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 至 第六〇
51**時間: 地點:
(那日無客,在家閉門晝寢,忽然得一夢,夢見張貢生到來,說道取銀回來,正要敘寒溫
(,卻被扣門聲急,一時驚醒。)
興 哥:(醒來想道)又不曾念著他,如何會有此夢?敢是有人遞信息取衣裝,也未可知。
(正在疑似間,聽得又扣門響。)
(興哥整整衣裳,叫丫鬟在前,開門出來。)
丫 鬟:(丫鬟叫一聲道)客來了。
(張丈夫才才挪得腳進,興哥抬眼看時,吃了一驚道)
興 哥:分明像張貢生一般模樣,如何後生了許多?
(請在客座裡坐了。)
(問起地方姓名,卻正是雲南姓張,興哥心下老大稀罕,未敢遽然說破。)
張丈夫:請問大姐,小生聞得這裡去年有個雲南朋友往來,可是甚麼樣人?姓甚名誰?
興 哥:有一位老成朋友姓張,說是個貢生,要往京廷試,在此經過的。盤桓了數日,前往新都取
債去了。說半日路程,去了就來,不知為何一去不來了。
張丈夫:隨行有幾人?
興 哥:有四位管家。
張丈夫:(張丈夫才心裡曉得是了)此去不來,敢是竟自長行了?
興 哥:那裡是!衣囊行李還留在我家裡,轉來取了才起身的。
張丈夫:這等,為何不來?難道不想進京還留在彼處?
興 哥:多分是取債不來,擔閣在彼。就是如此,好歹也該有個信,或是叫位管家來。影響無蹤,
竟不知甚麼緣故。
張丈夫:見說新都取什麼債?
興 哥:只聽得說有一宗五百兩東西,不知是甚麼債。
張丈夫:(張丈夫才跌腳道)是了,是了。這等,我們須在新都尋去了。
興 哥:他是客官甚麼瓜葛,要去尋他?
張丈夫:不敢欺大姐,就是小生的家父。
興 哥:失敬,失敬。怪道模樣恁地廝像,這等,是一家人了。
(笑欣欣的去叫小二整起飯來,留張大官人坐一坐。)
張丈夫:這到不消,小生還有個兄弟在那廂等候,只是適間的話,可是確的麼?
興 哥:怎的不確?見有衣囊行李在此,可認一認,看是不是?
(隨引張丈夫才到裡邊房裡,把留下物件與他看了。)
(張丈夫才認得是實,忙別了興哥道)
張丈夫:這等,事不宜遲,星夜同兄弟往新都尋去。尋著了,再來相會。
(興哥假親熱的留了一會,順水推船送出了門。)
(張丈夫才急急走到下處,對兄弟道)
張丈夫:問到問著了,果然去年在湯家闝的正是。只是依他家說起來,竟自不曾往京哩!
張子甲:(小秀才)這等,在哪裡?
張丈夫:還在這裡新都。我們須到那裡問去。
張子甲:(小秀才)為何住在新都許久?
張丈夫:他家說是聽得往新都取五百金的債,定是到楊瘋子家去了。
張子甲:(小秀才)取得取不得,好歹走路,怎麼還在那裡?
張丈夫:行囊還在湯家,方才見過的。豈有不帶了去逕自跑路的理?畢竟是擔閣在新都不來,不消
說了。此去那裡若不多遠,我們收拾起來一同去走遭,訪問下落則個。
(兩人計議停當,將出些銀兩,謝了兩個妓者,送了家去。)
(一逕到新都來,下在飯店裡。)
店主人:(店主人見是遠來的)兩位客官貴處?
張子甲:是雲南,到此尋人的。
店主人:雲南來是尋人的,不是倒贓的麼?
張子甲:(兩個秀才吃驚道)怎說此話?
店主人:偶然這般說笑。
(兩個秀才坐定,問店主人道)
張子甲:此間有個楊僉事,住在何處?
店主人:(店主人伸伸舌頭)這人不是好惹的。你遠來的人,有甚要緊,沒事問他怎麼?
張子甲:問聲何妨?怎便這樣怕他?
店主人:他輕則官司害你,重則強盜劫你。若是遠來的人衝撞了他,好歹就結果了性命!
張子甲:清平世界,難道殺了人不要償命的?
店主人:他償誰的命?去年也是一個雲南人,一主四僕投奔他家。聞得是替他討什麼任上過手贓的
,一夜裡多殺了,至今冤屈無伸,那見得要償命來?方才見兩位說是雲南,所以取笑。
(兩個秀才見說了,嚇得魂不附體,你看我,我看你,一時做不得聲。)
(呆了一會,戰抖抖的問道)
張子甲:那個人姓甚名誰,老丈可知得明白否?
店主人:我那裡明白?他家有一個管家,叫做老三,常在小店吃酒。這個人還有些天理的,時常飲
酒中間,把家主做的歹事一一告訴我,心中不服。去年雲南這五個被害,忒煞乖張了。外
人紛紛揚揚,也多曉得。小可每還疑心,不敢輕信。老三說是果然真有的,煞是不平,所
以小可每才信。可惜這五個人死得苦惱,沒個親人得知。小可見客官方才問及楊家,偶然
如此閒講。客官,各人自掃門前雪,不要閒管罷了!
(兩個秀才情知是他父親被害了,不敢聲張,暗暗地叫苦,一夜無眼。)
(次日到街上往來察聽,三三兩兩幾處說來,一般無二。)
(兩人背地裡痛哭了一場,思量要在彼發覺,恐怕反遭網羅。)
(亦且鄉宦勢頭,小可衙門奈何不得他。)
(含酸忍苦,原還到成都來。)
(見了湯興哥,說了所聞詳細,興哥也賠了幾點眼淚。)
興 哥:兩位官人何不告了他討命?
張子甲:正要如此。
52**時間: 地點:
(此時四川巡按察院石公正在省下,兩個秀才問湯興哥取了行囊,簡出貢生赴京文書放在
(身邊了,寫了一狀,抱牌進告。)
(狀上寫:告狀生員張珍、張瓊,為冤殺五命事。有父貢生張寅,前往新都惡宦楊某家取
(債,一去無蹤。珍等親投彼處尋訪,探得當被惡宦謀財害命,並僕四人,同時殺死。道
(路驚傳,人人可證。屍骨無蹤。滔天大變,萬古奇冤!親勦告。告狀生員張珍,係雲南
(人。
(石察院看罷狀詞,他一向原曉得新都楊僉事的惡跡著聞,體訪已久,要為地方除害。)
(只因是個甲科,又無人敢來告他,沒有把柄,未好動手。)
(今見了兩生告詞,雖然明知其事必實,卻是詞中沒個實證實據,亂行不得。)
(石察院趕開左右,直喚兩生到案前來,輕輕地吩咐道)
石察院:二生所告,本院久知。此人罪惡貫盈,但彼奸謀叵測。二生可速回家去,毋得留此!倘為
所知,必受其害。待本院廉訪得實,當有移文至彼知會,關取爾等到此明冤,萬萬不可洩
漏!
