他還是偷。等到補了缺
    ,他還是偷。只怕他去偷了治下的錢,人家來告了,他還比差捉賊呢。可憐那差
    役倒是被賊比了,你說不是笑話麼!那時正是有軍務的時候,連捐帶保的,升官
    格外快。等到他升了道臺時,他的三個兒子,已經有兩個捐了道員、知府出身去
    了。那捐款無非是偷來的。後來居然放了安徽臬臺。到任之後,又想代第三的兒
    子捐道員了。只是還短三千銀子,要去偷呢。安慶雖是個省城,然而兵燹之後,
    元氣未復,哪裡有個富戶,有現成的三千銀子給他偷呢。他忽然想著一處好地方
    ,當夜便到藩庫裡偷了一千兩。到得明天,庫吏知道了,立刻回了藩臺,傳了懷
    寧縣,要立刻查辦。懷寧縣便傳了通班捕役,嚴飭查拿。誰知這一天沒有查著,
    這一夜藩庫裡又失了一千銀子。藩臺大怒,又傳了首縣去,立限嚴比。首縣回到
    衙門,正要比差,內中一個老捕役稟道:『請老爺再寬一天的限,今夜小人就可
    以拿到這賊。』知縣道:『莫非你已經知道他蹤跡了麼?』捕役道:『蹤跡雖然
    不知,但是這賊前夜偷了,昨夜再偷,一定還在城內。這小小的安慶城,盡今天
    一天一夜,總要查著了。』官便准了一天限。誰知這老捕役對官說的是假話,他
    那裡去滿城查起來,他只料定他今夜一定再來偷的。到了夜靜時,他便先到藩庫
    左近的房子上伏定了。到了三更時,果然見一個賊,飛簷走壁而來,到藩庫裡去
    了。捕役且不驚動他,連忙跑在他的來路上伏著。不一會,見他來了,捕役伏在
    暗處,對準他臉部,『颼』的飛一片碎瓦過來。他低頭一躲,恰中在額角上,仍
    是如飛而去。捕役趕來,忽見他在一所高大房子上,跳了下去。捕役正要跟著下
    去時,低頭一看,吃了一驚。
    (正是:正欲投身探賊窟,誰知足下是官衙。)
    (不知那捕役驚的甚麼,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七回 管神機營王爺撤差 升鎮國公小的交運)
對 我:那老捕役往下一看,賊不見了,那房子卻是臬臺衙門,不免吃了一驚,不敢跟下
    去,只得回來。等到了散更時,天還沒亮,他就請了本官出來回了,把昨夜的事
    ,如此這般的都告訴了。又說道:『此刻知道了賊在臬署。老爺馬上去上衙門,
    請臬臺大人把闔署一查,只要額上受了傷的,就是個賊,他昨夜還偷了銀子。老
    爺此刻不要等藩臺傳,先要到藩臺那裡去回明了,可見得我們辦公未嘗怠慢。』
    知縣聽得有理,便連忙梳洗了,先上藩臺衙門去,藩臺正在那裡發怒呢。知縣見
    了,便把老捕役的話說了一遍。藩臺道:『法司衙門裡面藏著賊,還了得麼!趕
    緊去要了來!』知縣便忙到了臬署。只見自己衙門裡的通班捕役,都升布在臬署
    左右,要想等有打傷額角的出來捉他呢。知縣上了官廳,號房拿了手版上去,一
    會下來,說:『大人頭風發作,不能見客,擋駕!』知縣只得仍回藩署裡去,回
    明藩臺。藩臺怒不可遏,便親自去拜臬臺。知縣嚇得不敢回署,只管等著。等了
    好一會,藩臺回來了,也是見不著。便叫知縣把那老捕役傳了來,問了幾句話,
    便上院去,叫知縣帶著捕役跟了來。到得撫院,見了撫臺,把上項事回了一遍。
    撫臺大怒,叫旗牌官快快傳臬司去,說無論甚麼病,必要來一次,不然,本部院
    便要親到臬署查辦事件了。幾句話到了臬署,闔署之人,都驚疑不定。那臬臺沒
    法,只得打轎上院去。到得那裡時,只見藩臺以下,首道、首府、首縣,都在那
    裡,還有保甲局總辦、委員,黑壓壓的擠滿一花廳。眾官見他來,都起立相迎。
    只見他頭上紮了一條黑帕,說是頭風痛得利害,紮上了稍為好些。眾官都信以為
    實。撫臺便告訴了以上一節,他便答應了馬上回去就查。只見那老捕役脫了大帽
    ,跑上來對著臬臺請了個安道:『大人的頭風病,小人可以醫得。』臬臺道:『
    莫非是個偏方?』捕役道:『是一個家傳的秘方。只求大人把帕子去了,小人看
    看頭部,方好下藥。』臬臺聽了,顏色大變,勉強道:『這個帕子去不得的,去
    了痛得利害。』捕役道:『只求大人開恩,可憐小人受本官比責的夠了!』臬檯
    面無人色的說道:『你說些甚麼,我不懂呀!』當下眾官聽見他二人一問一答,
    都面面相覷。那捕役一回身,又對首縣跪下稟道:『小人該死!昨夜飛瓦打傷的
    ,正是臬憲大人!』首縣正要喝他胡說,那臬臺早倉皇失措的道:『你……你…
    …你可是瘋了!』說著也不顧失禮,立起來便想踢他。當時首道坐在他下手,便
    攔住道:『大人貴恙未痊,不宜動怒。』那位藩臺見了這副情形,也著實疑心。
    撫臺只是呆呆的看著,在那裡納悶。捕役又過來對他說道:『好歹求大人把昨夜
    的情形說了,好脫了小人干係;不然,眾位大人在這裡,莫怪小人無禮!』臬臺
    又驚,又慌,又怒道:『你敢無禮!』捕役走近一步道:『小人要脫干係,說不
    得無禮也要做一次!』說時便要動手。眾官一齊喝住。首縣見他這般鹵莽,更是
    手足無措,連連喝他,卻只喝不住。捕役回身對撫臺跪下道:『求大人請臬臺大
    人升一升冠,露一露頭部,倘沒有受傷痕跡,小人死而無怨。』此時藩臺也有九
    分信是臬臺做的了。失了庫款,責罰非輕,不如試他一試。倘使不是的,也不過
