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  至  第六〇

51**時間: 地點:
    (當時平白無端,忽聽得外面人聲鼎沸,正不知為了何事,未免吃了一驚。)
    (連忙起來到外面一看,原來船已到了上海,泊了碼頭,一班挑夫、車夫,以及
    (客棧裡的接客伙友,都一哄上船,招攬生意,所以人聲嘈雜。)
    (一時母親、嬸娘、姊姊都醒了,大家知道到了上海,自是喜歡,都忙著起來梳
    (洗。)
    (我便收拾起零碎東西來。)
    (過了一會,天已大亮了,遇了謙益棧的伙計,我便招呼了,先把行李交給他,
    (只剩了隨身幾件東西,留著還要用。)
    (他便招呼同伴的來,一一點交了帶去。)
    (我等母親、嬸嬸梳洗好了,方才上岸,叫了一輛馬車,往謙益棧裡去,揀了兩
    (個房間,安排行李,暫時安歇。)
    (因為在海船上受了幾天的風浪,未免都有些困倦,直到晚上,方才寫了一封信
    (,打算明日發寄,先通知繼之。)
    (拿到帳房,遇見了胡乙庚,我便把信交給他,托他等信局來收信時,交他帶去
    (。)
乙 庚:這個容易。今晚長江船開,我有伙計去,就托他帶了去罷。
    (又讓到裡間去坐,閒談些路上風景,又問問在家耽擱幾天。)
    (略略談了幾句,外面亂烘烘的人來人往,不知又是甚麼船到了,來了多少客人
    (。)
    (乙庚有事出去招呼,我不便久坐,即辭了回房。)
乙 庚:(對母親說道)孩兒已經寫信給繼之,托他先代我們找一處房子,等我們到了,
    好有得住。不然,到了南京要住客棧,繼之一定不肯的,未免要住到他公館裡去
    。一則怕地方不夠;二則年近歲逼的,將近過年了,攪擾著人家也不是事。
母 親:我們在這裡住到甚麼時候?
對 我:稍住幾天,等繼之回了信來再說罷。在路上辛苦了幾天,也樂得憩息憩息。
嬸 娘:在家鄉時,總聽人家說上海地方熱鬧,今日在車上看看,果然街道甚寬,但不知
    可有甚麼熱鬧地方,可以去看看的?
對 我:姪兒雖然在這裡經過三四次,卻總沒有到外頭去逛過;這回喜得母親、嬸娘、姊
    姊都在這裡,憩一天,我們同去逛逛。
嬸 娘:你姊姊不去也罷!他是個年輕的寡婦,出去拋頭露面的作甚麼呢!
姊 姊:我倒並不是一定要去逛,母親說了這句話,我倒偏要去逛逛了。『女子不可拋頭
    露面』這句話,我向來最不相信。須知這句話是為不知自重的女子說的,並不是
    為正經女子說的。
嬸 娘:依你說,拋頭露面的倒是正經女子?
姊 姊:那裡話來!須知有一種不自重的女子,專歡喜塗脂抹粉,見了人,故意的扭扭捏
    捏,躲躲藏藏的,他卻又不好好的認真躲藏,偏要拿眼梢去看人;便惹得那些輕
    薄男人,言三語四的,豈不從此多事?所以要切戒他拋頭露面。若是正經的女子
    ,見了人一樣,不見人也是一樣,舉止大方,不輕言笑的,那怕他在街上走路,
    又礙甚麼呢。
母 親:(我母親)依你這麼說,那古訓的『內言不出於閫,外言不入於閫』,也用不著
    的了?
姊 姊:(姊姊笑道)這句話,向來讀書的人都解錯,怪不得伯母。那內言不出,外言不
    入,並不是泛指一句說話,他說的是治家之道,政分內外:閫以內之政,女子主
    之;閫以外之政,男子主之。所以女子指揮家人做事,不過是閫以內之事;至於
    閫以外之事,就有男子主政,用不著女子說話了。這就叫『內言不出於閫』。若
    要說是女子的說話,不許閫外聽見,男子的說話,不許閫內聽見,那就男女之間
    ,永遠沒有交談的時候了。試問把女子關在門內,永遠不許他出門一步,這是內
    言不出,做得到的;若要外言不入,那就除非男子永遠也不許他到內室,不然,
    到了內室,也硬要他裝做啞子了。
    (一句話說的大家笑了。)
對 我:我小時候聽蒙師講的,卻又是一樣講法:說是外面粗鄙之言,不傳到裡頭去;裡
    面猥褻之言,不傳出外頭來。
姊 姊:這又是強作解人。這『言』字所包甚廣,照這所包甚廣的言字,再依那個解法,
    是外言無不粗鄙,內言無不猥褻的了。
對 我:七年,男女不同席,這總是古訓。
姊 姊:這是從形跡上行教化的意思,其實教化萬不能從形跡上施行的。不信,你看周公
    制禮之後,自當風俗不變了,何以《國風》又多是淫奔之詩呢?可見得這些禮儀
    節目,不過是教化上應用的傢伙,他不是認真可以教化人的。要教化人,除非從
    心上教起;要從心上教起,除了讀書明理之外,更無他法。古語還有一句說得豈
    有此理的,說甚麼『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我最不佩服。或是古人這句話
    是有所為而言的,後人就奉了他做金科玉律,豈不是誤盡了天下女子麼?
對 我:何所為而言呢?
姊 姊:大抵女子讀了書,識了字,沒有施展之處,所以拿著讀書只當作格外之事。等到
    稍微識了幾個字,便不肯再求長進的了。大不了的,能看得落兩部彈詞,就算是
    才女;甚至於連彈詞也看不落,只知道看街上賣的那三五文一小本的淫詞俚曲,
    鬧得他滿肚皮的佳人才子,贈帕遺金的故事,不定要從這個上頭鬧些笑話出來,
    所以才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一句話。這句話,是指一人一事而言;若是後人
    不問來由,一律的奉以為法,豈不是因噎廢食了麼?
母 親:(我母親笑道)依你說,女子一定要有才的了?
姊 姊:初讀書的時候,便教他讀了《女誡》、《女孝經》之類,同他講解明白了,自然
    他就明理;明了理,自然德性就有了基礎;然後再讀正經有用的書,哪裡還有喪
    德的事幹出來呢。兄弟也不是外人,我今天撒一句村話,像我們這種人,叫我們
    偷漢子去,我們可肯幹麼?
嬸 娘:(嬸娘笑道)呸!你今天發了瘋了,怎麼扯出這些話來!
姊 姊:可不要這麼說。倘使我們從小就看了那些淫詞豔曲,也鬧的一肚子佳人才子風流
    故事,此刻我們還不知幹甚呢。這就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了。
    (嬸娘笑的說不上話來,彎了腰,忍了一會,才說)
方 才:這丫頭今天越說越瘋了!時候不早了,姪少爺,你請到你那屋裡去睡罷,此刻應
    該外言不入於閫了。
    (說罷,大家又是一笑。)
    (我辭了出來,回到房裡。)
    (因為昨夜睡的多了,今夜只管睡不著。)
    (走到帳房裡,打算要借一張報紙看看。)
    (只見胡乙庚和一個衣服襤褸的人說話,唧唧噥噥的,聽不清楚。)
    (我不便開口,只在旁邊坐下。)
    (一會兒,那個人去了,乙庚還送他一步)
乙 庚:你一定要找他,只有後馬路一帶棧房,或者在那裡。
    (那人逕自去了。)
乙 庚:(乙庚回身自言自語道)早勸他不聽,此刻後悔了,卻是遲了。
    (我便和他借報紙,恰好被客人借了去,乙庚便叫茶房去找來。)
一 面:(一面對我說道)你說天下竟有這種荒唐人!帶了四五千銀子,說是到上海做生
    意,卻先把那些錢輸個乾淨,生意味也不曾嘗著一點兒!
對 我:上海有那麼大的賭場麼?
乙 庚:要說有賭場呢,上海的禁令嚴得很,算得一個賭場都沒有;要說沒有呢,卻又到
    處都是賭場。這裡上海專有一班人靠賭行騙的,或租了房子冒稱公館,或冒稱什
    麼洋貨字號,排場闊得很,專門引誘那些過路行客或者年輕子弟。起初是吃酒、
    打茶圍,慢慢的就小賭起來,從此由小而大,上了當的人,不到輸乾淨不止的。
對 我:他們拿得准贏的麼?
乙 庚:用假骰子、假牌,哪裡會不贏的!
對 我:剛才這個人,想是貴友?
乙 庚:在家鄉時本來認得他,到了上海就住在我這裡。那時候我棧裡也住了一個賭棍,
    後來被我看破了,回了那賭棍,叫他搬到別處去。誰知我這敝友,已經同他結識
    了,上了賭癮,就瞞了我,只說有了生意了,要搬出去。我也不知道他搬到那裡
    ,後來就輸到這個樣子。此刻來查問我起先住在這裡那賭棍搬到那裡去了。我那
    裡知道呢!並且這個賭棍神通大得很,他自稱是個候選的郎中,筆底下很好,常
    時作兩篇論送到報館裡去刊登,底下綴了他的名字,因此人家都知道他是個讀書
    人。他卻又官場消息極為靈通,每每報紙上還沒有登出來的,他早先知道了,因
    此人家又疑他是官場中的紅人。他同這班賭棍通了氣,專代他們作引線。譬如他
    認得了你,他便請你吃茶吃酒,拉了兩個賭棍來,同你相識;等到你們相識之後
    ,他卻避去了。後來那些人拉你入局,他也只裝不知,始終他也不來入局,等你
    把錢都輸光了,他卻去按股分贓。你想,就是找著他便怎樣呢?
對 我:同賭的人可以去找他的,並且可以告他。
乙 庚:那一班人都是行蹤無定的,早就走散了,那裡告得來!並且他的姓名也沒有一定
    的,今天叫『張三』,明天就可以叫『李四』,內中還有兩個實缺的道、府,被
    參了下來,也混在裡面鬧這個頑意兒呢。若告到官司,他又有官面,其奈他何呢
    !
