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  至  第四〇

31**時間: 地點:
    (此時我想著要寄家信,拿出銀子來,秤了一百兩,打算要寄回去。)
    (又想買點南京的土貨,順便寄去。)
    (吃過午飯,就到街上去買。)
    (順著腳步走去,走到了城隍廟裡,隨意遊玩。)
    (忽見有兩名督轅的親兵,叱喝而來;後面跟著一頂洋藍呢中轎,上著轎簾,想
    (來裡面坐的,定是一位女太太。)
    (那兩名親兵,走到大殿上,把燒香的人趕開,那轎子就在廊下停住。)
    (旁邊一個老媽子過來,把轎簾揭下,扶出一位花枝招展的美人,打扮得珠圍翠
    (繞,錦簇花團,蓮步姍姍的走上殿去。)
    (我一眼瞥見他襟頭下掛著核桃大的一顆水晶球,心下暗吃一驚道)
對 我:莫非繼之失的龍珠表,到了他手裡麼?
繼 之:(忽又回想道)這是有得賣的東西,雖不知他是甚麼人,然而看他那舉動闊綽,
    自然他也是買來的,何必一定是繼之那個呢。
    (一面想著,只見他上到殿上,拈香膜拜。)
    (我忽然又想起,龍珠表雖是有一般的,但是那黑銅表墜不是常有的東西。)
    (可惜離的遠,看他不清楚,怎樣能夠走近他身邊一看就好。)
    (躊躇了一會,想起女子入廟燒香,一定要拜觀音菩薩的,何妨去碰他一碰。)
    (想著,就走到旁邊的觀音殿去等他。)
    (等了許久,還不見來,以為他去了,仍舊走出來,恰好迎面同他遇著。)
    (留神一看,不禁又吃了一驚,他穿的是白灰色的衣裳,滾的是月白邊,那一顆
    (水晶球似的東西雖然已經藏在襟底,那一根鏈條兒還搭在外面,分明直顯出一
    (顆杏仁大的黑表墜來。)
    (這東西有九分九是繼之的失贓了。)
    (但是他是甚麼人,總要設法先打聽著了,才可以再查探是甚麼人賣給他的。)
    (遂想了個法子,走到正殿上,同香火道人買了些香燭,胡亂燒了香;又隨意取
    (過籤筒來,搖了幾搖,搖出一根籤來,看了號碼,又到香火道人那裡去買簽,
    (故意多給他幾文錢,問他討一碗茶來吃,略略同他談兩句,乘機就問他方才燒
    (香的女子是甚麼人。)
問 他:(香火道人道)聽說是制臺衙門裡面甚麼人的內眷,我也不知道底細。他每月總
    來燒幾回香的。
    (我聽了,仍是茫無頭緒的,敷衍了兩句就走了,不覺悶悶不樂。)
    (我雖然不是奉西教的,然而向來也不拜偶像。)
    (今天破了我的成例,不過為的是打聽這件事;誰知例是破了,事情卻打聽不出
    (來。)
    (當面見了真贓,勢不能不打聽個明白,站在廟門外面,呆呆的想法子。)
    (只見他的轎子已經出來了。)
    (恰好有個馬夫牽著一匹馬走過,我便賃了他騎上了,遠遠的跟著那轎子去,要
    (看他住在那裡。)
    (誰知他並不回家,又到一個甚麼觀音廟裡燒香去了。)
    (我好不懊惱!不便再進去碰他,只騎了馬在左近地方跑了一會。)
    (等的我心也焦了,他方才出來,我又遠遠的跟著。)
    (他卻又到一個關神廟去燒香。)
    (我不覺發煩起來,要想不跟他了,卻又捨不得當面錯過,只得按轡徐行,走將
    (過去。)
    (只見同他做開路神的兩名督轅親兵,一個蹲在廟門外面,一個從裡面走出來,
    (嘴裡打著湖南口音說)
嘴 裡:噲!伙計,不要氣了,大王廟是要到明天去了。
一 個:我們找個茶舖子歇歇罷,嘴裡燥得很響。
一 個:不必罷。這裡菩薩少,就要走了,等回去了我們再歇。
    (我聽了這話,就走到街頭等了一會,果然見他坐著轎子出來了。)
    (我再遠遠的跟著他,轉彎抹角,走了不少的路,走到一條街上,遠遠的看見他
    (那轎子擡進一家門裡去,那兩名親兵就一直的去了。)
    (我放開轡頭,走到他那門口一看,只見一塊朱紅漆牌子,上刻著「汪公館」三
    (個大字。)
    (我撥轉馬頭要回去,卻已經不認得路了。)
    (我到南京雖說有了些日子,卻不甚出門;南京城裡地方又大,那裡認得許多,
    (只得叫馬夫在前面引著走。)
    (心裡原想順路買東西,因為天上起了一片黑雲,恐怕要下雨,只得急急的回去
    (。)
    (今天做了他半天的跟班,才知道他是一個姓汪的內眷,累得我東西也買不成功
    (。)
    (但不知他帶的東西,到底是繼之的失贓不是。)
    (如果是的,還不枉這一次的做跟班;要是不是的,那可真冤枉了。)
    (想了一會,拿起筆來,先寫好了一封家信,打算明天買了東西,一齊寄去。)
    (誰知這一夜就下起個傾盆大雨來,一連三四天,不曾住點。)
    (到第五天,雨小了些,我就出去買東西。)
    (打算買了回來,封包好了,到關上去問繼之,有便人帶去沒有;有的最好,要
    (是沒有,只好交信局寄去的了。)
    (回到家時,恰好繼之已經回來了,我便同他商量,他答應了代我托人帶去。)
    (當下,我便把前幾天在城隍廟遇見那女子燒香的話,一五一十的告訴了繼之。
    ()
    (繼之聽了,凝神想了一想道)
繼 之:哦!是了,我明白了。這會好得那個家賊就要走了。
    (正是:迷離倘仿疑團事,打破都從一語中。)
    (未知繼之明白了甚麼,那家賊又是誰人,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四回 宦海茫茫窮官自縊 烽煙渺渺兵艦先沈)
    
    
32**時間: 地點:
    (話說繼之聽了我一席話,忽然覺悟了道)
繼 之:一定是這個人了。好在他兩三天之內,就要走的,也不必追究了。
對 我:是甚麼人?
繼 之:我也不過這麼想,還不知道是他不是。我此刻疑心的是畢鏡江。
對 我:這畢鏡江是個甚麼樣人?大哥不提起他,我也要問問。那天我在關上,看見他同
    一個挑水夫在那裡下象棋,怎麼這般不自重!
繼 之:他的出身,本來也同挑水的差不多,這又何足為奇!他本來是鎮江的一個龜子,
    有兩個妹子在鎮江當娼,生得有幾分姿色,一班嫖客就同他取起渾名來:大的叫
    做大喬,小的叫做小喬。那大喬不知嫁到哪裡去了;這小喬,就是現在督署的文
    案委員汪子存賞識了,娶了回去作妾。這畢鏡江就跟了來做個妾舅。子存寵上了
    小老婆,未免『愛屋及烏』,把他也看得同上客一般。爭奈他自己不爭氣,終日
    在公館裡,同那些底下人鬼混。子存要帶他在身邊教他,又沒有這個閒工夫;因
    此薦給我,說是不論薪水多少,只要他在外面見識見識。你想我那裡用得他著?
    並且派他上等的事,他也不會做;要是派個下等事給他,子存面上又過不去。所
    以我只好送他幾弔錢的乾脩,由他住在關上。誰料他又會偷東西呢!
對 我:這麼說,我碰見的大約就是小喬了?
繼 之:自然是的。這宗小人用心,實在可笑。我還料到他為甚麼要偷我這表呢。半個月
    以前,子存就得了消息,將近奉委做蕪湖電報局總辦。他恐怕子存丟下他在這裡
    ,要叫他妹子去說,帶了他去。因為要求妹子,不能不巴結他,卻又無從巴結起
    ,買點甚麼東西去送他,卻又沒有錢,所以只好偷了。你想是不是呢?
對 我:大哥怎麼又說他將近要走了呢?莫非汪子存真是委了蕪湖電報局了麼?
繼 之:就是這話。聽說前兩天札子已經到了。子存把這裡文案的公事交代過了,就要去
    接差。他前天喜孜孜的來對我說,說是子存要帶他去,給他好事辦呢。可不是幾
    天就要走了麼?
對 我:這個也何妨追究追究他?
