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  至  第九〇

81**時間: 地點:
    (一日正歡樂間,使君忽然長歎道)
呂使君:目下幸得同路而行,且喜蜀道尚遠,還有幾時。若一到彼地,你自有家,我自有室,豈能
    常有此樂哉!
董孺人:不是這樣說,妾夫既身亡,又無兒女,若到漢州,或恐親屬拘礙。今在途中,惟妾得以自
    主,就此改嫁從君,不到那董家去了,誰人禁得我來?
    (使君聞言,不勝欣幸道)
呂使君:若得如此,足感厚情,在下益州成都郫縣自有田宅莊房,儘可居住。那是此間去的便道,
    到得那裡,我接你上去住了,打發了這兩隻船。董家人願隨的,就等他隨你住了。不願的
    ,聽他到漢州去,或各自散去。漢州又遠,料那邊多是孤寡之人,誰管得到這裡的事?倘
    有人說話,只說你遭喪在途,我已禮聘為外室了,卻也無奈我何!
董孺人:這個才是長遠計較。只是我身邊還有這小妮子,是前室祝氏所生,今這個卻無去處,也是
    一累。
呂使君:這個一發不打緊,目下還小,且留在身邊養著。日後有人訪著,還了他去。沒人來訪,等
    長大了,不拘那裡著落了便是,何足為礙?
    (兩人一路商量的停停噹噹,到了郫縣,果然兩船上東西盡情搬上去住了。)
    (可惜董家竹山一任縣令,所有宦資連妻女,多屬之他人。)
    (隨來的家人也儘有不平的,卻見主母已隨順了,呂使君又是個官宦,誰人敢與他爭得?
    (只有氣不伏不情願的,當下四散而去。)
    (呂使君雖然得了這一手便宜,也被這一干去的人各處把這事播揚開了。)
    (但是聞得的,與舊時稱贊他高誼的,盡多譏他沒行止,鄙薄其人。)
    (至於董家關親的見說著這話,一發切齒痛恨,自不必說了。)
    (董家關親的,莫如祝氏最切。)
    (他兩世嫁與董家,有好些出仕的在外,儘多是他夫人每弟兄叔侄之稱。)
    (有一個祝次騫,在朝為官,他正是董元廣的妻兄。)
    (想著董氏一家飄零四散,元廣妻女被人佔據,亦且不知去向,日夜繫心。)
    
    
82**時間: 地點:
    (其時鄉中王恭肅公到四川做制使,托他在所屬地方訪尋。)
    (道里遼闊,誰知下落?幹道初年,祝次騫任幕州太守,就除利州路運使。)
    (那呂使君正補著嘉州之缺,該來與祝次騫交代。)
    (呂使君曉得次騫是董家前妻之族,他幹了那件短行之事,怎有膽氣見他?遷延稽留,不
    (敢前來到任。)
    (祝次安也恨著呂使君是禽獸一等人,心裡巴不得不見他,趁他未來,把印綬解卸,交與
    (僚官權時收著,竟自去了。)
    (呂使君到得任時,也就有人尋他別處是非,彈上一本,朝廷震怒,狼狽而去。)
    (祝次騫枉在四川路上作了一番的官,竟不曾訪得甥女兒的消耗,心中常時抱恨。)
    (也是人有不了之願,天意必然生出巧來。)
    (直到幹道丙戌年間,次騫之子祝東老,名震亨,又做了四川總幹之職。)
    (受了檄文,前往成都公幹,道經綿州。)
    (綿州太守吳仲廣出來迎著,置酒相款。)
    (仲廣原是待制學士出身,極是風流文采的人。)
    (是日郡中開宴,凡是應得承直的娼優無一不集。)
    (東老坐間,看見戶椽旁邊立著一個妓女,姿態恬雅,宛然閨閣中人,絕無一點輕狂之度
    (。)
    (東老注目不瞬,看勾多時,卻好隊中行首到面前來斟酒,東老且不接他的酒,指著那戶
    (椽傍邊的妓女問他道)
祝震亨:這個人是那個?
行 首:(行首笑道)官人喜他麼?
祝震亨:不是喜他,我看他有好些與你們不同處,心中疑怪,故此問你。
行 首:(行首道)他叫得薛倩。
    (東老正要細問,吳太守走出席來,斟著巨觥來勸,東老只得住了話頭,接著太守手中之
    (酒,放下席間,卻推辭道)
祝震亨:賤量實不能飲,只可小杯適興。
    (太守看見行首正在傍邊,就指著巨觥吩咐道)
吳仲廣:你可在此奉著總幹,是必要總幹飲乾,不然,就要罰你。
行 首:(行首笑道)不須罰小的,若要總幹多飲,只叫薛倩來奉,自然毫不推辭。
吳仲廣:(吳太守也笑道)說得古怪,想是總幹曾與他相識麼?
祝震亨:震亨從來不曾到大府這裡,何繇得與此輩相接?
吳仲廣:(太守反問行首道)這等,你為何這般說?
行 首:(行首道)適間總幹殷殷問及,好生垂情於他。
祝震亨:適才邂逅之間,見她標格如野鶴在雞群。據下官看起來,不像是個中之人,心裡疑惑,所
    以在此詢問他為首的,豈關有甚別意來?
吳仲廣:既然如此,只叫薛倩侍在總幹席傍勸酒罷了。
    (行首領命,就喚將薛倩來侍著。)
    (東老正要問她來歷,恰中下懷,命取一個小杌子賜他坐了。)
祝震亨:(低問他道)我看你定然不是風塵中人,為何在此?
    (薛倩不敢答應,只歎口氣,把閒話支吾過去。)
    (東老越來越疑心,過會又問道)
祝震亨:你可實對我說。
    (薛倩只是不開口,要說又住了。)
祝震亨:直說不妨。
薛 倩:說也無幹,落得羞人。
祝震亨:你盡說與我知道,焉知無益?
薛 倩:尊官盤問不過,不敢不說,其實說來可羞。我本好人家兒女,祖、父俱曾做官。所遭不幸
    ,失身辱地。只是前生業債所欠,今世償還,說他怎的!
祝震亨:(東老惻然動心道)汝祖、汝父,莫不是漢州知州、竹山知縣麼?
    (薛倩大驚,哭將起來道)
薛 倩:官人如何得知?
祝震亨:果若是情,汝母當姓祝了。
薛 倩:後來的是繼母,生身亡母正是姓祝。
祝震亨:汝母乃我姑娘也,不幸早亡。我聞妳與繼母流落於外,尋覓多年,竟無消耗,不期邂逅於
    此。卻為何失身妓籍?可備與我說。
薛 倩:自從父親亡後,即有呂使君來照管喪事,與同繼母一路歸川。豈知到得川中,經過他家門
    首,竟自荊室占為己有。繼母與我隨他居住多年,那年壞官回家,鬱鬱不快,一病而亡。
    這繼母無所倚靠,便將我出賣,得了薛媽七十千錢,遂入妓籍,今已是一年多了。追想父
    親亡時,年紀雖小,猶在目前。豈知流落羞辱,到了這個地位!
