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一 至 第二六〇
251**時間: 地點:
(此時興娘已一十九歲,母親見他年紀大了,對防禦道)
吳夫人:崔家興哥一去十五年,不通音耗,今興娘年已長成,豈可執守前說,錯過他青春?
吳防禦:一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許吾故人了,豈可因他無耗,便欲食言?
(那母親終究是婦人家識見,見女兒年長無婚,眼中看不過意,日日與防禦絮聒,要另尋
(人家。)
(興娘肚裡,一心專盼崔生來到,再沒有二三的意思。)
(雖是虧得防禦有正經,卻看見母親說起激聒,便暗地恨命自哭。)
(又恐怕父親被母親纏不過,一時更變起來,心中長懷著憂慮,只願崔家郎早來得一日也
(好。)
(眼睛幾望穿了,那裡叫得崔家應?看看飯食減少,生出病來,沉眠枕席,半載而亡。)
(父母與妹,及閤家人等,多哭得發昏章第十一。)
(臨入殮時,母親手持崔家原聘這隻金鳳釵,撫屍哭道)
吳夫人:此是你夫家之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見了徒增悲傷,與你戴了去罷!
(就替他插在髻上,蓋了棺。)
(三日之後,抬去殯在郊外了。)
(家裡設個靈座,朝夕哭奠。)
(殯過兩個月,崔生忽然來到。)
吳防禦:(防禦迎進問道)郎君一向何處?尊父母平安否?
崔 生: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歿於任所,家母亦先亡了數年。小婿在彼守喪,今已服除,完了殯
葬之事。不遠千里,特到府上來完前約。
(防禦聽罷,不覺吊下淚來道)
吳防禦:小女興娘薄命,為思念郎君成病,於兩月前飲恨而終,已殯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
,或者還不到得死的地步。今日來時,卻無及了。
(說罷又哭。)
(崔生雖是不曾認識興娘,未免感傷起來。)
吳防禦:小女殯事雖行,靈位還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也使他陰魂曉得你來了。
(噙著眼淚,一手拽了崔生走進內房來。)
(崔生抬頭看時,但見:
( 紙帶飄搖,冥童綽約。)
(飄搖紙帶,盡寫者梵字金言;綽約冥童,對捧著銀盆繡悅。)
(一縷爐煙常裊,雙台燈火微熒。)
(影神圖,畫個絕色的佳人;白木牌,寫著新亡的長女。)
(崔生看見了靈座,拜將下去。)
吳防禦:(防禦拍著桌子大聲道)興娘吾兒,你的丈夫來了。你靈魂不遠,知道也未?
(說罷,放聲大哭。)
(閤家見防禦說得傷心,一齊號哭起來,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連崔生也不知陪下
(了多少眼淚。)
(哭罷,焚了些楮錢,就引崔生在靈位前,拜見了媽媽。)
(媽媽兀自哽哽咽咽的,還了個半禮。)
(防禦同崔生出到堂前來,對他)
吳夫人:郎君父母既沒,道途又遠,今既來此,可便在吾家住宿。不要論到親情,只是故人之子,
即同吾子。勿以興娘沒故,自同外人。
(即令人替崔生搬將行李來,收拾門側一個小書房與他住下了。)
(朝夕看待,十分親熱。)
(將及半月,正值清明節屆,防禦念興娘新亡,閤家到他家上掛錢祭掃。)
252**時間: 地點:
(此時興娘之妹慶娘已是十七歲,一同媽媽抬了轎,到姊姊墳上去了,只留崔生一個在家
(中看守。)
(大凡好人家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時節頭邊,看見春光明媚,巴不得尋個事由來外邊散
(心耍子。)
(今日雖是到興娘新墳上,心中懷著悽慘的;卻是荒郊野外,桃紅柳綠,正是女眷們游耍
(去處。)
(盤桓了一日,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到家。)
(崔生步出門外等候,望見女轎二乘來了,走在門左迎接。)
(前轎先進,後轎至前。)
(到崔生身邊經過,只聽得地下磚上,鏗的一聲,卻是轎中掉一件物事出來。)
(崔生待轎過了,急去拾起來看,乃是金鳳釵一隻。)
(崔生知是閨中之物,急欲進去納還,只見中門已閉。)
(元來防禦閤家在墳上辛苦了一日,又各帶了些酒意,進得門,便把門關了,收拾睡覺。
()
(崔生也曉得這個意思,不好去叫得門,且待明日未遲。)
(回到書房,把釵子放好在書箱中了,明燭獨坐。)
(思念婚事不成,隻身孤苦,寄跡入門,雖然相待如子婿一般,終非久計,不知如何是個
(結果?悶上心來,歎了幾聲。)
(上了床,正要就枕,忽聽得有人扣門晌。)
崔 生:是那個?
