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 至 第三〇
21**時間: 地點:
(此時正是法蘭西在安南開仗的時候。)
(我取過來,先理順了日子,再看了幾段軍報,總沒有甚麼確實消息。)
(只因報上各條新聞,總脫不了「傳聞」、「或謂」、「據說」、「確否容再探
(尋」等字樣,就是看了他,也猶如聽了一句謠言一般。)
(看到後幅,卻刊上許多詞章。)
(這詞章之中,豔體詩又占了一大半。)
(再看那署的款,卻都是連篇累牘,猶如徽號一般的別號,而且還要連表字、姓
(名一齊寫上去,竟有二十多個字一個名字的。)
(再看那詞章,卻又沒有甚麼驚人之句。)
(而且豔體詩當中,還有許多輕薄句子,如《詠繡鞋》有句云)
說甚麼:者番看得渾真切,胡蝶當頭茉莉邊。
老太太:(又《書所見》云)料來不少芸香氣,可惜狂生在上風。
(之類,不知他怎麼都選在報紙上面。)
(據我看來,這等要算是誨淫之作呢。)
(因看了他,觸動了詩興,要作一兩首思親詩。)
(又想就這麼作思親詩,未免率直,斷不能有好句。)
(古人作詩,本來有個比體,我何妨借件別事,也作個比體詩呢。)
(因想此時國家用兵,出戍的人必多。)
(出戍的人多了,戍婦自然也多。)
(因作了三章《戍婦詞》道:
( 喔喔籬外雞,悠悠河畔碪。)
(雞聲驚妾夢,碪聲碎妾心。)
(妾心欲碎未盡碎,可憐落盡思君淚!妾心碎盡妾悲傷,游子天涯道阻長。)
(道阻長,君不歸,年年依舊寄征衣!)
(嗷嗷天際雁,勞汝寄征衣。)
(征衣待禦寒,莫向他方飛。)
(天涯見郎面,休言妾傷悲;郎君如相問,願言尚如郎在時。)
(非妾故自諱,郎知妾悲郎憂思。)
(郎君憂思易成病,妾心傷悲妾本性。)
(圓月圓如鏡,鏡中留妾容。)
(圓明照妾亦照君,君容應亦留鏡中。)
(兩人相隔一萬里,差幸有影時相逢。)
(烏得妾身化妾影,月中與郎談曲衷?可憐圓月有時缺,君影妾影一齊沒!)
(作完了,自家看了一遍,覺得身子有些困倦,便上牀去睡。)
22**時間: 地點:
(此時天色已經將近黎明了。)
(正在朦朧睡去,忽然耳邊聽得有人道)
又聽得:好睡呀!
(正是:草堂春睡何曾足,帳外偏來擾夢人。)
(要知說我好睡的人是誰,且待下回再記。)
(第九回 詩翁畫客狼狽為奸 怨女癡男鴛鴦並命)
23**時間: 地點:
(卻說我聽見有人喚我,睜眼看時,卻是繼之立在牀前。)
(我連忙起來。)
繼 之:好睡,好睡!我出去的時候,看你一遍,見你沒有醒,我不來驚動你;此刻我上
院回來了,你還不起來麼?想是昨夜作詩辛苦了。
(我一面起來,一面)
一 面:作詩倒不辛苦,只是一夜不曾合眼,直到天要快亮了,方才睡著的。
(披上衣服,走到書桌旁邊一看,只見我昨夜作的詩,被繼之密密的加上許多圈
(,又在後面批上「纏綿悱惻,哀豔絕倫」八個字。)
繼 之:(因說道)大哥怎麼不同我改改,卻又加上這許多圈?這種胡謅亂道的,有甚麼
好處呢?
繼 之:我同你有甚麼客氣,該是好的自然是好的,你叫我改那一個字呢?我自從入了仕
途,許久不作詩了。你有興致,我們多早晚多約兩個人,唱和唱和也好。
對 我:正是,作詩是要有興致的。我也許久不作了,昨晚因看見報上的詩,觸動起詩興
來,偶然作了這兩首。我還想謄出來,也寄到報館裡去,刻在報上呢。
繼 之:這又何必。你看那報上可有認真的好詩麼?那一班斗方名士,結識了兩個報館主
筆,天天弄些詩去登報,要借此博個詩翁的名色,自己便狂得個杜甫不死,李白
復生的氣概。也有些人,常常在報上看見了他的詩,自然記得他的名字;後來偶
然遇見,通起姓名來,人自然說句久仰的話,越發慣起他的狂燄逼人,自以為名
震天下了。最可笑的,還有一班市儈,不過略識之無,因為豔羨那些斗方名士,
要跟著他學,出了錢叫人代作了來,也送去登報。於是乎就有那些窮名士,定了
價錢,一角洋錢一首絕詩,兩角洋錢一首律詩的。那市儈知道甚麼好歹,便常常
去請教。你想,將詩送到報館裡去,豈不是甘與這班人為伍麼?雖然沒甚要緊,
然而又何必呢。
對 我:我看大哥待人是極忠厚的,怎麼說起話來,總是這麼刻薄?何苦形容他們到這份
兒呢!
繼 之:我何嘗知道這麼個底細,是前年進京時,路過上海,遇見一個報館主筆,姓胡,
叫做胡繪聲,是他告訴我的,諒來不是假話。
對 我:他名字叫做繪聲,聲也會繪,自然善於形容人家的了。我總不信送詩去登報的人
,個個都是這樣。
繼 之:自然不能一網打盡,內中總有幾個不這樣的,然而總是少數的了。還有好笑的呢
,你看那報上不是有許多題畫詩麼?這作題畫詩的人,後幅告白上面,總有他的
書畫仿單,其實他並不會畫。有人請教他時,他便請人家代筆畫了,自己題上兩
句詩,寫上一個款,便算是他畫的了。
對 我:這個於他有甚麼好處呢?
繼 之:他的仿單非常之貴:畫一把扇子,不是兩元,也是一元。他叫別人畫,只拿兩三
角洋錢出去,這不是『尚亦有利哉』麼?這是詩家的畫。還有那畫家的詩呢:有
兩個隻字不通的人,他卻會畫,並且畫的還好。倘使他安安分分的畫了出來,寫
了個老老實實的上下款,未嘗不過得去。他卻偏要學人家題詩,請別人作了,他
來抄在畫上。這也還罷了。那個稿子,他又謄在冊子上,以備將來不時之需。這
也罷了。誰知他後來積的詩稿也多了,不用再求別人了,隨便畫好一張,就隨便
抄上一首,他還要寫著『錄舊作補白』呢。誰知都被他弄顛倒了,畫了梅花,卻
抄了題桃花詩;畫了美人,卻抄了題鐘馗詩。
(我聽到這裡,不覺笑的肚腸也要斷了,連連擺手說道)
不 覺:大哥,你不要說罷。這個是你打我我也不信的。天下哪裡有這種不通的人呢!
繼 之:你不信麼?我念一首詩給你聽,你猜是甚麼詩?這首詩我還牢牢記著呢。
不 覺:(因念道)
隔簾秋色靜中看,欲出籬邊怯薄寒。隱士風流思婦淚,將來收拾到毫端
。
你猜,這首詩是題甚麼的?
對 我:這首詩不見得好。
繼 之:你且不要管他好不好,你猜是題甚麼的?
對 我:上頭兩句泛得很;底下兩句,似是題菊花、海棠合畫的。
繼 之:(繼之忽地裡叫一聲)來!