    (言畢,失聲大哭,東老不覺也哭將起來。)
    (初時說話低微,眾人見他交頭接耳,盡見道無非是些調情肉麻之態,那裡管他就裡?直
    (見兩人多哭做一堆,方才一座驚駭,盡來詰問。)
祝震亨:此話甚長,不是今日立談可盡,況且還要費好些周折,改日當與守公細說罷了。
    (太守也有些疑心,不好再問。)
    (酒罷各散,東老自向公館中歇宿去了。)
    (薛倩到得家裡,把席間事體對薛媽說道)
薛 倩:總幹官府是我親眷,今日說起,已自認帳。明日可到他寓館一見,必有出格賞賜。
    (薛媽千歡萬喜。)
    (到了第二日,薛媽率領了薛倩,來到總幹館舍前求見。)
    (祝東老見說,即叫放他母子進來。)
    (正要與他細話,只見報說太守吳仲廣也來了。)
祝震亨:(東老笑對薛倩道)來得正好。
    (薛倩母子多未知其意。)
    (太守下得轎,薛倩走過去先叩了頭。)
吳仲廣:(太守笑道)昨日哭得不勾,今日又來補麼?
祝震亨:正要見守公說昨日哭的緣故,此子之父董元廣乃竹山知縣,祖父仲臣是漢州太守,兩世衣
    冠之後。只因祖死漢州,父又死於都下。妻女隨在舟次,所遇匪人,流落到此地位。乞求
    守公急為除去樂籍。
吳仲廣:(太守惻然道)原來如此!除籍在下官所司,其為易事。但除籍之後,此女畢竟如何?若
    明公有意,當為效勞。
祝震亨:不是這話,此女之母即是下官之姑,下官正與此女為嫡表兄妹。今既相遇,必須擇個良人
    嫁與他,以了其終身。但下官尚有公事須去,一時未得便有這樣湊巧的。愚意欲將此女暫
    托之尊夫人處安頓幾時,下官且到成都往回一番。待此行所得諸台及諸郡饋遺路贐之物,
    悉將來為此女的嫁資。慢慢揀選一個佳婿與他,也完我做親眷的心事。
吳仲廣:(太守笑道)天下義事,豈可讓公一人做盡了?我也當出二十萬錢為助。
祝震亨:守公如此高義,此女不幸中大幸矣!(當下吩咐薛倩)隨著吳太守到衙中媽媽處住著,等
    我來時再處。
    (太守帶著自去。)
    (東老叫薛媽過來,先賞了他十千錢)
祝震亨:薛倩身價在我身上,加利還你。
    (薛媽見了是官府做主,怎敢有違?只得淒淒涼涼自去了。)
    (東老一面往成都不題。)
    
    
83**時間: 地點:
    (且說吳太守帶得薛倩到衙裡來,叫他見過了夫人,說了這些緣故,叫夫人好好看待他,
    (夫人應允了。)
    (吳太守在衙裡,仔細把薛倩舉動看了多時,見他仍是滿面憂愁,不歇的歎氣,心裡忖道
    ()
吳仲廣:他是好人家女兒,一向墮落,那不得意是怪他不得的。今既已遇著表兄相托,收在官衙。
    他人打點嫁人,已提挈在好處了,為何還如此不快?他心中畢竟還有掉不下的事。
    (教夫人緩緩盤問他備細,薛倩初時不肯說,吳太守對他說)
吳仲廣:不拘有甚麼心事,只管明白說來,我就與你做主。
薛 倩:(薛倩方才說道)官人再三盤問,不敢不說,說來也是枉然的。
吳仲廣:你且說來,看是如何?
薛 倩:賤妾心中實是有一個人放他不下,所以被官人看破了。
太 守:是甚麼人?
吳仲廣:妾身雖在煙花之中,那些浮浪子弟,未嘗傾心交往。只有一個書生,年方弱冠,尚未娶妻
    ,曾到妾家往來,彼此相愛。他也曉得妾身出於良家,深加憫恤,越覺情濃。但是入城,
    必來相敘。他家父母知道,拿回家去痛打一頓,鎖禁在書房中。以後雖是時或有個信來,
    再不能勾見他一面了。今蒙官人每抬舉,若脫離了此地,料此書生無緣再會,所以不覺心
    中怏怏,撇放不開,豈知被官人看了出來!
吳仲廣:那個書生姓甚麼?
薛 倩:姓史,是個秀才,家在鄉間。
吳仲廣:他父親是甚麼人?
薛 倩:是個老學究。
吳仲廣:他多少家事,娶得你起麼?
薛 倩:因是寒儒之家,那書生雖往來了幾番,原自力量不能,破費不多。只為情上難捨,頻來看
    覷。他家兀自道破壞了家私,狠下禁鎖,怎有錢財娶得妾身?
吳仲廣:你看得他做人如何?可真心得意他否?
薛 倩:做人是個忠誠有餘的,不是那些輕薄少年,所以妾身也十分敬愛。誰知反為妾受累。而今
    就得意,也沒處說了。
    (說罷,早又眼淚落將出來。)
    (太守問得明白,出堂去簽了一張密票。)
    (差一個公人,撥與一匹快馬,急取綿州學史秀才到州,有官司勾當,不可遲誤!公人得
    (密票,狐假虎威,扯做了一場火急勢頭。)
    (忙下鄉來,敲進史家門去,將硃筆官票與看,乃是府間遣馬追取秀才,立等回話的公事
    (。)
    (史家父子驚得呆了,各沒想處。)
史學究:(那老史埋怨兒子道)定是你終日宿娼,被他家告害了,再無他事。
史秀才:(史秀才)府尊大人取我,又遣一匹馬來,焉知不是文賦上邊有甚麼相商處?
史學究:(老史道)好,來請你!柬帖不用一個,出張硃票?
汪秀才:(史秀才)決是沒人告我!
    (父子兩個胡猜不住,公人只催起身。)
    (老史只得去收拾酒飯,待了公人,又送了些辛苦錢,打發兒子起身到州裡來。)
    (正是:
    (  烏鴉喜鵲同聲,吉凶全然未保。)
    (今日捉將官去,這回頭皮送了。)
    (史生同了官差,一程來到州中。)
    (不知甚麼事由,穿了小服,進見太守。)
    (太守教換了公服相見,史生才把疑心放下了好些。)
    (換了衣服,進去行禮已畢。)
吳仲廣:秀才家小小年紀,怎不苦志讀書,倒來非禮之地頻遊,何也?