    同寅上失了禮,罪名自有捕役去當;倘果然是他,今日不驗明白,過兩天他把傷
    痕養好了,豈不是沒了憑據。此時捕役正對撫臺跪著回話,藩臺便站起來對臬臺
    道:『閣下便升一升冠,把帕子去了,好治他個誣攀大員的重罪!』臬臺正待支
    吾,撫臺已吩咐家人,代臬憲大人升冠。一個家人走了過來,嘴裡說:『請大人
    升冠!』卻不動手。此時官廳上亂烘烘的,鬧了個不成體統。捕役便乘亂溜到臬
    臺背後,把他的大帽子往前一掀,早掉了,乘勢把那黑帕一扯,扯了下來。臬臺
    不知是誰,忙回過頭來看,恰好把那額上所受一寸來長的傷痕,送到捕役眼裡。
    捕役揚起了黑帕,走到當中,朝上跪下,高聲稟道:『盜藩庫銀子的真賊已在這
    裡,求列位大人老爺作主!』一時撫臺怒了,藩臺樂了,首道、首府驚的呆了,
    首縣卻一時慌的沒了主了。那位臬臺卻氣得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嘴裡只說:『
    罷了!罷了!』一時之間,倒弄得人聲寂然,大家面面相覷。卻是藩臺先開口,
    請撫臺示下辦法。撫臺便叫傳中軍來,先看管了他。一時之間,中軍到了。那捕
    役等撫臺吩咐了話,便搶上一步,對中軍稟道:『臬臺大人飛簷走壁的工夫很利
    害,請大人小心!』那臬臺頓足道:『罷了!不必多說了!待我當堂直供了,你
    們上了刑具罷!』於是跪下來,把自從算命先生代他算命供起,一直供到昨夜之
    事,當堂畫了供,便收了府監。撫臺一面拜折參辦。這位臬臺辦了個盡法不必說
    ,兩個兒子的功名也就此送了,還不知得了個甚麼軍流的罪。你說天下事不是無
    奇不有麼。
    
    
62**時間: 地點:
    (此時已響過三炮許久,我正要到裡面催點心,回頭一看,那點心早已整整的擺
    (了四盤在那裡,還有雞鳴壺燉上一壺熱茶,便讓子明吃點心。)
    (兩個對坐下來,子明)
子 明:近來這城裡面,晚上安靖麼?
對 我:還沒聽見甚麼。你這問,莫非城外有甚麼事?
子 明:近來外面賊多得很呢。只因和局有了消息,這裡便先把新募的營勇,遣散了兩營
    。
對 我:要用就募起來,不用就遣散了,也怨不得那些散勇作賊。其實平時營裡的缺額只
    要補足了,到了要用時,只怕也夠了。
子 明:哪裡會夠!他倒正想借個題目招募新勇,從中沾些光呢。莫說補足了額,就是溢
    出額來,也不夠呢。
對 我:不缺已經好了,那裡還有溢額的?
子 明:你真是少見多怪!外面的營裡都是缺額的,差不多照例只有六成勇額。到了京城
    的神機營,卻一定溢額的,並且溢的不少,總是溢個加倍。
對 我:(我詫道)那麼這糧餉怎樣呢?
子 明:(子明笑道)糧餉卻沒有領溢的。但是神機營每出起隊子來,是五百人一營的,
    他卻足足有一千人,比方這五百名是槍隊,也是一千桿槍,
對 我:怎麼軍器也有得多呢?
子 明:凡是神機營當兵的,都是黃帶子、紅帶子的宗室,他們闊得很呢!每人都用一個
    家人,出起隊來,各人都帶著家人走,這不是五百成了一千了麼。
對 我:軍器怎麼也加倍呢?
子 明:每一個家人,都代他老爺帶著一桿鴉片煙槍,合了那五百枝火槍,不成了一千了
    麼。並且火槍也是家人代拿著,他自己的手裡,不是拿了鵪鶉囊,便是臂了鷹。
    他們出來,無非是到操場上去操。到了操場時,他們各人先把手裡的鷹安置好了
    ,用一根鐵條兒,或插在樹上,或插在牆上,把鷹站在上頭,然後肯歸隊伍。操
    起來的時候,他的眼睛還是望著自己的鷹;偶然那鐵條兒插不穩,掉了下來,那
    怕操到要緊的時候,他也先把火槍撂下,先去把他那鷹弄好了,還代他理好了毛
    ,再歸到隊裡去。你道這種操法奇麼?
對 我:那帶兵的難道就不管?
子 明:那裡肯管他!帶兵的還不是同他們一個道兒上的人麼。那管理神機營的都是王爺
    。前年有一位郡王奉旨管理神機營,他便對人家說:『我今天得了這個差使,一
    定要把神機營整頓起來。當日祖宗入關的時候,神機營兵士臨陣能站在馬鞍上放
    箭的,此刻鬧得不成樣子了;倘再不整頓,將來不知怎樣了!』旁邊有人勸他說
    :『不必多事罷,這個是不能整頓的了。』他不信。到差那一天,就點名閱操,
    揀那十分不像樣的,照營例辦了兩個。這一辦可不得了,不到三天,那王爺便又
    奉旨撤去管理神機營的差使了。你道他們的神通大不大!
對 我:他們既然是宗室,又是王爺都幹得下來,那麼大的神通,何必還去當兵?
子 明:當兵還是上等的呢。到了京城裡,有一種化子,手裡拿一根香,跟著車子討錢。
對 我:討錢拿一根香作甚麼?
子 明:他算是送火給你吃煙的。這種化子,你可不能得罪他;得罪了他時,他馬上把外
    面的衣服一撂,裡邊束著的不是紅帶子,便是黃帶子,那就被他訛一個不得了!
對 我:他的帶子何以要束在裡層呢?
子 明:束在裡層,好叫人家看不見,得罪了他,他才好訛人呀;倘使束在外層,誰也不
    敢惹他了。其實也可憐得很,他們又不能作買賣,說是說得好聽得很,『天潢貴
    冑』呢,誰知一點生機都沒有,所以就只能靠著那帶子上的顏色去行詐了。他們
    詐到沒得好詐的時候,還裝死呢。
對 我:裝死只怕也是為的訛人?