    
    
52**時間: 地點:
    (此時茶房已經取了報紙來,我便帶到房裡去看。)
    (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我方才起來梳洗,忽聽得隔壁房內一陣大吵,像是打架的聲音,不
    (知何事。)
    (我就走出來去看,只見兩個老頭子在那裡吵嘴,一個是北京口音,一個是四川
    (口音。)
    (那北京口音的攢著那四川口音的辮子,大喝道)
一 個:你且說你是個甚麼東西,說了饒你!
    (一面說,一面提起手要打。)
一 面:(那四川口音的說道)我怕你了!我是個王八蛋,我是個王八蛋!
一 個:(北京口音的道)你應該還我錢麼?
一 面:(四川口音的道)應該,應該!
一 個:(北京口音的道)你敢欠我絲毫麼?
一 面:(四川口音的道)不敢欠,不敢欠!回來就送來。
    (北京口音的一撒手,那四川口音的就溜之乎也的去了。)
一 面:(北京口音的冷笑道)旁人恭維你是個名士,你想拿著名士來欺我!我看著你不
    過這麼一件東西,叫你認得我。
    (當下我在房門外面看著,只見他那屋裡羅列著許多書,也有包好的,也有未曾
    (包好的,還有不曾裝訂好的,便知道是個販書客人。)
    (順腳踱了進去,要看有合用的書買兩部。)
    (選了兩部京版的書,問了價錢,便同他請教起來。)
    (說也奇怪,就同那作小說的話一般,叫做「無巧不成書」,這個人不是別人,
    (卻是我的一位姻伯,姓王,名顯仁,表字伯述。)
    (說到這裡,我卻要先把這位王伯述的歷史,先敘一番。)
    (看官們聽著:這位王伯述,本來是世代書香的人家。)
    (他自己出身是一個主事,補缺之後,升了員外郎,又升了郎中,放了山西大同
    (府。)
    (為人十分精明強幹。)
    (到任之後,最喜微服私行,去訪問民間疾苦。)
    (生成一雙大近視眼,然而帶起眼鏡來,打鳥槍的準頭又極好。)
    (山西地方最多雕,他私訪時,便帶了鳥槍去打雕。)
    (有一回,為了公事晉省。)
    (公事畢後,未免又在省城微行起來。)
    (在那些茶坊酒肆之中,遇了一個人,大家談起地方上的事,那個人便問他)
那 個:現在這位撫臺的德政如何?
問 他:(伯述便道)他少年科第出身,在京裡不過上了幾個條陳,就鬧紅了,放了這個
    缺。其實是一個白面書生,幹得了甚麼事!你看他一到任時,便鋪張揚厲的,要
    辦這個,辦那個,幾時見有一件事成了功呢!第一件說的是禁煙。這鴉片煙我也
    知道是要禁的,然而你看他拜折子也說禁煙,出告示也說禁煙,下札子也說禁煙
    ,卻始終不曾說出禁煙的辦法來。總而言之,這種人坐言則有餘,至於起行,他
    非但不足,簡直的是不行!
    (說罷,就散了。)
    (哈哈!真事有湊巧,你道他遇見的是什麼人?卻恰好是本省撫臺。)
    (這位撫臺,果然是少年科第,果然是上條陳上紅了的,果然是到了山西任上,
    (便盡情張致。)
    (第一件說是禁煙,卻自他到任之後,吃鴉片煙的人格外多些。)
    (這天忽然高興,出來私行察訪,遇了這王伯述,當面搶白了一頓,好生沒趣!
    (且慢,這句話近乎荒唐,他兩個,一個是上司,一個是下屬,雖不是常常見面
    (,然而回起公事來,見面的時候也不少,難道彼此不認得的麼?誰知王伯述是
    (個大近視的人,除了眼鏡,三尺之外,便僅辨顏色的了。)
    (官場的臭規矩,見了上司是不能戴眼鏡的,所以伯述雖見過撫臺,卻是當面不
    (認得。)
    (那撫臺卻認得他,故意試試他的,誰知試出了這一大段好議論,心中好生著惱
    (!一心只想參了他的功名,卻尋不出他的短處來,便要吹毛求疵,也無處可求
    (;若是輕輕放過,卻又嚥不下這口惡氣,就和他無事生出事來。)
    (正是:閒閒一席話,引入是非門。)
    (不知生出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二回 論狂士撩起憂國心 接電信再驚游子魄)
    (原來那位山西撫臺,自從探花及第之後,一帆風順的,開坊外放,你想誰人不
    (奉承他。)
    (並且向來有個才子之目,但得他說一聲好,便以為榮耀無比的,誰還敢批評他
    (!那天憑空受了伯述的一席話,他便引為生平莫大之辱。)
    (要參他功名,既是無隙可乘,又嚥不下這口惡氣。)
    (因此拜了一折,說他「人地不宜,難資表率」,請將他「開缺撤任,調省察看
    (」。)
    (誰知這王伯述信息也很靈通,知道他將近要下手,便上了個公事,只說「因病
    (自請開缺就醫」。)
    (他那裡正在辦撤任的折子,這邊稟請開缺的公事也到了,他倒也無可奈何,只
    (得在附片上陳明。)
    (王伯述便交卸了大同府篆。)
    (這是他以前的歷史,以後之事,我就不知道了。)
    (因為這一門姻親隔得遠,我向來未曾會過的,只有上輩出門的伯叔父輩會過。
    ()
    (當下彼此談起,知是親戚,自是歡喜。)
    (伯述又自己說自從開了缺之後,便改行販書。)
    (從上海買了石印書販到京裡去,倒換些京板書出來,又換了石印的去,如此換
    (上幾回,居然可以賺個對本利呢。)
    (我又問起方才那四川口音的老頭子。)
伯 母:他麼,他是一位大名士呢!叫做李玉軒,是江西的一個實缺知縣,也同我一般的
    開了缺了。
對 我:他欠了姻伯書價麼?
伯 母:可不是麼!這種狂奴,他敢在我跟前發狂,我是不饒他的。他狂的撫臺也怕了他
    ,不料今天遇了我。
對 我:怎麼撫臺也怕他呢?
伯 母:說來話長。他在江西上藩臺衙門,卻帶了鴉片煙具,在官廳上面開起燈來。被藩
    臺知道了,就很不願意,打發底下人去對他說:『老爺要過癮,請回去過了癮再
    來,在官廳上吃煙不像樣。』他聽了這話,立刻站了起來,一直跑到花廳上去。
    此時藩臺正會著幾個當要差的候補道,商量公事。他也不問情由,便對著藩臺大
    罵說:『你是個甚麼東西,不准我吃煙!你可知我先師曾文正公的簽押房,我也
    常常開燈。我眼睛裡何曾見著你來!你的官廳,可能比我先師的簽押房大……』
    藩臺不等說完,就大怒起來,喝道:『這不是反了麼!快攆他出去!』他聽了一
    個『攆』字,便把自己頭上的大帽子摘了下來,對準藩臺,照臉摔了過去。嘴裡
    說道:『你是個甚麼東西,你配攆我!我的官也不要了!』那頂帽子,不偏不倚
    的恰好打在藩臺臉上。藩臺喝叫拿下他來。當時底下人便圍了過去,要拿他。他
    越發了狂,猶如瘋狗一般,在那裡亂叫。虧得旁邊幾個候補道把藩臺勸住,才把
    他放走了。他回到衙門,也不等後任來交代,收拾了行李,即刻就動身走了。藩
    臺當日即去見了撫臺,商量要動詳文參他。那撫臺倒說:『算了罷!這種狂士,
    本來不是做官的材料,你便委個人去接他的任罷。』藩臺見撫臺如此,只得隱忍
    住了。他到了上海來,做了幾首歪詩登到報上,有兩個人便恭維得他是甚麼姜白
    石、李青蓮,所以他越發狂了。
對 我:想來詩總是好的?
伯 母:也不知他好不好。我只記得他《詠自來水》的一聯是『灌向甕中何必井,來從湖
    上不須舟』,這不是小孩子打的謎謎兒麼?這個叫做姜白石、李青蓮,只怕姜白
    石、李青蓮在九泉之下,要痛哭流涕呢!
對 我:這兩句詩果然不好。但是就做好了,也何必這樣發狂呢?
伯 母:這種人若是抉出他的心肝來,簡直是一個無恥小人!他那一種發狂,就同那下婢
    賤妾,恃寵生驕的一般行徑。凡是下婢賤妾,一旦得了寵,沒有不撒嬌撒癡的。
    起初的時候,因他撒嬌癡,未嘗不惱他;回頭一想,已經寵了他,只得容忍著點
    ,並且叫人家聽見,只道自己不能容物。因此一次兩次的隱忍,就把他慣的無法
    無天的了。這一班狂奴,正是一類,偶然作了一兩句歪詩,或起了個文稿,叫那
    些督撫貴人點了點頭,他就得意的了不得,從此就故作偃蹇之態去驕人。照他那
    種行徑,那督撫貴人何嘗不惱他!只因為或者自己曾經賞識過他的,或者同僚中
    有人賞識過他的,一時同他認起真來,被人說是不能容物,所以才慣出這種東西
    來。依我說,把他綁了,賞他一千八百的皮鞭,看他還敢發狂!就如那李玉軒,
    他罵了藩臺兩句『甚麼東西』,那藩臺沒理會他,他就到處都拿這句話罵人了。
    他和我買書,想賴我的書價,又拿這句話罵我,被我發了怒,攢著他的辮子,還
    問他一句,他便自己甘心認了是個『王八蛋』。你想這種人還有絲毫骨氣麼?孔
    子說的,『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女子便是那下婢賤妾,小人正是指這班無
    恥狂徒呢。還有一班不長進的,並沒有人賞識過他,也學著他去瞎狂,說什麼『
    貧賤驕人』。你想,貧賤有什麼高貴,卻可以拿來驕人?他不怪自己貧賤是貪吃
    懶做弄出來的,還自命清高,反說富貴的是俗人。其實他是眼熱那富貴人的錢,
    又沒法去分他幾個過來,所以做出這個樣子。我說他竟是想錢想瘋了的呢!
