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一 至 第五六〇

551**時間: 地點:
    (須臾之間,只聽得裡頭托的門栓晌處,開將出來,乃是一個女僮,出門擔水。)
王 氏:(王氏心中喜道)原來是個尼庵。
    (一逕的走將進去。)
院 主:(院主出來見了)女娘是何處來的?大清早到小院中。
    (王氏對驀生人,未知好歹,不敢把真話說出來,哄他)
王 氏:妾是真州人,乃是永幕崔縣尉次妻,大娘子凶悍異常,萬般打罵。近日家主離任歸家,泊
    舟在此。昨夜中秋賞月,叫妾取金杯飲酒,不料偶然失手,落到河裡去了。大娘子大怒,
    發願必要置妾死地。妾自想料無活理,乘他睡熟,逃出至此。
院 主:如此說來,娘子不敢歸舟去了。家鄉又遠,若要別求匹偶,一時也未有其人。孤苦一身,
    何處安頓是好?
    (王氏只是哭泣不止。)
    (院主見他舉止端重,情狀淒慘,好生慈憫,有心要收留他。)
院 主:(便道)老尼有一言相勸,未知尊意若何?
王 氏:妾身患難之中,若是師父有甚麼處法,妾身敢不依隨?
院 主:此間小院,僻在荒濱,人跡不到,茭葑為鄰,鷗鷺為友,最是個幽靜之處。幸得一二同伴
    ,都是五十以上之人。侍者幾個,又皆淳謹。老身在此往跡,甚覺清修味長。娘子雖然年
    芳貌美,爭奈命蹇時乖,何不捨離愛欲,披緇削髮,就此出家?禪榻佛燈,晨饗暮粥,且
    隨緣度其日月,豈不強如做人婢妾,受今世的苦惱,結來世的冤家麼?
    (王氏聽說罷,拜謝)
王 氏:師父若肯收留做弟子,便是妾身的有結果了。還要怎的?就請師父替弟子落了髮,不必遲
    疑。
    (果然院主裝起香,敲起磬來,拜了佛,就替他落了髮:
    (    可憐縣尉孺人,忽作如來弟子。)
    (落髮後,院主起個法名,叫做慧圓,參拜了三寶。)
    (就拜院主做了師父,與同伴都相見已畢,從此在尼院中住下了。)
    (王氏是大家出身,性地聰明。)
    (一月之內,把經典之類,一一歷過,盡皆通曉。)
    (院主大相敬重,又見他知識事體,凡院中大小事務,悉憑他主張。)
    (不問過他,一件事也不敢輕做。)
    (且是寬和柔善,一院中的人沒一個不替他相好,說得來的。)
    (每日早晨,在白衣大土前禮拜百來拜,密訴心事。)
    (任是大寒大暑,再不間斷。)
    (拜完,只在自己靜室中清坐。)
    (自怕貌美,惹出事來,再不輕易露形,外人也難得見他面的。)
    (如是一年有餘。)
    (忽一日,有兩個人到院隨喜,乃是院主認識的近地施主,留他吃了些齋。)
    (這兩個人是偶然閑步來的,身邊不曾帶得甚麼東西來回答。)
    
    
552**時間: 地點:
    (明日將一幅紙畫的芙蓉來,施在院中張掛,以答謝昨日之齋。)
    (院主受了,便把來裱在一格素屏上面。)
    (王氏見了,仔細認了一認,問院主道)
王 氏:此幅畫是那裡來的?
院 主:方才檀越布施的。
王 氏:這檀越是何姓名?住居何處?
院 主:就是同縣顧阿秀兄弟兩個。
王 氏:做甚麼生理的?
院 主:他兩個原是個船戶,在江湖上賃載營生。近年忽然家事從容了,有人道他劫掠了客商,以
    致如此。未知真否如何。
王 氏:長到這裡來的麼?