(不見回言。)
(崔生道是錯聽了,方要睡下去,又聽得敲的畢畢剝剝。)
(崔生高聲又問,又不見聲晌了。)
(崔生心疑,坐在床沿,正要穿鞋到門邊靜聽,只聽得又敲晌了,卻只不見則聲。)
(崔生忍耐不住,立起身來,幸得殘燈未熄,重掭亮了,拿在手裡,開門出來一看。)
(燈卻明亮,見得明白,乃是十七八歲一個美貌女子,立在門外。)
(看見門開,即便奏起布簾,走將進來。)
(崔生大驚,嚇得倒退了兩步。)
(那女子笑容可掏,低聲對崔生道)
吳慶娘:郎君不認得妾耶?妾即興娘之妹慶娘也。適才進門時,釵墜轎下,故此乘夜來尋,郎君曾
拾得否?
(崔生見說是小姨,恭恭敬敬答應道)
崔 生:適才娘子乖轎在後,果然落釵在地。小生當時拾得,即欲奉還,見中門已閉,不敢驚動,
留待明日。今娘子親尋至此,即當持獻。(就在書箱取出,放在桌上道)娘子親拿了去。
(女子出纖手來取釵,插在頭上了,笑嘻嘻的對崔生道)
吳慶娘:早知是郎君拾得,妾亦不必乘夜來尋了。如今已是更闌時侯,妾身出來了,不可復進。今
夜當借郎君枕席,侍寢一宵。
崔 生:(崔生大驚道)娘子說那裡話!令尊令堂待小生如骨肉,小生怎敢胡行,有污娘子清德?
娘子請回步,誓不敢從命的。
吳慶娘:如今閤家睡熟,並無一個人知道的。何不趁此良宵,完成好事?你我悄悄往來,親上加親
,有何不可?
崔 生:欲人不知,莫若勿為。雖承娘子美情,萬一後邊有些風吹草動,被人發覺,不要說道無顏
面見令尊,傳將出去,小生如何做得人成?不是把一生行止多壞了?
吳慶娘:如此良宵,又兼夜深,我既寂寥,你亦冷落。難得這個機會,同在一個房中,也是一生緣
分。且顧眼前好事,管甚麼發覺不發覺?況妾自能為郎君遮掩,不至敗露,郎君休得疑慮
,錯過了佳期。
(崔生見他言詞嬌媚,美艷非常,心裡也禁不住動火,只是想著防禦相待之厚,不敢造次
(,好像個小兒放紙炮,真個又愛又怕。)
(卻待依從,轉了一念,又搖頭道)
崔 生:做不得!做不得!
吳慶娘:(只得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令姊興娘之面,保全小生行止吧!
(女子見他再三不肯,自覺羞慚,忽然變了顏色,勃然大怒道)
吳慶娘:吾父以子侄之禮待你,留置書房,你乃敢於深夜誘我至此!將欲何為?我聲張起來,告訴
了父親,當官告你。看你如何折辯?不到得輕易饒你!