    (說罷,呵呵大笑。)
對 我:(又歎一口氣道)遍地都是這些東西,我們中國怎麼了哪!這兩天你看報來沒有
    ?小小的一個法蘭西,又是主客異形的,尚且打他不過,這兩天聽說要和了。此
    刻外國人都是講究實學的,我們中國卻單講究讀書。讀書原是好事,卻被那一班
    人讀了,便都讀成了名士!不幸一旦被他得法做了官,他在衙門裡公案上面還是
    飲酒賦詩,你想,地方那裡會弄得好?國家那裡會強?國家不強,那裡對付那些
    強國?外國人久有一句說話,說中國將來一定不能自立,他們各國要來把中國瓜
    分了的。你想,被他們瓜分了之後,莫說是飲酒賦詩,只怕連屁他也不許你放一
    個呢!
對 我:何至於這麼利害呢?
    (伯述方要答話,只見春蘭丫頭過來,叫我吃飯。)
春 蘭:(伯述便道)你請罷,我們飯後再談。
    (我於是別了過來,告知母親,說遇見伯述的話。)
    (我因為剛才聽了伯述的話,很有道理,吃了飯就要去望他,誰知他鎖了門出去
    (了,只得仍舊回房去。)
    (只見我姊姊拿著一本書看,我走近看時,卻畫的是畫,翻過書面一看,始知是
    (《點石齋畫報》。)
    (便問那裡來的。)
姊 姊:剛才一個小孩子拿來賣的,還有兩張報紙呢。
    (說罷,遞了報紙給我。)
    (我便拿了報紙,到我自己的臥房裡去看。)
    
    
53**時間: 地點:
母 親:(忽然母親又打發春蘭來叫了我去)你昨日寫繼之的信,可曾寫一封給你伯父?
對 我:沒有寫。
母 親:要是我們不大耽擱呢,就可以不必寫了;如果有幾天耽擱,也應該先寫個信去通
    知。
對 我:孩兒寫去給繼之,不過托他找房子,三五天裡面等他回信到了,我們再定。
母 親:既是這麼著,也應該寫信給你伯父,請伯父也代我們找找房子。單靠繼之,人家
    有許多工夫麼?
    (我答應了,便去寫了一封信,給母親看過,要待封口,姊姊)
姊 姊:你且慢著。有一句要緊話你沒有寫上,須得要說明了,無論房子租著與否,要通
    知繼之一聲;不然,倘使兩下都租著了,我們一起人去,怎麼住兩起房子呢。
對 我:到底姊姊精細。
    (遂附了這一筆,封好了,送到帳房裡去。)
    (恰好遇了伯述回來,我又同到他房裡談天。)
回 來:(伯述在案頭取過一本書來遞給我道)我送給你這個看看。看了這種書,得點實
    用,那就不至於要學那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士了。
    (我接過來謝了。)
回 來:(看那書面是《富國策》)這想是新出的?
伯 父:是日本人著的書,近年中國人譯成漢文的。
回 來:此刻天下的大勢,倘使不把讀書人的路改正了,我就不敢說十年以後的事了。我
    常常聽見人家說中國的官不好,我也曾經做過官來,我也不能說這句話不是。但
    是仔細想去,這個官是什麼人做的呢?又沒有個官種像世襲似的,那做官的代代
    做官,那不做官的代代不能做官,倘使是這樣,就可以說那句話了。做官原是要
    讀書人做的,那就先要埋怨讀書人不好了。上半天說的那種狂士,不要說了;除
    此之外,還有一種人,這裡上海有一句土話,叫甚麼『書毒頭』,就是此邊說的
    『書呆子』的意思。你想,好好的書,叫他們讀了,便受了毒,變了『呆子』,
    這將來還能辦事麼?
對 我:早上姻伯說的瓜分之後,連屁也不能放一個,這是甚麼道理?
伯 父:(伯述歎道)現在的世界,不能死守著中國的古籍做榜樣的了。你不過看了《廿
    四史》上,五胡大鬧時,他們到了中國,都變成中國樣子,歸了中國教化;就是
    本朝,也不是中國人,然而入關三百年來,一律都歸了中國教化了;甚至於此刻
    的旗人,有許多並不懂得滿洲話的了,所以大家都相忘了。此刻外國人滅人的國
    ,還是這樣嗎?此時還沒有瓜分,他已經遍地的設立教堂,傳起教來,他倒想先
    把他的教傳遍了中國呢;那麼瓜分以後的情形,你就可想了。我在山西的時候,
    認得一個外國人,這外國人姓李,是到山西傳教去的,常到我衙門裡來坐。我問
    了他許多外國事情,一時也說不了許多,我單說俄羅斯的一件故事給你聽罷。俄
    羅斯滅了波蘭,他在波蘭行的政令,第一件,不許波蘭人說波蘭話,還不許用波
    蘭文字。
對 我:那麼要說甚話,用甚文字呢?
伯 父:要說他的俄羅斯話,用他的俄羅斯文字呢!
對 我:不懂的便怎樣呢?
伯 父:不懂的,他押著打著要學。無論在甚麼地方,他聽見了一句波蘭話,他就拿了去
    辦。
對 我:這是甚麼意思呢?
伯 父:他怕的是這些人只管說著故國的話,便起了懷想故國之念,一旦要光復起來呢。
    第二件政令,是不准波蘭人在路旁走路,一律要走馬路當中。
對 我:這個意思更難解了。
伯 父:我雖不是波蘭人,說著也代波蘭人可恨!他說波蘭人都是賤種,個個都是做賊的
    ,走了路旁,恐怕他偷了店舖的東西。
伯 父:(說到這裡,把桌子一拍道)你說可恨不可恨!
    (我聽了這話,不覺毛骨悚然。)
不 覺:(呆了半晌)我們中國不知可有這一天?倘是要有的,不知有甚方法可以挽回?
伯 父:只要上下齊心協力的認真辦起事來,節省了那些不相干的虛糜,認真辦起海防、
    邊防來就是了。我在京的時候,曾上過一個條陳給堂官。到山西之後,聽那李教
    士說他外國的好處,無論那一門,都有專門學堂。我未曾到過外國,也不知他的
    說話,是否全靠得住。然而仔細想去,未必是假的;倘是假的,他為甚要造出這
    種謠言來呢。那時我又據了李教士的話,攙了自己的意思,上了一個條陳給本省
    巡撫,誰知他只當沒事一般,提也不提起。我們乾著急,那有權辦事的,卻只如
    此。自從丟了官之後,我自南自北的,走了不知幾次,看著那些讀書人,又只如
    此。我所以別的買賣不幹,要販書往來之故,也有個深意在內。因為市上的書賈
    ,都是胸無點墨的,只知道甚麼書銷場好,利錢深,卻不知什麼書是有用的,什
    麼書是無用的。所以我立意販書,是要選些有用之書去賣。誰知那買書的人,也
    同書賈一樣,只有甚麼《多寶塔》、《珍珠船》、《大題文府》之類,是他曉得
    的。還有那石印能做夾帶的,銷場最利害。至於《經世文編》、《富國策》,以
    及一切輿圖冊籍之類,他非但不買,並且連書名也不曉得;等我說出來請他買時
    ,他卻莫名其妙,取出書來,送到他眼裡,他也不曉得看。你說可歎不可歎!這
    一班混蛋東西,叫他僥倖通了籍,做了官,試問如何得了!
對 我:做官的未必都是那一班人,然而我在南京住了幾時,官場上面的舉動,也見了許
    多,竟有不堪言狀的。
伯 父:那捐班裡面,更不必說了,他們哪裡是做官,其實也在那裡同我此刻一樣的做生
    意,他那牟利之心,比做買賣的還利害呢!你想做官的人,不是此類,便是彼類
    ,天下事如何得了!
對 我:姻伯既抱了一片救世熱心,何不還是出身去呢?將來望升官起來,勢位大了,便
    有所憑借,可以設施了。
伯 父:(伯述笑道)我已是上五十歲的人了,此刻我就去銷病假,也要等坐補原缺;再
    混幾年,上了六十歲,一個人就有了暮氣了,如何還能辦事!說中國要亡呢,一
    時只怕也還亡不去。我們年紀大的,已是末路的人,沒用的了。所望你們英年的
    人,巴巴的學好,中國還有可望。總而言之,中國不是亡了。便是強起來;不強
    起來,便亡了;斷不會有神沒氣的,就這樣永遠存在那裡的。然而我們總是不及
    見的了。
    
    
54**時間: 地點:
    (正說話時,他有客來,我便辭了去。)
    (從此沒事時,就到伯述那裡談天,倒也增長了許多見識。)
    (過得兩天,叫了馬車,陪著母親、嬸娘、姊姊到申園去逛了一遍。)
    
    
55**時間: 地點:
    (此時天氣寒冷,遊人絕少。)
    (又到靜安寺前看那湧泉,用石欄圍住,刻著「天下第六泉」。)
姊 姊:(我姊姊笑道)這總是市井之夫做出來的,天下的泉水,叫他辱沒盡了!這種混
    濁不堪的要算第六泉,那天下的清泉,屈他居第幾呢?
    (逛了一遍,仍舊上車回棧。)
    (剛進棧門,胡乙庚便連忙招呼著,遞給我一封電報。)
    (我接在手裡一看是南京來的,不覺驚疑不定。)
    (正是:無端天外飛鴻到,傳得家庭噩耗來。)
    (不知此電報究竟是誰打來的,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三回 老伯母遺言囑兼祧 師兄弟挑燈談換帖)
    (當下拿了電報,回到房裡,卻沒有《電報新編》,只得走出來,向胡乙庚借了
    (來翻,原來是伯母沒了,我伯父打來的,叫我即刻去。)
母 親:(我母親)隔別了二十年的老妯娌了,滿打算今番可以見著,誰知等我們到了此
    地,他卻沒了!