院 主:偶然來來,也不長到。
    (王氏問得明白,記了顧阿秀的姓名,就提筆來寫一首詞在屏上。)
    (詞云:
    (  少日風流張敞筆,寫生不數今黃筌。)
    (芙蓉畫出最鮮妍。)
    (豈知嬌艷色,翻抱死生緣?粉繪淒涼餘幻質,只今流落有誰憐?素屏寂寞伴枯禪。)
    (今生緣已斷,願結再生緣!──右調《臨江仙》。)
    (院中之尼,雖是識得經典上的字,文義不十分精通。)
    (看見此詞,只道是王氏賣弄才情,偶然題詠,不曉中間緣故。)
    (誰知這回來歷,卻是崔縣尉自己手筆畫的,也是船中劫去之物。)
    (王氏看見物在人亡,心內暗暗傷悲。)
    (又曉得強盜蹤跡,已有影響,只可惜是個女身,又已做了出家人,一時無處申理。)
    (忍在心中,再看機會。)
    (卻是冤仇當雪,姻緣未斷,自然生出事體來。)
    (姑蘇城裡有一個人,名喚郭慶春,家道殷富,最肯結識官員土夫。)
    (心中喜好的是文房清玩。)
    
    
553**時間: 地點:
    (一日游到院中來,見了這幅芙蓉畫得好,又見上有題詠,字法俊逸可觀,心裡喜歡不勝
    (。)
    (問院主要買,院主與王氏商量,王氏自忖道)
王 氏:此是丈夫遺跡,本不忍捨;卻有我的題詞在上,中含冤仇意思在裡面,遇著有心人玩著詞
    句,究問根由,未必不查出蹤跡來。若只留在院中,有何益處?(就叫)師父賣與他罷。
    (慶春買得,千歡萬喜去了。)
    
    
554**時間: 地點:
    (其時有個御史大夫高公,名納麟,退居姑蘇,最喜歡書畫。)
    (郭慶春想要奉承他,故此出價錢買了這幅紙屏去獻與他。)
    (高公看見畫得精致,收了他的,忙忙裡也未看著題詞,也不查著款字,交與書,吩咐且
    (張在內書房中,送慶春出門來別了。)
    (只見外面一個人,手裡拿著草書四幅,插個標兒要賣。)
    (高公心性既愛這行物事,眼裡看見,就不肯便放過了,叫取過來看。)
    (那人雙手捧遞,高公接上手一看:
    (    字格類懷素,清勁不染俗。)
    (芳列法書中,可栽《金石錄》。)
高 公:(高公看畢)字法頗佳,是誰所寫?
崔俊臣:(那人答道)是某自己學寫的。
    (高公抬起頭來看他,只見一表非俗,不覺失驚。)
高 公:(問道)你姓甚名誰?何處人氏?
崔俊臣:(那個人吊下淚來道)某姓崔名英,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蔭補永幕縣尉,帶了家眷同
    往赴任,自不小心,為船人所算,將英沉於水中。家財妻小,都不知怎麼樣了?幸得生長
    江邊,幼時學得泅水之法,伏在水底下多時,量他去得遠了,然後爬上岸來,投一民家。
    渾身沾濕,並無一錢在身。賴得這家主人良善,將乾衣出來換了,待了酒飯,過了一夜。
    明日又贈盤纏少許,打發道:『既遭盜劫,理合告官。恐怕連累,不敢奉留。』英便問路
    進城,陳告在平江路案下了。只為無錢使用,緝捕人役不十分上緊。今聽侯一年,杳無消
    耗。無計可奈,只得寫兩幅字賣來度日。乃是不得已之計,非敢自道善書,不意惡札,上
    達鈞覽。
    (高公見他說罷,曉得是衣冠中人,遭盜流落,深相憐憫。)
    (又見他字法精好,儀度雍容,便有心看顧他。)
高 公:足下既然如此,目下只索付之無奈,且留吾西塾,教我諸孫寫字,再作道理。意下如何?
崔俊臣:(崔俊臣欣然道)患難之中,無門可投。得明公提攜,萬千之幸!
    (高公大喜,延入內書房中,即治酒相待。)
    (正歡飲間,忽然抬起頭來,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正張在那裡。)
    (俊臣一眼瞟去見了,不覺泫然垂淚。)
高 公:(高公驚問道)足下見此芙蓉,何故傷心?
崔俊臣:不敢欺明公,此畫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即是英自己手筆。只不知何得在此。
    (站起身來再者看,只見有一詞。)
    (俊臣讀罷,又嘆息道)
崔俊臣:一發古怪!此詞又即是英妻王氏所作。
高 公:怎麼曉得?