(聲色俱厲。)
(崔生見他反跌一著,放刁起來,心裡好生懼怕。)
崔 生:果是老大的利害!如今既見在我房中了,清濁難分,萬一聲張,被他一口咳定,從何分剖
?不若且依從了他,到還未見得即時敗露,慢慢圖各自全之策罷了。
(正是:羝羊觸藩,進退兩難。)
(只得陪著笑,對女子道)
崔 生:娘子休要聲高!既承娘子美意,小生但憑娘子做主便了。
(女子見他依從,回喧作喜道)
吳慶娘:元來郎君恁地膽小的!
(崔生閉上了門,兩個解衣就寢。)
(有《西江月》為證:
( 旅館羈身孤客,深閨皓齒韶容。)
(合歡裁就兩情濃,好對嬌鸞雛鳳。)
(認道良緣輻輳,誰知啞謎包籠?新人魂夢雨雲中,還是故人情重。)
(兩人云雨已畢,真是千恩萬愛,歡樂不可名狀。)
(將至天明,就起身來,辭了崔生,閃將進去。)
(崔生雖然得了些甜頭,心中只是懷著個鬼胎,戰兢兢的,只怕有人曉得。)
(幸得女子來蹤去跡甚是秘密,又且身子輕捷,朝隱而入,暮隱而出。)
(只在門側書房私自往來快樂,並無一個人知覺。)
吳慶娘:(將及一月有餘,忽然一晚對崔生道)妾處深閨,郎處外館。今日之事,幸而無人知覺。
誠恐好事多磨,佳期另阻。一旦聲跡彰露,親庭罪責,將妾拘奈於內,郎趕逐於外,在妾
便自甘心,卻累了郎之清德,妄罪大矣。須與郎從長商議一個計策便好。
崔 生:前日所以不敢輕從娘子,專為此也。不然,人非草木,小生豈是無情之物?而今事已到此
,還是怎的好?
吳慶娘:依妾愚見,莫若趁著人未及知覺,先自雙雙逃去,在他鄉外縣居住了,深自斂藏,方可優
遊偕老,不致分離。你心不如何?
崔 生:此言因然有理,但我目下零丁孤苦,素少親知,雖要逃亡,還是向那邊去好?(想了又想
(,猛然省起來道)曾記得父親在日,常說有個舊僕金榮,乃是信義的人。見居鎮江呂城
,以耕種為業,家道從容。今我與你兩個前去投他,他有舊主情分,必不拒我。況且一條
水路,直到他家,極是容易。
吳慶娘: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今夜就走罷。
(商量已定,起個五更,收拾停當了。)
(那個書房即在門側,開了甚便。)
(出了門,就是水口。)
(崔生走到船幫裡,叫了只小劃子船,到門首下了女子,隨即開船,逕到瓜洲。)
(打發了船,又在瓜洲另討了一個長路船,渡了江,進了潤州,奔丹陽,又四十里,到了
(呂城。)
(泊住了船,上岸訪問一個村人道)
崔 生:此間有個金榮否?
村 人:(村人道)金榮是此間保正,家道殷富,且是做人忠厚,誰不認得!你問他則甚?
崔 生:他與我有些親,特來相訪。有煩指引則個。
村 人:(村人把手一指道)你看那邊有個大酒坊,間壁大門就是他家。
(崔生問著了,心下喜歡,到船中安慰了女子,先自走到這家門首,一直走進去。)
(金保正聽得入聲,在裡面踱將出來道)
金 榮:是何人下顧?
(崔生上前施禮。)
金 榮:(保正問道)秀才官人何來?
崔 生:小生是揚州府崔公之子。
金 榮:(保正見說了「揚州崔」三字,便吃一驚道)是何官位?
崔 生:是宣德府理官,今已亡故了。
金 榮:(保正道)是官人的何人?
崔 生:正是我父親。
金 榮:(保正道)這等是衙內了。請問當時乳名可記得麼?
崔 生:乳名叫做興哥。
金 榮:(保正道)說起來,是我家小主人也。
(推崔生坐了,納頭便拜。)
金 榮:(問道)老主人幾時歸天的?