子 明:他們死了,報到宗人府去,照例有幾兩殯葬銀子。他窮到不得了,又沒有法想的
    時候,便裝死了,叫老婆、兒子哭喪著臉兒去報。報過之後,宗人府還派委員來
    看呢。委員來看時,他便直挺挺的躺著,老婆、兒子對他跪著哭。委員見了,自
    然信以為真,哪個還伸手去摸他,仔細去驗他呢,只望望是有個躺著的就算是了
    。他領了殯葬銀,登時又活過來。這才是個活僵屍呢。
對 我:他已經騙了這回,等他真正死了的時候,還有得領沒有呢?
子 明:這可是不得而知了。
對 我:他們雖然定例是不能作買賣,然而私下出來幹點營生,也可以過活,宗人府未必
    就查著了。
子 明:這一班都是好吃懶做的人,你叫他幹甚麼營生!只怕趕車是會的,京城裡趕車的
    車夫裡面,這班人不少;或者當家人也有的。除此之外,這班人只怕幹得來的,
    只有訛詐討飯了。所以每每有些謠言,說某大人和車夫換帖,某大老和底下人認
    了乾親家,起先聽見,總以為是糟蹋人的話,誰知竟是真的。他們闊起來也快得
    很,等他闊了,認識了大人先生,和他往來,自然是少不免的,那些人卻把他從
    前的事業提出來作個笑話。
對 我:他們怎麼又很闊得快呢?
子 明:上一科我到京裡去考北闈,住在我舍親宅裡。舍親是個京官,自己養了一輛車,
    用了一個車夫,有好幾年了,一向倒還相安無事。我到京那幾天,恰好一天舍親
    要去拜兩個要緊的客,叫套車,卻不見了車夫,遍找沒有,不得已僱了一輛車去
    拜客。等拜完了客回來,他卻來了,在門口站著。舍親問他一天到哪裡去了。他
    道:『今兒早起,我們宗人府來傳了去問話,所以去了大半天。』舍親問他問甚
    麼話。他道:『有一個鎮國公缺出了,應該輪到小的補,所以傳了去問話。』舍
    親問此刻補定了沒有。他道:『沒有呢,此刻正在想法子。』問他想甚麼法子。
    他道:『要化幾十兩銀子的使費,才補得上呢。可否求老爺賞借給小的六十兩銀
    子,去打點個前程,將來自當補報。』說罷,跪下去就磕頭,起來又請了一個安
    。舍親正在沉吟,他又左一個安,右一個安的亂請,嘴裡只說求老爺的恩典。舍
    親被他纏不過,給了他六十兩銀子。喜歡得他連忙叩了三個響頭,嘴裡說謝老爺
    的恩典,並求老爺再賞半天的假,舍親道:『既如此,你趕緊去打點罷。』他歡
    歡喜喜的去了。我還埋怨我舍親太過信他了,那裡有窮到出來當車夫的,平白地
    會做鎮國公起來。舍親對我說:『這是常有的事。』我還不信呢。到得明天,他
    又歡歡喜喜的來了說:『一切都打點好了,明天就要謝恩。』並且還帶了一個車
    夫來,說是他的朋友,『很靠得住的,薦給老爺試用用罷。』舍親收了這車夫,
    他再是千恩萬謝的去了。到了明天,他車也有了,馬也有了,戴著紅頂子花翎,
    到四處去拜客。到了舍親門口,他不好意思遞片子進來,就那麼下了車進來了。
    還對舍親請了個安說:『小的今天是鎮國公了!老爺的恩典,永不敢忘!』你看
    這不是他們闊得很快麼?
對 我:這麼一個鎮國公,有多少俸銀一年呢?
子 明:我不甚了了,聽說大約三百多銀子一年。
對 我:這個給我們就館的差不多,闊不到哪裡去。
子 明:你要知道他得了鎮國公,那訛人的手段更大了。他天天跑到西苑門裡去,在廊簷
    底下站著,專找那些引見的人去嚇唬。那嚇唬不動的,他也沒有法子。他那嚇唬
    的話,總是說這是甚麼地方,你敢亂跑。倘使被他嚇唬動了,他便說:『你今日
    幸而遇了我,還不要緊,你謹慎點就是了。』這個人自然感激他,他卻留著神看
    你是第幾班第幾名,記了你的名字,打聽了你的住處,明天他卻來拜你,向你借
    錢。
對 我:鎮國公天天要到裡面的麼?
子 明:何嘗要他們去,不過他們可以去得。他去了時,遇見值年旗王大臣到了,他過去
    站一個班,只算是他來當差的。
對 我:他們雖是天潢貴冑,卻是出身寒微得很,自然不見得多讀書的了,怎麼會當差辦
    事?
子 明:他們雖不識字,然而很會說話,他們那黃帶子,都是四品宗室,所以有人送他們
    一副對聯是:『心中烏黑嘴明白,腰上鵝黃頂暗藍。』
對 我:對仗倒很工的。
    
    
63**時間: 地點:
    (說話之間,外面已放天明炮,子明便要走。)
對 我:太早了,洗了臉去。
    (便到我那邊,叫起老媽子,燉了熱水出來,讓子明盥洗,他匆匆洗了便去。)
    (正是:一夕長談方娓娓,五更歸去太匆匆。)
    (未知子明去後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八回 辦禮物攜資走上海 控影射遣伙出京師)
    (我送子明去了,便在書房裡隨意歪著,和衣稍歇,及至醒來,已是午飯時候。
    ()
    
    
64**時間: 地點:
    (自此之後,一連幾個月,沒有甚事。)
    
    
65**時間: 地點:
    (忽然一天在轅門抄上,看見我伯父請假赴蘇。)
    (我想自從母親去過一次之後,我雖然去過幾次,大家都是極冷淡的,所以我也
    (不很常去了。)
    (昨天請了假,不知幾時動身,未免去看看。)
    (走到公館門前看時,只見高高的貼著一張招租條子,裡面闃其無人。)
    (暗想動身走了,似乎也應該知照一聲,怎麼悄悄的就走了。)
    (回家去對母親說知,母親也沒甚話說。)
    (又過了幾天,繼之從關上回來,晚上約我到書房裡去)
繼 之:這兩天我想煩你走一次上海,你可肯去?