崔俊臣:那筆跡從來認得,且詞中意思有在,真是拙妻所作無疑。但此詞是遭變後所題,拙婦想是
    未曾傷命,還在賊處。明公推究此畫來自何方,便有個根據了。
高 公:(高公笑道)此畫來處有因,當為足下任捕盜之責,且不可泄漏!
    (是日酒散,叫兩個孫子出來拜了先生,就留在書房中住下了。)
    (自此俊臣只在高公門館,不題。)
    
    
555**時間: 地點:
高 公:(卻說高公明日密地叫當直的請將郭慶春來)前日所惠芙蓉屏,是那裡得來的?
郭慶春:(慶春道)賣自城外尼院。
    (高公問了去處,別了慶春,就差當直的到尼院中仔細盤問)
高 公:這芙蓉屏是那裡來的?又是那個題詠的?
    (王氏見來問得蹊蹺,就叫院主轉問道)
王 氏:來問的是何處人?為何問起這些緣故?
當 直:(當直的回言)這畫而今已在高府中,差來問取來歷。
    (王氏曉得是官府門中來問,或者有些機會在內,叫院主把真話答他道)
王 氏:此畫是同縣顧阿秀捨的,就是院中小尼慧圓題的。
    (當直的把此言回復高公。)
高 公:(高公心下道)只須賺得慧圓到來,此事便有著落。
    (進去與夫人商議定了。)
    (隔了兩日,又差一個當直的,吩咐兩個轎夫抬了一乘轎到尼院中來。)
當 直:(當直的對院主道)在下是高府的管家。本府夫人喜誦佛經,無人作伴。聞知貴院中小師
    慧圓了悟,願禮請拜為師父,供養在府中。不可推卻!
院 主:(院主遲疑道)院中事務大小都要他主張,如何接去得?
    (王氏聞得高府中接他,他心中懷著復仇之意,正要到官府門中走走,尋出機會來。)
    (亦且前日來盤問芙蓉屏的,說是高府,一發有些疑心。)
王 氏:(便對院主道)貴宅門中禮請,豈可不去?萬一推托了,惹出事端來,怎生當抵?
    (院主曉得王氏是有見識的,不敢違他,但只是道)
院 主:去便去,只不知幾時可來。院中有事怎麼處?
王 氏:等見夫人過,住了幾日,覷個空便,可以來得就來。想院中也沒甚事,倘有疑難的,高府
    在城不遠,可以來問信商量得的。
院 主:既如此,只索就去。
    (當直的叫轎夫打轎進院,王氏上了轎,一直的抬到高府中來。)
    (高公未與他相見,只叫他到夫人處見了,就叫夫人留他在臥房中同寢,高公自到別房宿
    (歇。)(夫人與他講些經典,說些因果,王氏問一答十,說得夫人十分喜歡敬重。)
高夫人:(閑中間道)聽小師父一談,不是這裡本處人。還是自幼出家的?還是有過丈夫,半路出
    家的?(王氏聽說罷,淚如雨下道)
王 氏:復夫人:小尼果然不是此間,是真州人。丈夫是永幕縣尉,姓崔名英,一向不曾敢把實話
    對人說,而今在夫人面前,只索實告,想自無妨。
    (隨把赴任到此,舟人盜劫財物,害了丈夫全家,自己留得性命,脫身逃走,幸遇尼僧留
    (住,落髮出家的說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哭泣不止。)
    (夫人聽他說得傷心,恨恨地道)
高夫人:這些強盜,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報應?
王 氏:小尼躲在院中一年,不見外邊有些消耗。前日忽然有個人拿一幅畫芙蓉到院中來施。小尼
    看來,卻是丈夫船中之物。即向院主問施人的姓名,道是同縣顧阿秀兄弟。小尼記起丈夫
    賃的船正是船戶顧姓的。而今真贓已露,這強盜不是顧阿秀是誰?小尼當時就把舟中失散
    的意思,做一首詞,題在上面。後來被人買去了。貴府有人來院,查問題詠芙蓉下落。其
    實即是小尼所題,有此冤情在內。(即拜夫人一拜道)強盜只在左近,不在遠處了。只求
    夫人轉告相公,替小尼一查。若是得了罪人,雪了冤仇,以下報亡夫,相公、夫人恩同天
    地了!