崔 生:今已三年了。
(保正就走去掇張椅桌,做個虛位,寫一神主牌,放在桌上,磕頭而哭。)
金 榮:(哭罷)小主人,今日何故至此?
崔 生:我父親在日,曾聘定吳防禦家小姐子興娘……
金 榮:(保正不等說完,就接口道)正是。這事老僕曉得的。而今想已完親事了麼?
崔 生:不想吳家興娘為盼望吾家音信不至,得了病症。我到得吳家,死已兩月。吳防禦不忘前盟
,款留在家。喜得他家小姨慶娘為親情顧盼,私下成了夫婦。恐怕發覺,要個安身之所;
我沒處投奔,想著父親在時,曾說你是忠義之人,住在呂城,故此帶了慶娘一同來此。你
既不忘舊主,一力周全則個。
金 榮:(金保正聽說罷)這個何難!老僕自當與小主人分憂。
(便進去喚嬤嬤出來,拜見小主人。)
(又叫他帶了丫頭到船邊,接了小主人娘子起來。)
(老夫妻兩個,親自灑掃正堂,鋪各床帳,一如待主翁之禮。)
(衣食之類,供給周各,兩個安心住下。)
(將及一年,女子對崔生道)
吳慶娘:我和你住在此處,雖然安穩,卻是父母生身之恩,竟與他永絕了,畢竟不是個收場,心裡
也覺過不去。
崔 生:事已如此,說不得了。難道還好去相見得?
吳慶娘:起初一時間做的事,萬一敗露,父母必然見責。你我離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
了一逃,再無別著。今光陰似箭,已及一年。我想愛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時不見了
我,必然捨不得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見,自覺喜歡,前事必不記恨。這也是
料得出的。何不拚個老臉,雙雙去見他一面?有何妨礙?
崔 生:丈夫以四方為事,只是這樣潛藏在此,原非長算。今娘子主見如此,小生拚得受岳父些罪
責,為了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你家素有門望,料沒有把你我重拆散了
,再嫁別人之理。況有令姊舊盟未完,重續前好,正是應得。只須陪些小心往見,元自不
妨。
(兩個計議已定,就央金榮討了一隻船,作別了金榮,一路行去。)
(渡了江,進瓜洲,前到揚州地方。)
(看看將近防禦家,女子對崔生道)
吳慶娘:且把船歇在此處,未要竟到門口,我還有話和你計較。
(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問女子道)
崔 生:還有甚麼說話?
吳慶娘:你我逃竄年一,今日突然雙雙往見,幸得容恕,千好萬好了。萬一怒髮,不好收場。不如
你先去見見,看著喜怒,說個明白。大約沒有變卦了,然後等他來接我上去,豈不婉轉些
?我也覺得有顏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就是。
崔 生:娘子見得不差。我先去見便了。
(跳上了岸,正待舉步。)
吳慶娘:(女子又把手招他轉來道)還有一說。女子隨人私奔,原非美事。萬一家中忌諱,故意不
認帳起來的事也是有的,需要防他。(伸手去頭上拔那隻金鳳釵下來,與他帶去道)倘若
言語支吾,將此釵與他們一看,便推故不得了。
崔 生:娘子恁地精細!
(接將釵來,袋在袖裡了。)
(望著防禦家裡來。)
(到得堂中,傳進去,防禦聽知崔生來了,大喜出見。)
(不等崔生開口,一路說出來道)
吳防禦: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穩,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勿責老夫!
(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視,又不好直說,口裡只稱)
崔 生:小婿罪該萬死!
(叩頭不止。)
吳防禦:(防禦到驚駭起來道)郎君有何罪過?口出此言,快快說個明白!免老夫心裡疑惑。
崔 生:是必岳父高抬貴手,恕著小婿,小婿才敢出口。
吳防禦:有話但說,通冢子侄,有何嫌疑?