(隨將狀詞摺了,收在袖中。)
(兩生叩頭謝教而出,果然依了察院之言,一面收拾,竟回家中靜聽消息去了。)
(這邊石察院待兩司作揖之日,獨留憲長謝公敘話。)
石察院:(袖出此狀與他看著道)天地間有如此人否?本院留之心中久矣!今日恰有人來告此事,
貴司刑法衙門可為一訪。
謝廉使:(謝廉使道)此人梟獍為心,豺狼成性,誠然王法所不容。
石察院:(石察院道)舊聞此家有家僮數千,陰養死士數十。若不得其實跡,輕易舉動,吾輩反為
所乘,不可不慎!
謝廉使:(謝廉使道)事在下官。
(袖了狀詞,一揖而出。)
(這謝廉使是極有才能的人,況兼按台囑付,敢不在心?他司中有兩個承差,一個叫做史
(應,一個叫做魏能,乃是點頭會意的人,謝廉使一向得用的。)
謝廉使:(是日叫他兩個進私衙來吩咐道)我有件機密事要你們兩個做去。
史 應:(兩個承差叩頭道)憑爺吩咐那廂使用,水火不辭!
(廉使袖中取出狀詞來與他兩個看,把手指著楊某名字道)
謝廉使:按院老爺要根究他家這事。不得那五個人屍首實跡,拿不倒他。必要體訪的實,曉得了他
埋藏去處,才好行事。卻是這人兇狡非常,只怕容易打聽不出。若是洩漏了事機,不惟無
益,反致有害,是這些難處。
魏 能:(兩承差)此宦之惡,播滿一鄉。若是曉得上司尋他不是,他必竟先去下手,非同小可。
就是小的每往彼體訪,若認得是衙門人役,惹起疑心,禍不可測。今蒙差委,除非改換打
扮,只做無意游到彼地,乘機緝探,方得真實備細。
謝廉使:此言甚是有理。你們快怎麼計較了去。
(兩承差自相商議了一回,道)
史 應:除非如此如此。(隨稟廉使道)小的們有一計在此,不知中也不中?
謝廉使:且說來。
史 應:新都專產紅花,小的們曉得楊宦家中有個紅花場,利息千金。小的們兩個打扮做買紅花客
人,到彼市買,必竟與他家管事家人交易往來。等走得路數多,入眼熟了,他每沒些疑心
,然後看機會空便留心體訪,必知端的,須拘不得時日。
謝廉使:此計頗好。你們小心在意,訪著了此宗公事,我另眼看你不打緊,還要對按院老爺說了,
分別抬舉你。
史 應:(兩承差)蒙老爺提挈,敢不用心!
(叩頭而出。)
(原來這史應、魏能多是有身家的人,在衙門裡圖出身的。)
(受了這個差委,日夜在心。)
(各自收拾了百來兩銀子,放在身邊了,打扮做客人模樣,一同到新都來。)
(只說買紅花,問了街上人,曉得紅花之事,多是他三管家姓紀的掌管。)
(此人生性梗直,交易公道,故此客人來多投他,買賣做得去。)
(每年與家主掙下千來金利息,全虧他一個,若論家主這樣貪暴,鬼也不敢來上門了。)
(當下史應、魏能一竟來到他家拜望了,各述來買紅花之意,送過了土宜。)
(紀老三滿面春風,一團和氣,就置酒相待。)
(這兩個承差是衙門老溜,好不乖覺。)
(曉得這人有用他處,便有心結識了他,放出虔婆手段,甜言美語,說得入港。)
魏 能:(魏能便開口道)史大哥,我們新來這裡做買賣,人面上不熟。自古道:『人來投主、鳥
來投林。』難得這樣賢主人,我們序了年庚,結為兄弟何如?
史 應:(史應道)此意最好。只是我們初相會,況未經交易,只道是我們先討好了,不便論量。
待成了交易,再議未遲。
紀老三:多承兩位不棄,足感盛情。待明日看了貨,完了正事,另治個薄設,從容請教,就此結義
何如?
史 應:(兩個同聲應道)妙,妙。
(當夜紀老三送他在客房歇宿,正是紅花場莊上房。)
(次日起來,看了紅花,講倒了價錢,兩人各取銀子出來兑足了。)
(兩下各各相讓有餘,彼此情投意合。)
(是日記老三果然宰雞買肉,辦起東道來。)
(史、魏兩人市上去買了些紙馬香燭之類,回到莊上擺設了。)
(先獻了神,各寫出年月日時來。)
(史應最長,紀老三小六歲,魏能又小一歲,挨次序立拜了神,各述了結拜之意)
紀老三:自此之後,彼此無欺,有無相濟,思難相救,久遠不忘。若有違盟,神明殛之!
(設誓已畢,從此兩人稱紀老三為二哥,紀老三稱兩人為大哥、三哥,彼此喜樂,當晚吃
(個盡歡而散。)
(原來蜀中傳下劉、關、張三人之風,最重的是結義,故此史、魏二人先下此工夫,以結
(其心。)
(卻是未敢說什麼正經心腸話,只收了紅花停當,且還成都。)
(發在鋪中兑客,也原有兩分利息,收起銀子,又走此路。)
(數月之中,如此往來了五六次。)
(去便與紀老三綢繆,我請你,你請我,日日歡歡,真個如兄若弟,形跡俱忘。)
53**時間: 地點:
紀老三:(一日酒酣,史應便伸伸腰道)快活!快活!我們遇得好兄弟,到此一番,盡興一番。
魏 能:(魏能接口道)紀二哥待我們弟兄只好這等了。我心上還嫌他一件未到處。
紀老三:小弟何事得罪?但說出來,自家弟兄不要避忌!
魏 能:我們晚間貪得一覺好睡。相好弟兄,只該著落我們在安靜去處便好。今在此間,每夜聽得
鬼叫,夢寐多是不安的,有這件不像意。這是二哥欠檢點處,小弟心性怕鬼的,只得直說
了。
紀老三:果然鬼叫麼?
史 應:(史應道)是有些詫異,小弟也聽得的,不只是魏三哥。
魏 能:不叫,難道小弟掉謊?
紀老三:(紀老三點點頭道)這也怪他叫不得。(對著斟酒的一個夥計道)你道叫的是兀誰?畢竟
是雲南那人了。
(史應、魏能見說出真話來,只做原曉得的一般,不加驚異,趁日道)
魏 能:雲南那人之死,我們也聞得久了。只是既死之後,二哥也該積些陰隲,與你家老爺說個方
便,與他一堆土埋藏了屍骸也好。為何拋棄他在那裡了,使他每夜這等叫苦連天?
紀老三:死便死得苦了,屍骸原是埋藏的。不要聽外邊人胡猜亂說!
魏 能:外人多說是當時拋棄了,二哥又說是埋藏了。若是埋藏了,他怎如此叫苦?