高夫人:(夫人道)既有了這些影跡,事不難查,且自寬心!等我與相公說就是。
    (夫人果然把這些備細,一一與高公說了。)
高夫人:(又道)這人且是讀書識字,心性貞淑,決不是小家之女。
高 公:聽他這些說話與崔縣尉所說正同。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題,崔縣尉又認得是妻子筆跡。此是
    崔縣尉之妻,無可疑心。夫人只是好好看待他,且不要說破。
    (高公出來見崔俊臣時,俊臣也屢屢催高公替他查查芙蓉屏的蹤跡。)
    (高公只推未得其詳,略不提起慧圓的事。)
    (高公又密密差人問出顧阿秀兄弟居址所在,平日出沒行徑,曉得強盜是真。)
    (卻是居鄉的官,未敢輕自動手。)
高 公:(私下對夫人道)崔縣尉事,查得十有七八了,不久當使他夫妻團圓。但只是慧圓還是個
    削髮尼僧,他日如何相見,好去做孺人?你須慢慢勸他長髮改妝才好。
高夫人:(夫人道)這是正理。只是他心裡不知道丈夫還在,如何肯長髮改妝?
高 公:你自去勸他,或者肯依因好;畢竟不肯時節,我另自有說話。
高夫人:(夫人依言,來對王氏道)吾已把你所言盡與相公說知,相公道:『捕盜的事,多在他身
    上,管取與你報冤。』
    (王氏稽首稱謝。)
高夫人:(夫人道)只有一件:相公道,你是名門出身,仕宦之妻,豈可留在空門沒個下落?叫我
    勸你長髮改妝。你若依得,一力與你擒盜便是。
王 氏:小尼是個未亡之人,長髮改妝何用?只為冤恨未伸,故此上求相公做主。若得強盜殲滅,
    只此空門靜守,便了終身。還要甚麼下落?
高夫人:(夫人道)你如此妝飾,在我府中也不為便。不若你留了髮,認義我老夫婦兩個,做個孀
    居寡女,相伴終身。未為不可。
王 氏:承家相公,夫人抬舉,人非木石,豈不知感?但重整雲鬟,再施鉛粉,丈夫已亡,有何心
    緒?況老尼相救深恩,一旦棄之,亦非厚道。所以不敢從命。
    (夫人見他說話堅決,一一回報了高公。)
高 公:(高公稱嘆道)難得這樣立志的女人!
高夫人:(又叫夫人對他說道)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頭,其間有個緣故。前日因去查問此事,有平
    江路官吏相見,說:『舊年曾有人告理,也說是永幕縣尉,只怕崔生還未必死。』若是不
    長得髮,他日一時擒住此盜,查得崔生出來,此時僧俗各異,不得團圓,悔之何及!何不
    權且留了頭髮?等事體盡完,崔生終無下落,那時任憑再淨了髮,還歸尼院,有何妨礙?
    (王氏見說是有人還在此告狀,心裡也疑道)
王 氏:丈夫從小會沒水,是夜眼見得囫圇拋在水中的,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可知。
    (遂依了夫人的話,雖不就改妝,卻從此不剃髮,權扮作道站摸樣了。)
    (又過了半年,朝廷差個進土薛縛化為監察御史,來按平江路。)
    (這個薛御史乃是高公舊日屬官,他吏才精敏,是個有手段的。)
    (到了任所,先來拜謁高公。)
    (高公把這件事密密托他,連顧阿秀姓名、住址、去處,都細細說明白了。)
    (薛御史謹記在心,自去行事,不在話下。)
    
    
556**時間: 地點:
    (且說顧阿秀兄弟,自從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覺直睡到天明,醒來不見了王氏,明知逃去,
    (恐怕形跡敗露,不敢明明追尋。)
    (雖在左近打聽兩番,並無蹤影,這是不好告訴人的事,只得隱忍罷了。)
    (此後一年之中,也曾做個十來番道路,雖不能如崔家之多,僥幸再不敗露,甚是得意。
    ()
    
    
557**時間: 地點:
    (一日正在家歡呼飲酒間,只見平江路捕盜官帶者一哨官兵,將宅居圍住,拿出監察御史
    (發下的訪單來。)
    (顧阿秀是頭一名強盜,其餘許多名字,逐名查去,不曾走了一個。)
    (又拿出崔縣尉告的贓單來,連他家裡箱籠,悉行搜卷,並盜船一只,即停泊門外港內,
    (盡數起到了官,解送御史衙門。)
    (薛御史當堂一問,初時抵賴;及查物件,見了永幕縣尉的敕牒尚在箱中,贓物一一對款
    (,薛御史把崔縣尉舊日所告失盜狀,念與他聽,方各俯首無詞。)
薛御史:(薛御史問道)當日還有孺人王氏,今在何處?