(崔生見他光景是喜歡的,方才)
崔 生:小婿家令嬡慶娘不棄,一時間結了私盟,房帳事密,兒女情多,負不義之名,犯私通之律
。誠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潛匿村墟。經今一載,音容久阻,書信難傳。雖然夫
婦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謹同令嬡,到此拜訪,伏望察其深情,饒恕罪責,恩賜諧老
之歡,永遂于飛之願!岳父不失為溺愛,小婿得完美室家,實出萬幸!只求岳父憐憫則個
。
吳防禦:(防禦聽罷大驚道)郎君說的是甚麼話?小女慶娘臥病在床,經今一載。茶飯不進,轉動
要人扶靠。從不下床一步,方纔的話,在那裡說起的?莫不見鬼了?
(崔生見他說話,心裡暗道)
崔 生:慶娘真是有見識!果然怕玷辱門戶,只推說病在床上,遮掩著外人了。(便對防禦道)小
婿豈敢說慌?目今慶娘見在船中,岳父叫個人士接了起來,便見明白。
(防禦只是冷笑不信,卻對一個家僮說)
吳防禦: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與他同來的是什麼人,卻認做我這慶娘子?豈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邊,向船內一望,艙中悄然不見一人。)
(問著船家,船家正低著頭,艄上吃飯。)
家 僮:(家僮道)你艙裡的人,那裡去了?
船 家:有個秀才官人,上岸去了,留個小娘子在艙中,適才看見也上去了。
家 僮:(家僮走來回覆家主道)船中不見有什麼人,問船家說,有個小娘子,上了岸了,卻是不
見。
(防禦見無影響,不覺怒形於色道)
吳防禦:郎君少年,當誠實些,何乃造此妖妄,誣玷人家閨女,是何道理?
(崔生見他發出話來,也著了急,急忙袖中摸出這隻金鳳釵來,進上防禦道)
崔 生:此即令嬡慶娘之物,可以表信,豈是脫空說的?
吳防禦:(防禦接來看了,大驚道)此乃吾亡女興娘殯殮時戴在頭上的釵,已殉葬多時了,如何得
在你手裡?奇怪!奇怪!
(崔生卻把去年墳上女轎歸來,轎下拾得此釵,後來慶娘因尋釵夜出,遂得成其夫婦。)
(恐怕事敗,同逃至舊僕金榮處,住了一年,方才又同來的說話,各細述了一遍。)
吳防禦:(防禦驚得呆了)慶娘見在房中床上臥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說得如此有枝有
葉?又且這釵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蹺的事。
(執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證辨真假。)
253**時間: 地點:
(卻說慶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
(那日外廂正在疑惑上際,慶娘托地在床上走將起來,竟望堂前奔出。)
(家人看見奇怪,同防禦的嬤嬤一哄的都隨了出來。)
家 人:(嚷道)一向動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將起來。
(只見慶娘到得堂前,看見防禦便拜。)
(防禦見是慶娘,一發吃驚道)
吳防禦:你幾時走起來的?
崔 生:(崔生心裡還暗道)是船裡走進去的。且聽他說甚麼?
吳慶娘:(只見慶娘道)兒乃興娘也,早離父母,遠殯荒郊。然與崔郎緣分未斷,今日來此,別無
他意。特為崔郎方便,要把愛妹慶娘續其婚姻。如肯從兒之言,妹子病體,當即痊癒。若
有不肯,兒去,妹也死了。
(閤家聽說,個個驚駭,看他身體面龐,是慶娘的;聲音舉止,卻是興娘。)
(都曉得是亡魂歸來附體說話了。)
吳防禦:(防禦正色責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為,亂惑生人?