對 我:這又何難。但不知辦甚麼事?
繼 之:下月十九是藩臺老太太生日,請你到上海去辦一份壽禮。
對 我:到下月十九,還有一個多月光景,何必這麼亟亟?
繼 之:這裡頭有個緣故。去年你來的時候,代我匯了五千銀子來,你道我當真要用麼?
    我這裡多少還有萬把銀子,我是要立一個小小基業,以為退步,因為此地的錢不
    夠,所以才叫你匯那一筆來。今年正月裡,就在上海開了一間字號,專辦客貨,
    統共是二萬銀子下本。此刻過了端節,前幾天他們寄來一筆帳,我想我不能分身
    ,所以請你去對一對帳。老實對你說:你的二千,我也同你放在裡頭了,一層做
    生意的官息比莊上好,二層多少總有點贏餘。這字號裡面,你也是個東家,所以
    我不煩別人,要煩你去。再者,這份壽禮也與前不同。我這裡已經辦的差不多了
    ,只差一個如意。這裡各人送的,也有翡翠的,也有羊脂的。甚至於黃楊、竹根
    、紫檀、瓷器、水晶、珊瑚、瑪瑙,無論整的、鑲的都有了;我想要辦一個出乎
    這幾種之外的,價錢又不能十分大,所以要你早去幾天,好慢慢搜尋起來。還要
    辦一個小輪船……
對 我:這辦來作甚麼?大哥又不常出門。
繼 之:(繼之笑道)哪裡是這個,我要辦的是一尺來長的頑意兒。因為藩署花園裡有一
    個池子,從前藩臺買過一個,老太太歡喜的了不得,天天叫家人放著頑。今年春
    上,不知怎樣翻了,沉了下去,好容易撈起來,已經壞了,被他們七攪八攪,越
    是鬧得個不可收拾,所以要買一個送他。
對 我:這個東西從來沒有買過,不知要多少價錢呢?
繼 之:大約百把塊錢是要的。你收拾收拾,一兩天裡頭走一趟去罷。
    (我答應了,又談些別話,就各去安歇。)
    (次日,我把這話告訴了母親,母親自是歡喜。)
    
    
66**時間: 地點:
    (此時五月裡天氣,帶的衣服不多,行李極少。)
    (繼之又拿了銀子過來,問我幾時動身。)
對 我:來得及今日也可以走得。
繼 之:先要叫人去打聽了的好。不然老遠的白跑一趟。
    (當即叫人打聽了,果然今日來不及,要明日一早。)
    
    
67**時間: 地點:
    (又說這幾天江水溜得很,恐怕下水船到得早,最好是今日先到洋篷上去住著。
    ()
    (於是我定了主意,這天吃過晚飯,別過眾人,就趕出城,到洋篷裡歇下。)
    (果然次日天才破亮,下水船到了,用舢船渡到輪船上。)
    (次日早起,便到了上海,叫了小車推著行李,到字號裡去。)
    (繼之先已有信來知照過,於是同眾伙友相見。)
    (那當事的叫做管德泉,連忙指了一個房間,安歇行李。)
    (我便把繼之要買如意及小火輪的話說了。)
德 泉:小火輪只怕還有覓處;那如意他這個不要,那個不要,又不曾指定一個名色,怎
    麼辦法呢?明日待我去找兩個珠寶掮客來問問罷。那小火輪呢,只怕發昌還有。
    (當下我就在字號裡歇住。)
    (到了下午,德泉來約了我同到虹口發昌裡去。)
    (那邊有一個小東家叫方佚廬,從小就專考究機器,所以一切製造等事,都極精
    (明。)
    (他那舖子,除了門面專賣銅鐵機件之外,後面還有廠房,用了多少工匠,自己
    (製造各樣機器。)
    (德泉同他相識。)
    (當下彼此見過,問起小火輪一事。)
佚 廬:有是有一個,只是多年沒有動了,不知可還要得。
    (說罷,便叫伙計在架子上拿了下來。)
    (掃去了灰土,拿過來看,加上了水,又點了火酒,機件依然活動,只是舊的太
    (不像了。)
對 我:可有新的麼?
佚 廬:新的沒有。其實銅鐵東西沒有新舊,只要拆開來擦過,又是新的了。
對 我:定做一個新的,可要幾天?
佚 廬:此刻廠裡忙得很,這些小件東西,來不及做了。
    (我問他這個舊的價錢,他要一百元。)
問 他:(我便道)再商量罷。
    (同德泉別去,回到字號裡。)
    (早有伙計們代招呼了一個珠寶掮客來,叫做辛若江。)
    (說起要買如意,要別緻的,所有翡翠、白玉、水晶、珊瑚、瑪瑙,一概不要。
    ()
一 個:(若江道)打算出多少價呢?
對 我:見了東西再講罷。
    (說著,他辭去了。)
    (是日天氣甚熱,吃過晚飯,德泉同了我到四馬路昇平樓,泡茶乘涼,帶著談天
    (。)
    (可奈茶客太多,人聲嘈雜。)
德 泉:(我便道)這裡一天到晚,都是這許多人麼?
德 泉:上半天人少,早起更是一個人沒有呢。
對 我:早起他不賣茶麼?