    (顧阿秀等相顧不出一語。)
    (御史喝令嚴刑拷訊。)
顧阿秀:(顧阿秀招道)初意實要留他配小的次男,故此不殺。因他一口應承,願做新婦,所以再
    不防備。不期當年八月中秋,乘睡熟逃去,不知所向。只此是實情。
    (御史錄了口詞,取了供案,凡是在船之人,無分首從,盡問成梟斬死罪,決不待時。)
    (原贓照單給還失主。)
    (御史差人回復高公,就把贓物送到高公家來,交與崔縣尉。)
    (俊臣出來,一一收了。)
    (曉得敕牒還在,家物猶存,只有妻子沒查下落處,連強盜肚裡也不知去向了,真個是渺
    (茫的事。)
    (俊臣感新思舊,不覺勵哭起來。)
    (有詩為證:
    (    堪笑聰明崔俊臣,也應落難一時渾。)
    (既然因畫能追盜,何不尋他題畫人?)
    (原來高公有心,只將畫是顧阿秀施在尼院的說與俊臣知道,並不曾提起題畫的人,就在
    (院中為尼,所以俊臣但得知盜情,因畫敗露,妻子卻無查處,竟不知只在畫上,可以跟
    (尋出來的。)(當時俊臣勵哭已罷,想道)
崔俊臣:既有敕牒,還可赴任。若再稽遲,便恐另補有人,到不得地方了。妻子既不見,留連於此
    無益。(請高公出來拜謝了,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說了。)
高 公:赴任是美事,但足下青年無偶,豈可獨去?待老夫與足下做個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後
    夫妻同往也未為遲。
崔俊臣:(俊臣含淚答道)糟糠之妻,同居貧賤多時,今遭此大難,流落他方,存亡未卜。然據者
    芙蓉屏上尚及題詞,料然還在此方。今欲留此尋訪,恐事體渺茫,稽遲歲月,到任不得了
    。愚意且單身到彼,差人來高揭榜文,四處追探,拙婦是認得字的。傳將開去,他聞得了
    ,必能自出。除非憂疑驚恐,不在世上了。萬一天地垂憐,尚然留在,還指望伉儷重諧。
    英感明公恩德,雖死不忘,若別娶之言,非所願聞。
    (高公聽他說得可憐,曉得他別無異心,也自淒然道)
高 公:足下高誼如此,天意必然相佑,終有完全之日。吾安敢強逼?只是相與這幾時,容老夫少
    盡薄設奉餞,然後起程。
    (次日開宴餞行,邀請郡中門生、故吏、各官與一時名土畢集,俱來奉陪崔縣尉。)
    (酒過數巡,高公舉杯告眾人道)
高 公:老夫今日為崔縣尉了今生緣。
    (眾人都不曉其意,連崔俊臣也一時未解,只見高公命傳呼後堂)
高 公:請夫人打發慧圓出來!
    (俊臣驚得目呆,只道高公要把甚麼女人強他納娶,故設此宴,說此話,也有些著急了。
    ()
    (夢裡也不曉得他妻子叫得甚麼慧圓!)
    
    
558**時間: 地點:
    (當時夫人已知高公意思,把『崔縣尉在館內多時,昨已獲了強盜,問了罪名,追出敕牒
    (,今日餞行赴任,特請你到堂廝認團圓……』逐項逐節的事情,說了一遍。)
    (王氏如夢方醒,不勝感激。)
    (先謝了夫人,走出堂前來,此時王氏髮已半長,照舊妝飾。)
    (崔縣尉一見,乃是自家妻子,驚得如醉裡夢裡。)
高 公:(高公笑道)老夫原說道與足下為媒,這可做得著麼?
崔俊臣:(崔縣尉與王氏相持大慟)自料今生死別了,誰知在此,卻得相見?