吳慶娘:(慶娘又說著興娘的話道)兒死去見了冥司,冥司道兒無罪,不行拘禁,得屬后土夫人帳
下,掌傳牋奏。兒以世緣未盡,特向夫人給假一年,來與崔郎了此一段姻緣。妹子向來的
病,也是兒假借他精魄,與崔郎相處來。今限滿當去,豈可使崔郎自此孤單,與我家遂同
路人!所以特來拜求父母,是必把妹子許了他,續上前姻。兒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
。
(防禦夫妻見他言詞哀切,便許他道)
吳防禦:吾兒放心!只依著你主張,把慶娘嫁他便了。
吳慶娘:(興娘見父母許出,便喜動顏色,拜謝防禦道)多感父母肯聽兒言,兒安心去了。
(走到崔生面前,執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來道)
吳慶娘:我與你恩愛一年,自此別了。慶娘親事,父母已許我了,你好作嬌客,與新人歡好時節,
不要竟忘了我舊人!
(言畢大哭。)
(崔生見說了來蹤去跡,方知一向與他同住的,乃是興娘之魂。)
(今日聽罷叮嚀之語,雖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體,又在眾人面前,不好十分親近得。)
(只見興娘的魂語,吩咐已罷,大哭數聲,慶娘身體驀然倒地。)
(眾人驚惶,前來看時,口中已無氣了。)
(摸他心頭,卻溫溫的,急把生薑湯灌下,將有一個時辰,方醒轉來。)
(病體已好,行動如常。)
(問他前事,一毫也不曉得。)
(人叢之中,舉眼一看,看見崔生站在裡頭,急急遮了臉,望中門奔了進去。)
(崔生如夢初覺,驚疑了半日始定。)
(防禦就揀個黃道吉日,將慶娘與崔生合了婚。)
(花燭之夜,崔生見過慶娘慣的,且是熟分。)
(慶娘卻不十分認得崔生的,老大羞慚。)
(真個是:
( 一個閨中弱質,與新郎未經半晌交談;一個旅邸故人,共嬌面曾做一年相識。)
(一個只覺耳釁聲音稍異,面目無差;一個但見眼前光景皆新,心膽尚怯。)
(一個還認蝴蝶夢中尋故友,一個正在海棠枝上試新紅。)
254**時間: 地點:
(卻說崔生與慶娘定情之夕,只見慶娘含苞未破,元紅尚在,仍是處子之身。)
崔 生:(崔生悄悄地問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體,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還是好好的?
吳慶娘:(慶娘拂然不悅道)你自撞見了姊姊鬼魂做作出來的,干我甚事,說到我身上來。
崔 生: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勾與你成親?此恩不可忘了。
吳慶娘:這個也說得是,萬一他不明不白,不來周全此事,借我的名頭,出了我偌多時丑,我如何
做得人成?只你心裡到底照舊認是我隨你逃走了的,豈不著死人!今幸得他有靈,完成你
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興娘之情不已,思量薦度他。)
(卻是身邊無物,只得就將金鳳釵到市貨賣,賣得鈔二十錠,盡買香燭楮錠,賚到瓊花觀
(中命道士建醮三晝夜,以報恩德。)
(醮事已畢,崔生夢中見一個女子來到,崔生卻不認得。)
吳興娘:妾乃興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識。卻是妾一點靈性,與郎君相處一年了
。今日郎君與妹子成親過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與郎相見。(遂拜謝道)蒙郎薦拔,尚有
餘情。雖隔幽明,實深感佩。小妹慶娘,真性柔和,郎好看覷他!妄從此別矣。
(崔生不覺驚哭而醒。)
(慶娘枕邊見崔生哭醒來,問其緣故,崔生把興娘夢中說話,一一對慶娘說。)
吳慶娘:你見他如何模樣?
(崔生把夢中所見容貌,各細說來。)
吳慶娘:真是我姊也!