史秀才:小生誦讀詩書,頗知禮法。蓬窗自守,從不遊甚非禮之地。
吳仲廣:(太守笑道)也曾去薛家走走麼?
    (史生見道著真話,通紅了兩頰道)
史秀才:不敢欺大人,客寓州城,誦讀餘功,偶與朋友輩適興閒步,容或有之,並無越禮之事。
吳仲廣:秀才家說話不必遮飾!試把與薛倩往來事情,實訴我知道。
    (史生見問得親切,曉得瞞不過了,只得)
史秀才:大人問及於此,不敢相誑。此女雖落娼地,實非娼流,乃名門宦裔,不幸至此。小生偶得
    邂逅,見其標格有似良人。問得其詳,不勝義憤。自惜身微力薄,不能拔之風塵,所以憐
    而與游。雖係兒女子之私,實亦士君子之念。然如此鄙事,不知大人何以知而問乃,殊深
    惶愧!只得實陳,伏乞大人容恕!
吳仲廣:而今假若以此女配足下,足下願以之為室家否?
史秀才:淤泥青蓮,亦願加以拂拭。但貧士所不能,不敢妄想。
吳仲廣:(太守笑道)且站在一邊,我教你看一件事。
    (就掣一枝簽,喚將薛媽來,薛媽慌忙來見太守。)
吳仲廣:(太守叫庫吏取出一百道官券來與他)昨聞你買薛倩身價止得錢六十千,今加你價三十千
    ,共一百道,你可領著。
    (時史生站在傍邊,太守用手指著,對薛媽道)
吳仲廣:汝女已嫁此秀才了,此官券即是我與秀才出的聘禮也。
    (薛媽不敢違拗,只得收了。)
    (當下認得史生的,又不好問得緣故。)
    (老媽們心性,見了一百千,算來不虧了本,隨他女兒短長也不在他心上。)
    (不管三七二十一,歡歡喜喜自出去了。)
    (此時史生看見太守如此發放,不曉其意,心中想道)
史秀才:難道太守肯出己錢討來與我不成?這怎麼解?
    (出了神沒可想處。)
    (太守喚史生過來,笑道)
吳仲廣:足下苦貧不能得娶,適間已為足下下聘了。今以此女與足下為室,可喜歡麼?
史秀才:(史生叩頭道)不知大人何以有此天恩,出自望外,豈不踴躍!但家有嚴父,不敢不告。
    若知所娶娼女,事亦未必可諧,所慮在此耳。
吳仲廣:你還不知此女為總幹祝使君表妹,前日在此相遇,已托下官脫了樂籍。俟成都歸來,替他
    擇婿。下官見此義舉,原許以二十萬錢助嫁。今此女見在我衙中,昨日見他心事不快,問
    得其故,知與足下兩意相孚,不得成就。下官為此相請,欲為你兩人成此好事。適間已將
    十萬錢還了薛媼,今再以十萬錢助足下婚禮,以完下官口信。待總幹來時,整備成親。若
    尊人問及,不必再提起薛家。只說總幹表妹,下官為媒,無可慮也。
    (史生見說,歡喜非常,謝道)
史秀才:鯫生何幸,有此奇緣。得此恩遇,雖粉骨碎身,難以稱報!
    (太守又叫庫吏取一百道官券,付與史生。)
    (史生領下,拜謝而去,看見丹樨之下荷花正開,賦詩一首,以見感恩之意。)
    (詩云:
    (  蓮染青泥埋暗香,東君移取一齊芳。)
    (擎珠擬作啣環報,已學葵心映日光。)
    (史生到得家裡,照依太守說的話回覆了父母。)
    (父母道是喜從天降,不費一錢攀了好親事,又且見有許多官券拿回家來,問其來歷,說
    (道是太守助的花燭之費,一發支持有餘,十分快活。)
    (一面整頓酒筵各項,只等總幹回信不題。)
    
    
84**時間: 地點:
    (卻說吳太守雖已定下了史生,在薛倩面前只不說破。)
    (隔得一月,祝東老成都事畢,重回綿州,來見太守。)
    (一見便說表妹之事。)
吳仲廣:別後已幹辦得一個佳婿在此,只等明公來,便可嫁了。
祝震亨:此行所得合來有五十萬,今當悉以付彼,使其成家立業。
吳仲廣:下官所許二十萬,已將十萬還其身價,十萬備其婚資。今又有此助,可以不憂生計。況其
    人可倚,明公可以安心了。
祝震亨:婿是何人?
吳仲廣:是個書生,姓史。今即去召他來相見。
祝震亨:書生最好。
    (太守立刻命人去召將史秀才來到,教他見了東老。)
    (東老見他少年,丰姿出眾,心裡甚喜。)
    (太守即擇取來日大吉,叫他備轎,明日到州迎娶家去。)
    (太守回衙,對薛倩道)
吳仲廣:總幹已到,佳婿已擇得有人,看定明日成婚。婚資多備,從此為良人婦了。
    (薛倩心裡且喜且悲。)
    (喜的是虧得遇著親眷,又得太守做主,脫了賤地,嫁個丈失,立了婦名。)
    (悲的是心上書生從此再不能勾相會了。)
    (正是:
    (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
    (早知燈是火,落得放心安。)
    
    
85**時間: 地點:
    (明日,祝東老早到州中,坐在後堂。)
    (與太守說了,教薛倩出來相見。)
祝震亨:(東老即將五十萬錢之數交與薛倩道)聊助子粧奩之費,少盡姑表之情。只無端累守公破
    費二十萬,甚為不安。
吳仲廣:(太守笑道)如此美事,豈可不許我費一分乎?
    (薛倩叩謝不已。)
祝震亨:婿是守公所擇,頗為得人,終身可傍矣。
吳仲廣:(太守笑道)婿是令表妹所自擇,與下官無干。
    (東老與薛倩俱愕然不解。)
吳仲廣:少頃自見。
    (正話間,門上進稟史秀才迎婚轎到。)
    (太守立請史秀才進來,指著史生對薛倩道)
吳仲廣:前日你再三不肯說,我道說明白了,好與你做主。今以此生為汝夫,汝心中沒有不足處了
    麼?
