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  至  第二〇

11**時間: 地點:
繼 之:(卻說我追問繼之)那一個候補道,他的夫人受了這場大辱,還有甚麼得意?
繼 之:得意呢!不到十來天工夫,他便接連著奉了兩個札子,委了籌防局的提調以及山
    貨局的會辦了。去年還同他開上一個保舉。他本來只是個鹽運司銜,這一個保舉
    ,他就得了個二品頂戴了。你說不是得意了嗎?
    (我聽了此話,不覺呆了一呆道)
不 覺:那麼說,那一位總督大帥,竟是被那一位夫人……
    (我說到此處,以下還沒有說出來,繼之便搶著說道)
繼 之:那個且不必說,我也不知道。不過他這位夫人被辱的事,已經傳遍了南京,我不
    妨說給你聽聽。至於內中曖昧情節,誰曾親眼見來,何必去尋根問底!不是我說
    句老話,你年紀輕輕的,出來處世,這些曖昧話,總不宜上嘴。我不是迷信了那
    因果報應的話,說甚麼談人閨閫,要下拔舌地獄,不過談著這些事,叫人家聽了
    ,要說你輕薄。兄弟,你說是不是呢?
    (我聽了繼之一番議論,自悔失言,不覺漲紅了臉。)
    (歇了一會,方把在元和船上遇見扮了官做賊的一節事,告訴了繼之。)
    (繼之歎了一口氣,歇了一歇道)
繼 之:這事也真難說,說來也話長。我本待不說,不過略略告訴你一點兒,你好知道世
    情險詐,往後交結個朋友,也好留一點神。你道那個人是扮了官做賊的麼?他還
    是的的確確的一位候補縣太爺呢,還是個老班子。不然,早就補了缺了,只為近
    來又開了個鄭工捐,捐了大八成知縣的人,到省多了,壓了班。再是明年要開恩
    科,榜下即用的,不免也要添幾個。所以他要望補缺,只好叫他再等幾年的了。
    不然呢,差事總還可以求得一個,誰知他去年辦鎮江木釐,因為勒捐鬧事,被木
    商聯名來省告了一告,藩臺很是怪他,馬上撤了差,記大過三次,停委兩年。所
    以他官不能做,就去做賊了。
    (我聽了這話,不覺大驚道)
不 覺:我聽見說還把他送上岸來辦呢,但不知怎麼辦他?
繼 之:(繼之搖搖頭歎道)有甚麼辦法!船上人送他到了巡防局,船就開行去了。所有
    偷來的贓物,在船上時已被各人分認了。他到了巡防局,那局裡委員終是他的朋
    友,見了他也覺難辦。他卻裝做了滿肚子委屈,又帶著點怒氣,只說他的底下人
    一時貪小,不合偷了人家一根煙筒,叫人家看見了,趕到房艙裡來討去;船上買
    辦又仗著洋人勢力,硬來翻箱倒篋的搜了一遍,此時還不知有失落東西沒有。那
    委員聽見他這麼說,也就順水推船,薄薄的責了他的底下人幾下就算了。你們初
    出來處世的,結交個朋友,你想要小心不要?他還不止做賊呢,在外頭做賭棍、
    做騙子、做拐子,無所不為,結交了好些江湖上的無賴,外面仗著官勢,無法無
    天的事,不知幹了多少的了。
    (我聽了繼之一席話,暗暗想道)
繼 之:據他說起來,這兩個道臺、一個知縣的行徑,官場中竟是男盜女娼的了,但繼之
    現在也在仕路中,這句話我不便直說出來,只好心裡暗暗好笑。雖然,內中未必
    盡是如此。你看繼之,他見我窮途失路,便留我在此居住,十分熱誠,這不是古
    誼可風的麼?並且他方才勸戒我一番話,就是自家父兄,也不過如此,真是令人
    可感。
    (一面想著,又談了好些處世的話,他就有事出門去了。)
    (過了一天,繼之上衙門回來,一見了我的面,就氣忿忿的說道)
繼 之:奇怪,奇怪!
    (我看見他面色改常,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連一些頭路也摸不著,呆了臉對著
    (他。)
回 來:(只見他又率然問道)你來了多少天了?
見了我:我到了十多天了。
繼 之:你到過令伯公館幾次了?
見了我:這個可不大記得了,大約總有七八次。
繼 之:你住在甚麼客棧,對公館裡的人說過麼?
見了我:也說過的;並且住在第幾號房,也交代明白。
繼 之:公館裡的人,始終對你怎麼說?
見了我:始終都說出差去了,沒有回來。
繼 之:沒有別的話?
見了我:沒有。
    (繼之氣的直挺挺的坐在交椅上。)
    (半天,又歎了好幾口氣說道)
繼 之:你到的那幾天,不錯,是他差去了,但不過到六合縣去會審一件案,前後三天就
    回來了。在十天以前,他又求了藩臺給他一個到通州勘荒的差使,當天奉了札子
    ,當天就稟辭去了。你道奇怪不奇怪?
    (我聽了此話,也不覺呆了,半天沒有話說。)
繼 之:不是我說句以疏間親的話,令伯這種行徑,不定是有意迴避你的了。
    
    
12**時間: 地點:
    (此時我也無言可答,只坐在那裡出神!)
繼 之:雖是這麼說,你也不必著急。我今天見了藩臺,他說此地大關的差使,前任委員
    已經滿了期了,打算要叫我接辦,大約一兩天就可以下札子。我那裡左右要請朋
    友,你就可以揀一個合式的事情,代我辦辦。我們是同窗至好,我自然要好好的
    招呼你。至於你令伯的話,只好慢慢再說,好在他終久是要回來的,總不能一輩
    子不見面。
見了我:家伯到通州去的話,可是大哥打聽來的,還是別人傳說的呢?
繼 之:這是我在藩署號房打聽來的,千真萬真,斷不是謠言。你且坐坐,我還要出去拜
    一個客呢。
    (說著,出門去了。)
    (我想起繼之的話,十分疑心,伯父同我骨肉至親,哪裡有這等事!不如我再到
    (伯父公館裡去打聽打聽,或者已經回來,也未可知。)
    (想罷了,出了門,一直到我伯父公館裡去。)
    (到門房裡打聽,那個底下人說是)
那 個:老爺還沒有回來。前天有信來,說是公事難辦得很,恐怕還有幾天耽擱。
問 他:(我有心問他)老爺還是到六合去,還是到通州去的呢?
    (那底下人臉上紅了一紅,頓住了口,一會兒方才說道)
一 會:是到通州去的。
見了我:到底是幾時動身的呢?
問 他:就是少爺來的那天動身的。
見了我:一直沒有回來過麼?
問 他:沒有。
    (我問了一番話,滿腹狐疑的回到吳公館裡去。)
    (繼之已經回來了,見了我便問)
見了我:到那裡去過?
    (我只得直說一遍。)
繼 之:(繼之歎道)你再去也無用。這回他去勘荒,是可久可暫的,你且安心住下,等
    過一兩個月再說。我問你一句話:你到這裡來,寄過家信沒有?