德 泉:不過沒有人來吃茶罷了,你要吃茶,他如何不賣。
    (坐了一會,便回去安歇。)
    (次日早起,更是炎熱。)
    (我想起昨夜到的昇平樓,甚覺涼快,何不去坐一會呢。)
    (早上各伙計都有事,德泉也要照應一切,我便不去驚動他們。)
    (一個人逛到四馬路,只見許多鋪家都還沒有開門。)
    (走到昇平樓看時,門是開了;上樓一看,誰知他那些杌子都反過來,放在桌子
    (上。)
    (問他泡茶時,堂倌還在那裡揉眼睛)
問 他:水還沒有開呢。
    (我只得惘惘而出。)
    (取出表看時,已是八點鐘了。)
    (在馬路逛蕩著,走了好一會,再回到昇平樓,只見地方剛才收拾好,還有一個
    (堂倌在那裡掃地。)
    (我不管他,就靠欄杆坐了,又歇了許久,方才泡上茶來。)
    (我便凴欄下視,慢慢的清風徐來,頗覺涼快。)
    (忽見馬路上一大群人,遠遠的自東而西,走將過來,正不知因何事故。)
    (及至走近樓下時,仔細一看,原來是幾個巡捕押著一起犯人走過,後面圍了許
    (多閒人跟著觀看。)
    (那犯人當中,有七八個蓬頭垢面的,那都不必管他;只有兩個好生奇怪,兩個
    (手裡都拿著一頂熏皮小帽,一個穿的是京醬色寧綢狐皮袍子,天青緞天馬出風
    (馬褂,一個是二藍寧綢羔皮袍子,白灰色寧綢羔皮馬褂,腳上一式的穿了棉鞋
    (。)
    (我看了老大吃了一驚,這個時候,人家赤膊搖扇還是熱,他兩個怎麼鬧出一身
    (大毛來?這才是千古奇談呢!看他走得汗流被面的,真是何苦!然而此中必定
    (有個道理,不過我不知道罷了。)
    (再坐一會,已是十點鐘時候,遂會了茶帳回去。)
    (早有那辛右江在那裡等著,拿了一枝如意來看,原是水晶的,不過水晶裡面,
    (藏著一個蟲兒,可巧做在如意頭上。)
    (我看了不對,便還他去了。)
    (德泉問我到哪裡去來。)
    (我告訴了他。)
    
    
68**時間: 地點:
    (又說起那個穿皮衣服的,煞是奇怪可笑。)
德 泉:這個不足為奇。這裡巡捕房的規矩,犯了事捉進去時穿甚麼,放出來時仍要他穿
    上出來。這個只怕是在冬天犯事的。
一 個:(旁邊一個管帳的金子安插嘴道)不錯。去年冬月裡那一起打房間的,內中有兩
    個不是判了押半年麼。恰是這個時候該放,想必是他們了。
對 我:甚麼叫做『打房間』?
德 泉:到妓館裡,把妓女的房裡東西打毀了,叫打房間。這裡妓館裡的新聞多呢,那逞
    強的便去打房間,那下流的,便去偷東西。
對 我:我今日看見那個人穿的很體面的,難道在妓院裡鬧點小事,巡捕還去拿他麼?
德 泉:莫說是穿的體面,就是認真體面人,他也一樣要拿呢。前幾年有一個笑話:一個
    姓朱的,是個江蘇同知,在上海當差多年的了;一個姓袁的知縣,從前還做過上
    海縣丞的。兩個人同到棋盤街么二妓館裡去頑。那姓朱的是官派十足的人,偏偏
    那么二妓院的規矩,凡是客人,不分老小,一律叫少爺的。妓院的丫頭,叫了他
    一聲朱少爺,姓朱的劈面就是一個巴掌打過去道:『我明明是老爺,你為甚麼叫
    我少爺!』那丫頭哭了,登時就兩下裡大鬧起來。妓館的人,便暗暗的出去叫巡
    捕。姓袁的知機,乘人亂時,溜了出去,一口氣跑回城裡花園衖公館裡去了。那
    姓朱的還在那裡『羔子』、『王八蛋』的亂罵。一時巡捕來了,不由分曉,拉到
    了巡捕房裡去,關了一夜。到明天解公堂。他和公堂問官是認得的,到了堂上,
    他搶上一步,對著問官拱拱手,彎彎腰道:『久違了。』那問官吃了一驚,站起
    來也彎彎腰道:『久違了。呀!這是朱大老爺,到這裡甚麼事?』那捉他的巡捕
    見問官和他認得,便一溜煙走了。妓館的人,本來照例要跟來做原告的,到了此
    時,也嚇的抱頭鼠竄而去。堂上陪審的洋官,見是華官的朋友,也就不問了,姓
    朱的才徜徉而去。當時有人編出了一個小說的回目,是:『朱司馬被困棋盤街,
    袁大令逃回花園衖。』
對 我:那偷東西的便怎麼辦法呢?
德 泉:那是一案一案不同的。
對 我:偷的還是賊呢,還是嫖客呢?
德 泉:偷東西自是個賊,然而他總是扮了嫖客去的多。若是撬窗挖壁的,那又不奇了。
子 安:(子安插嘴道)那偷水煙袋的,真是一段新聞。這個人的履歷,非但是新聞,簡
    直可以按著他編一部小說,或者編一齣戲來。
    (我忙問甚麼新聞。)
德 泉:這個說起來話長,此刻事情多著呢,說得連連斷斷的無味,莫若等到晚上,我們
    說著當談天罷。
    (於是各幹正事去了。)
    (下午時候,那辛若江又帶了兩個人來,手裡都捧著如意匣子,卻又都是些不堪
    (的東西,鬼混了半天才去。)
    (我乘暇時,便向德泉要了帳冊來,對了幾篇,不覺晚了。)
    (晚飯過後,大家散坐乘涼,復又提起妓館偷煙袋的事情來。)
德 泉:其實就是那麼一個人,到妓館裡偷了一支銀水煙袋,妓館報了巡捕房,被包探查
    著了,捉了去。後來卻被一個報館裡的主筆保了出來,並沒有重辦,就是這麼回
    事了。若要知道他前後的細情,卻要問子安。
子 安:若要細說起來,只怕談到天亮也談不完呢,可不要厭煩?
對 我:那怕今夜談不完,還有明夜,怕甚麼呢。
子 安:這個人性沈,名瑞,此刻的號是經武。
對 我:第一句通名先奇,難道他以前不號經武麼?