    (薛倩見說,方敢抬眼一看,正是平日心上之人。)
    (方曉得適間之言,心下暗地喜歡無盡。)
    (太守立命取香案,教他兩人拜了天地。)
    (已畢,兩人隨即拜謝了總幹與太守。)
    (太守吩咐花紅、羊酒、鼓樂送到他家。)
    (東老又命從人抬了這五十萬嫁資,一齊送到史家家裡來。)
    (史家老兒只說是娶得總幹府表妹,以此為榮,卻不知就是兒子前日為闝了廝鬧的表子。
    ()
    (後來漸漸明白,卻見兩處大官人做主,又平白得了許多嫁資,也心滿意足了。)
    (史生夫妻二人感激吳太守,做個木主,供在家堂,奉祀香火不絕。)
    (次年,史生得預鄉薦,東老又著人去漢州,訪著了董氏兄弟。)
    (托與本處運使,周給了好些生計。)
    (來通知史生夫妻二人,教他相通往來。)
    (史生後來得第,好生照管妻家,漢州之後得以不絕。)
    (此乃是不幸中之幸,遭遇得好人,有此結果。)
    (不然,世上的人多似呂使君,那兩代為官之後到底墮落了。)
    (天網恢恢,正不知呂使君子女又如何哩!  公卿宣淫,誤人兒女。)
    (不遇援手,焉復其所。)
    (瞻彼穹廬,涕零如雨。)
    (千載傷心,王孫帝主。)
    (第八卷 沈將仕三千買笑錢 王朝議一夜迷魂陣)
    (詞云:
    (  風月襟懷,圖取歡來,戲場中儘有安排。)
    (呼盧博賽,豈不豪哉?費自家心,自家力,自家財。)
    (有等奸胎,慣弄喬才,巧妝成科諢難猜。)
    (非關此輩,忒使心乖。)
    (總自家癡,自家狠,自家騃。)
    (詞寄〈行香子〉)
    (這首詞說著人世上諸般戲事,皆可遣興陶情,惟有賭博一途最是為害不淺。)
    (蓋因世間人總是一個貪心所使,見那守分的一日裡辛辛苦苦,巴著生理,不能勾近得多
    (少錢。)
    (那賭場中一得了采,精金白銀只在一兩擲骰子上收了許多來,豈不是個不費本錢的好生
    (理?豈知有這幾擲贏,便有幾擲輸。)
    (贏時節道是倘來之物,就有粘頭的、討賞的、幫襯的,大家來撮哄。)
    (這時節意氣揚揚,出之不吝。)
    (到得贏骰過了,輸骰齊到,不知不覺的弄個罄淨,卻多是自家肉裡錢,旁邊的人不曾幫
    (了他一文。)
    (所以只是輸的多,贏的少。)
    (有的不伏道:我贏了就住,不到得輸就是了。
    (這句話恰似有理,卻是那一個如此把得定?有的巴了千錢要萬錢,人心不足不肯住的;
    (有的乘著勝采,只道是常得如此,高興了不肯住的;有的怕別人譏誚他小冢子相,礙上
    (礙下不好住的。)
    (及至臨後輸來,雖悔無及:先前不曾住得,如今難道就罷?
    (一發住不成了,不到得弄完決不收場。)
    (況且又有一落場便輸了的,總有幾擲贏骰,不勾番本,怎好住得?到得番本到手,又望
    (多少贏些,那裡肯住?所以一耽了這件滋味,定是無明無夜,拋家失業,失魂落魄,忘
    (飧廢寢的。)
    (朋友們譏評,妻子們怨悵,到此地位,一總不理。)
    (只是心心念念記掛此事,一似擔雪填井,再沒個滿的日子了。)
    (全不想錢財自命裡帶來,人人各有分限,豈由你空手博來,做得人家的?不要說不能勾
    (贏,就是贏了,未必是福處。)
    
    
86**時間: 地點:
    (宋熙寧年間,相國寺前有一相士,極相得著,其門如市。)
    (彼時南省開科,紛紛舉子多來扣問得失。)
    (他一一決來,名數不爽。)
    (有一舉子姓丁名湜,隨眾往訪。)
相 士:(相士看見大驚道)先輩氣色極高,吾在此閱人多矣,無出君右者。據某所見,便當第一
    人及第。
    (問了姓名,相士就取筆在手,大書數字於紙云:是年狀元是丁湜。
    (粘在壁上。)
相 士:(向丁生拱手道)留為後驗。
    (丁生大喜自負,別了相士,走回寓中來。)
    (不覺心神暢快,思量要尋個樂處。)
    (元來這丁生少年才俊,卻有個僻性,酷好的是賭博。)
    (在家時先曾敗掉好些家資,被父親鎖閉空室,要餓死他。)
    (其家中有嫗憐之,破壁得逃。)
    (到得京師,補試太學,幸得南省奏名,只待廷試。)
    (心緒閒暇,此興轉高。)
    (況兼破費了許多家私,學得一番奢遮手段,手到處會贏,心中技癢不過。)
    (聞得同榜中有兩個四川舉子,帶得多資,亦好賭博。)
    (丁生寫個請帖,著家童請他二人到酒樓上飲酒。)
    (二人欣然領命而來,分賓主坐定。)
    (飲到半酣,丁生家童另將一個包袱放在左邊一張桌子上面,取出一個匣子開了,拿出一
    (對賞鍾來。)
    (二客看見匣子裡面藏著許多戲具,乃是骨牌、雙陸、圍棋、象棋及五木骰子枚馬之類,
    (無非賭博場上用的。)
    (曉得丁生好此,又觸著兩人心下所好,相視而笑。)
丁 湜:我們乘著酒興,三人共賭一回取樂何如?
舉 子:(兩人拍手道)絕妙!絕妙!
    (一齊立起來,看樓上傍邊有一小閣,丁生指著道)
丁 湜:這裡頭到幽靜些。
    (遂叫取了博具,一同倒閣中來。)
丁 湜:(相約道)我輩今日逢場作戲,係是彼此同袍,十分大有勝負忒難為人了。每人只以萬錢
    為率,盡數贏了,止得三萬;盡數輸了,不過一萬,圖個發興消閒而已。
    (說定了,方才下場相博起來。)
    (初時果然不十分大來往,到得擲到興頭上,你強我賽,各要爭雄,一二萬錢只好做一擲
    (,怎好就歇得手?兩人又著家童到下處再取東西,下著本錢,頻頻添入,不記其次。)
    (丁生煞是好手段,越贏得來、精神越旺。)
    (兩人不伏輸,狠將注頭亂推,要博轉來,一注大似一注。)
    (怎當得丁生連擲勝采,兩人出注,正如眾流歸海,盡數趕在丁生處了。)
    (直贏得兩人油乾火盡,兩人也怕起來,只得忍著性子住了,垂頭喪氣而別。)
    (丁生總計所贏,共有六百萬錢。)
    (命家童等負歸寓中,歡喜無盡。)
    (隔了兩日,又到相士店裡來走走,意欲再審問他前日言語的確。)
    (才進門來,相士一見大驚道)
相 士:先輩為何氣色大變?連中榜多不能了,何況魁選!
    (急將前日所粘在壁上這一條紙扯下來,揉得粉碎。)
相 士:(歎道)壞了我名聲,此番不準了。可恨!可恨!