繼 之:這又何苦!這到底是名節攸關的。雖然這種人沒有甚麼名節,然而追究出來,究
    竟與子存臉上有礙。我那東西又不是很值錢的;就是那塊黑銅表墜,也是人家送
    我的。追究他做甚麼呢。
繼 之:(正在說話之間,只見門上來回說)有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孩子,都是穿重孝
    的,要來求見;說是姓陳,又沒有個片子。
    (繼之想了一想,歎一口氣道)
繼 之:請進來罷,你們好好的招呼著。
    (門上答應去了。)
    (不一會,果然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帶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都是渾身重
    (孝的,走了進來。)
    (看他那形狀,愁眉苦目,好像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見了繼之,跪下來就叩頭;那小孩子跟在後面,也跪著叩頭。)
    (我看了一點也不懂,恐怕他有甚麼礙著別人聽見的話,正想迴避出去,誰知他
    (站起了來,回過身子,對著我也叩下頭去;嚇得我左不是,右不是,不知怎樣
    (才好。)
    (等他叩完了頭,我倒樂得不迴避,聽聽他說話了。)
    (繼之讓他坐下。)
那婦人:(那婦人就坐下開言道)本來在這熱喪裡面,不應該到人家家裡來亂闖。但是出
    於無奈,求吳老爺見諒!
繼 之:我們都是出門的人,不拘這個。這兩天喪事辦得怎樣了?此刻還是打算盤運回去
    呢,還是暫時在這裡呢?
那婦人:現在還打不定主意,萬事都要錢做主呀!此刻鬧到帶著這孩子,拋頭露面的……
    (說到這裡,便咽住了喉嚨,說不出話來,那眼淚便從眼睛裡直滾下來,連忙拿
    (手帕去揩拭。)
繼 之:本來怪不得陳太太悲痛。但是事已如此,哭也無益,總要早點定個主意才好。
那婦人:舍間的事,吳老爺盡知道的,先夫咽了氣下來,真是除了一個棕榻、一條草蓆,
    再無別物的了。前天有兩位朋友商量著,只好在同寅裡面告個幫,為此特來求吳
    老爺設個法。
    (說罷,在懷裡掏出一個梅紅全帖的知啟來,交給他的小孩,遞給繼之。)
    (繼之看了,遞給我。)
繼 之:(又對那婦人說道)這件事不是這樣辦法。照這個樣子,通南京城裡的同寅都求
    遍了,也不中用。我替陳太太打算,不但是盤運靈柩的一件事要用錢,就是孩子
    們這幾年的吃飯、穿衣、唸書,都是要錢的。
那婦人:哪裡還打算得那麼長遠!吳老爺肯替設個法,那更是感激不盡了!
繼 之:待我把這知啟另外謄一份,明日我上衙門去,當面求藩臺飲助些。只要藩臺肯了
    ,無論多少,只要他寫上一個名字就好了。人情勢利,大抵如此,眾人看見藩臺
    也解囊,自然也高興些,應該助一兩的,或者也肯助二兩、三兩了。這是我這麼
    一個想法,能夠如願不能,還不知道。藩臺那裡,我是一定說得動的,不過多少
    說不定就是了。我這裡送一百兩銀子,不過不能寫在知啟上,不然,拿出去叫人
    家看見,不知說我發了多大的財呢。
    (那婦人聽了,連忙站起來,叩下頭去,嘴裡)
嘴 裡:妾此刻說不出個謝字來,只有代先夫感激涕零的了!
    (說著,聲嘶喉哽,又掉下淚來。)
嘴 裡:(又拉那孩子過來道)還不叩謝吳老伯!
    (那孩子跪下去,他卻在孩子的腦後,使勁的按了三下,那孩子的頭便嘣嘣嘣的
    (碰在地上,一連磕了三個響頭。)
繼 之:陳太太,何苦呢!小孩子痛呀!陳太太有事請便,這知啟等我抄一份之後,就叫
    人送來罷。
那婦人:(那婦人便帶著孩子告辭道)老太太、太太那裡,本來要進去請安,因為在這熱
    喪裡面,不敢造次,請吳老爺轉致一聲罷。
    (說著,辭了出去。)
    (我在旁邊聽了這一問一答,雖然略知梗概,然而不能知道詳細,等他去了,方
    (問繼之。)
繼 之:(繼之歎道)他這件事鬧了出來,官場中更是一條危途了。剛才這個是陳仲眉的
    妻子。仲眉是四川人,也是個榜下的知縣,而且人也很精明的。卻是沒有路子,
    到了省十多年,不要說是補缺、署事,就是差事也不曾好好的當過幾個。近來這
    幾年,更是不得了,有人同他屈指算過,足足七年沒有差事了。你想如何不吃盡
    當光,窮的不得了!前幾天忽然起了個短見,居然吊死了!
繼 之:(這句話,把我嚇了一大跳道)呀!怎麼吊死了!救得回來麼?
繼 之:你不看見他麼?他這一來,明明是為的仲眉死了,出來告幫,哪裡還有救得活的
    話!
對 我:任是怎樣沒有路子,何至於七八年沒有差事,這也是一件奇事!
繼 之:(繼之歎道)老弟,你未曾經歷過宦途,哪裡懂得這許多!大約一省裡面的候補
    人員,可以分做四大宗:第一宗,是給督撫同鄉,或是世交,那不必說是一定好
    的了;第二宗,就是藩臺的同鄉世好,自然也是有照應的;第三宗,是頂了大帽
    子,挾了八行書來的。有了這三宗人,你想要多少差事才夠安插?除了這三宗之
    外,騰下那一宗,自然是絕不相干的了,不要說是七八年,只要他的命盡長著,
    候到七八百年,只怕也沒有人想著他呢。這回鬧出仲眉這件事來,豈不是官場中
    的一個笑話!他死了的時候,地保因為地方上出了人命,就往江寧縣裡一報,少
    不免要來相驗。可憐他的兒子又小,又沒有個家人,害得他的夫人,拋頭露面的
    出來攔請免驗,把情節略略說了幾句。江寧縣已把這件事回了藩臺,聞得藩臺很
    歎了兩口氣,所以我想在藩臺那裡同他設個法子。此刻請你把這知啟另寫一個,
    看看有不妥當的,同他刪改刪改,等我明天拿去。
    (我聽了這番話,才曉得這宦海茫茫,竟與苦海無二的。)
    (翻開那知啟重新看了一遍,詞句尚還妥當,不必改削的了,就同他再謄出一份
    (來。)
    (翻到末頁看時,已經有幾個寫上飲助的了,有助一千錢的,也有助一元的,甚
    (至於有助五角的,也有助四百文的,不覺發了一聲歎。)
    (回頭來要交給繼之,誰知繼之已經出去了。)
    (我放下了知啟,也踱出去看看。)
    (走到堂屋裡,只見繼之拿著一張報紙,在那裡發睖。)
對 我:大哥看了甚麼好新聞,在這裡出神呢?
    (繼之把新聞紙遞給我,指著一條道)
繼 之:你看我們的國事怎麼得了!
    (我接過來,依著繼之所指的那一條看下去,標題是「兵輪自沉」四個字,其文
    (曰)
    (馭遠兵輪自某處開回上海,於某日道出石浦,遙見海平線上,一縷濃煙,疑為
    (法兵艦。)
    (管帶大懼,開足機器,擬速逃竄。)
    (覺來船甚速,管帶益懼,遂自開放水門,將船沉下,率船上眾人,乘舢舨渡登
    (彼岸,捏報倉卒遇敵,致被擊沉云。)
    (刻聞上峰將徹底根究,並箚上海道,會商製造局,設法前往撈取矣。)
對 我:(我看了不覺咋舌道)前兩天聽見濮固修說是打沉的,不料有這等事!
繼 之:(繼之歎道)我們南洋的兵船,早就知道是沒用的了,然而也料想不到這麼一著
    。
對 我:南洋兵船不少,豈可一概抹煞?
繼 之:你未從此中過來,也難怪你不懂得。南洋兵船雖然不少,叵奈管帶的一味知道營
    私舞弊,哪裡還有公事在他心上。你看他們帶上幾年兵船,就都一個個的席豐履
    厚起來,哪裡還肯去打仗!
對 我:帶一個兵船,哪裡有許多出息?
繼 之:這也一言難盡。剋扣一節,且不要說他;單只領料一層,就是了不得的了。譬如
    他要領煤,這裡南京是沒有煤賣的,照例是到支應局去領價,到上海去買。他領
    了一百噸的煤價到上海去,上海是有一家專供應兵船物料的鋪家,彼此久已相熟
    的,他到那裡去,只買上二三十噸。
對 我:(我唶道)那麼那七八十噸的價,他一齊吞沒了!