    (說著,不覺流下淚來。)
對 我:本來孩兒動身的時候,伯母就病了。我去辭行,伯母還說恐怕要見不著了,誰知
    果然應了這句話。我們還是即刻動身呢,還是怎樣呢?但是繼之那裡,又沒見有
    回信。
嬸 娘:既然有電報叫到你,總是有甚麼事要商量的,還是趕著走罷。
    (母親也是這麼說。)
    (我看了一看表,已經四下多鐘了,此時天氣又短,將近要斷黑了,恐怕碼頭上
    (不便當,遂議定了明天動身,出去知照乙庚。)
    (晚飯後,又去看伯述,告訴了他明天要走的話,談了一會別去。)
    (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伯述送來幾份地圖,幾種書籍,說是送給我的。)
    (又補送我父親的一份奠儀,我叩謝了,回了母親。)
    (大家收拾行李。)
    (到了下午,先發了行李出去,然後眾人下船,直到半夜時,船才開行。)
    (一路無話。)
    (到了南京,只得就近先上了客棧,安頓好眾人,我便騎了馬,加上幾鞭,走到
    (伯父公館裡去,見過伯父,拜過了伯母。)
伯 父:你母親也來了?
對 我:是。
伯 父:病好了?
對 我:(我只順口答道)好了。
伯 父:不知伯母是幾時過的?
伯 父:明天就是頭七了。躺了下來,我還有個電報打到家裡去的,誰知你倒到了上海了
    。第二天就接了你的信,所以再打電叫你。此刻耽擱在那裡?快接了你母親來,
    我有話同你母子商量。
對 我:還有嬸嬸、姊姊,也都來了。
伯 父:(伯父愕然道)是那個嬸嬸、姊姊?
對 我:是三房的嬸嬸。
伯 父:他們來做甚麼?
對 我:因為姊姊也守了寡了,是姪兒的意思,接了出來,一則他母女兩個在家沒有可靠
    的,二則也請來給我母親做伴。
伯 父:好沒有知識的!在外頭作客,好容易麼?拉拉扯扯的帶了一大堆子人來,我看你
    將來怎麼得了!我滿意你母親到了,可以住在我這裡;此刻七拉八扯的,我這裡
    怎麼住得下!
對 我:姪兒也有信托繼之代租房子,不知租定了沒有。
伯 父:繼之那裡住得下麼?
對 我:並非要住到繼之那裡,不過托他代租房子。
伯 父:你先去接了母親來,我和他商量事情。
    (我答應了出來,仍舊騎了馬,到繼之處去。)
    (繼之不在家,我便進去見了他的老太太和他的夫人。)
    (他兩位知道我母親和嬸嬸、姊姊都到了,不勝之喜。)
老太太:你接了繼之的信沒有?他給你找著房子了。起先他找的一處,地方本來很好,是
    個公館排場,只是離我這裡太遠了,我不願意。難得他知我的意思,索性就在貼
    隔壁找出一處來。那裡本來是人家住著的,不知他怎麼和人家商量,貼了幾個搬
    費,叫人家搬了去,我便硬同你們做主,在書房的天井裡,開了一個便門通過去
    ,我們就變成一家了。你說好不好?此刻還收拾著呢,我同你去看來。
    (說罷,扶了丫頭便走。)
繼 之:(繼之夫人也是歡喜的了不得)從此我們家熱鬧起來了!從前兩年我婆婆不肯出
    來,害得大家都冷清清的,過那沒趣的日子,幸得婆婆來了熱鬧些;不料你老太
    太又來了,還有嬸老太太、姑太太,這回只怕樂得我要發胖了!
    (一面說,一面跟了他同走。)
老太太:阿彌陀佛!能夠你發了胖,我的老命情願短幾年了。你瘦的也太可憐!
繼 之:(繼之夫人道)這麼說,媳婦一輩子也不敢胖了!除非我胖了,婆婆看著樂,多
    長幾十年壽,那我就胖起來。
老太太:我長命,我長命!你胖給我看!
    (一面說著,到了書房,外面果然開了一個便門。)
    (大家走過去看,原來一排的三間正屋,兩面廂房,西面另有一大間是廚房。)
老太太:我已經代你們分派定了:你老太太住了東面一間;那西面一間把他打通了廂房,
    做個套間,你嬸太太、姑太太,可以將就住得了;你就屈駕住了東面廂房;當中
    是個堂屋,我們常要來打吵的;你要會客呢,到我們那邊去。要謹慎的,索性把
    大門關了,走我們那邊出進更好。
繼 之:(我便道)伯母佈置得好,多謝費心!我此刻還要出城接家母去。
老太太:是呀。房子雖然沒有收拾好,我們那邊也可以暫時住住。不嫌委屈,我們就同榻
    也睡兩夜了,沒有住客棧的道理,叫人家看見笑話,倒像是南京沒有一個朋友似
    的。
對 我:等兩天房子弄好了再來罷,此刻是接家母到家伯那裡去,有話商量的。
老太太:是呀。你令伯母聽說沒了,不知是甚麼病,怪可憐的。那麼你去罷。
    (我辭了要行,老太太又叫住道)
老太太:你慢著。你接了你老太太來時,難道還送出城去?倘使不去時,又丟你嬸太太和
    姑太太在客棧裡,人生路不熟的,又是女流,如何使得!我做了你的主,一起接
    了來罷。
    (說罷,叫丫頭出去叫了兩個家人來,叫他先僱兩乘小轎來,叫兩個老媽子坐了
    (去,又叫那家人僱了馬,跟我出城。)
    (我只得依了。)
    (到了客棧,對母親說知,便收拾起來。)
    (我親自騎了馬,跟著轎子,交代兩個家人押行李,一時到了,大家行禮廝見。
    ()
    (我便要請母親到伯父家去。)
老太太:你這孩子好沒意思!你母親老遠的來了,也不曾好好的歇一歇,你就死活要拉到
    那邊去!須知到得那邊去,見了靈柩,觸動了妯娌之情,未免傷心要哭,這是一
    層;第二層呢,我這裡婆媳兩個,寂寞的要死了,好容易來了個遠客,你就不容
    我談談,就來搶了去麼?
    (我便問母親怎樣。)
母 親:既然這裡老太太歡喜留下,你就自己去罷;只說我路上辛苦病了,有話對你說,
    也是一樣的。我明天再過去罷。
    (我便逕到伯父那裡去,只說母親病了。)
伯 父:病了,須不曾死了!我這裡死了人,要請來商量一句話也不來,好大的架子!你
    老子死的時候,為甚麼又巴巴的打電報叫我,還帶著你運柩回去?此刻我有了事
    了,你們就擺架子了!
    (一席話說的我不敢答應。)
    (歇了一歇,伯父)
伯 父:你伯母臨終的時候,說過要叫你兼祧;我不過要告訴你母親一聲,盡了我的道理
    ,難道還怕他不肯麼。你兼祧了過來,將來我身後的東西都是你的;就算我再娶
    填房生了兒子,你也是個長子了。我將來得了世職,也是你襲的。你趕著去告訴
    了你母親,明日來回我的話。
    (我聽一句,答應一句,始終沒說話。)
    (等說完了,就退了出來,回到繼之公館裡去,只對母親略略說了兼祧的話,其
    (餘一字不提。)
姊 姊:(姊姊笑道)恭喜你!又多一分家當了。
老太太:這是你們家事,你們到了晚上慢慢的細談。我已經打發人趕出城去叫繼之了。今
    日是我的東,給你們一家接風。我說過從此之後,不許迴避,便是你和繼之,今
    日也要圍著在一起吃。我才給你老太太說過,你肯做我的乾兒子,我也叫繼之拜
    你老太太做乾娘。
對 我:我拜老太太做乾娘是很好的,只是家母不敢當。
母 親:(母親笑道)他小孩子家也懂得這句話,可見我方剛不是瞎客氣了。
對 我:老太太疼我,就同疼我大哥一般,豈但是乾兒子,我看親兒子也不過如此呢。
    
    
56**時間: 地點:
    (當時大家說說笑笑,十分熱鬧。)
    (不一會,已是上燈時候,繼之趕回來了,逐一見禮。)
    (老太太先拉著我姊姊的手,指著我道)
老太太:這是他的姊姊,便是你的妹妹,快來見了。以後不要迴避,我才快活;不然,住
    在一家,鬧的躲躲藏藏的嘔死人!
    (繼之笑著,見過禮道)
繼 之:孩兒說一句斗膽的話:母親這麼歡喜,何不把這位妹妹拜在膝下做個乾女兒呢?
    況且我又沒個親姊姊、親妹妹。
    (老太太聽說,歡喜的摟著我姊姊道)
老太太:姑太太,你肯麼?
姊 姊:老太太既然這麼歡喜,怎麼又這等叫起女兒來呢?我從沒有聽見叫女兒做姑太太
    的。
老太太:是,是,這怪我不是。我的小姐,你不要動氣,我老糊塗了。
    (一面又叫擺上酒席來。)
    (繼之夫人便去安排杯箸,姊姊搶著也幫幫手。)
老太太:你們都不許動。一個是初來的遠客;一個是身子弱得怕人,今日早起還嚷肚子痛
    。都歇著罷,等丫頭們去弄。
    (一會擺好了,老太太便邀入席。)
    (席間又談起乾兒子乾娘的事,無非說說笑笑。)
    (飯罷,我和繼之同到書房裡去。)
    (只見我的鋪蓋,已經開好了。)
    (小丫頭送出繼之的煙袋來,繼之叫住道)
繼 之:你去對太太說,預備出幾樣東西來,做明日我拜乾娘,太太拜乾婆婆的禮。
    (丫頭答應著去了。)
對 我:大哥認真還要做麼?