子 安:以前號輯五,是四川人,從小就在一家當鋪裡學生意。這當鋪的東家是姓山的,
    號叫仲彭。這仲彭的家眷,就住在當鋪左近。因為這沈經武年紀小,時時叫到內
    宅去使喚,他就和一個丫頭鬼混上了。後來他升了個小伙計,居然也一樣的成家
    生子,卻心中只忘不了那個丫頭。有一天,事情鬧穿了,仲彭便把經武攆了,拿
    丫頭嫁了。誰知他嫁到人家去,鬧了個天翻地覆,後來竟當著眾人,把衣服脫光
    了。人家說他是個瘋子,退了回來。這沈經武便設法拐了出來,帶了家眷,逃到
    了湖北,住在武昌,居然是一妻一妾,學起齊人來。他的神通可也真大,又被他
    結識了一個現任通判,拿錢出來,叫他開了個當鋪,不上兩年就倒了。他還怕那
    通判同他理論,卻去先發制人,對那通判說:『本錢沒了,要添本;若不添本,
    就要倒了。』通判說:『我無本可添,只得由他倒了。』他說:『既如此,倒了
    下來要打官司,不免要供出你的東家來;你是現任地方官,做了生意要擔處分的
    。』那通判急了,和他商量,他卻乘機要借三千兩銀子訟費,然後關了當鋪門。
    他把那三千銀子,一齊交給那拐來的丫頭。等到人家告了,他就在江夏縣監裡挺
    押起來。那丫頭拿了他的三千銀子,卻往上海一跑。他的老婆,便天天代他往監
    裡送飯。足足的挺了三年,實在逼他不出來,只得取保把他放了。他被放之後,
    撇下了一個老婆、兩個兒子,也跑到上海來了。虧他的本事,被他把那丫頭找著
    了,然而那三千銀子,卻一個也不存了。於是兩個人又過起日子來,在胡家宅租
    了一間小小的門面,買了些茶葉,攙上些紫蘇、防風之類,貼起一張紙,寫的是
    『出賣藥茶』。兩個人終日在店面坐著,每天只怕也有百十來個錢的生意。誰知
    那位山仲彭,年紀大了,一切家事都不管,忽然高興,卻從四川跑到上海來逛一
    趟。這位仲彭,雖是個當鋪東家,卻也是個風流名士,一到上海,便結識了幾個
    報館主筆。有一天,在街上閒逛,從他門首經過,見他二人雙雙坐著,不覺吃了
    一驚,就踱了進去。他二人也是吃驚不小,只道捉拐子、逃婢的來了,所以一見
    了仲彭,就連忙雙雙跪下,叩頭如搗蒜一般。仲彭是年高之人,那禁得他兩個這
    種乞憐的模樣,長歎一聲道:『這是你們的孽緣,我也不來追究了!』二人方才
    放了心。仲彭問起經武的老婆,經武便詭說他死了;那丫頭又千般巴結,引得仲
    彭歡喜,便認做了女兒。那丫頭本來粗粗的識得幾個字,仲彭自從認了他做女兒
    之後,不知怎樣,就和一個報館主筆胡繪聲說起。繪聲本是個風雅人物,聽說仲
    彭有個識字的女兒,就要見見。仲彭帶去見了,又叫他拜繪聲做先生。這就是他
    後來做賊得保的來由了。從此之後,那經武便搬到大馬路去,是個一樓一底房子
    ,胡亂弄了幾種丸藥,掛上一個京都同仁堂的招牌,又在報上登了京都同仁堂的
    告白。誰知這告白一登,卻被京裡的真正同仁堂看見了,以為這是假冒招牌,即
    刻打發人到上海來告他。
    (正是:影射須知干例禁,衙門準備會官司。)
    (未知他這場官司勝負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九回 送出洋強盜讀西書 賣輪船局員造私貨)
對 我:京都大柵欄的同仁堂,本來是幾百年的老鋪,從來沒有人敢影射他招牌的。此時
    看見報上的告白,明明說是京都同仁堂分設上海大馬路,這分明是影射招牌,遂
    專打發了一個能幹的伙計,帶了使費出京,到上海來,和他會官司。這伙計既到
    上海之後,心想不要把他冒冒失失的一告,他其中怕別有因由,而且明人不作暗
    事,我就明告訴了他要告,他也沒奈我何,我何不先去見見這個人呢。想罷,就
    找到他那同仁堂裡去。他一見了之後,問起知道真正同仁堂來的,早已猜到了幾
    分。又連用說話去套那伙計。那伙計是北邊人,直爽脾氣,便直告訴了他。他聽
    了要告,倒連忙堆下笑來,和那伙計拉交情。又說:『我也是個伙計當日曾經勸
    過東家,說寶號的招牌是冒不得的,他一定不信,今日果然寶號出來告了。好在
    吃官司不關伙計的事。』又拉了許多不相干的話,和那伙計纏著談天。把他耽擱
    到吃晚飯時候,便留著吃飯,又另外叫了幾樣菜,打了酒,把那伙計灌得爛醉如
    泥,便扶他到牀上睡下。
    (子安說到這裡,兩手一拍道)
子 安:你們試猜他這是甚麼主意?那時候,他舖子裡只有門外一個橫招牌,還是寫在紙
    上,糊在板上的;其餘豎招牌,一個沒有。他把人家灌醉之後,便連夜把那招牌
    取下來,連塗帶改的,把當中一個『仁』字另外改了一個別的字。等到明日,那
    伙計醒了,向他道歉。他又同人家談了一會,方才送他出門。等那伙計出了門時
    ,回身向他點頭,他才說道:『閣下這回到上海來打官司,必要認清楚了招牌方
    才可告。』那伙計聽說,擡頭一看,只見不是同仁堂了,不禁氣的目定口呆。可
    笑他火熱般出京,準備打官司,只因貪了兩杯,便鬧得冰清水冷的回去。從此他
    便自以為足智多謀,了無忌憚起來。上海是個花天酒地的地方,跟著人家出來逛
    逛,也是有的。他不知怎樣逛的窮了,沒處想法子,卻走到妓館裡打茶圍,把人
    家的一支銀水煙袋偷了。人家報了巡捕房,派了包探一查,把他查著了,捉到巡
    捕房,解到公堂懲辦。那丫頭急了,走到胡繪聲那裡,長跪不起的哀求。胡繪聲
    卻不過情面,便連夜寫一封信到新衙門裡,保了出來。他因為輯五兩個字的號,
    已在公堂存了竊案,所以才改了個經武,混到此刻,聽說生意還過得去呢。這個
    人的花樣也真多,倘使常在上海,不知還要鬧多少新聞呢。
德 泉:看著罷,好得我們總在上海。
對 我:單為看他留在上海,也無謂了。
    (大家笑了一笑,方才分散安歇。)
    
    
69**時間: 地點:
    (自此每日無事便對帳。)
    (或早上,或晚上,也到外頭逛一回。)
    (這天晚上,忽然想起王伯述來,不知可還在上海,遂走到謙益棧去望望。)
    (只見他原住的房門鎖了,因到帳房去打聽,乙庚)
乙 庚:他今年開河頭班船就走了,說是進京去的,直到此時,沒有來過。
    (我便辭了出來。)
    (正走出大門,迎頭遇見了伯父!伯父)
伯 父:你到上海作甚麼?