(外面就來了個家人。)
繼 之:(繼之對他道)叫丫頭把我那個湘妃竹柄子的團扇拿來。
(不一會,拿了出來。)
(繼之遞給我看。)
(我接過看時,一面還沒有寫字;一面是畫的幾根淡墨水的竹子,竹樹底下站著
(一個美人,美人手裡拿著把扇子,上頭還用淡花青烘出一個月亮來。)
(畫筆是不錯的,旁邊卻連真帶草的寫著繼之方才念的那首詩。)
(我這才信了繼之的話。)
繼 之:你看那方圖書還要有趣呢。
(我再看時,見有一個一寸多見方的壓腳圖書打在上面,已經不好看了。)
(再看那文字時,卻是「畫宗吳道子,詩學李青蓮」十個篆字,不覺大笑起來)
不 覺:大哥,你這把扇子哪裡來的?
繼 之:我慕了他的畫名,特地托人到上海去,出了一塊洋錢潤筆求來的呀。此刻你可信
了我的話了,可不是我說話刻薄,形容人家了。
24**時間: 地點:
(說話之間,已經開出飯來。)
不 覺:(我不覺驚異道)呀!甚麼時候了?我們只談得幾句天,怎麼就開飯了?
繼 之:時候是不早了,你今天起來得遲了些。
(我趕忙洗臉漱口,一同吃飯。)
(飯罷,繼之到關上去了。)
(大凡記事的文章,有事便話長,無事便話短,不知不覺,又過了七八天,我伯
(父的回信到了,信上說是知道我來了,不勝之喜。)
(刻下要到上海一轉,無甚大耽擱,幾天就可回來。)
(我得了此信,也甚歡喜,就帶了這封信,去到關上,給繼之說知,入到書房時
(,先有一個同事在那裡談天。)
(這個人是督扦的司事,姓文,表字述農,上海人氏。)
(當下我先給繼之說知來信的話,索性連信也給他看了。)
(繼之看罷,指著述農說道)
繼 之:這位也是詩翁,你們很可以談談。
(於是我同述農重新敘話起來,述農又讓我到他房裡去坐,兩人談的入彀。)
(我又提起前幾天繼之說的斗方名士那番話。)
述 農:這是實有其事。上海地方,無奇不有,倘能在那裡多盤桓些日子,新聞還多著呢
。
對 我:正是。可惜我在上海往返了三次,兩次是有事,匆匆便行;一次為的是丁憂,還
在熱喪裡面,不便出來逛逛。這回我過上海時,偶然看見一件奇事,如今觸發著
了,我才記起來。那天我因為出來寄家信,順路走到一家茶館去看看,只見那吃
茶的人,男女混雜,笑謔並作的,是甚麼意思呢?
述 農:這些女子,叫做野雞的人,就是流娼的意思,也有良家女子,也有上茶館的,這
是洋場上的風氣。有時也施個禁令,然而不久就開禁的了。
對 我:如此說,內地是沒有這風氣的了?
述 農:內地何嘗沒有?從前上海城裡,也是一般的女子們上茶館的,上酒樓的,後來被
這位總巡禁絕了。
對 我:這倒是整頓風俗的德政。不知這位總巡是誰?
述 農:外面看著是德政,其實骨子裡他在那裡行他那賊去關門的私政呢!
對 我:這又是一句奇話。私政便私政了,又是甚麼賊去關門的私政呢?倒要請教請教。
述 農:這位總巡,專門仗著官勢,行他的私政。從前做上海西門巡防局委員的時候,他
的一個小老婆,受了他的委屈,吃生鴉片煙死了。他恨的了不得,就把他該管地
段的煙館,一齊禁絕了。外面看著,不是又是德政麼?誰知他內裡有這麼個情節
,至於他禁婦女吃茶一節的話,更是醜的了不得。他自己本來是一個南貨店裡學
生意出身,不知怎麼樣,被他走到官場裡去。你想這等人家,有甚麼規矩?所以
他雖然做了總巡,他那一位小姐,已經上二十歲的人了,還沒有出嫁,卻天天跑
到城隍廟裡茶館裡吃茶。那位總巡也不禁止他。忽然一天,這位小姐不見了。偏
偏這天家人們都說小姐並不曾出大門,就在屋裡查察起來。誰知他公館的房子,
是緊靠在城腳底下,曬臺又緊貼著城頭,那小姐是在曬臺上搭了跳板,走過城頭
上去的。惱得那位總巡立時出了一道告示,勒令沿城腳的居民將曬臺拆去,只說
恐防宵小,又出告示,禁止婦女吃茶。這不是賊去關門的私政麼?
對 我:他的小姐走到哪裡去的呢?
述 農:奇怪著呢!就是他小姐逃走的那一天,同時逃走了一個轎班。
對 我:這是事有湊巧罷了,哪裡就會跟著轎班走呢?
述 農:所以天下事往往有出人意外的,那位總巡因為出了這件事,其勢不得不追究,又
不便傳播出去,特地請出他的大舅子來商量,因為那個轎班是嘉定縣人,他大舅
子就到嘉定去訪問,果然叫他訪著了,那位小姐居然是跟他走的,他大舅子就連
夜趕回上海,告訴了底細。他就寫了封信,托嘉定縣辦這件事,只說那轎班拐了
丫頭逃走。嘉定縣得了他的信,就把那轎班捉將官裡去。他大舅子便硬將那小姐
捉了回來。誰知他小姐回來之後,尋死覓活的,鬧個不了,足足三天沒有吃飯,
看著是要絕粒的了,依了那總巡的意思,憑他死了也罷了。但是他那位太太愛女
情切,暗暗的叫他大舅再到嘉定去,請嘉定縣尊不要把那轎班辦的重了,最好是
就放了出來。他大舅只得又走一趟。走了兩天,回來說:那轎班一些刑法也不曾
受著,只因他投在一家鄉紳人家做轎班,嘉定鄉紳是權力很大的,地方官都是仰
承他鼻息的,所以不到一天,還沒問過,就給他主人拿片子要了去了。那位太太
就暗暗的安慰他女兒。過了些時,又給他些銀子,送他回嘉定去。誰知到得嘉定
,又鬧出一場笑話來。
25**時間: 地點: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外面一陣亂嚷,跑進來了兩個人,就打斷了話頭。)
(正是:一夕清談方入彀,何處閒非來擾人?要知外面嚷的是甚事,跑進來的是
(甚人,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回 老伯母強作周旋話 惡洋奴欺凌同族人)
(原來外面扦子手查著了一船私貨,爭著來報。)
(當下述農就出去察驗,耽擱了好半天。)
(我等久了,恐怕天晚入城不便,就先走了。)
(從此一連六七天沒有事。)
(這一天,我正在寫好了幾封信,打算要到關上去,忽然門上的人,送進來一張
(條子,即接過來一看,卻是我伯父給我的,說已經回來了,叫我到公館裡去。
()
(我連忙袖了那幾封信,一逕到我伯父公館裡相見。)
伯 父:(我伯父)你來了幾時了?可巧我不在家,這公館裡的人,卻又一個都不認得你
,幸而聽見說你遇見了吳繼之,招呼著你。你住在那裡可便當麼?如果不很便當
,不如搬到我公館裡罷。
對 我:住在那裡很便當。繼之自己不用說了,就是他的老太太,他的夫人,也很好的,
待姪兒就像自己人一般。
伯 父:到底打攪人家不便。繼之今年只怕還不曾滿三十歲,他的夫人自然是年輕的,你
常見麼?你雖然還是個小孩子,然而說小也不小了,這嫌疑上面,不能不避呢。
我看你還是搬到我這裡罷。
對 我:現在繼之得了大關差使,不常回家,托姪兒在公館裡照應,一時似乎不便搬出來
。
(我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伯父就笑道)
伯 父:怎麼他把一個家,托了個小孩子?