    (座客見此光景,盡有不曉得詳悉的,向高公請問根由。)
    (高公便叫書僮去書房裡取出芙蓉屏來,對眾人)
高 公:列位要知此事,須看此屏。
    (眾人爭先來看,卻是一國一題。)
    (看的看,念的念,卻不明白這個緣故。)
高 公:好教列位得知,只這幅畫,便是崔縣尉夫妻一段大姻緣。這回即是崔縣尉所畫,這詞即是
    崔孺人所題。他夫妻赴任到此,為船上所劫。崔孺人脫逃於尼院出家,遇人來施此畫,認
    出是船中之物,故題此詞。後來此畫卻入老夫之手。遇著崔縣尉到來,又認出是孺人之筆
    。老夫暗地著人細細問出根由,乃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將家來往著。密行訪緝,備得
    大盜蹤跡。托了薛御史究出此事,強盜俱已伏罪。崔縣尉與孺人在家下,各有半年多,只
    道失散在那裡,竟不知同在一處多時了。老夫一向隱忍,不通他兩人知道,只為崔孺人頭
    髮未長,崔縣尉敕牒未獲,不知事體如何,兩心事如何?不欲造次漏泄。今罪人既得,試
    他義夫節婦,兩下心堅,今日特地與他團圓這段因緣,故此方才說替他了今生緣,即是崔
    孺人詞中之句,方才說。『請慧圓』,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與諸公不
    解,為今日酒間一笑耳。
    (崔俊臣與王氏聽罷,兩個哭拜高公,連在坐之人無不下淚,稱嘆高公盛德,古今罕有。
    ()
    (王氏自到裡面去拜謝夫人了。)
    (高公重入座席,與眾客盡歡而散。)
    (是夜特開別院,叫兩個養娘付侍王氏與崔縣尉在內安歇。)
    
    
559**時間: 地點:
    (明日,高公曉得崔俊臣沒人伏侍,贈他一奴一婢,又贈他好些盤纏,當日就道。)
    (他夫妻兩個感念厚恩,不忍分別,大哭而行。)
    (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中來,院主及一院之人,見他許久不來,忽又改妝,個個驚異。)
    (王氏備細說了遇合緣故,並謝院主看待厚意。)
    (院主方才曉得顧阿秀劫掠是真,前日王氏所言妻妾不相容,乃是一時掩飾之詞。)
    (院中人個個與他相好的,多不捨得他去。)
    (事出無奈,各各含淚而別。)
    (夫妻兩個同到永嘉去了。)
    (在永嘉任滿回來,重過蘇州,差人問侯高公,要進來拜謁。)
    (誰知高公與夫人俱已薨逝,殯葬已畢了。)
    (崔俊臣同王氏大哭,如喪了親生父母一般。)
    (問到他墓下,拜奠了,就請舊日尼院中各眾,在墓前建起水陸道場,三晝夜,以報大恩
    (。)
    (王氏還不忘經典,自家也在裡頭持誦。)
    (事畢,同眾尼再到院中。)
    (崔俊臣出宦資,厚贈了院主。)
    (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禱祈觀世音暗中保佑,幸得如願,夫婦重諧,出白金十兩,留在院主
    (處,為燒香點燭之費。)
    (不忍忘院中光景,立心自此長齋念觀音不輟,以終其身。)
    (當下別過眾尼,自到真州字家,另日赴京補官,這是後事,不必再題。)
    (此本話文,高公之德,崔尉之誼,王氏之節,皆是難得的事。)
    (各人存了好心,所以天意周全,好人相逢。)
    (畢竟冤仇盡報,夫婦重完,此可為世人之勸。)
    (詩云:
    (    王氏藏身有遠圖,間關到底得逢夫。)
    (舟人妄想能同志,一月空將新婦呼。)
    (又詩云:
    (    芙蓉本似美人妝,何意飄零在路旁?)
    (畫筆詞鋒能巧合,相逢猶自墨痕香。)
    (又有一首贊嘆御史大夫高公云:
    (    高公德誼薄雲天,能結今生未了緣。)
    (不便初時輕逗漏,致今到底得團圓。)
    (芙蓉畫出原雙蒂,萍藻浮來亦共聯。)
    (可惜白楊堪作柱,空教灑淚及黃泉。)
    
    
    (〔卷二十八 金光洞主談舊變 玉虛尊者悟前身〕)
    (詩云:
    (    近有人從海上回,海山深處見樓台。)
    (中有仙童開一室,皆言此待樂天來。)
    (又云:
    (    吾學空門不學仙,恐君此語是虛傳。)
    (海山不是吾歸處,歸即應歸兜率天。)
    (這兩首絕旬,乃是唐朝侍郎白香山白樂天所作,答浙東觀察使李公的。)
    (樂天一生精究內典,勤修上乘之業,一心超脫輪回,往生淨土。)
    
    
560**時間: 地點:
    (彼時李公師稷觀察浙東,有一個商客,在他治內明州同眾下海,遭風飄蕩,不知所止,
    (一月有幸,才到一個大山。)
    (瑞雲奇花,白鶴異樹,盡不是人間所見的。)
道 士:(山側有人出來迎問道)是何等人來得到此?