見了我:到了上海時,曾寄過一封;到了這裡,卻未曾寄過。
繼 之:這就是你的錯了,怎麼十多天工夫,不寄一封信回去!可知尊堂伯母在那裡盼望
    呢。
見了我:這個我也知道。因為要想見了家伯,取了錢莊上的利錢,一齊寄去,不料等到今
    日,仍舊等不著。
繼 之:(繼之低頭想了一想道)你只管一面寫信,我借五十兩銀子,給你寄回去。你信
    上也不必提明是借來的,也不必提到未見著令伯,只糊裡糊塗的說先寄回五十兩
    銀子,隨後再寄罷了;不然,令堂伯母又多一層著急。
    (我聽了這話,連忙道謝。)
繼 之:這個用不著謝。你只管寫信,我這裡明日打發家人回去,接我家母來,就可以同
    你帶去。接辦大關的札子,已經發了下來,大約半個月內,我就要到差。我想屈
    你做一個書啟,因為別的事,你未曾辦過,你且將就些。我還在帳房一席上,掛
    上你一個名字。那帳房雖是藩臺薦的,然而你是我自家親信人,掛上了一個名字
    ,他總得要分給你一點好處。還有你書啟名下應得的薪水,大約出息還不很壞。
    這五十兩銀子,你慢慢的還我就是了。
    (當下我聽了此言,自是歡喜感激。)
    (便去寫好了一封家信,照著繼之交代的話,含含糊糊寫了,並不提起一切。)
    (到了明日,繼之打發家人動身,就帶了去。)
    
    
13**時間: 地點:
    (此時,我心中安慰了好些,只不知我伯父到底是甚麼主意,因寫了一封信,封
    (好了口,帶在身上,走到我伯父公館裡去,交代他門房,叫他附在家信裡面寄
    (去。)
    (叮囑再三,然後回來。)
    (又過了七八天,繼之對我道)
繼 之:我將近要到差了。這裡去大關很遠,天天來去是不便當的;要住在關上,這裡又
    沒有個人照應。書啟的事不多,你可仍舊住在我公館裡,帶著照應照應內外一切
    ,三五天到關上去一次。如果有緊要事,我再打發人請你。好在書啟的事,不必
    一定到關上去辦的。或者有時我回來住幾天,你就到關上去代我照應,好不好呢
    ?
對 我:這是大哥過信我、體貼我,我感激還說不盡,那裡還有不好的呢。
    (當下商量定了。)
    (又過了幾天,繼之到差去了。)
    (我也跟到關上去看看,吃過了午飯,方才回來。)
    (從此之後,三五天往來一遍,倒也十分清閒。)
    (不過天天料理幾封往來書信。)
    (有些虛套應酬的信,我也不必告訴繼之,隨便同他發了回信,繼之倒也沒甚說
    (話。)
    (從此我兩個人,更是相得。)
    
    
14**時間: 地點:
    (一日早上,我要到關上去,出了門口,要到前面僱一匹馬。)
    (走過一家門口,聽見裡面一疊連聲叫送客,「呀」的一聲,開了大門。)
    (我不覺立定了腳,擡頭往門裡一看。)
    (只見有四五個家人打扮的,在那裡垂手站班。)
    (裡面走出一個客來,生得粗眉大目;身上穿了一件灰色大布的長衫,罩上一件
    (天青羽毛的對襟馬褂;頭上戴著一頂二十年前的老式大帽,帽上裝著一顆硨磲
    (頂子;腳上蹬著一雙黑布面的雙梁快靴,大踏步走出來。)
    (後頭送出來的主人,卻是穿的棗紅寧綢箭衣,天青緞子外褂,褂上還綴著二品
    (的錦雞補服,掛著一副像真像假的蜜蠟朝珠;頭上戴著京式大帽,紅頂子花翎
    (;腳下穿的是一雙最新式的內城京靴,直送那客到大門以外。)
    (那客人回頭點了點頭,便徜徉而去,也沒個轎子,也沒匹馬兒。)
    (再看那主人時,卻放下了馬蹄袖,拱起雙手,一直拱到眉毛上面,彎著腰,嘴
    (裡不住的說)
嘴 裡:請,請,請!
    (直到那客人走的轉了個彎看不見了,方才進去,「呀」的一聲,大門關了。)
    (我再留心看那門口時,卻掛著一個紅底黑字的牌兒,像是個店家招牌。)
    (再看看那牌上的字,卻寫的是「欽命二品頂戴,賞戴花翎,江蘇即補道,長白
    (苟公館」二十個宋體字。)
    (不覺心中暗暗納罕。)
    (走到前面,僱定了馬匹,騎到關上去,見過繼之。)
    (這天沒有甚麼事,大家坐著閒談一會。)
    (開出午飯來,便有幾個同事都過來,同著吃飯。)
    (這吃飯中間,我忽然想起方才所見的一樁事體,便對繼之說道)
方 才:我今天看見了一位禮賢下士的大人先生,在今世只怕是要算絕少的了!
    (繼之還沒有開口,就有一位同事搶著問道)
繼 之:怎麼樣的禮賢下士?快告訴我,等我也去見見他。
    (我就將方才所見的說了一遍。)
    (繼之對我看了一眼,笑了一笑)
繼 之:你總是這麼大驚小怪似的。
    (繼之這一句話,說的倒把我悶住了。)
    (正是:禮賢下士謙恭客,猶有旁觀指摘人。)
    (要知繼之為了甚事笑我,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回 珠寶店巨金騙去 州縣官實價開來)
    
    
15**時間: 地點:
    (且說我當下說那位苟觀察禮賢下士,卻被繼之笑了我一笑,又說我少見多怪,
    (不覺悶住了。)
繼 之:(因問道)莫非內中還有甚麼緣故麼?
繼 之:昨日揚州府賈太守有封信來,薦了一個朋友,我這裡實在安插不下了,你代我寫
    封回信,送到帳房裡,好連程儀一齊送給他去。
繼 之:(我答應了)方才說的那苟觀察,既不是禮賢下士……
    (我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繼之)
繼 之:你今天是騎馬來的,還是騎驢來的?
    (我聽了這句話,知道他此時有不便說出的道理,不好再問,順口答道)
見了我:騎馬來的。
    (以後便將別話岔開了。)
    (一時吃過了飯,我就在繼之的公事桌上,寫了一封回書,交給帳房,辭了繼之
    (出來,仍到城裡去。)
    (路上想著寄我伯父的信,已經有好幾天了,不免去探問探問。)
    (就順路走至我伯父公館,先打聽回來了沒有,說是還沒有回來。)
    (我正要問我的信寄去了沒有,忽然擡頭看見我那封信,還是端端正正的插在一
    (個壁架子上,心中不覺暗暗動怒,只不便同他理論,於是也不多言,就走了回
    (來。)
    (細想這底下人,何以這麼膽大,應該寄的信,也不拿上去回我伯母。)
    (莫非繼之說的話當真不錯,伯父有心避過了我麼?又想)
又 想:就是伯父有心避過我,這底下人也不該擱起我的信;難道我伯父交代過,不可代
    我通信的麼?
    (想來想去,總想不出個道理。)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一個丫頭走來,說是太太請我,我便走到上房去,
    (見了繼之夫人,問有甚事。)
繼 之:(繼之夫人拿出一雙翡翠鐲子來道)這是人家要出脫的,討價三百兩銀子,不知
    值得不值得,請你拿到祥珍去估估價。
    (當下我答應了,取過鐲子出來。)
    (原來這家祥珍,是一家珠寶店,南京城裡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店家。)
    (繼之與他相熟的,我也曾跟著繼之,到過他家兩三次,店裡的人也相熟了。)
    
    
16**時間: 地點:
    (當時走到他家,便請他掌櫃的估價,估得三百兩銀子不貴。)
    (未免閒談一會。)
    (只見他店中一個個的伙計,你埋怨我,我埋怨你;那掌櫃的雖是陪我坐著,卻
    (也是無精打采的。)
    (我看見這種情形,起身要走。)
掌 櫃:閣下沒事,且慢走一步,我告訴閣下一件事,看可有法子想麼?
    (我聽了此話,便依然坐下,問是甚事。)
掌 櫃:(堂櫃道)我家店裡遇了騙子……
對 我:怎麼個騙法呢?