繼 之:這又不能。他在這七八十噸價當中,提出二成賄了那鋪家,叫他帳上寫了一百噸
    ;恐怕他與店裡的帳目不符,就教他另外立一個暗記號,開支了那七八十噸的價
    銀就是了。你想他們這樣辦法,就是弔了店家帳簿來查,也查不出他的弊病呢。
    有時他們在上海先向店家取了二三十噸煤,卻出他個百把噸的收條,叫店家自己
    到支應局來領價,也是這麼辦法。你說他們發財不發財呢!
對 我:那許多兵船,難道個個管帶都是這麼著麼?而且每一號兵船,未必就是一個管帶
    到底。頭一個作弊罷了,難道接手的也一定是這樣的麼?
繼 之:我說你到底沒有經練,所以這些人情世故一點也不懂。你說誰是見了錢不要的?
    而且大眾都是這樣,你一個人卻獨標高潔起來,那些人的弊端,豈不都叫你打破
    了?只怕一天都不能容你呢!就如我現在辦的大關,內中我不願意要的錢,也不
    知多少,然而歷來相沿如此,我何犯著把他叫穿了,叫後來接手的人埋怨我;只
    要不另外再想出新法子來舞弊,就算是個好人了。
對 我:歷來的督撫難道都是睡著的,何以不徹底根查一次?
繼 之:你又來了!督撫何曾睡著,他比你我還醒呢。他要是將一省的弊竇都釐剔乾淨,
    他又從哪裡調劑私人呢?我且現身說法,說給你聽:我這大關的差事,明明是給
    藩臺有了交情,他有心調劑我的,所以我並未求他,他出於本心委給了我;若是
    沒有交情的,求也求不著呢。其餘你就可以類推了。
    
    
33**時間: 地點:
    (正說話時,忽報藩臺著人來請,繼之便去更衣。)
    (繼之這一去,有分教:大善士奇形畢現,苦災黎實惠難沾。)
    (未知藩臺請繼之去有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五回 論善士微言議賑捐 見招貼書生談會黨)
    (當下繼之換了衣冠,再到書房裡,取了知啟道)
繼 之:這回只怕是他的運氣到了。我本來打算明日再去,可巧他來請,一定是單見的,
    更容易說話了。
    (說罷,又叫高升將那一份知啟先送回去,然後出門上轎去了。)
    (我左右閒著沒事,就走到我伯父公館裡去望望。)
    (誰知我伯母病了,伯父正在那裡納悶,少不免到上房去問病。)
    (坐了一會,看著大家都是無精打采的,我就辭了出來。)
    (在街上看見一個人在那裡貼招紙,那招紙只有一寸來寬,五六寸長,上面寫著
    (「張大仙有求必應」七個字,歪歪的貼在牆上。)
一 會:(我問貼招紙的道)這張大仙是甚麼菩薩?在哪裡呢?
    (那人對我笑了一笑,並不言語。)
    (我心中不覺暗暗稱奇。)
    (只見他走到十字街口,又貼上一張,也是歪的。)
    (我不便再問他,一逕走了回去。)
    (繼之卻等到下午才回來,已經換上便衣了。)
對 我:方伯那裡有甚麼事呢?
繼 之:說也奇怪,我正要求他寫捐,不料他今天請我,也是叫我寫捐,你說奇怪不奇怪
    ?我們今天可謂交易而退了。
    (說到這裡,跟去的底下人送進帖袋來,繼之在裡面抽出一本捐冊來,交給我看
    (。)
    (我翻開看時,那知啟也夾在裡面,藩臺已經寫上了二十五兩,這五字卻像是塗
    (改過的。)
對 我:怎麼寫這幾個字,也錯了一個?
繼 之:不是錯的,先是寫了二十四兩,後來檢出一張二十五兩的票子來,說是就把這個
    給了他罷,所以又把那『四』字改做『五』字。
對 我:藩臺也只送得這點,怪不得大哥送一百兩,說不能寫在知啟上了,寫了上去,豈
    不是要壓倒藩臺了麼?
繼 之:不是這等說,這也沒有甚麼壓倒不壓倒,看各人的交情罷了。其實我同陳仲眉並
    沒有大不了的交情,不過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但是寫了上去,叫別人見了,以
    為我舉動闊綽,這風聲傳了出去,那一班打抽豐的來個不了,豈不受累麼?說也
    好笑,去年我忽然接了上海寄來的一包東西,打開看時,卻是兩方青田石的圖書
    ,刻上了我的名號。一張白折扇面,一面畫的是沒神沒彩的兩筆花卉,一面是寫
    上幾個怪字,都是寫的我的上款。最奇怪的是稱我做『夫子大人』。還有一封信
    ,那信上說了許多景仰感激的話,信末是寫著『門生張超頓首』六個字。我實在
    是莫名其妙,我從哪裡得著這麼一個門生,連我也不知道,只好不理他。不多幾
    天,他又來了一封信,仍然是一片思慕感激的話,我也不曾在意。後來又來了一
    封信,訴說讀書困苦,我才悟到他是要打把勢的,封了八元銀寄給他,順便也寫
    個信問他為甚這等稱呼。誰知他這回卻連回信也沒有了,你道奇怪不奇怪?今年
    同文述農談起,原來述農認得這個人,他的名字是沒有一定的,是一個讀書人當
    中的無賴,終年在外頭靠打把勢過日子的。前年冬季,上海格致書院的課題是這
    裡方伯出的,齊了卷寄來之後,方伯交給我看,我將他的卷子取了超等第二。我
    也忘記了他卷上是個甚麼名字了。自從取了他超等之後,他就改了名字,叫做『
    張超』。然而我總不明白他,為甚這麼神通廣大,怎樣知道是我看的卷,就自己
    願列門牆,叫起我老師來?
對 我:這個人也可以算得不要臉的了!
繼 之:(繼之歎道)臉是不要的了,然而據我看來,他還算是好的,總算不曾下流到十
    分。你不知道現在的讀書人,專習下流的不知多少呢!
    
    
34**時間: 地點:
繼 之:(說話時我翻開那本捐冊來看,上面黏著一張紅單帖,印了一篇小引,是募捐山
    (西賑款的,便問道)這是請大哥募捐的,還是怎樣?
繼 之:這是上海寄來的。上海這幾年裡面,新出了一位大善士,叫做甚麼史紹經,竭盡
    心力的去做好事。這回又寄了二百份冊子來,給這裡藩臺,要想派往各州縣募捐
    。你想這江蘇省裡,連海門廳算在裡面,統共只有八府、三州、六十八州縣,內
    中還有一半是蘇州那邊藩臺管的,哪裡派得了一百冊?只好省裡的同寅也派了開
    來,只怕還有得多呢。
對 我:這位先生可謂勇於為善的了。
繼 之:(繼之笑了一笑道)豈但勇於為善,他這番送冊子來,還要學那古之人與人為善
    呢。其實這件事我就很不佩服。
對 我:(我詫異道)做好事有甚麼不佩服?
繼 之:說起來,這句話是我的一偏之見。我以為這些善事,不是我們做的。我以為一個
    人要做善事,先要從切近地方做起,第一件,對著父母先要盡了子道,對著弟兄
    要盡了弟道,對了親戚本族要盡了親誼之道,夫然後對了朋友要盡了友道。果然
    自問孝養無虧了,所有兄弟、本族、親戚、朋友,那能夠自立,綽然有餘的自不
    必說,那貧乏不能自立的,我都能夠照應得他妥妥帖帖、無憂凍餒的了,還有餘
    力,才可以講究去做外面的好事。所以孔子說:『博施濟眾,堯舜猶病。』我不
    信現在辦善事的人,果然能夠照我這等說,由近及遠麼?
對 我:倘是人族大的,就是本族、親戚兩項,就有上千的人,還有不止的,究的總要占
    了一半,還有朋友呢,怎樣能都照應得來?
繼 之:就是這個話。我舍間在家鄉雖不怎麼,然而也算得是一家富戶的了。先君在生時
    ,曾經捐了五萬銀子的田產做贍族義田,又開了幾家店舖,把那窮本家都延請了
    去,量材派事。所以敝族的人,希冀可以免了饑寒。還有親戚呢,還是照應不了
    許多呀,何況朋友呢。試問現在的大善士,可曾想到這一著?
對 我:碰了荒年,也少不了這班人。不然,鬧出那鋌而走險的,更是不得了了。
繼 之:這個自然。我這話並不是叫人不要做善事,不過做善事要從根本上做起罷了。現
    在那一班大善士,我雖然不敢說沒有從根中做起的,然而沽名釣譽的,只怕也不
    少。
對 我: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能夠從行善上沽個名譽也罷了。
繼 之:本來也罷了,但還不止這個呢。他們起先投身入善會,做善事的時候,不過是一
    個光蛋;不多幾年,就有好幾個甲第連雲起來了。難道真是天富善人麼?這不是
    我說刻薄話,我可有點不敢相信的了。
對 我:(我指著冊子道)他這上面,不是刻著『經手私肥,雷殛火焚』麼?