    (商客具言隨風飄到。)
道 士:(岸上人)既到此地,且繫定了船,上岸來見天師。
    (同舟中膽小,不知上去有何光景,個個退避。)
    (只有這一個商客,跟將上去。)
    (岸上人領他到一個所在,就像大寺觀一般。)
    (商客隨了這人,依路而進。)
    (見一個道士,鬚眉皆白,兩旁侍衛數十人,坐大殿上,對商客道)
道 士:你本中國人,此地有緣,方得一到。此即世傳所稱蓬萊山也。你既到此地,可要各處看看
    去麼?
    (商客口稱要看。)
    (道士即命左右領他宮內游觀。)
    (玉台翠樹,光彩奪目。)
    (有數十處院宇,多有名號。)
    (只有一院,關鎖得緊緊的,在門縫裡窺進去,只見滿庭都是奇花,堂中設一虛座。)
    (座中有褥,階下香煙撲鼻。)
商 客:(商客問道)此是何處?卻如此空鎖著?
道 士:(那人答道)此是白樂天前生所駐之院。樂天今在中國未來,故關閑在此。
    (商客心中原曉得白樂天是白侍郎的號,便把這些去處光景,一一記著。)
    (別了那邊人,走下船來。)
    (隨風使帆,不上十日,已到越中海岸。)
    (商客將所見之景。)
    (備細來稟知李觀察。)
    (李觀察盡錄其所言,書報白公。)
白 公:(白公看罷,笑道)我修淨業多年,西方是我世界,豈復往海外山中去做神仙耶?
    (故此把這兩首絕句回答李公,見得他修的是佛門上乘,要到兜率天宮,不希罕蓬萊仙島
    (意思。)
    (後人評論:道是白公脫屣煙埃,投棄軒冕,一種非凡光景,豈不是個謫仙人?海上之說
    (,未為無據。但今生更復勤修精進,直當超脫玄門,上證大覺。後來果位,當勝前生。
    (這是正理。要知從來名人達士,巨卿偉公,再沒一個不是有宿根再來的人。若非仙官謫
    (降,便是古德轉生。所以聰明正直,在世間做許多好事。如東方朔是歲星,馬周是華山
    (素靈宮仙官,王方平是琅琊寺僧,真西山是草庵和尚,蘇東坡是五戒禪師,就是死後或
    (原歸故處,或另補仙曹。如卜子夏為修文郎,郭璞為水仙伯,陶弘景為蓬萊都水監,李
    (長吉召撰《白玉樓記》,皆歷歷可考,不能盡數。至如奸臣叛賊,必是藥叉、羅剎、修
    (羅、鬼王之類,決非善根。乃有小說中說:李林甫遇道士,盧杞遇仙女,說他本是仙種
    (,特來度他。他兩個都不願做仙人,願做幸相,以至墮落。此多是其家門生、故吏一黨
    (之人,撰造出來,以掩其平生過惡的。若依他說,不過遲做得仙人五六百年,為何陰間
    (有『李林甫十世為牛九世倡』之說?就是說道業報盡了,遼歸本處,五六百年後,便不
    (可知。為何我朝萬歷年間,河南某縣,雷擊死娼婦,背上還有『唐朝李林甫』五字?此
    (卻六百年不止了。可見說惡人也是仙種,其說荒唐,不足憑信。
    (小子如今引白樂天的故事說這一番話。)
    (只要有好根器的人,不可在火坑欲海戀著塵緣,忘了本來面目。)
    (待小子說一個宋朝大臣,在當生世裡,看見本來面目的一個故事,與看官聽一聽。)
    (詩云:
    (    昔為東掖垣中客,今作西方社裡人。)
    (手把楊枝臨水坐,尋思往事是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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