繼 之:我們何嘗要幹這個,這都是女人小孩子的事。不過老人家歡喜,我們也應該湊個
    趣,哄得老人家快活快活,古人斑衣戲彩尚且要做,何況這個呢。論起情義來,
    何在多此一拜;倘使沒了情義的,便親的便怎麼。
    (這一句話觸動了我日間之事,便把兩次到我伯父那裡的話,一一告訴了繼之。
    ()
繼 之:後來那番話,你對老伯母說了麼?
對 我:沒有說。
繼 之:以後不說也罷,免得一家人存了意見。這兼祧的話,我看你只管糊裡糊塗答應了
    就是。不過開弔和出殯兩天,要你應個景兒,沒有甚麼道理。
不 覺:(我不覺歎道)這才是彼以偽來,此以偽應呢!
繼 之:這不叫做偽,這是權宜之計。倘使你一定不答應,一時鬧起來,又是個笑話。我
    料定你令伯的意思,不過是為的開弔、出殯兩件事,要有個孝子好看點罷了。
不 覺:(又歎道)我旁觀冷眼看去,你們骨肉之間,實在難說!
對 我:可不是嗎!我看著有許多朋友講交情的,拜個把子,比自己親人好的多著呢。
繼 之:你說起拜把子,我說個笑話給你聽:半個月前,那時候恰好你回去了,這裡鹽巡
    道的衙門外面,有一個賣帖子的,席地而坐。面前鋪了一大張出賣帖子的訴詞,
    上寫著:從某年某月起,識了這麼個朋友;那時大家在困難之中,那個朋友要做
    生意,他怎麼為難,借給他本錢,誰知虧折盡了。那朋友又要出門去謀事,缺了
    盤費,他又怎麼為難,借給他盤費,才得動身。因此兩個換了帖,說了許多貧賤
    相為命,富貴毋相忘的話。那朋友一去幾年,絕跡不回來,又沒有個錢寄回家,
    他又怎麼為難,代他養家。像這麼亂七八糟的寫了一大套,我也記不了那許多了
    。後頭寫的是:那朋友此刻闊了,做了道臺,補了實缺了;他窮在家鄉,依然如
    故。屢次寫信和那朋友借幾個錢,非但不借,連信也不回,因此湊了盤費,來到
    南京衙門裡去拜見;誰知去了七八十次,一次也見不著,可見那朋友嫌他貧窮,
    不認他是換帖的了。他存了這帖也無用,因此情願把那帖子拿出來賣幾文錢回去
    。你們有錢的人,盡可買了去,認一位道臺是換帖;既是有錢的人,那道臺自然
    也肯認是個換帖朋友云云。末後攤著一張帖子,上面寫的姓名、籍貫、生年月日
    、祖宗三代。你道是誰?就是那一位現任的鹽巡道!你道拜把子的靠得住麼?
對 我:後來便怎麼了?
繼 之:賣了兩天,就不見了。大約那位觀察知道了,打發了幾個錢,叫他走了。
對 我:虧他這個法子想得好!
繼 之:他這個有所本的。上海招商局有一個總辦,是廣東人。他有一個兄弟,很不長進
    ,吃酒、賭錢、吃鴉片煙、嫖,無所不為。屢屢去和他哥哥要錢,又不是要的少
    ,一要就是幾百元。要了過來,就不見了他了,在外面糊裡糊塗的化完了,卻又
    來了。如此也不知幾十次了,他哥哥恨的沒法。一天他又來要錢,他哥哥恨極了
    ,給了他一弔銅錢。他卻並不嫌少,拿了就走。他拿了去,買上一個爐子,幾斤
    炭,再買幾斤山芋,天天早起,跑到金利源棧房門口擺個攤子,賣起煨山芋來。
對 我:想是他改邪歸正了?
繼 之:什麼改邪歸正!那金利源是招商局的棧房,棧房的人,那個不認得他是總辦的兄
    弟;見他蓬頭垢面那副形狀,那個不是指前指後的;傳揚出去,連那推車扛擡的
    小工都知道了,來來往往,必定對他看看。他哥哥知道了,氣的暴跳如雷,叫了
    他去罵。他反說道:『我從前嫖賭,你說我不好也罷了;我此刻安分守己的做小
    生意,又怪我不好,叫我怎樣才好呢?』氣得他哥哥回答不上來。好容易請了同
    鄉出來調停,許了他多少銀,要他立了『永不再到上海』的結據,才把他打發回
    廣東去。你道奇怪不奇怪呢?
對 我:這兩件事雖然有點相像,然而負心之人不同。
繼 之:本來善抄藍本的人,不過套個調罷了。
對 我:朋友之間,是富貴的負心;骨肉之間,倒是貧窮的無賴。這個只怕是個通例了。
繼 之:倒也差不多。只是近來很有拿交情當兒戲的,我曾見兩個換帖的,都是膏粱子弟
    ,有一天鬧翻了臉,這個便找出那份帖子來,『嗤』的撕破了,拿個火燒了,說
    :『你不配同我換帖!』
    (說到這裡,母親打發春蘭出來叫我,我就辭了繼之走進去。)
    (正是:蓮花方燦舌,蘐室又傳呼。)
    (不知進去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四回 臧獲私逃釀出三條性命 翰林伸手裝成八面威風)
    (當下我到裡面去,只見已經另外騰出一間大空房,支了四個牀鋪,被褥都已開
    (好。)
    (老太太和繼之夫人,都不在裡面,只有我們的一家人。)
    (問起來,方知老太太酒多了,已經睡了。)
    (繼之夫人有點不好過,我姊姊強他去睡了。)
    (當下母親便問我今天見了伯父,他說甚麼來。)
對 我:沒說甚麼,不過就說是叫我兼祧,將來他的家當便是我的;縱使他將來生了兒子
    ,我也是個長子。這兼祧的話,伯母病的時候先就同我說過,那時候我還當他是
    病中心急的話呢。
姊 姊:只怕不止這兩句話呢。
對 我:委實沒有別的話。
姊 姊:你不要瞞,你今日回來的時候,臉上顏色,我早看出來了。
母 親:你不要為了那金子銀子去淘氣,那個有我和他算帳。
對 我:這個孩兒怎敢!其實母親也不必去算他,有的自然伯父會還我們,沒有的,算也
    是白算。只要孩兒好好的學出本事來,那裡希罕這幾個錢!
姊 姊:你的志氣自然是好的,然而老人家一生勤儉積攢下來的,也不可拿來糟蹋了。
對 我:姊姊向來說話我都是最佩服的,今日這句話,我可要大膽駁一句了。這錢,不錯
    ,是我父親一生勤儉積下來的,然而兄弟積了錢給哥哥用了,還是在家裡一般,
    並不是叫外人用了,這又怕甚麼呢。
母 親:你便這麼大量,我可不行!
對 我:這又何苦!算起帳來,未免總要傷了和氣,我看這件事暫時且不必提起。倒是兼
    祧這件事,母親看怎樣?
    (母親便和姊姊商量。)
姊 姊:這個只得答應了他。只是繼之這裡又有事,必得要商量一個兩便之法方好。
母 親:(母親對我說道)你聽見了,明日你商量去。
    (我答應了,便退了出來,繼之還在那裡看書呢。)
繼 之:(我便道)大哥怎麼還不去睡?
繼 之:早呢。只怕你路上辛苦,要早點睡了。
對 我:在船上沒事只是睡,睡的太多了,此刻倒也不倦。
    (兩個人又談了些家鄉的事,方才安歇。)
    (一宿無話。)
    (次日,我便到伯父那裡去,告知已同母親說過,就依伯父的辦法就是了。)
    (只是繼之那裡書啟的事丟不下,怕不能天天在這裡。)
伯 父:你可以不必天天在這裡,不過空了的時候來看看;到了開弔、出殯那兩天,你來
    招呼就是了。
    (因為今天是頭七,我便到靈前行過了禮,推說有事,就走了回來,去看看匠人
    (收拾房子。)
    (進去見了母親,告知一切。)
    (母親正在那裡料理,要到伯父那裡去呢。)
對 我:嬸嬸、姊姊都去麼?
姊 姊:這位伯娘,我們又不曾見過面的,他一輩子不回家鄉,我去他靈前叩了頭,他做
    鬼也不知有我這個姪女,倒把他鬧糊塗了呢,去做甚麼!至於伯父呢,也未必記
    得著這個弟婦、姪女,不消說,更不用去了。
    (一時我母親動身,出來上轎去了。)
    (我便約了姊姊去看收拾房子,又同到書房裡看看。)
姊 姊:進去罷,回來有客來。
對 我:繼之到關上去了,沒有客;就是有客,也在外面客堂裡,這裡不來的。我有話和
    姊姊說呢。
    (姊姊坐下,我便把昨日兩次見伯父說的話,告訴了他。)
姊 姊:我就早知道的,幸而沒有去做討厭人。伯娘要去,我娘也說要去呢,被我止住了
    ;不然,都去了,還說我母子沒處投奔,到他那裡去討飯吃呢。
    (說著,便進去了。)
    (將近吃飯的時候,母親回來了。)
    (我等吃過飯,便騎了馬到關上去拜望各同事,彼此敘了些別後的話。)
    (傍晚時候,仍舊趕了入城。)
    (過得一天,那邊房子收拾好了,我便置備了些木器,搬了過去。)
    (老太太還忙著張羅送蠟燭鞭炮,雖不十分熱鬧,卻也大家樂了一天。)
    (下半天繼之回來了,我便把那匯票交給他,連我那二千,也叫他存到莊上去。
    ()
    (晚上仍在書房談天。)
姊 姊:(我想起一事)昨日家母到家伯那邊去回來,說著一件奇事:家伯那邊本有兩個
    姨娘,卻都不見了。家母問得一聲,家伯便回說不必提了。這兩個姨娘我都見過
    來,不知到底怎麼個情節?