對 我:(我接著道)姪兒本來年輕,不懂得甚麼,不過代他看家罷了,好在他三天五天
總回來一次的。現在他書啟的事,還叫姪兒辦呢。
伯 父:(伯父好像吃驚的樣子道)你怎麼就同他辦麼?你辦得來麼?
對 我:這不過寫幾封信罷了,也沒有甚麼辦不來。
伯 父:還有給上司的稟帖呢,夾單咧、雙紅咧,只怕不容易罷。
對 我:這不過是駢四儷六裁剪的工夫,只要字面工整富麗,那怕不接氣也不要緊的,這
更容易了。
伯 父:小孩子們有多大本事,就要這麼說嘴!你在家可認真用功的讀過幾年書?
對 我:書是從七歲上學,一直讀的,不過就是去年耽擱下幾個月,今年也因為要出門,
才解學的。
伯 父:那麼你不回去好好的讀書,將來巴個上進,卻出來混甚麼?
對 我:這也是各人的脾氣,姪兒從小就不望這一條路走,不知怎麼的,這一路的聰明也
沒有。先生出了題目,要作『八股』,姪兒先就頭大了。偶然學著對個策,做篇
論,那還覺得活潑些。或者作個詞章,也可以陶寫陶寫自己的性情。
(伯父正要說話,只見一個丫頭出來說道)
伯 父:太太請姪少爺進去見見。
(伯父就領了我到上房裡去。)
(我便拜見伯母。)
伯 母:姪少爺前回到了,可巧你伯父出差去了。本來很應該請到這裡來住的,因為我們
雖然是至親,卻從來沒有見過,這裡南京是有名的『南京拐子』,希奇古怪的光
棍撞騙,多得很呢,我又是個女流,知道是冒名來的不是,所以不敢招接。此刻
聽說有個姓吳的朋友招呼你,這也很好。你此刻身子好麼?你出門的時刻,你母
親好麼?自從你祖老太爺過身之後,你母親就跟著你老人家運靈柩回家鄉去,從
此我們妯娌就沒有見過了。那時候,還沒有你呢。此刻算算,差不多有二十年了
。你此刻打算多早晚回去呢?
(我還沒有回答,伯父)
伯 父:此刻吳繼之請了他做書啟,一時只怕不見得回去呢。
伯 母:那很好了,我們也可以常見見,出門的人,見個同鄉也是好的,不要說自己人了
。不知可有多少束脩?
對 我:還沒有知道呢,雖然辦了個把月,因為……
(這裡我本來要說,因為借了繼之銀子寄回去,恐怕他先要將束脩扣還的話,忽
(然一想,這句話且不要提起的好,因改口道)
繼 之:因為沒有甚用錢的去處,所以姪兒未曾支過。
伯 父:你此刻有事麼?
對 我:到關上去有點事。
伯 父:那麼你先去罷。明日早起再來,我有話給你說。
(我聽說,就辭了出來,騎馬到關上去。)
(走到關上時,誰知簽押房鎖了,我就到述農房裡去坐。)
(問起述農,才知道繼之回公館去了。)
對 我:繼翁向來出去是不鎖門的,何以今日忽然上了鎖呢?
述 農:聽見說昨日丟了甚麼東西呢。問他是甚麼東西,他卻不肯說。
(說著,取過一迭報紙來,檢出一張《滬報》給我看,原來前幾天我作的那三首
(《戍婦詞》,已經登上去了。)
述 農:(我便問道)這一定是閣下寄去的,何必呢!
述 農:(述農笑道)又何必不寄去呢!這等佳作,讓大家看看也好。今天沒有事,我們
擬個題目,再作兩首,好麼?
對 我:這會可沒有這個興致,而且也不敢在班門弄斧,還是閒談談罷。那天談那位總巡
的小姐,還沒有說完,到底後來怎樣呢?
述 農:(述農笑道)你只管歡喜聽這些故事,你好好的請我一請,我便多說些給你聽。
述 農:(說著,用手在肚子上拍了一拍道)我這裡面,故事多著呢。
對 我:幾時拿了薪水,自然要請請你。此刻請你先把那未完的卷來完了才好,不然,我
肚子裡怪悶的。
述 農:呀!是呀。昨天就發過薪水了,你的還沒有拿麼?
(說著,就叫底下人到帳房去取。)
(去了一會,回來)
回 來:吳老爺拿進城去了。
述 農:(述農又笑道)今天吃你的不成功,只好等下次的了。
對 我:明後天出城,一定請你,只求你先把那件事說完了。
述 農:我那天說到甚麼地方,也忘記了,你得要提我一提。
對 我:你說到甚麼那總巡的太太,叫人到嘉定去尋那個轎班呢,又說出了甚麼事了。
述 農:哦!是了。尋到嘉定去,誰知那轎班卻做了和尚了。好容易才說得他肯還俗,仍
舊回到上海,養了幾個月的頭髮,那位太太也不由得總巡做主,硬把這位許小姐
配了他。又拿他自家的私蓄銀,托他給舅爺,同他女婿捐了個把總。還逼著那總
巡,叫他同女婿謀差事。那總巡只怕是一位懼內的,奉了閫令,不敢有違,就同
他謀了個看城門的差事,此刻只怕還當著這個差呢。看著是看城門的一件小事,
那『東洋照會』的出息也不少呢。這件事,我就此說完了,要我再添些出來,可
添不得了。
對 我:說是說完了,只是甚麼『東洋照會』我可不懂,還要請教。
述 農:(述農又笑道)我不合隨口帶說了這麼一句話,又惹起你的麻煩。這『東洋照會
』是上海的一句土談。晚上關了城門之後,照例是有公事的人要出進,必須有了
照會,或者有了對牌,才可以開門;上海卻不是這樣,只要有了一角小洋錢,就
可以開得。卻又隔著兩扇門,不便彰明較著的大聲說是送錢來,所以嘴裡還是說
照會;等看門的人走到門裡時,就把一角小洋錢,在門縫裡遞了進去,馬上就開
了。因為上海通行的是日本小洋錢,所以就叫他作『東洋照會』。
(我聽了這才明白。)
述 農:(因又問道)你說故事多得很,何不再講些聽聽呢?
述 農:你又來了。這沒頭沒腦的,叫我從哪裡說起?這個除非是偶然提到了,才想得著
呀。
對 我:你只在上海城裡城外的事想去,或者官場上面,或者外國人上面,總有想得著的
。
述 農:一時之間,委實想不起來。以後我想起了,用紙筆記來,等你來了就說罷。
對 我:我總不信一件也想不起,不過你有意吝教罷了。
(述農被我纏不過,只得低下頭去想。)
一 會:大海撈針似的,哪裡想得起來!
對 我:我想那轎班忽然做了把總,一定是有笑話的。
述 農:(述農拍手道)有的!可不是這個把總,另外一個把總。我就說了這個來搪塞罷
。有一個把總,在吳淞甚麼營裡面,當一個甚麼小小的差事,一個月也不過幾兩
銀子。一天,不知為了甚麼事,得罪了一個哨官。這哨官是個守備。這守備因為
那把總得罪了他,他就在營官面前說了他一大套壞話,營官信了一面之詞,就把
那把總的差事撤了。那把總沒了差事,流離浪蕩的沒處投奔。後來到了上海,恰
好巡捕房招巡捕,他便去投充巡捕,果然選上了,每月也有十元八元的工食,倒
也同在營裡差不多。有一天,冤家路窄,這一位守備,不知為了甚麼事到上海來
了,在馬路上大聲叫『東洋車』。被他看見了,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明。正要
想法子尋他的事,恰好他在那裡大聲叫車,便走上去,用手中的木棍,在他身上
狠狠的打了兩下,大喝道:『你知道租界的規矩麼?在這裡大呼小叫,你只怕要
吃外國官司呢!』守備回頭一看,見是仇人,也耐不住道:『甚麼規矩不規矩!