紀老三:兩個兄弟不信,我領你去看。煞也古怪,但是埋他這一塊地上,一些紅花也不生哩!
史 應:(史應道)我們趁著酒興,斟杯熱酒兒,到他那堆裡澆他一澆,叫他晚間不要這等怪叫。
就在空曠去處,再吃兩大杯盡盡興。
(兩個一齊起身,走出紅花場上來。)
(紀老三隻道是散酒之意,那道是有心的?也起了身,叫小的帶了酒盒,隨了他們同步,
(引他們到一個所在來看。)
(但見:
( 瀰漫怨氣結成堆,凜冽淒風團作陣。)
(若還不遇有心人,沉埋數載誰相問。)
紀老三:(紀老三把手指道)那一塊一根草也不生的底下,就是他五個的屍骸,怎說得不曾埋藏?
史 應:(史應就斟下個大盃,向空裡作個揖道)雲南的老兄,請一兒酒,晚間不要來驚嚇我們。
魏 能:我也奠他一杯,湊成雙杯。
紀老三: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若不是大哥、三哥來,這兩滴酒,幾時能勾到他泉下?
史 應:(史應道)也是他的緣分。
(大家笑了一場,又將盒來擺在紅花地上,席地而坐,豁了幾拳,各各連飲幾個大觥。)
(看看日色曛黑,方才住手。)
(兩人早已把埋尸的所在周圍暗記認定了,仍到莊房裡宿歇。)
史 應:(次日對紀老三道)昨夜果然安靜些,想是這兩杯酒吃得快活了。
(大家笑了一回。)
(是日別了紀老三要回,就問道)
史 應:二哥幾時也到省下來走走,我們也好做個東道,盡個薄意,回敬一回敬。不然,我們只是
叨擾,再無回答,也覺面皮忒厚了。
紀老三:弟兄家何出此言!小弟沒事不到省下,除非冬底要買過年物事,是必要到你們那裡走走,
專意來拜大哥、三哥的宅上便是。
(三人分手,各自散了。)
(史應、魏能此番踹知了實地,是長是短,來稟明瞭謝廉使。)
謝廉使:你們果是能幹。既是這等了,外邊不可走漏一毫風信。但等那姓紀的來到省城,即忙密報
我知道,自有道理。
(兩人稟了出來,自在外邊等候紀老三來省。)
(看看殘年將盡,紀老三果然來買年貨,特到史家、魏家拜望。)
(兩人住處差不多遠,接著紀老三,歡天喜地道)
魏 能:好風吹得貴客到此。
史 應:(史應叫魏能偎伴了他)魏三哥且陪著紀二哥坐一坐,小弟市上走一走,看中吃的東西,
尋些來家請二哥。
魏 能:是,是。快來則個。
(史應就叫了一個小廝,拿了個籃兒,帶著幾百錢往市上去了。)
(一面買了些魚肉果品之類,先打發小廝歸家整治。)
(一面走進按察司衙門裡頭去,密稟與廉使知道。)
(廉使吩咐史應先回家去伴住他,不可放走了。)
(隨即差兩個公人,寫個硃筆票與他)
謝廉使:立拘新都楊宦家人紀三面審,毋遲時刻!
(公人賷了小票,一逕到史應家裡來。)
(史應先到家裡整治酒肴,正與紀老三接風。)
(吃到興頭上,聽得外邊敲門響。)
(史應叫小廝開了門,只見兩個公人跑將進來。)
(對史、魏兩人唱了喏,卻不認得紀老三)
公 人:這位可是楊管家麼?
(史、魏兩入會了意)
史 應:正是楊家紀大叔。
公 人:(公人也拱一拱手說道)敝司主要請管家相見。
紀老三:(紀老三吃一驚道)有何事要見我,莫非錯了?
公 人:不錯,見有小票在此。
(便拿出硃筆的小票來看。)
(史應、魏能假意吃驚道)
魏 能:古怪!這是怎麼起的?
公 人:老爺要問楊鄉宦家中事體,一向吩咐道:『但有管家到省,即忙緝報。』方才見史官人市
上買東西,說道請楊家的紀管家。不知那個多嘴的稟知了老爺,故此特著我們到來相請。
紀老三:(紀老三呆了一晌道)沒事喚我怎的?我須不曾犯事!
公 人:誰知犯不犯,見了老爺便知端的。
(史、魏兩人)
史 應:二哥自身沒甚事,便去見見不妨。
紀老三:決然為我們家裡的老頭兒,再無別事。
(史、魏兩人)
史 應:倘若問著家中事體,只是從直說了,料不吃虧的。(又對公人道)既然兩位牌頭到此,且
請便席略坐一坐,吃三杯了去何如?
公 人:多謝厚情。只是老爺立等回話的公事,從容不得。
(史、應不由他分說,拿起大觥,每人灌了幾觥。)
(吃了些案酒,公人又催起身,史應道)
公 人:我便陪著二哥到衙門裡去去,魏三哥在家再收拾好了東西,燙熱了酒,等見見官來盡興。
紀老三:小弟衙門裡不熟,史大哥肯同走走,足見幫襯。
(紀老三沒處躲閃,只得跟了兩個公人到按察司裡來。)
(傳梆稟知謝廉使,廉使不升堂,竟叫進私衙裡來。)
謝廉使:你是新都楊僉事的家人麼?
紀老三:小的是。
謝廉使:你家主做的歹事,你可知道詳細麼?
紀老三:小的家主果然有一兩件不守本分勾當。只是小的主僕之分,不敢明言。
謝廉使:你從直說了,我饒你打。若有一毫隱蔽,我就用夾棍了!
紀老三:老爺要問那一件?小的好說。家主所做的事非一,叫小的何處說起?
謝廉使:(廉使冷笑道)這也說的是。(案上翻那狀詞,再看一看,便問道)你只說那雲南張貢生
主僕五命,今在何處?
紀老三:這個不該是小的說的,家主這件事,其實有些虧天理。
謝廉使:你且慢慢說來。
(紀老三便把從頭如何來討銀,如何留他吃酒,如何殺死了埋在紅花地裡,說了個備細。
()
紀老三:(謝廉使寫了口詞道)你這人到老實,我不難為你。權發監中,待提到了正犯就放。
(當下把紀老三發下監中。)
(史應、魏能到也為日前相處分上,照管他一應事體,叫監中不要難為他,不在話下。)
(謝廉使審得真情,即發憲牌一張,就差史應、魏能兩人賷到新都縣,著落知縣身上,要
(僉事楊某正身,係連殺五命公事。)
(如不擒獲,即以知縣代解。)
(又發牌捕衙在紅花場起尸。)
(兩人領命到得縣裡,已是除夜那一日了。)
(新都知縣接了來文,又見兩承差口稟緊急,嚇得兩手無措。)
知 縣:(忖道)今日是年晚,此老必定在家,須乘此時調兵圍住,出其不意,方無走失。
(即忙喚兵房僉牌出去,調取一衛兵來,有三百餘人,知縣自領了,把楊家圍得鐵桶也似
(。)
54**時間: 地點:
(其時楊僉事正在家飲團年酒,日色未晚,早把大門重重關閉了,自與群妾內宴,歌的歌
(,舞的舞。)
(內中一妾唱一支〈黃鶯兒〉道:
( 秋雨釀春寒,見繁花樹樹殘。)
(泥塗滿眼登臨倦,江流幾灣,雲山幾盤。)
(天涯極目空腸斷。)
(寄書難,無情征雁,飛不到滇南。)
(楊僉事見唱出「滇南」兩字,一個撞心拳,變了臉色道)
楊僉事:要你們提起甚麼滇南不滇南!