繼 之:(繼之笑道)你真是小孩子見識。大凡世上肯拿出錢來做善事的,哪裡有一個是
    認真存了仁人惻隱之心,行他那民胞物與的志向!不過都是在那裡邀福,以為我
    做了好事,便可以望上天默佑,萬事如意的。有了這個想頭,他才肯拿出錢來做
    好事呢。不然,一個銅錢一點血,他哪裡肯拿出來。世人心上都有了這一層迷信
    ,被那善士看穿了,所以也拿這迷信的法子去堅他的信,於是乎就弄出這八個字
    來。我恐怕那雷沒有閒工夫去處處監督著他呢。
對 我:究竟他收了款,就登在報上,年年還有徵信錄,未必可以作弊。
繼 之:別的我不知,有人告訴我一句話,卻很在理上。他說,他們一年之中,吃沒那無
    名氏的錢不少呢。譬如這一本冊子,倘是寫滿了,可以有二三百戶,內中總有許
    多不願出名的,隨手就寫個『無名氏』。那捐的數目,也沒有甚麼大上落,總不
    過是一兩元,或者三四元,內中總有同是無名氏,同是那個數目的。倘使有了這
    麼二三十個無名氏同數目的,他只報出六七個或者十個八個來。就捐錢的人,只
    要看見有了個無名氏,就以為是自己了,那個肯為了幾元錢,去追究他呢。這個
    話我雖然不知道是真的,是偽的,然而沒有一點影子,只怕也造不出這個謠言來
    。還有一層:人家送去做冬賑的棉衣棉褲,只要是那善士的親戚朋友所用的轎班
    、車夫、老媽子,那一個身上沒有一套,還有一個人占兩三套的。雖然這些也是
    窮人,然而比較起被災的地方那些災黎,是那一處輕,那一處重呢?這裡多分了
    一套,那裡就少了一套,況且北邊地方,又比南邊來得冷,認真是一位大善士,
    是拿人家的賑物來送人情的麼?單是這一層,我就十二分不佩服了。
對 我:那麼說,大哥這回還捐麼?還去勸捐麼?
繼 之:他用大帽子壓下來,只得捐點;也只得去勸上十戶八戶,湊個百十來元錢,交了
    卷就算了。你想我這個是受了大帽子壓的才肯捐。還有明日我出去勸捐起來,那
    些捐戶就是講交情的了。問他的本心實在不願意捐,因為礙著我的交情,好歹化
    個幾元錢。再問他的本心,他那幾元錢,就猶如送給我的一般的了。加了方才說
    的希冀邀福的一班人,共是三種。行善的人只有這三種,辦賑捐的法子也只有這
    三個,你想世人那裡還有個實心行善的呢?
    (說罷,取過冊子,寫了二十元;又寫了個條子,叫高升連冊子一起送去。)
    (他這是送到那一位朋友處募捐,我可不曾留心了。)
    (又取過那知啟來,想了一想,只寫上五兩。)
對 我:送了一百兩,只寫個五兩,這是個倒九五呢。
繼 之:這上頭萬不能寫的太多,因為恐怕同寅的看見我送多了,少了他送不出,多了又
    送不起,豈不是叫人家為難麼。
    (說著,又拿鑰匙開了書櫃,在櫃內取出一個小拜匣,在拜匣裡面,翻出了三張
    (字紙,拿火要燒。)
對 我:這又是甚麼東西?
繼 之:這是陳仲眉前後借我的二百元錢。他一定要寫個票據,我不收,他一定不肯,只
    得收了。此刻還要他做甚麼呢。
    (說罷,取火燒了。)
又對我:請你此刻到關上走一次罷。天已不早了,因為關上那些人,每每要留難人家的貨
    船,我說了好幾次,總不肯改。江面又寬,關前面又沒有好好的一個靠船地方,
    把他留難住了,萬一晚上起了風,叫人家怎樣呢!我在關上,總是監督著他們,
    驗過了馬上就給票放行的。今日你去代我辦這件事罷。明日我要在城裡跑半天,
    就是為仲眉的事,下午出城,你也下午回來就是了。
    (我答應了,騎馬出城,一逕到關上去。)
    (發放了幾號船,天色已晚了,叫廚房裡弄了幾樣菜,到述農房裡同他對酌。)
述 農:(述農笑道)你這個就算請我了麼?也罷。我聽見繼翁說你在你令伯席上行得好
    酒令,我們今日也行個令罷。
對 我:兩個人行令乏味得很,我們還是談談說說罷。我今日又遇了一件古怪的事,本來
    想問繼翁,因為談了半天的賑捐就忘記了,此刻又想起來了。
述 農:甚麼事呢?到了你的眼睛裡,甚麼事都是古怪的。
    (我就把遇見貼招紙的述了一遍。)
述 農:這是人家江湖上的事情,你問他做甚麼。
對 我:江湖上甚麼事?倒要請教,到底這個張大仙是甚麼東西?
述 農:張大仙並沒有的,是他們江湖上甚麼會黨的暗號,有了一個甚麼頭目到了,住在
    哪裡,恐怕他的會友不知道,就出來滿處貼了這個,他們同會的看了就知道了。
    只看那條子貼的底下歪在那一邊,就往那一邊轉彎;走到有轉彎的地方,留心去
    看,有那條子沒有,要是沒有,還得一直走;但見了條子,就照著那歪的方向轉
    去,自然走到他家。
對 我:哪裡認得他家門口呢?
述 農:他門口也有記認,或者掛著一把破蒲扇,或者掛著一個破燈籠,甚麼東西都說不
    定。總而言之,一定是個破舊不堪的。
對 我:他這等暗號已經被人知道了,不怕地方官拿他麼?
述 農:拿他做甚麼!到他家裡,他原是一個好好的人,誰敢說他是會黨。並且他的會友
    到他家去,打門也有一定的暗號,開口說話也有一定的暗號,他問出來也是暗號
    ,你答上去也是暗號,樣樣都對了他才招接呢。
對 我:他這暗號是甚麼樣的呢?你可……
    (我這一句話還不曾說完,忽聽得「轟」的一聲,猶如天崩地塌一般,跟著又是
    (一片澎湃之聲,把門裡的玻璃窗都震動了,桌上的杯箸都直跳起來,不覺嚇了
    (一跳。)
    (正是:忽來霹靂轟天響,打斷紛披屑玉談。)
    (未知那聲響究竟是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六回 觀演水雷書生論戰事 接來電信游子忽心驚)
    (這一聲響不打緊,偏又接著外面人聲鼎沸起來,嚇得我吃了一大驚。)
述 農:(述農站起來道)我們去看看來。
    (說著,拉了我就走。)
    (一面走,一面)
一 面:今日操演水雷,聽說一共試放三個,趕緊出去,還望得見呢。
    (我聽了方才明白。)
    (原來近日中法之役,尚未了結;這幾日裡,又聽見臺灣吃了敗仗,法兵已在基
    (隆地方登岸,這裡江防格外吃緊,所以制臺格外認真,吩咐操演水雷,定在今
    (夜舉行。)
    (我同述農走到江邊一看,是夜宿雨初晴,一輪明月自東方升起,照得那浩蕩江
    (波,猶如金蛇萬道一般,吃了幾杯酒的人,到了此時,倒也覺得一快。)
    (只可惜看演水雷的人多,雖然不是十分擠擁,卻已是立在人叢中的了。)
    
    
35**時間: 地點:
    (忽然又是轟然一聲,遠響四應。)
    (那江水陡然間壁立千仞。)
    (那一片澎湃之聲,便如風捲松濤。)
    (加以那山鳴谷應的聲音,還未斷絕。)
    (兩種聲音,相和起來。)
    (這裡看的人又是哄然一響。)
    (我生平的耳朵裡,倒是頭一回聽見。)
    (接著又是演放一個。)
    (雖不是甚麼「心曠神怡」的事情,也可以算得耳目一新的了。)
    (看罷,同述農回來,洗盞更酌。)
    (談談說說,又說到那會黨的事。)
述 農:(我再問道)方才你說他們都有暗號,這暗號到底是怎麼樣的?
述 農:這個我哪裡得知,要是知道了,那就連我也是會黨了。他們這個會黨,聲勢也很
    大,內裡面戴紅頂的大員也不少呢。
對 我:既是那麼說,你就是會黨,也不辱沒你了。
述 農:罷,罷,我彀不上呢。
對 我:究竟他們辦些甚麼事呢?