對 我:代繼之買東西。那天看了轅門抄,知道伯父到蘇州,趕著到公館裡去送行,誰知
    伯父已動身了。
伯 父:我到了此地,有事耽擱住了,還不曾去得。你且到我房裡去一趟。
    (我就跟著進來。)
    (到了房裡,伯父)
伯 父:你到這裡找誰?
對 我:去年住在這裡,遇見了王伯述姻伯,今晚沒事,來看看他,誰知早就動身了。
伯 父:我們雖是親戚,然而這個人尖酸刻薄,你可少親近他。你想,放著現成的官不做
    ,卻跑來販書,成了個甚麼樣了!
對 我:這是撫臺要撤他的任,他才告病的。
伯 父:撤任也是他自取的,誰叫他批評上司!我問你,我們家裡有一個小名叫土兒的,
    你記得這個人麼?
對 我:記得。年紀小,卻同伯父一輩的,我們都叫他小七叔。
伯 父:是哪一房的?
對 我:是老十房的,到了姪兒這一輩,剛剛出服。我父親才出門的那一年,伯父回家鄉
    去,還逗他頑呢。
伯 父:他不知怎麼,也跑到上海來了,在某洋行裡。那洋行的買辦是我認得的,告訴了
    我,我沒有去看他。我不過這麼告訴你一聲罷了,不必去找他。家裡出來的人,
    是惹不得的。
    
    
70**時間: 地點:
    (正說話時,只見一個人,拿進一張條子來,卻是把字寫在紅紙背面的。)
    (伯父看了,便對那人道)
伯 父:知道了。
又對我:你先去罷,我也有事要出去。
    (我便回到字號裡,只見德泉也才回來。)
對 我:今天有半天沒見呢,有甚麼貴事?
德 泉:(德泉歎口氣道)送我一個舍親到公司船上,跑了一次吳淞。
對 我:出洋麼?
德 泉:正是,出洋讀書呢。
對 我:出洋讀書是一件好事,又何必歎氣呢?
德 泉:小孩子不長進,真是沒法,這送他出洋讀書,也是無可奈何的。
對 我:這也奇了!這有甚麼無可奈何的事?既是小孩子不長進,也就不必送他去讀書了
    。
德 泉:這件事說出來,真是出人意外。舍親是在上海做買辦的,多了幾個錢,多討了幾
    房姬妾,生的兒子有七八個,從小都是驕縱的,所以沒有一個好好的學得成人。
    單是這一個最壞,才上了十三四歲,便學的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了,在家裡還時
    時闖禍。他老子惱了,把他鎖起來。鎖了幾個月,他的娘代他討情放了。他得放
    之後,就一去不回。他老子倒也罷了,說只當沒有生這個孽障。有一夜,無端被
    強盜明火執仗的搶了進來,一個個都是塗了面的,搶了好幾千銀子的東西。臨走
    還放了一把火,虧得救得快,沒有燒著。事後開了失單,報了官,不久就捉住了
    兩個強盜,當堂供出那為首的來。你道是誰?就是他這個兒子!他老子知道了,
    氣得一個要死,自己當官銷了案,把他找了回去,要親手殺他。被多少人勸住了
    ,又把他鎖起來。然而終久不是可以長監不放的,於是想出法子來,送他出洋去
    。
對 我:這種人,只怕就是出洋,也學不好的了。
德 泉:誰還承望他學好,只當把他攆走了罷。
子 安:方才我有個敝友,從貴州回來的,我談起買如意的事,他說有一支很別緻的,只
    怕大江南北的玉器店,找不出一個來。除非是人家家藏的,可以有一兩個。
對 我:是甚麼的?
子 安:東西已經送來了,不妨拿來大家看看,猜是甚麼東西。
    (於是取出一個紙匣來,打開一看,這東西顏色很紅,內中有幾條冰裂紋,不是
    (珊瑚,也不是瑪瑙,拿起來一照,卻是透明的。)
    (這東西好像常常看見,卻一時說不出他的名來。)
子 安:(子安笑道)這是雄精雕的。
    (這才大家明白了。)
對 我:價錢?
子 安:便宜得很!只怕東家嫌他太賤了。
對 我:只要東西人家沒有的,這倒不妨。
子 安:要不是透明的,只要幾弔錢;他這是透明的,來價是三十弔錢光景。不過貴州那
    邊錢貴,一弔錢差不多一兩銀子,就合到三十兩銀子了。
對 我:你的貴友還要賺呢。
子 安:我們買,他不要賺。倘是看對了,就照價給他就是了。
對 我:這可不好。人家老遠帶來的,多少總要叫他賺點,就同我們做生意一般,哪裡有
    照本買的道理。
子 安:不妨,他不是做生意的。況且他說是原價三十弔,焉知他不是二十弔呢。
對 我:此刻燈底,怕顏色看不真,等明天看了再說罷。
    (於是大家安歇。)
    (次日,再看那如意,顏色甚好,就買定了,另外去配紫檀玻璃匣子。)
    (只是那小輪船,一時沒處買。)
德 泉:且等後天禮拜,我有個朋友說有這個東西,要送來看,或者也可以同那如意一般
    ,撈一個便宜貨。
對 我:是哪裡的朋友?
德 泉:是一個製造局畫圖的學生,他自己畫了圖,便到機器廠裡,叫那些工匠代他做起
    來的。
對 我:工匠們都有正經公事的,怎麼肯代他做這頑意東西?