(心下有些不快活起來。)
(不想知縣已在外邊,看見大門關上,兩個承差是認得他家路徑的,從側邊梯牆而入。)
(先把大門開了,請知縣到正廳上坐下。)
承 差:(叫人到裡邊傳報導)邑主在外有請!
(楊僉事正因「滇南」二字觸著隱衷,有些動心。)
(忽聽得知縣來到正廳上,想道)
楊僉事:這時候到此何幹?必有蹺蹊,莫非前事有人告發了?
(心下驚惶,一時無計,道且躲過了他再處,急往廚下灶前去躲。)
(知縣見報了許久不出,恐防有失,忙人中堂,自求搜尋。)
(家中妻妾一時藏避不及,知縣吩咐)
知 縣:喚一個上前來說話!
(此時無奈,只得走一個婦女出來答應。)
知 縣:你家爺那裡去了?
婦 人:(這個婦人)出外去了,不在家裡。
知 縣:胡說!今日是年晚,難道不在家過年的?
(叫從人將拶子拶將起來。)
(這婦人著了忙,喊道)
婦 人:在!在!
(就把手指著廚下。)
(知縣率領從人竟往廚下來搜。)
(僉事無計可施,只得走出來道)
楊僉人:今日年夜,老父母何事直入人內寶?
知 縣:非干晚生之事,乃是按台老大人、憲長老大人相請,問甚麼連殺五命的公事,要老先生星
夜到司對理。如老先生不去,要晚生代解,不得不如此唐突。
楊僉事:隨你甚麼事,也須讓過年節。
知 縣:上司緊急,兩個承差坐提,等不得過年。只得要煩老先生一行,晚生奉陪同往就是。
(知縣就叫承差守定,不放寬展。)
(僉事無奈,只得隨了知縣出門。)
(知縣登時僉了解批,連夜解赴會城。)
(兩個承差又指點捕官一面到莊上掘了屍首,一同趕來。)
(那些在莊上的強盜,見主人被拿,風聲不好,一鬨的走了。)
(謝廉使特為這事歲朝升堂,知縣已將僉事解進。)
(僉事換了小服,跪在廳下,口裡還強道)
楊僉事:不知犯官有何事故,鈞牌拘提,如捕反寇。
(廉使將按院所准狀詞,讀與他聽。)
楊僉事:有何憑據?
謝廉使:還你個憑據。(即將紀老三放將出來道)這可是你家人麼?他所供口詞的確,還有何言?
楊僉事:這是家人懷挾私恨誣首的,怎麼聽得?
謝廉使:誣與不誣,少頃便見。
(說話未完,只見新都巡捕、縣丞已將紅花場五個屍首,在衙門外著落地方收貯,進司稟
(知。)
謝廉使:你說無憑據,這五個屍首,如何在你地上?(廉使又問捕官)相得屍首怎麼的?
捕 官:(捕官道)縣丞當時相來,俱是生前被人殺死,身首各離的。
謝廉使:如何?可正與紀三所供不異,再推得麼?
(僉事俯首無辭,只得認了道)
楊僉事:一時酒醉觸怒,做了這事。乞看縉紳體面,遮蓋些則個。
謝廉使:縉紳中有此,不但衣冠中禽獸,乃禽獸中豺狼也!石按台早知此事,密訪已久,如何輕貸
得?
(即將楊僉事收下監候,待行關取到原告再問。)
(重賞了兩個承差,紀三釋放寧家去了。)
(關文行到雲南,兩個秀才知道楊僉事已在獄中,星夜赴成都來執命,曉得事在按察司,
(竟來投到。)
(廉使叫押到尸場上認領父親屍首,取出僉事對質一番,兩子將僉事拳打腳踢。)
謝廉使:(廉使喝住道)既在官了,自有應得罪名,不必如此!
(將僉事依一人殺死三命者律,今更多二命,擬凌遲處死,決不待時。)
(下手諸盜以為從定罪,候擒獲發落。)
(僉事係是職官,申院奏請定奪。)
(不等得旨意轉來,楊僉事是受用的人,在獄中受苦不過,又見張貢生率領四僕日日來打
(他,不多幾時,斃於獄底。)
(僉事原不曾有子,家中竟無主持,諸妾各自散去。)
(只有楊二房八歲的兒子楊清是他親姪,應得承受,潑天家業多歸於他。)
(楊僉事枉自生前要算計并姪兒子的,豈知身後連自己的倒與他了!這便是天理不泯處。
()
(那張貢生只為要欺心小兄弟的人家,弄得身子冤死他鄉,幸得官府清正有風力,才報得
(仇。)
(卻是行關本處,又經題請,把這件行賄上司圖占家產之事各處播揚開了。)
張 賓:(張賓此時同了母親稟告縣官道)若是家事不該平分,哥子為何行賄?眼見得欺心,所以
喪身。今兩姓執命,既已明白,家事就好公斷了。此係成都成案,奏疏分明,須不是撰造
得出的。
(縣官理上說他不過,只得把張家一應產業兩下平分。)
(張賓得了一半,兩個姪兒得了一半,兩個姪兒也無可爭論。)
(張貢生早知道到底如此,何苦將錢去買憔悴,白折了五百兩銀子,又送了五條性命!真
(所謂「無梁不成,反輸一帖」也。)
(奉勸世人,還是存些天理守些本分的好。)
(錢財有分苦爭多,反自將身入網羅。)
(看取兩家歸束處,心機用盡竟如何。)
(第五卷 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歲朝天)
(詞云:
( 瑞煙浮禁苑。)
(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
(溢花衢歌市,芙蓉開遍。)
(龍樓兩觀,見銀燭星毬有爛。)
(捲珠簾,盡日笙歌,盛集寶釵金釧。)
(堪羨。)
(綺羅叢裡,蘭麝香中,正宜遊翫。)
(風柔夜煖花影亂,笑聲喧。)
(鬧娥兒滿路,成團打塊,簇者冠兒斗轉。)
(喜皇都舊日風光,太平再見。)
(詞寄〈瑞鶴仙〉)
(這一首詞乃是宋紹興年間詞人康伯可所作。)
(伯可元是北人,隨駕南渡,有名是個會做樂府的才子,奏申王薦於高宗皇帝。)
(這詞單道著上元佳景,高宗皇帝極其稱賞,御賜金帛甚多。)
(詞中為何說:「舊日風光,太平再見」?蓋因靖康之亂,徽、欽被虜,中原盡屬金夷。
()
(僥倖康主南渡,即了帝位。)
(偏安一隅,偷閒取樂,還要模擬盛時光景,故詞人歌詠如此,也是自解自樂而已。)
(怎如得當初柳耆卿另有一首詞云)
(禁漏花深,繡工日永,熏風布煗。)
(變韶景都門十二,元宵三五,銀蟾光滿。)
(凌飛觀,聳皇居麗,佳氣瑞煙蔥蒨。)
(翠華宵幸,是處層城閬苑。)
(龍風燭交光星漢,對咫尺鰲山開雉扇。)
(會樂府兩籍神仙,梨園四部弦筦。)
(向曉色都人未散。)
(盈萬井山呼鰲抃,願歲歲,天仗裡常瞻鳳輦。)
(詞寄〈頃杯樂〉)
(這首詞,多說著盛時宮禁說話。)
(只因宋時極作興是個元宵,大張燈火,御駕親臨,君民同樂。)
(所以說道:「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然因是傾城士女通宵出遊,沒些禁忌,其間就有私期密約,鼠竊狗偷,弄出許多話柄來