掌 櫃:話長呢。我家店裡後面一進,有六七間房子,空著沒有用,前幾個月,就貼了一
    張招租的帖子。不多幾天,就有人來租了,說是要做公館。那個人姓劉,在門口
    便貼了個『劉公館』的條子,帶了家眷來住下。天天坐著轎子到外面拜客,在我
    店裡走來走去,自然就熟了。晚上沒有事,他也常出來談天。有一天,他說有幾
    件東西,本來是心愛的,此刻手中不便,打算拿來變價,問我們店裡要不要。『
    要是最好;不然,就放在店裡寄賣也好。』我們大眾伙計,就問他是甚麼東西。
    他就拿出來看,是一尊玉佛,卻有一尺五六寸高;還有一對白玉花瓶;一枝玉鑲
    翡翠如意;一個班指。這幾件東西,照我們去看,頂多不過值得三千銀子,他卻
    說要賣二萬;倘賣了時,給我們一個九五回用。我們明知是賣不掉的,好在是寄
    賣東西,不犯本錢的;又不很占地方,就拿來店面上作個擺設也好,就答應了他
    。擺了三個多月,雖然有人問過,但是聽見了價錢,都嚇的吐出舌頭來,從沒有
    一個敢還價的。有一天來了一個人,買了幾件鼻煙壺、手鐲之類,又買了一掛朝
    珠,還的價錢,實在內行;批評東西的毛病,說那東西的出處,著實是個行家。
    過得兩天,又來看東西。如此鬼混了幾天。忽然一天,同了兩個人來,要看那玉
    佛、花瓶、如意。我們取出來給他看。他看了,說是通南京城裡,找不出這東西
    來。贊賞了半天,便問價錢。我們一個伙計,見他這麼中意,就有心同他打趣,
    要他三萬銀子。他說道:『東西雖好,哪裡值到這個價錢,頂多不過一個折半價
    罷了。』閣下,你想,三萬折半,不是有了一萬五千了嗎?我們看見他這等說,
    以為可以有點望頭了,就連那班指拿出來給他看,說明白是人家寄賣的。他看了
    那班指,也十分中意。又說道:『就是連這班指,也值不到那些。』我們請他還
    價。他說道:『我已說過折半的了,就是一萬五千銀子罷。』我們一個伙計說:
    『你說的萬五,是那幾件的價;怎麼添了這個班指,還是萬五呢?』他笑了笑道
    :『也罷,那麼說,就是一萬六罷。』講了半天,我們減下來減到了二萬六,他
    添到了一萬七,未曾成交,也就走了。他走了之後,我們還把那東西再三細看,
    實在看不出好處,不知他怎麼出得這麼大的價錢。自家不敢相信,還請了同行的
    看貨老手來看,也說不過值得三四千銀子。然而看他前兩回來買東西,所說的話
    ,沒有一句不內行,這回出這重價,未必肯上當。想來想去,總是莫明其妙。到
    了明天,他又帶了一個人來看過,又加了一千的價,統共是一萬八,還沒有成交
    。以後便天天來,說是買來送京裡甚麼中堂壽禮的,來一次加一點價,後來加到
    了二萬四。我們想連那姓劉的所許九五回用,已穩賺了五千銀子了,這天就定了
    交易。那人卻拿出一張五百兩的票紙來,說是一時沒有現銀,先拿這五百兩作定
    ,等十天來拿。又說到了十天期,如果他不帶了銀子來拿,這五百兩定銀,他情
    願不追還;但十天之內,叫我們千萬不要賣了,如果賣了,就是賠他二十四萬都
    不答應。我們都應允了。他又說交易太大,恐怕口說無憑,要立個憑據。我們也
    依他,照著所說的話,立了憑據,他就去了。等了五六天不見來,到了第八天的
    晚上,忽然半夜裡有人來打門。我們開了門問時,卻見一個人倉倉皇皇問道:『
    這裡是劉公館麼?』我們答應他是的。他便走了進來,我們指引他進去。不多一
    會,忽然聽見裡面的人號啕大哭起來。嚇得連忙去打聽,說是劉老爺接了家報,
    老太太過了。我們還不甚在意。到了次日一早,那姓劉的出來算還房錢,說即日
    要帶了家眷,奔喪回籍,當夜就要下船,向我們要還那幾件東西。我們想明天就
    是交易的日期,勸他等一天。他一定不肯。再四相留,他執意不從,說是我們做
    生意人不懂規矩,得了父母的訃音,是要星夜奔喪的,照例昨夜得了信,就要動
    身,只為收拾行李沒法,已經耽擱了一天了。我們見他這麼說,東西是已經賣了
    ,不能還他的,好在只隔得一天,不如兑了銀子給他罷。於是扣下了一千兩回用
    ,兑了一萬九千銀子給他。他果然即日動身,帶著家眷走了。至於那個來買東西
    的呢,莫說第十天,如今一個多月了,影子也不看見。前天東家來店查帳,曉得
    這件事,責成我們各同事分賠。閣下,你想那姓劉的,不是故意做成這個圈套來
    行騙麼?可有個甚麼法子想想?
    (我聽了一席話,低頭想了一想,卻是沒有法子。)
掌 櫃:(那掌櫃)我想那姓劉的說甚麼丁憂,都是假話,這個人一定還在這裡。只是有
    甚法子,可以找著他?
對 我:找著他也是無用。他是有東西賣給你的,不過你自家上當,買貴了些,難道有甚
    麼憑據,說他是騙子麼?
    (那掌櫃聽了我的話,也想了一想)
掌 櫃:不然,找著那個來買的人也好。
對 我:這個更沒有用。他同你立了憑據,說十天不來,情願憑你罰去定銀,他如今不要
    那定銀了,你能拿他怎樣?
    (那掌櫃聽了我的話,只是歎氣。)
    (我坐了一會,也就走了。)
    (回去交代明白了手鐲,看了一回書,細想方才祥珍掌櫃所說的那樁事,真是無
    (奇不有。)
    (這等騙術,任是甚麼聰明人,都要入彀;何況那做生意人,只知謀「利」,哪
    (裡還念著有個「害」字在後頭呢。)
    (又想起今日看見那苟公館送客的一節事,究竟是甚麼意思,繼之又不肯說出來
    (,內中一定有個甚麼情節,巴不能夠馬上明白了才好。)
    (正在這麼想著,繼之忽地裡回到公館裡來。)
    (方才坐定,忽報有客拜會。)
    (繼之叫請,一面換上衣冠,出去會客。)
    (我自在書房裡,不去理會。)
    (歇了許久,繼之才送過客回了進來,一面脫卸衣冠,一面)
一 面:天下事真是愈出愈奇了!老弟,你這回到南京來,將所有閱歷的事,都同他筆記
    起來,將來還可以成一部書呢。
對 我:又是什麼事?
繼 之:向午時候,你走了,就有人送了一封信來。拆開一看,卻是一位制臺衙門裡的幕
    府朋友送來的,信上問我幾時在家,要來拜訪。我因為他是制臺的幕友,不便怠
    慢他,因對來人說:『我本來今日要回家,就請下午到舍去談談。』打發來人去
    了,我就忙著回來。坐還未定,他就來了。我出去會他時,他卻沒頭沒腦的說是
    請我點戲。
    (我聽到這裡,不覺笑起來)
不 覺:果然奇怪,這老遠的路約會了,卻做這等無謂的事。
繼 之:哪裡話來!當時我也是這個意思,因問他道:『莫非是哪一位同寅的喜事壽日,
    大家要送戲?若是如此,我總認一個份子,戲是不必點的。』他聽了我的話,也
    好笑起來,說不是點這個戲。我問他到底是甚戲。他在懷裡掏出一個折子來遞給
    我。我打開一看,上面開著江蘇全省的縣名,每一個縣名底下,分注了些數目字
    ,有注一萬的,有注二三萬的,也有注七八千的。我看了雖然有些明白,然而我
    不便就說是曉得了,因問他是甚意思。他此時炕也不坐了,拉了我下來,走到旁
    邊貼擺著的兩把交椅上,兩人分坐了,他附著了我耳邊,說道:『這是得缺的一
    條捷徑。若是要想哪一個缺,只要照開著的數目,送到裡面去,包你不到十天,
    就可以掛牌。這是補實的價錢。若是署事,還可以便宜些。』
對 我:大哥怎樣回報他呢?