丁 湜:(丁生慌了道)前日小生原無此望,是足下如此相許。今日為何改了口,此是何故?
相 士:相人功名,先觀天庭氣色。前日黃亮潤澤,非大魁無此等光景,所以相許。今變得枯焦且
    黑滯了,那裡還望功名?莫非先輩有甚設心不良,做了些謀利之事,有負神明麼?試想一
    想看!
    (丁生悚然,便把賭博得勝之事說出來)
丁 湜:難道是為此戲事?
相 士:你莫說是戲事,關著財物,便有神明主張。非義之得,自然減福。
    (丁生悔之無及,忖了一忖,問相士道)
丁 湜:我如今盡數還了他,敢怕仍舊不妨了?
相 士:才一發心,暗中神明便知。果能悔過,還可占甲科,但名次不能如舊,五人之下可望,切
    須留心!
    (丁生亟回寓所,著人去請將二人到寓。)
    (兩人只道是又來糾賭,正要番手,三腳兩步忙忙過來。)
丁 湜:(丁生相見了)前日偶爾做戲,大家在客中,豈有實得所贏錢物之理?今日特請兩位過來
    ,奉還原物。
舉 子:(兩人出於不意)既已賭輸,豈有竟還之理?或者再博一番,多少等我們翻些才使得。
丁 湜:道義朋友,豈可以一時戲耍傷損客囊財物?小弟誓不敢取一文,也不敢再做此等事了。
    (即叫家童各將前物竟送還兩人下處。)
    (兩人喜出望外,道是丁生非常高誼,千恩萬謝而去。)
    (豈知丁生原為著自己功名要緊,故依著相士之言,改了前非。)
    (後來廷試唱名,果中徐鐸榜第六人,相士之術不差毫釐。)
    (若非是這一番賭,這狀頭穩是丁湜,不讓別人了。)
    (今低了五名,又還虧得悔過遷善,還了他人錢物,尚得高標。)
    (倘貪了小便宜,執迷不悟,不弄得功名無分了?所以說,錢財有分限,靠著賭博得來,
    (便贏了也不是好事。)
    (況且有此等近利之事,便有一番謀利之術。)
    (有一夥賭中光棍,慣一結了一班黨與,局騙少年子弟,俗名謂之「相識」。)
    (用鉛沙灌成藥骰,有輕有重。)
    (將手指撚將轉來,撚得得法,拋下去多是贏色。)
    (若任意拋下,十擲九輸。)
    (又有慣使手法,捧紅坐六的。)
    (又有陰陽出法,推班出色的。)
    (那不識事的小二哥,一團高興,好歹要賭,俗名喚作「酒頭」。)
    (落在套中,出身不得,誰有得與你贏了去?奉勸人冢子弟,莫要癡心想別人的。)
    (看取丁湜故事,就贏了也要折了狀元之福,何況沒福的!何況必輸的!不如學好守本分
    (的為強。)
    (有詩為證)
    (財是他人物,癡心何用貪。)
    (寢興多失節,飢飽亦相參。)
    (輸去中心苦,贏來眾口饞。)
    (到頭終一敗,辛苦為誰甜。)
    (小子只為苦口勸著世人休要賭博,卻想起一個人來,沒事閒遊,撞在光棍手裡。)
    (不知不覺弄去一賭,賭得精光,沒些巴鼻,說得來好笑好聽:
    (  風流誤入綺羅叢,自訝通宵依翠紅。)
    (誰道醉翁非在酒,卻教眨眼盡成空。)
    (這本話文,乃在宋朝道君皇帝宣和年間,平江府有一個官人姓沈,承著祖上官蔭,應授
    (將仕郎之職,赴京聽調。)
    (這個將仕家道豐厚,年紀又不多,帶了許多金銀寶貨在身邊。)
    (少年心性,好的是那歌樓舞榭,倚翠偎紅,綠水青山,閒茶浪酒。)
    (況兼身伴有的是東西。)
    (只要撞得個樂意所在,揮金如土,毫無吝色。)
    (大凡世情如此,才是有個撒漫使錢的勤兒,便有那幫閒助懶的陪客來了。)
    (寓所差不多遠,有兩個游手人戶,一個姓鄭、一個姓李。)
    (總是些沒頭鬼,也沒個甚麼真名號,只叫作鄭十哥、李三郎。)
    (終日來沈將仕下處,與他同坐同起、同飲同餐,沈將仕一刻也離不得他二人。)
    (他二人也有時破些錢鈔,請沈將仕到平康里中好姊妹家裡,擺個還席。)
    (吃得高興,就在妹妹人家宿了。)
    (少不得串同了他家扶頭得差一路兒撮哄,弄出些錢鈔,大家有分,決不到得白折了本。
    ()
    (虧得沈將仕壯年貪色,心性不常,略略得味就要跳槽,不迷戀著一個,也不能起發他大
    (主錢財,只好和哄過日,常得嘴頭肥膩而已。)
    (如是盤桓將及半年,城中樂地也沒有不游到的所在了。)
    
    
87**時間: 地點:
    (一日,沈將仕與兩人商議道)
沈將仕:我們城中各處走遍了,況且塵囂嘈雜,沒甚景趣。我要城外野曠去處走走,散心耍子一回
    何如?
    (鄭十、李三)
李 三:有興!有興!大官人一發在行得緊。只是今日有些小事未完,不得相陪,若得遲至明日便
    好。
沈將仕:就是明日無妨,卻不可誤期。
    (鄭、李二人道)
鄭 十:大官人如此高懷,我輩若有個推故不去,便是俗物了。明日准來相陪就是。
    (兩人別去了一夜。)
鄭 十:(到得次日,來約沈將仕道)城外之興何如?
沈將仕:專等,專等。
鄭 十:不知大官人轎去?馬去?
李 三:要去閒步散心,又不趕甚路程,要那轎馬何幹?
沈將仕:三哥說得是。有這些人隨著,便要來催你東去西去,不得自由。我們只是散步消遣,要行
    要止,憑得自家,豈不為妙?只帶個把家僮去跟跟便了。
    (沈將仕身邊有物,放心不下,叫個貼身安童背著一個皮箱,隨在身後。)
    (一同鄭、李二人踱出長安門外來。)
    (但見:甫離城郭,漸遠市廛。)
    (參差古樹繞河流,蕩漾游絲飛野岸。)
    (布帘沽酒處,惟有囲農村老來嘗;小艇載魚還,多是牧豎樵夫來問。)
    (炊煙四起,黑雲影裡有人家;路徑多歧,青草痕中為孔道。)
    (別是一番野趣,頓教忘卻塵情。)
    (三人信步而行,觀玩景緻,一頭說話,一頭走路。)
    (迤有二三里之遠,來到一個塘邊。)
    (只見幾個粗腿大腳的漢子赤剝了上身,手提著皮輓,牽著五六匹好馬,在池塘裡洗浴。
    ()
    (看見他三人走來至近,一齊跳出塘子,慌忙將衣服穿上,望著三人齊聲迎喏。)
    (沈將仕驚疑,問二人道)
沈將仕:此輩素非相識,為何見吾三人恭敬如此?