述 農:其實他們空著沒有一點事,也不見得怎麼為患地方,不過聲勢浩大罷了。倘能利
    用他呢,未嘗不可借他們的力量辦點大事;要是不能利用他,這個養癰遺患,也
    是不免的。
    (正在講論時,忽然一個人闖了進來,笑道)
忽然一:你們吃酒取樂呢!
    (我回頭一看,不覺詫異起來,原來不是別人,正是繼之,還穿著衣帽呢。)
對 我:大哥不說明天下午出城麼?怎麼這會來了?
繼 之:(繼之坐下道)我本來打算明天出城,你走了不多幾時,方伯又打發人來說,今
    天晚上試演水雷,制臺、將軍都出城來看,叫我也去站個班。我其實不願意去獻
    這個慇懃,因為放水雷是難得看見的,所以出來趁個熱鬧。因為時候不早了,不
    進城去,就到這裡來。
對 我:公館裡沒有人呢。
繼 之:偶然一夜,還不要緊。
    (一面說著,卸去衣冠道)
一 面:我到帳房裡去去就來,我也吃酒呢。
述 農:可是又到帳房裡去拿錢給我們用呢?
    (繼之笑了一笑,對我)
對 我:我要交代他們這個。
對 我:(說罷,彎腰在靴統裡,掏出那本捐冊來道)叫他們到往來的那兩家錢舖子裡去
    寫兩戶,同寅的朋友,留著辦陳家那件事呢。
    (說罷,去了。)
    (歇了一會又過來。)
    (我已經叫廚房裡另外添上兩樣菜,三個人借著吃酒,在那裡談天。)
    (因為講方才演放水雷,談到中法戰事。)
繼 之:這回的事情,糜爛極了!臺灣的敗仗,已經得了官報了。那一位劉大帥,本來是
    個老軍務,怎麼也會吃了這個虧?真是難解!至於馬江那一仗,更是傳出許多笑
    話來。有人說那位欽差,只聽見一聲炮響,嚇得馬上就逃走了,一隻腳穿著靴子
    ,一隻腳還沒有穿襪子呢。又有人說不是的,他是坐了轎子逃走的,轎子後面,
    還掛著半只火腿呢。剛才我聽見說,督署已接了電諭,將他定了軍罪了。前兩天
    我看見報紙上有一首甚麼詞,詠這件事的。福建此時總督、船政,都是姓何,藩
    臺、欽差都是姓張,所以我還記得那詞上兩句是:『兩個是傅粉何郎,兩個是畫
    眉張敞。』
對 我:這兩句就俏皮得很!
繼 之:俏皮麼?我看輕薄罷了。大凡譏彈人家的話,是最容易說的;你試叫他去辦起事
    來,也不過如此,只怕還不及呢。這軍務的事情,何等重大!一旦敗壞了,我們
    旁聽的,只能生個恐懼心,生個憂憤心,哪裡還有工夫去嬉笑怒罵呢?其實這件
    事情,只有政府擔個不是,這是我們見得到,可以譏彈他的。
述 農:怎麼是政府不是呢?
繼 之:這位欽差年紀又輕,不過上了幾個條陳,究竟是個紙上空談,並未見他辦過實事
    ,怎麼就好叫他獨當一面,去辦這個大事呢?縱使他條陳中有可採之處,也應該
    叫一個老於軍務的去辦,給他去做個參謀、會辦之類,只怕他還可以有點建設,
    幫著那正辦的成功呢。像我們這班讀書人裡面,很有些聽見放鞭爆還嚇了一跳的
    ,怎麼好叫他去看著放大炮呢?就像方才去看演放水雷,這不過是演放罷了,在
    那裡伺候同看的人,聽得這『轟』的一聲,就很有幾個抖了一抖,吐出舌頭的,
    還有舉起雙手,做勢子去擋的。
    (我同述農不覺笑了起來。)
繼 之:這不過演放兩三響已經這樣了,何況炮火連天,親臨大敵呢,自然也要逃走了。
    然而方才那一班吐舌頭、做手勢的,你若同他說起馬江戰事來,他也是一味的譏
    評謾罵,試問配他罵不配呢?
    (當下一面吃酒,一面談了一席話,酒也夠了,菜也殘了,撤了出去,大家散坐
    (。)
    (又到外面看了一回月色,各各就寢。)
    (到了次日,我因為繼之已在關上,遂進城去,賃了一匹馬,按轡徐行。)
    (走到城內不多點路,只見路旁有一張那張大仙的招紙,因想起述農昨夜的話,
    (不知到底確不確,我何妨試去看看有甚麼影跡。)
    (就跟著那招紙歪處,轉了個彎,一路上留心細看,只見了招紙就轉彎,誰知轉
    (得幾轉,那地方就慢慢的冷落起來了。)
站起來:(我勒住馬想道)倘使迷了路,便怎麼好?
想了一:(忽又回想道)不要緊,我只要回來時也跟著那招紙走,自然也走到方才來的地
    方了。
    (忽聽得那馬夫說了幾句話,我不曾留心,不知他說甚麼,並不理他,依然向前
    (而去。)
    (那馬夫在後面跟著,又說了幾句,我一些也聽不懂,回頭)
回 頭:你說甚麼呀?
    (他便不言語了。)
    (我又向前走,走到一處,擡頭一望,前面竟是一片荒野,暗想這南京城裡,怎
    (麼有這麼大的一片荒地!)
    (正走著,只見路旁一株紫楊樹上,也黏了這麼一張。)
    (跟著他轉了一個彎,走了一箭之路,路旁一個茅廁,牆上也有一張。)
    (順著他歪的方向望過去時,那邊一帶有四五十間小小的房子,那房子前面就是
    (一片空地,那裡還憩著一乘轎子。)
    (恰好看見一家門首有人送客出來,那送客的只穿了一件斗紋布灰布袍子,並沒
    (有穿馬褂,那客人倒是衣冠楚楚的。)
    (我一面看,一面走近了,見那客人生的一張圓白臉兒,八字鬍子,好生面善,
    (只是想不起來。)
    (那客上了那乘轎時,這裡送客的也進去了。)
    (我看他那門口,又矮又小,暗想這種人家,怎樣有這等闊客。)
    (猛擡頭看見他簷下掛著一把破掃帚,暗想道)
想了一:是了,述農的話是不錯的了。
    (騎在馬上,不好只管在這裡呆看,只得仍向前行。)
    (行了一箭多路,猛然又想起方才那個客人,就是我在元和船上看見他扮官做賊
    (,後來繼之說他居然是官的人。)
    (又想起他在船上給他伙伴說的話,嘰嘰咕咕聽不懂的,想來就是他們的暗號暗
    (話,這個人一定也是會黨。)
    (猛然又想起方才那馬夫同我說過兩回話,我也沒有聽得出來,只怕那馬夫也是
    (他們會黨裡人,見我一路上尋看那招紙,以為我也是他們一伙的,拿那暗話來
    (問我,所以我兩回都聽得不懂。)
    (想到這裡,不覺沒了主意。)
    (暗想我又不是他們一伙,今天尋訪的情形,又被他看穿了,此時又要撥轉馬頭
    (回去,越發要被他看出來,還要疑心我暗訪他們做甚麼呢。)
    (若不回馬,只管向前走,又認不得那條路可以繞得回去,不要鬧出個笑話來?
    (並且今天不能到家下馬,不要叫那馬夫知道了我的門口才好。)
    (不然,叫他看見了吳公館的牌子,還當是官場裡暗地訪查他們的蹤跡,在他們
    (會黨裡傳播起來,不定要鬧個甚麼笑話呢。)
    (思量之間,又走出一箭多路。)
    (因想了個法子,勒住馬,問馬夫道)
說甚麼:我今天怎麼走迷了路呢?我本來要到夫子廟裡去,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馬 夫:怎麼,要到夫子廟?怎不早點說?這冤枉路才走得不少呢!
對 我:你領著走罷,加你點馬錢就是了。
馬 夫:撥過來呀。
    (說著,先走了,到那片大空地上,在這空地上橫截過去,有了幾家人家,彎彎
    (曲曲的走過去,又是一片空地。)
    (走完了,到了一條小衖,僅僅容得一人一騎。)
    (穿盡了小街,便是大街。)
    (到了此地,我已經認得了。)
    (此處離繼之公館不遠了,我下了馬說道)
繼 之:我此刻要先買點東西,夫子廟不去了,你先帶了馬去罷。
    (說罷,付了馬錢,又加了他幾文,他自去了,我才慢慢的走了回去。)
    (我本來一早就進城的,因為繞了這大圈子,鬧到十一點鐘方才到家,人也乏了
    (,歇息了好一會。)
    (吃過了午飯,因想起我伯母有病,不免去探望探望,就走到我伯父公館裡去。
    ()
    (我伯父也正在吃飯呢,見了我便問道)
見了我:你吃過飯沒有?