繼 之:這件事我本來不知道,卻是酈士圖告訴我的。令伯那位姨娘,本來就是秦淮河的
    人物,和一個底下人幹了些曖昧的事,只怕也不是一天的事了。那天忽然約定了
    要逃走,他便叫那底下人僱一隻船在江邊等著,卻把衣服、首飾、箱籠偷著交給
    那底下人,叫他運到船上去。等到了晚上,自己便偷跑了出來。到得江邊,誰知
    人也沒了,船也沒了,不必說,是那底下人撇了他,把東西拐走了。到了此時,
    他卻又回去不得,沒了主意,便跳到水裡去死了。你令伯直到第二日天亮,才知
    道丟了人,查點東西,卻也失了不少,連忙著人四處找尋。到了下午,那救生局
    招人認屍的招帖,已經貼遍了城廂內外,令伯叫人去看看,果然是那位姨娘。既
    然認了,又不能不要,只得買了一口薄棺,把他殮了。令伯母的病,本來已漸有
    起色,出了這件事,他一氣一個死,說這些當小老婆的,沒有一個好貨。那時不
    是還有一個姨娘麼?那姨娘聽了這話,便回嘴說:『別人幹了壞事,偷了東西,
    太太犯不著連我也罵在裡面!』這裡頭不知又鬧了個怎麼樣的天翻地覆,那姨娘
    便吃生鴉片煙死了。夫妻兩個,又大鬧起來。令伯又偏偏找了兩件偷不盡的首飾
    ,給那姨娘陪裝了去。令伯母知道了,硬要開棺取回,令伯急急的叫人擡了出去
    。夫妻兩個,整整的鬧了三四天,令伯母便倒了下來。這回的死,竟是氣死的!
    (我聽了心中暗暗慚愧,自己家中出了這種醜事,叫人家拿著當新聞去傳說,豈
    (不是個笑話!因此默默無言。)
    (繼之便用別話岔開,又談起那換帖的事。)
    (我便追問下去,要問那燒了帖子之後便怎樣。)
繼 之:這一個被他燒了帖子,也連忙趕回去,要拿他那一份帖子也來燒了。誰知找了半
    天,只找不著,早就不知那裡去了。你道這可沒了法了罷,誰知他卻異想天開,
    另外弄一張紙燒了,卻又拿紙包起,叫人送去還他。
對 我:法子倒也想得好。只是和人家換了帖,卻把人家的帖子丟了,就可見得不是誠心
    相好的了。
繼 之:丟了算甚麼!你還不看見那些新翰林呢,出京之後,到一處打一處把勢,就到一
    處換一處帖,他要存起來,等到衣錦還鄉的時候,還要另外僱人擡帖子呢。
對 我:難道隨處丟了?
繼 之:豈敢!我也不懂那些人騙不怕的,得那些新翰林同他點了點頭,說了句話,便以
    為榮幸的了不得。求著他一副對子,一把扇子,那就視同拱壁,也不管他的字好
    歹。這個風氣,廣東人最利害。那班洋行買辦,他們向來都是羨慕外國人的,無
    論甚麼,都說是外國人好,甚至於外國人放個屁也是香的。說起中國來,是沒有
    一樣好的,甚至連孔夫子也是個迂儒。他也懂得八股不是槍炮,不能仗著他強國
    的,卻不知怎麼,見了這班新翰林,又那樣崇敬起來,轉彎托人去認識他,送錢
    把他用,請他吃,請他喝,設法同他換帖,不過為的是求他寫兩個字。
對 我:求他寫字,何必要換帖呢?
繼 之:換了帖,他寫起上下款來,便是如兄如弟的稱呼,好誇耀於人呢。最奇怪的:這
    班買辦平日都是一錢如命的,有甚麼窮親戚、窮朋友投靠了他,承他的情,薦在
    本行做做西崽,賺得幾塊錢一個月,臨了在他帳房裡吃頓飯,他還要按月算飯錢
    呢。到見了那班新翰林,他就一百二百的濫送。有一位廣東翰林,叫做吳日升,
    路過上海時,住了幾個月,他走了之後,打掃的人在他牀底下掃出來兩大籮帖子
    。後來一個姓蔡的,也在上海住了幾時,臨走的時候,多少把兄把弟都送他到船
    上。他卻把一個箱子扔到黃浦江裡去,對眾人說:『這箱子裡都是諸君的帖,我
    帶了回去沒處放,不如扔了的乾淨。』弄得那一班把兄把弟,一齊掃興而去。然
    而過得三年,新翰林又出產了,又到上海來了,他們把前事卻又忘了。你道奇怪
    不奇怪!
對 我:原來點了翰林可以打一個大把勢,無怪那些人下死勁的去用功了。可惜我不是廣
    東人,我若是廣東人,我一定用功去點個翰林,打個把勢。
繼 之:(繼之笑道)不是廣東人何嘗不能打把勢。還有一種靠著翰林,週遊各省去打把
    勢的呢。我還告訴你一個笑話:有一個廣東姓梁的翰林,那時還是何小宋做閩浙
    總督,姓梁的是何小宋的晚輩親戚,他仗著這個靠山,就跑到福州去打把勢。他
    是制臺的親戚,自然大家都送錢給他了。有一位福建糧道姓謝,便送了他十兩銀
    子。誰知他老先生嫌少了,當時雖受了下來,他卻換了一個封筒的簽子,寫了『
    代茶』兩個字,旁邊注上一行小字,寫的是:『翰林院編修梁某,借糧道庫內贏
    餘代賞。』叫人送給糧道衙門門房。門房接著了,不敢隱瞞,便拿上去回了那位
    謝觀察。那位謝觀察笑了一笑,收了回來,便傳伺候,即刻去見制臺,把這封套
    銀子請制臺看了,還請制臺的示,應該送多少。何小宋大怒,即刻把他叫了來一
    頓大罵,逼著他親到糧道衙門請罪;又逼著他把滿城文武所送的禮都一一退了,
    不許留下一份。不然,你單退了糧道的,別人的不退,是甚麼意思。他受了一場
    沒趣,整整的哭了一夜。明日只得到糧道那邊去謝罪,又把所收的禮,一一的都
    退了,悄悄的走了。你說可笑不可笑!
對 我:這件事自然是有的,然而內中恐怕有不實不盡之處。
繼 之:怎麼不實不盡?
對 我:他整整的哭了一夜,是他一個人的事,有誰見來?這不是和那作小說的一般,故
    意裝點出來的麼?
繼 之:那時候他就住在總督衙門裡,他哭的時候,還有兩個師爺在旁邊勸著他呢,不然
    人家怎麼會知道。你原來疑心這個。
對 我:這個人就太沒有骨氣了!退了禮,不過少用幾兩銀子罷了,便是謝罪一層,也是
    他自取其辱,何必哭呢?
繼 之:你說他沒有骨氣麼?他可曾經上折子參過李中堂。誰知非但參不動他,自己倒把
    一個翰林幹掉了。折子上去,皇上怒了,說他末學新進,妄議大臣,交部議處,
    部議得降五極調用。
對 我:編修降了五級,是個什麼東西?
繼 之:那裡還有甚麼東西!這明明是部裡拿他開心罷了。
對 我:(我屈著指頭算道)降級是降正不降從的,降一級便是八品,兩級九品,三級未
    入流,四級就是個平民。還有一級呢?哦,有了!平民之下,還有娼、優、隸、
    卒四種人,也算他四級。他那第五級剛剛降到娼上,是個婊子了。
繼 之:沒有男婊子的。
對 我:那麼就是個王八。
繼 之:你說他王八,他卻自以為榮耀得很呢,把這『降五級調用』的字樣做了銜牌,豎
    在門口呢。
對 我:這有甚麼趣味?
繼 之:有甚麼趣味呢,不過故作偃蹇,鬧他那狂士派頭罷了。其實他又不是真能狂的。
    他得了處分回家鄉去,那些親戚朋友有來慰問他的,他便哭了,說這件事不是他
    的本意,李中堂那種闊佬,巴結他也來不及,那裡敢參他。只因住在廣州會館,
    那會館裡住著有狐仙,長班不曾知照他,他無意中把狐仙得罪了,那狐仙便迷惘
    了他,不知怎樣幹出來的。
對 我:這個人倒善哭。
    (我因為繼之說起「狂士」兩個字,想起王伯述的一番話,遂逐一告訴了他。)
繼 之:他是你的令親麼?我雖不認得他,卻也知道這個人,料不到倒是一位有心人呢。
對 我:大哥怎麼知道他呢?