繼 之:這種人哪裡好得罪他!只好同他含混了一會,推說此刻初接大關這差,沒有錢,
    等過些時候,再商量罷。他還同我胡纏不了,好容易才把他敷衍走了。
對 我:果然奇怪!但是我聞得賣缺雖是官場的慣技,然而總是藩臺衙門裡做的,此刻怎
    麼鬧到總督衙門裡去呢?
繼 之:這有甚麼道理!只要勢力大的人,就可以做得。只是開了價錢,具了手折,到處
    兜攬,未免太不像樣了!
對 我:他這是招徠生意之一道呢。但不知可有『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字樣沒有?
    (說的繼之也笑了。)
    (大家說笑一番。)
    (我又想起寄信與伯父一事,因告訴了繼之。)
繼 之:(繼之歎道)令伯既是那麼著,只怕寄信去也無益;你如果一定要寄信,只管寫
    了交給我,包你寄到。
    (我聽了,不覺大喜。)
    (正是:意馬心猿縈夢寐,河魚天雁托音書。)
    (要知繼之有甚法子可以寄得信去,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回 徹底尋根表明騙子 窮形極相畫出旗人)
    
    
17**時間: 地點:
    (卻說我聽得繼之說,可以代我寄信與伯父,不覺大喜。)
不 覺:(就問)怎麼寄法?又沒有住址的。
繼 之:只要用個馬封,面上標著『通州各屬沿途探投勘荒委員』,沒有個遞不到的;再
    不然,遞到通州知州衙門,托他轉交也可以使得。
不 覺:(我聽了大喜道)既是那麼著,我索性寫他兩封,分兩處寄去,總有一封可到的
    。
    (當下繼之因天晚了,便不出城,就在書房裡同我談天。)
    (我說起今日到祥珍估鐲子價,被那掌櫃拉著我,訴說被騙的一節。)
繼 之:(繼之歎道)人心險詐,行騙乃是常事。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你今日聽了
    那掌櫃的話,只知道外面這些情節,還不知內裡的事情。就是那掌櫃自家,也還
    在那裡做夢,不知是哪一個騙他的呢。
不 覺:(我驚道)那麼說,大哥是知道那個騙子的了,為甚不去告訴了他,等他或者控
    告,或者自己去追究,豈不是件好事?
繼 之:這裡面有兩層:一層是我同他雖然認得,但不過是因為常買東西,彼此相熟了,
    通過姓名,並沒有一些交情,我何若代他管這閒事;二層就是告訴了他這個人,
    也是不能追究的。你道這騙子是誰?
    (繼之說到這裡,伸手在桌子上一拍道)
繼 之:就是這祥珍珠寶店的東家!
    (我聽了這話,吃了一大嚇,頓時呆了。)
繼 之:(歇了半晌)他自家騙自家,何苦呢?
繼 之:這個人本來是個騙子出身,姓包,名道守。人家因為他騙術精明,把他的名字讀
    別了,叫他做包到手。後來他騙的發了財了,開了這家店。去年年下的時候,他
    到上海去,買了一張呂宋彩票回來,被他店裡的掌櫃、伙計們見了,要分他半張
    ;他也答應了,當即裁下半張來。這半張是五條,那掌櫃的要了三條;餘下兩條
    ,是各小伙計們公派了。當下銀票交割清楚。過得幾天,電報到了,居然叫他中
    了頭彩,自然是大家歡喜。到上海去取了六萬塊洋錢回來:他占了三萬,掌櫃的
    三條是一萬八,其餘萬二,是眾伙計分了。當下這包到手,便要那掌櫃合些股分
    在店裡,那掌櫃不肯。他又叫那些小伙計合股,誰知那些伙計們,一個個都是要
    摟著洋錢睡覺,看著洋錢吃飯的,沒有一個答應。因此他懷了恨了,下了這個毒
    手。此刻放著那玉佛、花瓶那些東西,還值得三千兩。那姓劉的取去了一萬九千
    兩,一萬九除了三千,還有一萬六,他咬定了要店裡眾人分著賠呢。
對 我:這個圈套,難為他怎麼想得這般周密,叫人家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繼 之:其實也有一點破綻,不過未曾出事的時候,誰也疑心不到就是了。他店裡的後進
    房子,本是他自己家眷住著的,中了彩票之後,他才搬了出去。多了幾個錢,要
    住舒展些的房子,本來也是人情。但騰出了這後進房子,就應該收拾起來,招呼
    些外路客幫,或者在那裡看貴重貨物,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呀,為甚麼就要租給
    別人呢?
對 我:做生意人,本來是處處打算盤的,租出幾個房錢,豈不是好?並且誰料到他約定
    一個騙子進來呢?我想那姓劉的要走的時候,把東西還了他也罷了。
繼 之:唔,這還了得!還了他東西,到了明天,那下了定的人,就備齊了銀子來交易,
    沒有東西給他,不知怎樣索詐呢!何況又是出了筆據給他的。這種騙術,直是妖
    魔鬼怪都逃不出他的網羅呢。
    (說到這裡,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
    (吃過晚飯,繼之到上房裡去,我便寫了兩封信。)
    (恰好封好了,繼之也出來了,當下我就將信交給他。)
    (他接過了,說明天就加封寄去。)
    (我兩個人又閒談起來。)
    (我一心只牽記著那苟觀察送客的事,又問起來。)
繼 之:你這個人好笨!今日吃中飯的時候你問我,我叫你寫賈太守的信,這明明是叫你
    不要問了,你還不會意,要問第二句。其實我那時候未嘗不好說,不過那些同桌
    吃飯的人,雖說是同事,然而都是甚麼藩臺咧、首府咧、督署幕友咧。這班人薦
    的,知道他們是甚麼路數。這件事雖是人人曉得的,然而我犯不著傳出去,說我
    講制臺的醜話。我同你呢,又不知是甚麼緣法,很要好的,隨便同你談句天,也
    是處處要想教導呢,我是不敢說;不過處處都想提點你,好等你知道些世情。我
    到底比你癡長幾年,出門比你又早。
對 我:這是我日夕感激的。
繼 之:若說感激,你感激不了許多呢。你記得麼?你讀的四書,一大半是我教的。小時
    候要看閒書,又不敢叫先生曉得,有不懂的地方,都是來問我。我還記得你讀《
    孟子.動心章》:『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那幾句,讀了
    一天不得上口,急的要哭出來了,還是我逐句代你講解了,你才記得呢。我又不
    是先生,沒有受你的束脩,這便怎樣呢?