你也得要好好的關照,怎麼就動手打人?』巡捕道:『你再說,請你到巡捕房去
!』守備道:『我又不曾犯法,就到巡捕房裡怕甚麼!』巡捕聽說,就上前一把
辮子,拖了要去。那守備未免掙扎了幾下。那巡捕就趁勢把自己號衣撕破了一塊
,一路上拖著他走。又把他的長衫,褫了下來,摔在路旁。到得巡捕房時,只說
他在當馬路小便,我去禁止,他就打起人來,把號衣也撕破了。那守備要開口分
辯,被一個外國人過來,沒得沒腦的打了兩個巴掌。你想,外國人又不是包龍圖
,況且又不懂中國話,自然中了他的『膚受之朔』了。不由分說,就把這守備關
起來。恰好第二天是禮拜,第三天接著又是中國皇帝的萬壽,會審公堂照例停審
,可憐他白白的在巡捕房裡面關了幾天。好容易盼到那天要解公堂了,他滿望公
堂上面,到底有個中國官,可以說得明白,就好一五一十的伸訴了。誰知上得公
堂時,只見那把總升了巡捕的上堂說了一遍。仍然說是被他撕破號衣。堂上的中
國官,也不問一句話,便判了打一百板,押十四天。他還要伸說時,已經有兩個
差人過來,不由分說,拉了下去,送到班房裡面。他心中還想道:『原來說打一
百板,是不打的,這也罷了。』誰知到了下午三點鐘時候,說是坐晚堂了,兩個
差人來,拖了就走,到得堂上,不由分說的,劈劈拍拍打了一百板,打得鮮血淋
漓;就有一個巡捕上來,拖了下去,上了手銬,押送到巡捕房裡,足足的監禁了
十四天;又帶到公堂,過了一堂,方才放了。你說巡捕的氣燄,可怕不可怕呢!
對 我:外國人不懂話,受了他那『膚受之朔』,且不必說。那公堂上的問官,他是個中
國人,也應該問個明白,何以也這樣一問也不問,就判斷了呢?
述 農:這裡面有兩層道理:一層是上海租界的官司,除非認真的一件大事,方才有兩面
審問的;其餘打架細故,非但不問被告,並且連原告也不問,只憑著包探、巡捕
的話就算了。他的意思,還以為那包探、巡捕是辦公的人,一定公正的呢,哪裡
知道就有這把總升巡捕的那一樁前情後節呢。第二層,這會審公堂的華官,雖然
擔著個會審的名目,其實猶如木偶一般,見了外國人就害怕的了不得,生怕得罪
了外國人,外國人告訴了上司,撤了差,磕碎了飯碗,所以平日問案,外國人說
甚麼就是甚麼。這巡捕是外國人用的,他平日見了,也要帶三分懼怕,何況這回
巡捕做了原告,自然不問青紅皂白,要懲辦被告了。
(我正要再往下追問時,繼之打發人送條子來,叫我進城,說有要事商量。)
(我只得別過述農,進城而去。)
(正是:適聞海上稱奇事,又歷城中傀儡場。)
(未知進城後有甚麼要事,且待下回再說。)
(第十一回 紗窗外潛身窺賊跡 房門前瞥眼睹奇形)
(當下我別過述農,騎馬進城。)
(路過那苟公館門首,只見他大開中門,門外有許多馬匹;街上堆了不少的爆竹
(紙,那爆竹還在那裡放個不住。)
(心中暗想,莫非辦甚麼喜事,然而上半天何以不見動靜?繼之家本來同他也有
(點往來,何以並未見有帖子?一路狐疑著回去,要問繼之,偏偏繼之又出門拜
(客去了。)
(從日落西山,等到上燈時候,方才回來。)
(一見了我,便說道)
見了我:我說你出城,我進城,大家都走的是這條路,何以不遇見呢,原來你到你令伯那
裡去過一次,所以相左了。
見了我:大哥怎麼就知道了?
繼 之:我回來了不多一會,你令伯就來拜我,談了好半天才去。我恐怕明日一早要到關
上去,有幾天不得進城,不能回拜他,所以他走了。我寫了個條子請你進城,一
面就先去回拜了他,談到此刻才散。
見了我:這個可謂長談了。
繼 之:他的脾氣同我們兩樣,同他談天,不過東拉拉,西拉拉罷了。他是個風流隊裡的
人物,年紀雖然大了,興致卻還不減呢。這回到通州勘荒去,你道他怎麼個勘法
?他到通州只住了五天,拜了拜本州,就到上海去玩了這多少日子。等到回來時
,又攏那裡一攏,就回來了,方才同我談了半天上海的風氣,真是愈出愈奇了。
大凡女子媚人,總是借助脂粉,誰知上海的婊子,近來大行戴墨晶眼鏡。你想這
杏臉桃腮上面,加上兩片墨黑的東西,有甚麼好看呢?還有一層,聽說水煙筒都
是用銀子打造的,這不是浪費得無謂麼。
見了我:這個不關我們的事,也不是我們浪費,不必談他。那苟公館今天不知有甚麼喜事
?我們這裡有帖子沒有?要應酬他不要?
繼 之:甚麼喜事!豈但應酬他,而且錢也借去用了。今日委了營務處的差使,打發人到
我這裡來,借了五十元銀去做札費。我已經差帖道喜去了。
見了我:札費也用不著這些呀。
繼 之:雖然未見得都做了札費,然而格外多賞些,摔闊牌子,也是他們旗人的常事。
見了我:得個把差使就這麼張揚,放那許多爆竹,也是無謂得很。今天我回來時,幾乎把
我的馬嚇溜了,幸而近來騎慣了,還勒得住。
繼 之:這放爆竹是湖南的風氣,這裡湖南人住的多了,這風氣就傳染開來了。我今天急
於要見你,要托你暗中代我查一件事。可先同你說明白了:我並不是要追究東西
,不過要查出這個家賊,開除了他罷了。
見了我:是呀。今天我到關上去,聽說大哥丟了甚麼東西。
繼 之:並不是甚麼很值錢的東西,是失了一個龍珠表。這表也不知他出在那一國,可是
初次運到中國的,就同一顆水晶球一般,只有核桃般大。我在官廳上面,見同寅
的有這麼一個,我就托人到上海去帶了一個來,只值十多元銀子,本來不甚可惜
。只是我又配上一顆雲南黑銅的表墜,這黑銅雖然不知道值錢不值錢,卻是一件
希罕東西。而且那工作十分精細,也不知他是雕的還是鑄的,是杏仁般大的一個
彌勒佛像,鬚眉畢現的,很是可愛。
見了我:彌勒佛沒有鬚的。
繼 之:不過是這麼一句話,說他精細罷了,你不要挑眼兒取笑。
見了我:這個不必查,一定是一個饞嘴的人偷的。
繼 之:(繼之怔了一怔道)怎見得?