見了我:吃過了,來望伯母呢,不知伯母可好了些?
伯 父:總是這麼樣,不好不壞的。你來了,到房裡去看看他罷。
    (我聽說就走了進去。)
    (只見我伯母坐在牀上,牀前安放一張茶几,正伏在茶几上啜粥。)
    (牀上還坐著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在那裡捶背。)
一 個:(我便問道)伯母今天可好些?
伯 母:(我伯母)姪少爺請坐。今日覺著好點了。難得你惦記著來看看我。我這病,只
    怕難得好的了。
見了我:那裡來的話。一個人誰沒有三天兩天的病,只要調理幾天,自然好了。
伯 母:不是這麼說。我這個病時常發作,近來醫生都說要成個癆病的了。我今年五十多
    歲的人了,如果成了癆病,還能夠耽擱得多少日子呢!
見了我:伯母這回得病有幾天了?
伯 母:我一年到頭,那一天不是帶著病的!只要不躺在牀上,就算是個好人。這回又躺
    了七八天了。
見了我:為甚不給姪兒一個信,也好來望望?姪兒直到昨天來了才知道呢。
    (伯母聽了歎一口氣,推開了粥碗,旁邊就有一個傭婦走過來,連茶几端了去。
    ()
伯 母:(我伯母便躺下道)姪少爺,你到牀跟前的椅子上坐下,我們談談罷。
    (我就走了過去坐下。)
    (歇了一歇,我伯母又歎了一口氣道)
伯 母:姪少爺,我自從入門以後,雖然生過兩個孩子,卻都養不住,此刻是早已絕望的
    了。你伯父雖然討了兩個姨娘,卻都是同石田一般的。這回我的病要是不得好,
    你看可憐不可憐?
見了我:這是甚麼話!只要將息兩天就好了,那醫生的話未必都靠得住。
伯 母:你叔叔聽說有兩個兒子,他又遠在山東,並且他的脾氣古怪得很,這二十年裡面
    ,絕跡沒有一封信來過。你可曾通過信?
見了我:就是去年父親亡故之後,曾經寫過一封信去,也沒有回信。並且姪兒也不曾見過
    ,就只知道有這麼一位叔叔就是了。
伯 母:我因為沒有孩子,要想把你叔叔那個小的承繼過來,去了十多封信,也總不見有
    一封信來。論起來,總是你伯父窮之過,要是有了十萬八萬的家當,不要說是自
    己親房,只怕那遠房的也爭著要承繼呢。你伯父常時說起,都說姪少爺是很明白
    能幹的人,將來我有個甚麼三長兩短,姪少爺又是獨子,不便出繼,只好請姪少
    爺照應我的後事,兼祧過來。不知姪少爺可肯不肯?
見了我:伯母且安心調理,不要性急,自然這病要好的,此刻何必耽這個無謂的心思。做
    姪兒的自然總盡個晚輩的義務,伯母但請放心,不要胡亂耽心思要緊。
    (一面說話時,只見伯母昏昏沉沉的,像是睡著了。)
    (牀上那小丫頭,還在那裡捶著腿。)
    (我便悄悄的退了出來。)
    (伯父已經吃過飯,往書房裡去了,我便走到書房裡去。)
    (只見伯父躺在煙牀上吃煙,見了我便問道)
見了我:你看伯母那病要緊麼?
見了我:據說醫家說是要成癆病,只要趁早調理,怕還不要緊。
    (伯父站起來,在護書裡面檢出一封電報,遞給我道)
伯 父:這是給你的。昨天已經到了,我本想叫人給你送去,因為我心緒亂得很,就忘了
    。
    (我急看那封面時,正是家鄉來的,吃了一驚。)
伯 父:(忙問道)伯父翻出來看過麼?
伯 父:我只翻了收信的人名,見是轉交你的,底下我就沒有翻了,你自己翻出罷。
    (我聽得這話。)
    (心中十分忙亂,急急辭了伯父,回到繼之公館,手忙腳亂的,檢出《電報新編
    (》,逐字翻出來。)
    (誰知不翻猶可,只這一翻,嚇得我:
    (  魂飛魄越心無主,膽裂肝摧痛欲號!要知翻出些甚麼話來,且待下回再記
    (。)
    (第十七回 整歸裝游子走長途 抵家門慈親喜無恙)
    (你道翻出些甚麼來?原來第一個翻出來是個「母」字,第二個是「病」字;我
    (見了這兩個字已經急了,連忙再翻那第三個字時,禁不得又是一個「危」字。
    ()
    
    
36**時間: 地點:
    (此時只嚇得我手足冰冷!忙忙的往下再翻,卻是一個「速」字,底下還有一個
    (字,料來是個「歸」字、「回」字之類,也無心去再翻了。)
    (連忙懷了電報,出門騎了一匹馬,飛也似的跑到關上,見了繼之,氣也不曾喘
    (定,話也說不出來,倒把繼之嚇了一跳。)
    (我在懷裡掏出那電報來,遞給繼之道)
繼 之:大哥,這會叫我怎樣!
繼 之:(繼之看了道)那麼你趕緊回去走一趟罷。
見了我:今日就動身,也得要十來天才得到家,叫我怎麼樣呢!
繼 之:好兄弟,急呢,是怪不得你急,但是你急也沒用。今天下水船是斷來不及了,明
    天動身罷。
見了我:(我呆了半晌道)昨天托大哥的家信,寄了麼?
繼 之:沒有呢,我因為一時沒有便人,此刻還在家裡書桌子抽屜裡。你令伯知道了沒有
    呢?
見了我:沒有。
繼 之:你進城去罷。到令伯處告訴過了,回去拿了那家信銀子,仍舊趕出城來,行李鋪
    蓋也叫他們給你送出來。今天晚上,你就在這裡住了,明日等下水船到了,就在
    這裡叫個划子划了去,豈不便當?
    (我聽了不敢耽擱,一匹馬飛跑進城,見了伯父,告訴了一切,又到房裡去告訴
    (了伯母。)
伯 母:(伯母歎道)到底嬸嬸好福氣,有了病,可以叫姪少爺回去;像我這個孤鬼……
    (說到這裡,便咽住了。)
伯 母:(憩了一憩道)姪少爺回去,等嬸嬸好了,還請早點出來,我這裡很盼個自己人
    呢。今天早起給姪少爺說的話,我見姪少爺沒有甚麼推托,正自歡喜,誰知為了
    嬸嬸的事,又要回去。這是我的孤苦命!姪少爺,你這回再到南京,還不知道見
    得著我不呢!
    (我正要回答,伯父慢騰騰的說道)
伯 父:這回回去了,伏伺得你母親好了,好歹在家裡,安安分分的讀書,用上兩年功,
    等起了服,也好去小考。不然,就捐個監去下場。我這裡等王俎香的利錢寄到了
    ,就給你寄回去。還出來鬼混些甚麼!小孩子們,有甚麼脾氣不脾氣的!前回你
    說甚麼不歡喜作八股,我就很想教訓你一頓,可見得你是個不安分、不就範圍的
    野性子。我們家的子姪,誰像你來!
    (我只得答應兩個「是」字。)
伯 母:姪少爺,你無論出來不出來,請你務必記著我。我雖然沒有甚麼好處給你,也是
    一場情義。
    (我方欲回答,我伯父)
伯 父:你幾時動身?
見了我:今日來不及了,打算明日就動身。
伯 父:那麼你早點去收拾罷。
    (我就辭了出來,回去取了銀子。)
    (那家信用不著,就撕掉了。)
    (收拾過行李,交代底下人送到關上去。)
    (又到上房裡,別過繼之老太太以及繼之夫人,不免也有些珍重的話,不必細表
    (。)
    (當下我又騎了馬,走到大關,見過繼之。)
繼 之:你此刻不要心急,不要在路上自己急出個病來!
見了我:但我所辦的書啟的事,叫哪個接辦呢?
繼 之:這個你盡放心,其實我抽個空兒,自己也可辦了,何況還有人呢。你這番回去,
    老伯母好了,可就早點出來。這一向盤桓熟了,倒有點戀戀不捨呢。
    (我就把伯父叫我在家讀書的話,述了一遍。)
    (繼之笑了一笑,並不說話。)
    (憩了一會,述農也來勸慰。)
    (當夜我晚飯也不能下咽,那心裡不知亂的怎麼個樣子。)
    (一夜天翻來覆去,何曾合得著眼!天還沒亮就起來了,呆呆的坐到天明。)
    (走到簽押房,繼之也起來了,正在那裡寫信呢。)
見了我:好早呀!