(不覺也哭將起來。)
(慶娘再把一年中相處事情,細細問崔生,崔生逐件和慶娘各說始末根由,果然與興娘生
(前情性,光景無二。)
(兩人感歎奇異,親上加親,越發過得和睦了。)
255**時間: 地點:
(自此興娘別無影響。)
(要知只是一個「情」字為重,不忘崔生,做出許多事體來,心願既完,便自罷了。)
(此後崔生與慶娘年年到他墳上拜掃,後來崔生出仕,討了前妻封詰,遺命三人合葬。)
(曾有四句口號,道著這本話文)
(大姊精靈,小姨身體。)
(到得圓成,無此無彼。)
(第二十四卷 庵內看惡鬼善神 井中談前因後果)
(經云:
(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欲知來世果,今生作者是。)
256**時間: 地點:
(話說南京新橋有一人姓丘,字伯臯。)
(平生忠厚志誠,奉佛甚謹。)
(性喜施捨,不肯妄取人一毫一釐,最是個公直有名的人。)
257**時間: 地點:
(一日獨坐在家內屋簷之下,朗聲誦經。)
(忽然一個人背了包裹,走到面前來放下包裹在地,向伯臯作一揖道)
南少營:借問老丈一聲。
丘伯臯:(伯臯慌忙還禮道)有甚話?
南少營:(那人道)小子是個浙江人,在湖廣做買賣。來到此地,要尋這裡一個丘伯臯,不知住在
何處?
丘伯臯:足下問彼住處,敢是與他舊相識麼?
南少營:(那人道)一向不曾相識,只是江湖上聞得這人是個長者,忠信可托。今小子在途路間,
有些事體,要干累他,故此動問。
丘伯臯:在下便是丘伯臯。足下既是遠來相尋,請到裡面來細講。(立起身來拱進室內坐定)足下
高姓?
南少營:(那人道)小子姓南,賤號少營。
丘伯臯:有何見托?
南少營:(少營道)小子有些事體,要到北京會一個人,兩月後可回了。(手指著包裹道)這裡頭
頗有些東西,今單身遠走,路上干係,欲要寄頓停當,方可起程。世上的人,便是親眷朋
友最相好的,撞著財物交關,就未必保得心腸不變。一路聞得吾丈大名,是分毫不苟的人
,所以要將來寄放在此,安心北去,回來叩謝。即此便是干累老丈之處,別無他事。
丘伯臯:這個當得。但請足下封記停當,安放舍下。只管放心自去,萬無一失。
南少營:(少營道)如此多謝。
(當下依言把包裹封記好了,交與伯臯,拿了進去。)
(伯臯見他是遠來的人,整治酒飯待他。)
(他又要置辦上京去的幾件物事,未得動身。)
(伯臯就留他家裡住宿兩晚,方才別去。)
(過了兩個多月,不見他來。)
(看看等至一年有餘,杳無音耗。)
(伯臯問著北來的浙江人,沒有一個曉得的。)
(要差人到浙江去問他家裡,又不曉得他地頭住處。)
(相遇著而人便問南少營,全然無人認得。)
丘伯臯:這樁未完事,如何是了?
(沒計奈何,巷口有一卜肆甚靈,即時去問卜一卦。)
善卜者:(那占卦的道)卦上已絕生氣,行人必應沉沒在外,不得回來。
(伯臯心下委決不開,歸來與妻子商量道)
丘伯臯:前日這人與我素不相識,忽然來寄此包裹。今一去不來,不知包內是甚麼東西,焉欲開來
看一看。這人道我忠厚可托,故一面不相識,肯寄我處,如何等不得他來?欲待不看,心
下疑惑不過。我想只不要動他原物,便看一看,想也無害。
丘妻子:自家沒有取心,便是看看何妨?
(取將出來,覺得沉重,打開看時,多是黃金白銀,約有千兩之數。)
丘伯臯:原來有這些東西在這裡,如何卻不來了?豈卦的說卦上已絕生氣,莫不這人死了,所以不
來。我而今有個主意,在他包裡取出五十金來,替他廣請高僧,做一壇佛事,祈求佛力,
保佑他早早回來。倘若真個死了,求他得免罪苦,早早受生,也是我和他相與一番。受寄
多時,盡了一片心,不便是這樣埋沒了他的。
丘妻子:若這人不死,來時節動了他五十兩,怎麼回他?