(。)
55**時間: 地點:
(當時李漢老又有一首詞云:
( 帝城三五,燈光花市盈路。)
(天街遊處,此時方信鳳闕都民,奢華豪富。)
(紗籠才過處,喝道轉身一壁,小來且住,見許多才子豔質,攜手並肩低語。)
(東來西往誰家女,買玉梅爭戴,緩步春風度。)
(北觀南顧,見畫燭影裡,神仙無數。)
(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歸去。)
(這一雙情眼,怎生禁得許多胡覷。)
(詞寄〈女冠子〉)
(細看此一詞,可見元宵之夜,趁著喧鬧叢中幹那不三不四勾當的,不一而足,不消說起
(。)
(而今在下說一件元宵的事體,直教:
( 鬧動公侯府,分開帝主顏。)
(猾徒入地去,稚子見天還。)
56**時間: 地點:
(話說宋神宗朝,有個丈臣王襄敏公,單諱著一個韶字,全家住在京師。)
(真是潭潭相府,富貴奢華,自不必說。)
(那年正月十五元宵佳節,其時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無侵,萬民樂業,正是太平
(時候。)
(家家戶戶,點放花燈。)
(自從十三日為始,十街九市,歡呼達旦。)
(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規矩,官家親自出來,賞玩通宵。)
(傾城士女,專待天顏一看。)
(且是此日難得一輪明月當空,照耀如同白晝,映著各色奇巧花燈,從來叫做燈月交輝,
(極為美景。)
(襄敏公家內眷,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沒一個不打扮齊整了,只候人牽著帷幙,出來
(街上看燈遊耍。)
(看官,你道如何用著帷幙?蓋因官宦人家女眷,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體面,所以
(或用絹段或用布疋等類,扯作長圈圍著,只要隔絕外邊人,他在裡頭走的人,原自四邊
(看得見的。)
(晉時叫他做「步障」,故有「紫絲步障」、「錦步障」之稱。)
(這是大人家規範如此。)
(閒話且過,卻說襄敏公有個小衙內,是他末堂最小的兒子,排行第十三,小名叫做南陔
(。)
(年方五歲,聰明乖覺,容貌不凡,合家內外大小都是喜歡他的,公與夫人自不必說。)
57**時間: 地點:
(其時也要到街上看燈,大宅門中衙內,穿著齊整還是等閒,只頭上一頂帽子,多是黃豆
(來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雙鳳穿牡丹花樣,當面前一粒貓兒眼寶石,睛光閃爍,四圍又
(是五色寶石鑲著,乃是鴉青祖母綠之類。)
(只這頂帽,也值千來貫錢。)
(襄敏公吩咐一個家人王吉,馱在背上,隨著內眷一起看燈。)
(那王吉是個曉法度的人,自道身是男人,不敢在帷中走,只相傍帷外而行。)
(行到宣德門前,恰好神宗皇帝正御宣德門樓。)
(聖旨許令萬目仰觀,金吾衛不得攔阻。)
(樓上設著鰲山,燈光燦爛,香煙馥郁。)
(奏動御樂,簫鼓喧闐。)
(樓下施呈百戲,供奉御覽。)
(看的真是人山人海,擠得縫地都沒有了。)
(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元應制詩〉為證:
( 雪消華月滿仙台,萬燭當樓寶扇開。)
(雙風雲中扶輦下,六鰲海上駕山來。)
(鎬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風陋漢才。)
(一曲昇平人盡樂,君王又進紫霞盃。)
(此時王吉擁在人叢之中,因為肩上負了小衙內,好生不便,觀看得不甚像意。)
(忽然覺得背上輕鬆了些,一時看得渾了,忘其所以。)
(伸伸腰,抬抬頭,且是自在,呆呆裡向上看著。)
王 吉:(猛然想道)小衙內呢?
(急回頭看時,眼見得不在背上。)
(四下一望,多是面生之人,竟不見了小衙內蹤影。)
(欲要找尋,又被擠住了腳,行走不得。)
(王吉心慌撩亂,將身子儘力挨出,挨得骨軟筋麻,才到得稀鬆之處。)
王 吉:(遇見府中一夥人)你們見小衙內麼?
家 人:(府中人道)小衙內是你負著,怎到來問我們?
王 吉:正是鬧嚷之際,不知那個伸手來我背上接了去。想必是府中弟兄們見我費力,替我抱了,
放鬆我些,也不見得。我一時貪個鬆快,人鬧裡不看得仔細,及至尋時已不見了,你們難
道不曾撞見?
(府中人見說,大家慌張起來)
家 人:你來作怪了,這是作耍的事?好如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萬處失去了,卻在此問張問李,
豈不誤事!還是分頭再到鬧頭裡尋去。
(一夥十來個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高呼大叫,怎當得人多得緊了,茫茫裡向哪個問是?
(落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嚨也叫啞了,並無一些影響。)
(尋了一回,走將攏來,我問你,你問我,多一般不見,慌做了一團。)
家 人:或者那個抱了家去了?
家 人:你我都在,又是那一個抱去?
王 吉:且到家問問看又處。
老家人:(一個老家人道)決不在家裡,頭上東西耀入眼目,被歹人連人盜拐去了。我們且不要驚
動夫人,先到家稟知了相公,差人及早緝捕為是。
(王吉見說要稟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
王 吉:如何回得相公的話?且從容計較打聽,不要性急便好!
(府中人多是著了忙的,那由得王吉主張,一齊奔了家來。)
(私下問問,那得個小衙內在裡頭?只得來見襄敏公。)
(卻也囁囁嚅嚅,未敢一直說失去小衙內的事。)
(襄敏公見眾人急急之狀,到問道)
襄敏公:你等去未多時,如何一齊跑了回來?且多有些慌張失智光景,必有緣故。
(眾家人才把王吉在人叢中失去小衙內之事說了一遍。)
(王吉跪下,只是叩頭請死。)
(襄敏公毫不在意,笑道)
襄敏公:去了自然回來,何必如此著急?