    
    
18**時間: 地點:
    (此時我想起小時候讀書,多半是繼之教我的。)
    (雖說是從先生,然而那先生只知每日教兩遍書,記不得只會打,哪裡有甚麼好
    (教法。)
    (若不是繼之,我至今還是隻字不通呢。)
    (此刻他又是這等招呼我,處處提點我。)
    (這等人,我今生今世要覓第二個,只怕是難的了!想到這裡,心裡感激得不知
    (怎樣才好,幾乎流下淚來。)
對 我:(因說道)這個非但我一個人感激,就是先君、家母,也是感激的了不得的。
    
    
19**時間: 地點:
    (此時我把苟觀察的事,早已忘了,一心只感激繼之,說話之中,聲音也咽住了
    (。)
繼 之:(繼之看見忙道)兄弟且莫說這些話,你聽苟觀察的故事罷。那苟觀察單名一個
    才字,人家都叫他狗才……
    (我聽到這裡,不禁「撲嗤」一聲,笑將出來。)
繼 之:(繼之接著道)那苟才前兩年上了一個條陳給制臺,是講理財的政法。這個條陳
    與藩臺很有礙的,叫藩臺知道了,很過不去,因在制臺跟前,狠狠的說了他些壞
    話,就此黑了。後來那藩臺升任去了,換了此刻這位藩臺,因為他上過那個條陳
    ,也不肯招呼他,因此接連兩三年沒有差使,窮的吃盡當光了。
對 我:這句話,只怕大哥說錯了。我今天日裡看見他送客的時候,莫說穿的是嶄新衣服
    ,底下人也四五個,哪裡至於吃盡當光。吃盡當光,只怕不能夠這麼樣了。
繼 之:(繼之笑道)兄弟,你處世日子淺,哪裡知道得許多。那旗人是最會擺架子的,
    任是窮到怎麼樣,還是要擺著窮架子。有一個笑話,還是我用的底下人告訴我的
    ,我告訴了這個笑話給你聽,你就知道了。這底下人我此刻還用著呢,就是那個
    高升。這高升是京城裡的人,我那年進京會試的時候,就用了他。他有一天對我
    說一件事:說是從前未投著主人的時候,天天早起,到茶館裡去泡一碗茶,坐過
    半天。京城裡小茶館泡茶,只要兩個京錢,合著外省的四文。要是自己帶了茶葉
    去呢,只要一個京錢就夠了。有一天,高升到了茶館裡,看見一個旗人進來泡茶
    ,卻是自己帶的茶葉,打開了紙包,把茶葉盡情放在碗裡。那堂上的人道:『茶
    葉怕少了罷?』那旗人『哼』了一聲道:『你哪裡懂得!我這個是大西洋紅毛法
    蘭西來的上好龍井茶,只要這麼三四片就夠了。要是多泡了幾片,要鬧到成年不
    想喝茶呢。』堂上的人,只好同他泡上了。高升聽了,以為奇怪,走過去看看,
    他那茶碗裡間,飄著三四片茶葉,就是平常吃的香片茶。那一碗泡茶的水,莫說
    沒有紅色,連黃也不曾黃一黃,竟是一碗白冷冷的開水。高升心中,已是暗暗好
    笑。後來又看見他在腰裡掏出兩個京錢來,買了一個燒餅,在那裡撕著吃,細細
    咀嚼,像很有味的光景。吃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吃完。忽然又伸出一個指頭兒,
    蘸些唾沫,在桌上寫字,蘸一口,寫一筆。高升心中很以為奇,暗想這個人何以
    用功到如此,在茶館裡還背臨古帖呢!細細留心去看他寫甚麼字。原來他那裡是
    寫字,只因他吃燒餅時,雖然吃的十分小心,那餅上的芝麻,總不免有些掉在桌
    上,他要拿舌頭舐了,拿手掃來吃了,恐怕叫人家看見不好看,失了架子,所以
    在那裡假裝著寫字蘸來吃。看他寫了半天字,桌上的芝麻一顆也沒有了。他又忽
    然在那裡出神,像想甚麼似的。想了一會,忽然又像醒悟過來似的,把桌子狠狠
    的一拍,又蘸了唾沫去寫字。你道為甚麼呢?原來他吃燒餅的時候,有兩顆芝麻
    掉在桌子縫裡,任憑他怎樣蘸唾沫寫字,總寫他不到嘴裡,所以他故意做成忘記
    的樣子,又故意做成忽然醒悟的樣子,把桌子拍一拍,那芝麻自然震了出來,他
    再做成寫字的樣子,自然就到了嘴了。
    (我聽了這話,不覺笑了。)
不 覺:(說道)這個只怕是有心形容他罷,哪裡有這等事!
繼 之:形容不形容,我可不知道,只是還有下文呢。他燒餅吃完了,字也寫完了,又坐
    了半天,還不肯去。天已向午了,忽然一個小孩子走進來,對著他道:『爸爸快
    回去罷,媽要起來了。』那旗人道:『媽要起來就起來,要我回去做甚麼?』那
    孩子道:『爸爸穿了媽的褲子出來,媽在那裡急著沒有褲子穿呢。』那旗人喝道
    :『胡說!媽的褲子,不在皮箱子裡嗎?』說著,丟了一個眼色,要使那孩子快
    去的光景。那孩子不會意,還在那裡說道:『爸爸只怕忘了,皮箱子早就賣了,
    那條褲子,是前天當了買米的。媽還叫我說:屋裡的米只剩了一把,喂雞兒也喂
    不飽的了,叫爸爸快去買半升米來,才夠做中飯呢。』那旗人大喝一聲道:『滾
    你的罷!這裡又沒有誰給我借錢,要你來裝這些窮話做甚麼!』那孩子嚇的垂下
    了手,答應了幾個『是』字,倒退了幾步,方才出去。那旗人還自言自語道:『
    可恨那些人,天天來給我借錢,我哪裡有許多錢應酬他,只得裝著窮,說兩句窮
    話。這些孩子們聽慣了,不管有人沒人,開口就說窮話;其實在這茶館裡,哪裡
    用得著呢。老實說,咱們吃的是皇上家的糧,哪裡就窮到這個份兒呢。』說著,
    立起來要走。那堂上的人,向他要錢。他笑道:『我叫這孩子氣昏了,開水錢也
    忘了開發。』說罷,伸手在腰裡亂掏,掏了半天,連半根錢毛也掏不出來。嘴裡
    說:『欠著你的,明日還你罷。』那個堂上不肯。爭奈他身邊認真的半文都沒有
    ,任憑你扭著他,他只說明日送來,等一會送來;又說那堂上的人不生眼睛,『
    你大爺可是欠人家錢的麼?』那堂上說:『我只要你一個錢開水錢,不管你甚麼
    大爺二爺。你還了一文錢,就認你是好漢;還不出一文錢,任憑你是大爺二爺,
    也得要留下個東西來做抵押。你要知道我不能為了一文錢,到你府上去收帳。』
    那旗人急了,只得在身邊掏出一塊手帕來抵押。那堂上抖開來一看,是一塊方方
    的藍洋布,上頭齷齪的了不得,看上去大約有半年沒有下水洗過的了。因冷笑道
    :『也罷,你不來取,好歹可以留著擦桌子。』那旗人方得脫身去了。你說這不
    是旗人擺架子的憑據麼?
繼 之:(我聽了這一番言語,笑說道)大哥,你不要只管形容旗人了,告訴了我狗才那
    樁事罷。
    (繼之不慌不忙說將出來。)
    (正是:盡多怪狀供談笑,尚有奇聞說出來。)
    (要知繼之說出甚麼情節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回 代謀差營兵受殊禮 吃倒帳錢儈大遭殃)
繼 之:(當下繼之對我說道)你不要性急。因為我說那狗才窮的吃盡當光了,你以為我
    言過其實,我不能不將他們那旗人的歷史對你講明,你好知道我不是言過其實,
    你好知道他們各人要擺各人的架子。那個吃燒餅的旗人,窮到那麼個樣子,還要
    擺那麼個架子,說那麼個大話,你想這個做道臺的,那家人咧、衣服咧,可肯不
    擺出來麼?那衣服自然是難為他弄來的。你知道他的家人嗎?有客來時便是家人
    ;沒有客的時候,他們還同著桌兒吃飯呢。
對 我:這又是其麼緣故?