    (鄭、李兩人)
鄭 十:此王朝議使君之隸卒也。使君與吾兩人最相厚善,故此輩見吾等走過,不敢怠慢。
沈將仕:原來這個緣故,我也道為何無因至前!
    (三人又一頭說,一頭走,離池邊上前又數百步遠了。)
李 三:(李三忽然叫沈將仕一聲道)大官人,我有句話商量著。
沈將仕:甚話?
李 三:今日之游頗得野興,只是信步浪走,沒個住腳的去處。若便是這樣轉去了,又無意味。何
    不就騎著適才王公之馬,拜一拜王公,豈不是妙?
沈將仕:王公是何人?我卻不曾認得,怎好拜他?
李 三:此老極是個妙人,他曾為一大郡守,家資絕富,姬妾極多。他最喜的是賓客往來,款接不
    倦。今年紀已老,又有了些痰病,諸姬妾皆有離心。卻是他防禁嚴密,除了我兩人忘形象
    知,得以相見,平時等閒不放出外邊來。那些姬妾無事,只是終日合伴頑耍而已。若吾輩
    去看他,他是極喜的。大官人雖不曾相會,有吾輩同往,只說道欽慕高雅,願一識荊。他
    看見是吾每的好友,自不敢輕,吾兩人再遞一個春與他。等他曉得大官人是在京調官的,
    衣冠一脈,一發注意了,必有極精的飲饌相款。吾每且落得開懷快暢他一晚,也是有興的
    事。強如寂寂寞寞,仍舊三人走了回去。
    (沈將仕心裡未決,鄭十)
鄭 十:此老真是會快活的人,有了許多美妾,他卻又在朋友面上十分殷勤,尋出興趣來。更兼留
    心飲饌,必要精潔。惟恐朋友們不中意,吃得不盡興。只這一片高興熱腸,何處再討得有
    ?大官人既到此地,也該認一認這個人,不可錯過。
沈將仕:(沈將仕也喜道)果然如此,便同二位拜他一拜也好。
李 三:我們原回到池邊,要了他的馬去。
    (於是三人同路而回,走到池邊。)
    (鄭、李大聲叫道)
鄭 十:帶四個馬過來!
看馬人:(看馬的不敢違慢)家爺的馬,官人每要騎,盡意騎坐就是。
    (鄭、李與沈將仕各騎了一匹,連沈家家僮捧著箱兒,也騎了一匹。)
看馬人:(看馬的帶住了馬頭)官人每要往那裡去?
鄭 十:(鄭十將鞭梢指道)到你爺家裡去。
看馬人:(看馬的道)曉得了。
    (在前走著引路,三人聯鑣按轡而行。)
    (轉過兩個坊曲,見一所高門。)
李 三:到了,到了。鄭十哥且陪大官人站一會,待我先進去報知了,好出來相迎。
    (沈將仕開了箱,取個名帖,與李三帶了報去。)
    (李三進門內去了,少歇出來)
李 三:主人聽得有新客到此,甚是喜歡。只是久病倦懶,怕著冠帶,願求便服相見。
沈將仕:論來初次拜謁,禮該具服。今主人有命,恐怕反勞,若許便服,最為灑脫。
    (李三又進去說了。)
    (只見王朝議命兩個安童扶了,一同李三出來迎客。)
    (沈將仕舉眼看時,但見:儀度端莊,容顏羸瘦。)
    (一前一卻,渾如野鶴步罡;半喘半吁,大似吳牛見月。)
    (深淺躬不思而得,是鷺鴛班裡習將來;長短氣不約而同,敢鶯燕窩中輸了去。)
    (沈將仕見王朝議雖是衰老模樣,自然是士大夫體段,肅然起敬。)
    (王朝議見沈將仕少年丰采,不覺笑逐顏開,拱進堂來。)
    (沈將仕與二人俱與朝議相見了。)
沈將仕:(沈將仕敘了些仰慕的說話道)幸鄭、李兩兄為紹介,得以識荊,固快夙心,實出唐突。
王朝議:(王朝議道)兩君之友,即僕友也。況兩君勝士,相與的必是高賢,老朽何幸,得以霑接
    !
    (茶罷,朝議揖客進了□□軒,吩咐當直的設席款待。)
    (吩咐不多時,杯盤果饌片刻即至。)
    (沈將仕看時,雖不怎的大擺設,卻多精美雅潔,色色在行,不是等閒人家辦得出的。)
王朝議:(朝議謙道)一時不能治具,果菜小酌,勿怪輕褻。
    (鄭、李二人道)
鄭 十:沈君極是脫灑人,既忝吾輩相知,原不必認作新客。只管盡主人之興吃酒便是,不必過謙
    了。
    (小童二人頻頻斟酒,三個客人忘懷大嚼,主人勉強支陪。)
    (看看天晚,點上燈來。)
    (朝議又陪了一晌,忽然喉中發喘,連嗽不止,痰聲曳鋸也似響震四座,支吾不得。)
    (叫兩個小童扶了,立起身來道)
王朝議:賤體不快,上客光顧,不能盡主禮,卻怎的好?(對鄭生道)沒奈何了,有煩鄭兄代作主
    人,請客隨意劇飲,不要阻興。老朽略去歇息一會,煮藥吃了,少定即來奉陪。恕罪!恕
    罪!
    (朝議一面同兩個小童扶擁而去。)
    (剩得他三個在座,小童也不出來斟酒了。)
李 三:等我尋人去。
    (起身走了進去。)
    (沈將仕見主人去了,酒席闌珊,心裡有些失望。)
    (欲待要辭了回去,又不曾別得主人,抑且餘興還未盡,只得走下庭中散步。)
    
    
88**時間: 地點:
    (忽然聽得一陣歡呼擲骰子聲,循聲覓去,卻在軒後一小閣中,有些燈影在窗隙裡射將出
    (來。)
    (沈將仕將窗隙弄大了些,窺看裡面。)
    (不看時萬事全休,一看看見了,真是:酥麻了半壁,軟癱做一堆。)
    (你道里頭是甚光景?但見:
    (  明燭高張,巨案中列。)
    (擲盧賽雉,纖纖玉手擎成:喝六呼么,點點朱唇吐就。)
    (金步搖,玉條脫,盡為孤注爭雄;風流陣,肉屏風,竟自和盤托出。)
    (若非廣寒殿裡,怎能勾如許仙風;不是金谷園中,何處來若干媚質。)
    (任是愚人須縮舌,怎教浪子不輸心。)
    (元來沈將仕窗隙中看去,見裡頭是美女七八人,環立在一張八仙桌外。)
    (桌上明晃晃點著一枝高燭,中間放下酒榼一架、一個骰盆。)
    (盆邊七八堆采物,每一美女面前一堆,是將來作注賭彩的。)
    (眾女掀拳裸袖,各欲爭雄。)
    (燈下偷眼看去,真個個個如嫦娥出世,丰姿態度,目中所罕見。)
    (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看得目不轉睛,頑涎亂吐。)
    (正在禁架不定之際,只見這個李三不知在那裡走將進去,也竄在裡頭了。)
    (抓起色子,便待要擲下去。)
    (眾女賭到間深處,忽見是李三下注,盡嚷道)
女 子:李秀才,你又來鬼廝攪,打斷我姊妹們興頭!