見了我:大哥不說麼,表像核桃,表墜像杏仁,那錶鏈一定像粉條兒的了。他不是饞嘴貪
吃,偷來做甚麼呢。
繼 之:(繼之笑了笑道)不要只管取笑,我們且說正經話。我所用的人,都是舊人,用
上幾年的了,向來知道是靠得住的。只有一個王富,一個李升,一個周福,是新
近用的,都在關上。你代我留心體察著,看是哪一個,我好開除了他。
想了一:(我想了一想)這是一個難題目。我查只管去查,可是不能限定日子的。
繼 之:這個自然。
26**時間: 地點:
(正說著話時,門上送進來一分帖子,一封信。)
(繼之只看了看信面,就遞給我。)
(我接來一看,原來是我伯父的信。)
(拆開看時,上面寫著明日申刻請繼之吃飯,務必邀到,不可有誤云云。)
繼 之:(繼之對我道)令伯又來同我客氣了。
對 我:吃頓把飯也不算甚麼客氣。
繼 之:這麼著,我明日索性不到關上去了,省得兩邊跑。明日你且去一次,看有甚麼動
靜沒有。
(我答應了。)
(繼之就到上房裡去,拿了一根鑰匙出來。)
繼 之:(交給我道)這是簽押房鑰匙,你先帶著,恐怕到那邊有甚麼公事。
對 我:(又拿過一封銀子來道)這裡是五十兩:內中二十兩是我送你的束脩;賬房裡的
贏餘,本來是要到節下算的,我恐怕你又要寄家用,又要添補些甚麼東西,二十
兩不夠,所以同他們先取了三十兩來,付了你的賬,到了節下再算清賬就是了。
你下次到關上去,也到賬房裡走走,不要掛了你的名字,你一到也不到。
對 我:我此刻用不了這些,前回借大哥的,請先扣了去。
繼 之:這個且慢著。你說用不了這些,我可也還不等這個用呢。
對 我:只是我的脾氣,欠著人家的錢,很不安的。
繼 之:你欠了人家的錢,只管去不安;欠了我的錢,用不著不安。老實對你說:同我彀
不上交情的,我一文也不肯借;彀得上交情的,我借了就當送了,除非那人果然
十分豐足了,有餘錢還我。我才受呢。
(我聽了,不便再推辭,只得收過了。)
(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梳洗過後,我就帶了鑰匙,先到伯父公館裡去。)
(誰知還沒有起來。)
(我在客堂裡坐等了好半天,才見一個丫頭出來,說太太請姪少爺。)
(我進去見過伯母,談了些家常話。)
(等到十點多鐘,我實在等不及了,恐怕關上有事,正要先走,我伯父卻醒了,
(叫我再等一等,我只得又留住。)
(等伯父起來,洗過了臉,吃了一會水煙,又吃了點心,叫我同到書房裡去,在
(煙牀睡下。)
(早有家人裝好了一口煙,伯父取過來吸了,方慢慢的起來,在書桌抽屜裡面,
(取出一包銀子道)
那家人:你母親的銀子,只有二千存在上海,五釐週息,一年恰好一百兩的利錢,取來了
。我到上海去取,來往的盤纏用了二十兩。這裡八十兩,你先寄回去罷。還有那
三千兩,是我一個朋友王俎香借了去用的,說過也是五釐週息。但是俎香現在湖
南,等我寫信去取了來,再交給你罷。
(我接過了銀子,告知關上有事,要早些去。)
伯 父:繼之今日來麼?
對 我:來的。今天他不到關上去,也是為的晚上要赴這個席。
伯 父:這也是為你的事,他照應了你,我不能不請請他。你有事先去罷。
(我就辭了出來,急急的僱了一匹馬,加上幾鞭,趕到關上,午飯已經吃過了,
(我開了簽押房門,叫廚房再開上飯來,一面請文述農來談天。)
(誰知他此刻公事忙,不得個空。)
(我吃過了飯,見沒有人來回公事。)
(因想起繼之托我查察的事情,這件事沒頭沒腦的,不知從哪裡查起。)
(想了一會法子,取出那八十兩銀子,放在公事桌上,把房門虛掩起來。)
(繞到簽押房後面的夾衖裡後窗外面,立在一個裡面看不見外面,外面卻張得見
(裡面的地方,在那裡偷看。)
(這也不過是我一點妄想,想看有人來偷沒有。)
(看了許久,不見有人來偷。)
(我想這樣試法,兩條腿都站直了,只怕還試不出來呢。)
(正想走開,忽聽得「砉」的一聲門響,有人進去了。)
(我留心一看,正是那個周福。)
(只見他走進房時,四下裡一望,嘴裡)
嘴 裡:又沒有人了。
(一回頭看見桌上那一包銀子,拿在手裡顛了一顛,把舌頭吐了一吐。)
(伸手去開那抽屜,誰知都是鎖著的;他又去開了書櫃,把那一包銀子,放在書
(櫃裡面,關好了;又四下裡望了一望,然後出去,把房門倒掩上了。)
然 後:(我心中暗暗想道)起先見他的情形很像是賊,誰知倒不是賊。
(於是繞了出來,走過一個房門口,聽見裡面有人說話。)
(這個房住的是一個同事,姓畢,表字鏡江。)
(我因為聽見說話聲音,無意中往裡面一望,只見鏡江同著一個穿短衣赤腳的粗
(人,在那裡下象棋。)
(那粗人手裡,還拿著一根尺把長的旱煙筒,在那裡吸著煙。)
(我心中暗暗稱奇。)
(不便去招呼他,順著腳步,走回簽押房。)
(只見周福在房門口的一張板凳上坐著,見我來了,就站起來)
周 福:師爺下次要出去,請把門房鎖了,不然,丟了東西是小的們的干紀。
(他一面說,我一面走到房裡,他也跟進來。)
27**時間: 地點:
站起來:丟了東西,老爺又不查的,這個最難為情。
對 我:查不查有甚麼難為情?
周 福:不是這麼說。倘是丟了東西,馬上就查,查明白了是誰偷的,就懲治了誰,那不
是偷東西的,自然心安了。此刻老爺一概不查,只說丟了就算了,這自然是老爺
的寬洪大量。但是那偷東西的心中,暗暗歡喜;那不是偷東西的,倒懷著鬼胎,
不知主人疑心的是誰。並且同事當中,除了那個真是做賊的,大家都是你疑我,
我疑你,這不是不安麼?
對 我:查是要查的,不過暗暗的查罷了。並且老爺雖然不查,你們也好查的;查著了真
賊,還有得賞呢。
周 福:賞是不敢望賞,不過查著了,可以明明心跡罷了。
對 我:那麼你們凡是自問不是做賊的,都去暗暗的查來,但是不可張揚,把那做賊的先
嚇跑了。
(周福答了兩個「是」字,要退出去;又止住了腳步)
周 福:小的剛才進來,看見書桌上有一封銀子,已經放在書櫃裡面了。
對 我:我知道了。畢師爺那房裡,有一個很奇怪的人,你去看看是誰。
(周福答應著去了。)
(恰好述農公事完了,到這裡來坐。)
述 農:(一進房門便道)你真是信人,今天就來請我了。
對 我:今天還來不及呢,一會兒我就要進城了。
述 農:(述農笑道)取笑罷了,難道真要你請麼?
對 我:我要求你說故事,只好請你。
(剛說到這裡,周福來了)
周 福:並沒有甚麼奇怪人,只有一個挑水夫阿三在那裡。
對 我:在那裡做甚麼?
周 福:好像剛下完了象棋的樣子,在那裡收棋子呢。
(說完,退了出去。)
(述農便問甚麼事,我把畢鏡江房裡的人說了。)
述 農:他向來只同那些人招接。
對 我:這又為甚麼?