繼 之:這有甚麼緣故,都是他那些甚麼外甥咧、表姪咧,聞得他做了官,便都投奔他去
    做官親;誰知他窮下來,就拿著他們做底下人擺架子。我還聽見說有幾家窮候補
    的旗人,他上房裡的老媽子、丫頭,還是他的丈母娘、小姨子呢。你明白了這個
    來歷,我再告訴你這位總督大人的脾氣,你就都明白了。這位大帥,是軍功出身
    ,從前辦軍務的時候,都是仗著幾十個親兵的功勞,跟著他出生入死。如今天下
    太平了,那些親兵,叫他保的總兵的總兵,副將的副將,卻一般的放著官不去做
    ,還跟著他做戈什哈。你道為甚麼呢?只因這位大帥,念著他們是共過患難的人
    ,待他們極厚,真是算得言聽計從的了,所以他們死命的跟著,好仗著這個勢子
    ,在外頭弄錢。他們的出息,比做官還好呢。還有一層:這位大帥因為辦過軍務
    ,與士卒同過甘苦,所以除了這班戈什哈之外,無論何等兵丁的說話,都信是真
    的。他的意思,以為那些兵丁都是鄉下人,不會撒謊的。他又是個喜動不喜靜的
    人,到了晚上,他往往悄地裡出來巡查,去偷聽那些兵丁的說話,無論那兵丁說
    的是甚麼話,他總信是真的。久而久之,他這個脾氣,叫人家摸著了,就借了這
    班兵丁做個謀差事的門路。譬如我要謀差使,只要認識了幾個兵丁,囑托他到晚
    上,覷著他老人家出來偷聽時,故意兩三個人談論,說吳某人怎樣好怎樣好,辦
    事情怎麼能幹,此刻卻是怎樣窮,假作歎息一番,不出三天,他就是給我差使的
    了。你想求到他說話,怎麼好不恭敬他?你說那苟觀察禮賢下士,要就是為的這
    個。那個戴白頂子的,不知又是那裡的什長之類的了。
    (我聽了這一番話,方才恍然大悟。)
    (繼之說話時,早來了一個底下人,見繼之話說的高興,閃在旁邊站著。)
    (等說完了話,才走近一步)
繼 之:方才鐘大人來拜會,小的已經擋過駕了。
繼 之:坐轎子來的,還是跑路來的?
底下人:是衣帽坐轎子來的。
    (繼之「哼」了一聲道)
繼 之:功名也要快丟了,他還要來晾他的紅頂子!你擋駕怎麼說的?
底下人:小的見晚上時候,恐怕老爺穿衣帽麻煩,所以沒有上來回,只說老爺在關上沒有
    回來。
繼 之:明日到關上去,知照門房,是他來了,只給我擋駕。
    (到底下人答應了兩個「是」字,退了出去。)
對 我:這又是甚麼故事,可好告訴我聽聽?
繼 之:(繼之笑道)你見了我,總要我說甚麼故事,你可知我的嘴也說乾了。你要是這
    麼著,我以後不敢見你了。
對 我:(我也笑道)大哥,你不告訴我也可以,可是我要說你是個勢利人了。
繼 之:你不要給我胡說!我怎麼是個勢利人?
見了我:你才說他的功名要快丟了,要丟功名的人,你就不肯會他了,可不是勢利嗎?
繼 之:這麼說,我倒不能不告訴你了。這個人姓鐘,叫做鐘雷溪……
見了我:(我搶著說道)怎麼不『鐘靈氣』,要『鐘戾氣』呢?
繼 之:你又要我說故事,又要來打岔,我不說了。
    (嚇得我央求不迭。)
繼 之:他是個四川人,十年頭裡,在上海開了一家土棧,通了兩家錢莊,每家不過通融
    二三千銀子光景;到了年下,他卻結清帳目,一絲不欠。錢莊上的人眼光最小,
    只要年下不欠他的錢,他就以為是好主顧了。到了第二年,另外又有別家錢莊來
    兜搭了。這一年只怕通了三四家錢莊,然而也不過五六千的往來,這年他把門面
    也改大了,舉動也闊綽了。到了年下,非但結清欠帳,還些少有點存放在裡面。
    一時錢莊幫裡都傳遍了,說他這家土棧,是發財得很呢。過了年,來兜搭的錢莊
    ,越發多了。他卻一概不要,說是我今年生意大了,三五千往來不濟事,最少也
    要一二萬才好商量。那些錢莊是相信他發財的了,都答應了他。有答應一萬的,
    有答應二萬的,統共通了十六七家。他老先生到了半年當中,把肯通融的幾家,
    一齊如數提了來,總共有二十多萬。到了明天,他卻『少陪』也不說一聲,就這
    麼走了。土棧裡面,丟下了百十來個空箱,伙計們也走的影兒都沒有。銀莊上的
    人吃一大驚,連忙到會審公堂去控告,又出了賞格,上了新聞紙告白,想去捉他
    。這卻是大海撈針似的,哪裡捉得他著!你曉得他到哪裡去了?他帶了銀子,一
    直進京,平白地就捐上一個大花樣的道員,加上一個二品頂戴,引見指省,來到
    這裡候補。你想市儈要入官場,那裡懂得許多。從來捐道員的,哪一個捐過大花
    樣?這道員外補的,不知幾年才碰得上一個,這個連我也不很明白。聽說合十八
    省的道缺,只有一個半缺呢。
見了我:這又奇了,怎麼有這半個缺起來?
繼 之:大約這個缺是一回內放,一回外補的,所以要算半個。你想這麼說法,那道員的
    大花樣有甚用處?誰還去捐他?並且近來那些道員,多半是從小班子出身,連捐
    帶保,迭起來的;若照這樣平地捐起來,上頭看了履歷,就明知是個富家子弟,
    哪裡還有差事給他。所以那鐘雷溪到了省好幾年了,並未得過差使,只靠著騙拐
    來的錢使用。上海那些錢莊人家,雖然在公堂上存了案,卻尋不出他這個人來,
    也是沒法。到此刻,已經八九年了。直到去年,方才打聽得他改了名字,捐了功
    名,在這裡候補。這十幾家錢莊,在上海會議定了,要問他索還舊債,公舉了一
    個人,專到這裡,同他要帳。誰知他這時候擺出了大人的架子來,這討帳的朋友
    要去尋他,他總給他一個不見:去早了,說沒有起來;去遲了,不是說上衙門去
    了,便說拜客去了;到晚上去尋他時,又說赴宴去了。累得這位討帳的朋友,在
    客棧裡耽擱了大半年,並未見著他一面。沒有法想,只得回到上海,又在會審公
    堂控告。會審官因為他告的是個道臺,又且事隔多年,便批駁了不准。又到上海
    道處上控。上海道批了出來,大致說是控告職官,本道沒有這種權力,去移提到
    案。如果實在係被騙,可到南京去告。云云。那些錢莊幫得了這個批,猶如喚起
    他的睡夢一般,便大家商量,選派了兩個能幹事的人,寫好了稟帖,到南京去控
    告。誰知衙門裡面的事,難辦得很呢,況且告的又是二十多萬的倒帳,不消說的
    原告是個富翁了,如何肯輕易同他遞進去。鬧的這兩個幹事的人,一點事也不曾
    幹上,白白跑了一趟,就那麼著回去了。到得上海,又約齊了各莊家,匯了一萬
    多銀子來,裡裡外外,上上下下,都打點到了,然後把呈子遞了上去。這位大帥
    卻也好,並不批示,只交代藩臺問他的話,問他有這回事沒有:『要是有這回事
    ,早些料理清楚;不然,這裡批出去,就不好看了。』藩臺依言問他,他卻賴得
    個一乾二淨。藩臺回了制軍,制軍就把這件事擱起了。這位鐘雷溪得了此信,便
    天天去結交督署的巡捕、戈什哈,求一個消息靈通。此時那兩個錢莊幹事的人,
    等了好久,只等得一個泥牛入海,永無消息,只得寫信到上海去通知。過了幾天
    ,上海又派了一個人來,又帶了多少使費,並且帶著了一封信。你道這封是甚麼
    信呢?原來上海各錢莊多是紹興人開的,給各衙門的刑名師爺是同鄉。這回他們
    不知在那裡請出一位給這督署刑名相識的人,寫了這封信,央求他照應。各錢莊
    也聯名寫了一張公啟,把鐘雷溪從前在上海如何開土棧,如何通往來,如何設騙
    局,如何倒帳捲逃,並將兩年多的往來帳目,抄了一張清單,一齊開了個白折子
    ,連這信封在一起,打發人來投遞。這人來了,就到督署去求見那位刑名師爺,
    又遞了一紙催呈。那刑名師爺光景是對大帥說明白了。前日上院時,單單傳了他
    進去,叫他好好的出去料理,不然,這個『拐騙巨資』,我批了出去,就要奏參
    的。嚇的他昨日去求藩臺設法。這位藩臺本來是不大理會他的,此時越發疑他是
    個騙子,一味同他搭訕著。他光景知道我同藩臺還說得話來,所以特地來拜會我
    ,無非是要求我對藩臺去代他求情。你想我肯同他辦這些事麼?所以不要會他。
    兄弟,你如何說我勢利呢?