丘伯臯:我只把這實話對他講,說是保佑他回來的,難道怪我不成?十分不認賬,我填還他也罷了
。佛天面上,那裡是使了屈錢處?
(算計已定,果然請了幾眾僧人,做了七晝夜功果。)
(伯臯是至誠人,佛前至心祈禱,願他生得早歸,死得早脫。)
(功果已罷,又是幾時,不見音信,眼見得南少營不來了。)
(伯臯雖無貪他東西念頭,卻沒個還處。)
(自佛事五十兩之外,已此是入己的財物。)
(伯臯心裡常懷著不安,日遠一日,也不以為意了。)
(伯臯一向無子,這番佛事之後,其妾即有好孕。)
(明年生下一男,眉目疏秀,甚覺可喜。)
(伯臯夫妻十分愛惜。)
(養到五六歲,送他上學,取名丘俊。)
(豈知小聰明甚有,見了書就不肯讀,只是賴學。)
(到得長大來,一發不肯學好,專一結識了一班無賴子弟,嫖賭行中一溜,撒漫使錢,戒
(訓不下。)
(村裡人見他如此作為,盡皆歎息道)
村 人:丘伯臯做了一世好人,生下後代,乃是敗子。天沒眼睛,好善無報。
(如此過了幾時,伯臯與他娶了妻,生有一子。)
(指望他漸漸老成,自然收心。)
(不匡丘俊有了妻兒,越加在肆,連妻兒不放在心上,棄著不管。)
(終日只是三街兩市,和著酒肉朋友串哄,非賭即嫖,整個月不回家來。)
(便是到家,無非是取錢鈔,要當頭。)
(伯臯氣忿不過。)
258**時間: 地點:
(一日,伯臯出外去,思量他在家非為,哄他回來鎖在一間空室裡頭。)
(團團多是牆壁,只留著一個圓洞,放進飲食。)
(就是生了雙翅,也沒處飛將出來。)
(伯臯去了多時,丘俊坐在房裡,真如囹圄一般。)
(其大娘甚是憐他,恐怕他愁苦壞了。)
259**時間: 地點:
(一日早起,走到房前,在壁縫中張他一張,看他在裡面怎生光景。)
(不看萬事全休,只這一看,那一驚非小可!)
(正是:
(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一桶雪水來。)
(丘俊的大娘,看見房裡坐的不是丘俊的模樣,吃了一驚。)
(仔細看時,儼然是向年寄包裹的客人南少營。)
(大娘認得明白,不敢則聲,嘿嘿歸房。)
(恰好丘伯臯也回來,妻子說著怪異的事,伯臯猛然大悟道)
丘伯臯:是了,是了。不必說了,原是他的東西,我怎管得他浪費?枉做冤家!
(登時開了門,放了丘俊出來,聽他仍舊外邊浮浪。)
(快活不多幾時,酒色淘空的身子,一口氣不接,無病而死。)
(伯臯算算所費,恰正是千金的光景。)
(明曉得是因果,不十分在心上,只收拾孫子過日,望他長成罷了。)
(後邊人議論丘俊是南少營的後身,來取這些寄下東西的,不必說了。)
(只因丘伯臯是個善人,故來與他家生下一孫,衍著後代,天道也不為差。)
(但只是如此忠厚長者,明受人寄頓,又不曾貪謀了他的,還要填還本人,還得盡了方休
(。)
(何況實負欠了人,強要人的打點受用,天豈客得你過?所以冤債相償,因果的事,說他
(一年也說不了。)
(小子而今說一個沒天理的,與看官們聽一聽。)
(錢財本有定數,莫要欺心胡做!)
(試看古往今來,只是一本帳簿。)
260**時間: 地點:
(卻說元朝至正年間,山東有一人姓元名自實,田莊為生,家道豐厚。)
(性質愚純,不通文墨,卻也忠厚認真,一句說話兩個半句的人。)
(同里有個姓繆的千戶,與他從幼往來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