家 人:(眾家人)此必是歹人拐了去,怎能勾回來?相公還是著落開封府及早追捕,方得無失。
襄敏公:(襄敏公搖頭道)也不必。
(眾人道是一番天樣大、火樣急的事,後知襄敏公看得等閒,聲色不動,化做一杯雪水。
()
(眾人不解其意,只得到帷中稟知夫人。)
(夫人驚慌抽身急回,噙著一把眼淚來與相公商量。)
襄敏公:若是別個兒子失去,便當急急尋訪。今是吾十三郎,必然自會歸來,不必憂慮。
王夫人:此子雖然伶俐,點點年紀,奢遮煞也只是四五歲的孩子。萬眾之中擠掉了,怎能夠自會歸
來?
養 娘:(養娘每道)聞得歹人拐人家小廝去,有擦瞎眼的,有斫掉腳的,千方百計擺佈壞了,裝
做叫化的化錢。若不急急追尋,必然衙內遭了毒手!
(各各啼哭不住。)
家 人:(家人每道)相公便不著落府裡緝捕,招帖也寫幾張,或是大張告示。有人貪圖賞錢,便
有訪得下落的來報了。
(一時間你出一說,我出一見,紛紜亂講。)
襄敏公:(只有襄敏公怡然不以為意)隨你議論百出,總是多的,過幾日自然來家。
王夫人:魔合羅般一個孩子,怎生捨得失去了不在心上?說這樣懈話!
襄敏公:包在我身上,還你個舊孩子便了,不要性急!
(夫人那裡放心?就是家人、養娘也不肯信相公的話。)
(夫人自吩咐家人各處找尋去了不題。)
58**時間: 地點:
(卻說那晚南陔在王吉背上,正在挨擠喧嚷之際,忽然有個人趁近到王吉身畔,輕輕伸手
(過來接去,仍舊一般馱著。)
(南陔貪著觀看,正在眼花撩亂,一時不覺。)
(只見那一個人負得在背,便在人叢裡亂擠將過去。)
南 陔:(南陔才喝聲道)王吉!如何如此亂走!
(定睛一看,那裡是個王吉?衣帽裝束多另是一樣了。)
(南陔年紀雖小,心裡煞是聰明,便曉得是個歹人,被他鬧裡來拐了。)
(欲待聲張,左右一看,並無一個認得的熟人。)
南 陔:(他心裡思量道)此必貪我頭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須難尋討。我且藏過帽子,我身子不
怕他怎地!
(遂將手去頭上除下帽子來,揣在袖中,也不言語,也不慌張,任他馱著前走,卻像不曉
(得什麼的。)
(將近東華門,看見轎子四五乘疊聯而來,南陔心裡忖量)
南 陔:轎中必有官員貴人在內,此時不聲張求救,更待何時?
(南陔覷轎子來得較近,伸手去攀著轎幰,大呼道)
南 陔:有賊!有賊!救人!救人!
(那負南陔的賊出於不意,驟聽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驚,恐怕被人拿住,連忙把南陔
(撩下背來,脫身便走,在人叢裡混過了。)
(轎中人在轎內聞得孩子聲喚,推開簾子一看,見是個青頭白臉魔合羅般一個小孩子,心
(裡喜歡。)
(叫住了轎,抱將過來)
中大人:你是何處來的?
南 陔:是賊拐了來的。
中大人:(轎中人道)賊在何處?
南 陔:方才叫喊起來,在人叢中走了。
(轎中人見他說話明白,摩他頭道)
中大人:乖乖,你不要心慌,且隨我去再處。
(便雙手抱來,放在膝上。)
(一直進了東華門,竟入大內去了。)
(你道轎中是何等人?原來是穿宮的高品近侍中大人。)
(因聖駕御樓觀燈已畢,先同著一般的中貴四五人前去宮中排宴。)
(不想遇著南陔叫喊,抱在轎中,進了大內。)
(中大人吩咐從人,領他到自己入直的房內,與他果品吃著,被臥溫著。)
(恐防驚嚇了他,叮囑又叮囑。)
(內監心性喜歡小的,自然如此。)
(次早,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叩頭跪稟道)
中大人:好教萬歲爺爺得知,奴婢等昨晚隨侍賞燈回來,在東華門外拾得一個失落的孩子,領進宮
來。此乃萬歲爺爺得子之兆,奴婢等不勝喜歡。未知是誰家之子,未請聖旨,不敢擅便,
特此啟奏。
(神宗此時前星未耀,正急的是生子一事。)
(見說拾得一個孩子,也道是宜男之祥。)
(喜動天顏,叫快宣來見。)
(中大人領旨,急到入直房內抱了南陔,先對他說)
中大人:聖旨宣召,如今要見駕哩,你不要驚怕!
(南陔見說見駕,曉得是見皇帝了。)
(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來,一似昨日帶了,隨了中大人竟來見神宗皇帝。)
(娃子家雖不曾習著什麼嵩呼拜舞之禮,卻也擎拳曲腿,一拜兩拜的叩頭稽首,喜得個神
(宗跌腳歡忭,御口問道)
中大人:小孩子,你是誰人之子?可曉得姓什麼?
南 陔:(南陔竦然起答道)兒姓王,乃臣韶之幼子也。
(神宗見他說出話來,聲音清朗,且語言有體,大加驚異。)
神 宗:(又問道)你緣何得到此處?
南 陔:只因昨夜元宵舉家觀燈,瞻仰聖容。嚷亂之中,被賊人偷馱背上前走。偶見內家車乘,只
得叫呼求救。賊人走脫,臣隨中貴大人一同到此。得見天顏,實出萬幸!
神 宗:你今年幾歲了?
南 陔:臣五歲了。
神 宗:小小年紀,便能如此應對,王韶可謂有子矣。昨夜失去,不知舉家何等驚惶。朕今即要送
還汝父,只可惜沒查處那個賊人。
南 陔:陛下要查此賊,一發不難。
神 宗:(神宗驚喜道)你有何見,可以得賊?
南 陔:臣被賊人馱走,已曉得不是家裡人了,便把頭帶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頂,有臣母將
繡針綵線插戴其上,以厭不祥。臣比時在他背上,想賊人無可記認,就於除帽之時將針線
取下,密把他衣領縫線一道,插針在衣內,以為暗號。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領有此針線
者,即是昨夜之賊,有何難見?