述 農:你算得要管閒事的了,怎麼這個也不知道?
對 我:我只喜歡打聽那古怪的事,閒事是不管的。你這麼一說,這裡面一定又有甚麼蹺
蹊的了,倒要請教請教。
述 農:這也沒有甚麼蹺蹊,不過他出身微賤,聽說還是個『王八』,所以沒有甚人去理
他,就是二爺們見了他也避的,所以他只好去結交些燒火挑水的了。
對 我:繼翁為甚用了這等人?
述 農:繼翁何嘗要用他,因為他弄了情面薦來的,沒奈何給他四弔錢一個月的乾脩罷了
。他連字也不識,能辦甚麼事要用他!
對 我:他是誰薦的?
述 農:這個我也不甚了利,你問繼翁去。你每每見了我,就要我說故事,我昨夜窮思極
想的,想了兩件事:一件是我親眼看見的實事,一件是相傳說著笑的,我也不知
是實事還是故意造出來笑的。我此刻先把這個給你說了,可見得我們就這大關的
事不是好事,我這當督扦的,還是眾怨之的呢。
(我聽了大喜,連忙就請他說。)
(述農果然不慌不忙的說出兩件事來。)
(正是:過來人具廣長古,揮塵間登說法臺。)
(未知述農說的到底是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二回 查私貨關員被累 行酒令席上生風)
28**時間: 地點:
(且說我當下聽得述農沒有兩件故事,要說給我聽,不勝之喜,便凝神屏息的聽
(他說來,只聽他說道)
又聽得:有一個私販,專門販土,資本又不大,每次不過販一兩隻,裝在罈子裡面,封了
口,黏了茶食店的招紙,當做食物之類,所過關卡,自然不留心了。然而做多了
總是要敗露的。這一次,被關上知道了,罰他的貨充了公。他自然是敢怒不敢言
的了。過了幾天,他又來了,依然帶了這麼一罈,被巡丁們看見了,又當是私土
,上前取了過來,他就逃走了。這巡丁捧了罈子,到師爺那裡去獻功。師爺見又
有了充公的土了,正好拿來煮煙,歡歡喜喜的親手來開這罈子。誰知這回不是土
了,這一打開,裡面跳出了無數的蚱蜢來,卻又臭惡異常。原來是一罈子糞水,
又裝了成千的蚱蜢。登時鬧得臭氣熏天,大家躲避不及。這蚱蜢又是飛來跳去的
,鬧到滿屋子沒有一處不是糞花。你道好笑不好笑呢?
見了我:這個我也曾聽見人家說過,只怕是個笑話罷了。
述 農:還有一件事,是我親眼見的,幸而我未曾經手。唉!真是人心不古,詭變百出,
令人意料不到的事,盡多著呢。那年我在福建,也是就關上的事,那回我是辦帳
房,生了病,有十來天沒有起牀。在我病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眼線,報說有一
宗私貨,明日過關。這貨是一大宗珍珠玉石,卻放在棺材裡面,裝做扶喪模樣。
燈籠是姓甚麼的,甚麼銜牌,甚麼職事,幾個孝子,一一都說得明明白白。大家
因為這件事重大,查起來是要開棺的,回明了委員,大眾商量。那眼線又一口說
定是私貨無疑,自家肯把身子押在這裡。委員便留住他,明日好做個見證。到了
明天,大家終日的留心,果然下午時候,有一家出殯的經過,所有銜牌、職事、
孝子、燈籠,就同那眼線說的一般無二。大家就把他扣住了,說他棺材裡是私貨
。那孝子又驚又怒,說怎見得我是私貨。此時委員也出來了,大家圍著商量,說
有甚法子可以察驗出來呢?除了開棺,再沒有法子。委員問那孝子:『棺材裡到
底是甚麼東西?』那孝子道:『是我父親的屍首。』問此刻要送到哪裡去?說要
運回原籍去。問幾時死的?說昨日死的。委員道:『既是在這作客身故,多少總
有點後事要料理,怎麼馬上就可以運回原籍?這裡面一定有點蹺蹊,不開棺驗過
,萬不能明白。』那孝子大驚道:『開棺見屍,是有罪的。你們怎麼仗著官勢,
這樣模行起來!』此時大眾聽了委員的話,都道有理,都主張著開棺查驗。委員
也喝叫開棺。那孝子卻抱著棺材,號啕大哭起來。內中有一個同事,是極細心的
,看那孝子嘴裡雖然嚷著像哭,眼睛裡卻沒有一點眼淚,越發料定是私貨無疑。
當時巡丁、扦子手,七手八腳的,拿斧子、劈柴刀,把棺材劈開了。一看,嚇得
大眾面無人色:那裡是甚麼私貨,分明是直挺挺的睡著一個死人!那孝子便走過
來,一把扭住了委員,要同他去見上官,不由分說,拉了就走,幸得人多攔住了
。然而大家終是手足無措的。急尋那眼線的,不提防被他逃走去了。這裡便鬧到
一個天翻地覆。從這天下午起,足足鬧到次日黎明時候,方才說妥當了,同他另
外買過上好棺材,重新收殮,委員具了素服祭過,另外又賠了他五千兩銀子,這
才了事。卻從這一回之後,一連幾天,都有棺材出口。我們是個驚弓之鳥,哪裡
還敢過問。其實我看以後那些多是私貨呢。他這法子想得真好,先拿一個真屍首
來,叫你開了,鬧了事,吃了虧,自然不敢再多事,他這才認真的運起私貨來。
見了我:這個人也太傷天害理了!怎麼拿他老子的屍首暴露一番,來做這個勾當?
述 農:你是真笨還是假笨?這個何嘗是他老子,不知他在那裡弄來一個死叫化子罷了。
(當下又談了一番別話,我見天色不早了,要進城去。)
(剛出了大門,只見那挑水阿三,提了一個畫眉籠子走進來。)
一 個:(我便叫住了問道)這是誰養的?
述 農:(阿三道)剛才買來的。是一個人家的東西,因為等錢用,連籠子兩弔錢就買了
來;到雀子鋪裡去買,四弔還不肯呢。
見了我:是你買的麼?
述 農:(阿三道)不是,是畢師爺叫買的。
(說罷,去了。)
(我一路上暗想,這個人只賺得四弔錢一月,卻拿兩弔錢去買這不相干的頑意兒
(,真是嗜好太深了。)
(回到家時,天已將黑,繼之已經到我伯父處去了,留下話,叫我回來了就去。
()
(我到房裡,把八十兩銀子放好,要水洗了臉才去。)
(到得那邊時,客已差不多齊了。)
(除了繼之之外,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首府的刑名老夫子,叫做酈士圖;一個是
(督署文巡捕,叫做濮固修。)
(大家相讓,分坐寒暄,不必細表。)
(又坐了許久。)
(家人來報苟大人到了。)
(原來今日請的也有他。)
(只見那苟才穿著衣冠,跨了進來,便拱著手道)
苟 才:對不住,對不住!到遲了,有勞久候了!兄弟今兒要上轅去謝委,又要到差,拜
同寅,還要拜客謝步,整整的忙了一天兒。
述 農:(又對繼之連連拱手道)方才親到公館裡去拜謝,那兒知道繼翁先到這兒來了。
昨天費心得很!
(繼之還沒有回答他,他便回過臉來,對著固修拱手道)
繼 之:到了許久了!
述 農:(又對士圖道)久違得很,久違得很!
(又對著我拱著手,一連說了六七個「請」字,然後對我伯父拱手道)
然 後:昨兒勞了駕,今兒又來奉擾,不安得很!