繼 之:他前年在上海打過一回官司,很奇怪的,是我一個朋友經手審問,所以知道詳細
    ,又因為他太健訟了,所以把這件案當新聞記著。後來那朋友到了南京,我們談
    天就談起來。我的朋友姓竇,那時上海縣姓陸。你那位令親有三千兩的款子,存
    在莊上。也不是存的,是在京裡匯出來,已經照過票,不過暫時沒有拿去。誰知
    這一家錢莊恰在這一兩天內倒閉了,於是各債戶都告起來,他自然也告了。他告
    時,卻把一個知府藏起來,只當一個平民。上海縣斷了個七成還帳。大家都具了
    結領了,他也具結領了。人家領去了沒事;他領了去,卻到松江府上控,告的是
    上海縣意存偏袒。府裡自然仍發到縣裡來再問。這回上海縣不曾親審,就是我那
    朋友姓竇的審的。官問他:『你為甚告上海縣意存偏袒?怎麼叫做偏袒?』他道
    :『子程子曰:不偏之謂中。可見得不中之謂偏了。』問:『何以見得不中?』
    他道:『若要中時,便當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交給他三千銀子,為甚麼只斷
    他還我二千一呢?』問道:『你既然不服,為甚又具結領去?』他道:『我本來
    不願領,因為我所有的就是這一筆銀子,我若不領出來,客店裡、飯店裡欠下的
    錢沒得還,不還他們就要打我,只得先領了來開發他們。』問道:『你既領了,
    為甚又上控?』他道:『斷得不公,自然上控。』官只得問被告怎樣。被告加了
    個八成。官再問他。他道:『就是加一成也好,我也領的;只是領了之後,怨不
    得我再上控。』官倒鬧得沒法,判了個交差理楚,卒之被他收了個十足。差人要
    向他討點好處,他倒滿口應承,卻伸手拉了差人,要去當官面給,嚇得那差人縮
    手不迭。後來打聽了,才知道他是個開缺的大同府,從前就在上海公堂上,開過
    頑笑的。
    (正是:不怕狼官兼虎吏,卻來談笑會官司。)
    (不知王伯述從前又在上海公堂上開過甚麼頑笑,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五回 引書義破除迷信 較資財釁起家庭)
    (我聽說王伯述以前曾在上海公堂上開過一回頑笑,便急急的追問。)
繼 之:他放了大同府時,往山西到任,路過上海,住在客棧裡。一天鄰近地方失火。他
    便忙著搬東西,匆忙之間,和一個棧裡的伙計拌起嘴來,那伙計拉了他一把辮子
    。後來火熄了,客棧並沒有波累著。他便頂了那知府的官銜,到會審公堂去告那
    伙計。問官見是極細微的事,便判那伙計罰洋兩元充公。他聽了這種判法,便在
    身邊掏出兩塊錢,放在公案上道:『大老爺是朝廷命官,我也是朝廷命官,請大
    老爺下來,也叫他拉一拉辮子,我代他出了罰款。』那問官出其不意的被他這麼
    一頂,倒沒了主意,反問他要怎麼辦。他道:『這一座法堂,權不自我操,怎麼
    問起我來!』問官沒了法,便把那伙計送縣,叫上海縣去辦。卻寫一封信知照上
    海縣,說明原告的出身來歷,又是怎麼個刁鑽古怪。上海縣得了信,便到客棧去
    拜訪他,問他要怎樣辦法。他道:『我並非要十分難為他,不過看見新衙門判得
    太輕描淡寫了,有意和他作難;誰知他是個膿包,這一點他就擔不起了。隨便怎
    樣辦一辦就是了。』上海縣回去,就打了那伙計一百小板,又把他架到客棧門口
    ,示了幾天眾,這才罷了。他是你令親,怎樣這些事都不知道?
對 我:從前我並不出門,這門姻親遠得很,不常通信,不是先君從前說過,我還不知道
    呢。這個人在公堂上又能掉文,又能取笑,真是從容不迫。
繼 之:掉文一層,還許是早先想好了主意的;這馬上拿出兩塊錢來,叫他也下來受辱,
    這個倒是虧他的急智。
    (我又把他在山西的一段故事,告訴了繼之。)
    
    
57**時間: 地點:
    (此時夜色已深,安排歇息。)
    (過了幾天,伯父那邊定了開弔、出殯的日子,又租定了殯房,趕著年內辦事。
    ()
    (又請了母親去照應裡面事情。)
    (到了日子,我便去招呼了兩天。)
    (繼之這邊,又要寫多少的拜年信,家裡又忙著要過年,因此忙了些時。)
    (到了新年上,方才空點,繼之老太太又起了忙頭,要請春酒;請了不算,還叫
    (繼之夫人又做東請了一回,又要叫繼之再請;我母親、嬸娘,也分著請過。)
    (老太太又提起乾娘、乾兒子的事情,說去年白說了這句話,因為事情忙,沒有
    (辦到,此刻大家空了,要擇日辦起來了。)
    (於是辦這件事又忙了兩天,已是過了元宵,我便到關上去。)
    
    
58**時間: 地點:
    (此時家中人多了,熱鬧起來,不必十分照應,我便在關上盤桓幾天。)
    (一天晚上,有兩個同事,約著扶乩。)
    (這天繼之進城去了,我便約了述農,看他們鬼混。)
    (只見他們香花燈燭的供起來,在那裡叩頭膜拜;拜罷,又在那裡書符念咒。)
    (鬼混已畢,便一人一面的用指頭扶起那乩,憩了半天,乩動起來,卻只在乩盤
    (內畫大圈子,鬧了半夜,不曾寫出一個字來。)
    (我便拉了述農回房,議論這件事。)
對 我:這都是虛無縹緲的事,那裡有甚麼神仙鬼怪!我卻向來不信這些。還有一說,最
    可笑的,說甚麼『信則有,不信則無』。照這樣說起來,那鬼神的有無,是憑人
    去作主的了。譬如你是信的,我是不信的,我兩個同在這屋裡,這屋裡還是有鬼
    神呢,還是沒鬼神呢?
述 農:這個我看將來必有一個絕世聰明的人,去考求出來的。這件事我是不敢斷定,因
    為我看見了幾件希奇古怪的事。那年我在福建,幾個同事也歡喜頑這個,差不多
    天天晚上弄。請了仙來,卻同作詩唱和的,從來不談禍福。
對 我:這個我也會。不信,我到外面扶起來,我只要自己作了往上寫,我還成了個仙呢
    。
述 農:這倒不盡然。那回扶乩的兩個人,一個是做買賣出身,只懂得三一三十一的打算
    盤,那裡會作詩;一個是秀才,卻是八股朋友,作起八韻詩來,連平仄都鬧不明
    白的。
對 我:那麼他那裡能進學?
述 農:他到了考場時,是請人槍替做的,他卻情願代人家作兩股去換。你想這麼個人,
    那裡能作古、近體詩呢。並且作出來很有些好句子,內中也有不通的,他們都抄
    起來,訂成本子。我看見有兩首很好,也抄了下來。
對 我:抄的是甚麼詩,可否給我看看?
述 農:抄的是《簾鉤》詩,我只謄在一張紙上,不知道可還找得出來。
    (說罷,取過護書,找了一遍沒有;又開了書櫥,另取出一個護書來,卻撿著了
    (,交給我看。)
    (只見題目是「簾鉤」二字,那詩是)
    (銀蒜雙垂碧戶中,櫻桃花下約簾櫳。)
    (樓東乙字初三月,亭北丁當廿四風。)
    (翡翠倒含春水綠,珊瑚返掛夕陽紅。)
    (雙雙燕子驚飛處,鸚鵡無言倚玉籠。)
    (綠楊深處最關情,十二紅樓界碧城。)
    (似我勾留原有約,殢人消息久無聲。)
    (帶三分暖收丁字,隔一重紗放午晴。)
    (卻是太真含笑入,釵光鬢影可憐生。)
    (丫叉扶上碧樓闌,押住爐煙玳瑁斑。)
    (四面有聲珠落索,一拳無力玉彎環。)
    (攀來桃竹招紅袖,罥去楊花上翠環。)
    (記得昨宵踏歌處,有人連臂唱刀鐶。)
    (曲瓊猶記楚人詞,落日偏宜子美詩。)
    (一樣書空摹蠆尾,三分月影卻蛾眉。)
    (玲瓏腕弱嬌無力,宛轉繩輕風不知。)
    (玉鳳半垂釵半墮,簪花人去未移時。)
對 我:(我看了便道)這幾首詩好像在哪裡見過的。
述 農:奇怪!人人見了都說是好像見過的,就是我當時見了,也是好像見過的,卻只說
    不出在哪裡見過。有人說在甚麼專集上,有人說有《隨園詩話》上。我想《隨園
    詩話》是人人都看見過的,不過看了就忘了罷了。這幾首詩也許是在那上頭,然
    而誰有這些閒工夫,為了他再去把《隨園詩話》念一遍呢。
    (我一面聽說,一面取過一張紙來,把這四首詩抄了,放在衣袋裡。)
    (述農也把原搞收好。)
對 我:像這種當個頑意兒,不必問他真的假的,倒也無傷大雅。至於那一種妄談禍福的
    ,就要不得。
述 農:那談禍福的還好,還有一種開藥方代人治病的,才荒唐呢!前年我在上海賦閒時
    ,就親眼看見一回壞事的。一個甚麼洋行的買辦,他的一位小姐得了個乾血癆的
    毛病,總醫不好。女眷們信了神佛,便到一家甚麼『報恩堂』去扶乩,求仙方。
    外頭傳說得那報恩堂的乩壇,不知有多少靈驗;及至求出來,卻寫著『大紅柿子
    ,日食三枚,其病自愈』云云。女眷們信了,就照方給他吃。吃了三天之後,果
    然好了。
對 我:奇了!怎麼真是吃得好的呢?
述 農:氣也沒了,血也冷了,身子也硬了,永遠不要再受癆病的苦了,豈不是好了麼!