李 三:(李三頑著臉皮道)便等我在裡頭與賢妹們幫興一幫興也好。
女 子:(一個女子道)總是熟人,不妨事。要來便來,不要酸子氣,快擺下注錢來!
女 子:(眾女道)看這個酸鬼!那裡熬得起大注?
    (一遞一句譏誚著。)
    (李三擲一擲,做一個鬼臉,大家把他來做一個取笑的物事。)
    (李三隻是忍著羞,皮著臉,憑他擘面啐來,只是頑鈍無恥,挨在幫裡。)
    (一霎時,不分彼此,竟大家著他在裡面擲了。)
    (沈將仕看見李三情狀,一發神魂搖蕩,頓足道)
沈將仕:真神仙境界也!若使吾得似李三,也在裡頭廝混得一場,死也甘心!
    (急得心癢難熬,好似熱地上蜒蚰,一歇兒立腳不定,急走來要與鄭十商量。)
    (鄭十正獨自個坐在前軒打盹,沈將仕急搖他醒來道)
沈將仕:虧你還睡得著!我們一樣到此,李三哥卻落在蜜缸裡了。
鄭 十:怎麼的?
    (沈將仕扯了他手,竟到窗隙邊來,指著裡面道)
沈將仕:你看麼!
    (鄭十打眼一看,果然李三與群女在裡頭混賭。)
鄭 十:(鄭十對沈將仕道)這個李三,好沒廉恥!
沈將仕:如此勝會,怎生知會他一聲,設法我也在裡頭去擲擲兒,也不枉了今日來走這一番。
鄭 十:諸女皆王公侍兒。此老方才去眠宿了,諸女得閒在此頑耍。吾每是熟極的,故李三插得進
    去。諸女素不識大官人,主人又不在面前,怎好與他們接對?須比我們不得。
沈將仕:(沈將仕情極了道)好哥哥,帶挈我帶挈。
鄭 十:若挨得進去,需要稍物方才可賭。
沈將仕:吾隨身篋中有金寶千金,又有二三千張茶券子可以為稍。只要十哥設法得我進去,取樂得
    一回,就雙手送掉了這些東西,我願畢矣。
鄭 十:這等,不要高聲,悄悄地隨著我來,看相個機會,慢慢插將下去。切勿驚散了他們,便不
    妙了。
    (沈將仕謹依其言,不敢則一聲。)
    (鄭十拽了他手,轉灣抹角,且是熟溜,早已走到了聚賭的去處。)
    (諸姬正賭得酣,各不抬頭,不見沈將仕。)
    (鄭十將他捏一把,扯他到一個稀空的所在站下了。)
    (偵伺了許久,直等兩下決了輸贏會稍之時,鄭十方才開聲道)
鄭 十:容我們也擲擲兒麼?
    (眾女抬頭看時,認得是鄭十。)
    (卻見肩下立著個面生的人,大家喝道)
姚公子:何處兒郎,突然到此!
鄭 十:此吾好友沈大官人,知卿等今宵良會,願一拭目,幸勿驚訝。
女 子:(眾女道)主翁與汝等通家,故彼此各無避忌,如何帶了他家少年來,攙預我良人之會?
女 子:(一個老成些的道)既是兩君好友,亦是一體的。既來之,則安之,且請一杯遲到的酒。
    (遂取一大巵,滿斟著一杯熱酒,奉與沈將仕。)
    (沈將仕此時身體皆已麻酥,見了親手奉酒,敢有推辭?雙手接過來,一飲而盡,不剩一
    (滴。)
酒 姬:(奉酒的姬對著眾姬笑道)妙人也,每人可各奉一杯。
鄭 十:列位休得炒斷了擲興。吾友沈大官人,也願與眾位下一局。一頭擲骰,一頭飲酒助興,更
    為有趣。
女 子:(那老成的道)妙,妙。雖然如此,也要防主人覺來。(遂喚小鬟)快去朝議房裡伺候,
    倘若睡覺,亟來報知,切勿誤事!
    (小鬟領命去了。)
    (諸女就與沈將仕共博,沈將仕自喜身入仙宮,志得意滿,采色隨手得勝。)
    (諸姬頭上釵餌首飾,盡數除下來作采賭賽,盡被沈將仕贏了。)
    
    
89**時間: 地點:
    (須臾之間,約有千金。)
    (諸姬個個目睜口呆,面前一空。)
鄭 十:(鄭十將沈將仕扯一把道)贏勾了,歇手罷!
    (怎當得沈將仕魂不附體,他心裡只要多插得一會寡趣便好,不在乎財物輸贏,那裡肯住
    (?只管伸手去取酒吃,吃了又擲、擲了又吃。)
    (諸姬又來趁興,奉他不休。)
    (沈將仕越肉麻了,風將起來,弄得諸姬皆赤手無稍可擲。)
    (其間有一小姬,年最少、貌最美,獨是他輸得最多,見沈將仕風風世世,連擲采骰,帶
    (著怒容,起身竟去。)
    (走至房中轉了一轉,提著一個羊脂玉花罇到面前,向桌上一㩳道)
小 姬:此罇直千緡,只此作孤注,輸贏在此一決。
女 子:(眾姬問道)此不是爾所有,何故將來作注?
小 姬:(小姬道)此主人物也。此一決得勝固妙,倘若再不如意一發輸了去,明日主人尋究,定
    遭鞭箠。然事勢至此,我情已極,不得不然!
女 子:(眾人勸他道)不可趕興,萬一又輸,再無挽回了。
小 姬:(小姬拂然道)憑我自主,何故阻我!
    (堅意要擲。)
女 子:(眾人見他已怒)本圖歡樂,何故到此地位?