(伯父讓他坐下,大眾也都坐下。)
(送過茶,大眾又同聲讓他寬衣。)
(就有他的底下人,拿了小帽子過來;他自己把大帽子除下,又卸了朝珠。)
(寬去外褂,把那腰帶上面滴溜打拉佩帶的東西,卸了下來;解了腰帶,換上一
(件一裹圓的袍子,又束好帶子,穿上一件巴圖魯坎肩兒。)
(在底下人手裡,拿過小帽子來;那底下人便遞起一面小小鏡子,只見他對著鏡
(子來戴小帽子;戴好了,又照了一照,方才坐下。)
底下人:(便問我伯父道)今兒請的是幾位客呀?我簡直的沒瞧見知單。
伯 父:(我伯父)就是幾位,沒有外客。
苟 才:呀!咱們都是熟人,何必又鬧這個呢。
伯 父:(我伯父)一來為給大人賀喜;二來因為……
伯 父:(說到這裡,就指著我道)繼翁招呼了舍姪,借此也謝謝繼翁。
苟 才:哦!這位是令姪麼?英偉得很,英偉得很!你臺甫呀?今年貴庚多少了?繼翁,
你請他辦甚麼呢?
繼 之:辦書啟。
苟 才:這不容易辦呀!繼翁,你是向來講究筆墨的,你請到他,這是一定高明的了。真
是『後生可畏』!
繼 之:(又捋了捋他的那八字鬍子道)我們是『老大徒傷』的了。
繼 之:(又扭轉頭來,對著我伯父道)子翁,你不要見棄的話,怕還是小阮賢於大阮呢
!
(說著,又呵呵大笑起來。)
(當下滿座之中,只聽見他一個人在那裡說話,如瓶瀉水一般。)
(他問了我臺甫、貴庚,我也來不及答應他。)
(就是答應他,他也來不及聽見,只管嘮嘮叨叨的說個不斷。)
(一會兒,酒席擺好了,大眾相讓坐下。)
(我留心打量他,只見他生得一張白臉,兩撇黑鬚,小帽子上綴著一塊蠶豆大的
(天藍寶石,又拿珠子盤了一朵蘭花,燈光底下,也辨不出他是真的,是假的。
()
苟 才:(只見他問固修道)今天上頭有甚麼新聞麼?
固 修:今天沒甚事。昨天接著電報,說馭遠兵船在石浦地方遇見敵船,兩下開仗,被敵
船打沉了。
苟 才:(苟才吐了吐舌頭道)這還了得!馬江的事情,到底怎樣?有個實信麼?
固 修:敗仗是敗定了,聽說船政局也毀了。但是又有一說,說法蘭西的水師提督孤拔,
也叫我們打死了。此刻又聽見說福建的同鄉京官,聯名參那位欽差呢。
29**時間: 地點:
(說話之間,酒過三巡,苟才高興要豁拳。)
繼 之:豁拳沒甚趣味,又傷氣。我那裡有一個酒籌,是朋友新製,送給我的,上面都是
四書句,隨意掣出一根來,看是甚麼句子,該誰吃就是誰吃,這不有趣麼?
固 修:(大家都道)這個有趣,又省事。
(繼之就叫底下人回去取了來。)
(原來是一個小小的象牙筒,裡面插著幾十枝象牙籌。)
繼 之:(繼之接過來遞給苟才道)請大人先掣。
(苟才也不推辭,接在手裡,搖了兩搖,掣了一枝道)
苟 才:我看該敬到誰去喝?
苟 才:(說罷,仔細一看道)呀,不好,不好!繼翁,你這是作弄我,不算數,不算數
!
(繼之忙在他手裡拿過那根籌來一看,我也在旁邊看了一眼,原來上面刻著「二
(吾猶不足」一句,下面刻著一行小字道)
繼 之:掣此簽者,自飲三杯。
繼 之:好個『二吾猶不足』!自然該吃三杯了。這副酒籌,只有這一句最傳神,大人不
可不賞三杯。
(苟才只得照吃了,把籌筒遞給下首酈士圖。)
(士圖接過,順手掣了一根,念道)
苟 才:『刑罰不中』,量最淺者一大杯。
(座中只有濮固修酒量最淺,凡乎滴酒不沾的,眾人都請他吃。)
固 修:(固修搖頭道)這酒籌太會作弄人了!
(說罷,攢著眉頭,吃了一口,眾人不便勉強,只得算了。)
(士圖下首,便是主位。)
(我伯父掣了一根,是「『不亦樂乎』,合席一杯」。)
繼 之:這一根掣得好,又合了主人待客的意思。這裡頭還有一根合席吃酒的,卻是一句
『舉疾首蹙頞』,雖然比這個有趣,卻沒有這句說的快活。
(說著,大家又吃過了,輪到固修製籌。)
固 修:(固修拿著筒兒搖了一搖道)籌兒籌兒,你可不要叫我也掣了個『二吾猶不足』
呢!
(說著,掣了一根,看了一看,卻不言語,拿起筷子來吃菜。)
對 我:請教該誰吃酒?是一句甚麼?
(固修就把籌遞給我看。)
(我接來一看,卻是一句「子歸而求之」,下面刻著一行道)
固 修:問者即飲。
(我只得吃了一杯。)
(下來便輪到繼之。)
(繼之掣了一根是「將以為暴」,下注是「打通關」三個字。)
繼 之:我最討厭豁拳,他偏要我豁拳,真是豈有此理!
苟 才:令上是這樣,不怕你不遵令!
(繼之只得打了個通關。)
對 我:這一句隱著『今之為關也』一句,卻隱得甚好。只是繼翁正在辦著大關,這句話
未免唐突了些。
繼 之:不要多說了,輪著你了,快掣罷。
(我接過來掣了一根,看時,卻是「王速出令」一句,下面注著道「隨意另行一
(小令」。)
對 我:偏到我手裡,就有這許多周折!
苟 才:(苟才拿過去一看道)好呀!請你出令呢。快出罷,我們恭聽號令呢。
對 我:我前天偶然想起俗寫的『時』字,都寫成日字旁一個寸字。若照這個『時』字類
推過去,『討』字可以讀做『詩』字,『付』字可以讀做『侍』字。我此刻就照
這個意思,寫一個字出來,那一位認得的,我吃一杯;若是認不得,各位都請吃
一杯。好麼?
繼 之:那麼說,你就寫出來看。
(我拿起筷子,在桌上寫了一個「汉」字。)
苟 才:(苟才看了)我不識,認罰了。
(拿起杯子,「咕嘟」一聲,乾了一杯。)
(士圖也不識,吃了一杯。)
伯 父:(我伯父)不識的都吃了,回來你說不出這個字來,或是說的沒有道理,應該怎
樣?
對 我:說不出來,姪兒受罰。
(我伯父也吃了一口。)
(固修也吃了一口。)
繼 之:(繼之對我道)你先吃了一杯,我識了這個字。
對 我:吃也使得,只請先說了。
繼 之:這是個『漢』字。
(我聽說,就吃了一杯。)
伯 父:(我伯父)這怎麼是個『漢』字?
繼 之:他是照著俗寫的『難』字化出來的,俗寫『難』字是個『又』字旁,所以他也把
這『又』字替代了『堇』字,豈不是個『漢』字?
對 我:這個字還有一個讀法,說出來對的。大家再請一杯,好麼?
(大家聽了,都覺得一怔。)
(正是:奇字盡堪供笑謔,不須載酒問楊雄。)
(未知這個字還有甚麼讀法,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三回 擬禁煙痛陳快論 睹贓物暗尾佳人)
(當下我說這「汉」字還有一個讀法,苟才便問)
苟 才:讀作甚麼?