見了我:不是我這麼一激,哪裡聽得著這段新聞呢。但是大哥不同他辦,總有別人同他辦
    的,不知這件事到底是個怎麼樣結果呢?
繼 之:官場中的事,千變萬化,哪裡說得定呢。時候不早了,我們睡罷。明日大早,我
    還要到關上去呢。
    (說罷,自到上房去了。)
    (一夜無話。)
    (到了次日早起,繼之果然早飯也沒有吃,就到關上去了。)
    (我獨自一個人吃過了早飯,閒著沒事,踱出客堂裡去望望。)
    (只見一個底下人,收拾好了幾根水煙筒,正要拿進去,看見了我,便垂手站住
    (了。)
    (我擡頭一看,正是繼之昨日說的高升。)
繼 之:(因笑著問他道)你家老爺昨日告訴我,一個旗人在茶館裡吃燒餅的笑話,說是
    你說的,是麼?
高 升:(高升低頭想道)是甚麼笑話呀?
見了我:到了後來,又是甚麼他的孩子來說,媽沒有褲子穿的呢。
高 升:哦!是這個。這是小的親眼看見的實事,並不是笑話。小的生長在京城,見的旗
    人最多,大約都是喜歡擺空架子的。昨天晚上,還有個笑話呢。
    (我連忙問是甚麼笑話。)
高 升:就是那邊苟公館的事。昨天那苟大人,不知為了甚事要會客。因為自己沒有大衣
    服,到衣莊裡租了一套袍褂來穿了一會。誰知他送客之後,走到上房裡,他那個
    五歲的小少爺,手裡拿著一個油麻團,往他身上一摟,把那嶄新的衣服,鬧上了
    兩塊油跡。不去動他,倒也罷了;他們不知那個說是滑石粉可以起油的,就糝上
    些滑石粉,拿熨斗一熨,倒弄上了兩塊白印子來了。他們恐怕人家看出來,等到
    將近上燈未曾上燈的時候,方才送還人家,以為可以混得過去。誰知被人家看了
    出來,到公館裡要賠。他家的家人們,不由分說,把來人攆出大門,緊緊閉上;
    那個人就在門口亂嚷,惹得來往的人,都站定了圍著看。小的那時候,恰好買東
    西走過,看見那人正抖著那外褂兒,叫人家看呢。
    (我聽了這一席話,方才明白吃盡當光的人,還能夠衣冠楚楚的緣故。)
    (正這麼想著,又看見一個家人,拿一封信進來遞給我,說是要收條的。)
    (我接來順手拆開,抽出來一看,還沒看見信上的字,先見一張一千兩銀子的莊
    (票,蓋在上面。)
    (正是:方才悟徹玄中理,又見飛來意外財。)
    (要知這一千兩銀子的票是誰送來的,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回 隔紙窗偷覷騙子形 接家書暗落思親淚)
    
    
20**時間: 地點:
    (卻說當下我看見那一千兩的票子,不禁滿心疑惑。)
    (再看那信面時,署著「鐘緘」兩個字。)
    (然後檢開票子看那來信,上面歪歪斜斜的,寫著兩三行字。)
    (寫的是)
    (屢訪未晤,為悵!僕事,諒均洞鑒。)
    (乞在方伯處,代圓轉一二。)
    (附呈千金,作為打點之費。)
    (尊處再當措謝。)
    (今午到關奉謁,乞少候。)
    (雲泥兩隱。)
    (我看了這信,知道是鐘雷溪的事。)
    (然而不便出一千兩的收條給他,因拿了這封信,走到書房裡,順手取過一張信
    (紙來,寫了「收到來信一件,此照,吳公館收條」十三個字,給那來人帶去。
    ()
    (歇了一點多鐘,那來人又將收條送回來,說是)
說 是:既然吳老爺不在家,可將那封信發回,待我們再送到關上去。
    (當下高升傳了這話進來。)
    (我想,這封信已經拆開了,怎麼好還他。)
高 升:(因叫高升出去交代說)這裡已經專人把信送到關上去了,不會誤事的,收條仍
    舊拿了去罷。
    (交代過了,我心下暗想:這鐘雷溪好不冒昧,面還未見著,人家也沒有答應他
    (代辦這事,他便輕輕的送出這千金重禮來。)
    (不知他平日與繼之有甚麼交情,我不可耽擱了他的正事,且把這票子連信送給
    (繼之,憑他自己作主。)
    (要想打發家人送去,恐怕還有甚麼話,不如自己走一遭,好在這條路近來走慣
    (了,也不覺著很遠。)
    (想定了主意,便帶了那封信,出門僱了一匹馬,上了一鞭,直奔大關而來。)
    (見了繼之,繼之)
繼 之:你又趕來做甚麼?
見了我:恭喜發財呢!
    (說罷,取出那封信,連票子一並遞給繼之。)
繼 之:(繼之看了道)這是甚麼話!兄弟,你有給他回信沒有?
見了我:因為不好寫回信,所以才親自送來,討個主意。
    (遂將上項事說了一遍。)
    (繼之聽了,也沒有話說。)
    (歇了一會,只見家人來回話)
一 會:鐘大人來拜會,小的擋駕也擋不及。他先下了轎,說有要緊話同老爺說。小的回
    說,老爺沒有出來,他說可以等一等。小的只得引到花廳裡坐下,來回老爺的話
    。
繼 之:招呼煙茶去。交代今日午飯開到這書房裡來。開飯時,請鐘大人到帳房裡便飯。
    知照帳房師爺,只說我沒有來。
    (那家人答應著,退了出去。)
見了我:大哥還不會他麼?
繼 之:就是會他,也得要好好的等一會兒;不然,他來了,我也到了,哪裡有這等巧事
    ,豈不要犯他的疑心。
    (於是我兩個人,又談些別事。)
    (繼之又檢出幾封信來交給我,叫我寫回信。)
    (過了一會,開上飯來,我兩人對坐吃過了,繼之方才洗了臉,換上衣服,出去
    (會那鐘雷溪。)
    (我便跟了出去,閃在屏風後面去看他。)
    (只見繼之見了雷溪,先說失迎的話,然後讓坐,坐定了,雷溪)
雷 溪:今天早起,有一封信送到公館裡去的,不知收到了沒有?