見了我:一夜不曾睡著,早就起來了。大哥為甚麼也這麼早?
繼 之:我也替你打算了一夜。你這回只剩了這一百兩銀子,一路做盤纏回去,總要用了
    點。到了家,老伯母的病,又不知怎麼樣,一切醫藥之費,恐怕不夠,我正在代
    你躊躇呢。
見了我:費心得很!這個只好等回去了再說罷。
繼 之:這可不能。萬一回去真是不夠用,那可怎麼樣呢?我這裡寫著一封信,你帶在身
    邊。用不著最好,倘是要用錢時,你就拿這封信到我家裡去。我接我家母出來的
    時候,寫了信托我一位同族家叔,號叫伯衡的,代我經管著一切租米。你把這信
    給了他,你要用多少,就向他取多少,不必客氣。到你動身出來的時候,帶著給
    我匯五千銀子出來。
見了我:萬一我不出來呢?
繼 之:你怎麼會不出來!你當真聽令伯的話,要在家用功麼?他何嘗想你在家用功,他
    這話是另外有個道理,你自己不懂,我們旁觀的是很明白的。
    (說罷,寫完了那封信,又打上一顆小小的圖書,交給我。)
一 個:(又取過一個紙包道)這裡面是三枝土朮,一枝肉桂,也是人家送我的,你也帶
    在身邊,恐怕老人家要用得著。
    (我一一領了,收拾起來。)
    
    
37**時間: 地點:
    (此時我感激多謝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不知怎樣才好。)
    (一會梳洗過了,吃了點心。)
繼 之:我們也不用客氣了。此時江水淺,漢口的下水船開得早,恐怕也到得早,你先走
    罷。我昨夜已經交代留下一隻巡船送你去的,情願搖到那裡,我們等他。
    (於是指揮底下人,將行李搬到巡船上去。)
    (述農也過來送行。)
    (他同繼之兩人,同送我到巡船上面,還要送到洋船,我再三辭謝。)
繼 之:述農恐怕有事,請先上岸罷。我送他一程,還要談談。
    (述農所說就別去了。)
    (繼之一直送我到了下關。)
    (等了半天,下水洋船到了,停了輪,巡船搖過去。)
    (我上了洋船,安置好行李。)
    (這洋船一會兒就要開的,繼之匆匆別去。)
    (我經過一次,知道長江船上人是最雜的,這回偏又尋不出房艙,坐在散艙裡面
    (,守著行李,寸步不敢離開。)
    (幸得過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早就到了上海了,由客棧的伙伴,招呼我到洋涇浜
    (謙益棧住下。)
    (這客棧是廣東人開的,棧主人叫做胡乙庚,招呼甚好。)
    (我托他打聽幾時有船。)
一 個:(他查了一查)要等三四天呢。
    (我越發覺得心急如焚,然而也是沒法的事,成日裡猶如坐在針氈上一般,只得
    (走到外面去散步消遣。)
    
    
38**時間: 地點:
    (卻說這洋涇浜各家客棧,差不多都是開在沿河一帶,只有這謙益棧是開在一個
    (巷子裡面。)
    (這巷子叫做嘉記衖。)
    (這嘉記衖,前面對著洋涇浜,後面通到五馬路的。)
    (我出得門時,便望後面踱去。)
    (剛轉了個彎,忽見路旁站著一個年輕男子,手裡抱著一個鋪蓋,地下還放著一
    (個鞋籃。)
    (旁邊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在那裡哭。)
    (我不禁站住了腳,見那男子只管惡狠狠的望著那婦人,一言不發。)
    (我忍不住,便問是甚麼事。)
說甚麼:(那男子道)我是蘇州航船上的人。這個老太婆來趁船,沒有船錢。他說到上海
    來尋他的兒子,尋著他兒子,就可以照付的了。我們船主人就趁了他來,叫我拿
    著行李,同去尋他兒子收船錢。誰知他一會又說在甚麼自來水廠,一會又說在甚
    麼高昌廟南鐵廠,害我跟著他跑了二三十里的冤枉路,哪裡有他兒子的影兒!這
    會又說在甚麼客棧了,我又陪著他到這裡,家家客棧都問過了,還是沒有。我哪
    裡還有工夫去跟他瞎跑!此刻只要他還了我的船錢,我就還他的行李。不然,我
    只有拿了他的行李,到船上去交代的了。你看此刻已經兩點多鐘了,我中飯還沒
    有吃的呢。
    (我聽了,又觸動了母子之情,暗想這婦人此刻尋兒子不著,心中不知怎樣的著
    (急,我母親此刻病在牀上,盼我回去,只怕比他還急呢。)
婦 人:(便問那男子道)船錢要多少呢?
母 親:(那男子道)只要四百文就夠了。
    (我就在身邊取出四角小洋錢,交給他)
交給他:我代他還了船錢,你還他鋪蓋罷。
    (那男子接了小洋錢,放下鋪蓋。)
    (我又取出六角小洋錢,給那婦人)
那婦人:你也去吃頓飯。要是尋你兒子不著,還是回蘇州去罷,等打聽著了你兒子到底在
    那裡,再來尋他未遲。
    (那婦人千恩萬謝的受了。)
    (我便不顧而去。)
    (走到馬路上逛逛,繞了個圈子,方才回棧。)
乙 庚:(胡乙庚迎著道)方才到你房裡去,誰知你出去了。明天晚上有船了呢。
乙 庚:(我聽了不勝之喜)那麼費心代我寫張船票罷。
乙 庚:可以,可以。
    (說罷,讓我到帳房裡去坐。)
    (只見他兩個小兒子,在那裡唸書呢,我隨意考問了他幾個字,甚覺得聰明。)
    (便閒坐給乙庚談天,說起方才那婦人的事。)
乙 庚:你給了錢他麼?
見了我:只代他給了船錢。
乙 庚:你上了他當了!他那兩個人便是母子,故意串出這個樣兒來騙錢的。下次萬不要
    給他!
不 覺:(我不覺呆了一呆道)還不要緊,他騙了去,也是拿來吃飯,我只當給了化子就
    是了。但是怎麼知道他是母子呢?
乙 庚:他時常在這些客棧相近的地方做這個把戲,我也碰見過好幾次了。你們過路的人
    ,雖然懂得他的話,卻辨不出他的口音。像我們在這裡久了,一一都聽得出來的
    。若說這婦人是從蘇州來尋兒子的,自然是蘇州人,該是蘇州口音,航船的人也
    是本幫、蘇幫居多。他那兩個人,可是一樣的寧波口音,還是寧波奉化縣的口音
    。你試去細看他,面目還有點相像呢,不是母子是甚麼?你說只當給了化子,他
    總是拿去吃飯的,可知那婦人並未十分衰頹,那男子更是強壯的時候,為甚麼那
    婦人不出來幫傭,那男子不做個小買賣,卻串了出來,做這個勾當!還好可憐他
    麼?
    
    
39**時間: 地點:
    (此時天氣甚短,客棧裡的飯,又格外早些,說話之間,茶房已經招呼吃飯。)
    (我便到自己房裡去,吃過晚飯,仍然到帳房裡,給乙庚談天,談至更深,方才
    (就寢。)
    (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我便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我伯父的,一封給繼之的,拿到帳房,托
    (乙庚代我交代信局,就便問幾時下船。)
乙 庚:早呢,要到半夜才開船。這裡動身的人,往往看了夜戲才下船呢。
見了我:太晚了也不便當。
乙 庚:太早了也無謂,總要吃了晚飯去。
    (我就請他算清了房飯錢,結過了帳,又到馬路上逛逛,好容易又捱了這一天。
    ()
    (到了晚上,動身下船,那時船上還在那裡裝貨呢,人聲嘈雜得很,一直到了十
    (點鐘時候,方才靜了。)
    (我在房艙裡沒事,隨意取過一本小說看看,不多一會,就睡著了。)
    (及至一覺醒來,耳邊只聽得一片波濤聲音,開出房門看看,只見人聲寂寂,只
    (有些鼾呼的聲音。)
    (我披上衣服,走上艙面一看,只見黑的看不見甚麼;遠遠望去,好像一片都是
    (海面,看不見岸。)
    (舵樓上面,一個外國人在那裡走來走去。)
    (天氣甚冷,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就退了下來。)
    
    
40**時間: 地點:
    (此時卻睡不著了,又看了一回書,已經天亮了。)
    (我又帶上房門,到艙面上去看看,只見天水相連,茫茫無際;喜得風平浪靜,
    (船也甚穩。)
    (從此天天都在艙面上,給那同船的人談天,倒也不甚寂寞。)
    (內中那些人姓甚名誰,當時雖然一一請教過,卻記不得許多了。)
    (只有一個姓鄒的,他是個京官,請假出來的,我同他談的天最多。)
見了我:(他告訴我)這回出京,在張家灣打尖,看見一首題壁詩,內中有兩句好的,是
    『三字官箴憑隔膜,八行京信便通神。』
    (我便把這兩句,寫在日記簿上。)
    (又想起繼之候補四宗人的話,越見得官場上面是一條危途,並且裡面沒有幾個
    (好人,不知我伯父當日為甚要走到官場上去,而且我叔叔在山東也是候補的河
    (同知。)
    (幸得我父親當日不走這條路,不然,只怕我也要入了這個迷呢。)
    (閒話少提,卻說輪船走了三天,已經到了,我便僱人挑了行李,一直回家。)
    (入得門時,只見我母親同我的一位堂房嬸娘,好好的坐在家裡,沒有一點病容
    (,不覺心中大喜。)
    (只有我母親見了我的面,倒頓時呆了,登時發怒。)
    (正是:天涯游子心方慰,坐上慈親怒轉加。)
    (要知我母親為了甚事惱煩起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八回 恣瘋狂家庭現怪狀 避險惡母子議離鄉)
    (我見母親安然無恙,便上前拜見。)
母 親:(我母親吃驚怒道)誰叫你回來的,你接到了我的信麼?