    (沈將仕看見小姬光景,又憐又愛,心裡躊躇道)
沈將仕:我本意豈欲贏他?爭奈骰子自勝,怎生得幫襯這一擲輸與他了,也解得他的惱怒。不然,
    反是我殺風景了。
    (看官聽說:這骰子雖無知覺,極有靈通,最是跟著人意興走的。)
    (起初沈將仕神來氣旺,勝采便跟著他走,所以連擲連贏。)
    (歇了一會,勝頭已過,敗色將來。)
    (況且心裡有些過意不去,情願認輸,一團銳氣已自餒了十分了。)
    (更見那小姬氣忿忿、雄赳赳,十分有趣,魂靈也被他吊了去。)
    (心裡忙亂,一擲大敗。)
小 姬:(小姬叫聲)慚愧!也有這一擲該我贏的。
    (即把花罇底兒朝天,倒將轉來。)
    (沈將仕只道止是個花罇,就是千緡,也賠得起。)
    (豈知花罇裡頭盡是金釵珠琲塞滿其中,一倒倒將出來,輝煌奪目,正不知多少價錢,盡
    (該是輸家賠償的,沈將仕無言可對。)
    (鄭、李二人與同諸姬公估價值,所值三千緡錢。)
    (沈將仕須賴不得,盡把先前所贏盡數退還,不上千金。)
    (只得走出叫家僮取帶來箱子裡面茶券子二千多張,算了價錢,盡作賭資還了。)
    
    
90**時間: 地點:
    (說話的,「茶券子」是甚物件,可當金銀?看官聽說:「茶券子」即是「茶引」。)
    (宋時禁茶榷稅,但是茶商納了官銀,方關茶引,認引不認人。)
    (有此茶引,可以到處販賣。)
    (每張之利,一兩有餘。)
    (大戶人家儘有當著茶引生利的,所以這茶引當得銀子用。)
    (蘇小卿之母受了三千張茶引,把小卿嫁與馮魁,即是此例也。)
    (沈將仕去了二千餘張茶引,即是去了二千餘兩銀子。)
    (沈將仕自道只輸得一擲,身邊還有剩下幾百張,其餘金寶他物在外不動,還思量再下局
    (去,博將轉來。)
    (忽聽得朝議裡頭大聲咳嗽,急索唾壺。)
    (諸姬慌張起來,忙將三客推出閣外,把火打滅,一齊奔入房去。)
    (三人重複走到軒外元飲酒去處,剛坐下,只見兩個小童又出來勸酒道)
小 童:朝議多多致意尊客:『夜深體倦,不敢奉陪,求尊客發興多飲一杯。』
鄭 十:(三人同聲辭道)酒興已闌,不必再叨了,只要作別了便去。
    (小童走進去說了,又走出來道)
小 童:朝議說:『倉卒之間,多有簡慢。夜已深,不勞面別。,此後三日,再求三位同會此處,
    更加盡興,切勿相拒。』又叫:『吩咐看馬的仍舊送三位到寓所,轉來回話。』
    (三人一同沈家家僮,乘著原來的四匹馬,離了王家。)
    (行到城門邊,天色將明,城門已自開了。)
    (馬夫送沈將仕到了寓所,沈將仕賞了馬夫酒錢,連鄭、李二人的也多是沈將仕出了,一
    (齊打發了去。)
    (鄭、李二人別了沈將仕)
鄭 十:一夜不睡,且各還寓所安息一安息,等到後日再去赴約。
    (二人別去。)
    (沈將仕自思夜來之事,雖然失去了一二千本錢,卻是著實得趣。)
沈將仕:(想來)老姬贊他,何等有情。小姬怒他,也自有興。其餘諸姬遞相勸酒,輪流賭賽,好
    不風光!多是背著主人做的。可恨鄭、李兩人先占著這些便宜,而今我既弄入了門,少不
    得也熟分起來,也與他二人一般受用。或者還有括著個把上手的事在裡頭,也未可知。
    (轉轉得意。)
    (因兩日困倦不出門,巴到第三日清早起來,就要去再赴王朝議之約。)
    (卻不見鄭、李二人到來,急著家僮到二人下處去請。)
    (下處人回言走出去了,只得呆呆等著。)
    (等到日中,竟不見來。)
    (沈將仕急得亂跳,肚腸多爬了出來。)
沈將仕:莫不他二人不約我先去了?我既已拜過擾過,認得的了,何必待他二人?只是要引進內裡
    去,還須得他每領路。我如今備些禮物去酬謝前晚之酌,若是他二人先在,不必說了。若
    是不在,料得必來,好歹在那裡等他每為是。
    (叫家僮僱了馬匹,帶了禮物,出了城門。)
    (竟依前日之路,到王朝議家裡來。)
    (到得門首,只見大門拴著。)
    (先叫家僮尋著傍邊一個小側門進去,一直到了裡頭,並無一人在內。)
    (家僮正不知甚麼緣故,走出來回覆家主。)
    (沈將仕驚疑,猶恐差了,再同著家僮走進去一看。)
    (只見前堂東軒與那聚賭的小閣宛然那夜光景目,卻無一個人影。)
沈將仕:(大駭道)分明是這個裡頭,那有此等怪事!(急走到大門左側,問著個開皮舖的人道)
    這大宅裡王朝議全家那裡去了?
皮 匠:(皮匠道)此是內相侯公公的空房,從來沒個甚麼王朝議在此。
沈將仕:前夜有個王朝議,與同家眷正在此中居住。我們來拜他,他做主人留我們吃了一夜酒。分
    明是此處,如何說從來沒有?
皮 匠:(皮匠道)三日前有好幾個惡少年挾了幾個上廳有名粉頭,稅了此房吃酒賭錢。次日分了
    利錢,各自散去,那裡是甚麼王朝議請客來?這位官人莫不著了他道兒了?
    (沈將仕方才疑道是奸計裝成圈套,來騙他這些茶券子的。)
    (一二千金之物分明付之一空了。)
    (卻又轉一念頭,追思那日池邊喚馬,宅內留賓,後來閣中聚賭,都是無心湊著的,難道
    (是設得來的計較?似信不信道)
沈將仕:只可惜不見兩人,畢竟有個緣故在內,等待幾日,尋著他兩個再問。
    (豈知自此之後,屢屢叫人到鄭、李兩人下處去問,連下處的人多不曉得)
沈將仕:自那日出後,一竟不來。虛鎖著兩間房,開進去,並無一物在內,不知去向了。
    (到此方知前日這些逐段逐節行徑,令人看不出一些,與馬夫小童,多是一套中人物,只
    (在遲這一夜裡頭打合成的。)
    (正是拐騙得十分巧處,神鬼莫測也!)
    (漫道良朋作勝游,誰知胠篋有陰謀。)
    (情閨不是閒人到,只為癡心錯下籌。)
    (第九卷 莽兒郎驚散新鶯燕 㑳梅香認合玉蟾蜍)
    (詩云:
    (  世間好事必多磨,緣未來時可奈何。)
    (直至到頭終正果,不知底事欲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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