繼 之:送來了,收到了。但是……
    (繼之這句話並未說完,雷溪)
雷 溪:不知簽押房可空著?我們可到裡面談談。
繼 之:甚好,甚好。
    (說著,一同站起來,讓前讓後的往裡邊去。)
    (我連忙閃開,繞到書房後面的一條夾衖裡。)
    (這夾衖裡有一個窗戶,就是簽押房的窗戶。)
    (我又站到那裡去張望。)
    (好奇怪呀!你道為甚麼,原來我在窗縫上一張,見他兩個人,正在那裡對跪著
    (行禮呢!)
    (我又側著耳朵去聽他。)
雷 溪:(只聽見雷溪)兄弟這件事,實在是冤枉,不知哪裡來的對頭,同我頑這個把戲
    。其實從前舍弟在上海開過一家土行,臨了時虧了本,欠了莊上萬把銀子是有的
    ,哪裡有這麼多,又拉到兄弟身上。
繼 之:這個很可以遞個親供,分辯明白,事情的是非黑白,是有一定的,哪裡好憑空捏
    造。
雷 溪:可不是嗎!然而總得要一個人,在制軍那裡說句把話,所以奉求老哥,代兄弟在
    方伯跟前,伸訴伸訴,求方伯好歹代我說句好話,這事就容易辦了。
繼 之:這件事,大人很可以自己去說,卑職怕說不上去。
雷 溪:老哥萬不可這麼稱呼,我們一向相好。不然,兄弟送一份帖子過來,我們換了帖
    就是兄弟,何必客氣!
繼 之:這個萬不敢當!卑職……
雷 溪:(雷溪搶著說道)又來了!縱使我仰攀不上換個帖兒,也不可這麼稱呼。
繼 之:藩臺那裡,若是自己去求個把差使,許還說得上;然而卑職……
雷 溪:(雷溪又搶著道)噯!老哥,你這是何苦奚落我呢!
繼 之:這是名分應該這樣。
雷 溪:我們今天談知己話,名分兩個字,且擱過一邊。
繼 之:這是斷不敢放肆的!
雷 溪:這又何必呢!我們且談正話罷。
繼 之:就是自己求差使,卑職也不曾自己去求過,向來都是承他的情,想起來就下個札
    子。何況給別人說話,怎麼好冒冒昧昧的去碰釘子?
雷 溪:當面不好說,或者托托旁人,衙門裡的老夫子,老哥總有相好的,請他們從中周
    旋周旋。方才送來的一千兩銀子,就請先拿去打點打點。老哥這邊,另外再酬謝
    。
繼 之:裡面的老夫子,卑職一個也不認得。這件事,實在不能盡力,只好方命的了。這
    一千銀子的票子,請大人帶回去,另外想法子罷,不要誤了事。
雷 溪:藩臺同老哥的交情,是大家都曉得的。老哥肯當面去說,我看一定說得上去。
繼 之:這個卑職一定不敢去碰這釘子!論名分,他是上司;論交情,他是同先君相好,
    又是父執。萬一他擺出老長輩的面目來,教訓幾句,那就無味得很了。
雷 溪:這個斷不至此,不過老哥不肯賞臉罷了。但是兄弟想來,除了老哥,沒有第二個
    肯做的,所以才冒昧奉求。
繼 之:人多著呢,不要說同藩臺相好的,就同制軍相好的人也不少。
雷 溪:人呢,不錯是多著。但是誰有這等熱心,肯鑒我的冤枉。這件事,兄弟情願拿出
    一萬、八千來料理,只要求老哥肯同我經手。
繼 之:這個……
    (說到這裡,便不說了。)
繼 之:(歇了一歇)這票子還是請大人收回去,另外想法子。卑職這裡能盡力的,沒有
    不盡力。只是這件事力與心違,也是沒法。
雷 溪:老哥一定不肯賞臉,兄弟也無可奈何,只好聽憑制軍的發落了。
    (說罷,就告辭。)
    (我聽完了一番話,知道他走了,方才繞出來,仍舊到書房裡去。)
    (繼之已經送客回進來了。)
    (一面脫衣服,一面對我說道)
一 面:你這個人好沒正經!怎麼就躲在窗戶外頭,聽人家說話?
對 我:這裡面看得見麼,怎麼知道是我?
繼 之:面目雖是看不見,一個黑影子是看見的,除了你還有誰!
對 我:你們為甚麼在花廳上不行禮,卻跑到書房裡行禮起來呢?
繼 之:我哪裡知道他!他跨進了門閬兒,就爬在地下磕頭。
對 我:大哥這般回絕了他,他的功名只怕還不保呢。
繼 之:如果辦得好,只作為欠債辦法,不過還了錢就沒事了;但是原告呈子上是告他棍
    騙呢。這件事看著罷了。
對 我:他不說是他兄弟的事麼?還說只有萬把銀子呢。
繼 之:可不是嗎。這種飾詞,不知要哄哪個。他還說這件事肯拿出一萬、八千來斡旋,
    我當時就想駁他,後來想犯不著,所以頓住了口。
對 我:怎麼駁他呢?
繼 之:他說是他兄弟的事,不過萬把銀子,這會又肯拿出一萬、八千來斡旋這件事。有
    了一萬或八千,我想萬把銀子的老債,差不多也可以將就了結的了,又何必另外
    斡旋呢?
    (正在說話間,忽家人來報說)
那家人:老太太到了,在船上還沒有起岸。
    (繼之忙叫備轎子,親自去接。)
    (又叫我先回公館裡去知照,我就先回去了。)
    (到了下午,繼之陪著他老太太來了。)
    (繼之夫人迎出去,我也上前見禮。)
    (這位老太太,是我從小見過的。)
    (當下見過禮之後,那老太太)
老太太:幾年不看見,你也長得這麼高大了!你今年幾歲呀?
對 我:十六歲了。
老太太:大哥往常總說你聰明得很,將來不可限量的,因此我也時常記掛著你。自從你大
    哥進京之後,你總沒有到我家去。你進了學沒有呀?
對 我:沒有,我的工夫還夠不上呢。況且這件事,我看得很淡,這也是各人的脾氣。
老太太:你雖然看得淡,可知你母親並不看得淡呢。這回你帶了信回去,我才知道你老太
    爺過了。怎麼那時候不給我們一個訃聞?這會我回信也給你帶來了,回來行李到
    了,我檢出來給你。
    (我謝過了,仍到書房裡去,寫了幾封繼之的應酬信。)
    (吃過晚飯,只見一個丫頭,提著一個包裹,拿著一封信交給我。)
    (我接來看時,正是我母親的回信。)
    (不知怎麼著,拿著這封信,還沒有拆開看,那眼淚不知從哪裡來的,撲簌簌的
    (落個不了。)
    (展開看時,不過說銀子已經收到,在外要小心保重身體的話。)
    (又寄了幾件衣服來,打開包裹看時,一件件的都是我慈母手中線。)
    (不覺又加上一層感觸。)
    (這一夜,繼之陪著他老太太,並不曾到書房裡來。)
    (我獨自一人,越覺得煩悶,睡在牀上,翻來覆去,只睡不著。)
    (想到繼之此時,在裡面敘天倫之樂,自己越發難過。)
    (坐起來要寫封家信,又沒有得著我伯父的實信,這回總不能再含含混混的了,
    (因此又擱下了筆。)
    (順手取過一疊新聞紙來,這是上海寄來的。)
    (上海此時,只有兩種新聞紙:一種是《申報》,一種是《字林滬報》。)
    (在南京要看,是要隔幾天才寄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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