    然而也有靈的很奇怪的。我有一個朋友叫倪子枚,是行醫的,他家裡設了個呂仙
    的乩壇。有一天我去看子枚,他不在家,只有他的兄弟子翼在那裡。我要等子枚
    說話,便在那裡和子翼談天。忽然來了一個鄉下人,要請子枚看病,說是他的弟
    媳婦肚子痛的要死。可奈子枚不在家。子翼便道:『不如同你扶乩,求個仙方罷
    。』那鄉下人沒法,只得依了。子翼便扶起來,寫的是:『病雖危,莫著急;生
    化湯,加料吃。』便對那鄉下人道:『說加料吃,你就撮兩服罷。那生化湯是藥
    店裡懂得的。』鄉下人去了。我便問這扶乩靈麼。子翼道:『其實這個東西並不
    是自己會動,原是人去動他的,然而往往靈驗得非常,大約是因人而靈的。我看
    見他那個慌張樣子,說弟婦肚痛得要死。我看女人肚子痛得那麼利害,或者是作
    動要生小孩子,也未可知,所以給他開了個生化湯。』我聽了,正在心中暗暗怪
    他荒唐。恰好子枚回來,見爐上有香,便道:『扶乩來著麼?』子翼道:『方才
    張老五來請你看病,說他的弟婦肚痛得要死,他又不在家,我便同他扶乩,寫了
    兩服生化湯。』子枚大驚道:『怎麼開起生化湯來?』子翼道:『女人家肚痛得
    那麼利害,怕不是生產,這正是對症發藥呢。』子翼跌足道:『該死,該死!他
    兄弟張老六出門四五年了,你叫他弟婦拿甚麼去生產!』子翼呆了一呆道:『也
    許他是血痛,生化湯未嘗不對。』子枚道:『近來外面鬧絞腸痧鬧得利害呢,你
    倒是給他點痧藥也罷了。』說過這話,我們便談我們的事。談完了,我剛起來要
    走,只見方才那鄉下人怒氣沖天,滿頭大汗的跑了來,一屁股坐下,便在那裡喘
    氣。我心中暗想不好了,一定闖了禍了,且聽他說甚麼。只見他喘定了,才說道
    :『真真氣煞人!今天那賤人忽然嚷起肚子痛來,嚷了個神嚎鬼哭,我見他這樣
    辛苦,便來請先生。偏偏先生不在家,二先生和我扶了乩,開了個甚麼生化湯來
    。我忙著去撮了兩服,趕到家裡,一氣一個死,原來他的肚子痛不是病,趕我到
    了家時,他的私孩子已經下地了!』這才大家稱奇道怪起來。照這一件事看起來
    ,又怎麼說他全是沒有的呢。
    (我的心裡本來是全然不信的,被述農這一說,倒鬧得半疑半信起來。)
    (當下夜色已深,各各安歇。)
    (次日繼之出來,我便進城去。)
    (回到家時,卻不見了我母親,問起方知是到伯父家去了。)
見了我:(我吃驚便問)怎麼想著去的?
嬸 娘:也不知他怎麼想著去的,忽然一聲說要去,馬上就叫打轎子。
    (我聽了好不放心,便要趕去。)
姊 姊:你不要去!好得伯娘只知你在關上,你不去也斷不怪你。這回去,不定是算賬,
    大家總沒有好氣,你此刻趕了去,不免兩個人都要拿你出氣。
見了我:幾時去的?
姊 姊:才去了一會。等一等再不來時,我代你請伯娘回來。
    (我只得答應了,到繼之這邊上房去走了一遍。)
    
    
59**時間: 地點:
    (此時乾娘、大嫂子、乾兒子、叔叔的,叫得分外親熱。)
    (坐了一會,回到自己家去,把那四首詩給姊姊看。)
    (姊姊看了,便問)
姊 姊:那裡來的?這倒像是閨閣詩。
見了我:不要褻瀆了他,這是神仙作的呢。
姊 姊:端的那裡來的?
    (我就把扶乩的話說了一遍。)
姊 姊:(姊姊又把那詩看了再看)這是神仙作的,也說不定。
見了我:姊姊真是奇人說奇話,怎麼看得出來呢?
姊 姊:(妹道道)這並不奇。你看這四首詩,錬字鍊句及那對仗,看著雖像是小品,然
    而非真正作手作不出來。但是講究詠物詩,不重在描摹,卻重在寄托。是一位詩
    人,他作了四首之多,內中必有幾聯寫他的寄托的,他這個卻是絕無寄托,或者
    仙人萬慮皆空,所以用不著寄托。所以我說是仙人作的,也說不定。
    (我不覺歎了一口氣。)
姊 姊:好端端的為甚麼歎氣?
見了我:我歎婦人女子,任憑怎麼聰明才幹,總離不了『信鬼神』三個字。天下那裡有許
    多神仙!
姊 姊:(姊姊笑道)我說我信鬼神,可見你是不信的了。我問你一句,你為甚麼不信?
見了我:這是沒有的東西,我所以不信。
姊 姊:怎見得沒有?也要還一個沒有的憑據出來。
見了我:只我不曾看見過,我便知道一定是沒有的。
姊 姊:你這個又是中了宋儒之毒,甚麼『六合之外,存而勿論』,凡自己眼睛看不見的
    ,都說是沒有的。天上有個玉皇大帝,你是不曾看見過的,你說沒有;北京有個
    皇帝,你也沒有見過,你也說是沒有的麼?
見了我:這麼說,姊姊是說有的了?
姊 姊:惟其我有了那沒有的憑據,才敢考你。
見了我:(我連忙問)憑據在那裡?
姊 姊:我問你一句書,『先王以神道設教』,怎麼解?
想了一:(我想了一想)先王也信他,我們可以不必談了。
姊 姊:是不是呢,這樣粗心的人還讀書麼!這句書重在一個『設』字,本來沒有的,比
    方出來,就叫做設。猶如我此刻沒有死,要比方我死了,行起文來,便是『設我
    死』,或是『我設死』,人家見了,就明知我沒有死了。所以神道本來是沒有的
    ,先王因為那些愚民有時非王法所能及,並且王法只能治其身,不能治其心,所
    以先王設出一個神道來,教化愚民。我每想到這裡就覺得好笑,古人不過閒閒的
    撒了一個謊,天下後世多少聰明絕頂之人,一齊都叫他瞞住了,你說可笑不可笑
    呢。我再問你這個『如』字怎麼解?
見了我:如,似也,就是俗話的『像』字,如何不會解?
姊 姊:『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這兩句,你解解看。
    (我想了一想,笑道)
想了一:又像在,又像神在,可見得都不在,這也是沒有的憑據了。
姊 姊:既然沒有,為甚麼孔子還祭呢?兩個『祭』字,為甚麼不解?
見了我:這就是神道設教的意思了,難道還不懂麼。
姊 姊:又錯了!兩個『祭』字是兩個講法:上一個『祭』字是祭祖宗,是追遠的意思;
    鬼神可以沒有,祖宗不可沒有,雖然死了一樣是沒有的,但念我身之所自來,不
    敢或忘,祖宗雖沒了,然而孝子慈孫,追遠起來,便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下
    一個『祭』字是祭神,那才是神道設教的意思呢。
見了我:(我不禁點頭道)我也不敢多說了,明日我送一份門生帖子來拜先生罷。
姊 姊:甚麼先生門生!我這個又是誰教的,還不是自己體會出來。大凡讀書,總要體會
    出古人的意思,方不負了古人作書的一番苦心。
    (講到這裡,姊姊忽然看了看表)
姊 姊:到時候了,叫他們打轎子罷。
    (我驚問甚事,姊姊)
姊 姊:我直對你說罷:伯娘是到那邊算帳去的,我死活勸不住,因約了到了這個時候不
    回來我便去,倘使有甚爭執,也好解勸解勸。談談不覺過了時候了,此刻不知怎
    樣鬧呢。
見了我:還是我去罷。
姊 姊:使不得!你去白討氣受。伯娘也說過,你回來了,也不叫你去。
    (說罷,匆匆打轎去了。)
    (正是:要憑三寸蓮花舌,去勸爭多論寡人。)
    (不知此去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六回 乾嫂子色笑代承歡 老捕役潛身拿臬使)
    (當下我姊姊匆匆的上轎去了。)
    (忽報關上有人到,我迎出去看時,原來是帳房裡的同事多子明。)
    (到客堂裡坐下,子明)
子 明:今日送一筆款到莊上去,還要算結去年的帳。天氣不早了,恐怕多耽擱了,來不
    及出城,所以我先來知照一聲,倘來不及出城,便到這裡寄宿。
見了我:謹當掃榻恭候。
子 明:何以忽然這麼客氣?
    (大家笑了一笑。)
    (子明便先到莊上去了。)
    (等了一會,母親和姊姊回來了。)
    (只見母親面帶怒容。)
    (我正要上前相問,姊姊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便不開口。)
    (只見母親一言不發的坐著,又沒有說話好去勸解。)
    (想了一會,仍退到繼之這邊,進了上房,對繼之夫人道)
一 會:家母到家伯那邊去了一次回來,好像發了氣,我又不敢勸,求大嫂子代我去勸勸
    如何?
    (繼之夫人聽說,立起來道)
繼 之:好端端的發甚麼氣呢?
    (說著就走。)
    
    
60**時間: 地點:
站起來:(忽然又站著道)沒頭沒腦的怎麼勸法呀!
    (低了頭一會兒,再走到裡間,請了老太太同去。)
對 我:怎麼驚動了乾娘?
    (繼之夫人忙對我看了一眼,我不解其意,只得跟著走。)
繼 之:(繼之夫人道)你到書房去憩憩罷!
    (我就到書房裡看了一回書。)
    (憩了好一會,聽得房外有腳步聲音,便問)
一 會:那個?
又聽得:(外面答道)是我。
    (這是春蘭的聲音。)
    (我便叫他進來,問作甚麼。)
春 蘭:吳老太太叫把晚飯開到我們那邊去吃。
對 我:此刻老太太做甚麼?
春 蘭:打牌呢。
    (我便走過去看看,只見四個人圍著打牌,姊姊在旁觀局;母親臉上的怒氣,已
    (是沒有了。)
    (姊姊見了我,便走到母親房裡去,我也跟了進來。)
姊 姊:乾娘、大嫂子,是你請了來的麼?
見了我:姊姊怎麼知道?
姊 姊:不然那裡有這麼巧?並且大嫂子向來是莊重的,今天走進來,便大說大笑,又倒
    在伯娘懷裡,撒嬌撒癡的要打牌。這會又說不過去吃飯了,要搬過來一起吃,還
    說今天這牌要打到天亮呢。
見了我:這可來不得!何況大嫂子身體又不好。
姊 姊:說說罷了,這麼冷的天氣,誰高興鬧一夜!
見了我:姊姊到那邊去,到底看見鬧的怎麼樣?
姊 姊:我也不知道。我到那裡,已經鬧完了。一個在那裡哭,一個在那裡嚇眉唬眼的。
    我勸住了哭,便拉著回來。臨走時,伯父說了一句話道:『總而言之,我不曾提
    挈姪兒子升官發財,是我的錯處。』
見了我:這個奇了,那裡鬧出這麼一句蠻話來?
姊 姊:我那裡得知。我教你,你只不要向伯娘問起這件事,只等我便中探討出來告訴你
    ,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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