德 泉:他並不是一口氣做成功的,今天做一件,明天做一件,都做了來,他自己裝配上
    的。
    (這天我就到某洋行去,見那遠房叔叔,談起了家裡一切事情,方知道自我動身
    (之後,非但沒有修理祠堂,並把祠內的東西,都拿出去賣。)
    (起先還是偷著做,後來竟是彰明昭著的了。)
不 覺:(我不覺歎了口氣道)倒是我們出門的,眼底裡乾淨!
叔 叔:可不是麼!我母親因為你去年回去,辦事很有點見地,說是到底出門歷練的好。
    姑娘們一個人,出了一次門,就把志氣練出來了。恰好這裡買辦,我們沾點親,
    寫信問了他,得他允了就來,也是迴避那班人的意思。此刻不過在這裡閒住著,
    只當學生意,看將來罷了。
對 我:可有錢用麼?
叔 叔:才到了幾天,還不曾知道。
    (談了一會,方才別去。)
    (我心中暗想,我伯父是甚麼意思,家裡的人,一概不招接,真是莫明其用心之
    (所在;還要叫我不要理他,這才奇怪呢!)
    (過了兩天,果然有個人拿了個小輪船來。)
    (這個人叫趙小雲,就是那畫圖學生。)
    (看他那小輪船時,卻是油漆的嶄新,是長江船的式子。)
    (船裡的機器,都被上面裝的房艙、望臺等件蓋住。)
    (這房艙、望臺,又都是活動的,可以拿起來,就是這船的一個蓋就是了,做得
    (十分靈巧。)
    (又點火試過,機器也極靈動。)
    (德泉問他價錢。)
小 雲:外頭做起來,只怕不便宜,我這個只要一百兩。
德 泉:(德泉笑道)這不過一個頑意罷了,誰拿成百銀子去買他!
小 雲:這也難說。你肯出多少呢?
德 泉:我不過偶然高興,要買一個頑頑,要是二三十塊錢,我就買了他,多可出不起,
    也犯不著。
    (我見德泉這般說,便知道他不曾說是我買的,索性走開了,等他去說。)
    (等了一會,那趙小雲走了。)
對 我:德泉說的怎麼?
德 泉:他減定了一百元,我沒有還他實價,由他擺在這裡罷。他說去去就來。
對 我:發昌那個舊的不堪,並且機器一切都露在外面的,也還要一百元呢。
德 泉:這個不同。人家的是下了本錢做的;他這個是拿了皇上家的錢,吃了皇上家的飯
    ,教會了他本事,他卻用了皇上家的工料,做了這個私貨來換錢,不應該殺他點
    價麼!
對 我:照這樣做起私貨來,還了得!
德 泉:豈但這個!去年外國新到了一種紙捲煙的機器,小巧得很,賣兩塊錢一個。他們
    局裡的人,買了一個回去。後來局裡做出來的,總有二三千個呢,拿著到處去送
    人。卻也做得好,同外國來的一樣,不過就是殼子上不曾鍍鎳。
對 我:甚麼叫鍍鎳?
德 泉:據說鎳是中國沒有的,外國名字叫Nickel,中國譯化學書的時候,便譯成
    一個『鎳』字。所有小自鳴鐘、洋燈等件,都是鍍上這個東西。中國人不知,一
    切都說他是鍍銀的,哪裡有許多銀子去鍍呢。其實我看雲南白銅,就是這個東西
    ;不然,廣東瓊州巁峒的銅,一定是的。
對 我:銅只怕沒有那麼亮。
德 泉:(德泉笑道)那是鍍了之後擦亮的;你看元寶,又何嘗是亮的呢。
對 我:做了三千個私貨,照市價算,就是六千洋錢,還了得麼!
德 泉:豈只這個!有一回局裡的總辦,想了一件東西,照插鑾駕的架子樣縮小了,做一
    個銅架子插筆。不到幾時,合局一百多委員、司事的公事桌上,沒有一個沒有這
    個東西的。已經一百多了,還有他們家裡呢,還有做了送人的呢。後來鬧到外面
    銅匠店,仿著樣子也做出來了,要買四五百錢一個呢。其餘切菜刀、劈柴刀、杓
    子,總而言之,是銅鐵東西,是局裡人用的,沒有一件不是私貨。其實一個人做
    一把刀,一個杓子,是有限得很。然而積少成多,這筆帳就難算了,何況更是歷
    年如此呢。私貨之外,還有一個偷……
德 泉:(說到這裡,只見趙小雲又匆匆走來道)你到底出甚麼價錢呀?
德 泉:你到底再減多少呢?
小 雲:罷,罷!八十元罷。
德 泉:不必多說了,你要肯賣時,拿四十元去。
小 雲:我已經減了個對成,你還要折半,好狠呀!
德 泉:其實多了我買不起。
小 雲:其實講交情呢,應該送給你,只是我今天等著用。這樣罷,你給我六十元,這二
    十元算我借的,將來還你。
德 泉:借是借,買價是買價,不能混的,你要拿五十元去罷,恰好有一張現成的票子。
    (說罷,到裡間拿了一張莊票給他。)
小 雲:何苦又要我走一趟錢莊,你就給我洋錢罷。
    (德泉叫子安點洋錢給他,他又嫌重,換了鈔票才去。)
德 泉:(臨走對德泉道)今日晚上請你吃酒,去麼?
德 泉:哪裡?
小 雲:不是沈月卿,便是黃銀寶。
    (說著,一逕去了。)
德 泉:你看!賣了錢,又這樣化法。
對 我:你方才說那偷的,又是甚麼?
德 泉:只要是用得著的,無一不偷。他那外場面做得實在好看,大門外面,設了個稽查
    處,不准拿一點東西出去呢。誰知局裡有一種燒不透的煤,還可以再燒小爐子的
    ,照例是當煤渣子不要的了,所以准局裡人拿到家裡去燒,這名目叫做『二煤』
    ,他們整籮的擡出去。試問那煤籮裡要藏多少東西!
對 我:照這樣說起來,還不把一個製造局偷完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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