神 宗:(神宗大驚道)難哉此兒!一點年紀,有如此大見識!朕若不得賊,孩子不如矣!待朕擒
治了此賊,方送汝回去。(又對近侍誇稱道)如此奇異兒子,不可令宮闈中人不見一見。
(傳旨急宣欽聖皇后見駕。)
(穿宮人傳將旨意進宮,宣得欽聖皇后到來。)
(山呼行禮已畢,神宗對欽聖道)
神 宗:外廂有個好兒子,卿可暫留宮中,替朕看養他幾日,做個得子的讖兆。
(欽聖雖然遵旨謝思,不知甚麼事由,心中有些猶豫不決。)
神 宗:要知詳細,領此兒到宮中問他,他自會說明白。
(欽聖得旨,領了南陔自往宮中去了。)
(神宗一面寫下密旨,差個中大人賷到開封府,是長是短的,從頭吩咐了大尹,立限捕賊
(以聞。)
(開封府大尹奉得密旨,非比尋常訪賊的事,怎敢時刻怠緩?即喚過當日緝捕使臣何觀察
(,吩咐道)
大 尹:今日奉到密旨,限你三日內要拿元宵夜做不是的一夥人。
何觀察:(觀察稟道)無贓無證,從何緝捕?
(大尹叫何觀察上來附耳低言,把中大人所傳衣領針線為號之說說了一遍。)
何觀察:(何觀察道)恁地的,三日之內管取完這頭公事,只是不可聲揚。
大 尹:你好幹這事,此是奉旨的,非比別項盜賊,小心在意!
(觀察聲喏而出,到得使臣房,集齊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來,商量)
何觀察:元宵夜趁著熱鬧做歹事的,不止一人,失事的也不止一家。偶然這一家的小兒不曾撈得去
,別家得手處必多。日子不遠,此輩不過在花街柳陌酒樓飯店中,慶鬆取樂,料必未散。
雖是不知姓名地方,有此暗記還怕什麼?遮莫沒蹤影的也要尋出來。我們幾十個做公的分
頭體訪,自然有個下落。
(當下派定張三往東、李四往西。)
(各人認路,茶坊酒肆,凡有眾人團聚面生可疑之處,即便留心挨身體看,各自去訖。)
(元來那晚這個賊人,有名的叫做鵰兒手。)
(一起有十來個,專一趁著鬧熱時節人叢裡做那不本分的勾當。)
(有詩為證:
( 昏夜貪他唾手財,全憑手快眼兒乖。)
(世人莫笑胡行事,譬似求人更可哀。)
(那一個賊人當時在王家門首窺探蹤跡,見個小衙內齊整打扮背將出來,便自上了心。)
(一路尾著走,不離左右。)
(到了宣德門樓下,正在挨擠喧鬧之處,覷個空便雙手溜將過來,背了就走。)
(欺他是小孩子,縱有知覺,不過驚怕啼哭之類,料無妨礙,不在心上。)
(不提防到官轎旁邊,卻會叫喊「有賊」起來。)
(一時著了忙,想道)
鵰兒手:利害!
(卸著便走。)
(更不知背上頭,暗地裡又被他做工夫,留下記認了,此是神仙也不猜到之事。)
(後來脫去,見了同夥,團聚攏來,各出所獲之物,如簪釵、金寶,珠玉,貂鼠煖耳,狐
(尾護頸之類,無所不有。)
(只有此人卻是空手,述其緣故,眾賊道)
賊 人:何不單鵰了珠帽來?
鵰兒手:他一身衣服多有寶珠鈕嵌,手足上各有釧鐲。就是四五歲一個小孩子好歹也值兩貫錢,怎
捨得輕放了他?
賊 人:(眾賊道)而今孩子何在?正是貪多嚼不爛了。
鵰兒手:正在內家轎邊叫喊起來,隨從的虞侯虎狼也似,好不多人,在那裡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僥
倖,還望財物哩!
賊 人:(眾賊道)果是利害。而今幸得無事,弟兄們且打平夥,吃酒壓驚去。
(於是一日輪一個做主人,只揀隱僻酒務,便去暢飲。)
(是日,正在玉津園旁邊一個酒務裡頭歡呼暢飲。)
(一個做公的,叫做李雲,偶然在外經過,聽得猜拳豁指呼紅喝六之聲。)
(他是有心的,便踅進門來一看,見這些人舉止氣象,心下十分瞧科。)
(走去坐了一個獨副座頭,叫聲)
李 雲:買酒飯吃!
(店小二先將盞箸安頓去了。)
(他便站將起來,背著手踱來踱去,側眼把那些人逐個個覷將去。)
(內中一個果然衣領上挂著一寸來長短綵線頭。)
(李雲曉得著手了,叫店家)
李 雲:且慢盪酒,我去街上邀著個客人一同來吃。
(忙走出門,口中打個胡哨,便有七八個做公的走將攏來)
公 人:李大,有影響麼?
李 雲:(李雲把手指著店內道)正在這裡頭,已看的實了。我們幾個守著這裡,把一個走去,再
叫集十來個弟兄一同下手。
(內中一個會走的飛也似去,又叫了十來個做公的來了。)
(發聲喊,望酒務裡打進去,叫道)
李 雲:奉聖旨拿元宵夜賊人一夥!店家協力,不得放走了人!
(店家聽得「聖旨」二字,曉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後生人等,執了器械出來幫助。
()
(十來個賊不曾走了一個,多被綑倒。)
(正是:日間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不吃驚。)
(大凡做賊的見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貓兒,見形便伏。)
(做公的見了做賊的,就是仙鶴遇了蛇洞,聞風即知。)
(所以這兩項人每每私自相通,時常要些孝順,叫做「打業錢」。)
(若是捉破了賊,不是什麼要緊公事,得些利市,便放鬆了。)
(而今是欽限要人的事,衣領上針線鬥著海底眼,如何容得寬展!當下綑住,先剝了這一
(個的衣服。)
(眾賊雖是口裡還強,卻個個肉顫身搖,面如土色。)
(身畔一搜,各有零贓。)
(一直裡押到開封府來,報知大尹。)
(大尹升堂,驗著衣領針線是實,明知無枉,喝教)
大 尹:用起刑來!
(令招實情。)
(掤、扒、吊、拷,備受苦楚,這些頑皮賴肉只不肯招。)
大 尹:(大尹即將衣領針線問他道)你身上何得有此?
(賊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
大 尹:(大尹笑道)如此劇賊,卻被小孩子算破了,豈非天理昭彰!你可記得元宵夜內家轎邊叫
救人的孩子麼?你身上已有了暗記,還要抵賴到那裡去?