見了我:只有吳家老太太帶去的回信是收到的,並沒有接到第二封信。
母 親:(我母親)這封信發了半個月了,怎麼還沒有收到?
    (我此時不及查問寄信及電報的事,拜見過母親之後,又過來拜見嬸娘。)
    (我那一位堂房姊姊也從房裡出來,彼此相見。)
    (原來我這位嬸娘,是我母親的嫡堂妯娌,族中多少人,只有這位嬸娘和我母親
    (最相得。)
    (我的這位叔父,在七八年前,早就身故了。)
    (這位姊姊就是嬸娘的女兒,上前年出嫁的,去年那姊夫可也死了。)
    (母女兩人,恰是一對寡婦。)
    (我母親因為我出門去了,所以都接到家裡來住,一則彼此都有個照應,二則也
    (能解寂寞。)
    (表過不提。)
    (當下我一一相見已畢,才問我母親給我的是甚麼信。)
母 親:(我母親歎道)這話也一言難盡。你老遠的回來,也歇一歇再談罷。
見了我:孩兒自從接了電報之後,心慌意亂……
    (這句話還沒有往下說,我母親大驚道)
母 親:你接了誰的電報?
見了我:(我也吃驚道)這電報不是母親叫人打的麼?
母 親:我何嘗打過甚麼電報!那電報說些甚麼?
見了我:那電報說的是母親病重了,叫孩兒趕快回來。
    (我母親聽了,對著我嬸娘道)
母 親:嬸嬸,這可又是他們作怪的了。
嬸 娘:打電報叫他回來也罷了,怎麼還咒人家病重呢!
母 親:(母親問我道)你今天上岸回來的時候,在路上有遇見甚麼人沒有?
見了我:沒有遇見甚麼人。
母 親:那麼你這兩天先不要出去,等商量定了主意再講。
    (我此時滿腹狐疑,不知究竟為了甚麼事,又不好十分追問,只得搭訕著檢點一
    (切行李,說些別後的話。)
    (我把到南京以後的情節,一一告知。)
    (我母親聽了,不覺淌下淚來道)
不 覺:要不是吳繼之,我的兒此刻不知流落到甚麼樣子了!你此刻還打算回南京去麼?
見了我:原打算要回去的。
母 親:(我母親)你這一回來,不定繼之那裡另外請了人,你不是白回去麼?
見了我:這不見得。我來的時候,繼之還再三叫我早點回去呢。
母 親:(我母親對我嬸娘道)不如我們同到南京去了,倒也乾淨。
嬸 娘:好是好的,然而姪少爺已經回來了,終久不能不露面,且把這些冤鬼打發開了再
    說罷。
對 我:到底家裡出了甚麼事?好嬸嬸,告訴了我罷。
嬸 娘:沒有甚麼事,只因上月落了幾天雨,祠堂裡被雷打了一個屋角,說是要修理。這
    裡的族長,就是你的大叔公,倡議要眾人分派,派到你名下要出一百兩銀子。你
    母親不肯答應,說是族中人丁不少,修理這點點屋角,不過幾十弔錢的事,怎麼
    要派起我們一百兩來!就是我們全承認了修理費,也用不了這些。從此之後,就
    天天鬧個不休。還有許多小零碎的事,此刻一言也難盡述。後來你母親沒了法子
    想,只推說等你回來再講,自從說出這句話去,就安靜了好幾天。你母親就寫了
    信去知照你,叫你且不要回來。誰知你又接了甚麼電報。想來這電報是他們打去
    ,要騙你回來的,所以你母親叫你這幾天不要露面,等想定了對付他們的法子再
    講。
對 我:本來我們族中人類不齊,我早知道的。母親說都到了南京去,這也是避地之一法
    。且等我慢慢想個好主意,先要發付了他們。
母 親:(我母親)憑你怎麼發付,我是不拿出錢去的。
對 我:這個自然。我們自己的錢,怎麼肯胡亂給人家呢。
    (嘴裡是這麼說,我心裡早就打定了主意。)
    (先開了箱子,取出那一百兩銀子,交給母親。)
母 親:就只這點麼?
對 我:是。
母 親:你先寄過五十兩回來,那五千銀子,就是五釐週息,也有二百五十兩呀。
    (我聽了這話,只得把伯父對我說,王俎香借去三千的話,說了一遍。)
    (我母親默默無言。)
    (歇了一會,天色晚了,老媽子弄上晚飯來吃了。)
    (掌上燈,我母親取出一本帳簿來道)
母 親:這是運靈柩回來的時候,你伯父給我的帳。你且看看,是些甚麼開銷。
    (我拿過來一看,就是張鼎臣交出來的盤店那一本帳,內中一柱一柱列的很是清
    (楚。)
    (到後來就是我伯父寫的帳了。)
    (只見頭一筆就付銀二百兩,底下注著代應酬用;以後是幾筆不相干的零用帳;
    (往下又是付銀三百兩,也注著代應酬用;像這麼的帳,不下七八筆,付去了一
    (千八百兩。)
    (後來又有一筆是付找房價銀一千五百兩。)
伯 父:(我莫名其妙道)甚麼找房價呢?
母 親:這個是你伯父說的,現在這一所房子是祖父遺下的東西,應該他們弟兄三個分住
    。此刻他及你叔叔都是出門的人,這房子分不著了,估起價來,可以值得二千多
    銀子,他叫我將來估了價,把房價派了出來,這房子就算是我們的了,所以取去
    一千五百銀子,他要了七百五,還有那七百五是寄給你叔叔的。
對 我:還有那些金子呢?
母 親:哪裡有甚麼金子,我不知道。
    (只這一番回答,我心中猶如照了一面大鏡子一般,前後的事,都了然明白,眼
    (見得甚麼存莊生息的那五千銀子,也有九分靠不住的了。)
    (家中的族人又是這樣,不如依了母親的話,搬到南京去罷。)
    (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忽聽得外面有人打門,「砰訇砰訇」的打得很重。)
    (小丫頭名叫春蘭的,出去開了門,外面便走進一個人來。)
春 蘭:(春蘭翻身進來道)二太爺來了!
    (我要出去,母親)
母 親:你且不要露面。
對 我:不要緊,醜媳婦總要見翁姑的。
    (說著出去了。)
    (母親還要攔時,已經攔我不住。)
    (我走到外面,見是我的一位嫡堂伯父,號叫子英的,不知在那裡吃酒吃的滿臉
    (通紅,反背著雙手,躄蹩著進來,向前走三步,往後退兩步的,在那裡朦朧著
    (一雙眼睛。)
見了我:(一見了我)你……你……你回來了麼?幾……幾時到的?
見了我:方才到的。
子 英:請你吃……
    (說時遲,那時快,他那三個字的一句話還不曾說了,忽然舉起那反背的手來,
    (拿著明晃晃的一把大刀,劈頭便砍。)
    (我連忙一閃,春蘭在旁邊「哇」的一聲,哭將起來。)
子 英:你……你哭,先完了你!
    (說著提刀撲將過去,嚇得春蘭哭喊著飛跑去了。)
    (我正要上前去勸時,不料他立腳不穩,「訇」的一聲,跌倒在地,「叮噹」一
    (響,那把刀已經跌在二尺之外。)
    (我心中又好氣,又好惱。)
    (只見他躺在地下,亂嚷起來道)
見了我:反了,反了!姪兒子打伯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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