對 我:俗寫的『雞』字,是『又』字旁加一個『鳥』字;此刻借他這『又』字,替代了
『奚』字,這個字就可以讀作『溪』字。
苟 才:好!有這個變化,我先吃了。
繼 之:我再讀一個字出來,你可要再吃一杯?
對 我:這個自然。
繼 之:照俗寫的『觀』字算,這個就是『灌』字。
(我吃了一杯。)
苟 才:怎麼這個字有那許多變化?奇極了!呀,有了!我也另讀一個字,你也吃一杯,
好麼?
對 我:好,好!
苟 才:俗寫的『對』字,也是又字旁,把『又』字替代了『丵』字,是一個……呀!這
是個甚麼字?……呸!這個不是字,沒有這個字,我自己罰一杯。
(說著,「咕嘟」的又乾了一杯。)
固 修:這個字竟是一字三音,不知照這樣的字還有麼?
對 我:還有一個『卩』字。這個字本來是古文的『節』字,此刻世俗上,可也有好幾個
音,並且每一個音有一個用處:書舖子裡拿他代『部』字,銅鐵鋪裡拿他代『磅
』字,木行裡拿他代『根』字。
固 修:(士圖道)代『部』字,自然是單寫一個偏旁的緣故,怎麼拿他代起『磅』字、
『根』字來呢?
對 我:『磅』字,他們起先圖省筆,寫個『邦』字去代,久而久之,連這『邦』字也單
寫個偏旁了;至於『根』字,更是奇怪,起先也是單寫個偏旁,寫成一個『艮』
字,久而久之,把那一撇一捺也省了,帶草寫的就變了這麼一個字。
(說到這裡,忽聽得苟才把桌子一拍道)
又聽得:有了!
又聽得:(眾人都嚇了一跳,忙問道)有了甚麼?
苟 才:這個『卩』字,號房裡掛號的號簿,還拿他代老爺的『爺』字呢。我想叫認得古
文的人去看號簿,他還不懂老卩是甚麼東西呢!
(說的眾人都笑了。)
30**時間: 地點:
(此時又該輪到苟才掣酒籌,他拿起筒兒來亂搖了一陣道)
苟 才:可要再抽一個自飲三杯的?
(說罷,掣了一根看時,卻是「則必饜酒肉而後反」,下注「合席一杯完令」。
()
對 我:這一句完令雖然是好,卻有一點不合。
苟 才:我們都是既醉且飽的了,為甚麼不合?
對 我:那做酒令的借著《孟子》的話罵我們,當我們是叫化子呢。
(說得眾人又笑了。)
繼 之:這酒籌一共有六十根,怎麼就偏偏掣了完令這根呢?
固 修:本來酒也夠了,可以收令了,我倒說這根掣得好呢。不然,六十根都掣了,不知
要吃到甚麼時候呢。
對 我:然而只掣得七『節』,也未免太少。
伯 父:(我伯父)這酒籌怎麼是一節一節的?
繼 之:(繼之笑道)他要借著木行裡的『根』字,讀作古音呢。這個還好,不要將來過
『節』的時候,你卻寫了個古文,叫銅鐵鋪裡的人看起來,我們都要過『磅』呢
。
(說的眾人又是一場好笑。)
(一面大家乾了門面杯,吃過飯,散坐一會,士圖、固修先辭去了;我也辭了伯
(父,同繼之兩個步行回去。)
(我把今日在關上的事,告訴了繼之。)
繼 之:這個只得慢慢查察去,一時哪裡就查得出來。
繼 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有一件事,懷疑了許久,要問大哥,不知怎樣,得到見
面的時候就忘記了;今天同席遇了酈士圖,又想起來了。我好幾次在路上碰見過
那位江寧太守,見他坐在轎子裡,總是打磕睡的。這個人的精神,怎麼這麼壞法
?
繼 之:你說他磕睡麼?他在那裡死了一大半呢!
繼 之:(我聽了,越發覺得詫異,忙問)何以死了一大半?
繼 之:此刻這位總督大帥,最恨的是吃鴉片煙,大凡有煙癮的人,不要叫他知道;他要
是知道了,現任的撤任,有差的撤差,那不曾有差事的,更不要望求得著差事。
只有這一位太守,煙癮大的了不得,他卻又有本事瞞得過。大帥每天起來,先見
藩臺,第二個客就是江寧府。他一早在家先過足了癮,才上衙門;見了下來,煙
癮又大發了,所以坐在轎子裡,就同死了一般。回到衙門,轎子一直擡到二堂,
四五個丫頭,把他扶了出來,坐在醉翁椅上,擡到上房裡去。他的兩三個姨太太
,早預備好了,在牀上下了帳子,兩三個人先在裡面吃煙,吃的煙霧騰天的,把
他扶到裡面,把煙燻他,一面還吸了煙噴他。照這樣鬧法,總要鬧到二十幾分鐘
時候,他方才回了過來,有氣力自己吸煙呢。
對 我:這又奇了!那位大帥見客的時候,或者可以有一定;然而回公事的話,不能沒有
多少,比方這一天公事回的多,或者上頭問話多,那就不能不耽擱時候了,那煙
癮不要發作麼?
繼 之:這就難說了。據世俗的話,都說他官運亨通,不應該壞事的,所以他的煙癮,就
猶如懂人事的一般,碰了公事多的那一天,時候耽擱久了,那煙癮也來得遲些,
總是他運氣好之故。依我看來,哪裡是甚麼運氣不運氣,那煙癮一半是真的,有
一半是假的。他回公事的時候,如果工夫耽擱久了,那癮未嘗不發作,只因他懾
於大帥的威嚴,恐怕露出馬腳來,前程就保不住了,只好勉強支持,也未嘗支持
不住;等到退了出來,坐上轎子,那時候是惟我獨尊的了,任憑怎樣發作,也不
要緊了,他就不肯去支持,憑得他癱軟下來,回到家去,好歹有人伏伺。至於回
到家去,要把煙燻、拿煙噴的話,我看更是故作偃蹇的了。
對 我:大哥這話,才是『如見其肺肝焉』呢。這位大帥既然那麼恨鴉片煙,為甚麼不禁
了他?
繼 之:從前也商量過來,說是加重煙土煙膏的稅,伸一個不禁自禁之法:後來不知怎樣
,就沉了下來,再也不提起了。依我看上去,一省兩省禁,也不中用,必得要奏
明立案,通國一齊禁了才好。
對 我:通國都禁,談何容易!
繼 之:其實不難,只要立定了案,凡係吃煙的人,都要抽他的吃煙稅,給他注了煙冊,
另外編成一份煙戶;凡係煙戶的人,非但不准他考式、出仕,並且不准他做大行
商店。那吃煙的人,自然不久就斷絕了。我還有一句最有把握的話:大凡政事,
最怕的是擾民;只有這禁煙一項,正不妨拿出強硬手段去禁他,就是騷擾他點,
也不要緊。那些鴉片鬼,任是怎樣激怒他,他也造不起反來,究竟吃煙槍不能作
洋槍用,煙泡不能作大炮用。就是刻薄得他死了,也不足惜;而且多死一個鴉片
鬼,世上便少一個傳染惡疾的人。如此說來,非但死不足惜,而且還是早死為佳
呢。怎奈此時官場中人,十居其九是吃煙的,那一個肯建這個政策作法自斃呢?
時候不早了,睡罷,明天再談。
(一宿無話,次日一早,繼之到關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