(賊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對口無言,只得招出實話來。)
(乃是積年累歲遇著節令盛時,即使四出剽竊。)
(以及平時略販子女,傷害性命,罪狀山積,難以枚舉,從不敗露。)
(豈知今年元宵行事之後,卒然被擒。)
(卻被小子暗算,驚動天聽,以致有此。)
(莫非天數該敗,一死難逃!大尹責了口詞,疊成文卷。)
(大尹卻記口詞,疊成文卷。)
(大尹卻記起舊年元宵真珠姬一案,現捕未獲的那一件事來。)
(你道又是甚事?看官且放下這頭,聽小子說那一頭。)
(也只因宣德門張燈,王侯貴戚女眷多設帳幙在門外兩廡,日間先在那裡等候觀看。)
59**時間: 地點:
(其時有一個宗王家在東首,有個女兒名喚真珠,因趙姓天潢之族,人都稱他真珠族姬。
()
(年十六歲,未曾許嫁人家。)
(顏色明豔,服飾鮮麗,耀入眼目。)
(宗王的夫人姨妹族中卻在西首。)
(姨娘曉得外甥真珠姬在帷中觀燈,叫個丫鬟走來相邀一會,上覆:)
丫 鬟:若肯來,當差兜轎來迎。
(真珠姬聽罷,不勝之喜,便對母親道)
真珠姬:兒正要見見姨娘,恰好他來相請,是必要去。
(夫人亦欣然許允。)
(打發丫鬟先去回話,專候轎來相迎。)
(過不多時,只見一乘兜轎打從西邊來到帷前。)
(真珠姬孩子心性,巴不得就到那邊頑耍,叫養娘們問得是來接的,吩咐從人隨後來,自
(己不耐煩等待,慌忙先自上轎去了。)
(才去得一會,先前來的丫鬟又領了一乘兜轎來到,說到)
丫 鬟:立等真珠姬相會,快請上轎。
家 人:(王府裡家人)真珠姬方才先隨轎去了,如何又來迎接?
丫 鬟:只是我同這乘轎來,哪裡又有什麼轎先到?
(家人們曉得有些蹺蹊了,大家忙亂起來。)
(聞之宗王,著人到西邊去看,眼見得決不在那裡的了。)
(急急吩咐虞侯祇從人等四下找尋,並無影響。)
(急具事狀,告到開封府。)
(府中曉得是王府裡事,不敢怠慢,散遣緝捕使臣挨查蹤跡。)
(王府裡自出賞揭,報信者二千貫,竟無下落。)
(不題。)
60**時間: 地點:
(且說真珠姬自上了轎後,但見轎夫四足齊舉,其行如飛。)
真珠姬:(真珠姬心裡道)是頃刻就到的路,何須得如此慌走?
(卻也道是轎夫腳步慣了的,不以為意。)
(及至抬眼看時,倏忽轉彎,不是正路,漸漸走到狹巷裡來。)
(轎夫們腳高步低,越走越黑。)
(心里正有些疑惑,忽然轎住了,轎夫多走了去。)
(不見有人相接,只得自己掀簾走出轎來。)
(定睛一看,只叫得苦。)
(原來是一所古廟,旁邊鬼卒十餘個各持兵杖夾立,中間坐著一位神道,面闊尺餘,鬚髯
(滿頦,目光如炬,肩臂搖動,像個活的一般。)
(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
神 道:(神道開大言道)你休得驚怕!我與汝有夙緣,故使神力攝你至此。
(真珠姬見神道說出話來,愈加驚怕,放聲啼哭起來。)
(旁邊兩個鬼卒走來扶著,神道)
神 道:快取壓驚酒來。
(旁邊又一鬼卒斟著一杯熱酒,向真珠姬一邊奉來。)
(真珠姬欲待推拒,又懷懼怕,勉強將口接著,被他一灌而盡。)
(真珠姬早已天旋地轉,不知人事,倒在地下。)
神 道:(神道走下座來,笑道)著了手也!
(旁邊鬼卒多攢將攏來,同神道各卸了裝束,除下面具。)
(元來個個多是活人,乃一夥劇賊裝成的。)
(將蒙汗藥灌倒了真珠姬,抬到後面去。)
(後面走將一個婆子出來,扶去放在牀上眠著。)
(眾賊漢乘他昏迷,次第姦淫。)
(可憐金枝玉葉之人,零落在狗黨狐群之手。)
(姦淫已畢,吩咐婆子看好。)
(各自散去,別做歹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甦醒。)
(睜眼看時,不知是那裡,但見一個婆子在旁邊坐著。)
(真珠姬自覺陰戶疼痛,把手摸時,周圍虛腫,明知著了人手。)
真珠姬:(問婆子道)此是何處?將我送在這裡!
婆 子:(婆子道)夜間眾好漢每送將小娘子來的。不必心焦,管取你就落好處便了。
真珠姬:我是宗王府中閨女,你們歹人怎如此胡行亂做!
婆 子:(婆子道)而今說不得王府不王府了。老身見你是金枝玉葉,須不把你作賤。
(真珠姬也不曉得他的說話因繇,捂著眼只是啼哭。)
(原來這婆子是個牙婆,專一走大人家僱賣人口的。)
(這夥劇賊掠得人口,便來投他家下,留下幾晚,就有頭主來成了去的。)
(那時留了真珠姬,好言溫慰得熟分。)
(剛兩三日,只見一日一乘轎來抬了去,已將他賣與城外一個富家為妾了。)
(主翁成婚後,雲雨之時,心裡曉得不是處子。)
(卻見他美色,甚是喜歡,不以為意,更不曾提起問他來歷。)
(真珠姬也深懷羞憤,不敢輕易自言。)
(怎當得那家姬妾頗多,見一人專寵,盡生嫉妒之心,說他來歷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姦被
(逐出來的奴婢。)
(日日在主翁耳根邊激聒。)
(主翁聽得不耐煩,偶然問其來處。)
(真珠姬揆著心中事,大聲啼泣,訴出事繇來,方知是宗王之女,被人掠賣至此。)
(主翁多曾看見榜文賞帖的,老大吃驚,恐怕事發連累。)
(急忙叫人尋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
主 翁:(主翁尋思道)此等奸徒,此處不敗,別處必露。到得根究起來,現贓在我家,須藏不過
,可不是天大利害?況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尋著根底的日子。別人做了歹事,把
個愁布袋丟在這裡,替他頂死不成?
(心生一計,叫兩個家人家裡抬出一頂破竹轎來裝好了,請出真珠姬來。)
主 翁:(主翁納頭便拜道)一向有眼不識貴人,多有唐突,卻是辱莫了貴人。多是歹人做的事,
小可並不知道。今情願折了身價,白送貴人還府,只望高抬貴手,凡事遮蓋,不要牽累小
可則個。
(真珠姬見說送他還家,就如聽得一封九重恩赦到來。)
(又原是受主翁厚待的,見他小心陪禮,好生過意不去)
真珠姬:只要見了我父母,決不提起你姓名罷了。
(主翁請真珠姬上了轎,兩個家人抬了飛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別一聲。)
(慌忙走了五六里路,一抬抬到荒野之中,抬轎的放下竹轎,抽身便走,一道煙去了。)
(真珠姬在轎中探頭出看,只見靜悄無人。)
(走出轎來,前後一看,連兩個抬轎的影蹤不見,慌張起來道)
真珠姬:我直如此命蹇!如何不明不白拋我在此?萬一又遇歹人,如何是好?
(沒做理會處,只得仍舊進轎坐了,放聲大哭起來。)
(亂喊亂叫,將身子在轎內擲攧不已,頭髮多攧得蓬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